“虽然是这样,总有件更好的吧?这件好不好?”秋薇说。她取了件香槟色的长裙来。层层的薄纱裙上撒了一层金子似的,闪闪发光。静漪被秋薇撺掇的兴起,果真去换了。只是这件礼服用料颇省,幼细的肩带系住在颈后,露出大片雪肌。她踩着高跟鞋子在屋子里走着,不时从镜子里看看自己,笑道:“这件万万不可。”“好看的很。”秋薇站在一旁,看直了眼。但是她也承认静漪穿着美是美的,若真的穿出去,恐怕姑爷是头一个不赞成的。姑爷那古板劲儿啊……啧啧啧。静漪道:“恐怕这件好看的裙子,只有挂在衣橱里的命运了。”她停下来,提了裙摆,低头看脚上那对浅金色的皮鞋。她有些出神。满身的金灿灿的光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秋薇口中的从前,从前里那个她,是个虽然也喜欢热闹喜欢玩耍,喜欢一身珠翠满面春光,但是总也不会把这些真的放在心上的少女……那个少女是不会让沉重繁琐的生活绊住脚步的。她不会穿任何一双让自己的脚不舒服的鞋子。秋薇看着静漪,分明是想什么想的入了神的——这样一对跳舞鞋子有什么好看的,衣帽间里整整一壁全都是这种华丽的鞋子,她也不见得青睐任何一对……可此时静漪就像是垂首望着投射在水面上的自己的倒影的天鹅,优雅而安静,沉稳而内敛……水下一点点摇摆,都不露形迹。秋薇也看着静漪脚上的鞋子。静漪移动了下脚步,三吋的跟翘着,让她的脚显得越发小巧。随着她的脚步,一条金线划了出来,耀着眼……刺的秋薇眼微微一闭,脑中却忽然间有一个角落被照亮了似的——那一晚她隔着门板催促小姐该走了,车子在等了呢。敲了好久的门小姐才来,打扮是早打扮好了的,可是一向被称为冰肌雪骨的小姐面上绯红、鼻尖冒汗,她恍然间看到窗子外头有人影,顿时吓的脸都白了,小姐却若无其事,对她“嘘”的一下,甜甜一笑——她总也忘不了小姐那一笑,当然也抵挡不了小姐对着她笑的时候那娇柔的恳求。她托着小姐的裙摆下楼去,车子早就在等,赵家二小姐亲自来接了小姐去舞会的,据说舞会就是为了小姐办的……那一晚的舞会小姐就像是被众星捧起的月亮般。在之后,不管是那场盛大的舞会、还是舞会上令人倾倒的主角,都被称赞艳羡了很久……小姐那一晚玩的是很高兴的。跳舞跳到脚软,天亮时才回到家中,倒在床上便睡着了,衣服和鞋子都是她给脱下来的。睡到中午才睁眼,慵懒地窝在床上不肯起。天空飘起小雨,淅淅沥沥的有点凉意。她蹲在床边看着小姐出神,好奇地问她昨天晚上同她跳舞的人那么多,她都能认得嘛?小姐就摇头,说,除了第一个,个子特别高、舞技特别好……身上还有很好闻的味道,其他的,乏善可陈。她骇笑。宁沪两地加上京津的名门子弟怕都到了个七七八八,她的小姐竟说乏善可陈……可也是,在她看来他们个个儿都被蒙了半边脸,长成什么样子,也都不过尔尔。只是她想,或者他们都是出色的,只因小姐心里,早就有了一个她觉得是天下第一的人。那个人会让她发慌,会让她紧张,会让她……偷偷地躲在阳台上,同他跳支舞,因为他是不可能同她一起去舞会的,那么她就把第一支舞献给他……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其他人变都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吧……她大着胆子问小姐,要是老爷太太二太太不同意戴少爷怎么办。她的小姐犹豫都没有犹豫,说,大不了就是一走,再不成还有一死,我都要同他在一处的。至今想起来仍然让人心惊肉跳的誓言啊……静漪将裙摆放下,看到秋薇直愣愣地瞅着自己,说:“发什么呆呢,快帮我选一件合适的——难不成你真想让我穿成这样出去?”她轻轻挪动着步子,转眼看到一件翠色的长裙,回身去换了。这颜色很是夺目,衬的她身上雪白的肌肤愈加透明透亮,仿佛透过娇嫩的皮肉,看得清楚肌骨。