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12

牟奔腾看了瘟老七一眼。他今日能与瘟老七相会,是出于彼此的私交。他在还没有入东密万车乘帐下参预机密时,因缘际会,曾帮过瘟老七一个大忙。但今日他与瘟老七的相见,主要的原因倒不是论交叙旧,而是为了弥合那日强逼瘟老大撒手围袭裴红棂之事所构就的彼此间的嫌隙,为了即将到来的灭寂王,也是为他们要图的大事。只见他独目中忽有精芒一盛:  “我还在童子之龄时,曾随先师见到过那周翼轸与木衡庐二位一面。”  一语未落,他倏然出指。这一招全无先兆,如陨石划野、星光突溅。他左手二指骈在一起,其余三指俱蜷于掌内,却有一点星光猛地在他骈住的两指指间上亮起。那光芒猛地在他指间一爆,然后就向前弹出。那一点璀璨可见的光芒一弹而出后,牟奔腾一卷双袖,双掌俱出。只见那一点星光飞度,一瞬间已把窗边为风所灭的一支蜡烛点燃。那蜡烛一明之后,然后突然光焰一滞,瘟老七便注目向牟奔腾掌间——“千里明见、一目奔腾”果然非凡!只见他双掌互搏,凭空发力,瘟老七就见那一点才明的烛光慢慢黯了下来,直至熄灭。这一燃一灭之间本来极快,可瘟老七已看出,那烛火之燃是因为牟奔腾指间飞度出的星光,可烛火之灭却不是出于他的掌风,是他的掌风似铁罩一般笼罩在那烛焰之外,隔绝空气,生生把那烛光窒息而死的!  只见牟奔腾一卷双袖,他的双手又半隐于袖,只听他淡淡道:“七兄,这两式只怕还可一看吧?”  “这就是当年周翼轸与木衡庐指点过我的‘星分一剑’与‘地灵千掌’中的一点小花巧。可就是这一点东西,也费尽了我三十年中每天午后休憩的那点小时间。我这次叫温老大温兄收手,不只是因为顾忌鹰潭华家之忌,实是因为我已得知,‘清流社’这次对那裴红棂手中的《肝胆录》已是势在必得。为了这《肝胆录》,他们不只派出了几个秘密杀手暗伏于道,希翼暗杀裴红棂于江湖之内。还怕万一失手,她已为东密所擒或已避入她娘家裴府,不好下手,专门倚着当年丁老中书的面子,请动了周翼轸与木衡庐。”  “这两个人,不只是我,只怕就是万车乘万帅他也不想轻易招惹的。‘星分一剑’与‘地灵千掌’,当年名盛江湖之时,不知有何等风势!可是据我猜测,江西一地现在还不只他两人,那当年化名‘勿忘伊’游走江湖的一个《钟灵赋》中高手,估计也正在江西。——所以得罪之处,七兄这次回去还请与温大兄说上一说,望他务必见谅。兄弟所为,也是为了我们东密的教中大事。”  然后他微一沉吟:“裴琚自己,只怕也是江西外来的《钟灵赋》里的另一个神秘人物。嘿嘿,裴红棂已入裴府。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他兄妹间的火拼到底会是什么结果,那肝胆一录到底落不落得到裴琚手里。”  瘟老七面上神情一释,他也不希望自己老大由此一事就这么跟深藏莫测的牟奔腾就此闹翻,有个台阶给彼此下是最好。  “你是故意放那裴红棂遁入裴府的?”  牟奔腾含笑不语。  瘟老七搓了搓手:“这算是一招‘移祸江东’了?”  牟奔腾点点头:“没错,就是一招移祸江东。裴琚雄琚南昌城已历七年,至于其家世根源,朝中班底,更是不可小视。我对他是绝对不敢有一点点轻视之意的。当今朝中,拖金曳紫辈正多,但,他裴琚虽不见得官居极品,却是极少的一个让万车乘万帅,杜不禅杜护法与灭寂王法长老也心存忌惮的人。只凭一个鹰潭华家与他构隙,我怕还不足以撼动他于江西一地的根本。裴琚为人深藏潜忍,其暗中实力有多少,究竟凭什么可以在纷杂朝争、滔滔江湖中屹立多年而不倒,却是连杜不禅杜护法也不能猜透。”  “所以,裴红棂既已遁入裴府,那‘清流社’杀手图谋想来已败。他们与周翼轸与木衡庐有约,如果裴红棂遁入裴府,周、木二人就定要代他们出手一次,务诛裴红棂与裴琚,也务求拿回肝胆录。我们东密即图大事于江西,‘星分一剑’与‘地灵千掌’之力,我们不借来一用,岂不可惜?”  瘟老七怔怔地望着牟奔腾,怪道大哥老说“上将伐谋”,果然不错,这等弯弯绕绕的事就算让他想破头只怕也想不出来。牟奔腾主管万车乘帐下消息刺探,他一向还以为那仅只是一个闲职,现在才明白,刺探而得的消息如运用得当,确实可省却己方千军万马之力。  只见他搓了搓手,迟疑道:“牟兄,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如果你不方便回答,不说就是。”  “那肝胆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牟奔腾一抬头,“我只能跟你说,它绝不是现在的清流社中诸人想象中的那东西。”  “‘清流社’中,那帮头巾酸材,在朝中虽自负风骨也甚,但多半是为意气之争,肖愈铮真正的实力并不在此。且肖愈铮当年手创清流社之后就远隐社外,也与他们一向不是全合得来的。如今,他人一死,清流社群龙无首——他们一向内哄颇烈,中间原有多种党派,他们人人都想取得这肝胆录。也许,他们以为那肝胆录中所藏,就是肖愈铮这么多年在朝在野,积累而下的种种人脉。什么是权利?权利不过就是一个人影响他人的能力。这一副关系网,落到谁的手里,中间种种细密一旦为谁所悉,他只怕也就拥有了这一份这世间唯一可以力抗我东密的实力。”  “他们一定以为那《肝胆录》就是肖愈铮手中的在朝中他那些臂助的名册。所以肖愈铮一死,他们怕《肝胆录》落入敌手,才会如此自危,不得之而难后快。但,他们这些书生才子岂会想到,肖愈铮凭之与我们东密相抗十数年的,岂会只是那么简单的一样东西?”  牟奔腾顿了下,加重口气道:“我东密之势三年之前可以说就已经势成。之所以潜忍至今天,倒不是为了裴琚,也不是为了清流社,而是为了那肖愈铮。因为他手里握有这样一个东西,所以杜护法才力主稳妥……”  外面门上忽传来几声剥啄声,三长两短。  牟奔腾忽展颜一笑,回头对瘟老七道:“周翼轸与木衡庐好象已经来了。”  “而那个裴府总护院,以一身苦练得侪华、苍二姓中、除华老太与苍九之外三大年轻高手之列的苍华已奉族命,弃职而去。”  他卷起案上地图,用一块细布细细地擦着自己的手指:“我倒要看看,苍华已去,裴琚虽有满府护卫,但究竟用什么来对付那‘星分一剑’周翼轸与‘地灵千掌’木衡庐的蕴势一击。”  “还有,我们在南昌城中的暗助已经发动。我要看看裴琚他究竟杀还是不杀那个华溶,看他怎么应付眼下的危局。”  他的随从忽然闪了进来,在他耳边附耳低声了几句。牟奔腾目光一凝:“我料得果然不错。”  “温兄,我们要去潘阳湖一趟。潘阳湖边有事。”  “我一直都在猜测,那肖愈铮死前,到底想让他的妻子把那肝胆一录交托在谁的手里?没想,月旦亭主人派来的使者现在果然已至江西。”  “万帅明见,已派出帐下六驹,下严令全力狙击月旦亭门下,不许其接近肝胆录。六驹料来不会出错。嘿嘿,肖愈铮,肖愈铮,你就算留下了肝胆录,又怎奈,它可能只能烂在你妻子手里?”  温老七忽诧声问道:“牟兄,那月旦亭主人到底是谁?”  牟奔腾微微一笑:“她是谁?她现在就住在宫里。当年杜护法与她朝相,也不过是当面问鼎之意。没想到她母仪天下还不够,当真要插手江湖这一局乱棋。”  第四章 秋千  “俯仰轩”所处是一个幽静的小院。轩前临水,轩后倚山。水为曲水,山是假山。这山水虽是凿池垒土所就,却也极尽自然恬静之致。  那水边有一小圃。圃中花木,种植得法,一长排葛蔓在小圃架头蜿蜒舒卷,结成草书“暮卷”二字。  而假山之上,如有登临,就会见到一块石碣,石上有字,铭为“朝飞”。  把这四字联在一起,也就是“朝飞暮卷”了——依山而接朝飞之云,凿池而纳暮卷之雨——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大概也就是这四字的兴味所寄。  裴红棂垂睫低低一叹,这几个字她已看得熟了。又怎么会不熟?从她来那天起,裴琚就安排她幽居于这一个单独的小跨院里已经数日。这数日以来,她得三哥之嘱,哪儿都不能去,连嫂子侄儿都没能跟她一见。她日日也只有登皋临水,聊渡暇日罢了。  这种闲暇本也是她所期待的,可她期待可与之共度闲暇的人却已经不在。  还是那七月懊热的天,裴红棂独自徘徊于晚凉幽径,心里却全无欢愉。她不是不知道,如果进了三哥的裴督府,就如重又投入了一个鸟笼,一切事都再也由不得自己做主了。可这裴府外面,就是一天一地的网罗——自由,哪里才有她可以一肆心志,随心舒卷的自由呢?  裴红棂用手轻轻地在自己的左臂上从肩头一直向下轻轻地按着,象要自舒下那满身满骨的疲累。这么几个月的惊风暴雨,她都撑了过来,可此刻一旦有暇,可以小憩,她反觉出一种说不出的累。她口里喃喃地沉吟着几句话,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  杨白华,飞去落谁家?托寄黑衣双燕子,红巾乌桕可好么?呢语不应答。  杨白华,踪迹总偏差。不是泥中沾不起,便是枝头轻轻挂。相失已天涯……  这几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为什么愈铮说,那肝胆录可托之人,排在第一的那人名讳不可说、不可说,只交托给她这几句隐语。道是,那人会派人来找自己的。