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后背的恳谈之声,徐徐传来:“屈原的《离骚》,心在爱国,志在图强,希望楚国一统乱世。”“我特别欣赏他不分贵贱,惟才是举的治国主张!”“现在的中国,正需要屈原的精神,集贤才,革旧政。”“对,当务之急是‘集贤才’!”“……”丘校长本不在意,渐渐地竟也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而且怦然心动了:“真难得有这样的报国学子!要多几个这样的人才,少几个这号‘二十八画生’,中国就有救了。”后背的倾谈已近尾声:“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哪里,彼此同心。我们下个星期天……”“再见!”第二部分 第五章:灭顶之祸(2)丘校长几乎下意识地闻声而起。倾谈人恰是毛泽东与罗章龙。此刻毛泽东目送走欣然归去的罗章龙,正欲回身去阅览室,被赶来的杨开慧唤住:“毛先生。”“开慧?”毛泽东不无意外,旋即便作了“更正”:“这里可没有‘先生’,只有一个毛润之。”杨开慧嫣然一笑。“你也来图书馆看书?”杨开慧头一摆。一旁石凳边的丘校长刚要回转,突见叫开慧的少女从衣袋里取出份一模一样的《启示》来,顿时眼一瞪,脚就像钉子般地被钉住了。“我给你带‘朋友’来了。”杨开慧将《启示》一展,“喏,二十八画生。”毛泽东眼一亮,故作等闲道:“噢,他呀,我认得。”杨开慧疑惑地问:“认得?才贴出几天呀?”“我们在一起都二十二年。”杨开慧恍然大悟:“就是……你哇?!”毛泽东怡然一笑。丘校长捏着《启示》的手一记抽,心一记震,自省着:“怎么会是……他?!”凝视着离去的“二十八画生”与叫开慧的少女,丘校长真有点愧悔交杂。她误解了一位痴心报国的学子。轻轻一份《启示》,此时此际变得沉甸甸的。毛泽东引领着杨开慧,信步来到定王台。表里湖山,风物开廓。毛泽东遐眺着西南,情思悠远……杨开慧凝视着毛泽东道:“毛……润之。”不叫“先生”,还真有点不顺口。毛泽东浑然未觉。“润之,想什么呢?”“喔,”毛泽东回过神来,情思不去,“想看看母亲老人家……”杨开慧心下一动,笑了:“在这里?”“是呀。”“怎么看得到呢?韶山离这里可……”毛泽东打住开慧的疑问,看定脚下问:“你晓得我们站的地方,为什么叫定王台嘞?”杨开慧赧颜地摆摆首。“相传在西汉的时候,有一个来长沙做定王的,老是记挂长安的老母亲,于是在府门口筑起一个土石台子,每到晚上,想母亲了,他就来这里眺望……”“怎么望得见?……”“他望见了——在这里。”毛泽东一指心窝。“那……你也‘望见’了?”毛泽东深情地点点头:“我不会忘记她老人家……”挚爱着慈母的毛泽东此时此际真有如在朦胧的幻觉中,见到了韶山池塘边依依相送、泪花莹莹的母亲。须臾间,毛泽东眼里竟渐自浮起晶亮的泪花。杨开慧悄然瞄见,不觉油然动容!她自己就很孝敬父母,对社会上太多不敬不孝父母之人,她很看不惯,甚而很有些鄙视。父母都不孝敬的人,还会报效自己的国家吗?眼门前润之如此的一腔拳拳之心,还是她前所未曾料到的。有顷,毛泽东记起正事道:“喔,我还要去见一位来信的朋友,你代我去看看小华贞好不?”〖=M3(〗第五章灭顶之祸第五章灭顶之祸〖=〗“嗯。”杨开慧爽然允诺。毛泽东自己也“按图索骥”,找到城西大梧桐树弯口子上的一围泥墙大院。开门相迎的是一位方脸的同龄人,长衫考究,仪态平庸,眉宇间却不时流露出莫名的自负。他将毛泽东迎入院子道:“请,里边请。”一进堂屋,就见到中堂敬着“关老爷”,两侧又悬着民国字画,古今并杂,富态流俗。“坐坐。”方脸主人殷勤地邀毛泽东坐下。“来人!”他一面吆喝着佣人,一面恭维着毛泽东,“我一见《启示》,就看出先生不是等闲之辈,果然不出所料。”一名佣人闻命而至:“少爷。”