秋薇看她似是对这件裙子很满意,笑着将其他的一一收起来。铺摆出来的太多了,收起来也需要些时候。白狮忽然起身往楼梯口处去,探着身子摇尾巴,静漪怀里正抱了两件裙子,跟着往那里看了看,听到说话声,果然是陶骧回来了。陶骧上来时,也没想到会看见静漪盛装的样子,翠色的裙子很合体,她像春风中一片新绿的芽儿似的。静漪把手里的裙子都给秋薇,让她收了去,对陶骧说:“这么早就回来了?快换了衣服吧,今儿可真热……”陶骧慢条斯理地解着扣子,外衣一脱,拉了她的手,歪着头看看,说:“这件裙子还是第一次见你穿。”“要不是你说要我出席庆功会,我才不会找出来……太艳丽了些。”她低头看看自己。纱裙飘飘然的,舞起来自是好看的。要想出风头,自然是这种衣服……“还是不要了吧?”“孔家伯母寿宴那日,你不就是穿了这样的裙子?”陶骧似笑非笑的。静漪瞪他,没好气地说:“你还想说,还有那满头的金银珠宝吧?仿佛把家当都戴着出门了似的……那晚可被我九哥取笑惨了。说可怜我的颈子,要被压折了……取笑我的又何止他一个?”她说着,陶骧无声一笑。秋薇出来,给陶骧行礼,问他要什么不要。陶骧想一想,说不要了,下去歇着吧。秋薇一走,静漪要转身,陶骧却还拉着她,“怎么?”他一身的汗意,回来必然是要先洗个澡的,这会儿却不着急了。陶骧拉着她的手,侧身抽了一张黑胶唱片,看了看,便放在唱机上,说:“跳支舞吧。”静漪听了,也没有反对。她脚上却是一对绣花拖鞋,忙脱了,去够那对翠色的高跟舞鞋……舞鞋上粘着翠羽,踩上去,她轻轻跺一跺脚,翠羽拂动,煞是好看……她看着,轻声问:“会不会太惹眼?”“不会。”他说。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她一身馨香,隐约辨的出有墨香,“晚上动过笔?”“写了好些信呢。”静漪嗅了嗅身上,看了他,“有墨臭味?”“嗯。”他将她拥紧。轻缓的乐曲回旋着,他的舞步很慢。“那我就穿这件吧。”静漪轻声说。抚了抚他的胸口,衬衫贴着他的肌肤,有点潮。“配你的灰色制服,还不错。只是若让人说太太抢了你的风头,不要怪我……牧之?”她察觉他有些心不在焉,停下来,看着他。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十五)“嗯。”陶骧点点头。静漪倚在他身前,几乎全身的重量都负担在他身上,此时发觉他异样,更是手臂勾着他的颈子,专注地望着他的眼……陶骧拍着她的背,一言不发。静漪索性甩脱了鞋子,赤脚踩在他的脚背上。她新近很喜欢这样,让他慢慢挪动着脚步,带着她从这边走到那边……他也乐此不疲。只是今晚,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很有心情。静漪亲了亲他,挥手将唱针拿开,从他脚上挪下来,说:“我给你放水,洗个热水澡去……明早晚些起来,去骑骑马或者游游泳,回来一定神清气爽了的。橼”陶骧却不肯立即去,也不放她去,而是顺势坐在了沙发上,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静漪明白他这就是心情不很好的样子了,难得他肯让她知道自己心情不好,只是他不说,她当然不知道该从何处起始好开解他一番。陶骧见她面有为难之色,倒笑了笑,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掬”“嗯?”静漪索性起身,坐到他腿上来。礼服垂垂缀缀的,她嫌啰嗦,一双圆润白皙的小腿踢了又踢,露出粉白的脚来,踏在他身侧。“没什么大不了,眉还皱成这样……骗谁呢?”她说着话,一双手使劲儿地去按摩陶骧的眉心。“庆功会,既是已经晚了,索性再晚两日。仲成也刚刚从迪化回来,就让他稍事休整;不日费玉明也到了,再办不迟。”