如能碰见,自会认出,这几句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而为什么愈铮会说这肝胆录于此世间可以托付的只有两个半人?举世滔滔,愈铮他瞩目可以托付大事的也只有这么少的人吗?第一个还是那无名之人;第二个,却是水部侍郎丁夕林——以她所闻,丁夕林在朝中跟自己相公是曾颇有睚眦小隙的;第三个,也就是那半个人,就是裴琚。  他是自己的亲生哥哥,所以当日裴红棂接过肝胆录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她想带小稚回愈铮的故乡诸暨,意思也是顺路可以把这亡夫的心血交托给他。没想、他却会不接。  东密如此追杀,而三哥又不肯接受,这份担子,卸也卸它不下呀!  可愈铮却分明说过,他这一去,东密只怕也措手不及。但他们图谋大事已久,能留给她的时间,最多不过一年。一年之内,如还没找到该找的人,没有把肝胆录交托出去,只怕,天下登成一大乱局。  裴红棂心下忧乱,如今、大半年已经过去,东密是不是已要发动。而自己,是不是已注定要辜负亡夫之所托了?  她脑中正自沉吟细索,眼角忽飘过一丝红影。  那红影似是在那边墙头晃了一晃,裴红棂一抬头,怎么?隔院有人?那却是谁?  可她一抬头后,那片红影却已不见。  七月的夏,满院的天空,只见槐榆杨柳那遮天遮日的碧绿。让裴红棂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时眼花看错,那隔墙适才飞起的只不过是一朵靓红的飞花。  这时,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裴红棂一回头,只见三哥正自慢步走来。  三哥的身影也较年少时富态出许多了。一张黄白净的脸上虽依旧没有什么皱纹,裴红棂却心惊地发现,他的鬓角,却添出了几丝白发。  仅仅几天前,上次见面时,她还没有注意到。难道,这白发竟是新添出的吗?  裴红棂伸手指了指裴琚的头发。  裴琚笑着叹了口气。只听他含笑道:“裴家之人惯白发。我小时总还不信,爷爷和父亲就都是这样的。他们三十才过,就已鬓角沾霜。没想到了我,也还是这样。”  裴红棂答不出来,只有苦笑着摇了下头。  她的父、祖与兄,可以说都还是当权的难得的还算锐力图强的官员吧?他们操心处尽多,就是想不添白发料来也难了。虽然她知道他们所要护持的和愈铮并不一样。说起来,他们与愈铮要护持的甚至不是同一个天下。愈铮着眼的是天下生民,而三哥他,眼中的天下只怕只是那些典章文物和与他们同班的权贵门阀了。  他要的是一场尽可能长久的统治。  裴琚的眼角沾上苍松古翠的阴影,现出一两丝平时难见的鱼尾细纹来。只听裴琚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年少时总不懂得,通才大略如东坡老,为什么会发此慨叹。没想自己还没到他那个年纪,却已明白其中之意味了。”  裴红棂苦笑着摇摇头。她心里明白三哥是为什么前来,哪怕他口中故做着闲淡之语。  但世路是世路,兄妹间那一份温情毕竟是兄妹间的温情。她伸指轻轻缕了缕裴琚鬓边的头发,含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年轻时总爱乱放狂言,爷爷对你的回答通常只有三个字‘不老成、不老成、不老成’。现在却好了,他如见到现在的你,总要说你一句‘老成’了吧?”  “何况,你面貌本就出少,添上这一丝白发,还更显得有气度一些。”  她知三哥是个极重仪表的男子,所以才会这么轻言抚慰。想起当年那个总是粉面珠履、熏衣沐香,死爱漂亮的三哥,裴红棂的心底一阵茫然——虽然当年的三哥总不乏轻浮之气,但她情愿他那样,而不要三哥象现在这样已经沉稳如许,一张黄白色的面上,仿佛罩了一张一经戴上便永不脱下的面具。  裴红棂给她三哥整了整衣衿,微笑道:“三哥,怎么,你贵为江西督抚,也算是一方诸候了,也过得很不开心吗?”  裴琚惭笑道:“棂妹,别人取笑我也就罢了,连你也取笑我?你还不知我当年那爱玩爱乐的心吗?只是,系于政事,那些快乐好久都寻找不到了。”  说着,他一扬头,象要摇去什么不快:“世事如棋,小时还总以为自己可以当一个布局的人。没想大了大了,越活越回去了。慢慢发现自己也只不过是这盘大棋里的一个棋子而已,再怎么努力操持,也只是可以做到一个当其位而谋其政的棋子而已。做一个棋子,你说会快乐吗?操盘的就算不是谁人,也是命运,咱也只能做到让他们不敢轻易挪动罢了。”  