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知道喷射引擎怎么发明的吗?人有燃烧式引擎一切的知识,而他又在寻找另一种推进方法。这时你的观察就必须很安静。如果你带着你所有燃烧式引擎的知识不放,你只会看到你已知道的事物。你已知道的事物必须安静无声才会发现新事物。同理,如果想看清楚你的妻子、先生、树木、邻居、整个失序的社会结构,就必须安静的找到一种看的新方式,由此而找到新的生活方式、新的行动。问:如何才能找到生活而不需理论和理想的力量?克:生活而有理论有理想如何会有力量?生活而有公式、理想、理论如何会有大能量?你生活而有些公式,如何会有能量?你的能量都消耗在冲突中了。理想在那边,你在这边,你努力要符合那边的生活。这就造成分裂与冲突,也就浪费能量。当你看这种能量的浪费,看见理想、公式、概念不断造成荒谬的冲突;你看到这一切,就能没有这一切而生活有力量。然后就有丰富的能量,因为你的能量完全不再浪费在冲突中。可是你们看,因为我们的制约,我们害怕这样生活。我们接受这个公式和理想的结构。人人都一样。我们拿这个结构生活。我们接受冲突,以冲突为生活方式。但是如果看清这一点;不是口头上、理论上、知识上看清楚,而是用整个生命感觉到这种生活的荒谬,这时我们才会有充裕的能量。这充裕的能量是要没有任何冲突才会有的。这样,惟一的就是事实,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方法。惟一的就是你贪婪的事实;没有“你不应贪婪”的理想—这是浪费能量。你贪婪、占有、支配,这是惟一的事实。你全神贯注于这惟一的事实,就有能量来消除这个事实,然后你才能自由的生活,没什么理想、原则、信仰。这就是爱,就是死—死离过去的一切。一九六九年五月十一日阿姆斯特丹第二部分第7节 恐 惧我们大部分人都陷在习惯中,包括生理的、心理的习惯。有的人警觉到这一点,有的人不然。一个人如果警觉到自己的习惯,那么他能不能立刻停止这个习惯,而不经年累月陷于其中?知道自己有某种习惯以后,是不是就能毫无挣扎的停止这个习惯?不论是抽烟、头不经意的摇摆、习惯性的笑,是不是都可能立刻停止?意识到自己喋喋不休却言不及义,意识到自己内心的骚动不安—我们能不能毫无抗拒、毫无控制的意识到这些,从而毫不费力的、轻易的、立即的终止这些?这里蕴含了很多事。首先是要了解,为一件事挣扎,譬如某种习惯就会有对此事物的抗拒。然后我们知道,任何抗拒都会滋长冲突。我们抗拒一个习惯,想压制它,与之斗争,那么原本用心了解这习惯所需的能量就会在这种斗争控制中消耗,接下来牵涉到的第二件事是,我们都把“需要时间”视为当然。不管什么习惯,都要慢慢改变、克制、消除。我们一方面已习惯于“只有抗拒,发展相反的习惯才能戒除习惯”的观念,另一方面我们又习惯“我们需要一段时间逐渐做到这一点”的观念。但是如果我们认真的检视就知道,任何抗拒都会造成进一步的冲突;而时间,尽管可以是很多天、很多礼拜、很多年,还是制止不了习惯。所以我们要问,有没有可能不用抗拒,不用时间,立刻停止一个习惯?要免除恐惧需要的并不是长时期的抗拒,而是能应付这个习惯,立即将之消除的能量。这个能量就是专注。专注是一切能量的精髓所在。专注意味着将一个人的心智、心理的能量专注于一个习惯;用这种能量面对那个习惯,知觉那个习惯。然后就会看到那个习惯不再存在,那个习惯马上消失了。我们可能认为人有些习惯不要紧。或者我们会为习惯找借口。但是如果我们能在内心建立一种专注的质素,心就会掌握事实真相。这种专注就是能量。要有这种专注才能消除习惯,然后知觉这习惯或传统。这时我们就会看到它完全消失。我们讲话有一种习惯,或者喋喋不休、言不及义。此时如果我们有一种极为专注的知觉,就会有异常的能量。这能量不是由抗拒产生。其他能量大部分都是,这个不是。这种专注的能量在于自由。如果我们真正了解这一点——不是当理论了解,而是当已实验过的事实,已看到且充分知觉的事实来了解,那么就可以继续探索恐惧的全部本质和结构。可是我们必须记住,讨论这个极为复杂的问题时,我们之间口头的沟通会变得极为困难。如果我们听话时不够在意,不够专心,那么就不可能沟通。如果我说的是一回事,你们想的又是另一回事,我们之间的沟通显然就停了。如果你们关心的是自己的恐惧,你们完全专注在那个恐惧上,那么你我之间口头沟通也会停止。口头上要能彼此沟通就必须有一种专注—这专注中有一种在意、勇猛、迫切要了解恐惧。但是比沟通更重要的是结合。沟通是言词的沟通,结合则是非言词的沟通。两个人互相很了解,他们可以不说一个字立刻完全了解对方,因为他们已建立了一种沟通方式。可如果他们要处理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譬如恐惧,那么不但需要口头沟通,而且需要互相结合。他们两人必须随时同行,否则就无法共事。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恐惧这个问题。你们不要想免除恐惧。你越想免除恐惧,就越制造抗拒。抗拒,不论是怎样的抗拒都无法终止恐惧。恐惧将一直存在,你虽然努力逃避、抗拒、压制,恐惧永远都在那里。逃避、控制、压制,都是抗拒。你再使出多大的力量抗拒,恐惧就是不停止。所以我们不谈免除恐惧。免除恐惧不是自由。请务必了解这一点。因为要探讨这个问题,如果你们对我今天说的话很专注,等一下离开这个大厅时就不会再有恐惧。要紧的是这件事,而不是我说什么或没说什么,你们同意或不同意。重要的是我们必须通过自己的生命,在心理上完全终止恐惧。