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不喜--尼卡-12

“孟元,”静漪重又拉了戴孟元的手,“现在,你怎么想?”戴孟元转过脸来,望着静漪的眼,半晌无话。静漪就觉得手心里孟元的手更凉了些似的,没来由的她就有不太好的预感。但她固执的等着孟元回答她。戴孟元轻声的说:“静漪,我和你怕是没有未来的。”“你说什么?”静漪只觉得戴孟元的话像是另一个陌生人口里说出来似的。“我和你,尤其是你,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真正要在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戴孟元说。脸色是严峻的,这让他国字型的脸更加显得棱角分明似的。只是那棱角,尖锐的仿佛能刺伤人。“我想过无数次。”静漪说,戴孟元要开口,她阻止他。她说:“我也明白你担心些什么。如果我要的是富贵荣华,想必不难办到。可我要的不是。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够承受。”“你将事情想的太简单,静漪。”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六)更新时间:2012-12-29 9:02:16 本章字数:3483“会不会是你想的太过于复杂?我可以退学,靠双手养活自己,绝不会是也绝不成为你的负担。言硎尜残孟元,你可以继续从事你所热爱的事业。我不会阻拦你。”戴孟元默默的看着静漪,严峻的脸色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孟元?”“我出狱的条件,是你履行婚约,不是吗?”戴孟元问。静漪一怔滟。她的脸涨红了,说:“那是……那是……”“那是你为了让你父亲救我,不得已答应的条件。而我将会被安排去美国留学。静漪,支票和船票都已经送到我手上。”“你接受了吗?”静漪问唆。“我接受了。”戴孟元说,“就算我不接受,母亲也会代我接受。”“你不要伤她的心……”静漪心里明白,他这么说,一定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是他母亲接受了条件,逼着他就范的。“静漪,你的牺牲换来我的自由。我母亲的退让换来我的安定。这样的自由和安定让我觉得羞耻。我的理想是改变这个世界,让不公平变的公平,让贫穷的变的富有,让富有的变的慈悲。可我现在只能靠女人的庇佑,这是我的耻辱。”戴孟元语气渐渐激愤。激愤而又有几分哀伤。静漪闭口不言。此时的戴孟元虽没有在演讲台上的气势,但语气节奏已经让她紧张。“现在,你要脱离你的家庭,和我一起奔向前程。静漪,我的前程是你父亲花钱买来的。我接受,已经足够我羞耻。是不是?”“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听从父亲的意愿嫁进陶家。我始终是要靠自己生活的。”静漪说。她喝了一口凉透了的茶,好浇灭心头被戴孟元的话搅扰起来的不安和焦躁。也避开了戴孟元的问题。他是个有着非常强的自尊心的男人。这的确会令他难堪。“我自己来找你的,是我自己要这样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同你没有必然关联。你不必负上责任。”她抬起眼来,直直的瞪着戴孟元,“我只问你,你要不要同我在一起?”戴孟元被静漪黑而亮的眼眸望着。“孟元,你要不要同我在一起?”静漪再问,声音已经很大。她听不到其他的声音。此时对她来说,唯有戴孟元的唇间发出的,才是声音。戴孟元还是没有说话。静漪站了起来,她说:“我知道你是哪班船,我知道你什么时间走,到时候我会跟你一起上船……”“静漪!”静漪甩开戴孟元的手,说:“我为的是我的自由。”“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你什么意思?”静漪问。戴孟元转开了脸。静漪看到他站了起来,又忍不住担心他的伤。两个人僵在那里。“静漪,你要理解我……我是为了你好,及早离开我,你会有更好的前途。”戴孟元说。“说到底,我还是不如你的理想重要……在你心里,我也根本不配和你一起,去实现你的理想,是不是?”静漪轻声的问。“我问过你,你有没有想过,有可能,你和我,是你犯了个错误。我……”戴孟元说着,就见静漪已经站了起来。他停住了。瑟瑟秋风,吹着窗外白杨树叶子,沙沙作响。静漪默然的转身就走。“静漪!”戴孟元喊着静漪的名字,“静漪!”静漪低了头。她不想让他看见她在转身之后就泪流满面……“静漪!”戴孟元追出来,“我会乘‘中国号’去纽约。你放心,我不会有任何的危险。”他终于追上了她,她坚持着不肯回头,只是说:“那我们在纽约见。”“静漪,”戴孟元拉着她的手臂,“别去。听我一句,我们就此分别吧。我不能对不起你。”就此分别……静漪望着脚下黄土路上原本颗颗分明的小石子儿,在她的眼前水珠似的滚动起来。她狠狠的甩开了戴孟元的手。“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跟我说个清楚明白。”静漪直视戴孟元的眼。眼睛里的泪在悄悄的消退。戴孟元重又拉了她的手,看着她。静漪觉得那消退的眼泪又来了……有人喊她程小姐,是个女人的声音。静漪胡乱的擦了擦眼泪,站下回头看,在距离茶馆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女子,一老,一少。她认出来那是戴母和孟允。她怔了怔,抽出手帕来擦干了脸上的泪。