“我有贵客来了,你去称两斤肉。喔,不要猪头肉,也不要肚子上肥肥的。”“嗳。”“慢点。就腿筋,要后腿筋。快去!”未等佣人出屋,毛泽东紧皱双眉,已猝然起身辞谢:“不必了。”说着便抽身离去。“哎,先生,二十八画生,你怎么才来就……”毛泽东返首一瞥,一语双关:“你可以留步了。”附庸风雅的阔少爷一时傻了眼:“唔?”毛泽东径直来到小华贞家。门一敲,小木棚的小门便“咿呀”开启。“毛先生!”小华贞欣喜不已地拉过毛泽东的手就往里拽,“你看谁来了?”“不就是开慧吗?”毛泽东低头跨进小屋,眼睛陡然一亮:“小胖?!”是小胖,学生装,书生味似已不见,只有憨态如故:“泽东君!”毛泽东忘情地搂住昔日同窗,喜不自禁道:“我去湘乡驻省中学看过你,说是你休学了。”“嗯。”小胖兴奋的情绪霎时冷落下来,“家乡闹水灾,再加上兵匪打劫,实在活不下去,妈就带着弟妹进了城……书是再读不起了。”毛泽东也不由得心下一沉道:“现在呢?”“在电灯公司做工。”小胖凄然之色尽泄于形表,“这辈子,不会有出息了。”“谁说做工就没有出息?”毛泽东大不以为然,“工人两个字连在一起,就是‘天’——了不得嘞!”小胖听着备觉新鲜。第二部分 第五章:灭顶之祸(3)“来,喝口水。”华贞洒了碗开水递给小胖,“请,我的‘天’。”一座笑颜。杨开慧不解地问:“你怎么就来了?没找到那位朋友?”“一个庸碌之辈。”毛泽东心有余气,不屑再谈,“华贞,你姨妈嘞?”“去纱厂上工了。”“过得惯吗?”朱华贞头一点,喃喃着:“就是老做梦——想爹爹。”闻者莫不揪心。小胖心有同感,拉住华贞,又欲说无辞。“你爹爹朱辛贵先生是有骨气的。”毛泽东神色凝重,“想你爹爹,就要记住:是袁世凯,是这个恶社会杀了他!”小华贞的泪眼里露出灼灼的憎恨。“书读得好不好?”杨开慧挪过桌上的功课道:“最差的九十五,大多是一百分。”“唿唷,硬是了不得嘞!”毛泽东备感欣慰,大哥哥似地摸摸小华贞的头,“多学点知识,学问装进脑子里,谁也偷不去、抢不走,都是自己的。脑子里积多了,将来就能派大用场。”小华贞明事地点下头。俄而,她想到什么,目光从杨开慧挪向毛泽东,还没有说话,却“嘻嘻”乐开了。毛泽东被小华贞“嘻嘻”得莫名其妙。小华贞还是开了口:“毛先生读小学的时候,是不是用课本盖着闲书,一个人偷偷地看呀?嘻嘻!”毛泽东自嘲地一笑,目光在杨开慧身上一顿,道:“噢,是有人在出我的‘丑’哇!”杨开慧也不由得抿着嘴笑开了。“你可不要跟我学喔。”毛泽东故作正色,自己兜出了“丑”底。毛泽东早在读私塾的时候,就不喜欢古板的四书五经。认为学了没有用,又枯燥无味。他喜欢旧小说——其实是中国古代文学的经典,像《三国》、《水浒传》、《西游记》、《精忠岳传》、《隋唐演义》等。在课堂上,先生不让读,他就偷着读。你过来了,我就用经书遮挡。在家里,父亲也不让读,他就用厚布把窗子遮住,不叫父亲看见。闲书不闲,读了不少,也很有些收益。只是慢慢发现,书中就是见不到种田的乡下农人,或是织布的工人,像《三国》、《岳传》等,书里写的都是些个大人物,不是文官、武将,就是大书生,可他在生活里接触的都是小人物,都是农人、工人,更多的自然是种田的。“为这个问题,我整整想了两年……”毛泽东仿佛依旧在思索中。“有结论没有?”杨开慧也颇为关注。“不说上古的尧、舜、禹,单从西周、春秋到如今两千七百多年,平民百姓总是在最底层,被帝王将相一类大人物们所最看不起了,所以他们总当不上小说中的主角,有时连个影子都见不到。”毛泽东的忿忿不平,显然感染了三位听众。小胖最有直接感受,因为他已经做上工人——就是社会最底层的人;小华贞从自己的遭遇、从父亲和姨妈身上,也能体会到些许;省悟其中,深受启迪并且深怀共鸣的当然要数杨开慧了。“只有最底层的平民百姓翻身作主人了,才能成为小说里的主人?书里的主人?”毛泽东毅然首肯:“只有在当家作主人的时候。”