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布鲁诺,”父亲问,现在看着他。“你想念你的朋友吗?”“嗯,是的。”他回答,仔细地琢磨着用词。“不管去哪里我都会想念我的朋友们。”他其实是在暗指希姆尔,但又不想说得太具体。“但是,你想回柏林吗?”父亲问。“如果现在有机会的话?”“我们全都一起回去吗?”布鲁诺问。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母亲、格蕾特尔和你。回我们在柏林的老家。喜欢这样吗?”布鲁诺想了想。“如果您不跟我们一起走,我不会喜欢的。”他说,这是真的。“那你愿意留下来陪我了?”“我希望我们四个人在一起,”他说,很不情愿地把格蕾特尔包括进去。“不管是在柏林,还是在‘一起出去’。”“哦,布鲁诺!”格蕾特尔被激怒了,布鲁诺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毁掉了她回柏林的计划还是自己又把新家的名字读错了。“嗯,现在恐怕不可能了,”父亲说。“我想现在元首还不能解除委派给我的任务。你们的母亲,她就不同了,她认为现在你们三个最好回老家去,重新回到老房子,每当我想到这个……”他停顿了一下,朝他左边的窗户看出去——这个窗户对着铁丝网那边的营地。“当我想到这个,我就在想,她可能是对的。这里不是小孩待的地方。”“那边有成百上千个小孩,”布鲁诺脱口而出,想都没想。“只是他们在铁丝网的那一边。”接下来是一阵寂静,与一般那种没人说话的寂静又不相同。这种寂静似乎很嘈杂。父亲和格蕾特尔瞪着他,而他则惊讶地眨着眼睛。“你说那边有成百上千个小孩是什么意思?”父亲问。“你怎么知道那边的情况?”布鲁诺张开嘴巴想要说话,但是又担心如果说太多会让自己有麻烦。“我可以从卧室的窗户看到,”他最后说。“当然,他们离得很远。都穿着带条纹的衣服。”“带条纹衣服,是的。”父亲说,点点头。“你一直在观察他们,是吗?”“嗯,我只是见过他们,”布鲁诺说。“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回事”父亲笑了。“很好,布鲁诺,”他说。“你是对的,不是一回事。”他迟疑了一下,接着又点点头,好像最后作了一个决定。“不,她是正确的,”他大声说,但是既没看格蕾特尔,也没看布鲁诺。“她绝对是正确的。你们在这里待得够长的了,是该你们回家的时候了。”于是就这么定了。消息已经先传到了柏林,房子得预先清扫,窗户得洗洗,楼梯扶手要重新油漆,布艺要熨烫,床需要铺好,父亲说,母亲、格蕾特尔和布鲁诺将在一周内回柏林。布鲁诺发现他并不没有像他所期望的那样盼望着这一时刻的到来,相反,他很害怕告诉希姆尔这个消息。第十八章 计划一个终极探险就在父亲告诉布鲁诺他们将回柏林的第二天,希姆尔不再像以前那样去铁丝网了。自从那天以后,他都没有出现过。第三天,当布鲁诺再次来到那里的时候,没有人盘腿坐在那里,他等了大约十分钟,还是没有来,于是就打算回家了,他非常担心,如果他离开了“一起出去”,就再也见不到他的朋友了,接着,他看见远处的一个小点,变成了一个小斑,然后变成一小块,接着变成一个影子,最后变成了穿条纹衣服的小男孩。布鲁诺高兴地笑了,看着这个影子朝他走来,他坐在地上,从兜里拿出他偷偷带出来的面包和苹果,打算给希姆尔。但是,即使是离得远远的,他也能看到希姆尔比往常更不开心,当他来到铁丝网的边上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急切地去拿吃的。“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布鲁诺说。“我昨天和前天都来了,你没在这儿。”“很抱歉,”希姆尔说。“有点事情。”布鲁诺眯着眼看着他,猜测着是什么事情。他想是不是希姆尔知道他要回柏林了;毕竟,这样的巧合时有发生,就像布鲁诺和希姆尔同年同月同日生一样。“嗯?”布鲁诺问。“怎么了?”“爸爸,”希姆尔说。“我们找不到他了。”