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五章:灭顶之祸(9)在押的壮士随即仰首高呼:“打倒袁世凯!”“打倒汤屠夫!”汤芗铭一反彬彬常态,积蓄的窝火一泄而出:“给我杀!杀——”枪声大作!疯狂的枪声过后,是更惨烈的寂寥。湘江沉默了,发出痛楚的呜咽,悄然北去。毛泽东的自述:“在这个时候,我的思想是自由主义、*改良主义、空想社会主义混合而成的大杂烩。我对‘19世纪的*’,乌托邦思想和老式的自由主义,都怀有某种模糊的向往,但我明确地反对军阀和反对帝国主义。”第二部分 第六章:民选“总统”(1)湖南的母亲河——湘江呀,难得有今天。你看那腾涌的波涛,笑语欢歌,喧哗着,呼喊着,载着昨日的恶梦,滔滔北去……屠杀、*,解救不了逆潮流而动者的厄运。1916年5月29日,汤芗铭为形势所迫,无奈宣布湖南独立。树未倒,猢狲散;袁世凯诚惶诚恐地过了八十三天的皇帝瘾后,便早早地于6月6日一命归天。7月,程潜打跑了汤芗铭,而“还乡团”谭延又摘了桃子,被段祺瑞任命为湖南督军兼省长。你听那一师的校园里,叩盆的、敲桌的、放炮的,你叫、我笑、他跳,百乐大作,一派喜庆。此刻在阅览室里,却又别是一番静静的风景。毛泽东的自述:“我在长沙师范学校期间总共花了只有一百六十元钱……我把这笔钱的三分之一用在订报纸上了。……我已养成了读报习惯,从1911年到1927年上井冈山为止,我从没有中断过阅读北京、上海和湖南等地的报纸。”偌大厅堂,此刻只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临窗的角落里,置身事外地浏览着报纸,不时做着摘录。他不像屋外的“欢乐世界”,微蹙清眉,思量的目光盘桓在翻开的一叠《申报》、《晨报》、《大公报》之间。静静攻读的毛泽东,总有抹不去的心中疑团:“校园里,‘万炮齐鸣’,满园欢庆,我却高兴不起来。黎元洪虽说重开了国会,起用段祺瑞为国务总理,他们真能彼此一心,救民国于水火吗?”不意间,他从《民报》里发现一则消息,双眸顿时一亮。“润之兄!”毛泽东闻得一声招呼,仍眼未离报道:“子升,你快看,我们中国两个大学生徒步旅游全国,现在到了西康打箭炉了!好好好。”萧子升凑身一看,亦来了兴致:“你也想试试?”“古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司马迁就是。览潇湘、登会稽、历昆仑,踏遍名山大川,胸襟为之大开!”“君有意,‘在下’一定奉陪。”“一言为定。”毛泽东久来就向往游历。他看重的颜学斋,喜读书又反对读死书,求学之道不在“讲”,而在“习”,就是务实,就是重实践。顾炎武高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与他游历过东西南北,主要是了解北方的民情与风俗大有关系。西汉司马迁对毛泽东的激励尤大。史书记载,司马迁20岁以后,便开始周游各地,足迹遍天下,视野随之大开阔,学识随之大增加,为他的传世经典《史记》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游历是玩,又不尽是玩。诚如司马迁所剖白的:“游者岂徒观山水而已哉?”毛泽东跟两千多年前的大文学家、思想家是颇有某种神交的。此刻,毛泽东与萧子升心曲相通,正待再议,萧子升一拍脑袋瓜道:“哎呀,差点给你的司马迁给搅忘了。快快!”“要去参加世界大战呀?这么急!”原来今天在楚怡小学萧子升居室里有一场小小的庆贺。一桌难得的酒菜。“来!”萧子升一擎酒杯,“为袁皇帝归天,汤屠夫败北。”毛泽东与蔡和森以茶代酒,擎杯。“哎哎,就不给点面子?”萧子升一指杯中酒。“做学生,不沾酒。”毛泽东说得和缓,但不容置疑。“你做先生了,当然例外。”蔡和森圆着场。“好,君子不强人所难。干!”三人碰杯相庆。“哎,怎么不叫何胡子一起来?”毛泽东提着醒。“回宁乡看他老爹去了。”