小胖兴奋得有点不敢相信,迟疑着问:“……会有这一天吗?”毛泽东决然回答:“虽然我还不晓得怎么去做,但这一天一定会有,会有的!”赖于一根根相连的粗粗的长绳而形成的人龙,拉拔着联中跑道上那既挡路又半枯不死的歪脖子树。罗章龙等一些同学使出吃奶的气力拉拔着。“一、二、三!”一声吼,歪脖子树彻底歪下了。“一、二、三!”“吱啦啦”一阵根断土破的碎响,接连着“轰隆”一声,腐朽的歪脖子树颓然倒地。“哈,这半死不活的东西,活像半死不活的国家,到底完蛋啦!”罗章龙大生感慨!“来,把这丑东西拖开。”不知谁一声喝令,师生群起攥拖。正“嗨嗨”使着劲的罗章龙蓦然见到一师好友彭道良也加盟到人龙中,便插将过去问:“道良君,今天怎么有空?”彭道良憋着气、用着力,仍不失戏谑道:“摧枯拉朽,我辈责无旁贷。”这位彭道良是一师学生。后为新民学会会员,*中坚。“唿,你们一师,果然人才辈出!”罗章龙戏中有真,“又来看你好朋友?”彭道良头一点,回以戏言:“听你阁下口气,对我们一师像是有意见?”“哪里敢?”罗章龙旋即道出原委,“上个星期天,我结识了贵校的‘二十八画生’。”“润之兄?哈,真是‘二奇’会了!”“二奇?”“噗——”一声,歪脖子树连根带土,被拖到跑道角落头。罗章龙与彭道良两人一屁股坐到庞然的“歪脖子”上。“你是不是联中一‘奇’?”“不,不敢当。”“润之兄可是我们一师的‘奇人’,人称‘毛奇’。”“毛奇?好怪的绰号!”“他想的、做的,跟他说的一样:‘丈夫要为天下奇,读奇书,交奇友,著奇文,创奇迹,作个奇男子’。”“喔?”罗章龙不得不暗下叹“奇”了!第二部分 第五章:灭顶之祸(4)“我们传观他日记的时候,我还特意‘偷’了一段‘毛奇’的‘盖世’之言。”罗章龙又“喔”出一声,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彭道良抓起块尖嘴瓦片,就着操场的沙地写下——力拔山兮气盖世,猛烈而已;不斩楼兰誓不还,不畏而已;八年于外,三过家门而不入,忍耐而已。罗章龙随着彭道良的笔势,念念有声,不由得被“盖世”之言所激奋:“好大气派。不愧是……‘毛奇’!”彭道良颇有点学友的自得,又道:“还有奇的呐。德国的大军事家、开国功臣就叫毛奇,跟润之兄不谋而合!”“唿,这‘毛奇’倒益发的‘奇’了!”抬望眼,鹰击长空,给人以壮阔而激励的奇想。蓝天下,江滩上,向警予、陶斯咏、蔡畅、杨开慧和小华贞都来了,盘沙而语,好不开怀。小华贞拍着掌喊叫着:“呀,毛先生他们游得好远好远啦!”众目返顾——湘江里,毛泽东、蔡和森一伙热血男儿,不啻萧子升,就连彭道良、罗章龙、小胖也卷入到汩汩白浪中,大呼小叫,淋漓酣畅。“嗳,鱼!”浅水里的小胖伸手一抓,银鱼一溜而去。江心里的同学,一个个身心舒展,叫着、游着,也未知是浪托人,还是人击水,人、浪相与吞吐。突然间,碧波澎湃着,冲天而起。毛泽东竟乘浪扶摇,直追九霄。“喔——!”“哈哈,大浪淘沙!”“不进则退!”“好壮美的大自然!”人穿梭,浪奔涌。清景无限。这便是此刻怀抱着莘莘学子们的湖南母亲河——湘江。循着母亲河中儿女们的胸臆,我们不能不介绍一下本纪实文学中一个潜在的主角湘江了。她无疑是湖南省最大的河流。源出广西灵川县东,海洋山西麓,同桂江上源间有灵渠相通。东北流贯湖南省东部,经衡阳、湘潭、长沙等市到湘阴县芦林潭,入洞庭。全长856公里,流域面积万平方公里,约占湖南全省面积的十分之四,且支流众多。——这是地理上的湘江。而湘江怀抱中学子们心目中的这条江,则更是一条历史积淀的江,是一条有思想、有情感的江。她既是他们的母亲,亦是他们的良师益友。是哇,毛泽东、蔡和森、向警予、杨开慧他们离不开湘江,湘江也深深寄希望于这一批不可多得的报国学子。哦,地理的,更是历史的江!永远奔流北去的生命的江哇!沙滩上,巾帼与男儿们神思悠远,莫不沉醉在滔滔的江流中。