“找不到他?那可奇怪了。你是说他失踪了?”“我想是的,”希姆尔所。“他星期一还在的,然后跟着别人去干活,但是他们一个人也没有回来。”“他没有给你留下一封信?”布鲁诺问。“或者留个便条,说他很快就会回来。”“没有。”希姆尔说。“真的好奇怪。”布鲁诺说。“你去找他了吗?”他过了一会儿问。“当然找了,”希姆尔叹了口气说。“我做了你常说的事情,四处都找过了。”“没有任何踪迹吗?”“没有。”“嗯,那可是太奇怪了,”布鲁诺说。“但是我想,事情肯定应该有个很简单的解释。”“那是什么?”希姆尔问。“我想,那些人被带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工作了,活儿干完了才能回来。何况这里的邮政也不太好。我想他应该很快就可以回来的。”“我也希望如此,”希姆尔说,看上去他都快要哭了。“我不知道没有了他,我们该怎么办。”“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问问父亲,”布鲁诺小心地说,但其实他希望希姆尔没有这个愿望。“我想这不是个好主意,”希姆尔说,这多少让布鲁诺感到有些失望,因为不是直接的拒绝。“为什么不?”他问。“父亲很了解铁丝网那边的情况。”“我想士兵们都不喜欢我们,”希姆尔说。“嗯,”他尽量带着笑意说,“我真的知道他们不喜欢我们。他们恨我们。”布鲁诺吃惊地往后一靠。“我保证他们不恨你们。”“他们恨。”希姆尔说,身体往前倾,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嘴唇略微撅起,带着愤怒。“不过没关系,因为我也恨他们。我恨他们,”他强硬地重复着。“你不恨我父亲,是吗?”布鲁诺问。希姆尔咬着嘴唇,什么也没说。他无数次地见过布鲁诺的父亲,却不能理解那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友好的儿子。“不管怎样,”恰当的停顿之后,布鲁诺说,不想再深入讨论这个问题,“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是吗?”希姆尔问,满怀希望地看着他。“是的。我要回柏林了。”希姆尔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什么时候?”他问的时候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微微发颤。“去多久?”希姆尔问。“我想是永远吧,”布鲁诺说。“母亲不喜欢待在‘一起出去’——她说这里不适合孩子们的成长——所以父亲留下来工作,因为这是元首委派给他的重大任务,但是其余的人准备回家了。”他用了“家”这个词,虽然他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家。“那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希姆尔问。“嗯,是的,有些日子看不到了,”布鲁诺说。“你可以来柏林度假。毕竟,你不会永远待在这里,是吧?”希姆尔摇摇头。“我也这么希望,”他悲伤地说。“你走了以后就再没有人可以和我聊那么多了。”他又说。“不会,”布鲁诺说。他想多说点什么,“我会想你的,希姆尔,”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有点尴尬。“明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继续说。“我们那时就要说再见了。我会额外多带点吃的给你的。”希姆尔点点头,但是却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表达他的痛苦。“我希望我们能在一起玩一次,”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布鲁诺说。“就一次,让我们永远记住。”