戴孟元因为腿上有伤,她扶着他,一起来到戴夫人和戴孟允的面前后,她轻轻的放了手。戴夫人个子矮小,人又瘦,面上大约是近日愁苦,显得面色不好,这又加重了她原本的严厉。她打量了一下静漪,说:“程小姐既然来了,怎么不到家里坐坐?”静漪涨红了脸,没有解释。“娘……”戴孟元要开口替静漪说话,戴夫人一个眼神制止了他。孟允却在此时插话,说:“孟元,你腿还没好,母亲的意思是你不该到处乱跑——程小姐,既然来了,到家里来喝口茶吧。正好母亲也想和你说说话。”静漪点了点头。戴夫人吩咐下人抬了一顶小轿来,戴孟元却坚持不要坐上去。于是一行四人,戴夫人在孟允的搀扶下走在前面,孟元随后,静漪却落在了最后,都走的慢吞吞的。戴府在镇西,从镇中心走过去,用不了多久。静漪看到戴府的大门时,心想原来孟元就是从这个大门走出去的——虽看起来因未及时修缮,而令大门看上去有点萧索,但仍不难看出当年门庭若市的高门大户的气势……此时戴夫人已经先一步走上台阶,竟是特为的回头看了静漪一眼,见静漪正仰头看着大夫门上的牌匾“大夫第”,她静默无言的转身迈步进了门。孟元却站住了,低声对静漪说:“等一下,不管我母亲说什么,看在我的份儿上,不要冲撞了她。”静漪走到这时,已经有了准备,她说:“你真当我是不懂事的嘛?”孟元道:“我母亲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你只要告诉她,你和我从今往后,一刀两断。她不会为难你的。”静漪看着他。“程小姐,孟元,快些进来。”孟允又折了回来,对着这两人招手。待静漪扶着孟元走进大门,换了她扶着弟弟,她看着静漪说:“母亲在里面等你呢,程小姐。”静漪分明的听她称呼自己为“程小姐”,较之戴夫人,戴孟允的这一声称呼,显得尤其疏离,她看了孟允,那声孟允姐姐此时无论如何是叫不出口了。孟允被她黑沉沉的眸子望着,略有些不自在,忙吩咐人引着静漪去见母亲。戴孟元想要一同去,被孟允阻止了,说:“母亲想单独见程小姐。”“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孟元问。他对姐姐的语气有些严峻。“这是母亲的意思。”孟允拉住他。“没关系的。我这就进去见夫人。”静漪说。她虽不知戴夫人想同她说什么,却也并不惧怕去见戴夫人。孟元却是最了解他母亲的,未免有些担心,但也不好忤逆母亲的意思,就对静漪说:“我在这里等你。还有话要和你说。”“你还不回房去休息……”孟允不依。孟元看着他姐姐。孟允只好住了口。静漪便跟着侍女一同往里走。戴夫人在戴府正厅里见她。静漪便知道,戴夫人这是将她真正的摆在了一个客人的位子上了,客气是真的客气,疏远也是真的疏远。她从容的正式给戴夫人行了礼,坐在了戴夫人的下手。等着上茶的工夫,戴夫人没有开口,只是坐在上座,捻着她手中的一串菩提子佛珠,静默的盯着脚下的青砖地面。静漪甚至能觉察到吹过这阔大的正厅里的微风,是从她这里吹到戴夫人那里,像遇到了整块的铁板,还会照原路再吹回来的……有种淡淡的线香味,混在这正厅散发出来的陈旧的房屋经过潮湿的夏季还未散尽的那种霉味中。往日闻到线香的味道,总觉得温暖,今日却不知为何,让她觉得森冷异常。静漪坐下就不动了。她也盯着一处。正厅里不知多久没有来过客人了,仆人也疏于清扫吧,青砖地面上有淡淡的青苔,或许某一处已经漏雨了……“程小姐,请喝茶。”戴夫人淡然开口。静漪端起盖碗茶,轻轻的拂了拂,浅浅抿了半口,将茶碗放回去。戴夫人的目光定在静漪身上。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七)更新时间:2012-12-30 9:00:50 本章字数:3301静漪的每一个动作,自从她们刚刚见面,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言硎尜残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的女子身上,她很难挑剔出什么来。她清了清喉,说:“家道中落,自然比不上程小姐家中煊赫。”静漪怔了下,以为自己盯着地面的举动被戴夫人误会了,不禁脸上再次泛红,忙道:“伯母……”戴夫人眼波一泛,静漪的下文便没有说出来。她意识到,戴夫人并不愿意听她这么称呼自己,而且,也并不想听她说。于是她住了嘴滟。果不其然戴夫人喘了口气,说:“程小姐今日忽然来了戴镇,倒叫我觉得十分意外。恕我直言,程小姐言行,实在不像是大家闺秀所为。”静漪咬紧了牙关。“可能我的话有些难听了。但是程小姐既然来到我府上,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程小姐此番前来,我大约也能猜出是为了什么。如果猜错了,程小姐大人大量,不与我这老婆子计较;如果猜对了,请程小姐听我几句肺腑之言。”戴夫人手上的佛珠在指间被缓慢的捻动着,同她的语调一样所。静漪说:“您请讲。”“孟元此次能被释放,我知道全赖程小姐在令尊大人面前说了好话。对此,我戴家上下,感激不尽。程小姐,孟元是先夫这一支的独子,他有任何的不测,我都无颜去见先夫及列祖列宗。如今,孟元算是安然的捡回一条命来,以后我断然不允许他再有不测。但是有些事情,我要同程小姐说个明白。令尊大人固然是不同意程小姐你和孟元再有什么瓜葛,就是我,也不愿意程小姐再和孟元来往的。我听闻程小姐也是有婚约在身的,如此,甚好。这些日子,给孟元上门提亲的也不少,我已经相中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婚事也很快会定下来。这家的小姐年岁还小,自然是等孟元学成归来再成亲的。