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婚》-18

介意又怎样?不介意又能怎地?今日的格局就能改变吗?去吧,看看她去,你如愿回来,我始终都在这儿。燕子,你真是个好女人。他抱起我,向床上走去。我以为你知道了会大吵大闹的!大吵大闹?嘉措,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就算你现在不要我了,我也不会大吵大闹的。缘分已尽,吵又何用?他把我放在床上,用他的手臂圈我在怀。今晚,我不想做爱,你就这么抱着我吧。我说。嗯,我们不做爱,就这么抱着你。嘉措抚着我的脸,第一次,我在他眼中看到了疼惜。从认识后,这是我们第一个安静的夜晚,也是唯一安静的一个夜晚。现在想来,那些疯狂的夜晚固然值得回忆,这个安静的晚上同样值得念想。藏婚 第四部分 藏婚(1)卓嘎推开病房门,见他正在输液,边玛用热毛巾帮他捂着手臂。这个季节的拉萨,没有太阳的地方确实寒冷。输液时手臂温度过低,血液不畅,便需要不停地用热毛巾敷着,以让血液流动快一点。边玛见是我们,腼腆地一笑,站了起来。莲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长成大人了啊!”“莲阿佳!”边玛给莲和琼宗倒了水,站在一边傻笑。我们走到床边看了看舅舅,见他处于半昏睡中。“怎么样?”“朗结说,昨晚半夜昏迷的,一直没醒!”边玛叹了口气,向我招手示意,我们一起到了走廊上。“阿佳,医生说舅舅可能过不了今晚了,怎么办?宇琼又没来!”边玛站在靠窗的过道边上,手指在窗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看我一眼又低下了头。我用力地闭上眼,硬是没让眼泪流出来。看到自己亲人就此离去,心里那种痛啊,真是可以用刮骨来形容。“大哥昨晚……回来了,一直跟朗结在医院里,他现在出去给老家打电话了,说让宇琼尽快赶过来。”“嗯……”我能说什么,舅舅就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需要我们这些当晚辈的尽到自己的全力,至于其他,先靠后吧。“对了,你昨天交费了吗?”“没有啊。怎么?”“今天大哥去交费时,发现账上突然多了一万,我们以为是你交的呢!”“一万,我哪有那么多钱?可能是人家交错了吧,我等会儿去查。要是交错了就麻烦了,别人也许正等着钱治病呢!”“大哥已经查了。人家说没有错,单子上填的就是舅舅的名字和床号。”“同名的呢?咱们可不能花人家的这个钱!”我看了边玛一眼,说。“开始大哥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床号总不能错吧?再说,舅舅的病房就他一个人!”“那我就不明白了。问过朗结了吗?”“问过了。朗结也不知道。”“会不会是你大哥的朋友?人家想帮我们又不想让我们知道?”“不清楚!”边玛摇着头。……正在这时,嘉措从走廊上过来了。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洒在他身上,恍如隔世。他把手中的袋子递给我,径直进了屋。看到莲,招呼了一声。便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慢慢揉搓着舅舅的手臂。下午萨珍和阿旺突然来了,还带了熬好的骨头汤。这些日子强作镇定,在见到萨珍的那一刻起,我突然崩溃。坐了一阵子,因为萨珍的甜茶馆离不了人,便跟着莲他们一起走了。嘉措开了张单子,叫边玛去八廓街佛教用品商店买东西,然后再打电话给朗结,叫他通知拉萨的朋友过来帮忙。屋里再度安静下来,只留下嘉措和我。他在床边陪着舅舅,看着输液瓶,我站在窗边,望着窗外出神。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了冰雹,越来越密,冰粒打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响。院中的一切都笼罩在白色的雾霭里,树木影影绰绰一片迷蒙。这样的景致,越看越伤感,仿佛能把人的心抓出来揪成一团。我抱着双臂,感觉到脊柱发凉,孤独和伤感再次侵袭着我,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想家、想草原、想雪山……等这件事情了了,自己得尽快回去。城市虽好,但它不是我的天地。感觉身上多了一件衣服,我知道是他,我的家长,我的男人。他脱了外套披在我身上,搂了搂我的肩,什么也没说,转身又回到了病床边。