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在地上站稳,放开女妖精的手,把枪换到那只手上。 女妖精已经忘了自己刚才的怪异感受,更忘了注意自己身后的人的动向,她已经完全被面前的世界完全迷住了,她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温乐源”指挥气候和日夜的手法,激动地心想怪不得他可以操纵五雷神运,又忽然想到自己竟可以遇到这种奇人,兴奋得几乎要尖叫起来了。 可是……为什么呢?她有点莫名其妙地想,妖精和天地气候的属性是差不多的,那家伙既然有操纵天地之能,为什么不能操纵她呢?为什么他要用和对付冯小姐他们一样的迷术将她迷住? 况且以能力来说,温家兄弟就算再修炼个几百年,也操纵不了天地气候,说起来应该是比那两个人的能力低的,那为什么他们看起来根本就不是兄弟二人的对手? 她的注意力从面前的景物转移了开来。 她依然没有看向身后。 所以她也不知道那个人端起了枪…… 狼群呜呜低咆的声音,听来如此惊人,女妖精已经陶醉得无言以对了─控制天气之后是狼群,多酷的能力! 她的身体忍不住左摇右晃,突然觉得好像碰到了什么管状的东西,她有些不耐烦地回头:“你到底想干……什么?” 清脆的枪声炸响,惊起戈壁滩上乌黑色的鸟。 黑暗唰地退去,天空恢复了明亮的色彩,那些带着绿光的野兽已不知所踪。 除此之外,好像什么都没变─好像而已。 “温乐源”的身后,司机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颓然倒地。 “温乐源”愣了一下,慢慢回头,只看到司机从自己身上一点点滑落的手。 神犬的眼睛睁得很大,她仿佛在嚎叫,但是没有声音,但是整个世界……整个世界却开始剧烈地震动。 女妖精终于醒悟过来,她尖叫一声,狠狠地揪住那个端枪的凶手,尖叫:“你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你这个王八蛋!” 女妖精会骂人,但是她从来不会骂脏话,能让她狠厉至此,可见她是真的愤怒了。 但藏獒神犬是不会听他们解释的,她已被愤怒完全支配,腾空跃起,狂暴地向凶手冲去。 司机困难地支起上半身,张了张口,又卧回地面,咬牙抓住了土地。 看见神犬毫不留情的攻势,女妖精不禁尖叫一声,光秃秃的戈壁上,噌的一声甩出遮天蔽日的红柳巨林,遮挡了她的视线,同时将偷猎者与女妖精遮在巨林墙后,红柳本身则如活物一般,带着凶暴的气势,砸向神犬的方向。 神犬在空中翻了几个滚,只听喀啦一声巨响,她竟一拳劈开了整片红柳林!红柳林从上方劈劈啪啪地裂开,撕裂的声响和被狠狠撕开的巨大裂口,淩厉的让人心惊。 穿过红柳林的阻挡,她满载杀气的拳风,轰然挥向女妖精和她身后的偷猎者。 若被这一拳……不,就算是被风扫到,女妖精也抵挡不了,所以她根本就不打算抵挡,便抱着脑袋蹲下等死。 此时,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出手了。 他只是伸出一只手,在那拳风袭来的位置轻轻一拂,拳气磅的一声炸响,像礼花一样,四散炸出几十米高的白日烟花,回击在藏獒神犬的胸口,仿佛无数小型的弹药在她身上炸开,最终无力地凋落在女妖精身前。 偷猎者。 出手的是偷猎者。 所有人都惊讶非常,温家兄弟看着他,忽然从魂魄深处闪过了一道红光。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目光阴沉。 藏獒神犬浑身是血,应该已受了极重的伤,她落到司机身边,双目怒睁,在阳光下泛出异样的暗蓝。稍一歇息,她还想再冲,司机却紧紧地拉住了她。 当然,以他的力量,要拉住神犬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神犬却不可能不理会他,一时间竟被缠住了脚步。 “不要了……小藏阿姨……” “他杀了你!他杀了你!”藏獒神犬咆哮。 “不是的……不是的……”他拼命摇头,眼中露出哀求的神色,“阿姨……到现在你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阿姨……” 藏獒神犬如遭雷击,喷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你知道我喜欢……所以你陪我一直留在这里。”