程小姐,孟元被放回来之前,令尊大人人已遣人来舍下说过,我们是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孟元才被放回来的。我以为,这是对孟元很好的,对程小姐自然更好。日后孟元和程小姐,他另娶、你别嫁,这一步走出去,各不相干——正是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程小姐自管走你的阳关道——不知道我这番话,程小姐是否听的进去?我只知程小姐是知书识礼的,想必能体谅我这老婆子护子的一份儿心,并不会责怪我多此一举。婚姻大事,除掉父母做主,当然还是要门当户对。退一步说,我们戴家和你们程家,的确是差了几个门槛,我们高攀不上。程小姐,我言尽于此。请程小姐喝了这碗茶,就请回吧。程小姐对孟元和戴家相助之恩,老婆子我铭记于心,今生今世若不能偿还,来世定当相报。程小姐,请受我一礼。”戴夫人说着,已经起身,两步走到静漪的面前,深深的福了下去。静漪原本就已经被戴夫人的这番话说的不啻是耳边惊雷滚滚,正心头震颤之间,便看到戴夫人这番举动,急忙的站起来去搀扶她,哪知道戴夫人看起来瘦弱,这一福却是深,她竟一把扶不动,又不敢十分的用力去拉扯长者,她竟愣在那里,只管避开正面,看着戴夫人,说:“夫人……”戴夫人低着头,说:“程小姐,若有什么对不住程小姐的,我都领了。谁让我膝下只有这一子,当然事事先为他的安危考虑。令尊答应将孟元送出国门,我也相信他定能做到。也请程小姐不要责怪我。孟元那里,我自然会劝解他,以前途为重。我想他应该也会答允我的。”“夫人,您快些坐下。”静漪又使了把力气。“程小姐不应允我的请求,我是不会起来的。”戴夫人说。她瘦弱的身子深深的鞠躬,头低的不能再低了。静漪几乎是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心头顿时如刀割一样。但随后她细细的声音响起来,说出口的竟然是:“我不能答允您这个要求。”戴夫人一动都不动。静漪松开手,她没有起身,对戴夫人说:“我希望孟元好,希望他有好的前程,不会阻碍他的。夫人,对不住,您的要求我不能答允。今日,是我来的不对了……静漪就此拜别夫人。”戴夫人反而一把抓住她的手,转脸盯着她,说:“程小姐,我是不惜一切代价,都要阻止的。”静漪紧紧的抿着唇。“为此,我不惜以死相逼。”戴夫人说。静漪看着她的眼睛。和孟元像极了的一对眼睛,应该说是孟元像极了他母亲,就连这样狠绝的态度和语气,都如出一辙,可是她,真的不能违背自己的心……她哽咽难言,想从戴夫人的手下抽出胳膊,戴夫人便松手,她竟一下子坐在了冰凉的地上。“我一死,孟元是无论如何不会与你成亲的了。如果你不想走到那一步,回去好好想想我今天说的话。程小姐,你是聪明人。和孟元在一起,你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嫁给陶家的公子,你的日子又是什么样的?这不是天壤之别,也相距千里。为什么要成这样的亲呢?”静漪转开脸。正厅门前的空地上,树影摇动。不是天壤之别嘛?是天壤之别,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将是天壤之别……她吸着鼻子,从地上爬起来,平整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在戴夫人面前深深的施了一礼,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开。“程小姐,记住我今天的话!不要害了自己,更害了孟元!”戴夫人苍老沙哑的嗓音追出来,静漪扶了廊柱。她抬头,看到隔了一个庭院,站在那里等着她的戴孟元,强忍着眼泪,慢慢的走下去,穿过庭院走到戴孟元面前时,已经面带微笑,在戴孟元和孟允尤其是孟允审视的目光下,她轻声说:“我该走了,孟元。很快就要出发,你好好养着伤,要尽快恢复,不然路上辛苦,要走一个多月呢……”她说不下去了。当着孟允,她不能由着性子来。尽管这个时候,她真想拉住孟元的手。她真想哭。想和他说说……他们都不想让她和他在一起呢?就连他,也要用各种理由甩开她?她强忍着。不能说。孟元不日即将启程,她说这些,让他难过吗?“静漪?”戴孟元看出她的异样来,“是不是我母亲说了什么?”静漪摇头,笑着说:“不管伯母说什么,我都能听进去。我明白她的心……孟元,那我就走了。此去路途遥远,你多保重。我们有缘,自会再见。”她的话,听在戴孟元耳中,只觉得心里开始空落落的。静漪说着转身看了孟允,却没有说话。这个,不是当日到程家门上求她帮助弟弟的孟允姐姐了。孟允推着孟元让他回去,孟元却坚持送静漪出来。车子在门外等着了,静漪上车,她打开车窗看着孟元,说:“快些回去。”“我看你离开。”戴孟元说。静漪看着他,点点头。戴孟元说的很快:“静漪,从前,我对不住你的地方太多。你……从此都忘了吧。”他伸手,拉住静漪的手。静漪低头,再抬头,微笑,说:“好。”戴孟允催促着司机开车,司机看了眼静漪,静漪说:“开车吧。”孟元松了手,车子缓缓驶离,静漪探身出来,对他挥着手,渐渐的,黑色的车子带着那个笑着的女子远去了……他明明看到她在笑,却知道她在他看不到的时候,一定是落了泪的。他回身,看到了静立在门前的母亲。黑色的影子印在黑灰底子上似的,沉重,深刻,让人窒息。……静漪回过身去,半跪在汽车座椅上,从后窗看着戴孟元的身影,渐渐的远了,模糊了……直到膝盖都跪的疼了,她才转回身去坐好。她闭上眼睛。就好像从空中俯瞰戴家的全貌一般,眼前如云似雾般掠过那灰蒙蒙的宅邸。良久,孟元的样子出现在那迷雾当中,一切才渐渐的明亮起来……她慢慢的睁开眼,从手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来,将钢笔拧开,在早已经列好的日期上,勾了几个字母。