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病房里安静极了,除了我和他的呼吸,这世界似乎凝固了。藏婚 第四部分 藏婚(2)突然,病床上的人有了动静,嘉措惊喜地小声唤着。我转身过去,俯在病床边,见舅舅正在抽动嘴角,眼睛也慢慢睁开了。“卓……卓……”他另一只手想抬起,但力不从心。我示意嘉措去找医生,一边握住舅舅的另一只手,拼尽全力挤出笑容。“我在这儿,舅舅,我在这儿!”“家里……”他慢慢地把眼神聚到我脸上,口齿不清地说:“家里……”“你放心吧,宇琼在家呢,一切都好!”我急忙说。他好像是听明白了。隔一会又嗫嚅着:“达娃……达娃……”昨天,嘉措的大姐达娃来看过他,我以为他说的是这个,便赶紧说:“达娃回去了,她过两天还会来看你的!”“不……达娃……”“你是说你的女儿达娃吗?”我问,见他眼睛眨了一下,便说:“达娃在家里,帮阿佳干活,你放心吧!”“不……达娃……宇琼……”舅舅涨红着脸,想说什么,就是说不出来。达娃和宇琼?达娃和宇琼?我飞快地转着脑子,舅舅到底想说什么?“达娃……达娃……不能……不能和……宇……宇琼在……在一起!”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明白了,你放心吧,他们不会在一起的!”我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慢慢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握着的手渐渐无力、渐渐冰冷,我把它放进被子里。看着那张脸,仿佛睡着一般,宁静安详。嘉措带着医生、护士进来,检查后说:“他已经走了!”我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嘉措搂住我,我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伫立于窗边,默默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送舅舅的灵魂远去。窗外,冰雹下得越来越大,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寒意透过玻璃窗直逼室内。舅舅就这么走了,走时年仅四十八岁。宇琼赶来操办丧事。看着宇琼不梳不洗,忙进忙出,我有些心酸。他十岁就到了舅舅身边,快十一年了,已经建立起如父一般的感情。在西藏,没有养子、私生子和亲生子的区别。只要是自己老婆生的孩子,不管跟自己有没有血缘关系,都是自己的孩子。而像宇琼这样,因为对方没男孩,过继来的男孩子,家人也会如亲生的一样对待。在宇琼的心里,他虽然叫欧珠舅舅,其实舅舅的地位早超过了父亲。我们在拉萨也没什么亲戚,丧事就办得简单一些。嘉措的几个朋友帮忙,朗结和边玛把舅舅送去了止贡堤寺###台。虽说没什么豪华的仪式,但舅舅能从止贡堤寺去天堂,也是件幸事。因为传说,从这里走的亡灵,不用参加轮回。走的那天,也是早上四点,喇嘛算好的时辰。从窗户看着车子启动的那一刻,悲从中来。这才多久,半年的时间不到啊,阿妈走了、孩子走了、舅舅也走了……嘉措给我披上外衣,说:“别难过了,舅舅已经去了天堂,别让他挂念。”我点了点头,止住了眼泪。我不怕死亡。死亡不过是今生的结束,但来生却为此得以展开。但我怕离别。佛祖说,五百年的修行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有幸能作为亲人长相厮守,那需要几世、几百世、上千世的苦修啊!短短几十年的缘分,突然间就如风筝断了线,除了回忆,除了梦萦,从此就再也见不着了,怎不叫人肝肠寸断!宇琼本来是要去送舅舅,但嘉措阻止了他。他们虽说不是亲生父子,但多年的相处,已经建立起了父子一般的感情。嘉措是怕宇琼去了,反而让舅舅牵挂,难以永生。他搂着宇琼的肩,两人坐在楼道上,宇琼把头埋在手里,一动不动,嘉措在轻声劝慰他。我则靠在窗边的墙上,看着黑漆漆的院子,心里是无可奈何的空洞。藏婚 第四部分 藏婚(3)橘黄的灯光洒在我们身上,一股淡淡的哀伤弥漫着。走了走了,一走就百了了。活着的人该如何面对这份生离死别呢?舅舅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打不起精神,吃什么都不香。莲来看了我好几次,见我都是蔫蔫的,也没精神陪她好好说说话。她跟嘉措说最好带我去医院看看,说我身体不好。嘉措最近哪儿都不去,一直陪着我。他以我身体不好为由,不准朗结和边玛进我房间,兄弟俩倒也老老实实听话,每晚在外间睡了。