司机喘息一下,说,“请你不要动,听我说完……我很高兴,但是……以后不要了…… “其实我一直都只想让你知道……即使只有我们也可以……只要你愿意陪我就可以……但不是这样……” 女妖精看着这边的情形,简直怒火焚身,抓住那个该死的偷猎者的领襟,她的双手用力得几乎要把那个人提起来了,然而那个人却微微一笑,扔掉了枪,将脸一抹,竟露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年女性…… “阴老太太?” “放下。” “你在干什么……” “放下。” 女妖精乖乖地放下她,表情中却仍带了几分难解的情绪。 “您到底在干什么?老太太?”宋先生、冯小姐和宋昕站在老太太身后,同样一脸难解的表情。 反倒是温家兄弟,居然毫无惊讶之色,只是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就是没有人敢看那个正在哭泣的神犬。 藏獒神犬看着司机,她的表情异常地痛苦,牙齿紧咬着下嘴唇,嘴唇被咬出了血。 “阿姨……这个世界的确是我想要的……我一直梦想在这里……可是……这里……是假的啊……” 从生……到死,日升升月落。 都是假的。 从一开始就是。 年轻人死去了,一直在守护他的神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为了让他复活,她创造了这里。 人是多么强悍的动物啊,为了一个人,竟可以创造出整个世界! 红色的,是清晨的朝阳。 灰色的,是脚下的大地。 透明的,是拂过身体的风。 灰色的蝮蛇神采奕奕地爬过,留下弯弯曲曲的痕迹。 绿色的蜥蜴一动不动地站立着,警惕地观察着周遭。 黄色的黄羊群在远处吃草,偶尔谨慎地看这边一眼。 天山上流下的雪水是银色的,优雅地迤逦着穿越荒原。 ─但,假的终究是假的。 不管这个世界是如何美丽,美丽得连创造它的人都忘记了它的虚假,它依然是假的。 这里没有意义、没有价值、没有真正的东西,从内而外的虚荣、光鲜、亮丽、易碎。 没有人能在虚假的世界里待一辈子。 纵使它美得让人屏息流泪,也没有区别。 神犬回身,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只是想让你留下来……” “但是别把自己绑在牢笼里啊,小藏阿姨……” 喜欢这个世界,喜欢如此守护着自己的小藏阿姨。但是不是这样,因为自己的关系而自私地将她留在这里。 虚假的世界没有好处。在这个世界里越满足,在现实中就越痛苦。藏獒神犬是已接近神的神物,小藏阿姨对他来说是重要的人,不能为了他而捆绑在这种地方! 他抓住她,抓得很紧。 他看着她,瞳仁中的光芒很亮。 于是他定格在此时此刻,再也不能移动。 ─你不该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小藏阿姨。 藏獒神犬抱紧了他,牙齿中渗出殷红的鲜血。 “这……是一场戏。”阴老太太难得地没有一丝笑容,看着天,用苍老的声音慢慢道,“咱进来唱一出,唱完,就走喽……” 穹隆似的天空,从顶端开始塌陷,碎成一片一片。 “你答应过我的……”藏獒神犬咬着渗血的牙,凶狠地说,“你答应我在公寓里开辟出这个地方,你答应让我在这里创造世界,把这个世界给我,让我和他在这里生活!你为什么要出尔反尔!” “我莫出尔反尔,”阴老太太平静地说,“是他找我哈……” 她手一指,指向藏獒神犬手臂中的人,然后看了温家兄弟一眼。 温家兄弟移开了目光,也避开了藏獒神犬的眼神。 依然在藏獒体内的温乐源说:“正像他说过的,他喜欢这里,但是无法容忍你也坚持要留在这个世界里停滞不前。他的生命有限,但你的生命却是无限,与其总有一天让你厌烦,不如现在就打破这里,让你出去。” 阴老太太走到女妖精他们的身边,用拇指依次他们的额头上,每按一个人,便有光波一闪,于是他们的表情从疑惑,至顿悟,至无语。 “藏獒本来戾气就大得很啊,如果变神犬,戾气更强,”阴老太太无奈地说,“这也莫办法……你的戾气影响不到他,却影响到别人,你怕他再被伤害,就算在你的世界也要换掉身体,用身体锁掉大部分戾气……这没啥,但是他不喜欢这样……” 藏獒神犬抚摸着那具已经开始冰冷的身体,落下了两行泪。 温乐沣道:“但是你们的世界太紧密了,姨婆一个人根本进不来,所以就由我们做启封者,在前面开路,她随即就到。 “可这个世界的紧密程度不是那么简单,除了他的希望之外,神犬你的思想是最深重的封印。所以我们只有在你取他人身体时,将五雷神运从这个世界引到外面,直接打到绿荫公寓里,然后我们封锁记忆,以这个世界的人的身分进来,这条路果然通了。” 