她从很早以前开始,就习惯了英文记录。司机将她送到燕京大学的后门处,远远的就要到了,司机却说:“这位小姐,前面封路了。”静漪合上笔记本,问:“什么?为什么?”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八)更新时间:2012-12-30 9:02:17 本章字数:3375司机往外看了看,说:“不知道,不过这附近是城防司令部的地界儿,这几日时常封路的。言硎尜残”“城防司令部?”静漪想了想,确实。燕大这里的确靠近城防司令部的。“哦,是这样。”“这几日城防司令部换了新主子,自然是戒备森严。”司机说着,又朝外看了看,说:“小姐,您要不要换条路走?既然封了路,想必是有什么事,万一进去出不来,您可耽误事儿。”静漪说:“我倒也没什么耽误不耽误的。可知道城防司令换成了谁?”静漪心想,城防司令部的正门又不在这条街上,就算是封路也封的有限,大不了就是警戒升级就罢了,应该不妨碍。“陶驷陶将军。”司机正要接静漪递过来的钱,不想静漪听了他的话,拿钱的手竟停在了半空中滟。“谁?”静漪以为自己听错了,“陶驷?陶驷不是……”她想说陶驷不是陶系的驻京代表吗,怎么忽然神兵天降一般成了城防司令?这也太匪夷所思了……静漪正暗自琢磨着,司机就开始竹筒倒豆子般的议论开了。“是呢,听着新鲜吧?原来他不过是陶系驻北平的一个军代表,不知何时就入了段系,还做了个司令。前城防司令的二公子段奉孝才将将的任了参谋长。本来么,该是小段司令接替老段司令,还是段司令。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冒出来一个他。不过陶将军手段了得。上任不过几日,北平城内的局势就稳定下来了。只是这夜间还要戒严的,也不知戒严要戒到哪日。”司机见静漪似乎是对这个很感兴趣,就多说了几句,眼睛却是盯着静漪手上的钞票,“小姐,这个……所”静漪回神,忙将钞票放到他手上,检查了一下随身带的东西,便下了车。她正低头拍打身上的灰尘。出租汽车虽然里外都洁净,她却总觉得有些脏脏的。况且在戴家跌的那一跤,不算不狠,她看看裙子的下摆,果真有一片灰尘。她一边拍打着,一边拎着手袋往前走。燕大和城防司令部仅一街之隔,相去并不远。静漪看着城防司令部高高的灰色砖墙,仍是不太相信,陶驷竟然会成为这里的最高统帅,岂不是,眼下北平城的兵权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怎么能下的了这么大的一盘棋呢?段系和陶系就算是交好,段贵祥怎么会让陶驷接了本应自己儿子接的班?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会不会和前阵子的兵变有关?段贵祥和陶盛川还不一样,他更八面玲珑,从前就和南派、关外以及陶系这几支力量的关系都过得去。这次南派几乎不费一枪一炮的拿下北平城,就是因为段贵祥发动的兵变,不然,炮火攻城,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何年何月、北平城内外还不知道要被毁成什么样呢。但就现在看来,此次兵变,段贵祥应该也是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只是秘而不宣罢了,说不定,段贵祥已经……“站住!”前面有人喝道。静漪被这一声大喝打断了思绪,她一站,才看到面前设了哨卡。“证件拿出来。”持枪的哨兵对她说。此处道路不窄,路障设的颇宽,哨兵也不少,里三层外三层的。进出的行人多是学生,都拿出证件来给哨兵验看。静漪发现哨兵的服色虽然还是绿色,但是肩章帽徽已然换成了北伐南派军队的梅花图案。她这样观察着哨兵,并没有拿出证件来。哨兵便已经不耐烦,“喂,证件!”“我没有证件。”静漪说。入学才不久,她的学生证还没有拿到手呢。“没证件不准进去。”哨兵枪托向外一指,蛮横的说。静漪微微皱了眉,说:“我是……”“管你是谁,没有证件不能进去。”“那么长官,你来告诉我,这条路封到什么时候?”静漪问。“你怎么这么罗嗦,让你走你就走。再罗嗦小心把你抓起来。”哨兵凶起来。“你胆子倒不小,抓我?”静漪轻声说。哨兵刚要开口骂她,就见静漪板起脸来,顿时就有了一种凌然不可侵犯的神色。他一怔,嘟哝了一句,把步枪一横,端在胸前,不让静漪过去。这时候哨卡里有人吹响了勺子,哨兵向后一看,立正站好之前,还不忘驱赶静漪。静漪一肚子火,只好往旁边一站。这才看到,原来有两辆挂着军旗的吉普车开过来了。她正站在路边,朝着松风书局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又看看来时的路,不知道该再跟哨兵磨一会儿牙呢,还是走出去,等着家里的车子来……就在这时,吉普车开到了她跟前。静漪往后退了退,要走,就听到有个温和的声音在问:“程小姐吗?”静漪站住了,她抬头看来人。愣了愣,立即认出这位身着深灰色军装、身前挂着金色绶带的人,正是陶驷。陶驷没理会旁边那些刷刷刷咔咔咔的提枪敬礼,微笑着跟静漪说:“怎么这么巧,在这里遇到程小姐。”“同家兄约好在松风书局见面。没想到这里封路,没有证件不能入内,正不知如何是好呢。没想到,会遇到陶司令。”静漪轻声的说。“代司令。”陶驷听出她将陶司令三个字咬的那个味道不太对了。他看看周围,明白了静漪的意思,于是微笑着招了招手,“左志成!”“有!”副官左志成急忙过来。他一回头,说:“撤。”左志成低声道:“可是这几天……”“我早就说了,别这么蝎蝎螫螫的给我丢人。我别说不在这里办公,就是在这里办公,也别弄的十里八里地就开始警戒。