向警予感慨难禁,脱口吟哦: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人物。……听着听着,小胖扭首寻望到什么,手往江对岸一指道:“看,泽东君……”毛泽东已踏上橘子洲头,感觉有如置身蓬莱仙境一般。他纵目望去:眼下,满洲橘树吐金;远处,漫山枫叶飘红,一派大自然的勃勃生机。他陶冶个中,心中的壮歌不觉汩汩涌出: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他纵目望去——北去的湘江;近洲、远山;“百侣”、人浪;长空鹰;水底鱼;……终而归结到——一碧江天。寥廓而苍茫,给人美的、忧的、希望的无尽遐思……心歌汩汩不绝: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谁主沉浮??谁主沉浮?!……百侣戏水、呼号,激得大浪弥空,回地应天!犹似被人间弥空的大浪惹恼一般,皇天偏要显显“神威”,一声浑浊的闷雷,冲弥空的大浪轰下,顿令人寰震撼。一时间,云重天暗,大有摇摇欲坠之势。无巧不巧,毛泽东、蔡和森、向警予一批湘江儿女在母亲河中尽情遨游、宣泄之际,杨昌济亦正携着爱女开慧在母亲河畔,在码头上信步。父女俩今天要到贾谊——太傅祠去。开慧猝然站定不走了。父亲扭首刚要催唤,见女儿的目光凝注在日本小快艇的太阳旗上。“唉——!”杨昌济长叹一声,“你往旁看看,还有米字旗、星条旗的快舰、商船。”但见光着膀子的中国苦力在吆喝中,将一只只沉沉的木箱子扛抬上船。杨昌济虽在英国留的学,研究学问,但对这个已走向衰败的老牌帝国,多无好感。他一面走,一面就从英国输送鸦片毒害中国入手,揭示出八国联军对中国的大炮外交,尤其是对北京圆明园的毁灭性抢劫,剖析得令女儿开慧简直有振聋发聩之感!一直到了太傅祠,开慧还没能从中国蒙受八国联军的血难火灾之中喘过气来:“我们中国怎么能忍气吞声?!”“袁世凯就有这个‘本事’。”杨昌济略露耻笑,轻轻一点。父女俩刚跨进祠堂大门,背后就传来热切的呼唤:“先生!”父女俩回首,见是五位学子:毛泽东、蔡和森兄妹、向警予和张昆弟。第二部分 第五章:灭顶之祸(5)开慧这才绽出笑容道:“呀,是你们?!”一问,才知双方都从湘江过来,不由得都乐开了!“好,好。这叫殊途同归。”杨昌济见到心爱的学生,眼神间便流露出身为教员的欣慰。向警予望一眼祠堂,开门见山地道明:“我们从史书里读到过这位贾谊先辈,也听先生几番介绍过,今天特地来见识一下。”“应该的。尤其对于青年学生,汉朝的这位才子算得是一面镜子。”“‘镜子’?!”先生一语,把学子连同开慧的心,一下子给提了起来。一行学子随着先生进到祠里,中堂那尊塑像无疑就是“镜子”——汉朝的长沙王太傅贾谊了。温故而知新。一行学子眼见故人,目睹介绍,耳听先生不时的“点化”,更知晓这位15岁就名动洛阳的西汉政治家、文学家了。塑像也似在关注着两千多年后的后生学子们。他也似有许多话要诉说一般。杨昌济的眼光从贾谊的塑像回落到学生身上,寄意良深地说道:“见到你们,他自然有许多话说。他不过就在你们这个年纪出的道,被汉文帝刘恒任为博士。他也像你们这样胸怀抱负,要报效国家。偏偏被同道中人排挤、打击,贬到长沙做了个有名无实的王太傅。可敬的是他依然不忘报国的初衷,几番上书皇帝,批评时政,提出治国要略,特别是削弱诸侯,合力抗击匈奴贵族的主张。后来他又被拜为梁怀王太傅,哪料这个梁怀王堕马而死。他竟从此郁郁寡欢,不久就去世了!”学子们沉默了。为32岁英才的没落,为他的壮志未酬,也为他太不公平的遭遇。若干年后,毛泽东对贾谊之死,仍耿耿在心,有七律“咏贾谊”为证:少年倜傥廊庙才,壮志未酬事堪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