女妖精说:“他真的很爱你,所以他不能让你这么一直痛苦下去。” 宋先生说:“不要辜负他。” 宋昕说:“阿姨,你不能让这个叔叔在这里一直等,那太累了。” 天空,像雨一样碎裂,掉下来,砸得人全身都在刺痛。 “不过你也可以选择,”冯小姐说,“这个世界依然能继续,他明天早上还是在对你笑。但这不是他要的幸福。他的幸福就是你的自由,你辜负了他,同样是杀了他。你要他怎么死?可以自己选择。” 其实一直都明白的……明白,却无法接受。 所爱的,所恨的,生生死死,随心所欲的…… 在这个自己创造的世界里,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能,拥有无限可能。 其实不只是她,人心的力量也是一样,只要愿望足够强烈,一个人,就可以创造出整个世界。 这是她所创造的。 她就是这个世界的神。 她可以拥有一切,包括生命的轮转,却偏偏被驱逐了真实。 所以并非不能拥有自己的世界,却还是不能永远滞留在这里不走。 不管看上去有多美,不管听上去有多妙,假的就是假的,无论你怎样幸福、悲伤、欢喜、痛苦,甚至为之付出一切,虚假的世界也从来不存在于那里。 你躲避,你奔逃,你闭上眼睛塞住耳朵装聋作瞎,于是世界在变化,在前进,只有虚假世界里的你停步不前。 大地,震裂。 天空整个儿掉了下来。 藏獒神犬抱着在很久以前就已没有呼吸的躯体,仰起脸,露出细白的面颊,迎接天幕坠落。 那是一个人的崩溃。 世界末日。第十个故事 域外桃源之五 滚滚的岩浆从地底喷薄而出,熔化了天地万物,包括这脆弱的美景。 大家的身影站在岩浆的幻境中,慢慢消失。 回到熟悉的绿荫公寓门前,看着这个还没消失掉的世界和诡异的公寓,几乎所有人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温乐源想说一句什么,一抬手,忽然惊讶万分地自视一圈:“啊,乐沣,换过来了换过来了!” 他蹦踏两下,好像还不敢确定,自己已经不是那毛茸茸的身体了。 “是啊。”温乐沣说,“因为这里已经不是她的世界。” 神犬用力地抱紧了一坛骨灰。 这里已经不是那个随心所欲的世界。 她的世界……崩溃了。 十几天后的某个淩晨,天将亮而未亮,少数早起的人在大街小巷中穿行,如同幽灵。 温乐源睡得香甜,梦中的他正沉湎于美女的怀抱里,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残酷地将他从梦中摇醒。 “哥!醒醒!快醒醒!” “天塌了再来叫我……”他一把将温乐沣挥开,转身,又继续与周公约会。 温乐沣摇得更用力:“她要走了!你不是也说要送她的吗?” 温乐源满腹怨怼,却无话可说,只好慢吞吞地爬起来:“要不是你说要送她,我才不要……” “别那么多话了,我先下去,你快点。” 温乐沣拎起外衣,开门走了出去。 温乐源穿好衣服,也抬脚准备出去,却忽然想起什么,又折转回来,拉出墙角的箱子翻找。 女妖精、冯小姐、宋先生和宋昕已经站在了公寓外,恢复原形的藏獒站……不,应该说,是“蹲踞”在他们面前。 “温乐源呢?”宋先生问。 “他马上就下来。”说完,他躬身伸出一只手,藏獒伸出一爪,与他握手,“为什么一定要走?而且还变成这样……你还打算回到自然界去吗?” 藏獒用女性的声音轻轻地叹了一声:“能有什么打算呢?我还有无尽的时间……说不定去找找他,他应该已经转世了吧。这次我不接近他,我只要知道他过得好就行……” “那……如果他又死了呢?”温乐沣问,“难道你还要创造这样的世界?他不想你这样。” 藏獒嗯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温乐沣知道她根本不想听自己说,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开导她,竟只有住嘴。 “别去找了,”温乐源从公寓里走出来,“你永远找不到他了。” “为什么?” “因为只要有你在,他就没有善终,就像他转世这么多次的原因一样。”温乐源将手伸到她面前,却不是握手,而是伸开了手掌。他的掌心中,是一颗青色的、仿佛玻璃弹珠一样的东西。 藏獒看着它,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它不是毁了吗?” “你的世界毁了,所以我又做了一个给你。”那张满是胡子的脸笑得非常温柔,“这是我的补偿。” 