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有。“这时候可能找不到他的!”我看着天上的太阳,有些迟疑。此时他应该在家忙着吧?“你试试吧,说不准他就在呢!”她说。我无言地接过,拨了村里商店的号码,响了一声就传来扎西急切的声音。“卓嘎,卓嘎吗?我是扎西……”“扎西,是我!”我看了莲一眼,说。“昨晚莲说你今天会打电话来的,我一直等着,黑鹰也在。黑鹰,你给卓嘎叫两声,让她知道你也在,快点啊,你快叫啊,再不叫我踢你啊……”然后话筒里传来黑鹰厚实的“汪汪”声。“你听见了吧?卓嘎,它叫了!”扎西兴奋地说。“听见了,扎西,我听见了!”我哽咽着,泪水“哗哗”流了下来。“你别哭呀,卓嘎,我们都很好的,阿爸阿妈很好,我也很好,牛羊很好、黑鹰也很好……你什么时候回来?黑鹰天天去公路上等你,我拖都拖不住!”他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哽咽。“扎西,我很好,真的很好,你不用担心!”此时的我,已经泣不成声。“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你怀着孩子啊,他们又不晓得照顾你,你还是早点回来吧!”扎西的声音带着哭腔。“扎西,你别这样,我真的……真的……很好啊,你别难过了,我很快就回去了……”我实在说不下去了,只知道哭,拿着电话的手抖个不停。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34)莲拿过电话,“扎西,你别这样,她挺好的,你不用担心,好的,我会照顾她的,你放心吧,我会让她定时打电话给你,挂了啊?”莲挂了电话,掏出纸巾递给我,轻轻拍着我的背,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好好我就这样被那个从天而降的阳光般的女人救了。看到她一鞭挥过去,那个刚才还嚣张地拖着我包要钱的女人捂着手腕直叫唤,心里那个乐呀,心花朵朵开。琼宗告诉我她叫卓嘎,是她的老乡。看到她那一身华丽的康巴服饰,两眼冒绿光。心里想着得叫嘉措给我整一身来穿穿,实在是太漂亮了。想想自己穿这么一身琳琅满目的宝贝在王府井晃荡,回头率应该是天文数字吧?卓嘎很爱笑,说着说着就大笑开来。她的笑能传染,在阳光下,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笑声仿佛可以穿越时空一般,让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起来。她俩把我送到了江苏路上才回去,约好了明天傍晚跟她们一块去转经。在见到了这么一个女人之后,今晚,不再想找任何一个男人。回到那间十来平米的小屋,把地上的垃圾扫拢,放进袋子里,看看地下的汤渍,又用拖把拖了拖,还把被子叠了、把桌上乱七八糟的化妆品收进包里,打开窗帘,透进一室阳光。这样的温暖明亮,如卓嘎的笑一般。突然间气馁,坐在地上,不知干什么好。抱着膝呆了一会儿,站起,找了件厚实保守的衣服换上,拿了外套去到拉萨河边,坐在鹅卵石的堤岸上,看着水流出神。看夕阳把天边慢慢染红,对面的山峦渐渐变黑。打电话给莲,说自己在拉萨河边不想活了,又没勇气跳下去你能不能来推我一把?半小时后,那女人披着一身晚霞来到我身边。也如我这般坐在地上,看那河水永不变化地流,看那黄鸭在水里成双成对,有时,它们还把自己倒栽在水里,屁股朝天觅食。说吧,想干什么?久久,莲说话了。什么都不干,就想这么坐下去。……知道吗莲,我今天碰到一个叫卓嘎的康巴女人,她不戴帽子,不怕太阳晒,脸上没有化妆品,那笑声……我以前从来没听过的,那么阳光!你也可以这样的,只要你愿意。我能那样吗?不戴帽子我怕晒黑,不化妆我没法出门,不敢那么笑,怕人家笑话我牙齿……根本的问题,你还是打不开心里的结。你习惯了蜗牛的生活,怕把自己放在阳光下。我是吗?想听我说实话吗?你说。你爱嘉措,但是又不愿意放弃卓一航,因为这两个男人,各自具备了你梦想中理想男人的一部分。你很矛盾,有了这个又想要那个,有了那个又想要这个,即使把嘉措和卓一航合二为一了,你也不一定会满意。好好,如果你不让自己的心安定,你的身体就永远不会安定的。表面上你说想让自己的身心属于一个人,实际上你内心根本不想,你觉得你爱嘉措吗?怎么爱的?天天坐在房间等他拿吃的回来?好好,爱不是一个字,不是说说就行的。它需要行动、需要具体的形式,你用了什么行动?