裴红棂颔首一笑,听他说到话尾,语意里还是露出了那一丝他无法自控的骄意,当下温声答道:“江西一地你治理得也算不错了。我每次收到老父家书,信里虽寥寥几语,对你还是很满意的。怎么,最近碰到了什么难题?”  裴琚微笑道:“难题总是会有,不过没想,都是从最熟悉的人带来。阿病——那个小时候总呆呆看你的阿病,鼻涕虫阿病,你应该还记得吧?”  裴红棂点了点头。  裴琚含笑道:“他半月前突然给我解来了一个人。那人犯了王法,当处极刑,他就是鹰潭华家的华溶,也是华家老太最宠爱的一个孙子。可鹰潭华家,是我稳定江西局面的一大臂助,这人,你说我杀还是不杀?”  他一抬头,举目望向西北:“三哥自七年前入主江西政局,一力操持,虽不敢说做得很好,但总算还没有遗人‘肉食者鄙’这四字之讥。喧扰天下的‘东密’之势也一直还没有能浸入江西,我也算是保得一方安宁了。可这中间,种种苟且,种种妥协,只怕外人是不知道的。鹰潭华家这四个字你可能已经听说过,‘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琚哥跟他们一向还算相处甚好。当政之道,老父当年就说过,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总有那些不甘平淡,自命入世的人会冒然举措,给你惹出无数麻烦来。那陈去病,就是给我出难题的人。”  裴琚的脸上神情一黯:“我现在杀与放都不是。杀之,怕由此事与鹰潭华家构隙,那样就更给东密以可乘之机了——鹰潭华家现在还是我得罪不得的。可若放之,民心必怨。东密的牟奔腾已到了江西,他虎视于侧,绝不是什么好相与。有他鼓动,放只怕比杀的麻烦还要大。而且,你知不知道,当年我为斩了宫中卢老公公的义子,已在朝中惹下大仇了。嘿嘿,不过三四天前……”  “……南昌城斜街的铺翠楼忽然烧着了。你知道为什么原因吗?是前任南昌守备的公子在楼里跟龟奴口角,一怒之下就放火烧了它的。这人我已扣了下来。但目前怎么办,办他还是不办他?这样的事这些日子一连出了十余起,我想,那都是东密在逼我呢。没有他们搀和,我一向清宁的南昌哪一下就冒出这么多事了?”  裴琚微微冷笑:“这些惹事的人又都是些乡绅贵族,个个都拿眼看着我呢,个个背后都有势力。我如放任不理,南昌必乱,民心生怨,东密必然得隙势力大张。我如要办,必得先斩了华溶,那与鹰潭华家之盟必溃。这是东密给我做就的一个局。东密只怕就等着那个局面吧?所以说,咱们小时的那个玩伴阿病,现在可是把你三哥架到火上烤呢。”  他一扶裴红棂,兄妹两人坐了下来。  “没想,这时,你又来了。”  他轻轻拍了拍裴红棂的肩膀:“三哥不是厌烦你来,可是,你身上带有愈铮的肝胆录,那可是东密与清流社志在必得的一样东西。只一个东密,就足以让你三哥和江西之地危悬一线的了,哪里还当得再多出个清流社?不瞒你说,三哥的侍卫统领苍华如今已为华、苍二姓召回,你三哥这裴府如今貌似安全,其实防卫已经漏洞百出。棂妹,你能不能交出那个肝胆录,咱们选一个恰当的时候烧了它,刚好可以让东密与清流社都知道地烧了它,不给他们下手之心?你好好想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呀……”  裴琚叹了一口气:“然后,你安安心心地在三哥这儿好好盘桓,咱们兄妹俩过一点清静日子,这样不好吗?”  裴红棂微微一垂头,避开了裴琚那貌似关切的眼。  她知道,这才是三哥今日此来的真正用意。  他得不到《肝胆录》,就要烧了它?  就算怎么的兄妹情深,但、世事蹉跎之后,当年的那一点温情在如此艰难的时局中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她只不过是三哥不得不面对的一盘乱棋而已,如果可用,哪怕用温情相诱,三哥也会把她切切看重的《肝胆录》只当做他朝局争斗中的一招棋路而已。  可他怎么会说出“烧了它”?  裴红棂极快地在暮色中扫了兄长一眼。别人不了解他,她岂会不了解他!那不过是示人以弱的一个假象罢了。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形式上的《肝胆录》尽可以烧了它,而实际的《肝胆录》早印在她这个妹子的心里面了,他自信早晚有一天可能套出它的。  那里面所关联的秘密即大,权力也大,在三哥这样一个酷爱权势的男人眼里,他怎么会当面错失,不把它收入囊中呢?他不过是要一来安自己之心,二来借烧《肝胆录》暂时延缓一下他目前的危机。  