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手们终于先后到达了我们身边,哈哈笑着,飞身而下,黑红的脸庞上挂着汗珠,晶莹剔透。“卓嘎,还是你男人的马厉害,把我们都甩下了!”“那是因为卓嘎在等着,要是你有这么漂亮的女人,你还不是一样跑得没影儿!”“去你们的,自己跑不赢,乱找借口。”我笑着提着一瓶啤酒递给扎西,掏出毛巾给他擦了擦汗,然后给每个骑手斟上一杯酒。扎西把马鞭圈成一团递给我,两眼亮晶晶的。这样的夜晚,该是多么美好啊!……月儿西斜,老人在帐篷里睡着了。年轻的男男女女也悄悄离开了人群,手牵着手向草原深处走去。我见边玛牵着一个姑娘的手私自走向另一座帐篷时,笑了。扎西站在我身边,说:“魔女,我带你骑马去!”“好啊!”我看着他,点了点头。月光下扎西的脸轮廓分明,眼里流露出的深情如这月光一般幽深。他打了个唿哨,“石头”便踩着月光而来。扎西把我抱上马背,然后他也翻身上马,让我靠在他怀里,“石头”驮着我俩开始小跑,慢慢地加快了脚步,直到风呼啸而过,直到月不再清晰……冬宰后,把所有牛羊肉拿回家。公公选了最好的肉切成两指宽的条状,挂在天井的阴凉通风处,利用昼夜的温差,化冻解冻,做风干肉。这种干肉,吃上去酥脆,入口化渣,而且很轻,是出门人随身携带的理想食物。公公说嘉措很喜欢吃风干肉,今年一定要多做一些,到时让人带去拉萨。他一边念叨一边忙活,整整晒了一头牦牛肉。每次路过天井,看到廊下那一条条肉干,总有些恍惚。风干的肉,对他的思念如能风干多好啊!他曾经跟我说过,叫我今年多备点干肉,他要给汉族朋友送一些。转眼就到年关,也不知他能否回来?仁钦托我的事还得去办,他的婚礼马上就要开始,这种事情一旦传到拉萨,让毫无准备的琼宗知道,指不定惹出多大的事儿来。只是,如何开口跟公公婆婆讲却是让我有些为难。“卓嘎,你还得去一趟拉萨。”那天,我和扎西、边玛一起在楼下做牛粪饼时,公公突然下来说:“昨天宇琼打电话来,说你欧珠舅舅可能不行了,他想见你一面!”出发之前,我和扎西去了一趟欧珠舅舅家,他家在山的另一边,有四个女儿,一个养子,家里生活条件不好,一楼一底的土房子到处都是裂缝。舅舅的阿佳说,宇琼去拉萨照顾舅舅了,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冬宰都没法开始。她说这话时,有些伤心,最小的女儿站在脚边,扯着她的袍摆要奶吃。天井里,木头搭成的两张长椅上,脏衣服胡乱堆着,孩子们一个个像泥猴似的。看着这景象,真有些心酸。我找出背篓,把脏衣服装上,背到井边去洗了。扎西则回去叫来边玛,俩人请了屠夫,忙活了一天,总算是备齐了这一家子半年的食物。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52)在我们这儿,家里没有男人,就跟房屋没有顶似的,难以遮风挡雨。看着我们忙进忙出,这间土屋子终于有了生气,阿佳高兴地直抹眼泪。我长出了一口气,放下扫帚,伸了伸腰。自从上次流产后,腰总是有些酸疼。扎西过来,一声不响地捡起扫帚扫了起来。阿佳煮了一盆最好的排骨肉端出来,叫我们别忙活了,过去歇一会。“舅舅的病医生怎么说的?”刚刚清理肉时,边玛的脸上沾了血迹,也没来得及洗洗,我给他弄了湿毛巾,让他略擦了擦。他便一边擦着,一边问旁边的阿佳。“宇琼打电话回来说是胃癌,可能抗不过去了!”阿佳说着又掉下泪来。“我上次离开拉萨时舅舅都还好好的,医生说只要好好治就没事的呀。”握着阿佳的手,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这么一个家,如果男人不在了,她一个人带着四个女儿,那日子可怎么过啊。“上次他开了一些药回来,吃着也好了很多,不怎么疼了。上个月又开始喝酒,怎么劝他也不听,这不又犯了。叫他去医院,他又一直拖着不去,这次还是宇琼逼着他去的拉萨,一检查,医生说已经转成癌,没法做手术了。”阿佳用帮典不停地擦着眼泪,“我叫他不要喝酒了,他就是不听,还说不喝酒,男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天天喝天天喝,喝成了这样。