藏獒瞪着他:“我不要什么补偿……” “我们把他的魂魄打散又重组,又做了点小小的手脚。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新魂,既不记得你,也不会再接近你。” “我不要……” “你非要不可,”温乐沣温和却坚定地说,“这个玻璃球里是我哥哥做的世界,你也可以用它做出你的世界……你甚至可以在里面做出一个新的他来……” “那是假的!”藏獒愤怒地说。 “……是啊。” 那是假的,是一个梦。但即使是梦也是美好的,否则怎么会有如此多的人,即使知道不是真的,却义无反顾地沉浸梦中,终生不醒? 藏獒神犬终究是走了,却没有拿那颗玻璃球。 他们看着那个消失在孤单街道上的黑色大犬,心里微微地有些酸。 因为他们说谎了。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身后的某个窗口里,有一张年轻的脸,正在呆呆地看着神犬离开的方向。 You created the world.(你创造了世界。) You are the controler of the World. (你是世界的主宰。) How long will you keep staying in this fakeworld?(你还要停留在虚假的世界多久?) Stop. (停止。) End.(结束。) PS:遥远的某拘留所。 “员警先生请您相信我!我真的看见了!那家伙拿着枪对我─所以我给了他一枪呀!我真的不是故意打您的车─” “再胡说一句试试看!” “我拿我脑袋发誓!真的是那个抓了我哥的家伙……哎哟哟哟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我就是让你记住!那个抓了你哥的人是我的朋友,他早就死了!他在戈壁滩巡逻的时候,被其他偷猎者杀了,还是我给他穿的寿衣!再敢多说一句,我现在就毙了你!” “那……那……不可能呀……我真的……呀呀呀呀!员警先生!先别打!能不能告诉我我哥在哪儿?” “放心,你进去了绝对能和他住隔壁。” “啊?可是我听他说,他那间里面条件不太好,您看是不是……” “找个杀人犯和你住吧。” “……” “怎么不说话……嗯?怎么这就吓晕了?”第十一个故事 人头之一 人头说:“你害死了我们。” 他说:“我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 他从噩梦中惊醒,习惯性地看看窗户,发现睡前拉得好好的窗帘掉到了地上,挂窗帘的铁杆断成几截,戳在窗台上。 窗外,一只巨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像气球一样的东西,在眼睛下面飘来飘去。 他从床上猛地弹跳起来,打开手边的台灯,又跑到房间的另一边找日光灯的开关。 一个漂亮的玻璃艺术灯挂房间中央的房顶上,长长的装饰琉璃串垂挂下来,在跑来跑去的他肩头上轻拂。 所有的灯都亮了,他抹一抹脸上的冷汗,再去看窗户,那只眼睛已经不见了。 他呼了一口气,却没有发现窗外柔软攀爬的长条物体─像舌头一样。 跟在冬天的尾巴后面,春天施然而来。 今天是晴天,阳光照得懒懒的,虽然还没什么温度,但对于一冬天都没见到几次蓝天的人们来说,已是很大的惊喜。 绿荫公寓的天台顶上,早早就挂满了被子、褥子、单子……等温家兄弟起床,抱着被褥准备来晒的时候,天台上连插足的地方都没了。 “看吧……让你早起你就是不听,这可怎么办?”温乐沣苦恼地说,“这些盖了一冬天,再不晒咱非得生病不可……” 温乐源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反驳,而是鬼鬼祟祟地查看每一件晾晒的东西,最后选中一串床单,折一折、两折、三折……条条都折得跟蛇一样细长细长,然后极其利索地把他们的被褥搭上去。 “看!这不就行了?”他得意洋洋地说。 “这太过分了吧……” “过分?那你就别放吧。” 温乐沣犹豫一下,还是把手里的东西搭了上去。 反正已经折成那样了,不放白不放…… 大毛二毛三毛─那三只已经长得半大的小猫,在扶栏附近雄赳赳气昂昂地踱来踱去,不时厮打一架,小爪子时不时地就踩空在外面。 温乐沣发现了它们的危险游戏,吓了一跳,扑上去就想抓,哪知三个小家伙还没等他靠近,就已经警醒地四散逃开,趴得远远地看他。 温乐沣气急,却又不能不管,只得追着它们跑来跑去。 