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婚》-7

然而,跟嘉措在一起,不知不觉地在改变这些习惯。不知不觉地,自己就如那落网的昆虫,开始不停地挣扎,却逃不出这情网。卓一航到处找我,托了狼哥他们联系我,要跟我谈谈。我不置可否地点着头,又摇头。见面,还能说什么?此时的我,要自己都属奢侈了,何况要他?那么一个精致儒雅的男人,我要不起。常拽着嘉措去看电影,花上几十块钱,看别人如何演绎精彩人生,然后去西餐厅吃牛排,再拽着他的手沿江走回去。恋人的日月,是不是都应该这么走过?有时会跟家里通通电话,爸爸接电话时总说他们一切都好,要我注意身体,高原上,气候变化无常,注意别生病。妈妈总是说好好回来吧,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结婚生孩子、女人年龄大了生孩子不好之类的话。在父母眼里,我这样的年龄,早就结婚生子安定了吧?他们的女儿却漂泊在外归期无定,成为所有的亲戚所有的朋友背地里的谈资。拉着他的手走过小桥,顺江堤而行。我的手机突然响起,看了一下,陌生的号码,接时,对方说好好,我想死你了你在哪里?你是谁?你猜嘛。听到一个大男人如此说话,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你要不说你是谁,我就要挂了。猜一下嘛,亲爱的,我真的很想你,你在哪儿啊?我在我男人身边。我说,情不自禁地乐了。嘉措也笑了,在我脸上吻了一下。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19)对方无语,我哈哈笑着,挂了电话。最讨厌这种人,不管别人的心情如何,也不管别人在干什么,随自己兴致乱开玩笑。转弯后,突见一辆白色的“路虎”停在路边,卓一航正跟两个男人站在树阴下聊天。见到我们,怔了一下,很快就转过头去,装着看风景。我低了头,下意识地放开嘉措,快步向前走了。错身时,恨不得脚下有条缝钻了进去。嘉措倒是一点没感觉,只紧紧地跟在我后面,不时跟我调笑几句。尴尬,无论如何不在意,此时碰面,总不是个好时候。一航,虽说告诉自己要放手,但真正地做到放手也是不易。他,毕竟迎合了我心底多年的梦想:多金、儒雅、温暖。就此错过,将来是不是会遗憾?好久都在思量这个问题。过了很久,一航都没有消息。想到他可能真把我忘了吧?这样不是很好吗?直到某一天,嘉措不在,独自一人坐在露台上,听着歌曲《追风的女儿》,再度听到手机信息响起,拿起打开。想你,在每个白天和夜晚。记得在八廓街的那个夜晚吗?把你捡回来,如一只小猫般蜷在我怀里。多么美好多么甜蜜的夜晚啊,难道就此错过?看后,想哭。回说不是不想要你,是要不起你。一航,你太优秀,优秀得让我跟你在一起都感到内疚。我们不能试试吗?也许,我们能磨合到一起呢。这些日子,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听音乐,想你,夜不能寐。宝贝,想想那几天的美好,难道你真忍心就此离去?不忍心又能如何?一航,与其将来你厌了我离去,不如现在分开来得干脆。我怎么能厌了你?拥有你是我的福。你总会厌了我的。总有一天,我老了,容颜不在的时候,你的眼光便会转移了。宝贝,别那么说,我们都会老的。想你成疾,能否来看看我?……我实在说不下去,关了机,靠在椅上,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今时今地,我心很痛。不想把这些信息删除,就当是个念想吧。这几天嘉措都魂不守舍的,他总是在玩他的手机,翻来覆去地玩着。问他,又什么都不说。这个男人我不懂,一开始就没懂过,现在更不懂了。深夜,我在他胸膛上醒来时,他往往还在看着天花板出神。我不明白,那藏式的,蒙了一层花布的房顶有什么好看的。