所以,我们不要想免除或抗拒恐惧,而要了解恐惧的整个本质和结构。了解恐惧意指学懂恐惧,注视恐惧,直接与恐惧接触。我们学习了解恐惧,不是学如何逃避,如何鼓起勇气抗拒。我们要学习。“学习”是什么意思?当然“学习”不是要我们累积恐惧方面的知识。这一点你必须完全了解,否则探讨这个问题就毫无用处。我们平常都认为学习是知识的累积。我们如果想学意大利文,就必须累积单字、语法以及组织语句的规则。有了这一切知识,才能说意大利话。这就是说,有了这种知识的累积之后才有行动。这就涉及时间。现在,我们说,这种累积不是学习。学习永远都是主动态。我们大部分人都习惯于累积知识、资讯、体验,然后据此采取行动。我们说的学习跟这个完全不一样。知识属于过去。所以当你依据知识而行动时,那是过去在决定那个行动。但是我们说的学习却是在于行动本身,所以不会有知识的累积。学习恐惧之为恐惧是现在之事,新鲜之事。如果我用过去的知识、记忆、联想来面对恐惧,就无法直接接触恐惧,所以也就无法学习恐惧。如果我要学习,只有我的心是新鲜的、新颖的,才有可能。这就是我们的困难所在,因为我们总是用联想、记忆、意外、体验来面对恐惧。所有这一切都在妨碍我们用新鲜的眼光看恐惧,全新的学习恐惧。恐惧太多了,恐惧死亡,恐惧黑暗,恐惧失业,恐惧先生或太太,恐惧危险,恐惧匮乏,恐惧没人爱,恐惧孤独,恐惧不成功。这一切恐惧不都是一种恐惧的表现?所以我们要问:我们是要处理单单一种恐惧呢?还是处理恐惧的事实本身?我们想了解的是恐惧的本质,而非恐惧在某方面有怎样的表现。如果我们能处理恐惧的本体事实,就能解决某种恐惧或处理某种恐惧。所以请不要拿着一种恐惧来说“我一定要解决这个恐惧”。你们要了解恐惧的本质和结构,然后才能处理个别的恐惧。心处于没有任何恐惧的状态是何等重要。因为有恐惧就有黑暗,有黑暗心就迟钝,然后心就会透过种种消遣寻求逃避,不论这种消遣是宗教、足球赛、听收音机皆然。这样的心是害怕的,清楚不起来的,所以不知道爱的意味何在。这样的心可能知道快乐,可是当然不知道爱的意味何在。恐惧摧毁我们的心,使我们的心丑恶。恐惧有心理恐惧,也有生理恐惧。生理恐惧譬如碰到蛇,走到悬崖边。这种恐惧,这种遇见危险的生理恐惧不就是智力吗?悬崖在那里,我看见了,立即反应,我不接近这个悬崖。对我说“小心,有危险”的恐惧不就是智力吗?这个智力是经过学问而累积的。曾有人掉下去,所以我母亲或朋友告诉我说“小心那个悬崖”。所以这种恐惧由生理表现出来是记忆和智力同时在运作。然后也有从生理恐惧而生的心理恐惧。害怕再罹患曾很痛苦的病。曾有过纯粹生理的疾病,我们不希望这病痛再发生,于是虽然实际上并没有这种生理疾病,我们却产生了心理恐惧。这种心理恐惧能不能因为完全的了解而不再存在?我有痛苦,我们大部分人都有。那是一个礼拜或一年以前。这个痛苦极难忍受。我不要它再发生,我害怕它再发生。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这里有的是这个痛苦的记忆,而思想在说“小心,别让它再发生”。想到过去的痛苦就产生这痛苦可能再来的恐惧。思想为自己带来了恐惧。这是恐惧的一种。恐惧疾病复发,又带来痛苦。思想可以衍生各种心理的恐惧:害怕邻居不知道会说我们什么,害怕自己不是可敬的中产阶级,害怕自己不符合社会道德(这社会道德其实一点都不道德),害怕孤独,害怕焦虑(焦虑本身就是恐惧)。凡此种种,都是以思想为依据的生活的产物。我们有的不但是这种意识上的恐惧,而且也有隐藏于心灵深处的恐惧。我们或许能处理意识上的恐惧,但是处理心灵深处的恐惧就难多了。我们如何揭露这种隐藏于心理深处的恐惧?意识心能吗?意识心以它活跃的思想能揭露潜意识,揭露那隐匿之物吗?(我们这里所说的“潜意识”不是指专门技术上的潜意识。这里所说的潜意识指的是没有意识到或知道那些隐匿的层次。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意思)意识心,饱受训练以求生存,饱受训练以与事物之实然同行不背的心—你们都知道这个心有多狡猾—这个意识心有办法揭露潜意识的全部内容吗?我认为没有办法。它或许能揭露其中某一层画,而依照自己所受的制约将它改变。但是这种改变不过进一步使意识心蒙上偏见,于是无法完整的检视潜意识的下一个层次。我们知道,光是在意识上努力,很难检视内心深层的内涵。我们这肤浅的心除非完全免除制约、成见,免除所有的恐惧,否则就无法看。我们知道这个无法是极端无法,乃至于完全无法。于是我们就问了: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完全不一样的办法?我们的心能不能经由分析、自我分析或专家的分析而掏空恐惧?这里牵涉到一样东西。我一层一层的分析自己,看我自己;我检视、判断、评价;我说,“这一点对,这一点错,我依据这一点,我去除这一点”。我这样分析时,我和我分析的事物是不一样的事物?我必须为自己回答这个问题,看看真相如何。分析者与他分析的事物,譬如嫉妒,有所区别吗?没有。他就是那嫉妒本身。可是他想将自己与那嫉妒分开,以自己为一事体而说,“我将注视这个嫉妒,根除它或碰触它”。可是这个嫉妒和分析者其实彼此是对方的一部分。分析过程牵涉到时间。这就是说,我用了很多天,很多年来分析自己。可是许多年以后我依然害怕。所以分析不是办法,分析需要大量时间。可是如果你家失火了,你不会坐下来分析或跑去找专家,要他“请告诉我,我是怎么回事”。这时你必须行动。分析是一种逃避、懒惰、无效。(精神病患者去找心理医师或许没错,可是他这样仍无法完全治好精神病,这是另一个问题。)“意识到潜意识而分析自己”不是办法。