陶骧由着静漪的小手在他脸上搓揉着,说。静漪按住了他的眉,才听清他说的是什么,皱眉道:“庆功会等他,他又不是主角。”陶骧这阵子不痛快,多半是跟这个马上要走马上任的费玉明有关。此人人还没有到兰州,在南京已经意气风发地大肆宣扬其政见,显然他的到来,势必跟随着他所谓的各种革新。就算她是个闭门不出的妇人,也知道此地政商两界盘根错节的联系,一个外来的和尚这般高调,来到此地怎么念这部经呢?“平叛一事,他督导有功。等一等他,也应该。”陶骧淡淡地说。静漪歪了头看他一会儿,笑出来。“笑什么?”陶骧一低头,额头碰着静漪的。“你做出这样子的时候,真可怕。”静漪晃了晃头,两人额头摩擦着,发热。“那你怕我吗?”陶骧问。静漪闭了眼,长长的睫毛覆下来,没出声。“嗯?”陶骧追问。“有时候,还是有点怕。”静漪被追问不过,只得说。他深沉的心思她并不能时时都摸得准。摸不准的时候她会觉得不安。“生气了?”他不说话,她问,“我的意思是……”“怕一点也好。”陶骧将她抱起来,往卧室走去,“不然你岂不是无法无天了?”··庆功会果然第二日便被陶骧下令推迟了。逄敦煌见了静漪都说,这姓费的可是铜盆大的一张脸,我们在前线杀敌的都不如在后方动动嘴皮子的人。静漪是在保育院遇到同是来探望孩子们的逄敦煌的。在栖云大营呆了将近一个月的逄敦煌,仿佛在山中日子过的颇为滋润,看上去精神百倍。这次回来显然也是顺便要去任秀芳和赵仕民结婚仪式观礼的。静漪还是关心他,问道:“在栖云山可还好?”逄敦煌笑笑,便说:“除了不好的事,都还好。”他虽是笑着说的,语气也颇轻松自在,静漪却也知道栖云大营的复杂。那支精锐部队,从前全是陶骏的人把持,陶骧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拿下。逄敦煌再有法子,他与陶骧还不同,更难让栖云营上上下下的人心服口服、死心塌地。不过这对陶骧来说可能是好事,他看重的便是逄敦煌的手段。静漪也笑笑,逄敦煌看了,就说:“瞒不过你。他们总有黔驴技穷的时候,到时候看我的……任大炮婚礼,请了你么?”逄敦煌不欲与静漪谈那些枯燥无味的带兵之事。“请了的。姑奶奶会去观礼,我陪老太太一道过去的。”静漪说。逄敦煌听了,说句“如此甚好”。静漪见他若有所思,反而不如刚才那样健谈,问道:“怎么?”“这位赵医生,竟真的在这里安营扎寨了。”逄敦煌微笑着说。静漪轻声道:“这也寻常。任医生在哪里,他自然想在哪里安营扎寨的。”逄敦煌一笑,点着头道:“照你这么说,是很说的通的。”静漪心里一动,说:“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理由不成?”逄敦煌摇头道:“我只是觉得,他们感情也未免太好了些,真让人眼红。”他分明是在说笑,静漪听了也想笑,却忍住了,道:“你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人家感情好也可疑么?”正巧这时候乔瑟夫招呼他们两位去喝咖啡,逄敦煌笑着请静漪走在前头,一副说不过静漪要告饶的样子。乔瑟夫煮的咖啡一向好,静漪和逄敦煌都是不怎么喜爱的,也都各自来了一杯。“陶司令接见威廉传教士的时候,听说他最不习惯的是此地没有好咖啡喝,隔天让人送给他两大包。威廉只分给我一小包。”乔瑟夫笑眯眯地说着,比划着咖啡豆有多少。逄敦煌笑起来。静漪先是意外,接着道:“他却是很能体会这个的。”乔瑟夫笑着点头。有教工进来找他谈事情,他起身离开,逄敦煌小声说:“陶司令才是有政治家的头脑和风度呢。”静漪听着他像在说笑,道:“不过两包咖啡豆……”“咖啡豆事小,传教士背后的国家事大。”逄敦煌微笑着,看静漪不语,“来,喝咖啡。不说这些。”静漪果然不想说这些。咖啡很好喝,同陶骧每日喝的味道还是不太一样。