就好奇地学了几天藏文字母?就能说爱他?还有卓一航,你爱他吗?用什么爱的?你的爱有内容吗?……莲,你能不能不这样一针见血?我讨厌你把什么都说穿,一副救世主的样子。我突然发火了,猛然站了起来。叫你来,是想有个人说说话,不是让你来教我怎么生活的。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35)她没动,只侧身看着我,不说话,永远一副天塌下来面不改色的表情。我真是有些怕了她的眼睛,怕了她这个淡然的样子,在她眼里,自己仿佛赤身裸体一般无所保留。转身飞快地跑回了小屋,“砰”的一声关上门,把自己如扔一只破麻袋一般扔在床上。打了个电话给嘉措,没人接,抓起枕头狠狠摔在地上。这个臭男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常常玩失踪。去他的吧,我凭什么还要找他?凭什么还要想他?我就这么贱啊?起来拎起包,打电话给一航说我要过来你来接我吧。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一航不在,桌上留有纸条。好好,我出去办点事,桌上有吃的。想起跟卓嘎她们的约会,便吃了点饼干、喝了两盒奶,梳洗后精心地装扮起来。出门发现天还是那个天,云也还是那朵云。到了大昭寺门口,坐在青石板上,看着那些虔诚的起起落落磕长头的人。快六点的时候,逆光中走来两个人影。其中一个长发及膝,衣袂飘飘,阳光穿透了她的衣衫,隐隐约约勾勒出身体的曲线。那一刻,真的很美。正在出神地欣赏着,没想到她们直直朝我走了过来。此时方看清,原来是琼宗和卓嘎。你怎么不穿藏装了?我笑着问她,琼宗给我们翻译。一个汉族朋友送我的,挺喜欢,就穿了来。没你的衣服好看。我直言道。他们说好看啊。卓嘎倒是天真,笑起来很单纯。他们没欣赏水平。我说。……我们就这么聊着,跟着人流转了五圈,看看已经天黑,我便请她们去玛吉阿米喝茶,选了靠窗的位置,点了很多东西:牛排、牛柳、蛋糕、面包、沙拉、水果拼盘等等,摆了一桌子。教她们怎样用刀叉、怎么切牛排,听她俩把盘子碰得叮当作响,惹得一边的老外直侧目,便不再管她们。打电话问一航吃饭没,没吃就过来,我们在玛吉阿米。一航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叫侍应生收了桌子,重新上了咖啡,教她俩放糖放奶,像我这样用勺子慢慢搅,端起小口喝了一点,香浓润滑。卓嘎喝了一口,却皱着眉头,仿佛那是一杯毒药。转头见一航玩味地看我,然后向侍应生要了一杯牛奶,他把牛奶放在卓嘎面前,温和地对她笑笑,端走了她的咖啡。当卓嘎抬头对他感激地笑时,我看到一航的眼里有一会儿迷失。什么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我此时方明白了。卓嘎很多长途客车都是晚上才出发。我便早早提着简单的行李来到车站,正好有一辆去藏东的卧铺客车还剩最后一个铺位。我买了票,上车后爬到最后一张铺上。公公打电话说我阿妈死了,叫我赶紧回去。知道阿妈的身体不好,但是突然间就……突然间就上天了吗?放下电话的那一瞬间,天旋地转。阿妈死了?我的阿妈死了吗?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走了吗?甚至都等不到她唯一的女儿生下孩子?她不是说过要等我生下孩子,帮我带孩子的吗?阿妈啊,你走得如此匆忙,这是为何啊?我不想让自己哭,这样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可眼泪却不听使唤地往下流。本来是想让他们兄弟中的一个人送我的。朗结在生气,一听我的声音就吼:“你不是只要他吗?找我干什么?”就挂了电话。给嘉措打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说的汉语我听不懂,再打就不通了。不能耽误啊,早些赶回去,也许还能见阿妈最后一面。我跟欧珠舅舅说了一声,让他转告嘉措和朗结我先回去了。我身上只留了路费,把多余的钱全留给了舅舅,叮嘱他一定要好好治病,便出了门。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36)泪水不停地流着,止都止不住。一个人,一颗心,痛到了极点。在过一座雪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应该带一块毯子的。