心明白这一点,就对自己说,“我不再分析,我知道分析毫无价值”,“我不再抗拒恐惧”。你们知道这样以后心会怎样吗?心弃绝传统的方式,弃绝分析、抗拒、时间以后会怎样?心会变得异常敏锐。心,经由必要的观察,变得异常集中,敏锐,活生生。它会问,还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发掘它全部的内容:它的过去、种族传承、家庭、文化与宗教传统—两千年乃至于一万年的产物,心能不能根除这一切?能不能将这一切摆在一边因而摆脱一切恐惧?所以我现在有个问题。这个问题,我这个敏锐的心—已经将必然耗费时间的分析摆在一边,因此已没有明天的心—必须完全解决,现在就解决。所以现在没有了理想,没有“未来”在说“我必须根除问题”。所以现在,心的状态是“全神贯注”的状态。它不再逃避,不再发明时间来解决问题,不再分析、抗拒。所以这个心有了一种全新的质素。心理学家说,我们必须做梦,否则会发疯。我且自问:“为什么我非得做梦不可?”有没有一种方式可以让我们完全不做梦?因为如果完全不做梦,心才是真正的休息。心活动了一整天,看、听、问;看云的美、美人的脸容、水、生命的运动,心一直在看;所以,等到它去睡的时候,它就必须完全休息,否则明天早上醒来,它还是一样累,一样老。所以我们会问,有没有一种生活方式是可以完全不做梦,因此使心睡觉时得到完全的休息,从而得到一种醒时得不到的质素?要得到这种生活方式—这是事实,不是假设、理论、发明、希望—只有你在白天完全清醒才有可能。只有你完全清醒的看到自己思想的每一次运动、每一次感受;清醒的看到你讲话、走路、听人讲话时深层的动机和线索,看到自己的野心、嫉妒,看到自己对“法国的光荣”的反应,看到自己读到一本书说“所有的宗教信仰都是胡说八道”时的反应,看到信仰所蕴含的意义—只有清醒看到这一切,才能可能。坐公车时,和妻子、儿女、朋友谈话时,抽烟时,你为什么抽烟?读侦探小说时,你为什么读侦探小说?看电影时,为什么看电影?为了刺激,为了性?醒着的时候完全清醒。看见一棵美丽的树,看到一朵云飞过天空,这时就要完全知觉内外发生的一切,然后就会看到自己睡觉时完全没有梦。然后隔天早上,你的心就是新鲜、勇猛、活生生的。一九六九年四月十三日巴黎第二部分第8节 超 越(1)我们一直在谈这个世界的混沌、暴力、混乱。我们谈这些不仅是指外在,也指人心。暴力是恐惧造成的,所以我们也讨论过恐惧这个问题。可是,我认为现在应该来讨论超越这个问题。对于大部分人而言,这个问题有点“外来”。可是我们不能排斥这个问题,说它是假象,是幻觉。我们必须认真考虑。自有历史以来,人由于知道生命短暂,充满了意外、悲伤,而且一定会死,所以就一直在构筑观念,谓之“上帝”。他知道生命转瞬即逝,所以想体验一种异常伟大、崇高的事物,体验一种不是由感情或心聚合的事物。他想体验或摸索着走入一个完全不一样,超越这个人世,超越一切悲惨与折磨的世界。他想寻找,想向外寻求这个超越的世界。所以我们应该探讨一下这种实相—怎么称呼都没关系—这样一个全然不同的向度到底有没有。当然要参透其中的深度,我们必须知道,光在言谈层次上了解是不够的;因为事物的描述永远不是事物本身,文字永远不是事物。这个奥秘,人一直想进入、掌握、邀来、崇拜、成为它的祭拜者。那么我们能参透这些奥秘吗?生命既然是这样粗浅、空虚、折磨,没什么意义,我们就想发明一个意义,给它一个意义。如果我们有某种聪明,这种发明的意义和目的就变得异常复杂。由于找不到美、爱、广大感,我们或许就变得犬儒,不再相信什么事。我们知道,当生命没有任何意义—我们的生命真就是这样,光是发明一个意识形态或公式来证明有没有上帝实在荒谬。所以让我们不要只是发明意义。我们是否能一起寻找,看看有没有一种实相不是知识或感情的发明,不是逃避。整个历史上,人一直在说有这种实相,我们必须为这个实相做准备;你必须做某些事,训练自己,抗拒某些诱惑,克制自己,克制性欲,符合宗教权威、圣人等定的模式;你必须否定这个世界,进入僧院、洞穴静心,保持孤独不受诱惑。我们知道这种努力很荒谬,我们知道自己不可能逃避这个世界,逃脱“实然”,逃避苦难,逃脱分岐,逃脱科学所带来的一切事物。而神学,我们显然必须弃绝一切神学、一切信仰。我们将种种信仰完全放在一边,才能够没有任何恐惧。我们知道社会道德其实并不道德。我们知道自己必须非常道德,因为道德毕竟是人内在与外在秩序惟一的导因。但是这道德必须是行动的道德,不是观念或概念的道德,而是实际的道德行为。人能不能不用压抑、克制、逃避而规范自己?“规范”的根本意义是“学习”,不是符合或成为某人的门生,不是模仿、压制,而是学习。学习行为,最先要求的是规律,不是施加于某一意识形态的规律,不是僧侣的禁欲苦行。可是如果没有一种深刻的刻苦,我们的日常生活必定失序。我们知道自己内部有完整的秩序是多么必要。这秩序必须是数学般的秩序,而非相对的、比较的秩序,不是环境的影响造成的秩序。我们必须建立正确的行为,我们的心才会有完整的秩序。一个受环境折磨、挫折、塑造的心,符合社会道德的心必定混淆不清。混淆的心就无法发现真实。我们的心如果想遇见那个奥秘—如果有这个奥秘的话—就必须先奠定一种行为基础,一种道德。这种道德不是社会道德,这种道德没有任何恐惧,所以是自由的。这时奠定了这个深入基础之后,我们的心才能开始寻找“静心”—这种安静,这种观察—之为物,是什么东西。这个静心不是“观察者”。一个人的生活,如果不先在行动上建立这种“行为正确”的基础,静心就没有什么意义。包括禅和瑜珈,静心在东方有种种教派、体系、法门。然后这些法门又给介绍到西方来。