让这城里城外的老百姓,把我当成什么呢?怕死么?”陶驷说。“那不是声东击西,掩人耳目嘛。”左志成道。“少放屁。滚!”陶驷骂道。左志成转身跑掉,陶驷回头看到静漪,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骂粗话不妥,于是清了清喉咙,说:“上车吧,程小姐,我捎你一段。”“不用了,陶先生。走两步就到的。”静漪倒没想到陶驷是如此的和蔼,直截了当的拒绝他的好意,她有点不好意。陶驷知道她觉得不便,就挥了挥手,让车子跟着,他陪静漪往书店的方向走着。其实很近的一段路,静漪走在陶驷身边,浑身不自在,走了没两步,就说:“陶先生……”陶驷笑着说:“你这一喊我陶先生,我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想必是咱们只见过一两回面,你觉得不便。日后你可是要跟着叫我一声二哥的,千万别和我客气。”静漪听他这么说,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好已经到了松风书局门口,陶驷见她窘迫,也便及时的站住,说:“我让车子在这里等着你吧,逛完书局,让他们送你。”“家里的车子会来接家兄和我回去的。不必麻烦您了。”静漪当然是叫不出那声二哥来,只好用了您字代称。陶驷却越发觉得这个女孩子有意思,仿佛有意让她不自在似的,说:“哎,反正他们跟着我回去,也是闲着。不如就在这里等着把。让你安全回家,也是我的责任。如此,我还有公务在身,就先失陪了。”他说着,一站,点头致意之后,上了车。静漪见他的车子迅速的离去,留下的这辆车子里的士兵下了车,守在书局门前。连书局的伙计都探头探脑的往外看,令她更不自在,只好低着头进了书局的门,举目一望,立即看到了之慎的身影,她急忙跑过去,叫着:“九哥。”之慎一回头,笑着说:“我刚刚还在想,不知道你怎么有法子就能进来呢,这就得出去,省的你进不来书局着急,说着话你就来了。”静漪朝着门外一侧脸,说:“你看。”之慎嗬的一声,说:“难道……”静漪便把过程说了一遍,之慎边听边笑,静漪生气道:“你还笑!”之慎忍了笑,道:“陶家二哥真是个直爽的性子。他人不坏。”静漪不语。之慎晓得静漪心里不得劲,也不说什么,指着面前的书架子,道:“既是来买书的,还不好好儿的选,等下回家又晚了。咦,你身上怎么一股线香的味道?”静漪来买书本就是托词,正想要随便那几本书就走的,被之慎这样一问,未免心虚,便道:“什么线香的味道?”“难道你今天有解剖课嘛?听说你们医学院的学生去上解剖课之前,是要烧香拜一拜的。”之慎本是玩笑的,见静漪神色有些慌张,不禁起疑,皱眉问:“嗯?你怎么了?”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九)更新时间:2012-12-30 9:02:17 本章字数:4554静漪转过头去不理他,幸好之慎没有再接着问她什么。言硎尜残她顺着书柜慢慢往里走,去选了一本英文小辞典拿在手里。付钱的时候,之慎不经意似的问她:“前阵子不是在猛攻德文?怎么,最近又想加强英文了?”“嗯。”静漪把辞典放下,让之慎替她付钱。她镇定的说:“你忘了,我们是英文授课了。”“你英文底子本来就好么,不怕的。”之慎付了钱,从静漪手中拿过辞典来替她拿好滟。兄妹俩走出书局,程家的车子已经在等了。之慎再三的同陶驷的部下说明,他们乘自家的车子回去也就是了,不需要他们护送,未果,只好由着他们跟随在车后。程家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那军用吉普车跟随在后,倒是觉得很威风,笑着说:“还是第一次有军车护送。所”之慎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说:“怎么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儿似的。”“有啥不对劲儿。这是陶家把咱们当自己人的意思呗。不然人家犯得上吗?”司机倒是说的直白,“对了,十小姐,我刚刚出门的时候,程家又派人送了些东西来。不知道是什么。”他笑嘻嘻的说。静漪扯着书包上的扣环,转脸看街上。“送什么?程家这些日子天天来送东西呐。”之慎看静漪脸又绷着,跟着逗她。司机笑笑,摇头。之慎又回头看吉普车,跟静漪说:“虽说是代司令,这城防军能被陶家二公子在短短数日之内指挥若定,他也是有点本事的。看来陶伯父这趟北平没有白来。那日在孔家,听他们议论,还说陶伯父在这个时候来北平,简直如入虎穴。想来没有擒虎艺,绝不上南山……段家在这次兵变中虽说立下奇功,但也付出巨大代价。段贵祥在兵变之后遭到伏击,目前生命垂危,剩一口气等着他在日本的大公子奉先回来。听说段奉先上个月已经回国,现在正在往回赶。他把陶驷请出来稳住局面,却不知道陶驷这次是帮谁在稳住局面。段家这场明争暗斗才刚刚开始。说不定什么时候,,段奉先回来,是爹也没了,权也没了。你说,这父子弟兄的,到这份儿上,还有意思吗?”静漪无心和之慎聊这些。到家之后,她也没有亲自向护送他们回来的士兵道谢,而是由着之慎打发他们去了。等她回到杏庐,等待她的除了成堆的礼物——母亲说是陶家送来的什么东西,杜氏母亲直接让送到杏庐来了——还有数不清的布料,和等在那里的裁缝。她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扑到床上就将头脸埋进了被子里,宛帔怎么让秋薇去叫她出来量体裁衣,她都不肯。硬生生让裁缝等了半个钟头,她才勉强的让量了尺寸。宛帔打发裁缝走了,才看着静漪,并不问她什么,只是默默的看着她。静漪在母亲沉默的目光中,渐渐平静下来,她蹲下去,坐在地平上,仰望着母亲。