他要是没了,这个家可怎么办啊?”我们一时间都沉默了。青稞酒在我们这儿,就跟饮料一样。孩子上学会带上一瓶,牧人上山也会带上一瓶,口渴了、累了、高兴了、痛苦了都离不开它。却不知,这种酒虽淡,但毕竟也是酒啊,长年不停地饮用,对身体的危害也是很可怕的。“卓嘎啦,欧珠他一直夸你能干,上次你回来,把钱全留给他治病了。听说你流产了,我们也想去看看你,就是没抽出时间来。这次他又病成这样,还得麻烦你去拉萨照顾他,真是对不起你!”“没什么关系的,阿佳,你放心吧,我回去后就去拉萨。”握着她的手,除了陪着她掉眼泪,真是帮不上她。“家里有什么事可以叫扎西过来,都是一家人,不用那么客气的。”走的时候,舅舅的大女儿达娃送我们。这个十六岁的女孩,拉着我的手,一直沉默着。分手时,她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阿佳,他们都说宇琼哥不会回来了,真的吗?”“谁说的?宇琼现在是你们家的人,怎么会不回来呢?”“阿妈说的,如果阿爸死了,你们家就要把宇琼哥要回去,再不到我们家了!”小姑娘看了一眼远处的扎西和边玛,脸上满是担忧。“不会的,你放心吧。宇琼已经是你的阿哥了。即使你阿爸不在了,他也不可能回我们家去的。”“真的吗?阿佳,阿哥真不会离开我们家?”“嗯,他不会的。”我看着达娃红润的脸庞,突然产生了一丝疑问。她不会跟宇琼发生了什么吧?天,他们可是表兄妹,有血缘关系的。“达娃,你告诉阿佳,你和宇琼不会有事吧?”“你说什么呢?阿佳!”达娃扭转了身,脸红到脖子根。这样的情态,看在任何一个过来人的眼里都明白,小姑娘是喜欢宇琼了。虽说我们不忌讳婚前男女之间的交往,但在有血缘关系的人里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这可是山里的大忌呀,那是会被人家笑死的。晚上,我把自己的这种担心跟扎西说了。扎西说:“宇琼不会吧,他知道这种事不可能的,怎么会去招惹达娃呢?”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53)“怎么说是招惹呢?宇琼大边玛两岁吧。这年龄也该是钻帐篷的时候了,达娃也十六了,如果爱上宇琼也很正常啊。”我枕着他的胳膊,玩着他的一缕头发,慢声细语地说。“如果真是那样就麻烦了,爸啦要是知道肯定马上就把宇琼弄回来。那样一来欧珠舅舅的家就完了,一个男人都没有,怎么支撑?”“弄回来?不行不行!”一想起阿佳的眼泪就心酸,要是舅舅不在了,宇琼再一走,她们就真的完了。“扎西,宇琼回来你想办法提醒他一下,别弄出事儿来了。”“好。你去拉萨后,他肯定得回来一趟,到时我想法提醒他。”在宇琼这事上,除了担心舅舅的家外,我也有自己的打算。已经有了四个男人,实在不想再增加一个。虽说边玛和朗结没有我的时候,他们会去钻其他姑娘的帐篷,但如果再来个扎西这样的死心眼呢?我怎么办?我在边玛的陪伴下,再度来到了拉萨。两个月不到,怎么感觉像离开很久。朗结来接我们,还拎了一大瓶糖水,怕凉了一直揣在怀里,见到我,他连行李都来不及接过便把瓶子递了过来,要我先喝点暖暖胃。我喝着,往人群里看了两遍,失望不可抑制地爬了上来,眼里便有了雾气。“哥很忙,真的很忙。”朗结说这话时,不敢看我的眼睛。“他的电话打不通!”终究是个不擅长撒谎的男人,最后一句露出了事情的真相。“咱们走吧!”我一边喝着水,一边往前走,边玛和朗结就跟在后面。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我们像不像三兄妹?依旧住在那个小院,依旧是那间小屋,只是今日的我,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朗结本来要学他哥那样,霸在我房里不让边玛进来,我拎起他的衣服就扔到外面,“既是哥哥,就拿出哥哥的样子来。”朗结无奈,只能按照规矩,一人一晚。住下的第二天,按照扎西给的电话,我找到了莲。琼宗这事,直觉告诉我不太好处理,我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在拉萨,莲是唯一让我信任的朋友。