他甚至不出门了,连生意都不管了。我曾试着问他弟弟呢?妹妹呢?他们回去了,他说。要过望果节,他们全都回去了。他每次说起“他们全都回去了”时,口气竟然是伤感的。这个男人,一边无休止地索取着我的身体,高潮时疯狂地叫着“你是我的女人,你是我嘉措的女人,这一辈子休想离开我!”一边却在伤感着。你不回去过节吗?我问。藏族的节日很多,多得我根本搞不清楚名字。但是我喜欢过他们的节,什么节日都过。快乐,不是吗?只要有快乐就行。我喜欢站在醉兮兮的人群中,跟着他们狂乱的脚步扭来扭去。管他扭的是什么呢?我快乐,忘了自己也忘了别人,这就是我想要的。在吵闹的人群中,再也听不见手机响,便没了心理负担。是的,我是有心理负担的。我怕听到电话响。怕一航打电话,甚至,怕阿莲打电话,只有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里,我才不害怕,至少是暂时的不再害怕。嘉措跟我在这个藏式小院住了一周后,又莫名其妙地找不到人了。打手机,传来的是那个让人讨厌的声音“你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让我几次都怀疑,我真的拥有那么一个男人吗?每每怀疑时,我都抚摸自己的身体。是的,手指下的感觉明明白白告诉我,我拥有过,那些遍布全身的吻痕,零乱的床单,屋里弥漫的酥油味,那都是他给我留下的印迹。可是,他现在不在了,除了这些属于他的印迹,没有体温,没有热辣辣的眼神,没有狂野的拥抱……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20)他去了哪里?我的嘉措去了哪里?他把我再一次扔在了拉萨城的某一个阴暗的角落,让我在每个大雨倾盆的晚上,瑟瑟发抖。在屋里闷了两天,自己都能闻到身上的霉味了。我要死了吗?为什么身上有这么重的土味?头发也一把一把地往下掉,枕上、床上、卫生间里……到处都是头发。我是个什么人啊?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只穿了一件背心的我,在八月的某一天,在日光城的某一个角落,独自舔伤。我冷啊,真的冷,彻骨的寒冷。我飞快地穿衣。花裙、花帽、牛仔裤、平底鞋,一股脑地穿上身,然后抓起包,飞快地冲出了那个藏式小院。头也不回,绝不回头。跑过一条又一条的巷道,跑过一群又一群陌生的人,我再次站在了大昭寺广场。阳光暖暖地包围着我,真暖和啊,像妈妈的怀抱。我眯缝着眼,看向天空,蓝天上,白云像棉花糖一样的,东一堆西一堆。我还活着。我对自己说,我还好好地活着。当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时,心里还是有一丝高兴的。活在阳光下真好啊!我蓦然间对着天空狂叫一声:嘉措,你去死吧!便又开始奔跑。卓嘎望果节过后就开始了热火朝天的秋收。说是热火朝天,也热闹不了多久,至少我们家是这样。一天时间不到,青稞就全部在地里堆成了小金字塔,只等着晾干水汽后,脱粒即可。秋收,对我们来说就是一种象征性的劳动。真正的粮食在山上走着呢,那些牦牛、绵羊才是一家子的粮仓。我把最后一把青稞抱到一起码好,终于能直起腰休息一下了。扎西拖着一把豌豆过来,伸手递给我一条毛巾,说:“你去那边树下坐一会儿,剩下的我来干就行了!”我看了看豌豆地,也没剩多少活,何况还有朗结帮忙。便没说什么,走到一边的田埂上,躺在了树阴下。不知为何,最近总是容易疲倦,胃也常常不舒服,吃什么都想吐,还不能让家人发现了。这个季节是我们最忙的时候,收割、贮藏冬天的燃料、照顾初生的小羊、小牛,活儿多着呢。如果让他们发现我怀孕了,肯定不会让我出门。我如果在家,朗结肯定会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干的。这么多的事情,仅靠扎西,怎么忙得过来?