“娘,以后我离您远了……您……会怎么样啊?”她握着母亲的手。宛帔想了一会儿,说:“从前我也这么问过我娘。”静漪的下巴,搁在母亲的膝头。她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娘”这个字。“她老人家说,女儿嘛,总要嫁出去的。知道你好,也就好了。”宛帔轻声的说,“漪儿。”“嗯?”静漪抱着宛帔的膝。“你离娘多远,娘都不怕,知道吗?只要你好好儿的。”宛帔说。她抚摸着静漪的头发,手微微的有些颤抖,因此腕上的碧玉镯子,轻碰着静漪的耳朵。温温的,仿佛是她小时候,睡着了,母亲那样轻轻的吻她。她一动都不想动。良久,她稍稍抬起头来,看到母亲裙摆上,灰色的绸缎上,印了两点深灰。她刚想看清楚那是什么,就见两滴亮晶晶的东西,又落了下去……“太太,青黛来了。”翠喜在外面禀报。静漪忙站起来,背转身过去。宛帔指了指里间,静漪走进去,她坐端正了,等青黛进来,问道:“是太太那边有什么事?”青黛回话道:“太太让二太太过去,商量一下事情。太太明天要去段家吊唁,手头有几件事情要交待给您呢。请您马上过去。”宛帔问:“段家?段家谁殁了?”“是段司令。段家来人刚刚走。”青黛回答,见宛帔愣了愣,她就接着说,“外面传说段家都乱套了。段司令还没咽气儿呢,几个儿子和老部下就在他眼前儿动了枪,段司令硬生生的就是给气死的……老爷现在太太那里。还有,听说姑太太家里,三表小姐这两日生了病,家里也有些不安宁。太太说,要是忙不过来,二太太这几日还得去瞧瞧赵家那边。”“我换件衣服,这就去。”宛帔打发青黛先走,自己到里间换衣服。见静漪已经恢复常态,她吩咐翠喜:“替我拿那件茧绸衫来。”静漪陪着母亲换好了衣服,送她出门。“刚才都听见了?”宛帔问静漪。静漪知道母亲指的是无垢的事情。青黛说的含糊,应该是不明就里。她总是知道无垢的事的。“那日去探望大表姐,听她说,孔黄两家因为解除婚约的事,闹的很不愉快。孔家大哥执意退婚,不惜以死相逼。这满城风雨的,姑父必然要责怪三表姐。”静漪说。“有无垢的事在眼前,你也好好儿想想。”宛帔望着静漪,默默的将手帕塞到胁下,扶着翠喜走了。等她的身影消失,静漪仍旧站在廊下。她想这几日,想必母亲要忙一忙的,家里进出的人多,门禁也会松一些吧。她回到房里去,见秋薇还在专心的描花样子,就不去扰乱她,坐在书桌前,她打开了那个小匣子。她清点着里面的东西。有一张相片,是戴孟元的半身照。他穿着黑色的长衫,围着白色的围巾,端直清正,目光湛湛,似是在望着她。静漪将相片用一方锦帕包了,放回小匣子里去。孟元,过几天,就应该启程了吧?但愿他顺利到达大洋彼岸。*******这一程,程家因为几件大事,从老爷程世运到太太杜厚德都十分忙碌。这日早上静漪和之慎要出门上学,原本要送他们去上课的司机就说:“请九少爷和十小姐将就一下,用这辆小车,今儿您二位的车子被派去送太太和四太太出门了。”之慎听了就问:“怎么连我们的车子都用上了?早知道我自个儿开车上学,送十妹就是了。”“你又要招父亲说你吗?”静漪背着一个大书包,拉着之慎上车,“快走吧,再罗嗦就要迟到了。”之慎要挑剔细致起来,也是十分的挑剔细致,这辆又旧又小跑起来除了喇叭各处也都叮叮当响的奥斯丁,他平日里是最看不上的。静漪倒不觉得怎么样,等之慎不情愿的上车来,她就说:“一早儿的起床气还没有过去么?发什么大少爷脾气呢,从没见人是这样的。难不成套上马车你就不上学了?可真是那句话说的再不带错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九哥,我服了你。”之慎撇了下嘴,说:“车马出行之事,岂可小看。”“真能摆谱儿啊。”静漪微笑了。之慎有时候,是一板一眼的。所以程家的爷们儿里,他岁数虽小,谁伺候他,也不敢不经心。“你背这么大一书包干嘛?”之慎问。他胁下只夹了一本书另加一本笔记本。说着话,便扯了一下静漪的书包背带,看上去还挺沉。他使的劲儿小了,一把没扯动。“哦,今天课多。我还多带了件衣裳,昨儿下课的时候觉得天凉。”静漪拢了下大书包,说。她又拢了下耳边的发丝。“你就随了帔姨,身子还是偏弱些。你看之鸾之凤就气壮如牛。”之慎伸手摸摸静漪的额头,静漪坐着没动,他又摸摸自己的额头,“不发热就好。我记得你年年入秋仿佛都要小病一场。这几年每逢入秋你已经南下了,我险些忘了呢。”他微笑着看静漪,静漪没笑。“昨儿母亲还说你,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大了。她说,四姐出嫁那日,你还是抱着四姐的腿不让四姐出门的小丫头呢。转眼……”“哥。”静漪叫之慎,“别说了。”之慎笑笑。她不愿意听他说这个,他也就不说了吧。他再看看,就觉得这小丫头真的是要长大了。她生辰,那场成人礼的盛大舞会都登了报,烜赫一时。信和报纸是之鸾寄回来的,父亲在家中,看了报纸皱皱眉头,却没说什么;帔姨却是去信告诉静漪此后不可随意抛头露面,措辞极严厉。他看那报纸时就只是笑笑,便扔在了一边……虽说是个成人礼,那时候也没觉得小丫头就真的成人了,回来喊着“九哥”“九哥”的,仍旧是他的跟屁虫一般的小妹子。犯起倔劲儿来,糊涂到不得了。就这样,竟然就要出嫁了……想想陶骧那个人,他不由得要叹口气。但是总好过跟戴孟元在一处的颠沛流离吧?戴孟元,此时应该在去往纽约的船上了吧?静漪不晓得清楚不清楚这事儿?她不提,也没人提。最近,父亲看上去很相信静漪,就要安然的走上他给安排的路了。之慎又看看静漪。静漪将她的大书包紧紧的抱在身畔,小脸儿也绷的紧紧的。之慎忍不住弯起手指在静漪饱满的额头上敲了一下,说:“话说着就嫁人了,还这么动不动就使性子,哪儿得了哦。”静漪听了,也不说话,狠狠的捶了他一拳……车子先到了燕大门前,之慎下车,说:“不用接我放学。