萧子升也不无遗憾,“来,二位,吃。”“哎唷,活到23岁,还没开过今天这样的洋荤嘞!”毛泽东感慨不迭。“我‘洋荤’却开得太早太早!从出生到4岁,在上海尝尽鱼、肉;以后跟母亲回到湘乡就清苦了。13岁做学徒,又到长沙……”蔡和森苦涩地顿住话头,“我感谢母亲,让我吃了苦、懂了事,学会跟命运抗争。”一语触发了毛泽东思乡之情:“我俩都有一个好母亲。伯母名副其实,健豪;我母亲善良,都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好心。”萧子升眼光掠过两友,显然别有所思。他敬过茶,不无神秘地披露:“嗳,跟两位透个风。新省长谭延发下话,要改旧政、用新人,革新湖南了。”毛泽东与蔡和森闻言一怔。“谁说的?”“易培基先生。”萧子升思之情动,一捋西发,一挺尖鼻,“我辈不是就愁没有用武之地吗?黎元洪恢复民国,百废待兴;我辈‘新势力’,正好一展宏图,报效民国!”话锋急转直下,蔡和森不由得锁眉沉吟起来。“子升兄了解谭延?”毛泽东缓缓问道。“易先生了解。”萧子升言之亢奋,已是心有“宏图”!“此事关系重大,不可不慎重。”蔡和森并不躁动,“我们还不了解官场内幕,一步若走错,就会毁了大家。”“你们怕不晓得,连黎元洪总统都很赏识谭延,鼎力支持他呐!”“我看谭延,也只是一个政客,而且心怀叵测。”毛泽东轻轻一言,大出萧子升的意料:“怎见得?”蔡和森欲知其详,会神关注。第二部分 第六章:民选“总统”(2)毛泽东不觉沉入难忘的往事……“那还是五年前,武昌起义的时候……”突如其来的“都督谭延”的《告示》;代表会上被免职,且广遭抨击的谭延;巡抚衙门,大枯树下,焦达峰、陈作新满是弹孔、刀伤的尸体;那位汉子——革命军团长悲愤的剖示……毛泽东徐徐陈述着,不觉五味交杂。有爱——对焦达峰、陈作新与至今仍不知姓名的团长,有恨——对谭延之类。蔡和森拍案呵叱:“这个阴谋家!”萧子升却疑窦不去:“你这位不知姓名的团长,就那么可靠?他不会是……”“不会。”毛泽东断然否认,“他是同盟会的实干家。我就是听了他的演讲,才决定去投军的。”“我宁肯相信易培基先生,相信民国新总统黎元洪!”萧子升不想放弃自己心里刚刚升起的信仰。三位“新势力”的代表,龃龉中,难堪地沉默了。不晓怎么,毛泽东的眼光透过窗户,投落到一棵生机勃勃的绿树上。树很美丽,不知是什么树,比起当兵时候受罚相伴的那株香樟可是大多了。“这不知名的树,看来也在青年时代罢?就像我们现在一样。”毛泽东心里估量着。见树,他每每会多生出一番联想,每每会想到自己、想到人。“看什么呢?噢,一株美丽的树!”萧子升顺着毛泽东的视线,随即捕捉到了窗外的树。“子升,我不想改变你所相信的。”毛泽东的目光依然盘桓在绿树间,转而语气变得凝重,“但我们好不容易联络起来的同学、朋友,绝不能押在军阀的赌注上。”蔡和森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既叫‘新势力’,我们就该走一条新的路——自己的路!”“你们未免……成见太深!”萧子升心下不快,长筷一伸,似乎引出一条路来,“黎元洪恢复民国,这不就是新路?”“怕不见得。”毛泽东却按下了友人长筷所示的直路。为了寻找也许直、也许很曲折的新路,1916年这个暑假,毛泽东没有回韶山。也许跟“路”相关,他眼下一个人专心致志地研究着“狮子大开口”的布鞋,床边凳子上搁着针线、钉子、头。须臾,他将洞口边的布条压下,捏过细钉子打洞,觉得不妥,又抓过针线。唉,真还不如打双草鞋来得方便。“润之。”随声疾步走进蔡和森。“哈,你是穿烂鞋,走新路哇。”“你莫说,穿烂鞋,打光腿,硬是能走出‘新路’来嘞。美国的林肯、法国的普鲁东、中国的朱元璋就是。”毛泽东借题发挥着,针线一放,烂鞋一套,“走。”向警予和陶斯咏已经先到了。徐特立在自己的书斋里正跟来辞行的向警予、陶斯咏作临别赠言:“朱剑凡先生给你们女校定的规矩,我赞成。毕业的学生,是非得教两年书不可。”