除了我身体状况大家都看在眼里以外,嘉措作为一家之长,权威也是不容忽视的。公公不在,嘉措的话在我们这个小家庭来说就相当于圣旨,别的兄弟只有服从。其实我们在一起,也是什么都没做。此次见他的最大不同,就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无休无止地索取我的身体。晚上他只是搂着我,轻声跟我讲一些外面发生的趣事,直到我睡着为止。从来没问过那个电话,他也没提起。难得的一份温馨,何苦去破坏了呢?再说,痛虽痛,还不至于到无法接受的地步。生在此地我们自小就明白,身体的流浪并不代表心的流浪。只要他还关注这个家,关注这个女人,带领着兄弟们一起奔向富裕,他就是个好男人,合格的家长。那天早晨,当我起床打茶时,突如其来的一阵呕吐,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一般。宇琼睡在外间,听到动静,赶紧爬了起来,一边给我捶着背,一边大叫“朗结,快起来,拿杯热水过来,阿佳又吐了!”嘉措、朗结和边玛听到喊声后,都爬了起来。朗结倒了杯水过来,我漱完口,抬头笑笑,“没事的,就是胃不舒服,你们去睡吧,茶一会就好!”“边玛,你来打茶!”嘉措闷声吩咐,“朗结,你■糌粑,再去楼下买点稀饭给她吃,宇琼打扫屋子。”三人答应着就要动手。“我没事的,我能做,还是我来吧,哪有男人干这些的?”我挣扎着拦住他们,就要去提开水壶。“这不是老家,不用讲那么多规矩。你进去躺会儿,早饭后我们去医院。”嘉措看着我,简单地说。“哪有那么严重?休息一下就好了!”我看他严肃的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小声解释着。“进去!”他简短而清晰地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无奈,在他严厉目光下,我向那三兄弟歉意地笑了笑,乖乖地回了屋。重新躺在被窝里,暖暖的还有他的体温,胃翻得也没那么厉害了。嘉措进来,手上拿了一个杯子。“放了点糖,喝了暖暖胃,可能是着凉了!”我起身要接过杯子,他把我手拨开。一只手扶着我的腰,一只手拿着杯子喂我。当一股甜丝丝的开水滑进胃里时,杯口的热气也迷了眼睛,泪水不听使唤地掉了下来。自从阿妈走后,自己便有些变了,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人前虽说还是那个爱唱爱笑、个性爽朗的卓嘎,但人后,常常莫名其妙地掉泪。一点小事,都会触动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情也再难自禁。就像这个早上,外面忙碌着的三个男人干着他们从未干过的、本应属于我干的活,面前的这一杯糖水,杯口的热气,还有……还有他心疼的眼神……这一切,恍如隔世。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分,让我今生能享有这一份关怀!不管明天怎样,今天的这一刻,我真心地感激着。心里暗暗地想,等我身体好点,一定去大昭寺前磕一百个头,感谢佛祖的恩赐。藏婚 第四部分 藏婚(4)“为什么又哭了?”他抬起我的下巴,为我抹去泪珠。“最近总哭,都不像那个野女人了!”我抽了一下鼻子,笑了笑。“没事的,可能身上不舒服,眼泪也多了些。”他拿开我喝干了的杯子,把我搂在怀里,“魔女……”“你让我担心死了。知道吗?”“知道!”我点着头。虽然他不说,我知道他在担心着。“想你……”他再说,然后轻轻吻住了我。“今后别让我这么担心了,好吗?”“嗯。”我点着头,心里柔柔软软的。早饭后他陪我去了藏医院,一个中年的女医生摸了脉后,说:“好事啊,有孩子了!”嘉措听后,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瞬间又暗淡下来。不知为什么,我越来越害怕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按理我应该理直气壮的,按理我应该问心无愧的,可是为什么我会害怕面对他?难道就是莲所说“爱情”“唯一”“专注”……这些词悄悄在我心里扎了根?我转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无论如何,此时的我,还是欢喜无限的。“医生,确定吗?真的是有孩子吗?”他小心翼翼地问。“这还能假?”医生是个藏族阿佳,听口音像是日喀则的。走廊上排着长长的队伍,都是等她看病的。她飞快地在病历本上写着,然后抬头看了嘉措一眼,有些不悦。“你老婆身体很弱,前不久是不是流过产?”“是的。医生,没关系吧?”