我半眯着眼,透过树梢看去,天空湛蓝,几丝白云糅在天幕里,慢慢移动着。我喜欢这样的天气,不冷不热,清清爽爽的。一群群的云雀飞来,停在收割后的青稞地里,唧唧喳喳地觅食。如果我稍动一下,它们便会“轰”的一声飞起,要不了五分钟,便又会落下,继续着先前的吵闹。我拾起一株遗漏的青稞穗,捋下放在手心搓了搓,饱满的颗粒就露了出来,吹掉壳,扔进嘴里,一股清新的味道便溢满全身。就在我细细品尝从口腔沁入心肺的味道时,听见朗结在那边大喊:“大哥回来了,我大哥回来了!”我不能形容此时的心情,欣喜若狂,如云雀在天上高高翱翔一般。嘉措回来了,那个跟我结婚后不到一周就离开再不见人影的男人终于归来了。他回到家不止我高兴,家里人都在高兴着,婆婆甚至一把抱住嘉措失声痛哭。公公忙前忙后地拿青稞酒,把自己轻易不用的银质酒杯都拿了出来。弟弟妹妹都围在嘉措身边,手上拿着哥哥送的礼物,每个人都有。公公是一套保暖内衣,婆婆是一条丝织的尼泊尔帮典,扎西和朗结每人一顶狐皮帽,弟弟和妹妹都是文具盒,给了我一件毛衣,大红的颜色,如天边的朝霞!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21)我心欢喜着、雀跃着,连下楼给牲畜喂水都显得比平时轻盈许多,甚至还哼着家乡的小调。看小牛犊在喝着水,耳朵却在注意楼上传来的每一个细节。那个低沉的男中音在回答公公婆婆的问话,他说他一直很忙,忙着收购虫草,忙着把虫草卖给广东商人。好像还有拿钱给扎西,说是要给家里添置家具。扎西可能不要吧,公公在劝说扎西,说都是家里人挣的钱,应该用于家庭的建设上,让扎西拿着。我嘴角向上扯着,舒心地笑了。这个男人总算是没忘了这个家,没忘了自己作为“家长”的责任。这时,扎西提着一筐草料下楼来,放进槽里,加了些水和酒糟。他蹲在地上,看牛卷着草料,突然闷闷地说:“他回来了,你明天就可以回去看阿爸阿妈了!”我了解他此时的心情,从看见他哥哥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忧郁着。因为嘉措突然归来,所有人都在兴奋中,除了我,没人会注意扎西的变化。再说,扎西本来就是内敛的、木讷的,不说话、埋头干活是很正常的状态,但我知道,因了嘉措的归来,扎西有了不愿向人道的心事。走到他身边,坐在草堆上,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真是有些无奈。三个男人,三种性情,要一一照顾,还真是有些为难。但我还得努力,他们任何一个都不能忽略,一个出问题,就会危及到家庭的完整。那才是最大的笑话呢!一向骄傲的我,怎么会容忍自己成为笑话?成为村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呢?“扎西,你知道我的情况。你总不希望我头一次回娘家就让别人笑话吧?”“我希望你开心!”他闷声说,话简单,但我知道这是他最真实的想法。他不开心,只是心底自然的反应,跟理智没有关系。他知道应该怎么做,从小就知道。心底的不开心,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而已。而我,是他的妻,是他唯一的女人。“那就对了。阿爸阿妈都在盼着我回去,出嫁几个月了,我也想他们啊。从礼数上说,也到了我回娘家的时间。扎西,我没有忽略你,你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是在跟我踏踏实实过日子的男人,你明白吗?”“我知道。我等你回来去磨今年的糌粑!”我看着他,这个男人总是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不过无意中说起“想吃今年新的糌粑”,他就记住了,一直放在心里。我伸出手去,放在他的手心里,一股暖暖的感觉传进心里,温暖而安心。