向警予深悟个中,实话实说:“我们中国传统的是愚民统治,造成了浑浑噩噩的世风;我想先为家乡的教育,做点实在的事。”“中国的学校,能多出几个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和你们这样的学生,社会就有希望了。”徐特立满怀着企盼,“斯咏女士什么打算?”“我留在长沙教书。”陶斯咏不由露出几缕当教师的羞怯。一阵小跑,赶来活泼的蔡畅。她往身后一撅嘴道:“看,谁来送你了?”毛泽东、蔡和森应声而至。“徐先生。”两人恭敬地施礼。“什么时候走?”蔡和森关心着。“明天。”向警予有点难舍,“来长沙读书四年,最快意的就是有了点头脑,又认识了你俩……”言语之中,依依之情浮于形色。陶斯咏也泛动起莹莹的泪光。徐特立抚慰道:“你们走的是一条新路,就是各在天涯海角,也会灵犀相通。”五位学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由衷共鸣!“徐先生还有什么指教?”“两个字——安贫。”徐特立径自思索其中,“安贫能养志。大凡中外古今,没有几个从富富贵贵里干出大事来的。老话说,‘咬得菜根,百事可为’;安贫者能成事,是至理。”五位学子各自咀嚼着,由衷领悟!“谢谢先生。”向警予点头记取,旋即扭首问毛泽东,“杨先生回东乡板仓去了?”“嗯。”毛泽东回应着。“只好烦劳毛先生代为告别了,还有霞妹。”向警予噙着泪花,躬身相托。毛泽东也情难自抑:“一定。”千金易得,知音难求。人生难得遇知音哇!他们相识了、了解了,走到一起了。虽有先生杨昌济的引见,但更重要的还是在于彼此的情投意合。警予天生丽质,却朴实无华。她曾在假期里写信给陶斯咏,信中道:当这“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时候,非尽是那艰苦卓绝的精粹人才不可。艰苦卓绝的精粹人才愈多,则成绩愈好。正是“将来根本改造的大任,我们应该担负”的相同抱负,把他们凝聚在一起。眼下要分别了,谁个心里不酸涩呀?一个个都毕业了,何胡子叔衡、雄辩家陈昌和萧子升们,现在又是向警予几位,也许新的路就是由此而启程的?第二部分 第六章:民选“总统”(3)选了个烈日当空,热浪扑面的日子,毛泽东换了一身粗布短衣长裤,抓着块擦汗的毛巾,挎着内盛日记、衣裤的小包袱,走得大汗淋漓。“老天爷照顾,今天正好‘日光浴’。你烤你的,我走我的……”毛泽东也算得会创造了。“冷水浴”,天天不断。“风雨浴”,不时进行。一次全校师生在大操场集合,突然下起大雨,同学们“呼啦”一阵风,逃得个一干二净,他却一个人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听凭大雨“洗礼”。于是“怪人”的称呼,便开始流播出来。今天热浪翻滚,一般人都躲到屋里、树下的阴凉中还嫌燥热,喘不过气,他却偏偏来了个“日光浴”。这“怪人”毛泽东真是有些怪了。他现在自然还不知晓,此行会把他的“怪”更推向匪夷所思的“怪奇”。燥热之下,树上的知了,都不得不“偃旗息鼓”,益发地平添了酷热的气焰。“嘻,看那个后生子!”坐歇在孤村头榆树下赤膊的农友中,有人大不理解地指点开来。有的仰脖子灌着水,有的拼命打着扇,有的干脆躺卧在树根间纳凉。实在是热哇!连两只黄狗都对烈日望而生畏。它们挤挨到树下,喘息地耷拉着长舌。毛泽东一步一个脚印,似乎乐此不疲。“嗳,当心中暑;快来喝口水。”“多谢了。”毛泽东恭敬地回应着,走进树下的阴凉世界,接过小竹筒,一饮而尽,“哦,好惬意!”“急匆匆的,赶哪里?”“东乡板仓。”“唷,还有六七十里路呐!”“这天,都着了火,你还是歇一宿,明天一早再赶路的好。”毛泽东舒坦地抹一把嘴道:“没关系,我就是跟它过不去,练练。多谢了。”他叩谢过后,扭身走出阴凉世界。“他说跟谁过不去?”“哪个晓得?嘿,一个怪人!”狗儿似乎通了人性,尾巴一甩,张嘴友善地“汪汪”着,似在相送着“怪人”。