我们必须很清楚,这个现象意思是说我们的心只要运用一种方法、体系,符合某一传统模式,就可以发现那个实相。我们都知道,这种事不管是从东方带过来还是这里发明的,都很荒唐。方法意味着一致、重复。方法意味着一个有某种悟的人在说这样做不要那样做。而我们这些渴望看见那个实相的人就日复一日,好像机器一样,顺从、符合、练习他们告诉我们的那些东西。一个呆钝的心,一个不是非常明智的心才能不断的实践一种方法,然后越来越呆钝,越来越愚笨。它在它那些制约的领域会有它的“体验”。你们有些人可能去过东方学静心。那背后有一个很完整的传统。在印度乃至于整个亚洲,这个传统在古时候一直扩展。这个传统如今仍盘踞人心,无数著作仍在讨论这个传统。可是利用传统—过去和传承—来寻求是否有实相,这种努力显然是一种浪费。我们的心必须免除一切精神传统和裁示,否则就极度缺乏一种最高智慧。这样,何谓静心?静心没有传统吗?是的,静心不可以是传统。没有谁能教你静心。你不能遵循某一途径,然后说我顺着这个途径学习何谓静心。静心内部的意义在于心里完全安静,不只意识层安静,而且深刻的、秘密的、潜匿的潜意识层也要安静。因为彻底而完全安静,所以思想也就安静,不再四处游移。我们刚刚所说的静心传统有一派说我们必须控制思想。可是思想并不是要控制,而是要摆到一边。要把思想摆在一边,就必须密切、客观、不带感情的注视思想。传统说你必须有师父来帮助你静心。他会告诉你怎么做,而且有他自己的传统:祈祷、静心、告解。可是,这里面整个原理是有人知道而你不知道,知道的人会来教你,使你悟道。这个原理就蕴含着权威、师父、拯救者、上帝之子等。他们说他们知道而你不知道,照这个方法、这个传统做,每天练习,如果你运气好,到最后你就会到达“那里”。其实这一切表示你整天都在和自己打架,想让自己符合某一模式、系统。你压抑自己的欲望、胃口、嫉妒、野心。这表示你的实然与相应于那个系统的应然之间有冲突。有冲突表示你在用力。一个用力的心当然不可能平静。因为用力,所以心不可能完全安静。传统还说要集中控制思想。集中其实大多是抗拒,只是在自己四周建立一道墙,只是你聚集在一个观念、原理、景象或心愿之上,而你想保护它。传统说你必须经过这一切才能找到你想找的东西。传统说你必须和每个圣人——这些圣人多多少少都神经质—所说的一样,没有性生活,不看这个世界。可是当你看清—不只言谈上、知识上,而且是实际上——这里牵涉到什么东西时(要能看清,你必须不是投入其中,而是能客观的看它),你才能完全弃绝这一切。我们必须完全弃绝这一切,因为我们的心将在这弃绝中得到自由,因而聪明、了然,因此不陷于假象。第8节 超 越(2)以最深刻的意义而言,静心必须先有德性,有道德。这道德不是某一模式、某一实际或某一社会秩序的道德。这道德必须自然的、不可免的、甜蜜的起自于了解自己,清楚自己的思想、感情、活动、胃口、野心的时候—毫无分别的纯粹是“观察”的清楚。这个观察里面会出现正确的行为。正确的行为无关乎理想。当这种清楚以它的美和一点都不艰苦的淡泊—只有用力时才会艰苦—深深的存在于我们内心,当你观察一切系统、方法、承诺,客观的,不分好恶的看这一切时,才能完全弃绝这一切,这样的心才能免除过去的一切。到了这一地步,你才能开始寻找何谓静心。如果你没有真正奠定这个基础,你还是可以“玩”静心。可是这却毫无意义。这好比有些人到东方寻找师父。师父告诉他们如何打坐、如何呼吸,做这个做那个。然后他们回来写了一本书——仍然是胡说八道。人必须是自己的师父,自己的徒弟。除此之外别无权威。有的只是“了解”。要了解,只有在观察而没有观察者这个中心时才有可能。你借观察、注视寻求何谓了解吗?了解不是知识的过程。了解不是直觉或感觉。一个人说“我很了解这件事”时,是因为他有一种出于完全的安静的观察。只有这时才会有了解。你说“我了解一件事”时,你的意思是说你的心很安静的在听,既不同意也不否定。那个状态很完整的在听,只有这时才有了解,而了解就是行动。但这不是先有了解,然后才有行动,而是两者同时,两者是一个运动。所以静心—传统给这个字眼加上了重大负担—将要这样不用力的,毫无冲突的将心脑带到最高能力。这就是智力,高度敏感。这时的脑—过去一切的储仓,经过一百万年的演化,一直都很活跃—是很安静的。脑一直在反应事情,即使是最小的刺激也会依照过去的制约起反应。这样的脑可能静止吗?传统论者说,实践知觉、调节呼吸就能够使脑平静。但这就造成了一个问题:“那个控制、实践、塑造脑的事体是什么人”?会说“我是观察者,我要控制脑,使思想停止”的,不就是思想本身吗?思想滋生了思想者。脑有没有可能完全安静?静心的部分责任就是去寻找——而非由人来告诉我们——如何做。谁都无法告诉我们该怎么做。你的脑,饱受文化、经验的制约,本身就是长久演化的结果。这样的脑可能安静吗?如果脑不安静,它见到或体验到什么东西都会扭曲,都会依照过去所受的制约而改变。睡眠在静心和生活中扮演什么角色?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如果你曾探讨过这个问题,会发现很多东西。我们上次说过,梦不是必要的。我们说,心、脑在白天时必须完全知觉—专注于内在和外在的事情,知觉内在对外界的反应因为紧张而激起这反应,专注于潜意识的线索—然后一天结束时脑再将这一切做个总结。如果你一天结束时没有将这一切做总结,到了晚上睡觉时,脑就还要继续工作,将秩序带到脑里面—这一点很明显。可是如果你做到这一点,那么你睡觉时就会学到一种全新的东西,学到一个全然不同的向度。这就是静心的一部分。我们要做的是奠定行为基础。这里的行动就是爱。我们要做的是弃绝一切传统,然后心才能完全自由,然后脑才能完全安静。