“卓嘎,这事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我和莲坐在龙王潭公园里,看着水里的游鱼。她问。“仁钦的父亲既已决定让他们马上结婚,肯定没有办法了。算来今天婚礼就应该开始了,迟早会传到拉萨的,琼宗只怕就……”“我明白。你看这样好不好?先让琼宗搬到我那儿去住,有我陪着,想来不至于出大的乱子。但解铃还需系铃人。”“行,有时间我就过去陪她,但愿佛祖保佑琼宗,不要出啥事才好!”“卓嘎,你的事儿扎西都跟我说了,你也要保重。”莲看着我,慢慢地说:“嘉措他……心里也很苦,你明白吗?”“我知道。我没有怪他,是他自己不愿回来!”“他不是不愿回来,他是害怕面对你。”莲看着水面,沉思地说:“你走了后,他经常把自己喝得烂醉,看到任何一个女人都叫人家魔女。那个魔女是叫你的吧?”她看着我,似笑非笑的。“莲……”我有些不好意思。这种闺房中的称谓,再怎么大方,让人在太阳下提起,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你流产的事,扎西打电话把他骂了一顿,说他是杀人犯,杀了你们的孩子,还差点杀了你。嘉措他……他无法原谅自己,内疚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无法面对你!”“已经过去了。也不是他的错,都怪我,走时也没带条毯子,那晚太冷了,我的孩子才……”一想起那个夜晚,眼泪就涌了出来。我抹了把泪,说:“我母亲走了,孩子也走了,挺好的,她俩在一起,有我母亲照顾着,孩子也不会孤单的。”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54)“卓嘎……”莲握着我的手,摩挲着我的手背,不再说话。后来我把琼宗约了出来,说莲一个人住太孤单了,想请她去做个伴。琼宗看着我,良久,同意了。当一切都安排妥当,我们三人坐在莲家的阳台上,喝着莲为我们泡的功夫茶。小杯小杯的,我笑话莲太费事了,为什么不能一次让我们喝个够,小气鬼。莲白了我一眼说:“你那是饮牛,不是喝茶。”我瞄着琼宗,见她端着一杯茶,眼睛却望着远处,泪眼迷蒙。那样子,看得人心里发酸。“这样好不好,我给你们唱首歌。琼宗,你也好久没听我唱歌了吧?”我看了一眼莲,故意大声说。“好啊好啊!”莲拍着手,欣喜若狂的样子。“早听嘉措……呃,说你这个魔女唱歌很好听,一曲就把他的心摘了。”“去你的,不许叫我魔女。”听到他的名字,心有一会儿失落。怔了一下,还是很快回过神来。“好好好,不叫就不叫。你快点唱吧,唱你跟嘉措回娘家在山沟里唱的那首,他说很好听的。”“好吧。”我清了清嗓子,看着她。“你得再给我一杯水,那个音太高了!”“唱首歌还这么多名堂!”莲翻了个白眼,提起小茶壶斟了一杯,双手递上,做出委屈的表情。“主子请喝水!”“喏,好奴才!”我接过,大声说。结果我们三人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琼宗捂着肚子说:“真有你们的。我看你俩前世肯定是夫妻,今世才能这么投缘!”“有道理哦!”莲歪着头看我,笑着说。“我感觉自己这次进藏,好像就是来赴这个约会,专门来跟卓嘎相会似的。”看着莲的眼睛,我的心里顿时也有点异样。我们认识并不久啊,为什么见到她就如见到亲人一样呢?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是她让扎西找到了我。此次来拉萨,有了困难,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嘉措,居然是她。难道我们前世真的是情人,才能结下今世的缘?……“唱歌唱歌,唉呀,说这么久,还不唱?”莲收起思虑的表情,嘻嘻笑着。“好,”我看了她俩一眼,坐正了说:“我唱了啊!”“快唱快唱,■唆!”莲说。“你就唱了吧!”琼宗也转过头来看我。“好,本牧女下面要为两位美丽善良的姑娘表演一支小曲……”我话还没说完,那两个女人已经笑翻在地。