不紧不慢的毛泽东,离开了孤村头,又攀上个小山包。汗珠一个劲地冒出来,他就一个劲地擦。也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终于穿过苍翠可人的修竹林,望见了一片朴拙的瓦房。熟悉的泥墙,熟悉的大门,还有那块太熟悉的铜牌——“板仓杨寓”。毛泽东刚要敲门,忽听得什么,便悄然驻足……传出杨昌济的声音:“我在日本,一住六年。这日本人有好学的,有好战的;坏就坏在当权的好战。他一好战,就‘好’到我们中国来了!”陌生的声音:“我们也太好欺侮啦!”杨昌济的声音:“说的是。你们看看,法国、美国、俄国,加上我去过的英国,就连一点子大的希腊、荷兰都伸着嘴,咬上了中国这块大肥肉。”陌生的声音:“民国政府就不能争口气?!”毛泽东听得在理,不便打搅先生,就轻轻推开大门。但见杨昌济和邻里老少乡亲,还有几个秀才模样的先生坐在一堆,一个个既焦虑,又愤懑。杨开智亦是。杨开慧正与母亲一起在替乡亲们冲水,一眼发现毛泽东,惊喜地一唤:“咦?润之!”“喔,润之。”杨昌济起身招呼。“先生。”毛泽东忙躬身施礼。“哎哎,都不要走,不要走。”杨昌济叫住起身欲去的老少乡亲,“你们问的,他比我这个当先生的还要清白。”毛泽东局促不安了:“我也正是来讨教先生的。”杨开慧知根知底,软言相激:“润之,恭敬不如从命。”“没大没小!”杨夫人爱嗔着女儿。杨开智熟稔地拉过毛泽东坐下。杨开慧给毛泽东端上凉茶,递上蒲扇。“谢谢。”毛泽东接过蒲扇,慢慢径自沉入幽思,“先生说得有道理,各有各的洋人老板。当总理的段祺瑞,靠日本;日本嘞,又同俄国穿一条连裆裤。英国、美国嘞,拉着冯国璋、黎元洪。无非是图个便宜,多吃几口肥肉。中国的军阀嘞,又要靠洋人的枪炮、钞票来抢占地盘。”杨开智急了:“那还要这个民国政府做什么?”“说的是。谁都想着自己,要占便宜,就是不要祖宗、不要民族、不要这个国家。”毛泽东不觉哀从中来,一时怆然失语。“我曾寄大希望于孙中山先生,可是……”杨昌济也不胜哀切。山里人不由得沉入到山外的大事中,也不禁忧上心头!在先生家里吃了晚饭,洗了澡,一对师生又继续着下午的讨论。油灯如豆,忽闪不定。“内战,怕是避免不了的啦。”毛泽东凝视着明灭的油灯估量着。杨昌济缄口不语。有顷才道:“润之,还是那句老话——你们是‘生逢其时’。”毛泽东眼波一漾,脑际顿时回闪出领操台上那中年汉子的热切召唤:“……同学们,你们生逢其时,投入到大革命的洪流里来吧!……”毛泽东此刻又领略到了先生的厚望!杨开慧习惯地坐在门角竹椅上,谛听着、品味着,目光从毛泽东挪往父亲。她有些费解,自语一般:“生逢其时?难道……”“一家、一国、一世界,乱到绝处,必死而后复生。”第二部分 第六章:民选“总统”(4)杨昌济端坐在案头,幽深的双眸掠过书橱,随手取出《孟子》,谙熟地打开道:“中国现在的时局,怕正应了孟子所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毛泽东接过《孟子》,重览着,细细品味着,很受用,很有共鸣。杨开慧也很有领悟,从旁悄悄看着、记着,大有触动。杨昌济像是在对自己说一般:“一个人要想做‘大有为者’,必须要能吃大苦,甚而遭大难——就像孟子说的一样。没有苦,自找苦;没有难,自找难,磨炼自己的心志,就是要跟自己过不去。”毛泽东听着入耳,咀嚼着:“先生说的极是。”他感到慰藉,自己正是这么去下力的;他又感到不安,岁月匆匆,自己做得太不够。正是大变动的历史关口,时不我待哇!先生关于“坚忍”的自剖,使毛泽东受益匪浅。先生自谦“无过人处,惟在‘坚忍’二字上下力。他人以数年做的事,自己数十年为之,不怕不成”。“润之,你们这一代‘新的势力’,少不了要经受一番‘烈风雷雨’……”杨昌济点到即止。毛泽东焉能不察先生此番教诲的良苦用心?!他宛如卷入到了“烈风雷雨”中,感受着艰深的负重。他嘴上没有说,心里却回答了:“先生,你放心,我们不会半途而废。我们会‘经受’住的。”