她才不管陶骧接见传教士、送传教士礼物背后会有什么样的深意呢。逄敦煌见静漪沉默,只笑笑,不再说什么。静漪是很聪慧的女子,只是她在不想聪慧的时候,也很会把自己的聪慧都藏起来……从保育院出来,逄敦煌要回家探望父母,顺道护送静漪一段。他的车子跟在静漪车后,缓缓而行。静漪的车子就要出巷口的时候,忽然间刹住了车。还好他的车子保持了适当的车距,也急忙刹车。正不知为何,就见一队仪仗前导经过巷口,白花花的一片,是出殡的队伍。队伍很长,足足有一刻钟才经过巷口。满街的黄表纸飘洒着,炎热的天气里,那纸张简直要被阳光点着了。逄敦煌按了按喇叭,静漪乘坐的车子才启动。出了巷子,过了两条街,他再按喇叭,同她分道扬镳。静漪在车上坐着,脸色不好看。许是她这两日有点心神不宁,出门遇到这个,难免不舒服些。车子到铜狮子巷,老张停了车。静漪进门便看到堆在门厅里的好多东西,仆役在丛管家指挥下在清点。看到她来,丛管家过来请安,同她说这些都是七爷让预备好了,回头预备送到主席官邸去的……他说着把清单交给静漪。静漪今日来也是为了这件事。接过来清单,静漪仔细看了。官邸在东城省政府后面,日常该有人照看的。虽然公公陶盛川兼任时从未正式入住过官邸,那里还是有人维护的好好的。静漪看看,补充了几样让丛管家去办,交待这两日备齐了送过去,到时候她会去检验的。她也得服气陶骧的细致。无论如何该做的他都要做到最好。连这样的细处都能考虑到。丛管家请她里面休息下,静漪想了想,说就水阁里坐一坐,凉快凉快吧。此时近午,天还不算很热,她倒是想在院子里走走。已经有很久不曾来了……很多花木都是今春新植的,长的并不算很好。丛管家跟在静漪身后,许是看她留意花木长势,解释说比起往年来,园子里的景致只有五六分,算不上好。“去冬养护的不好么?”静漪站在水阁外,看水中层层叠叠的莲叶,倒是开的极好。“这么多年的宅子,花儿匠又都是老人,怎么会呢?”丛管家沉吟片刻,说:“也没有糟践很多……去岁天寒,冻死一些。还有一些,是七爷有天喝了酒,拿刀砍了的……那阵子七爷心绪不佳。”“这就是了。”静漪低声道。他那性子,上来一阵子,便是狠的。她叹了口气,说:“可惜了那些花木……好在还能补的起来。”“便是不能补的,老花儿匠都留了根,慢慢再培植。就是再得几十年才能有原先的样子。”丛管家忙说。静漪进了水阁坐,丛管家早吩咐侍女送来茶。静漪让他去忙了,只说自己要在这里静静坐一会儿。丛管家见她没有带人来,便让使女在外头守着听候差遣。静漪索性脱了鞋子,坐在陶骧那用来读书办公也用来休息的榻榻米上。枕边有几本书。她过去,随手拿起一本来,却被下面一本吸住了目光。她犹豫片刻,伸手取过来——是一本褐色皮面的小书。书脊上有烫金的字体。翻开来,古色古香的纸张和排版,都让这本书和其他的书有些迥然不同。然而这不是让她最惊讶的。让她惊讶的是这本书,除了扉页上的签名,和她的那本几乎一模一样——扉页上的一行英文,字体有点潦草,是si-tao,竟是陶驷的书。她随手翻了翻。诗集里的很多诗,她原先都能整首整首地背下来……她轻轻将书合上,照旧放回那枕头边。倒把那枕头拿起来拍了拍,弄整齐些。枕头上绣的是并蒂莲花,湖绿的底子粉色的花,用的有点旧了,还是好看的……她发了呆似的看着枕头,听到声响才回头。是使女在外头坐着打瞌睡了,头不小心碰在竹帘上。她轻声说了句:“别在那凉地上坐着,冰着身子不得了的。”那使女几乎惊跳起来,慌着说七少奶奶对不住。小使女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样子很是可爱。静漪让她进来,看看她,憨直的模样很有几分像草珠。“叫什么?”静漪问道。“回少奶奶话,叫小桔。”小桔轻快地回答。静漪问了她年纪,到陶家几年了。小桔口齿清晰,一一地回答了她。静漪看了看面前的茶点,捻了块糕饼拿在手中。