“我也是。”希姆尔说。“我们在一起聊天已经一年多了,但却没有在一起玩过一次。而且你知道吗?”他又说。“我总是从我卧室的窗户看你住的地方,但是什么也看不到。”“你不会喜欢的,”希姆尔说。“你住的地方漂亮多了。”他又说。“我还是想看看。”布鲁诺说。希姆尔想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把手放在铁丝网下,一点一点举起来,拉到一个高度,刚好能让布鲁诺的小身材从那下面爬过去。“嗯?”希姆尔说。“那为什么不呢?”布鲁诺眨巴眨巴眼睛,考虑了一下。“我想父母亲是肯定不会允许我这么做的。”他迟疑地说。“嗯,他们也不会准许你每天都来这里跟我聊天,”希姆尔说。“但是你还是这么做了,不是吗?”“但是,如果我被逮住了,就有麻烦了。”布鲁诺说,他非常清楚父亲和母亲是不会同意的。“的确是,”希姆尔说,放下铁丝网,含着眼泪看着地。“我想明天见面得说再见了。”两个男孩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布鲁诺眉毛一扬。“除非……”他开始说,又想了一会儿,脑子里酝酿了一个计划。他伸手摸了摸脑门,他的头发被剃光了以后还没完全长出来。“你还记得你说过我很像你吗?”他问希姆尔。“自从我头发剃光了以后。”“只是显得胖了点儿。”希姆尔说。“嗯,如果是这样,”布鲁诺说,“如果我还有一身带条纹的衣服,那样,我就可以偷偷地拜访你,神不知鬼不觉了。”希姆尔的脸露出了笑容,笑着说。“你是这么想的吗?”他问。“你愿意这么做吗?”“当然,”布鲁诺说。“这将是一次伟大的历险。我们的终极历险。我终于可以探险了。”“你还可以帮我找爸爸。”希姆尔说。“为什么不呢?”布鲁诺说。“我们可以四处走走,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探险开发是明智之举。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到哪儿去弄一身带条纹的衣服呢。”希姆尔摇摇头。“没有问题,”他说。“他们在一个房子里放了很多衣服。我去拿一身我这号的,明天带给你。这样你就可以换上衣服,跟我一起找爸爸了。”“太妙了,”布鲁诺说,两个人都很激动。“这是一个真正伟大的计划。”“我们明天同一时间见。”希姆尔说。“别太晚了,”布鲁诺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别忘了条纹衣服。”那天下午,两个男孩就这样兴高采烈地各自回去了。布鲁诺设想了一个伟大的历险,在回柏林以前终于有机会可以到铁丝网那边看看了——这简直就是一次真正意义的探险——而希姆尔则因为有人帮他一起寻找爸爸而看到了希望。总之,这似乎是个不错的计划,也是一个不错的告别方式。第十九章 第二天发生的事情第二天——星期五——又是个下雨天。早上布鲁诺一觉醒来,从窗户看出去,失望地看着倾盆大雨。老天爷好像没有意识到,这是他和希姆尔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更不要说还有个激动人心的探险在等着他们呢,特别是这次还要乔装改扮——如果今天不得不作罢的话,那他也要等到下周一个没有特别安排的下午继续实施他的探险了。然而,时钟嘀嗒嘀嗒地响着,他无所事事。毕竟,这只是早上,从现在到下午见面的时间还早,这期间还可能发生很多事情。雨到那时候一定会停的。上午和赫尔?里兹上课的时候,他不停地看着窗外,但是大雨好像毫无停下来的征兆,反而更加大声地敲打着窗户。吃午饭的时候他从厨房看出去,觉得可以松一口气了,因为太阳好像要从乌云后出来了。下午上历史和地理课的时候,他不断地看着窗外,雨却下得跟瓢泼似的,几乎快要灌到窗户里面来了。幸运的是,在赫尔?里兹将要离开的时候,雨停了。于是布鲁诺穿上一双靴子和厚厚的雨衣,等到天空渐亮的时候,他走出了家门。他的靴子踏着泥巴,他比以往更加享受这种感觉。