杨开慧也省悟到了什么,静如深潭似的眼睛里跟着荡起一股热浪。“润之,”良久,杨昌济别有所虑,语气审慎地提着醒,“除了书本的、社会的学问,目下你们有一事万不可疏忽。”毛泽东心一提,会神领教。“强身。”杨昌济言简意赅,又严加叮嘱,“不能像王太傅祠里的贾谊,春秋时孔子的学生颜回、初唐的人杰王勃,虽有大志、有才识,但过早夭折,终无大成。要像文武兼备的颜习斋、老而周游天下的顾炎武。”一点而通,毛泽东不觉心旌大振!“学生记住了。”“欲栽大木拄长天”的杨昌济有心给寄以厚望的学生介绍了一位留日回来的“体育先生”。毛泽东太高兴了!自从12岁患了一场大病之后,他就常去田间劳作、家门前池塘里游泳,以此当作锻炼身体。体育是几乎伴随着他恢复健康并与他一齐长大的。可以说,体育是摆在他近乎人生的第一位置上。从读私塾,到东山高等小学堂,到湘乡驻省中学,到现在的一师,他越增长学问,越关心国事,越想求索一条报效国家和民众百姓的“新路”,就越感到身体的至关重要!一个体弱多病的身躯,又如何能挑得重担,经得挫折与磨难呢?从必然王国,渐渐演进到自由王国——体育成了他的至爱,是他毛泽东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首要组成部分。晚上,他想得很久、很远。翌日还是起了个大早,谢过了师长,在一位山民的引带下欣欣然上路。“蜀道”并非只在四川有;湖南的山径未必“难于上青天”,却也并不好走。山民甩着汗瓣,嗔怪着:“这鬼天气,着火了!毛先生要不要歇歇?”他担心这位清瘦秀才哥的身子骨。毛泽东微微一笑:“孙悟空连火焰山都过得,着点火,不算什么。”“唷,倒看不出你这位秀才哥!……”山民诧异之下,露出几分意料之外的敬重。两顿饭的功夫,他们转出了层层相衔的大山,顿有一种“豁然开朗”的快意。“到了。喏——柳先生家。”山民一指山坳里的塘边瓦屋。毛泽东掏出路费。“不,不用了。”“辛苦你了。”毛泽东将几个铜板往山民手里一送,便直趋瓦屋。还不及走近瓦屋,远远的,毛泽东就吃了一大惊——炎炎烈日下,一位不惑之人,穿着短裤,打着赤膊在曝晒。待到走近,见到曝晒之人早已是一身的汗迹,却全然不顾。此人身材中等,不壮,但黧黑中透出可观的强健。他蓦然对照起了杨先生昨天强调的“要在坚忍”。没有“坚忍”之心,如何敢抗争烈日?常人躲还躲不及呐!虽然毛泽东还只见到“体育先生”的一个后背,却已生出信赖与赞佩之感。毛泽东心里叫着绝:“唿,今天碰上‘日光浴’的师祖。必是‘体育先生’无疑。”毛泽东的判断没有错,此人正是杨昌济介绍的柳午亭先生,一位留日的体育家。柳直荀之父。毛泽东未便打扰,轻步上前,悄立于其身后,几近下意识地解衣、脱裤,一样地脱得只剩一条短裤,然后坐了下来,任凭烈日烤灼。青山下,池塘畔,天然的翘石间,一前一后地坐着两个一中一青的“赤膊佬”,也有如一道太不可思议的奇特景观!柳午亭闭目自省,久在忘我“境界”,旁若无人。毛泽东在后面效仿之,一丝不苟,不一歇工夫,便已是大汗淋漓。蒸腾的热浪中,两人真犹如人间万物中的一对痴汉。少许,一位形如不惑人的后生子,一手抓着毛巾,一手端着碗凉茶走出屋来,突见多出一个“赤膊佬”,煞是惊奇:“咦,先生你?……”柳直荀他叫柳直荀,又名克朋,时年18。1931年6月任*鄂西临时分特委书记;翌年4月率部返回洪湖地区,不久牺牲于湖北监利周老嘴。第二部分 第六章:民选“总统”(5)柳午亭闻言回身,这才发现天上掉下个不速之客。“您是柳午亭先生?”毛泽东抓起坐石间的上衣,擦一把满头的大汗,掏出引见信,“这是杨昌济先生给您的。”“噢。”柳午亭心下释然,还是不无怪异地睃一眼这位不同寻常的来客,“请。”可谓意气相投,两人一说两谈的,都不觉醉心到体育的迷宫中。“其实大自然造就的人,自有他无穷伟力的。烈日,不怕晒;大雪,不怕冻;暴雨,不怕淋;狂风,不怕吹,那才算得上是大自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