温乐源叼着菸站在旁边,不仅没有帮忙的意思,而且还很无耻地,为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哈哈大笑。 “哥!”发现他的恶劣行径,温乐沣都快气死了,“你快点给我来帮忙!把它们挡住!” “不要!”温乐源哈哈笑着,断然拒绝,“它们小骨头太脆,我怕一不小心压断了。” “谁让你用特异功能了!” “赤手空拳也一样。” 温乐沣有一种眼前一黑的感觉…… 正巧最傻呵呵的三毛钻了出来,大概是觉得没危险了,很高兴地在他脚边蹭来蹭去,他一把抓起这个自投罗网的小家伙,投球─准确无误地落在温乐源的脸上。 温乐源嚎叫…… 温乐沣拍拍手,心里冷笑着想三毛的爪子磨得不错。 在温乐源不情不愿的帮助下,经过满天台的搜捕行动,温乐沣又抓住了躲在花盆后面的大毛,但却怎么也找不到二毛的踪影。 “这家伙,不会掉下去了吧……” 兄弟二人只记得在晾衣竿的世界里找,却没发现楼梯口有一个人,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越过山峦起伏的被子、单子、褥子、尿布片子……落在温乐沣的身上。 二毛窝在那人的脚边,正在施施然地舔毛。 两人找得近乎绝望,不禁开始怀疑它是不是真的失足掉了下去。 正当他们从最后一层被单中钻出来,准备到楼下去找找看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托着二毛送到了他们眼前。 “你们是在找它吧。” “没错没错!你在哪儿找到的?” 温乐源一迭声地说,上前将小家伙抓过来,让三胞胎在自己肩膀上会合。 “在下面,我看见你们。” “咦?” 温乐沣也想去接的手突然停住了。 “乐沣?” “温乐沣。” 几乎同时发出的声音,前者是温乐源,后者是那个人。 温乐源一愣:“你们认识?” 那是个有些苍白的男人,双目无神,两颊凹陷,身材高挑而消瘦,整个人的感觉有点神经质。 他身边好像有某种窸窸窣窣的声音,随着他的一举一动,那声音忽大忽小。 温乐沣吸了一口气,好像在平复某种情绪,当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异常平静:“他是我大学的同学,梁永利。” 他在床上嘶喊着救命醒来,头上身上汗流如注。 那个巨大的眼睛依然在窗外,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痛苦地揪住头发,好像要将头皮也一起揪下来地呜咽。 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 他要摆脱这种生活……他受够了! 三胞胎在温乐沣的脚边缠来缠去,温乐沣坐在他们房间的地板上,身体深深弓下,额头靠着膝盖。 “乐沣?怎么了?” 温乐源一进门,便发现他的不寻常,有些担心地地叫了一声。 “……没事。” 声音平静,但很微弱,还有点结巴。 “怎么可能没事!”温乐源大步走过来,一把拎起他的领子,迫使他面对自己,“你看看你的脸!都成什么样子了!” 温乐沣的脸色已经近乎青灰,嘴唇死白死白,还在微微发抖。 “只是……有一点……不舒服而已……” 温乐源放手,温乐沣无力地向后倒去,温乐源跨骑在他的身上,照他的脸就是一巴掌,温乐沣的脖子差点扭断。 “……别打那么用力……” “不用力行吗?” “喂……” 反手又是一巴掌,再接下来便是狂风暴雨一样劈里啪啦的巴掌声,三胞胎卷着尾巴逃到了屋子角落里。 清脆的巴掌声终于停下,温乐源起身,温乐沣捂着脸,愁眉苦脸地坐起来。 “牙都快打掉了。” 温乐源按着他的头顶,把他的脸抬起来。 尽管被打得两颊都是纵横交错的紫红指印,整个人都好像肿了似的,但看起来却比刚才好很多,面色正逐渐恢复正常,嘴唇也泛起了血色。 “管他牙怎么样!现在好点没?” 温乐沣微微张开嘴,满口都是血。 “一点都不好。”他含含糊糊地说。 “……真的打掉了?” “差一点……” 温乐源拍拍他,温乐沣爬起来钻到浴室里,哗啦哗啦地漱口。 温乐源舒展一下身体,躺在地板上:“你今儿个那同学是怎么回事啊?” 温乐沣哗啦哗啦…… 温乐源继续说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强人呢!居然能把你逼到这份儿上,不容易!” 温乐沣哗啦哗啦…… 温乐源有些不耐烦了:“我问你话啊!你应一声行不行?” 温乐沣哗啦哗啦…… 温乐源跳起来冲到浴室里,把脑袋还滴着水的温乐沣拖出来。 “你又怎么了!”温乐源仰天长吼。 温乐沣不答,只是卧在地板上不停地干呕。 