我放开了嗓子,唱起了那首自小就熟悉的曲子。太阳下去了月亮爬起来阿妈的织布机停了阿爸的青稞酒香了妹妹和她的牛羊踩着白云回家了……楼下传来叫好声。“卓嘎,什么叫绕梁三日而不绝,今日我算是领教了!”莲笑着说,“就凭你这嗓子,参加央视的原生态歌手大赛,保准拿个金奖什么的!”“我就在草原上唱唱还可以,去那台上,还没上去就趴下了!”我笑着说。这时,楼下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莲,能不能让你朋友再唱一首?实在太享受了!”“阿健,你如果晚上做好吃的,我就叫她再来一首!”莲向楼下喊。“不就吃的嘛!简单。蓉,去炖排骨!”那个叫阿健的男子如此回答。于是那个下午,我就待在莲的阳台上,一首接一首地给他们唱牧歌。三个女人不时笑闹成一团。我的心底藏着忧伤,这忧伤只是我个人的事,是我心底最深的秘密,无权让它影响身边的人。嘉措一直没回来,不仅没回来,甚至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每个白天,我都在医院陪着舅舅,忙碌的时间一晃就过。当朗结或是边玛来换我时,我便会开始失落。有时,我会去看看莲和琼宗,有时,我会去转转八廓街。就像今天,不知不觉地我又走到了这条青石板路上,慢慢地走着,一步一步地用心感悟,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心会离佛祖这样近。以前我也拜佛、也磕头,但那是习惯,是我们约定俗成的规矩。此次不一样了,每一次俯身下去,都感觉自己的心轻松了几分。于是我想,此时,我是不是可以走进大昭寺,走近佛祖了呢?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55)我想我是应该进去了,去到佛祖身边,虔诚地匍匐在他的脚下。那扇门终于“吱呀”一声徐徐开启。我随着人流,不慌不忙地走了进去,顺着转经道,一个经筒一个经筒地转着。既不看前,也不看后,只是虔诚地扶着油光的手柄,顺着时针的方向轻轻一推,那经筒就慢慢旋转开来,耳边听着“哗哗”的转动声,仿佛自己都已不存在,那是佛祖的召唤,是佛祖的足音,他正用博大的爱包裹着脚下虔诚的子民,让所有的孩子都能享受阳光的照射,享受和平安宁。经筒越转越快,把那六字真言转出强大的气场,在这条狭窄的转经道上空飞舞。一圈又一圈,我不知自己转了多少圈,只是人越来越少,影子越来越长。最后,我来到佛祖跟前,氤氲的酥油灯下,佛祖静静地坐在那里,显得肃穆庄严。我站在门边,傻傻地呆看着,不明白佛祖的光辉为何离我如此遥远?是我不够虔诚吗?还是我的修为不够?我慢慢地双手合十,看着佛祖的眼睛,缓缓伏下身体,把自己紧紧贴在光滑的地面上,心里想着“佛祖啊,请宽恕你的孩子吧,我来得太晚了!”如此这般,反反复复地磕着,起起落落只有这一句“佛祖啊,请宽恕你的孩子吧,我来得太晚了!”直到殿堂里空无一人,直到自己浑身大汗。一个僧人走上前来,用夹子拨了拨酥油灯的灯芯,转身看着我。“阿佳,晚了,明天再来吧,佛祖永远都在这里!”把哈达放在佛祖的脚边,再次双手合十看了一会儿,转身,恋恋不舍地出了殿堂。出了那扇大门,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深深吸了口气,顿觉心情舒畅。蓦然,前面一个黑影挡住了道,正要绕开,那人却抓住了我的手臂,不用抬头也知道是他来了。嘉措,我的家长,再怎么想得开,对他却总还是放不下。“对不起,我才知道你来了!”他说。“有什么对不起的,你忙嘛!”我说,淡淡的,心里惊喜,表面却显得平静。“我不是故意的,不知道你要来,否则我会去接你。”“我说过没关系,朗结来接我们也是一样。”“我们?你和扎西一起来的?”捏着我胳膊的手突然加重,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扎西没来,家里离不开他。是边玛陪我来的。”“你们……”他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痛楚。他也会痛吗?他是真的在痛吗?