糕饼有花香,点缀的花瓣,应该是牡丹花酿的。“冬哥儿媳妇如今还在这里么?”静漪问。“平常都不在的。这个月厨娘家中有事,丛管家让她替工,日日都来的。”小桔说。“你去告诉厨房,我要点牡丹饼拿着,让她给我送来。”静漪将牡丹饼掰了一块,放入口中。有点甜腻。比起家中厨娘做的,甜是甜了太多。她隔着薄薄的竹帘望着外头大片的水,雪白的莲花在阳光呀晶亮耀眼……这园子里的景就算只有平常五六分,也足够看的了。“七少奶奶。”外头有人来了。“进来吧。”静漪没有动,依旧靠在小桌上。听到脚步声轻轻地移近,才回头,草珠捧着一个红漆食盒站在那里,低了头行礼。“放下吧,走的时候我让人拿上。”静漪说。打量着草珠。草珠看上去依旧黑,只是比起之前来瘦了好些。她不开口让她走,她只得站着。“总说让你带着瓜儿来给我看看,老也不来。”草珠这才抬眼看了静漪,又迅速低了头,说:“是,少奶奶。”静漪听得出来她有些哽咽,也不忍心,便说:“往后再做牡丹饼,少放一二分砂糖就好。”“是。”草珠答应着,眼泪便要往下滚。静漪看了她一会儿,转回脸去,依旧望着窗外,问:“去的时候还好么?”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十六)nb不知是秋薇传话,还是福顺自个儿就说的不清不楚。<-》<-》静漪总觉得蹊跷。若是寻常的事,陶骏绝非这么不知轻重的人,怎么会明知道今晚有贵客还是外宾来访,仍派人来见陶夫人、非要让麒麟儿去影竹园?静漪思忖着,无瑕看她凝了神,问道:“为难的事儿么?”无瑕看出来静漪神色有些踌躇,似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她这小表妹可素来果断的很。她也隐约听到秋薇说的话,只是不明就里罩。静漪轻声对无瑕道:“二表姐你听会儿戏,我去去就来。”她说着已经起了身,快步走了出去。大厅廊柱前头,福顺正焦急地等着回话,看到静漪本人出现,他一惊,忙过来施礼倒:“给七少奶奶请安。”“到底怎么回事?大少爷明知道太太决不许人带孙少爷去见大少***。”静漪劈头便问。她已有些恼火。福顺急的通红的脸上流着汗,说:“回少奶奶话,要不是十万火急,大爷是无论如何不会让我来请太太允许的……”福顺就将前因后果对静漪说了。符黎贞连日病着,陶骏让她的丫头小柏去影竹园依旧伺候她。没想到符黎贞病的更重,原本就有点神志不清,如今变本加厉。陶骏再去看她,她几乎连陶骏都认不出,只惦记着麒麟儿。昨晚将床帐子都撕了,说要给麒麟儿棉袄,将布条扔了一屋子,白花花的很是瘆人。陶骏以为她是思念麒麟儿的缘故,同陶夫人提起,网开一面,至少让麒麟儿见见亲娘……陶夫人断然拒绝,只加派了医生给符氏好好诊治,依旧不许任何人私自带麒麟儿去见符黎贞。陶骏与母亲言辞间发生激烈交锋。陶夫人拂袖而去。陶骏在母亲走后犯过一次病。符黎贞的情况更为严重,除了服用医生开的镇定的方子之后,能安静或清醒些,其他的时候都有些颠三倒四。看守的白婆子和小柏都觉得她是失心疯,陶骏却认为她是一时迷了心窍,也许是受到妹妹过世消息的刺激导致。“今日大少奶奶过了晌歇午觉。起来之后人精神便清爽,小柏说她言语行动都与先前几乎一样,还以为她休息的好了,哪里知道大少奶奶竟然寻了短见!”福顺说。静漪一惊,攥牢了手琰。“人怎么样了?”静漪立即问。她身后的秋薇也吸了口凉气,睁大眼睛望着福顺。就连一起出来的张妈也怔住。福顺说:“不知服了什么药,人昏迷不醒。大夫束手无策。眼见着就不行了……”“她哪里来的药?”静漪浑身发冷。她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念头。“小柏说,药藏在一个信匣子里,:。