每一步,他都走得东倒西歪的,几乎要摔倒,但是他努力控制着平衡,即使在最难走的地方,当他抬腿的时候,靴子陷入了泥巴里脚踩空了,也没有摔倒。他抬起头来看看天空,虽然还是很暗,但是他想,今天下的雨够多了,下午他的探险会平安无事的。当然,晚上,当他回家的时候,可能会很难解释他为什么弄得这么脏,但是,他是个小男孩,就像母亲说的那样,他就是会这样,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母亲这些天非常开心,因为他们的东西都已经用盒子装好封好,送上了开往柏林的卡车。)他到达见面地点的时候,希姆尔已经在等他了,他第一次没有盘腿坐在地上看身下的泥土,而是站着,靠着铁丝网。“你好,布鲁诺。”看到他的朋友走过来,他说。“你好,希姆尔。”布鲁诺说。“我不知道我们能否再见面——我是说除了下雨或者还有别的原因,”希姆尔说。“我以为你会待在家里的。”“的确,差一点就这样了,”布鲁诺说。“天气实在太糟了。”希姆尔点点头,把手伸向布鲁诺,他正张着嘴傻乐。希姆尔带来了带条纹的裤子、带条纹的上衣,还有一顶带条纹的布帽,和他自己穿的一模一样。这些衣物看起来不太干净,但是他们得伪装,布鲁诺知道,好的探险家应当穿着得体。“你还愿意帮我找爸爸吗?”希姆尔问,布鲁诺迅速地点点头。“当然。”他说,虽然在他的潜意识里,寻找希姆尔的父亲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他所在乎的是探寻铁丝网那边的世界。“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希姆尔从地面上抬起铁丝网的底部,把装备从底下递给了布鲁诺,非常小心,不让衣服碰到下面的泥巴。“谢谢,”布鲁诺说,挠挠他那光光的脑袋,想着他怎么忘了带一个塑料袋来装他自己的衣服。地上实在太脏了,如果就这样放在地上简直把衣服都糟蹋了。他很不乐意这么做,但最后还是接受了不得不让他的衣服裹上稀泥的事实,否则他就不能进行探险了,而且,任何探险家都知道,这不能成为一个的问题。“嗯,转过去,”布鲁诺说,指了指他那傻乎乎站着的朋友。“我不想你看着我。”希姆尔转了过去,布鲁诺脱下外套,尽可能小心地把它放在地上。然后脱下汗衫,在套上条纹衣服之前,在冷风中颤抖了一会儿。在钻进衣服的时候,他错误地深呼吸了一口,这衣服闻起来实在不怎么样。“这衣服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洗的?”他喊了出来,希姆尔转过身来。“我不知道洗没洗过。”希姆尔说。“转过去!”布鲁诺大叫,希姆尔照做了。布鲁诺又左右看了看,没有人,于是就开始了这项艰巨的任务。他得一只腿穿着靴子站在地上,同时脱掉另一只腿上的裤子。在冷风中脱裤子真是很奇特的经历,他想像不出来,如果有人看到了会怎么想,但是最后,经过巨大的努力,他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好了”他说。“现在你可以转过来了。”希姆尔转过来时,布鲁诺加上了最后一件道具,把条纹帽子戴上了。希姆尔眨眨眼睛,摇摇头。太棒了。要不是布鲁诺不像铁丝网这边的孩子们那样瘦弱,那样苍白,根本很难把他和他们区分开来。他们几乎是一模一样(希姆尔认为)。“你知道这让我想到了什么吗?”布鲁诺问。希姆尔摇摇头。“什么?”他问。“我想到了祖母,”他说。“我跟你提起过她,你还记得吗?去世的那位?”希姆尔点点头,他记得,因为布鲁诺这一年里提到过很多次,说和祖母在一起是多么高兴,后悔在她去世之前应该多给她写信。“我想起我们一起演的话剧,她总是给我和格蕾特尔弄很多服装和道具。”布鲁诺说,目光从希姆尔身上移开,回想起在柏林那为数不多尚未褪去的记忆。“我想起她总是给我准备适合的道具。合适的装扮会让你很快进入角色,她总是这么跟我说。我想这正是我现在所做的,不是吗?扮成铁丝网那边的人。”“你是说一个犹太人。”希姆尔说。“是的,”布鲁诺说,不舒服地抬抬脚。“是这样的。”希姆尔指指布鲁诺的脚,他还穿着靴子。“你得把它们也留在这里,”他说。布鲁诺看起来很不高兴。