说实在的,我可以把朗结的醋意谈笑间就按了下去,不让他再发出来。对于扎西,我却很难做到。朗结的不快,是张扬的,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如一个孩子,情绪上的变化很好把握,哄一下就能雨过天晴;而扎西不能,他的隐忍总让我不安,心底会生出不该有的愧疚来。是的,那愧疚是不该有的,我嫁的本就不是一个男人,身体和心注定要平分给几个丈夫。如果我因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而对另一个男人产生愧疚的话,那其他的男人将何以面对?公平,是兄弟共妻家庭能长久维系的砝码。一旦这个砝码失去准星,那就是家庭灾难的开始了!“我回来后,跟你去牧场好吗?我跟阿爸说陪你去牧场看今年的小牛。”扎西把我的手紧紧捏着,使劲点着头。我知道他懂我的,无论他的心里有多委屈,身体总是会跟我站在一起。母牛吃饱喝足后,卧在草堆里,发出沉重的鼻息声。小牛挤在妈妈的肚子下,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四处张望着,浓浓的牛粪味溢满室内。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22)我站了起来,活动一下腰。这些日子总是容易疲乏,只要坐下去,就不想起来。“上去吧!”“嗯!”借着氤氲的光向外走,到门边时,发现身后并没传来脚步声,回转身来,见扎西还在牛栏边,身子靠在墙上,静静地看着我。沉沉的暮色笼罩着他高大的身影,眼里是说不出的落寞。看着他那眼里的哀伤,心,竟千般不忍起来。轻轻叫了一声:“扎西……”走过去,投入他怀里。“你别这样,我很快就回来了,你这样会让我不安的!”他突然就搂紧了我,把唇狠狠地压在了我的唇上,辗转反侧地吻我,吞噬着我的唇、我的舌尖。他不停地呢喃着:“卓嘎……卓嘎……你是我的魔女,你是我的魔女啊……”在我终于有机会喘口气的间隙,把头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怀孕了!”我没有说“你要当爸爸了”,因为我觉得那话对他不真实;我也没说“你要当叔叔了”,因为那话对他是侮辱。我只说“我怀孕了”,这才是结果,而这个结果是他一直期盼着的,是他乐意看到的。果然,他的眼里瞬间亮了起来,本来在我小腹上揉搓的手也放轻了力度,变得更温暖、更轻柔,眼中原本炽热的火焰也变成情意绵绵的一汪清泉。然后他再度吻住了我,那么细致而深情。直到楼上婆婆叫“卓嘎啦,上来吃饭了”为止。晚饭时,公公貌似轻描淡写地说:“卓嘎啦,你嫁到我们家也几个月了,该回去看看了,明天就让嘉措陪你回去看看父母吧!”他说话时,眼睛却看着嘉措,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赏和喜悦。婆婆也在一边点着头附和,说:“多住几天,陪陪你阿妈,帮他们把青稞收了再回来!”我点着头,不敢看任何人,我知道朗结和扎西都在注意我,若无其事的样子才能让他们安心。至于嘉措,他的眼神一直就没落在我身上。确切地说,是没敢明目张胆地落在我身上吧?因为好几次,都感觉他在偷偷打量我,等我一转身,他又飞快地看向别处。公公大声叫着朗结去洗碗,再叫婆婆打来一壶新酒,说让扎西陪他好好喝一杯。嘉措一直没动,公公把他的酒杯拿开,说他坐了一天车,早点休息去吧。扎西听到公公这么说,飞快地扫了我一眼,痛楚一闪而逝。嘉措没说话,往我的小屋走去。到门口时,我见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解下了腰带往门边的钉子挂去。约定俗成的规矩,任何人都得遵守。无论这人身在哪里、心又在哪里,回到家,回到这个一切都得按规矩办的老家,就得遵循传了几千年还在传着的仪式。