无奈的温乐源闭上嘴,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打,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那小子到底对你干了什么?你怎么回事?这么大反应!” 温乐沣觉得自己已经快死了,不过他知道温乐源不得到答案是不会甘休的,万一跑去杀了梁永利那他就罪过了,他努力打起精神,摆了摆手:“没事……他什么也没干……你别瞎猜……” “那你这是怎么回事?怀孕了?” 温乐沣一拳打中他的肚子,那家伙嚎叫着打起滚来。 “我说了你别瞎猜!”愤怒的温乐沣精神好得很,看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了,“我这模样的确是他的问题,但不是他干的!不是他干的!你听明白没有!” “开个玩笑嘛……”温乐源抱着肚子呲牙咧嘴地笑。 虽然“看起来”是没问题了,但其实还是有“点”问题存在。 温乐沣方才那一下只是回光返照,很快又无力地倒回地板上。 “刚才咱们在天台上,阳光又很好,所以,哥,你没注意对吧?” “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而且也没异味。” 温乐沣翻了个身,深深地叹口气:“那时候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没发现啊……如果我那时候够敏锐的话,说不定也不会发生后来的……” “后来的什么?” 温乐沣不回答,也不动。 “喂,说话说一半是什么意思?” 温乐沣还是没反应。 温乐源凑近点,按着温乐沣的肩膀把他扒拉过来,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也许是昏倒? 他不以为然地挑了一下眉毛,把温乐沣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想了想,又挠挠乱糟糟胡子,走到窗边,拉开窗户,忽然对着窗外做了一个狰狞的表情。 一张苍白的脸在窗户上仓皇退去,玻璃上留下五道淋漓的鲜血痕迹。 他哼一声,又砰地甩上窗户,回到温乐沣身边坐下,关灯,开电视。 房间里很黑,电视机的光影在这黑暗的世界里跳跃闪动,就好像在这个世界里开辟出的另外一个空间,与我们的世界相同,又不同。 大毛和二毛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三毛举着尾巴轻盈地走来,坐在乐源身前的地板上,屁股对着他。偶尔很严肃地看几眼电视,更多的时候都在舔自己的毛。 三毛的背影很肥,是那种肥得就剩下一个大屁股的肥,看着这样的它,温乐源的心中燃起了欲望…… 狠狠掐住它的肥屁股,把它的肥肉挤出来的欲望! 他伸出指头,戳了它屁股一下。 三毛甩甩尾巴,没理会。 温乐源又戳一下。 它的尾巴甩得不耐烦了点。 温乐源又戳一下、再戳一下、还戳一下…… 三毛终于回头─狠狠就是一口。 “死三毛我炖了你!”温乐源嚎叫。 “喵─嗷呜呜呜││”〈翻译:活该!谁让你调戏淑女!〉 休憩的地盘被打扰,三毛不满地站起来,优雅地甩着尾巴离开,准备再找个安静的地方舔毛。 在它准备跳上窗台时,忽然发现屋子角落里多出了一个人,蹲坐着,看不到头,朦胧看来和刚才温乐沣的姿势有些相似。 这里是它和它兄弟们的地盘,那两个人类就算了,什么时候又多出一个来? 它缓慢而谨慎地向对方接近,稍微呲出兽齿,想表现表现自己的威力,可毛还没立起,就被一股力量拖着后爪拖了回来。 “你想干什么?”一只粗壮的手指头在它的脑门上点点,“这么大的姑娘了,一点都不矜持。” 委屈地喵呜一声,想声明自己不过是一只遵从本能的猫,可惜语言不通的它,只得到了被对方拎起后颈皮,随意丢到一旁的待遇,它悲愤地抗议,嗷呜嗷呜声不绝。 “好啦,别叫了,是不是饿了?就一起去咱姨婆那儿吃晚饭吧……对了,你大哥二哥呢?” 它喵呜一声,声明自己没有见到。 温乐源爬起来,带着三毛在屋子里四下寻找另外两只。 “小帅哥,两位小帅哥……”这个魁梧的男人头上顶着一只猫,在各个角落里轻轻地叫,“你们去哪儿了?再不出来,今晚就让你们吃黄瓜餐减肥……” 角落里的身影缓慢地展开了身体,从一条胳膊,一条腿,扁平的身躯……像一张卷起的画一样,非常非常缓慢地被展开,一张仿佛无头人一般的影像趴在地上,慢慢向温乐沣蠕动。 