她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福顺说着,看静漪脸色大变,失声问道:“七少奶奶,您没事吧?”静漪紧攥着拳,手中的帕子和裙摆都微微抖动。张妈和福顺以为她是震惊,只有秋薇明白是怎么回事,急忙扶了她,担心地看着她,在此时却不敢多嘴说一个字。静漪推开秋薇,轻轻咬着牙。信匣……信匣……难怪符氏开了信匣是那样的神色,难怪符氏信她没有偷看过里面的东西……到底是姐妹,到死也是亲姐妹,互相之间是那样的了解……了解到知道她在困顿中最需要的是什么。在她想死的时候,会给她预备下毒药……而她竟亲手给她们搭上这桥梁!静漪牙咬到酸,竟有些想要笑。张妈眼见着静漪反应不对,低声说:“少奶奶,此事重大,还是让福顺早些告诉太太去吧。您也不能出来太久……”静漪吸着凉气,身上从里到外的冰。她转身看着张妈。目光明明是锁定在张妈的身上,眸子定定的,却仿佛是看到了更深更远的地方去了……张妈不言声地等着她再开口。静漪说:“这个时候让麟儿去见他母亲,我以为并不合适……但是大少爷让你去同太太禀报?”“是。大爷下了死命令,若是太太不同意,抢也要将麒麟少爷抢过去。”福顺说。静漪明白过来,为什么福顺急着让人找她拿主意。听着这话,分明是陶骏此时也被符氏服毒自尽刺激了……他这两日频繁犯病,或者判断力也已经下降。让麒麟儿去看到这样的父母亲?她是不能同意的。可是不让他去见,又怕他留下终身的遗憾;再说这又不是她能决定的了……静漪深吸了口气,问:“事情什么时候发生的?”“有半个时辰了。白婆子让人去请赵大夫过去。赵大夫让童儿借着出来抓药,赶紧通知大少的。大少这才知道。”福顺说。平时沉默宽厚的仿佛一面厚厚的砖墙的男人,在此时也未免有点慌神。静漪总算听明白来龙去脉,便说:“福顺先不要去见太太了。这会儿太太正在陪大使夫人,脱不开身。免得你去了,撞在枪口上。太太从昨日病着,到今儿都是强打着精神的。大少奶奶那边若是情况恶化,大夫和白婆子会来跟太太报信的。到时候再定夺。此时那边不见人来,想必状况稳定,现在你回去照看大少爷。让赵大夫寸步不离,大少爷一不好,也马上来报信……戏最晚到十点钟也就散了,到时候我和缓着同太太讲。太太能允许就更好,不能允许,让大少爷再想别的法子。麒麟少爷我同七少会照顾好,这让他们放心。”福顺听着她说的在理,冒着抗命的罪名,他也得这样回去向陶骏复命了。静漪不待他走,便转身带人回去。没走两步,恰好看到逄敦煌从里面出来,看到她便站下了,对她微微一笑。静漪验身直直地走着,竟似是没看到他,还是秋薇提醒她说:“逄先生。”静漪也站下,逄敦煌人已经距她只有三四步远。她抬眼望了望他身后。是图虎翼送他出来的,并不见陶骧亲自来。——————————————————第二十一章 不静不羁的风 (十七)她有点儿怕在此刻见到陶骧,却也难掩心中那点念头,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逄敦煌原本微笑着,仔细一瞧静漪脸上的颜色,顿时发觉不对,皱了眉道:“怎么你像是被谁照面门上招呼了一拳的模样。谁这么大胆,好好儿的敢惹陶太太?”静漪不便对他说什么,只摇头问道:“你怎么不在里头听戏?”逄敦煌今晚来已经让她有些意外,也没想到他这会儿就走,更显得他来见陶骧是有要事相商了。逄敦煌道:“我赶着明日一早去栖云山,今日还有些事情没有能够处理完毕,得马上走。再说戏嘛,我是个粗人,不好这个。”他笑微微地说。静漪点着头,示意小马送逄敦煌出去。逄敦煌待要走,看了她,轻声说:“有什么事儿要我帮忙,尽管开口。”静漪又点头榛。逄敦煌看她已经恢复了些镇静,放心地离开了。反而是静漪站在那里发了会儿呆,马行健送逄敦煌都回转了,她才回去坐下。无瑕看她坐下便拿了盖碗茶,却又不喝,只是端在手中,眉头微皱,倒也不问她什么。