腰带或鞋子放在门口,告诉其他的兄弟,今晚这屋里的女人属于自己的。按照传统,我的身心是属于这几个男人的。那么,他们呢,他们的身心也是属于我的吗?我不敢确定。除了扎西,其他两个男人、或是今后还会有下面的弟弟加入,但是他们我无法把握。我看着嘉措飞快地把腰带搭在门边,逃一般地窜进屋,再用脚跟关上门。我是有些欣喜的,他毕竟回来了,不是吗?纵有千般埋怨、万般委屈,从看到他回来的那一刻起,都化为乌有。我不想说那一晚的旖旎。到天亮时,他还在我身上运动着,头伏在我耳边无奈而狂热地喊:“魔女,你叫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啊?”扎西说我是他的魔女,嘉措现在也叫我魔女,记得第一晚他是叫我“燕子”的。不过,我还是喜欢他叫我“魔女”,这是我所熟悉的词,也是我能掌控的一个词,我知道他一连叠声叫出“魔女”时,心肯定不再迷失。至于“燕子”,那个词对我而言太过陌生,陌生得没有任何具象的东西可以跟这个词连在一起。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23)该起床时,发现全身酸疼,触目所及的每一寸肌肤上都是欢好后的痕迹。尽管十分贪恋他温暖的怀抱,但仍是挪开了压在胸上的手臂悄悄爬了起来。作为一个女人,我希望自己能跟自己男人并肩站在一起,共同迎接风雨,而不是如一根藤攀附于他们身上,靠他们的养分生存。所以,努力做好自己分内的一切,包括早起打点一天的开始。要回娘家了。我打开衣箱,找出最合体最漂亮的衣裙穿上,再把嘉措的衣服准备好,轻轻放在枕边。第一次回娘家,衣服的好坏代表我在婆家过的日子。不想让家人担心,不想让村人笑话,尽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我把长发梳成辫盘在头上,头顶上压了一颗硕大的松石。此时镜中呈现出一张典型的康巴女人的脸:轮廓分明,美丽中带着强悍。满意地对自己笑一笑,打开门出去。厨房里,其他人还在安睡。我看了一下,扎西呢?扎西怎会不在?只剩一个空的被筒。也许他早起了吧?我不敢确定。拧开酒桶,接了一壶头道酒出来,在天井的桌上找到了嘉措的杯子,倒了一大杯。想了想,扎西也许一会儿回来,便把他的杯子也斟满了。就在我端着酒准备回房时,见角落有个人影动了一下。扎西,他坐在那里,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一种叫做“落寞”的东西笼罩着他,显得那么萧瑟和伤感。看着他,心开始疼。这一夜,他是不是都蹲在这里?这一夜,他是不是都在此守候?我放下嘉措的杯子,重新端起扎西的酒杯,走过去,递给他。他接过,什么都没说,仰头一口喝干,然后把杯子扔在一边,一把扯下我,狠狠吻住。嘴里有明显的咸意,那是扎西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我任他抱着,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是轻轻地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胸前,任他的眼泪打湿衣襟。我知道,此时,什么话对于他都是多余,我这个人、我这颗心才是他最好的安慰。直到厨房有了动静,扎西才把我放开。为他抹干眼泪,看着他,用食指在他脸上画了一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自己捡起酒杯放在桌上,再把嘉措的酒杯递给我。扎西就是这么个人,无论心中有多委屈,自己该做什么,总还是明明白白的。我朝他做了个鬼脸,端起酒杯往回走。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门边有个人影闪了一下,仔细看去,又什么都没有。