西藏昼夜的温差太大了,深夜真的很冷,冻得牙齿上下打颤,身上就像压了石头一般,闷得喘不过气来。想哭,又不敢大声哭,怕影响了周围的人。一千多公里的路,对我来说没有白天黑夜。到一个小县城时,我下去吃了碗面条。没有饿的感觉,只是眼睛很痛,肚子也有点不舒服。想控制自己不去想阿妈,不去想嘉措的电话,但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阿妈的画面,出现嘉措手机里传来的女声……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想着想着腹部就一阵抽搐。我把被子叠成两层,捂在肚子上。腿可以冷着、胳膊可以冻着,但我的孩子不能冻啊!他还那么小,那么柔弱,他还离不开我身体的护佑,阿妈的子宫才是他唯一安全的住所啊。我一边流着泪,一边轻轻地顺时针抚摸着小腹,抚摸着躁动不安的宝贝。他也许意识到了妈妈的不安吧,这几天动得越来越厉害,就连晚上也不停歇。特别是过怒江河谷时,山路不好,上下颠得厉害,加之又冷,他就更不安分了。只要醒着,我就不停地念六字真言。偶尔睡一会儿,总梦见阿妈牵着一个孩子越走越远,我大声地喊着阿妈,想追上他们的脚步,却怎么都追不上。看着他们越来越远的背影,只有绝望地哭泣。这黑夜啊,你快些过去吧!只要有了太阳,我的宝贝就不会冻着。车轮啊,你快些滚动吧!只要到了家,我的宝贝就有热水喝、有温暖的被子盖!第四个晚上,车子坏在河谷里。司机让所有人下车,一起把车子推到前面弯道边的空地上,还说今晚走不了了,得等到明天来人救援,旁边有个道班的空房子,能略避风寒。其他人都先后下车跟着司机走了,车里越来越冷,像冰窖一样,我活动了一下冻僵的腿脚,不敢再待在车上,不然我的孩子会冻坏的。下了车,看了看山势,知道这里离我家也就三十来公里。下弦月,弯弯地挂在山头。群山隐隐约约的,山石狰狞。崖下传来江水撞击岩石的声音,如野兽嘶吼一般,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着。脚下是砂石路面,高低不平。伴着月光,我小心地走着,尽量避开大的鹅卵石。双腿好像有些不听使唤,我怕自己摔倒了。自己摔伤倒是不要紧的,肚子里的孩子万一摔着了怎么办?走到那间土房子前看了看,门和窗户都已损坏,应该是个弃置不用的老道班。小腹开始胀痛,感觉两腿间有一股细细的热流出来,心里特别慌乱、特别害怕,就像掉到了半悬崖上的感觉,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伴着月光,我走进了土房里,只见里面挤满了人,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无奈只能出来,躲到背风的一面,靠着墙坐下。腿间的热流越来越大,小腹痛如刀绞,整个肚子都像要翻出来一般。江水雷鸣般地吼着,一刻也不停歇,两边隐隐约约的大山仿佛都在向自己挤压而来……看着山尖上那一弯冷月,深邃而遥远。冷风在河谷里打着旋地呼啸,这夜啊,怎么显得那么哀伤凄凉。不知不觉,已经又泪水涟涟,说过不哭了的,但就是止不住地想流泪。今夜,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就要结束于此了?阿妈是不是还没走远?你会不会等卓嘎一程?让我带了孩子随你而去吧。阿妈,有你疼着、有你护着,我们不会孤单。天上不会再有泪吧?不会再让我哭吧?阿妈啊,如果有来生,我不嫁人了好不好啊?……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37)感觉到身下的氆氇全湿了,大腿间凉凉的,寒意直达心底,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在这深夜的大山里,明知自己的孩子在生死线上挣扎,却什么也做不了。我紧紧地靠着土墙,看着我和孩子的生命一点一点在流失。流吧,流尽吧,让我早些走,也许还能赶上阿妈的脚步。我望着星空,满天的星斗,如我出嫁的那个晚上。那晚我也是这么绝望着的,也是这般害怕这般伤心着的。然后呢,还是有过美好的日子的。我想起了自己的三个男人,点点滴滴一一掠过。嘉措,我的家长,他的名字是大海的意思,喜欢他如海一般的性格,气势磅礴控制一切的霸王作风;朗结,我的小男人,活泼开朗有时又如孩子般的无赖;扎西……想起他时,心里有一丝温暖,他总是不爱说话、整天默默地干活,真如一头听话的牦牛……别了,我的男人们!