我今儿课就两节,下了课我自个儿回的。”他说着便要走,静漪想要叫住他,又没敢开口,正抓着车门呢,他忽然回了一下身,说:“小十,你要和我说什么来着?”静漪心里一动,摇头,说:“没有。”“那我走了。回头再说,这几天又好多新鲜事儿呢。”之慎走了。静漪拉上了窗帘,额头抵在车窗上,深深的呼吸着……新鲜事儿么,九哥,是段家的争权夺利,还是孔黄两家因退婚决裂?还是将三表姐被禁足在闺房、她正绝食抗争?想到三表姐,她心里发疼。“停车。”静漪说。司机停下车来,说:“还没到地儿呢,十小姐。”“今儿出来的早,我走两步吧。”静漪说。“是。”司机回话。“你先回吧,下午放学再来接我。”静漪吩咐。“是。十小姐,那我先回了,还要送三太太出门。”司机说。“去吧。”静漪点头。等车子开走了,她转身朝学校大门的方向走着,脚步却越来越慢。她停下来,回头看了车子离开的方向,东西张望了下,一招手拦下一辆黄包车,说:“只管往前走。”黄包车夫“哎”了一声,飞奔起来。静漪眼看着黄包车经过协和的正大门,又说:“到雇大车的地方把我搁下就好。”“这位小姐您是要去哪儿啊?”车夫问。静漪没回答。她就要坐火车先离开北平、奔她的新生活去了……但她有时间,不着急说。【第四章·完】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一)更新时间:2012-12-31 1:46:14 本章字数:3325【第五章·缘深缘浅的渊】北平火车站,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旅人,在车站内外流动着,和夏末仅剩的一丝潮润混合在一起的,是酸腐的气息。言萋鴀鴀程静漪抱着她的书包,坐在一个背光的角落里。她早已换下清洁的学生袍,穿上一件色泽暧昧不明的芥末黄色的粗布长旗袍。脚上的白色袜子是旧的,因此和黑色的平绒扣绊布鞋搭起来,就更加的不引人瞩目。她还特地戴了一顶软帽。已经洗过很多次的灰色亚麻软帽,帽檐软塌塌的垂下来,齐着她的腮。若是摘下帽子来,就会看到一张玉一样白净的面孔上,有一副很大的眼镜……她将软檐帽拉的更低些,偷眼看着车站墙壁上那个挂满了灰尘的大挂钟——离那趟去天津的火车开车,还有半个钟点。她的身子被人轻撞了一下。转头看看,是一个灰白头发的老人。因为困倦,正在打瞌睡,身子摇摇晃晃,歪过来,再碰她一下滠。静漪往旁边挪了挪,只有半边身子坐在长凳上了。她的脚碰了碰搁置在长凳下的柳条箱。小巧的柳条箱,看上去不起眼,里面装了个更小一点的皮箱,有衣服有书,还有一点西药。这是她早早的预备下的。来火车站前,她拿着一张当票去赎回了这个箱子,直奔了车站。“让开、让开!均”听到呼喝声,她迅速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瞅了一眼——拿着黑白相间警棍的警察在推搡几个背着大包行李的人,让他们往他指定的方向去——她心一提,随即又定下神来。她戴的一副圆形黑框大眼镜就是个化妆工具,度数并不合适,反而让她视物不清,这让她的耳朵变的比任何时候都要灵。“老哥,城里戒严了,你知道吗?”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什么时候的事?我刚从通县过来,没有进城。”静漪微微侧头,从镜框上方看了他们一眼。都是穿着长衫的中年人,其中一位鼻梁上也架着圆圆的镜片。“……今天段司令出殡,当然全城戒严……听说,段家大公子……”声音低的已经细不可闻。静漪占着长凳的一角,竖着耳朵听。虽然这个消息在她听来并没有特别之处,但是如今的城防军代司令是陶驷,万一呢……段家大公子……全城戒严……她想起陶驷那笑眯眯的面孔,说自己是“代司令”时候的模样。她不太愿意把陶驷和笑面虎这样的词联系起来。但实际上,帮着段家稳定局势的陶驷,全城戒严的目的不是为了北平城的稳定,而是要帮着段奉孝除掉他的兄长段奉先吧……她看着书包上的扣子。兄弟阋墙,人间惨事。奉先大哥,奉孝二哥……都曾经是多么俊秀清贵的少年啊。“……先前秘不发丧,等的就是大公子……到底是父子一场,无论如何都要回来送的……”叹息。“这一送,可是老父亲还没送走,自己的性命就搭进去了……动了权、碰了利,父子兄弟都不在话下啊……”也是叹息。静漪垂下头。还有一刻钟,她就可以离开北平了。这城中所有的富贵浮华、恩怨情仇,都将同她暂时的分离,而不必再加以理会。她攥着母亲给她的小怀表。最对不起的,就是疼她的母亲、信任她的嫡母、九哥……日后,听着表上滴滴答答的声音,想念他们,应该是经常的事了吧?车站里忽然间安静了下来,静的能听到外面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动和不安在人群里蔓延,外面有人进来,说着不好了不好了,大兵来了……警察甩着警棍呼喝着,吵嚷声更大。静漪紧张的看着入口处,外面不停的有人涌进来,扛着行李,神色仓皇。她站起来,透过车站灰蒙蒙的窗口,看到了列队的士兵。她转回头去看车站里面,黑乎乎的火车停在轨道上,拥挤的人群正缓慢的往里移动。她果断的拎起柳条箱走到队伍的尾端,站在前头的人回头看了她一眼,问她,这位姑娘你也是去天津么?她点了点头,没吭声。也没有回头,只听到士兵进站,三两个人一组,开始盘查……他们重点盘查的是青壮年男子。静漪见状,便镇定的跟着队伍缓慢移动。穿着灰色制服的军官带着士兵来到队伍前头,立在火车站检票员的身后,检票的速度又慢了下来。那军官不时的看看车站内,他的下属认真的在搜索着目标。他满意的点了点头,一回身,车站的站长过来,低头哈腰一番,递上一根烟……静漪捏着车票,递到检票员手中。车票被她捏的有两枚指印在上头,油印的字迹都模糊了。