温乐源在洗手池里找到失足掉下去的大毛和二毛,把它们努力地爬两步又退两步的笨姿态大肆嘲笑了一番,然后才把它们拎出来,加上头顶的三毛一起,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身影骤然加快蠕动的速度,爬行的身体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很快爬到了温乐沣的身边,向他毫无抵抗的身体席卷过去。 仿佛按下了某个调音失败的琴键,温乐沣的身体发出剧烈的“嗡”一声,全身上下泛出色彩斑斓的光芒。 那身影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逃开去。然而那斑斓的光芒并没有放过它,而是在它身后锲而不舍地穷追猛打,最终在它即将逃出窗户前的那一瞬间化作光环,将它牢牢扣在地上。 那身影持续尖叫,身体在环的两端激烈地拉长又迅速缩小,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光环的禁锢。 “温乐沣”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它发疯般挣扎的样子,一向温和的脸上,露出悍然冷笑的表情。 “赶这么多遍还不放弃?是不是真要我打碎你们才安心?” 那无头的身影痛苦地尖叫,在光环中挣扎扭动,鲜血流了满地板。 “温乐沣”站起身,习惯性地想抓自己的下巴,却记起那里没有胡子,便又把手放下。 “别在那儿装可怜,”他嘿嘿冷笑,“我不是乐沣,你哭死给我看也没用,快滚,别在这儿装可怜。” 那身影不断扭动,从喷薄而出的血液中发出绝望的哀鸣。 “温乐沣”毫不理会,过去踢了它两脚,说:“如果乐沣想管,我一般没什么意见,不过现在他‘不在’,不管你是想找自个儿脑袋还是想借张嘴,都别指望我们帮忙。有本事就去附你仇人的身,别害乐沣这么难受。” 身影一把抓住了“温乐沣”的脚,他一脚将它踢开:“我说了不会让他管吧!真没记性!” 转身,大步走开。 “限你们在最短时间内全部滚出去,要是等我回来还看到哪个没走,看我不斩草除根!” 身影的手在半空中晃了一下,无声地落回地上。 空气中泛起一波波涟漪般的呜呜声。 阴老太太的房间里,温乐源的身体躺在几条凳子拼成的简易床板上,三只猫在他肚皮上滚动打架,阴老太太坐在他头朝的方向包饺子。 “温乐沣”走进来,看一眼仿佛熟睡的温乐源,一股淡淡的气从他的天灵盖钻出,钻入温乐源的天灵盖里。 温乐源身体一动,闭着挤挤眼睛,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三胞胎被震动惊了一下,纷纷跳到了地上。 “怎么样?我干得不错吧?”温乐源笑。 “……你太过分,也不知道积点阴德。”温乐沣皱眉。 温乐源狂笑:“我才不在乎呢!和你的命比起来,阴德值多少钱?” 温乐沣无声叹气。 阴老太太冷笑:“莫说恁好听哈!是你自己嫌麻烦,可找着借口把莫钱的工作推出去咧!” 温乐源用同样的表情冷笑:“我至少还找个借口,有些死要钱的人,借口都不找就把活推给别人做,不知道是谁更无耻点?” 空气中静电摩擦,劈里啪啦…… “你们两个差不多一点行不行……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温乐沣撑着脑袋,怀疑自己是不是总有一天会因为头痛欲裂而死。 那天的晚饭兄弟二人都吃得很不舒服。温乐源用尽办法想探出温乐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温乐沣则跟个蚌壳一样,十问十不答。 以往也曾有过这种情况,不过当温乐沣明确表示不想说的时候,温乐源一般也不会逼他,因为他知道温乐沣闭口不言总是有原因的,终究有一天会告诉他真相。 可这次不同,梁永利出现时携带的“东西”里,有让人难以忽视的杀气,然而在他们看到他之前,却全没发现它的存在……这种不寻常的情况,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如果这事和温乐沣无关也就罢了,反正他温乐源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问题是,现在的温乐沣满身都写着“没错就是我,一切和我有严重的关系”,要他甩手不管,除非他死了! 所以,“哥哥之心”受伤的温乐源,做了一件很符合他性格的蠢事─把一肚子火全发到阴老太太头上。 