别了,我的亲人!但愿来生我们不再相聚,让这缘就结束在今生吧。感觉身体的水分好像流干了,我稍稍动了一下,两腿间有个东西滑了出来,我不敢去想那是什么。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害怕得浑身颤抖,下意识地收紧双腿。那不是我的孩子,对吧?肯定不是的,我的孩子没有这么脆弱,我还要带着他去天堂的,他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我呢?视线越来越模糊,我想我是要走了,离开这无边的寒冷和无尽的黑暗,天堂的大门已经徐徐向我打开……“卓嘎,卓嘎,你在哪里?卓嘎……”隐隐约约地,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侧耳听了听,除了江水的怒吼和呼啸的寒风外,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呢?深更半夜的,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会有人叫我。接着两声雄浑的獒叫,破空而来,仿佛我的黑鹰一般。黑鹰,我一激灵醒了过来,那是黑鹰的声音,我从小养大的藏獒,它的每一次变声我都记在心里,什么时候叫出什么样的声音,不用细听就能分辨出。“卓嘎,卓嘎……”突然,我反应过来了,真的有人在叫我,扎西,那是我的扎西啊……我两手撑地,想站立起来,但力不从心。我在这里啊,扎西,我在这里。心里这么想着,就是发不出声来。一个黑黑的如牛犊一般的家伙突然窜到我面前,急切地上下嗅着我,“汪汪”狂叫着,星空下一个熟悉的身影随着马蹄的节奏跃动,然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当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看见自己躺在了那间熟悉的小屋里,温暖踏实。扎西在身边,正在用石头砸什么东西,肩膀一耸一耸的,不时抽着鼻子。“扎西……”我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猛地抬起头,只见他满脸是泪,他起身忙用衣袖擦去眼泪,挤出了笑容。“你醒了?咱们吃药吧!”他把刚才砸的纸包打开,原来是藏药。他小心地把药倒在勺子里,在上面倒了一点开水,然后扶起我,喂进我嘴里。味道有点腥,“这是什么药?”我问。“仁青常觉,医生说活血化淤的。”他放下勺子,把开水递到我嘴边,看我喝了两口咽下药,这才放下碗。“回来还什么都没吃呢。来吧,吃点东西,这是阿妈给你熬的。”他端起碗,舀了一勺喂给我,甜甜的,有酒的味道。我拿过勺子,自己舀着吃。这是一碗用红糖和奶渣、青稞酒一起熬成的糊糊,可以补气血,我们这儿生完孩子的女人都吃这个。孩子?我突然反应过来了,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扎西,孩子没了!”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38)“只要你没事就好!”扎西给我抹去眼泪,“不准哭了,你的眼睛已经肿了好大。好好把这碗糊糊吃完。”“嗯……”我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记起了自己的身份。老人们都在,怎能让他们担心?我飞快地把那一碗糊糊喝完,掀开被子下了地。“明天再去吧,不急在这一天。”扎西说。他懂我的,他知道我要干吗。这么一想眼泪便又上来了,我尽量抑制住。“我没事了,你陪我去吧。阿妈……她还在等我!”“你……”扎西看着我的脸,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我穿好衣服,既不梳洗也不打扮。我们这儿的规矩,老人去世,直系亲属四十九天内不梳头、不穿新衣服、不唱歌、不跳舞,不参加任何娱乐活动。身上淋漓不尽,每迈一步都感觉如挪动一座山那么困难,但我仍打起精神挪出了房门,见公公婆婆坐在天井的另一头,正小声说着什么。看到我,他们站起身来,忧伤地对着我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鼓励自己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不能让老人担心啊!