我看着他,甚至不敢确定。他会有我打电话给他要他送我回去时,电话里传来一个汉族姑娘的大吼时那么痛?可有我在怒江的峡谷里深夜看着自己孩子的生命一点点流失那么痛吗?可有我看着母亲的灵魂随着鹰鹫的翅膀一点点远去来得痛?……嘉措,我的男人,他的心真的还在吗?“告诉我,你和边玛是不是也睡在一起了?”“是,我们睡在一起了,你父亲安排的。”我定定地看着他,“你把我捏痛了,嘉措!”我挣脱他的手臂,向外走。“你就不能拒绝吗?不能不答应吗?你是我的女人啊,为什么要跟别人睡在一起?”嘉措追了上来,再次抓着我的手臂,用力摇晃着。“嘉措,我嫁你的那天,就知道不是嫁给你一个人,你娶我的那天,也知道我不是属于你一人,这就是我们的命,谁都无法改变。你让我拒绝?怎么拒绝?让你父亲来求我,是吧?让你母亲也来求我,是吧?嘉措,你看清楚了,我不仅仅是你的女人,我还是老人的媳妇,是你身后那个小家庭的主妇,你明白吗?”我转过身,清晰明了地对他说。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56)“你让我怎么办啊?我应该怎么做啊?魔女……”他突然搂住我,浓浓的酒精味和香水味刺激得我鼻子发痒,打了一个喷嚏。推开他,说:“嘉措,你是跟我回冲赛康呢还是去别的地方?”“卓嘎,你什么意思?”“我没什么意思。”我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我不想在这事上纠缠,怕再说下去自己会哭。我有什么权利去要求嘉措,自己尚且不止他一个人,难道要他为我守身吗?只是,理是这个理,心却是很疼。我可以笑着对其他的男人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去钻其他姑娘的帐篷,但对嘉措,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每每想到那个电话,想到那个撕心裂肺的夜晚,总是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升起怨恨来。这是不应该有的心态,他是我的男人是我的家长啊,我怎么可以怨恨他呢?踩着月光往回走,寒风刮在脸上,皮肤木木地疼……往后看了一眼,他没来。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凄美的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越来越喜欢跟莲待在一起。在她家的阳台上,看她翘着兰花一样的手指给我们泡茶,听她讲瑜伽,偶尔,她还摆两个让我们不敢喘气的姿势。看她没事把自己的身体玩来玩去的,真是有点吓人。那天傍晚,我们三个女人照旧坐在阳台的垫子上,莲泡着茶,一边还叽叽咕咕不停地讲着茶道,我在一边翻着白眼,笑话她的小杯子,笑话她把身体弯成一张弓吓我们。卓一航突然来了,拿了好多照片,全是下雪时候拍的,看到我在,他有些吃惊。我拿过照片一张张看着,很漂亮的龙王潭雪景。特别是雪中的好好,红衣裳黄围巾,如雪中的精灵一般,漂亮极了。卓一航好像在托莲把照片送给好好吧?听不懂他们的话,我有些无聊,琼宗靠在我身上,玩着我的首饰。“卓嘎,卓一航是做唱片的,他说想听听你唱牧区的歌。”莲说。“现在啊?”我抬起头,看着卓一航笑。他点着头。突然,卓一航盯着我的手腕,眼睛瞪的老大。我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手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啊?都是一些逛八廓街时买来的不值钱的玩意儿,我抬头冲他笑了笑。见他转头跟莲说着什么,莲有些惊异,看着我说:“卓嘎,卓一航想看看你的……”她话还没说完,楼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大喊:“莲,莲,我来了,还不下来迎接!”“天哪……”莲摸着自己的额头。还没等我们站起来,一个女子就一连串地叫着“莲、莲……”风似的卷了进来。