我急切地问。“流产后没注意保养。子宫弹性很差,气血不足,如想要这孩子,一定要注意休息,不能干重活,不能劳累!”医生开了一张单子递给嘉措,说:“这些是保胎的药,回去按时给她吃。你们这些男人啊,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关心老婆。她是你爱人,不是保姆!”“爱人?”嘉措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爱人。不是保姆,不是生孩子的机器!”医生再次强调,带着同情的眼神看着我:“爱惜自己,你是人,不是干活的毛驴。去吧,拿药去!”我点着头,转身向外走,嘉措低着头跟在我后面。拿了药走出门诊大楼,心里很高兴。自己又有孩子了,还有什么样的喜事能比过这个呢?自从阿妈去世,接二连三的不愉快,把人都要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终于喜事降临,怎不让人雀跃?我的今后,是不是从此云开雾散?嘉措提着药跟在身后说:“魔女,回去不准干活了,好好休息,知道吗?”“知道。不过打茶煮饭收拾屋子也不算是什么活呀?老让他们干不太好吧?”“这是在拉萨,男人干活不丢脸,没人会笑话的!”他说。“我看见隔壁的男人都在帮女人干活,还奇怪呢!”心情突然好了,发现阳光都与平时不一样,我伸展着双臂,感受着太阳的温暖。“可是,让一个大男人干这些,总是不太好吧?你们有你们干的事情,女人的活都让男人来干,爸啦知道要骂我的!”“没人说爸啦怎么知道?边玛他们难道会跟爸啦讲他在拉萨拖地?”“呵呵,他要是回去说了,笑话的可不只我一个啊!”我转身笑着,倒退着走。“男人做饭洗衣?草原上的男人不笑死他才怪!”“你就不能好好走路吗?”嘉措站着,眯着眼打量我。“女人,你笑起来很好看!”“那我天天笑给你看?”我看着他,并老老实实转过身去。“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安排他们去买!”他上前一步,跟我并肩而行。藏婚 第四部分 藏婚(5)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他,见他脸色好了些,心里也高兴。知道他心里不愉快,只是,我也无可奈何。如果他还在老家,那不是问题。任何一个家长都明白,自己女人生的孩子就是属于这个家庭的,血缘是延续着家族,不是延续某个个体。只是现在的嘉措,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家长,他只是个男人,这个男人跟我平时接触的男人还不一样。他不愿与兄弟分享我的爱,他想要爱情,想要“唯一”、“专注”的我给不起的“爱情”。家长这个名分,是父母强加给他的,是他无法放弃的责任。跟外界的接触,渐渐地让我们心里有了忌讳,那是一根我们轻易不敢触碰的神经。过去,我一直认为,无论孩子血脉来自哪个男人,都是我们的孩子。这个“我们”,包含着嘉措、扎西,也包含了朗结和边玛,甚至可能今后还会加入的某个兄弟。只是,现在的我,竟产生了不敢面对嘉措的感觉!走在嘉措身边,不时偷偷瞄一眼他的个子。以前真没注意过嘉措有多高,这样一比,才发现自己比他矮了一个头。“我一直认为自己很高,跟莲她们在一起,发现自己比她们高好多呢!”我笑着,找了个话题。“魔女,像你这个子的,老家也少啊,琼宗就比你短!”“什么叫比我短?那叫矮,莲说,短和矮是不一样的!”“看来你跟莲学了不少的新词啊!”他也笑了。这些天真是难得看到他的笑脸,好像不沉着脸,别人就不怕他似的。“走路还是坐车?”到了大门外,他问。“走走吧,现在还早。”我说。我们俩顺着人行道往前走,看到有卖葡萄的,他买了两串,我一边走一边摘着吃。朵森格路的两边全是服装店,都是卖汉族服装的。他带我进了一家服装店,选了一套衣服要我试。我拿着衣服,询问地看着他。除了莲送我的那套尼泊尔服装外,还真没穿过汉族服装。习惯了穿氆氇,热了脱掉一只袖子拴在腰上,凉了再穿上,方便实用。他点点头,转头又去看其他衣服了。无奈,我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进了试衣间,换了出来,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颇不自在。“阿佳,这套很适合你的,比穿氆氇漂亮多了!”服务员是个藏族小姑娘,嘴巴甜甜的,一口一个阿佳,叫得我心花怒放。嘉措拿着另一套衣服过来,看了看我说:“再去试试这个!”我接过衣服,老老实实又去换了出来。还没等我走到镜子前,他就对服务员说:“这两套都要了!”又对我说:“你不用换了,穿上吧!”