愈铮生时在朝中,虽未曾与裴琚当面碰撞,但裴红棂也知道,他们两人,其实本为政敌的。  想到这儿,只见裴红棂微微一笑:“怪道愈铮他去前说起这可托《肝胆录》的人时,最后一个才提到你。”  裴琚眼中光芒一闪,看似无意地随口笑问道:“那愈铮他临去前,却是说这东西可以托付给哪几个人?”  裴红棂心中警觉一现,但她还是心存寄望的,淡淡笑道:“你是在套我的话吗?他说,这东西可托的当今只有两个半人。”  裴琚听着象是越发感兴趣了,问了声:“噢?”  裴红棂笑道:“可惜,第一个人我也不知是谁,第二个人我知道,但不能告诉你。至于那半个人嘛,就是你。因为只是半个人,必须要加上‘附心蛊’才可付托的。”  裴琚脸上失望的神色一现即隐。他呵呵笑了起来,貌似无心地道:“小妹,这两天我听下人说,你最近口里老在念着几句词儿,什么‘杨白华,飞去落谁家’,怎么,你想知道是谁写的吗?”  裴红棂颜色微微一变,怪道父亲都曾说三哥“冷辣”。她淡淡笑道:“那不过是随口念的,怎么,三哥知道那写词的是谁吗?”  裴琚微微一笑:“倒似听人说过。不过写它的人远在千里之外,你大概永远都碰不到她的。据宫中人传出的消息,好象那是当今太后最喜欢念的几句词儿了。”  “据说,当今太后出身于扪天阁,在江湖中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她就是那个让人神秘莫测的月旦主人。对了,这两天,潘阳湖地界小有骚乱,据说,月旦主人派来的三批使者都被东密万车乘帐下六驹已截杀于潘阳湖畔。棂妹,你说这天下够不够乱?”  他微微含笑地看着裴红棂。  裴红棂惊“咦”一声——三哥分明似在说:你可托付那东西的人有一个你几乎永远也看不到了,因为,有东密阻隔在那里,他们已猜出了愈铮想交托肝胆录的排在第一的是谁。而另一个,你既入我裴府,也几乎永远没有碰面的机会。近在你眼前的只有我了,你不托我,还要给谁?  裴红棂一扬头,望向那树阴浓密处,似要在那浓碧阴中寻找她此时渴望见到的愈铮的眼。他没有死——对于她而言,他的死并不代表他真的离去。  三哥看来真是不可托的了,愈铮所思果然没错。她在心底说:但愈铮,你放心,纵然举世无托,但你还有触到底线时总还会为你而坚强的妻子。哪怕这坚强带来的是东密的追杀,是你一手创建的清流社的伏击。也哪怕、这坚强带来的是我必须的与自己的亲生兄长斗智斗力。  裴红棂唇角闪过一丝微笑,除了她自己和裴琚,怕没人会看出那微笑下面藏着的真意是如此寒冷的冰镌雪锲。只听她含笑道:“好呀,烧了它吧,有些东西本来就已不该在这世上存在的,烧了又有什么可惜?”  “三哥,你从小比我多智,何况比我力大,如果硬要夺,我一定护不住它的。不过,这是愈铮给我留在世上的唯一的念想儿,也是我活下去唯一的牵系。你如果一定要抢它去烧了。我正好就没别的牵挂了。”  她一垂头:“从此以后,慈严面前,小妹不孝,就请三哥独力照拂吧。”  ※※※  好久好久,裴红棂身边都再没有半点声息。因为,裴琚已经走了。  ——裴红棂那句话出口后,裴琚就已经色变。她在以父母双亲在威胁他。他没有开口,起身就走。走到园门时,才回身笑道:“也罢,小妹,你既已意决如此,我即然是你哥哥,只好与你同担那灭门之祸了。”  他知道小妹一旦坚决起来,就是刀刃临胸也只会当成一场快意。他只有这么的催迫她,用一把裹挟着温柔的锉锯。  裴红棂含笑看向他,心里面却惨然一笑:三哥呀三哥,你可也是……连老父老母都利用上了。  她眼底的主意却坚利如刀:“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天下为一大巢,天下倾覆,难道你真的以为你我真的可以恰好是那覆巢之后剩下的两枚完卵吗?”  裴琚淡淡笑道:“我只希望高堂父母可以平安地渡过余生而已。”  裴红棂的脸色一变,心底突突地打了个颤。只见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也许,你是对的。即然那月旦主人我是想见也见不着了。这肝胆录,还是烧了的在理。你让我再想想,也许,真的该把这东西交给你烧了它去。”  裴琚微笑道:“你是不是怕我口不应心,口里说着烧了它,私下里却破解它的秘密。”  裴红棂含笑道:“这我却不怕,因为,那肝胆录却是用这世上最少见的‘女书’来书写的。当今天下,能认得的人不多。何况,就算认得,里面还尽多隐语。除了你这小妹,除非有人用生死威逼,套不出那如何破解的秘决,得到手里也不过无用之物而已。”  园门一声吱呀,裴琚闭口不答,已推门而去。  