阴老太太是好欺负的么?所以她当然也会做一件很符合她性格的事…… 温乐沣扶着一步一“唉呀”的温乐源,慢慢地摸黑上楼,温乐源嘴里嘟嘟囔囔一直痛骂不停。 “哥,别骂了,”温乐沣劝他,“当心被她听见,又把你扔出去……” 温乐源怒吼:“扔!她扔我还扔得少吗?!死老太婆,我总有一天把你XXXX……” 正骂着,脚下一个踏空,温乐沣想拉没拉住,温乐源“亲林匡啷”的就滚了下去。 他临掉下去的时候,无意中抓了温乐沣一把,差点把他也拽下去,就在温乐沣也开始摇摇晃晃欲站不稳之际,一双手从黑暗中伸出,稳稳地扶住了他。 “没事吧?”是冯小姐阴阴凉凉的声音。 温乐沣定了一下神:“没事,但我哥……” 根据刚才的声响判断,那家伙不死也得重伤…… “该死的老太婆!你又坑我!”温乐源中气十足的吼声从楼梯下传来。 “又干我莫事哈!”阴老太太在房间里回吼。 “看吧,摔不死他的。”冯小姐凉凉地说。 难以否认的温乐沣选择了沉默。第十一个故事 人头之二 那之后的很长时间,梁永利没有再出现,事情似乎就这么结束了。 当然,只是似乎而已。 半个月以后,一楼最里侧106房间的住户搬走了。 又过了一周左右,一辆写着“蚂蚁搬家”的汽车,停在了绿荫公寓门前,从上面下来指挥其他人搬东西的人─可不就是梁永利么? 当时温乐源正打算出门,抬眼看见那辆车,愣了一下,再转眼看见梁永利,脸当即就绿了,也不顾梁永利对他善意的一笑,转身就往回冲。 阴老太太躲在房间里喜孜孜地数钞票,温乐源匡的一脚踹开门,闯了进来。 “老太婆让钱蒙了心吧!那种人你也敢让他住进来!” 听到踹门声的时候,阴老太太用惊人敏捷的速度把钱揣进了怀里,等到发现是他,冷笑一声,又掏出钱继续数。 “我敢?公寓是我哩〈我的〉,我为啥不敢?” 温乐源气得发抖:“公寓是你的!可我们也是住户!掏钱的!” 阴老太太举起手中厚厚的钞票,笑得满脸只见皱纹不见五官:“别人比你掏钱多哈,三倍。” “所以我说你利欲薰心啊!”温乐源真的快气昏过去了,“我不信你看不出来那是个垃圾桶!他在前面走,后面就有几吨苍蝇追着呢!” “噢,”阴老太太回答,“那又咋?” 温乐源的脸生生儿泛出了黑紫色,再刺激他一下,说不定就能欣赏到脸部喷血的奇景。 “咋……你问我那又咋……你还能不明白那会咋!我不信你没看到!那儿全是─那儿全是─” 阴老太太不慌不忙地示意他平静一下:“我明白,我咋不明白?他是垃圾桶,可咱这还不是个垃圾场?怕麻烦就怕麻烦,莫找借口。” “什么叫怕麻烦!就算是垃圾场也只收垃圾不收桶吧!你自己喜欢连桶一块儿收,别人可不喜欢!为别人想想行不行!” “喔─”老太太恶意一笑,用力抖一抖手里的钱,“那你也和他一样,多交点这个哈。” 温乐源一口气没顺过来,险些厥倒过去…… 不管温乐源是不是七窍生烟,总之梁永利要住下来的事是板上钉钉,不可改变了。温乐沣对此没有什么表示,但温乐源看得出来,他一直在极力掩饰自己害怕106房间和梁永利的事─如果一个人永远对某人或某地保持十米以上的距离的话,肯定连傻瓜也看得出他的恐惧。 梁永利入住绿荫公寓一周后,不只是温家兄弟,整个公寓里的所有住客─包括活的和死的,人类和非人类的─情况都越来越糟了。 首先是公寓的气流混乱,人鬼之间,人妖之间,妖鬼之间,精气之间,全部丧失了原本的平衡与默契,不仅在非规定之间内横冲直撞,还时常发生情绪失控的问题。时不时能看到虚空中有影子劈里啪啦地打,打完了就散了,过一会儿又聚集到一块儿打。 不过现在的情况还只是小儿科而已,再发展下去,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没准鬼节时间之外的鬼流也会发生,到时候这里的混乱情况才好看呢。 “我讨厌那种不好好待在自己的地方,反而喜欢钻别人房间的家伙!”女妖精愤愤地投诉,“谁能让他们老实点儿?” “家里多了很多蟑螂……”何玉困惑地投诉,“怎么会有蟑螂的?公寓里不是从来没有蟑螂吗?” 胡果投诉的次数,多得连温家兄弟都会背了:“进门是那东西、出门是那东西;睁眼是、闭眼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人安安静静活两天啊─” 沉默者倒没有投诉过,但他的房间里经常有像猫捉老鼠似的扑打声,然后就有许多黑黑的东西被丢出来。 冯小姐不再没事飘在楼梯上下,因为有东西强占了她的地盘,她只要下来就上不去,上去就下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