静漪就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想法。此时戏台上空荡荡的,想必少过一会儿,好戏就开台了……明亮到耀目的灯光下,大幅的绣幕华丽异常。等着开戏的台下这些为数不多的观众,静悄悄并不出声。静漪看向陶夫人。她此时也未同方丹夫人说话了。她的坐姿极端正,腰板挺的直直的。只看侧面,也知道她脸上竟是十分严肃的……这阵子也见了消瘦,添了些老态。静漪还记得自己初见婆婆那晚,在孔家也是看戏。几乎是惊鸿一瞥,陶盛川夫人的风采何止是夺人声色呢宜?“程静漪。”无瑕叫道。静漪一省,忙把茶碗放了,瞧着表姐。“我过门是客,有你这么怠慢客人的么?”无瑕似笑非笑地说,其他书友正在看:。“什么时候拿你当客人过。”静漪忙笑着说。话音未落,陶夫人竟像是背后长了眼似的,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静漪心里头正不安,被她一看,就更不安。还好反应够快,几乎是和无瑕一道对陶夫人欠了欠身。陶夫人微笑点头,显然是同无瑕客气。等她依旧转回脸去,台上云板敲响,程老板扮的丫鬟在帘后款步而出……静漪盯着那台上那倒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小碎步和鞋上的红缨缨,更加有点心烦意乱,就听着无瑕低声道:“我怎么瞧着,你这日子过的实在是不轻松。”静漪不动。她们两个坐的位子,在西侧。距离其他人都稍远些,并不担心有人听了去。静漪还是有点儿心惊,不晓得无瑕看出什么来了,只好看着她说:“二表姐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无瑕也不看她,面上像是正被戏迷着呢,却说:“我这回来,就是想看看你的。两年前这时候你和牧之都在南京呢,那些事过了两年我都没能忘了。时时惦着你。这两年人和事变的太多,只差没有天翻地覆。兄弟姐妹里,我还是最惦着你。”“我知道,二表姐。”静漪见无瑕越说越严重的样子,想跟她解释又没法子,脸就红了。无瑕看了她这样子就越发觉得自己想的对。静漪只好说:“我好好儿的呢,二表姐你真是……”无瑕轻哼了一声,扫了一眼静漪的额头,目光落在她额角处。静漪见状,只好拿出在无瑕面前惯用的杀手锏来——她四下里一望,并没人留意她们,过来挽起无瑕腻着她小小地撒了会儿娇,说:“二表姐今儿晚上先饶了我,过两日我再同你分解,好不好?”无瑕见她还有心情对自己撒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也放心了些,眼珠一转,戳着她额角说:“我算服了你。”这一下正戳在伤处,静漪险些忍不住要呼痛。无瑕成心如此,倒闲闲地端了茶碗来喝茶——她近日爱上了此地独有的“三炮台”,喝起来是满口生津——“改日我走,要紧给我带上些。我想着他们一定也喜欢的。”她轻声说。静漪还在揉着额角。被无瑕这样一打岔,原本不安的心情倒放松了些。无瑕其实心思也并不在看戏上,同她低声地说着话。泰半是无瑕在说,告诉静漪些家人的近况。在平常往来的信中这些多有提及,听无瑕这般当面说起,感受又大大的不同起来。仿佛每个人都在眼前在身边,极是亲切……静漪渐渐脸上表情柔和,微笑了。“……舅舅如今把银行的事都交给之慎去做了。我临来从南京走的,在三表哥家中一聚,听着他的意思,如今东北局势不稳。一有异动,恐怕关外那支部队挡不了几日。虽说战事未必真有,一旦入了关,北平岌岌可危。舅舅的意思,反正这几年程家的事业重心也在南移,祖屋是不能挪走的,程家根基还在北平,只留些人守着祖屋便是,过不久将舅母他们都接到南京……”无瑕说着,看看静漪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