裴红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看着天上晚来之云——朝飞暮卷,朝飞暮卷。而人世的事,人的心事,就注定没有也如这天上之云般的那一份舒卷自由的道理?  眼角忽又有红影一闪,那是什么?裴红棂猛地一回头,秋千,居然是秋千。当年她闺中遇闷,最爱玩耍的秋千。  那是生于深宅内户的女子们唯一的游戏了。  只见一抹那红影又一次飘起,那一架秋千又在隔院高高地荡起。  裴红棂仰首而看。  秋千之上,是一个女子——绿杨楼外出秋千,好久远好美丽好绮绻的一句诗了。  只见那个女子一身红衫,那红飘飞出一院墙头满满的碧绿的树冠之间,似那万绿丛中飘飞于绿海之上的一点梦影。而那秋千上的女子,衣飞袂卷,翩然而起,一荡出墙如欲凭风而飘,一晃沉下又如嫣然坠落。裴红棂愕然之下,心头浮起的却是两个字。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嫣落……  ——绿杨楼外出秋千。  纤手执索,绻起嫣落……  那是,她的表妹、沈嫣落。  第五章 “罢、歌舞!”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腾王阁上,与王勃《腾王阁序》对挂的却是唐李太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腾王阁年久失修,裴琚前年专门拨款,请能工巧匠将之重新修缮。今日是修缮已竟的好日子,只见腾王阁上下,张灯结彩:明红照壁、檐牙高耸,琉璃璀璨,果然不愧“壮观”二字。  而腾王阁的阁内阁外,更是士绅云集。近畿远郊,妇孺俱至。看光景,当真要“开琼筵以座花,飞羽觞而醉月了”。  这样的场合,裴琚当然不能不亲至。  主席的首位,坐的当然就是裴琚。  腾王阁并不太高,主席就安排在这最顶的一层上。裴琚有意无意地并未坐向东首。这样,他所需面对的字就只是“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所背对的却是让所有曾有过雄怀壮志的人都不得不惊心的两句——“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  好在,他坐在哪里,哪里就是主位了。  裴琚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他身边的护卫早已或劲装,或便衣,伏满了所有的出入要地。但——这并不安全,虽然胡玉旨就坐在相距他不远不过丈许之处,可是苍华不在,那个手执一柄“阔沉刀”、短小粗悍的苍华不在。  裴琚的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所有的称颂之词在他耳边如浮云般掠过。——今日铺排,果然还算奢华。  裴琚并不是一个以清廉自许的大员。他并不介意什么奢华,只要不是奢靡。相比清廉,他更看重的是“势”。而奢华本身就是一种势,压于那万民头上的一种“势”。  政治本就是一团含混不清的东西,它本身就是脏的,因为它要调和的不是别的,而是欲望。而可以压于欲望头顶、让众人仰望的也只有奢华了。成功的政治不过就是筑就一条可以成功的让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的人都可持续驰骋、上下媾和的欲望之路。人之一生本无皈依,只有在那条通坦的欲望大道上,人们才可以小小安然,获得一点平实的快乐与生之皈依吧?  裴琚唇角微撇地想着——只可惜,一个人的欲望往往必定会干涉侵犯到其他人的欲望,于是会有纷争,于是才有政治。所以,裴琚一向是很看不起那些所谓“清梗自恃”的官吏的。他们梦想在现有之条件下开一场大同之治,却从没想到,人的欲望永不会止步。在众多的私欲挤在一条小路上,千军万马过一条独木桥时,政治是唯一可以调和彼此利益诉求的一样东西。  东密宣称什么“求真、独善、潜忍”以为互处之道,肖愈铮想要在这尘世建构真正的上下交安的纲常,这就是他们所谓之“道”。可裴琚,他是做实事的人,他要的不是道,而是利,一场可以尽量彼此调和不相争竞的“利”。那才是可以长久求存于世、也是民间万众们唯一愿倾心皈依的信仰。所以裴督府的建构极尽壮丽之至,所以他会不惜巨资重缮腾王阁。因为在裴琚看来,那些小民,是情愿穷已之力构筑这么一个督府或腾王阁什么的压迫于他们的头上的。  适当的压迫会产生一定牢固的安稳感。象一个孩子不可缺乏的反正是父母适量的斥骂与责打——在裴琚的眼里,“视民如子”四个字的解释就是这样的。  