我像平时一样地笑着,说:“我要回去一趟,家里的事情就麻烦阿爸阿妈了。”老人点着头,送我到楼下。临出发时,婆婆突然抱住我说:“卓嘎,我们对不起你!”话音未落,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没什么,阿妈,今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我走了。”我强装笑颜,安慰地搂了一下她。然后在扎西的帮助下我翻身上马,踏上了奔丧之路。我这样的情况,如果在内地,是不是很不可思议。记得在电视里看过,内地女人如果发生我这样的情况都要卧床休息一个月,家人好吃好喝地侍候着。在我们这儿却不一样,别说流产,就是生孩子,因怕给家里带来血光之灾,临产时女人都到野外去生,生完后自己处理脐带,然后抱着孩子回来,喝上一碗用红糖、奶渣、青稞酒熬的糊糊后,该下地下地该放牧放牧。自古如此,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们的生命跟男人一样强健,任何时候都没有特殊照顾的地方。尽管我认为自己不需要特殊照顾,但仍享受着扎西的关爱。因为要赶夜路,扎西准备了厚厚的毯子、羊皮袄,还在我的靴子里塞满了羊绒。他牵了两匹马,出村后我们共骑一匹,他用胳膊护着我,把我裹了个严严实实。此时我才知道,是莲告诉了他我出发的时间。在应该到达的时候他跟黑鹰等不到我,便又回村打电话给莲,莲再打电话到那个县上找到熟人,打听到有一辆去藏东的客车路过,其中有个孕妇,他想可能是我。可是,在预定的时间里我还是没到。他便不停地从路过的司机那里打听消息,后来终于从一个卡车司机那里听说前面弯道处有一辆去藏东的客车坏了,他便带了黑鹰赶过来,就这样找到了我。他说得轻描淡写的,我却听得眼泪哗哗。我们到家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门口已经用白色的石灰画了两条白线,跟家门的宽度相同。在有坑的地方或是岔路口,都有白色隔断。我知道这是引导亡灵的路,我的阿妈将顺着这条路到往生的地方,从此将不再相见。二哥和嫂子迎了出来,尽管他们面色憔悴,却如往常一样招呼我们。见到他们,我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我不能哭,家人也都不能哭。如果我们哭泣,阿妈的亡灵就会因为舍不得亲人而留在家中,成为孤魂野鬼,那会影响她转生的。阿妈既然走了,就让她的亡灵安安心心地离去,不能因为我们的不舍而让她进入不了轮回,永远受地狱的寒凉之苦。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39)我们上楼,捧着哈达,先去看阿妈。按照我们的风俗,人去世后,要立即通知僧人,超度亡灵,以免亡灵走入歧途。祈祷神佛,请他们保佑亡灵去往极乐世界并尽快转生。这个程序完毕后,才能移动死者的肉身,把死者身上的衣服换成白布,把头弯于两膝之间,如母体中的胎儿一样,然后放于屋内的一角,要特别防止猫等动物接近,以免惊着亡灵。出殡的时间要经过僧人打卦择吉日,此间还要请僧人天天来家念经超度。家里每隔七天就要为死者念经行善,举行各种超度亡灵的法事,到寺院点灯拜佛,祈祷死者早日转生人间,一直到七七四十九天为止。只有过了四十九天之后,我们才相信死者的灵魂已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跟人间脱离了一切关系。阿妈的肉身就在旁边小屋子的一角,已经被###师用哈达绑成胎儿的样子,稳稳地坐在临时搭成的土台上。旁边点着一盏酥油灯,外面用白布单子隔开,上面挂满了哈达。屋子的另一头,四个僧人正在念度亡经。法器有节奏地响起,同沉稳的诵经声融合成一片,显得那么清晰、明朗……此时,我心平静,相信阿妈临终时已经看到了莲花生大师所说的“光明地”,她已经去了天堂。这个自发的“光明”,无始以来就不曾被生过。它是本觉之子,而本觉也没有父母——多妙啊!这个自发的智慧,不是任何人创造的——多妙啊!它没有经历生的过程,也没有死的成分——多妙啊!虽然它是那么明显可见,却没有人见过它——多妙啊!虽然它在六道里轮回,却不曾受到伤害——多妙啊!虽然它见过佛土,却不曾变得更好——多妙啊!虽然他存在于任何人身上的任何地方,却不曾被发现——多妙啊!而你却继续想从别处证得果报——多妙啊!即使它原本是你的,你却往别处去寻找——多妙啊!