如果你曾深入这个问题,就知道脑可以不用任何技巧,不吃药,光是透过白天主动而又被动的专注而安静下来。如果一天终了时你曾清点一天的事情,因而理清其中的秩序,那么你睡觉时,脑就会很安静,以另一种运动学习事物。所以这个整体,这个脑、一切都会很安静,没有任何扭曲。只有这时,如果真有什么实相的话,心才能领受。实相,那种广大—如果有这种广大、无名、超越,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不是邀请就会来的。只有安静的心才能看清这个实相的真或假。你可能会说,“这一切和生活有什么关系?我每天都要过活、上班、洗碗、坐公车、忍受一切噪音,静心与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可是毕竟静心就是了解生活。日常生活有它的一切复杂、悲惨、哀伤、孤独、绝望、名声与成功的追求、恐惧、嫉妒,了解这一切就是静心。不了解生活而只想寻求那奥秘实在很空洞,毫无价值。这好比一个失序的生命,失序的心却想发现数学的秩序一样。静心与生活的一切有关。静心不会变成一种感情的,喜悦的状态。有一种喜悦不是快乐。这种喜悦只有在自己内心有一种数学般的秩序时才会产生,这种喜悦是绝对的。静心是生活之道,每一天的生活之道;只有这时,那不可毁坏的,超越时间的才会存在。问: 那个知道自己反应的观察者是什么人?这里面用掉了什么能量?克: 你曾经毫无反应的看过什么东西吗?你曾经看树,看女人的脸、山、云、水面倒影而不带好恶,只是观察,不用快乐或痛苦去演绎吗?在这种观察里,如果你是完全专注的,还会有观察者吗?试试看,先生,不要问我。你自己做就知道。不带判断、评价、扭曲的观察反应,全神贯注于每一个反应,在这种专注中你就会知道什么观察者、思考者、体验者都是没有的。第二个问题是:要改变自己的什么东西,造成转变,造成心灵的革命,这里用到了什么能量?如何拥有这种能量?我们现在就有能量,可是这能量却在紧张、矛盾、冲突中消耗了。两种欲望之间,我必须做和应该做的事情之间的斗争也需要能量。这些事情都消耗了大量能量。所以,如果没有任何矛盾,你就会拥有很大的能量。看看你的生活,实际的看一看。你的生命是一种矛盾。你希望平静,可是你恨某个人。你希望爱人,可是你充满野心。这种矛盾助长了冲突、挣扎。这挣扎就会浪费能量。如果没有任何矛盾,你就会有无上的能量来转变自己。我们会问,“观察者”和“被观察者”之间,“经验者”和“经验”之间,爱和恨之间如何可能没有矛盾?这种二元性,人如何没有这些而生活?人之所以能够如此,是因为除了这些事实之外,别无他物—除了你恨、你暴力的事实之外,观念上别无与之相对之物。你害怕时就会发展相对之物,发展勇气;而这相对的勇气就是抗拒、矛盾、用力、紧张。但是如果你完全了解恐惧本身到底是什么,你不会逃到对面;如果你全神贯注于恐惧,那么不但心理上的恐惧会止息,而且你会拥有能量来面对恐惧。传统论者说,“你必须有这种能量,所以你必须禁欲、出世、凝神、心念上帝、不受诱惑”;只是为了要拥有这种能量。但我们毕竟是人,有我们的胃口,内在燃烧着性的、生物的欲望,一直想做什么事、控制、强迫,所以一直在消耗能量。但是如果你与这些事实同在,除此而外不做其他事——如果你生气,你了解它,但你没有要自己“如何才能不生气”;你与它一起生活,全神贯注于它—你就会看到自己有很丰富的能量。使我们心智清明,心灵开放,因而拥有充沛的爱的就是这种能量—不是观念,不是情绪。问:你所说的喜悦是什么东西?你能形容吗?你说喜悦不是快乐、爱不是快乐吗?克:喜悦是什么?你看云,看云中透出的光时,那里面有美。美是一种激情。看见云的美、光的美、树的美,必然就有激情,必然就有激动。这种激动,这种激情里面没有任何情结,没有喜欢或不喜欢。喜悦非关个人。喜悦既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有静心的心,就有它的喜悦,那是无法形容,无法纳入语言的。问:你是不是说没有所谓善恶,所有的反应都是好的。是这个意思吗?克:不,先生,我没有这么说。我是说,观察你对事物的反应时,不要说它善或恶。你说它善或恶时,你就造成矛盾。你是否曾经看着你的妻子,对不起我举这个例,心里不存有一个她的形象,一个你拼凑了三十几年的形象?你心里有她的形象,她心里有你的形象。你和她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这些形象。你不专注于你们的关系时,你就会有这种形象—漫不经心滋生了形象。你能不能看着你的妻子而不憎恨、评价,不说她这里对,那里错?看着她不带成见?如果你能,你就会看到这种观察里面有了一种全新的行动。一九六九年四月二十四日巴黎第三部分第9节 论暴力(1)克:我们这些讨论的目的在于一种创造性的专注,在我们讲话时创造性的注视自己。随便讨论什么问题都可以,可是每个人都要努力奉献,而且要有一种坦诚。不是无情或粗鲁的暴露别人的愚蠢或聪明,而是每个人都要参与讨论一个问题所有的内容。不论我们说感受到什么,探索什么,我们都要有认识新东西的感觉。这不是在重复老东西。这是一种创造,是用语言表达自己时表达了我们发现自己时所发现的新东西。我觉得,讨论要这样才有价值。问㈠:能不能深入讨论“能量”以及能量为什么会浪费?问㈡:你一直在说暴力,战争的暴力、对待别人的暴力、想别人看别人的暴力,可是保护自己的暴力怎么说呢?假如我受到野狼的攻击,我一定会全力反抗。我们能够一部分是暴力,另一部分不是吗?克:你说的是有一种暴力会扭曲我们,使我们符合社会模式或道德,但另一方面则有保护自己这个问题。