“但是这泥巴,”他说。“你不能让我光着脚丫子走路吧。”“那你就会被发现,”希姆尔说。“没有别的办法。”布鲁诺叹了一口气,但是他知道他的朋友是对的,他脱下了靴子和袜子,把它们放在那一堆衣服旁边的地上。刚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光脚踩在那么多泥巴里很恐怖,泥巴都盖过了脚踝,每当他提起脚的时候,感觉就更加糟糕。但是,他很快就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希姆儿弯下腰,把铁丝网底部举起来,但是不能举得太高,于是布鲁诺只能从底下滚过去,他的条纹睡衣上全都是泥巴。他往下看着自己,放声大笑。他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脏过。这感觉好极了。希姆尔也笑了,两个男孩尴尬地走在一起,他们还不适应同时处于铁丝网同一边的感觉。布鲁诺有一种冲动,想要给他的朋友一个拥抱,让他知道自己是多么喜欢他,这一年来,与他聊天是多么愉快。但是他们都没有拥抱对方,而是离开铁丝网,朝集中营的方向走去。这一年,希姆尔几乎天天这样,躲过士兵们的视线,走到“一起出去”的另一边,那里,似乎无人看守,那里,他幸运地遇到了布鲁诺这个好朋友。不久,他们抵达了目的地。布鲁诺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在他的想像中,房子里都住着快乐的家庭,晚上,他们会坐在屋外的摇椅上,跟孩子们说他们小时候的时光是多么美好,尊敬长辈,不像现在的小孩。他原以为这里的孩子们都分组打网球或者踢足球,或在地上画格子玩跳格子游戏。他原以为集中营中心会有个商店,可能还有一个小咖啡馆,就像他所知道的柏林的咖啡馆,他还想过这里会不会有一个蔬菜水果店。可是实际情况却与他的想法大相径庭,他想像的一切都——没有。没有大人坐在走廊的摇椅上。小孩子们也没有分组玩游戏。这里不但没有蔬菜水果店,而且也没有柏林城里那样的咖啡馆。这里只有一群群的人坐着,看着地上,看上去充满了无尽地悲伤。他们的共同之处是:全都瘦骨嶙峋,眼神黯淡,剃着光头,布鲁诺想这里也闹虱灾了。布鲁诺看见在一个角落里,有三个士兵,好像看守着二十个人。他们朝这些人大喊大叫,有的人跌倒跪在地上,手抱着头。另外一个角落里,布鲁诺看到更多的士兵围圈站着说笑,不时举起枪随意瞄准,但不射击,纯粹吓唬人。而事实上,不论布鲁诺看到哪里,他就能发现所有的人都分成了两类:穿军装的、高兴的、说笑的、喊叫的士兵,和穿条纹衣服的、不高兴的、哭泣的人,他们很多人两眼发直,好像睁着眼睡着了一样。“我想我不喜欢这里。”过了一会儿,布鲁诺说。“我也不喜欢。”希姆尔说。“我想我得回家了。”布鲁诺说。希姆尔停下来不走了,看着他。“但是爸爸呢,”他说。“你说你会帮我找到他的。”布鲁诺想了一下。他答应过他的朋友,他不应该违背他的诺言,尤其在这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好的,”他说,虽然比先前已经信心大减。“但是我们从哪里开始找呢?”“你说我们得先找到线索。”希姆尔说,他感觉很沮丧,如果布鲁诺不帮他,谁还能帮他?“线索,是的。”布鲁诺说,点点头。“你是对的,我们开始找吧。”于是布鲁诺信守诺言,两个男孩花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在集中营寻找线索。他们并不知道到底要找什么,但是布鲁诺坚持说,一个好的探险家在有所发现的时候就会知道那正是要寻找的对象。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找到,所以得出的结论是,希姆尔的爸爸失踪了。这时,天也开始黑了。布鲁诺抬头看看天,看起来好像又要下雨了。“很抱歉,希姆尔,”他最后说。“很抱歉我们没找到任何线索。”希姆尔难过地点点头。他对此并不感到惊讶。其实他也没有抱过什么希望。