死亡,既是今生的结束,也是来生的开始。我们进去,躬身把哈达献给阿妈,然后转身出来,去佛堂看奶奶。比起上次,奶奶更老了,背更驼、腰更弯了,白发凌乱。看到我们,她没说话,仍然转着经筒只顾念经。我和扎西坐在她身边,仰头看着前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幅唐卡,佛像的眼睛还是那么安详,眼里盛满悲天悯人的慈悲。母亲的肉身离开家时,是凌晨四点。我们不能去,因为怕母亲的灵魂看到亲人伤心,便请了远房的两个亲戚和乡人一起送母亲走。大哥背着母亲出来,我和二哥、嫂子不由得跟了上去,顺着那两条白线送到门口等待的拖拉机上,看着母亲在持香的乡人护送下慢慢消失在了漆黑的夜里。老人啊你要摆脱肉身的束缚好好选择你要走的路你的脚已经冰冷你今生的生命已经结束你已经接近最后的解脱了老人啊你要镇定沉着那里没有可怖的东西生命已经离开你的双眼冷气正向上蔓延请紧跟着你的灵魂吧老人啊你要轻松从容不要留恋你的亲人抛开生命进入无相之境不要紧张慌乱解放你的精神进入来世快乐的时刻吧听着僧人不停地念诵,尽管我已经竭力克制,最终还是泪眼模糊。长长的送葬队伍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清,我才转身,趁别人不注意,爬上了楼顶。记得小时候,我闯祸挨骂了,就会爬上来坐在这里。天黑后,听见母亲到处呼唤,自己却吃着奶渣晃着腿就是不下去。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40)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见山道上的星星点点和缕缕桑烟。桑烟顺着山路,直到山冈。还没起风,青烟直直地升上天穹。当晨曦出现时,第一缕风缓缓吹过山谷,桑烟便开始弥漫,整个峡谷里都有了草木的味道。那长长的队伍走上山冈,顺着山脊移动着。我知道那上面有一块大青石,我的祖祖辈辈都是在这里离开人间去了天堂。阿妈啊,我不伤心,女儿在这里目送你远走;阿妈啊,我不流泪,女儿在这里看你进天堂。当太阳穿破第一层云雾,橘红色的光线丝丝缕缕映红了圣洁的山岗。我的阿妈,她躺在那大青石上,舒展的身体如一个初生的婴儿,迎接着她来生的第一缕阳光。鹰鹫顺着太阳的光线滑翔,它们是灵魂的引导者,阿妈的生命将随着它们的翅膀去往遥远的地方,那里佛光笼罩、鲜花遍地,那里不再有苦难、不再有操劳……看着群鹰渐渐消失在天际,我知道我的阿妈已经去了永生的地方……阿妈就这么走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我们的生活里。日子渐渐恢复平静,一切又回到原有的秩序里。只是,我常会看着自己的手腕发呆,这块旧表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扎西曾经想给我买一块新表的,我没要。觉得这块表戴在手腕上,就如母亲还在我身边一样。对我而言,它已经不是一块表,而是母亲的温暖和关爱。嘉措最近打电话回来勤了些,每次公公接电话后都是眉开眼笑,说着“卓嘎,你家长要回来过年”。“卓嘎,你家长给你们买了摩托车!”“卓嘎,你家长今天问你需要什么?他回来时带给你!”……我需要什么?此时的我什么都不需要。甚至对于他的归来与否,我都不再盼望。心疼太久,已经麻木。思念成炽,已经成灰。我和扎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虽然艰苦,但很平静。这样过一生,无欲无求,也很好。黑鹰已经长成了大獒,不上山的时候,它常带着一群牧羊狗在屋前屋后的山林里疯跑。我提着火炉出来,放在公公脚边。天井里,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花,飘飘洒洒的。我赶紧把周围的杂物挪到房檐下,又去拿了一床毯子给公公盖在腿上。他有关节炎,稍微一冻就会疼得走不了路。自从知道后,便一直很细心地照顾他,所幸的是,现在很少犯了。透过小窗,外面已经银白一片。我坐在织布机前,搭上线头,木梭一左一右开始穿梭。婆婆拿了外套披在我肩上,说:“卓嘎,歇歇吧,今年氆氇早够了,不用这么辛苦。”“闲着也是闲着,织几梭子不费什么劲,阿妈,你歇着吧!”我转身对她笑笑,手却不停歇。“边玛呢,跑哪儿去了?”公公问。“在那边仓库里和几个阿哥扔色子。”“再有一学期边玛就毕业了,他说他长大了,你怎么看?卓嘎!”公公说。