可恨的是这世上总会有许多人跟他争夺“视民如子”的权利。  裴琚心中思虑着,但在座的人只能看到他脸上清华尊贵而又称得上谦虚的笑。有眼尖的人心里在想:怎么,今日的裴督都看起来象是好是无力?  ※※※  一张名刺突然在这众口赞誉的酒筵间飘来升起。  那张名刺来得好突兀——京中“汇墨堂”精制的笺纸一张,突然就那么凭空地从窗外投入飞至。  腾王阁最高一层原较下面一层结构小一些,游目槛外就可以见到下面一层的阁檐与檐内的空地,那张名刺想来就是从那里飞起。  那一笺轻纸凭虚而度也许还不足以称奇,奇的是它拿捏的是时候。不只满座座客,就是连裴府明护暗隐的侍卫们都没有看到那一纸名刺地飞入。  它就那么停停当当地落在了裴琚的酒杯前面。胡玉旨猛一抬头,注目看向裴琚。  裴琚却正向楼下看去。却见有一个身穿素锦长衫的人抬头冲他一笑,然后,那人的身影就已重又隐入人流当中。  名刺上只有几句话:  裴兄清欢雅集,江西一地,斯文之风从此盛矣。闻有清流社诸君子,见猎心喜,欲与兄同乐,兄可否开怀笑延之?  白衣牟奔腾顿首  裴琚双目一抬,来了——牟奔腾,原来那身穿素锦长衫的人就是牟奔腾。看他的一笑,似乎正得意于他亲手安排的一场好戏。他要干什么,就是要扰乱自己这看似安定的南昌政局?  难道,他们已经有了发动之意?  ※※※  相距腾王阁不过十余丈的地方,另有一座配阁。  那配阁要远较腾王阁低上许多。只见那配阁阁顶,这时正蜷伏着一个黑衣人。他的身材极为短小,而在他一意蜷伏之际,几乎都看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来,包托那些侍卫,也包括裴琚。  他的身子本隐于阁檐张翼的阴影中,阁下人语笑喧哗,注目的不过是身前三尺之地,倒也没有谁会望见他了。  他就是苍华,裴督府里的侍卫统领、总护院苍华。  他一双警醒的眼睛一直在游目四顾,只有很少很少地,会偶尔一扫裴琚。可他那一扫之下,眼里总会含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深情。他见裴琚于满座觥筹交措间,自然尊华的风姿,心里总是不由浮起一丝钦敬。  他是钦羡着裴琚那尊华洒然的仪表的——就算一个男子,其实也会钦羡于同性的仪表,因为,那是他梦想拥有而不曾拥有的。在苍华的心目中,所谓男人、就应该是那样的。  苍华忽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心里闪过了苍九爷的影子。苍九爷枯瘦苍劲,那是苍华心眼里另一副男人的模板。苍华虽看似粗悍狂荡,放野不羁,可在他每当仰望苍九爷和裴琚时,心头不由都会升起一种孩子般弱小无依的钦羡与无力——在他们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还象一个孩子。那种心境,有如五岁时刚刚丧父。他幼失怙恃的心里总是无端地渴望着可以有一个强悍到可以做为自己人生模板的男人影子。  苍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可能他自己都意识不到,无论这双手已如何有力,可他一意苦练终于熬出头的人生其实并不是健全的。他要有那么一个他可以钦敬的人存在。只要遇到,无论如何,他就是泼出这一条性命,也会把他护恃住他的。  而裴督爷,今日看起来,怎么会这么的无力?  他是厌了吗,厌于这些朝争暗斗,已厌倦疲乏于这个尘世里。那里面的原因,是不是也有一小部份是因为自己的离去?  苍华一抬眼,今日,他潜伏于此,暗护裴琚,可以说,已违背了华苍二姓的族规与苍九爷的严命。可,苍九爷纵是他钦服的偶像,但他是很多很多人的,很多苍家子弟共同的苍九爷。而裴琚,才是他自己的——他自己独自暗暗仰慕、独自拥有、独识其风彩的裴琚。  猛地,一抹杀机从他的额头升起。他额下那对一字的眉一拧,他双目的瞳孔忽然缩紧。  戈阳苍家本出身鹰爪门,这一手鹰眼之术苍华可以说是自幼修炼起。  他盯的是“满芳楼”一个送菜的伙计。  ——这个人不是平常的伙计!  ——杀手,清流社的杀手。  ——这人,他已找了他好久了。即找到了一个,就不难发现其余的暗伏同党。  这批人一共八个,苍华再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再重又确定。没错,一共是八个,有一个隐身于平常士绅之中,还有两个化身为他的仆佣,坐于腾王阁倒数第二层中。  而那个端着一尾鱼正要送上楼顶的,想来就是他们这一场杀局的前奏。  