进去,见嘉措睡得好好的。俯在他耳边,“喂,起床了!”他突然睁开眼,吓了我一跳。那眼中的神光,怎么看都不像刚睡醒的样子。“你醒了?”我灿灿然,有些不好意思。他坐起来,上身赤裸着,我把杯子递给他。男人清晨的第一杯酒,总是女人端到床上的。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规矩,所以无论我的房中是谁,我都会按照这个规矩去做。喝完了这第一杯头道酒,他们的一天才真正开始。女儿第一次回娘家,女婿要穿传统的藏装。这些我早就准备好了。我顺手拿起枕边的衣服,帮他穿戴起来。男人的藏装穿起来较麻烦,特别是腰带,要把衣摆往上拽一些系好,前后才会形成很好的兜形,一个人很难搞定。我帮着他,先穿了衬衣,穿外套时,他把衣领挂在头上,我把下摆理好,系上腰带,他再把衣服放下来,这样长短刚好。裤子也是氆氇做的,里面需要穿一条秋裤,否则会扎皮肤。此时才发现,他下面还什么都没穿,那物正气宇轩昂地挺立着,不禁羞红了脸。他眯着眼看我,脸色氤氲,大手摸着我的脸,便要俯下身来。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24)“别,大家都起来了。咱们还要早早出发呢!”我拿开他就要往我衣服里探的手。嘉措跟扎西、朗结是不一样的,嘉措大胆,习惯性地掌控一切,包括女人。扎西憨厚隐忍,凡事都会事前思量三分,跟他在一起,往往是我主动一些。朗结还没脱离孩子心性,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卧房中的他也不例外,玩性多一些。这三个男人,我都得适应。然而,不可否认,我喜欢跟嘉措在一起,喜欢他的疯狂,喜欢他主导一切的霸王作风,在他的身下,我感觉自己更像个女人。我转身在箱里翻找,他从后面搂住了我,用手上下抚摸着我,瞬间就弄得我面红耳赤,呼吸急促,赶紧扯出裤衩给他,借以逃离他的魔手。他的眼睛蕴满烟色,嘴角上翘,慢悠悠地把腿抬起穿好。藏靴是扎西亲手做的,上面绣着好看的图案,我平静了一下,蹲下去帮他套上,扎好绑带。看看一身齐整后,让他下来,走到窗前,那里有个圆形的镜子,是我平日梳妆用的。他坐下,拿起梳子递给我。嘉措的头发自然卷曲,很黑很亮,我把它们一一梳好,加进红丝线编成一根长辫,盘在他头上。再拿出他结婚时戴的金耳环,挂在他的左耳上。一个粗犷的康巴汉子出炉了。我看着镜子,发现嘉措长得确实不赖,黑红的脸庞方方正正,鼻梁挺直,薄唇紧抿。再看了看镜中的自己,黑亮的辫子盘在发髻边,宽额大眼,脖子上戴了两串绿松石。这样的形象,应该是一对璧人吧?“比扎西如何?”他看着我,突然说。我看着他,眼里嘴角含笑。这个男人,不会在吃醋吧?“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他站起来,搂住我霸道地亲了一下。我飞红了脸,只说:“走吧!”家人已经在天井里等着,见我们出来,公公婆婆眼里露出惊喜。朗结则叫着:“大哥、阿佳,要糌粑还是牛奶?”扎西没容我回答,就递了一碗牛奶给我。嘉措自己弄了一碗糌粑■着。婆婆没跟我们一起吃,她一趟趟地进出小仓库,没一会儿,天井的柱边就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袋子,不外乎是些土产,核桃、石榴、野桃干,都是山上产的;还有五十斤青稞,是送给父亲酿酒的,因为带青稞酒不方便;两条帮典,嘉措从拉萨买的,一条给阿妈、一条给嫂子;两件毛衣,送给哥哥;还有一个玩具,送小侄儿。另外准备了两块砖茶,送给亲戚邻里。这样的礼物,不算特别丰盛,但也不寒碜了。扎西早早吃完,就把东西往楼下搬,马匹已经备好。我抱着一床藏被下楼来。带着被子走亲戚是我们的习惯之一。藏被都是自己手工织的,很费工,但厚实而暖和,一个家庭里一般很难有多余的。