有时为了保护自己,我们需要暴力或类似暴力的东西。你想讨论的是这一点吗?听众:对。克:首先,我建议先讨论各种心理暴力好吗?然后我们再看看遭受攻击时,保护自己的意义何在?我不知道你们心目中的暴力是怎样。对你而言,何谓暴力?问㈠:一种防卫。问㈡:打扰我的平安。克:暴力以及暴力这个字眼、这种感觉,暴力的本质对你而言有什么意义?问㈠:一种侵犯。问㈡:受到挫折就会很凶恶。问㈢:一个人如果无法完成一件事,就会凶恶。问㈣:就失败而言,是一种恨。克:暴力于你而言代表什么?问㈠:“我”之下的一种危险的表达。问㈡:恐惧。问㈢:你当然会在暴力当中,或者生理上或者心理上会伤害别人或什么事情。克: 你是不是因为非暴力所以才懂得暴力的?如果没有暴力的相对,你会懂得暴力吗?是不是因为你懂得非暴力,所以你才懂得暴力?你如何了解暴力?我们因为有侵略性,好竞争;我们这一切的影响就是暴力,所以我们才构筑出非暴力状态。但如果这两种相对,你知道何谓暴力吗?问:我不会说暴力是什么,可是我可以感觉到一种东西。克:这种感觉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你知道暴力吗?问:我想这是因为暴力使我们痛苦。这种感觉不健康,所以我们想去除。这就是我们想要非暴力的原因。克: 我不懂暴力,也不懂非暴力。我一开始没有任何概念或公式。我真的不知道暴力的意味,我想找出来。问:受伤和受攻击的感觉使我们想保护自己。克: 是,我了解。这一点我们以前就说过。我还是想知道何谓暴力。我想研究、探索暴力。我想连根拔除暴力,改变暴力,你明白吗?问:暴力就是没有爱。克:你懂得何谓爱吗?问:我知道这一切都来自我们自己。克:是的,就是这样。问:暴力来自我们自己。克:对。我想知道暴力是来自外在还是内在。问:那是一种保护。克:我们慢慢来。这个问题很严肃,全世界都牵涉其中。问:暴力浪费了我们一部分能量。克:每个人都谈暴力和非暴力。大家都说,“你要很凶”。或者如果知道暴力的后果就说,“你要和平的生活”。我们从书本、传教士、老人那边听到太多这种话。但是我想知道是否可能找出暴力的本质以及暴力在生活中的地位;什么东西使人凶恶,有侵略性,好竞争?暴力的发展是否有一定的模式——虽然这个模式可能是高贵的?暴力是不是人自己或社会施加的一种规律?暴力是否就是内在与外在的冲突?我想知道暴力的起源何在。不如此,只不过在玩文字游戏。就心理学意义而言,人凶恶是不是很自然?(至于身心状态,我们以后再讨论)。就内在而言,暴力是否就是侵略、愤怒、怨恨、冲突、压制、顺从?顺从的基础是否就是这种不断在寻找、完成、到达、自我完成等的挣扎之上?如果无法深入讨论这一点,我们就不知道如何创造一种不一样的日常生活状态。日常生活原来要求的是一种高度的保护自己。对不对?让我们从这里开始。你们实际上在内心,不是在言词上,认为暴力是什么?问㈠:违犯某种东西。暴力加之于一物上面。问㈡:“排斥”呢?克: 让我先说第一项。违犯“实然”。我很嫉妒。我在这个实然上面加了一个不要嫉妒的观念:“我不可以嫉妒”。这种诃责,这种“实然”的违忤就是暴力。我们必须一点一点的讲。长句子会掩盖整个事情。“实然”不是静态的,永远在变动。我在某一事物上加上一件我心目中的“应然”,于是违忤了这一事物。问:你的意思是说,我生气时我想生气不应该,然后我克制自己不生气。这就是暴力?或者我表现出生气才是暴力?克: 请你看看这种情形,我很生气,为了发泄,我打你一下。这就形成了一连串反应,于是你也打我一下。所以生气的表达就是暴力。如果我在生气这个事实上诃责另一件事,要自己“别生气”,这不就是暴力吗?问: 我同意这个非常一般性的定义。但是这种诃责的发生必然是非常残暴,所以才变成暴力。如果你用温和渐进的方式来诃责,就不会是暴力。克:先生,我了解。如果你温和、渐进的来诃责,就不是暴力。我温和而渐进的压制我的恨,由此而违忤“我恨”这个事实。这位先生说,就不是暴力。可是不论你温和还是凶恶,事实在于你在“实然”上诃责了另一件事。这一点你我是否多多少少互相同意?问:不。克: 让我们来看看。譬如说我野心很大,想成为全世界最伟大的诗人(或其他什么)。可是因为我没有办法,所以我受到挫折。这种挫折,这种影响,就是相应于我不是最伟大诗人这一事实的暴力。你比我好,所以我感觉挫折。这个挫折不就会滋长暴力吗?问:所有反对一个人、一件事的行为都是暴力。克: 请务必注意这其间的难题所在。我们现在有的是事实以及违忤事实的另一次行动。譬如说我不喜欢俄国人,德国人或美国人,我有我的看法或政治判断。这就是一种暴力。我诃责你某种东西,这就是暴力。我拿自己和你比较(你比较伟大,比较聪明),我就违忤我自己,是不是?这时我就是暴力。学校里老师拿甲和乙比较。甲每次考试成绩都很优秀。老师对乙说,“你应该和甲一样”。老师在比较甲和乙的时候,其间就有暴力产生。老师就此毁了乙。所以请你看看这个事实意味着什么。我在“实然”上诃责“应然”(理想、完美、形象),这个事实里就有暴力。问㈠:我内心深觉如果你抗拒任何有破坏性的东西,就会有暴力。可是,如果你不抗拒,你又可能违背自己。问㈡:这是不是和我,和一切暴力之源的“我”有关?问㈢:假设我采用你们的理论。假设你恨某人,可是想消除这种恨。这时有两种途径。一个是用全部的力气消除憎恨,这时你就对自己形成了暴力。另一个是你花时间,苦心的了解自己的感受及你憎恨的对象,这时你会逐渐克服憎恨。于是你就用非暴力解决了这个问题。克:先生,这一点很清楚。对不对?我们现在努力的不是如何用暴力或非暴力的方式消除暴力,而是暴力在我心里制造了什么。就心理而言,我们心里的暴力究竟是什么?