我的身子顿时条件反射般地一紧。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爸啦,这事你做主吧,我没意见!”“那就让他今晚进你的房间吧!”公公说这话时,口气平淡。好像在说母牛又添了小牛犊似的。“喏……”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这种事,我不答应又能怎样?难道边玛就不能进我的房吗?不可能的。公公不可能容许这种事发生,做主的本就不是我,何苦要让全家人都不愉快呢。随命吧,既然命中这么安排,抗争就能改变吗?如琼宗那样,抗争到最后还是没挣脱本来的链条,还是回到了同一条轨道上。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41)自从琼宗和仁钦相爱的事传回村里后,她父母几乎是见人就躲,短短的时间,两位老人已满头白发,背也快弯成山梁了。特别是仁钦的父亲,隔三差五地到琼宗家骂一顿,说他们决不可能再要琼宗当儿媳,让琼宗死了这份心,他家儿子就是不结婚,也不会要那个让他们丢尽脸面的女人。这种话让任何一个有点骨气的家长都是受不了的。自己的女儿让别人如此侮辱,还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因为是自家首先对不起人家,现在反而又跟人家儿子好了,这不是送上门去让人骂吗?琼宗的父亲每每提起自己的女儿,眼里都能冒出火来,但又无可奈何。从琼宗的命运里,我看出太多的无可奈何和太多的不得已。让一切随缘吧,安静地跟着命运的脚步,也许是我这样的女人唯一的选择,我重新捡起失落已久的经书,没事就看上几页。过去看着枯燥乏味的经文,如今看来竟是那么的有趣。眼睛看着木梭,心里默念着经文,氆氇在一点一点地增大。楼下传来喧哗声,扎西和边玛他们上来了。我看了一下窗外,积雪已深。这是今年的第几场雪,我已经记不清楚,只是感觉今年比往年要冷一些。我拽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站起来,准备去做晚饭,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卓嘎,你怎么这么瘦了?”好好自嘉措从我的房间冲出去后,一连几天都没见着他的人影,手机也不通。我开始到处寻找他,想告诉他不是自己故意要摔他的电话,告诉他自己那天只是心情不好。我去了他住的地方,院门紧锁着。我便坐在对面的甜茶馆里,要了一壶甜茶,忧伤地盯着那个院门,出出进进无数的面孔,就是不见心中那人的影子。没出息地开始掉泪,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杯子里。为什么?就那么一个土得掉渣黑不溜秋的女人,值得几天不理我?不进我的房门?我把壶里剩余的甜茶全倒在一个大杯子里,仰着脖子灌了下去。见旁边一个黑脸小伙子正在闷头喝青稞酒,便走了过去,自己拿起一个杯子,拎过他的酒壶就倒了一杯,然后碰了他的杯子一下,说声干,便一口喝光。他开始还惊讶地用小眼睛看着我,后来便默不作声地跟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直到我俩把那一壶酒全喝光,他才抬起头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对我说:姐姐,你叫什么名字?燕子!想也没想就回答。似乎,这真成了我的名字了。燕子,那是什么东西?他醉兮兮地趴在桌上,小眼睛盯着我的胸部问。你是问我的名字是什么东西呢?还是问我这儿是什么东西?我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胸,暧昧地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说:燕子,我能不能要你的电话?拿过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拨了自己的号码,然后站起来,也不说再见,转身出了甜茶馆。我顺着巷子往前走,大声唱着:你们是害虫,你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临,正义的来福临,杀死、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