所以出门,如果不回家,都会自己带被子。嘉措下来时,又带了一床丝绵被。这是他从拉萨买回的被子,很柔软,保暖性却不如藏被,晚上他喜欢放在藏被下面,贴身舒适。扎西把我抱上马背,放在被子上面,悄悄在我手上捏了一下,我知道他的意思,让我照顾好自己。家人把我们送到村口,公公扯着嗓子大声叮嘱嘉措一路小心,要照顾好我之类的话,一边不停地跟早起的村人打招呼,极热情地递烟,解释着大儿子太忙,望果节都没能回来,这不,昨天才赶回来,今天要陪儿媳回娘家去。村里在拉萨打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都是一个地方的,平时也有接触。关于嘉措这样那样的事都会传回老家。最近村里流传一种说法,说嘉措不愿当家长,不愿在老家跟兄弟一起生活,他要自己找老婆。不管这是不是真的,在这个大山里,这样的流言对当事人来说,都是一种很大的伤害,让我和公公婆婆难堪。嘉措这次突然回来,让那些传言不攻自破。公公这才要一家人大张旗鼓地给我们送行,还夸张地跟乡人打招呼,相信要不了半个时辰,村里就会传遍嘉措回来了,还陪我回娘家去了的消息。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25)心情愉悦,看什么都顺眼。在大山里待了十几年,从来不知道山是这么美、水是这么清。我们行走在山间小路上,路边是年年盛开的各种野花。嘉措没骑马,牵着缰绳走在前面。我看着他的背影,说:“嘉措啦,我给你唱首歌吧?”“嗯。”他弯腰采起路边的格桑花。天气格外晴朗,天蓝得如绸缎,云团仿佛触手可及。太阳下去了月亮爬起来阿妈的织布机停了阿爸的青稞酒香了妹妹和她的牛羊踩着白云回家了……我反反复复地唱着,歌声在山谷里回荡。“好听吗?”“好听,你可以去朗玛厅唱歌了。”他笑着,走过来,把格桑花递给我。“你就像这花,野性的美丽。”“是吗?朗结说我像菊花呢!”我咯咯地笑着,接过花捧着。“朗结,他已经……加入了吗?”“扎西没跟你说?”我跳下马背,跟在他身后。“扎西……他太忙,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哦。”原则上,这事扎西应该跟他大哥说的啊,或者公公也该告诉他的。不过,也无所谓,这样的事在我们这样的家庭中,是再正常不过了。兄弟长大后,如果愿意,他是随时可以加入这个家庭的。“朗结是我们中的一员了,上个月的事吧。”他没再说话。“你不高兴吗?”“没有。这样也很好,大家在一起,生活会越来越好的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总感觉他的话有些勉强。是因为朗结吗?朗结长大了,迟早会跟我们在一起的,他作为“家长”,应该是心里有数的啊。他有五个弟弟,除宇琼过继给欧珠舅舅外,其他四个兄弟如果他们愿意,都可能会成为我的男人,这不是什么例外啊,值得为此不高兴吗?说起来没人会信,结婚几个月了,我跟自己的丈夫这还是第二次见面。他太忙,忙得都忘了自己在老家还有个女人。谈不上夜夜等候,我的每个夜晚身子都不会空着,但是心会寂寞,空心的痛苦比空身的痛苦来得更直接一些。但是,我不能抱怨,甚至连不高兴都只能放在心里,无论是对嘉措还是他的弟弟们,一团和气才是这个家庭需要的氛围。而这一团和气需要我去创造,和气是围着我这个女人产生的。山路漫长,弯弯曲曲,如心事缠绕一般。几次看着他的背影,都想问他“燕子”是什么意思,又几次咽了回去。总感觉这个他在欢好时脱口而出的词不同寻常,但又怕了那不同寻常。也许,那是他只身在外,受外界影响的一个方面吧。相信那是个多彩的世界,改变他的不仅仅是生活习惯,也许连潜意识都有别的东西进入,比如这个词:“燕子”。一路上,他话很多,讲他们兄弟的故事。他说他一直对不起扎西,作为家中的老大,当初本应他退学回家的,结果父亲却让扎西回家帮忙。