“不用了吧?我有衣服的!”我跟在他后面,小声说。“你那些氆氇回家时再穿吧!”他走到收银台付了账,提起纸袋子就往外走。这人,真是越来越霸道了。我追了两步,要接过他手中的袋子,他不放,说:“我拿!”简单的两个字就让我缩回了手,好像多说两个字就会要命似的。跟在他后面,我再不敢随便说话了,遇到人早早就站在路边,不时扯一下身上的衣服,别人如看我一眼,便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不时地偷瞄旁边的他,实在是不习惯身上突然变轻,就像没穿衣服似的,手脚都没处放。“过两天就习惯了。”他看我一眼,“挺好看的!”“真的好看?”我还是不自觉地拉了拉衣服下摆。其实最近一两年,老家出来打工的人多了,村里也开始有人穿这样的衣服,老人们从开始看见就骂到后来慢慢接受了。汉族服装短小精干,干活挺方便的,但保暖性不如氆氇。不过,氆氇的样式、颜色都太单一,但不易破,一年四季都可以穿。相比较而言,我还是喜欢穿传统的藏装,别的衣服,偶尔穿穿,图个新鲜还是可以的。藏婚 第四部分 藏婚(6)嘉措看我浑身不自在的样子,眼睛开始弯了起来,摸了摸鼻子,拼命忍住才没笑出声来。见我哭丧着脸瞪他,这才放下手,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吧!”好好不过是一句说说而已的话,那个男人就真的走了。早上起来摸着冰凉的半张床,心也跟着冷了。我那些同龄的伙伴,此时都有了一个温暖的被窝,为什么独有我的另一半床空着?一如我的心事,没处搁置?上帝真不眷顾我吗?望着那一扇小窗,有些迷惘,我的天空在哪里?能不能后悔,能不能让昨夜重新来过?一时间心血来潮并不意味着就此放弃,不想把他拱手让人,不想因为一时的冲动就此错肩。嘉措,想你,在这个凄冷的早晨!把被子拉上来一些,抱紧双膝,再一次把自己蜷做一团。此时他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在跟那个女人翻云叠海?才从我身边撤离,带着我的体温,抱着那个女人,跟她说爱她永不离开她之类的话?那跟我说的呢?都是假的吗?嘉措,你的哪一句话可以让我相信?可以当成诺言收藏?醉生梦死的一天,一个人走过江苏路,走过北京中路,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再抬头时,发现不知不觉来到了冲赛康那个熟悉的藏式院落外。下意识地想进去,在跨门的那一刹那又收回了脚。进去我要怎么说?自己放手的,怪得了何人?转身,低头独自往外走,寂寞而惆怅。在转角处看见一辆白色的越野车,窗内方向盘上趴着同样一张寂寞而惆怅的脸。我走过去,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了上去。他没看我,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条人来人往的小巷出神。什么叫情到深处人孤独?什么叫心到绝处路也无?我们除了等待,还能干什么?看到那个女人从人流中慢慢走来,头上、身上堆满夸张的佩饰,各种颜色堆积在一起,像来自哪个远古的部落,在人流中是如此的张扬。不得不承认,她是美丽的,她的美丽不属于城市,她应该属于雪山、草原,属于我们梦想中的原始、野性。这样的女子,不是她在征服男人,是男人在寻找她。卓一航的眼睛明显亮了,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钥匙上。知道什么叫情难堪吗?知道什么叫心灰意冷吗?这个前一个月还在跟我说要带我回内地,生一个孩子置一个家的男人,此时,心却在为别人旋转!什么“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屁话,不在朝朝暮暮,“此情”能长久才怪呢?别说一年了,一个月的分离就足以检验“此情”是不是能长久!那个女人从车旁匆匆而过,满腹心事的样子。卓一航担忧地看着,目光随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了转角处才收回。他发动车子,慢慢滑了出去,见那女人上了出租车,我们远远地跟着,不对,是卓一航远远地跟着,跟我可没什么关系。进了医院大门后,见那个女人正在跟一个藏族医生说话,一航把车停在树阴下,熄了火但并没下车。等那个女人离去后,卓一航下车叫住了那个藏族医生。问他是不是312病房的欧珠病情加重了?医生说是的,住院费也用完了,需要再交一万,否则医院只能停药。不用……不用停药,我们马上交费。你和他们是一起的?是的,病人是我朋友。