问:“诃责”里不是有一种东西破坏了吗?于是我们觉得个舒服。这不舒服就会造成暴力。克:这破坏的东西就是我们的观念,生活方式等。这使我们不舒服。这不舒服就会造成暴力。问㈠:暴力可以来自外在,也可以来自内在。一般而言我谴责的是外在的暴力。问㈡:支离破碎的生活是不是暴力的根源?克:等一下,表示暴力为何物的方式有很多种,表示其原因的方式也有很多种。我们能不能先看简单的事实,再从这个事实慢慢开始?我们能不能看出任何一种诃责——父母对孩子、孩子对父母,老师对学生的诃责,社会的诃责,僧侣的诃责——都是一种暴力?我们是不是都同意这一点?问:这都是来自外在。克:不只外在,也来自内在。我很生气,我对自己说不该生气。我们说这就是暴力。外在,独裁者压制人民时,就是暴力。因为我害怕我的感觉,因为我的感觉不高贵、不纯洁,我就压制我的感觉,这也是暴力。所以,不接受“实然”就会造成这种诃责。如果我接受“我很嫉妒”的事实,不抗拒,就不会有这种诃责。这时,我就会知道怎么办。这里面就没有暴力。问:你是说教育就是暴力。克:对。有哪一种教育方法没有暴力的?问:就传统而言,没有。克:问题是,本质上,我们在思想上,在生活方式上都是暴力的人类。我们有侵略性,好竞争、残暴。这一切就是我。但是因为暴力造成了世界极度的对立和破坏,于是我对自己说,“我如何才能活得不一样?”我想了解暴力,去除暴力,我想活得不一样。于是我问自己,“我内在的暴力是什么?因为我想出名,可是无法出名,于是我有挫折,于是我恨那些名人。这种挫折就是暴力吗?”我很嫉妒别人,但我希望自己别嫉妒别人,我讨厌这种嫉妒的状态,因为这种嫉妒的状态带来焦虑、恐惧、不安。于是我就压制嫉妒。我做了这样的努力,但我知道这是一种暴力。现在我想知道这样的暴力是否不可免,是否有方法了解暴力,检视暴力,掌握暴力,因而使我们活得不一样?因此我想知道何谓暴力。问:暴力是一种反应。克: 你太快了。这样能帮助我了解我的暴力本质吗?我想深入这个问题,我想要知道。我知道只要还有二元性—暴力与非暴力—存在,就必然有冲突,因此就更为暴力。只要我对“我很愚笨”这个事实还诃责“我要聪明”的观念,就会有暴力的起源。我拿自己和你比较,你比我多很多,这比较也是暴力。比较、压抑、控制,所有这一切都表示一种暴力。我给塑造成那个样子。我比较,我压抑,我野心勃勃。知道了这些之后,我要如何才能活得没有暴力?我想找一种完全没有这一切挣扎的生活方式。问:违忤事实的不就是那个“我”,那个自我吗?克: 我们会讨论这一点。先看事实,看眼前正在进行的事。我的生命从开始受教育到现在,一直就是暴力。社会告诉我要服从、接受,要这么做那么做,我都听。这是一种暴力。后来我反叛社会(不接受社会订立的价值观),这反叛也是一种暴力。我反叛社会,建立自己的价值观—这变成一种模式。我用这模式来诃责自己或别人。这又变成一种暴力。我过的是这样的生活。我很暴力,现在我要怎么办?问:首先你要问自己为什么你不想再暴力。克: 因为我知道暴力使世界变成现在这样子。外在有战争,内在有冲突—种种关系上的冲突。我客观而内在的看到这场战争在进行,于是我说“当然,一定有另一种生活方式”。问:你为什么不喜欢那种状况?克:因为破坏性很大。问:这表示你已经赋予爱最高价值。第9节 论暴力(2)克:我没有赋予任何事物任何价值。我只是在观察。问:只要你不喜欢,你就定了价值。克:我不定价值,我只是观察。我观察到战争具有毁灭性。问:有毁灭性有什么不对?克:我没有说它对或不对。问:那么你为什么想改变战争?克:我想改变战争,是因为我的儿子在战争中阵亡,然后我问自己说,“难道没有一种生活方式是不杀人的吗?”问:所以你想做的其实只是实验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然后将这种生活方式与现行的生活方式比较。克:不,先生。我不做什么比较。我已经表达过这一点。我看到的我的儿子在战争中阵亡,我说,“难道没有另一种生活方式吗?”我想知道有没有一种生活是不存在暴力的。问:可能假设……克: 先生,不要假设。我的儿子在战争中阵亡,我想知道一种生活方式是别人的儿子不用阵亡。问: 所以你想知道的是一个可能性或两个可能性里另外一个可能性。克:有十几个可能性。问: 你急切的想找到另一种生活方式,不论这生活方式是怎样的生活方式,你都会接受。你想实验这种生活方式,比较这种生活方式。克:不,先生。我想你之所以坚持一样东西是因为我没讲清楚。一个是我接受生活现状,这种生活方式里有暴力等一切。一个是我说我们必须有另一种人类智力范围之内发现得到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里没有暴力。就这样,另外我还说,只要我们还比较、压抑、服从,要求自己符合一种模式,就会有暴力。这里有冲突,所以有暴力。问:为什么会有混乱?混乱不是都因为“我”而产生吗?克:先生,我们会讨论这一点。问:暴力下的那个东西,那个根,暴力的本体,是实际在产生影响力的事实。由于“我们存在”这个事实,我们影响到生命其他部分。我在这里。我呼吸空气,我影响到空气中的生命。所以我说暴力的本体是实际在影响事物的事实。这些事实是生命中固有的。我们在不和谐、在失调中影响别人时,我们称为暴力。可是如果我们与之和谐,那就是暴力的另一面—可仍还是一种影响。一个是和谐的影响,一个是“反对的影响”—这就是“违背”。克:先生,我可以问一件事吗?你关心暴力吗?你涉入暴力吗?你关心你内在世界的暴力,因此你觉得“我不能这样生活”吗?问:我们反对暴力就会制造问题。因为反对就是暴力。克:先生,我懂。但我们怎样处理这件事?