苍华游目四顾,还有四个,或扮为平常百姓,或乔装成老迈村妪,或打扮成做小生意的小贩,或负手如酸腐文士,或前或后,封住的是裴琚一朝遇刺后仓惶间急退时所有可能的退路。  苍华的手一紧,狠狠地抓住身子下面的一块琉璃瓦,用力得几乎要把它抓裂——出不出手,到底要不要手?  他的眼前浮现出苍九爷那一张严厉的脸。如果出手,以苍姓一族的族规来说,他几乎就是反出苍家了!对于苍姓一族,他本没有什么依恋,从小他们对他可未见得好来。可是仇恨压迫有时反而会把一个人和一个家族拴得更深更密。就算他可以冲破这一层牵系,可严厉的苍九爷却是横在他心头冲不破的一层屏障。他从来不怪苍九爷对自己的严厉,他是一族之长,是他以六十龄之身,怆然挺立,给苍氏一族,上上下下,热血子弟,衰颓父老以一个完整的家族与完整的皈依。  ——自己就算不出手,以裴琚手下自己苦心调教的护卫之能,加上胡玉旨胡先生在侧,应该也可以应付得了这一场危局吧?  可,苍华的手指忽然狠狠抠进了自己的掌心里:裴琚他现在要的不是保命,而是安定!在目前已暗湍急急的江西,给万生众姓以一个安宁,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是送与东密与他朝中政敌的可乘之机。他的江西,目下不能乱,他是一向平大祸于未发之前的,这是他立身当朝最让上下交称的一样政绩。如有骚乱,纵可压服,已失颜面。以后裴琚所渴望的升迁也就会变得很难很无望的。  而苍华,他是一直想凭己之力,护住裴琚,托起他一朝真的可以纵翮而飞的。  苍华心里冰炭交催,然后他一注目,却见裴琚在看罢那名刺时忽一抬头的目光,目光难得的一现悠远。  ——他的心头在想起自己——苍华心中热血一冲,裴督爷此时的心头想起的是自己。  妈的!不管了,不管了!什么家累族规,什么苍九爷的严命!他要帮他,因为他正想到自己,帮那个只属于他一个人景仰的裴琚!  ※※※  阁内外的人根本来不及看到什么,只听到半空里忽然响起一声鹰鸣。那一声突然传来,底气苍华,声音嘹厉。  众人心头一惊之际,只觉得被那一声叫得茫茫一失。然后有反应快的人一抬头,只见半空中似乎正有一头大鹰划过。那只鹰张翅扑袭,一身上下全是黑的。  不会有人认得那是苍华在弋阳苍家中独得的“附物役形”的鹰隼大法。那苍鹰般的影子直扑向腾王阁最高处倒数第二层,中间只在一棵老槐树上微微借了一下力,然后它凭空下袭,只听得有人“啊”了一声,全没及看清楚前,那个“满芳楼”端鱼的伙计已被它一抓而起,直向阁外的湖边飞掠而去。  众人却根本来不及想到什么,只见到地上一个摔碎的盘子与那条热气腾腾的鱼。  腾王阁下本伺伏的四个乔装杀手的面色却变了,阁上的那个乡绅和他的两个随从面色也变了。他们悄不出声,于众人抬头仰望之际,悄悄退出人群,就向湖边疾追而去。  好半晌,才有一个嘶哑而兴奋的童音尖叫道:“那是什么?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却听一个中年人喃喃应道:“鹰!好大的鹰,好大的一头鹰抓了满芳楼的一个伙计去!”  鹰?——裴琚心头灵光一闪,然后脸上就难测其深心地笑了起来。  他一摆手,那底下一层的阁内,一班裴府的青衣班子就已拈笙按竽,清吹小唱起来。  不一时,腾王阁内外就已恢复了平静。  在江西,他就是一尊神,护住千家万户衣食安稳的一尊神。在下民面前,他不会表现出一丝犹疑。虽然他今天还是有意地表现出一点软弱无力。  ——这个世界,你处于其中,其实绝不可能真正的安如磐石的,但你起码要看起来似乎是安如磐石。所有的争斗且让它暗隐于地下,练达如他,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理清人世间所有的是非对错。所以,他一定要借助一点这样的日子,一点虚华的热闹给平时在欲望途中争竞惯了的小民牲灵们一点普天同庆的假象与休憩。  ——政治政治,政治对于他来说,不只是那些险恶的朝争廷斗,还包括一定要适时给这苍凉天下,危乱时局涂抹上一层金粉的。粉饰后的太平会一定程度上会熄灭人心里那一份思乱之欲,给人们一个虚幻的假象,他们才会听话地跟着你走。不要试图给人看到什么真的真相,没有人当得住的,他们要求的快乐不就是当政者可以让他们安安心心地一生一世活在一个虚假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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