他说他每次去上学,看见扎西背着牛粪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那滋味真不好受。“我告诉自己,将来不能再让扎西受委屈,不能跟扎西抢任何东西。”他说这话时,我们在一个山口休息。我在挂经幡,他坐在石头上喝青稞酒,我从经幡里探出头来。“你会跟扎西抢东西吗?”“一直以为不会的。现在,我说不准!”他捧着酒杯,深思地看着我,总觉得那眼里有什么,待一细看,又什么都没有。“这么大了,还像孩子一样抢东西,你们疯了!”我笑。“有些东西可以让,可是有些东西想让都让不了!”藏婚 第二部分 藏婚(26)“胡说,又不是孩子,什么东西不能相互让一让呢?”“你不明白的。”他把杯中酒一口喝干,过去解开缰绳,说:“女人,你能不能快点,我们该出发了!”“这就好。”我把经幡另一头的绳子几下子捆在石头上,走了过去。他抱起我,要往马背上放。“我还是没明白,你会跟扎西抢什么?抢家长当吗?”“如果父亲愿意,我巴不得让扎西当家长,有什么好抢的!”“那抢什么?”我搂着他的脖子,并没马上放开。“抢你这个宝贝!”他眯起眼睛看我,顺手在我胸上抓了一把。嘴角吊起,开玩笑的样子。“去你的,胡说八道!”我坐在马背上,调整好坐姿,挥鞭一抽,马儿就“嗒嗒”地往前跑去。天黑后我们才到村东头的小寺庙。这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宁静依然。我跳下马,看着山下忽闪的灯火,突然想流泪。嘉措也跳下马,走到我身边,跟我一起看着山下。说:“这就是你的家?”“嗯!”看着那幢石头房子,我热泪盈眶。想象着屋内的情形,母亲和嫂子肯定在厨房忙碌吧?父亲和哥哥们正在喝酒吧?奶奶呢?奶奶在干什么?应该在佛堂念经吧。我深吸一口气,带着牛粪味的空气溢满心胸,心竟有些慌乱。我的家乡、我的母亲,你的女儿回来了!我放开了嗓子,唱起那首以往回家时唱的山歌。如我所愿,见到我家楼下的灯猛然亮起,一个人影冲了出来。全村的灯都随着我的歌声一盏盏点亮。“阿妈啦……”我大叫着,飞快地冲下山去。“卓嘎啦……”阿妈的喊声里带着哭腔,也往山上跑。终于,在小路上,我和阿妈抱在了一起,又是哭又是笑。爸啦、哥哥、嫂子都站在门口,眼睛湿润。在进院的一瞬间,我无意间抬起头,见小窗处,奶奶的白发一闪一闪的。我回来了,回到自己熟悉的土地上,感觉一切都那么美好,仿佛根本就没离开过,那些缠绕了几个月的自怨自艾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回到家真好啊!阿妈什么都不让我干,让我陪着嘉措到处走走。我们反反复复地走在那些小路上,跟他讲我在此度过的点点滴滴,高兴时,还给他跳个舞,唱支山歌。看得出,嘉措也很高兴,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少了很多,也不再老盯着手机发呆,他的眼光开始追逐我的身影。儿时的伙伴都来看我,每个中午和晚上,我家的天井都人来人往。嘉措拿出砖茶,一人一包,说着“不好意思,是个心意之类”的客气话。他们说我找的男人真帅,很懂礼貌,不像个放牦牛的。晚上,当我在被窝里告诉嘉措这话时,惹得他哈哈大笑,然后翻身压住我,不由分说地开始剥我的衣服,说:“现在我是放牦牛的了!”仁钦和萨珍没见。我最好的两个朋友,居然没来看我。仁钦家可能很忙,就要举行婚礼了,事情肯定很多。萨珍呢,从小到大最好的伙伴,居然不来看我一下,不像话。心里骂着那个尼姑,一边跟嫂子闲聊。“仁钦的女人跑了,听说那个女人还是你们那边的呢。”嫂子在捻毛线,突然说。“什么人跑了?”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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