问:我不同意社会、反对金钱、效率等观念就是我的暴力。克:是的,我懂。所以反叛现有的文化、教育等就是暴力。问:我是这样看我的暴力的。克:是的,所以你要怎么办?我们要讨论的是这个。问: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克:我也想知道。所以让我们讨论这一点。问:如果我和一个人有问题,我会很清楚。如果我恨一个人,我也会知道。但如果是社会,就不可能。克:请让我们讨论这一点,我反对现在的社会道德结构。我知道光是反对这种道德,而不知道真正的道德何在,就是暴力。何谓真正的道德。除非我知道并生活上也符合,否则光是反对社会道德结构就没有什么意义。问:先生,除非你生活中实际体验到暴力,否则你不可能了解暴力。克:喔!你是说我必须凶恶,才能了解非暴力?问:你说要了解真正的道德,必须实践。你必须凶恶才知道何谓爱。克:你说我必须实践时,你已经拿你“爱”的观念在诃责我。问:你自己也是这么说。克:先生,有一种社会道德我之所以反对,是因为我知道这社会道德多么荒谬。何谓没有暴力的真正道德?问:真正的道德不就是控制暴力吗?每个人身上当然都有暴力。人,所谓高等生命,会控制暴力。自然界永远有暴力。也许是暴风,也许是野兽残杀另一只野兽,也许是树木死亡。暴力到处都是。克:可能还有一种更高形式的暴力。这种暴力更微妙,更细腻。另外还有一种残暴的暴力。生命整个或大或小都是暴力。我们如果想知道有没有可能跨出整个暴力结构,我们必须深入探讨。这就是我们现在在做的。问:先生,你的“深入探讨”是指什么?克:我说“深入探讨”,首先指的是检查、探索“实然”。要探索,首先就必须免于任何成见、结论。有了这样的自由,我才拿这个自由来看暴力。这就是所谓的“深入探讨”。问:然后会怎样?克:不会怎样。问:我发现自己对战争的反应是“我不想打仗”,但是我实际做的却是避开,住在国外,我避开不喜欢的人。我避开美国社会。克:她说“我不是示威者、抗议者,但我不喜欢住在有这一切的国家。我避开不喜欢的人。”这些都是暴力。让我们稍微注意一下这一点。让我们的心了解这一点。一个人明白了整个行为模式—政治、宗教、经济,暴力在这个模式以或大或小的程度发展。他看见了这些,感觉自己掉进自设的陷阱时,他要怎么办?问:我能不能说事实上没什么暴力?有的只是思想使然?克: 喔!我杀了一个人,但因为我想到这件事,所以才是暴力。不,先生,我们在玩文字游戏吗?我们再深入一些好吗?我们已经知道,只要我在心理上强加给自己一个观念或结论,就会滋生暴力。我很残忍,言谈上和感受上我都是,我要求自己说“我不应该残忍”;我知道这就是一种暴力。我怎样才能处理我的残忍而不给自己另一件东西?我能不能不压抑它而了解它,不逃避,不找替代品而了解它?我很残忍,这是个事实。这对我是一个问题,再多的解释,说什么应该或不应该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在影响我,我要解决;因为我知道可能有不一样的生活方式。我想根除残忍时造成了冲突,因此而造成暴力,于是我对自己说,“我怎样才能没有冲突的免除残忍”?所以首先我必须很清楚冲突的含意。如果一种残忍,因为我想去除而造成冲突;这冲突滋生了暴力,我怎样才能没有冲突的去除残忍?问:接受残忍。克: 我不知道接受残忍是什么意思。本来就是!我不是接受残忍,也不是否定残忍,说“我接受残忍”有什么好处?我的肤色是棕色的,这是事实。确实是事实,我为什么要支持或拒绝?我很残忍,这是我的事实。问:如果我知道自己很残忍,我接受这个事实,了解这个事实。但是同时我也害怕自己残忍,担心自己一直残忍下去。克:是的。我说“我很残忍”。我既不接受这个事实,也不拒绝这个事实。但是另一个事实是,去除残忍而引起冲突时就会产生暴力。所以我必须处理两件事,一个是暴力、残忍;一个是不用力的去除残忍,我要怎么办?我的整个生命都在挣扎、斗争。问:问题不在暴力,在于形象的制造。克: 那个形象在要求我们或我们将形象加之于“实然”—对不对?问:形象来自对自己真正的生命无知。克:我不怎么了解你说的“真正的生命”是什么意思。问:我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和世界没有隔离。他就是世界,所以他为外界进行的暴力负责。克:是的。他说真正的生命就是认识自己就是世界,世界就是自己。所以残忍和暴力不是另一件东西,而是自己的一部分。先生,你是这个意思吗?问:不是。不是自己的一部分,是无知的一部分。克: 你是说有一个真正的自己,又另外有无知?有两种状态,一个是真正的生命,一个是真正的生命为无知蒙蔽。为什么呢?这是印度的旧理论。你怎么知道有一个真正的生命为假象和无知蒙蔽?问: 如果我们知道我们的问题和“两种互相对立之物”有关,所有的问题都会消失。克: 我们要做的不是用“两种互相对立之物”来思考。我们是在做这种事吗?或这只是一个观念?问:先生,二元性不是思想固有的吗?克: 我原先讨论到一点,却又偏离了。我知道,由于种种心理上的原因,我很残忍。这是事实。那么我要如何不用力而免除残忍?问:你说“不用力”是什么意思?克: 这一点我以前解释过。我压制,就会用力,这用力会造成矛盾。这矛盾是残忍而又不想残忍造成的矛盾。“实然”和“应然”之间有了冲突。问:如果我认真注视,我就不会残忍。克: 我想真正发现,而不是接受种种讲法。我想知道究竟有没有可能免除残忍。有没有可能不压抑、不逃避、不强行用力而免除残忍?我们要怎么做?问:只要将残忍暴露出来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