检票员特地拿过来再仔细的查看了一番,看看她。静漪将帽檐向上挑了挑,露出前额。厚厚的玻璃眼镜,几乎遮住了半边脸。检票员把车票还给她,站在检票员身后的两名士兵扫了她一眼,挥手让她进去。静漪直着身子,步速如常的离开。“你,等等。”静漪听到那军官开了口。她身子僵了一下。是那日跟在陶驷身边的副官,叫什么,左志成的是吧……他是不是认出了她?她正要回身,就听左志成问:“到哪儿去?”“去石家庄。”年轻的女子在说。“你拿的什么,到这边来,搜查一下。”左志成说。静漪听到这里,抬头看一眼火车头的方向,迅速的朝那边走去。她大踏步的走着,不时的与荷枪实弹的士兵和警察擦肩而过。好不容易找到了车厢,真仿佛跋涉过千山万水一般。她买的是最低等的座。拎着柳条箱走进车厢去,还不到开车的时间,车厢内的旅客很多,嘈杂而混乱。待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却发现座位上已经坐了一个怀抱婴儿的女子,看到她,仰着脸,目光有些呆滞的,婴儿被包裹在小棉被里,梨子大的一张脸,极弱小的模样。静漪站了片刻,回头看了看,没有发现另有空座,再转回头来,这个抱着婴儿的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年轻女子,仍那样看着她。她便拎着柳条箱走到车厢的尽头,站下来。一门之隔,那一边是高等坐席车厢。静漪看了看那边,安静的走道上,空无一人,只有穿窗而过的风,吹起白色的纱窗。她要在这里熬过几个钟头,到晚上才能到天津。到了天津就有船去上海了。从水上走,要比从陆路走安全的多……她没有给家里留下只言片语,连秋薇都没有说一个字。家里人,大约除了之慎,谁都没有发觉她今早有些异常吧。她看看时间,之慎还在上课……她心里有些不好受。之慎相信她呢……就算是父亲,嫡母、母亲……他们都相信她呢。静漪深吸了口气。等她到了上海,还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情形。若是能顺利登船,出发的那一天,她会给家里写一封信的。或者,到了纽约再写信么?她看着车窗外,一队士兵正跨过铁轨,往旁边的火车上去。那辆火车是去石家庄的——她想,从石家庄出关,那就不是段家的势力范围了。段奉先若是逃跑,应该不是往北,就是往南,往北更容易些,毕竟现在,段系和南方是结盟的关系了……她不知怎的总是想到段奉先。其实很多年未见了,段家大哥比她大了太多,应是大表哥赵宗卿一般年纪的人,总玩在一处。和大表哥一起从天桥回来,会买一大堆的玩意儿,竹哨啊风筝啊……满园子跑着放风筝,她们几个小的就看着风筝在天上打架。既然是打了架,索性一剪子下去铰断了线,风筝就飘远了。火车咯噔一下响。静漪身子跟着一震,以为火车要启动了,其实不是。列车员还没上来,车厢门口大开着。静漪再看看跨过铁轨的那队士兵,上了去往石家庄的火车。都要搜查吗……这个念头还没有过去,静漪就见跟随着列车员从车厢的另一头也上来一队士兵,跟在穿着制服的列车员身后,开始逐一的查火车票。她偷眼看去,这一回,除了青壮年男子,他们还重点盘查年轻的单身女子。看到学生样的女子,总是要多问几句。那为首的士兵手中拿着相片,目光如炬,在车厢里扫来扫去。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二)更新时间:2013-1-1 1:32:33 本章字数:3516静漪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再看一眼,夹在那队士兵中,有一个黑衣的青年,赫然是林之忓……静漪咬了下嘴唇,拎起她的柳条箱,开了高等坐席车厢门便走了进去。言萋鴀鴀她走了两步,来到第二扇包厢门前,果断的敲门。半晌没有人应,她正要走下去试着敲另一扇门,这个包厢的门却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身量中等、敦敦实实的青年。衬衫西裤,整齐干净。他打量了静漪一下,问:“请……”静漪眼角的余光看到那边车厢里,林之忓带着人是越来越近了,她不等这青年人说完话,便硬是闯了进去滠。可能是猝不及防,也可能是对一个弱质女子并无防备,那青年被静漪推着,闪在一边,看着静漪关好了门,并没有立即发声。“请让我在这儿躲一下。”静漪说。她背靠着门,心跳简直跟门外那些杂乱的脚步声一样的乱。那青年转过身去,从窗帘的缝隙里往外看了看,问:“这些人难道是找你的?钧”他回头看静漪。静漪犹豫片刻,一点头。管那些人是不是完全为了她而来的呢,她只要躲过这一劫就好了。“嗬,逃婚么?”那青年竟笑出来。这一笑,白灿灿的牙齿亮的很。静漪迟疑。“坐吧。”那青年指着自己对面的软座,微笑,“不用和我说仔细的。若是被逮到,我也救不了你。”“谢谢。我不会连累你的。”静漪正要坐,忽然的,那青年在坐下来的时候,从他身上落下一样东西来。她看到,转而盯着他,问:“你受伤了?”是带血的药棉。她本来不该问。但是也不知怎地,脱口就问了出来。她抽了下鼻子,难怪,她闯进来,便闻到血腥味。她以为是自己过于紧张,鼻腔里都充斥着血腥味的缘故,原来并不是。“我学过护理。”静漪说。那青年却不在乎的笑了笑,当着静漪的面,从容的将那带血的药棉重新装回口袋里,兜着手,问:“你叫什么名字?”不在乎,无礼,大胆的,他看着程静漪。静漪没有回答。他笑笑,说:“你藏在这里未必躲的过去。”他这句话说的意味深长,静漪一时没有领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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