我马上去交费,你尽管放心。卓一航说完,径直进了住院部的缴费处,一会捏着一张发票出来了。等他上了车,我笑笑说:男人有钱真好,花钱就可以买个女人。藏婚 第四部分 藏婚(7)请别侮辱她,好吗?卓一航看我一眼,淡淡地说。侮辱她?我看了那幢灰色的住院楼一眼,嘴角一翘,你未免太小看我了。他发动车子,倒车出来,驶上马路。你去哪里?随便。我说。卓一航再次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发动了车子。卓一航,那个女人可是有男人的,而且……而且有四个。他接口说。你准备当第五个?我讥笑。你喜欢与人分享女人吗?他淡淡一笑,那么……那么……不屑一顾的。看着他的表情,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人家喜欢分享,跟我有什么关系啊?用得着我在这儿不舒服吗?车子从朵森格路径直往前上了江苏路,在拉萨晚报社的路口转弯,过桥进入了仙足岛,顺着江边驶到了我住的小院门口。下车吧,你到了。我拉开车门,狠狠地关上,看都不看他一眼,大步进了院子。原来人家早就知道我住在这里,原来人家早就知道我跟嘉措的事了。自己还傻傻地跟他谈什么情说什么爱呀?还以为人家真的就能带自己回老家,从此结婚生子牵手到老呢?一切,不过是成人之间无伤大雅的游戏而已。既是游戏,那么自己是不是就用不着愧疚了?成人世界的游戏自有规则的,不是谁说放手就能放手然后轻松转身的。跟我来这一套,卓一航。我嘴角挂起一丝冷笑。咱们有的是时间。看着一只水鸟孤单地划过天际,它,是不是失偶了,叫声才如此凄婉?一如此时的我。难道今生,注定没有归处吗?什么样的神?能安抚我这颗狂躁的心!什么样的人?能把我的身体收藏!给我一个理由,让我不再颓废;给我一个空间,让我不再流浪;给我一片温暖,让我分享;给我一个人,让我驻足!……卓嘎再次怀孕了,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这世界重新变得亮丽起来。我前面说过,在我的老家,女人怀孕对于家人来说,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对于这个女人本身,仍然是件值得高兴、值得期盼的喜事。特别是像我目前的状况,迫切需要一个粉嫩的孩子来冲淡这半年来心底的阴郁。因为有嘉措在身边,家务事几乎不再用我插手,边玛暂时没找工作,和宇琼一起,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朗结已经拿到驾照,找了个开长途货车的工作,跑拉萨到樟木口岸这条线,常常一走就是七八天,每次回来一进院子就大叫大嚷:“卓嘎啦,我给你带吃的了!”然后风一样地刮了过来,得意地把手中的袋子交给我。里面常常是些尼泊尔的水果、糕点什么。有时,他还会带回来面霜、围巾、首饰,我跟他说过多次不用花钱买那些东西,他就是不听。在人前,兄弟几个像是约好似的叫我卓嘎啦。一回到屋里,或是私下无人时,都叫我魔女,我喜欢他们这样叫我,显得亲切。朗结每次回来,会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交给我,只给自己留点零花钱。在兄弟共妻的家庭里,女人是家里最辛苦的,也是所有男人围绕的中心,掌握着家中的财政大权。在老家,因为公公婆婆还在,钱财的进出不用我操心。到了拉萨后,没有老人,我们不自觉地就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来处理家中一切事务。嘉措在时,由他安排弟弟们的工作。他如不在,以此类推,由朗结或是边玛代理。家中的经济则由我负责,男人挣的钱交给我,由我保管着,他们要花钱,无论多少都得经过嘉措同意后,从我这儿支出。藏婚 第四部分 藏婚(8)因为一个家庭里,几个男人才一个女人,总有照顾不周或是不方便的时候,所以男人们偶尔会去钻其他女子的帐篷,但不会涉及经济问题。所有的人都明白游戏规则,外面的女人只是偶尔为之可以,家中的女人才是自己立身的根本。兄弟齐心协力,团结一致,家庭才能富裕和稳固。只有自己的小家富裕和美了,在这方土地上,男人的腰板才能挺直。昂首挺胸是需要资本的。尽管我的首饰已经一大堆,朗结每次回来,仍会买些饰物给我。朗结为什么愿意给我买饰物?而有的饰物是很贵的。在此我多说两句。藏族有句俗话,说“一个家富不富,看女人身上的穿戴就知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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