看到我们,她也瞪大了眼。“咦,你们怎么在这啊?”我看着她,那个我在八廓街的深巷里救过的漂亮汉族女人好好,她还是那么漂亮,低领的黑T恤,紧身牛仔裤,棕色长靴,这样的打扮,就像电视上的明星。琼宗跟她打着招呼,又给我们当起了翻译。“这世上咋这么小,有情人都聚到一起了!”好好笑着,看看我,又看看卓一航。“我们正想听卓嘎唱歌,好好,你坐吧!”卓一航往边上让了让。“唱歌?什么歌?放牦牛的歌吗?”好好看着他,身子靠了过去,媚眼如花。“是啊,我在家放牧时唱的。”我说,“你要听吗?”“算了,一航喜欢听原生态的,我不喜欢。我喜欢流行歌曲,周杰伦的《菊花台》,你会唱吗?”“不会。”“要不,”好好转着好看的大眼睛,娇媚地说:“叫一航唱一个,他的情歌唱得可好了!”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57)她说着,转身对着卓一航,撒娇地扯他的衣服。我看着他们,觉得挺好玩的。他俩是夫妻吗?怎么卓一航好像挺怕好好的样子,老是往旁边躲。“你俩是这个吗?”我把两个大拇指靠在一起向着他们。好好看着我,那眼里……有……敌意?我不敢确定。我们并不熟啊,敌意从何而来?她更紧地靠向卓一航,把两个大拇指交叠在一起对着我大笑。“我们是这个,对吧,一航!”我也大笑。“卓嘎,听说你们那儿是兄弟一起娶一个老婆,是吗?”好好突然问我。“好好……”莲拍了一下她。“怎么?那是见不得人的吗?”好好转向她,眼里有些不满。我看了看琼宗,她迟疑了下,还是照实翻译。“对啊,我们那儿是兄弟一起生活的。不用分家。”我回答。不明白琼宗扯我衣服干什么,更不明白莲制止好好干什么,这是事实啊,有什么不能说的吗?“你们家也是这样吗?”“是啊!”“那……你今晚跟哥哥在一起,明晚又跟弟弟在一起……”好好看着我,眼神有些捉摸不定。“好好……”“你够了吧?”莲和卓一航同时大喝。“怎么啦?我好奇,问问不行吗?你俩什么意思?”好好站起来,看着他俩委屈地说。“好好,卓嘎是我请来的朋友,请你尊重!”莲也站了起来,倚在阳台上看着她。“我哪里不尊重她了?我骂她了还是打她了?就好奇地多问了两句,值得你们如此?”……听着琼宗的翻译,我总算是明白了,好好不是好奇,而是想让我难堪。看着她眼泪哗哗委屈的样子,我没来由地大笑。“好好,我们的婚俗就是那样的,这没什么。我们一大家子在一起生活,就跟你们一男一女在一起生活是一样的,都是一个家,没什么两样。你如果是对男女的事情感兴趣,我倒不想跟你说了。因为我不喜欢你。”我说着,站了起来,对莲说:“莲,我先走了,我不喜欢跟这个女人在一起!”我指了指好好,转身向外走。我不知道琼宗是否把我的话翻译出来。我就是这样,喜欢就喜欢了,不喜欢就直接告诉人家,让人家明白,今后碰到就不用假情假意地打招呼,彼此都累。莲和卓一航跟着我出来。在大门外,莲说:“卓嘎,好好她……”“我不喜欢那个女人。”我看着莲说,“但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你。”莲突然笑了,“卓嘎,你这性子,哪里是草原上的格桑花呀,你是野玫瑰,带刺的。”“你只要不说我是牛粪就行!”我也笑了。“走了,琼宗你就照顾她一点!”“他说他送你。”莲指着卓一航说。“不用了,我自己走!”“让他送吧,没关系的,这么远,这儿又没公交车。”“那个女人会生气的,到时他就麻烦了!”我笑着指了指楼上。“她呀……随时会生气,随时会好。”卓一航已经把车开了过来,莲拉开车门,把我推了上去。“走吧,明天我和琼宗去找你,咱们去转布达拉宫。那事,该跟她说了。”“嗯!”我点点头。琼宗,我的朋友,但愿她能扛过这一关。一路上,卓一航老是偷偷地瞄我,好像看我是不是还在生气吧?语言不通,他说什么我也听不懂,只能对他笑,表示我没生气。有什么气好生的嘛,人家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人家,这很正常,说白了,今后不来往就行了嘛!在我的老家,我们都是这么处理人与人的关系的。喜欢了投缘了,在一起喝酒吃肉、唱歌跳舞,不喜欢了不投缘了,各走各的路,互不干涉。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58)我们的习惯,转经总在一早一晚进行。早晨起来还不到七点。看了看小窗,晨曦未明。边玛仍睡着,发出轻微的呼噜声。我拍了他一下,叫他九点去医院换朗结,我今天要去布达拉宫转经,他同意了。不知什么原因,感觉近段时间朗结和边玛突然长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吵架,做事说话都稳重了些。特别是朗结,总觉得他有什么事瞒着我,有几次在医院里跟我去洗碗,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岔开了话题。凭着女人的第一直觉,我觉得他想说的话应该跟他大哥有关,想想上次那个电话,能感觉出是什么事,只是告诉自己不要计较。毕竟,自己也是有愧于他的。然而,心痛却是无法回避的事实。这段时间跟莲在一起,听她讲了外面的不少事情,特别是那种一夫一妻的家庭生活,也更深地理解了嘉措和扎西的痛苦。原来,我们的这种家庭形式跟爱情本身所具有的排他性和独占性是如此的矛盾。“爱情”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我心里无异于引起了八级大地震。不是这个词本身有多奇特,而是这个词衍生出来的瑰丽才是我最关注的。那是多么美好的、让人心驰神往的生活啊。彼此相爱着的两个人,一生相伴,两情相悦,相扶相携着牵手一生。我们住的地方是一个四合院式的木楼。古老的结构,精美的雕花,每一个椽子都散发着历史的印迹。曾经是某家贵族遗留下来的吧?想来也曾经有过车水马龙的繁华?只是,今日房仍在,人安在?那些住过各色权贵的古老房间里现在住着拉萨最低层的打工者,拿着仅够糊口的工资但却因远离父母远离乡土而有了另一种说得清楚的快乐。这种快乐源自于自由、平等的交往,源自于不受拘束的恋爱,源自于那个让人向往的叫做“爱情”的名词。常常站在走廊上,看周围一对对的小夫妻你炒菜他放油。偶尔间隙时他们交流的眼神,深情温馨如烟一般的弥漫,看着看着就会让我伤感,看着看着就会想起嘉措来,这样的日子想必也是他想过的吧?还有扎西,是不是也是同样盼着能过这样的日子?唉……我知道,对于那样的生活,自己只能向往一下。既已形成的格局,如想打破重来,谈何容易。这种传承了千年的婚姻形式,所涉及的不仅仅是我们个人,而是一个地方的风俗习惯。如果仅我一人,作出再怎么自私的决定也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伤及不到他人。但如果一个决定牵涉到父母、亲友、家族中的其他人,那就不应该只考虑个人的得失了。这是我做人的原则,也算是底线吧。所以无论我多么向往跟嘉措双宿双飞,但都不可能真正迈出那一步。伤己可以,伤人不行。在走廊上梳头,把长长的辫子放进辫套里。看见隔壁的一对小夫妻也在,男人靠坐在小板凳上,女的正在给丈夫编辫子,两人不时私语两句。便见那男的或是女的红了脸,在对方身上掐了一把。我看得有些走神,想起嘉措的长发,也曾经这样给他梳过的,不知现在还留着没有?眼睛一热,赶紧转了头。我把窗台上的酥油灯揣在怀里,拿了经筒下楼,莲和琼宗已经在路边等着。天刚露出晨曦,星星还挂在天际。寒风吹在身上,顿觉有些刺骨。拉萨号称“日光城”,一旦没有了阳光,温暖也就不在。我们三人顺着北京中路往前走。街道上还没什么人,空空荡荡的,偶尔有两三只狗儿追逐着跑过,瞬间也就安静下来。远处,清洁工的扫帚在马路上滑过,“哗哗”之声时断时续。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59)过了朵森格路的十字路口后,人渐渐多了,三三两两手持经筒的老阿爸老阿妈慢慢悠悠往前走着,有的身边还跟着狗儿、羊儿。“不知道我们老的时候,是不是也能像她们这样?”琼宗侧身让两位老阿妈过去时,自言自语地说。“只要你想,就能!”莲说,有意无意地加了一句。“路是自己走的,不是别人帮你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