但是能让他的朋友看看他的住处也是不错的。“我想现在我得回家了,”布鲁诺说。“你可以陪我走到铁丝网那边去吗?”希姆尔张嘴想回答,但正在这个时候,一声哨响,十个士兵——比布鲁诺以往见过的在同一地点聚集在一起的士兵都要多——包围了集中营里的一个区域,布鲁诺和希姆尔正好站在这个区域里。“发生什么事了?”布鲁诺轻声问。“怎么了?”“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希姆尔说。“他们会让人们列队前进。”“列队前进!”布鲁诺说,很生气。“我不能列队前进。我得准时回家吃晚饭。今晚做了牛肉呢。”“嘘,”希姆尔说,手指放在嘴唇上。“什么也别说,不然他们会生气的。”布鲁诺皱起眉头,但是看到这个区域里的人现在都聚在一起又感到放松了,他们绝大部分人是被士兵推着走到一起的,所以,他和希姆尔就藏在这一大群人中间看不到了。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害怕——毕竟,列队又不是个多么可怕的事情——他想轻声告诉这些人,没事的,他的父亲是将军,只要是他下一个命令,就会没事的。哨声再次想起,这次,所有的人,大概有一百来人,开始一起列队前进,布鲁诺和希姆尔还被围在中间。后面好像出现了骚动,好像有的人不愿意前进,但是布鲁诺太小了,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听到大声的嘈杂,就像枪声,但是他也不能辨认出来那是什么声音。“这样列队前进的时间会很长吗?”他小声说,因为他现在开始觉得很饿了。“我想不会,”希姆尔说。“那些列队前进过的人后来就再没露过面了。但是我想应该不会很长。”布鲁诺皱皱眉头。他抬头看看,这时又是一声巨响,这次是头顶的雷声,天立刻更暗了,几乎黑了,大雨倾盆而下,比早上的更猛烈。布鲁诺闭上眼睛,感觉到雨把他给浇透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与其说是他的双脚在行进,还不如说是被人群推挤着向前走。他能感觉到的,是全身包裹的泥土,和已经湿透了紧贴在皮肤上的条纹衣服。他真希望能够回到他的家里,从窗户里旁观这一切,而不是被包围在人群里亲身经历这一切。“我不想这样,”他对希姆尔说。“我不想在这儿感冒了。我得回家了。”正说着,他的脚已经把他带上了几级台阶,他继续往前走,感觉没有雨了,原来他们全被推进了一个长长的房间,里面惊人的温暖,而且这间屋子造得很严实,因为没有半滴雨进来。其实应该说,这里简直就是完全密封的。“嗯,现在好点了,”他说,他为至少能少淋几分钟的雨而高兴。“我想我们可能要在这里等到雨停,然后我就可以回家了。”希姆尔用身体紧紧地抱住布鲁诺,惊恐地看着他。“很抱歉,我们没能找到你的爸爸。”布鲁诺说。“没关系。”希姆尔说。“而且很抱歉,我们没能真正地在一起玩,但是等你来柏林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我会把你介绍给……哦,他们叫什么来着?”他问自己,因未能记住他那三个挚友的名字而感到沮丧,他们现在已经完全从他的记忆中褪去了。他不再记得他们的名字,也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事实上,”他说,低头看着希姆尔,“无论我是否记得都没关系。他们不再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他低下头,做了一件不符合他性格的事情:他把希姆尔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手里,紧紧地抓住。“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希姆尔。”他说。“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希姆尔应该张嘴回应了他,但是布鲁诺却再也听不到了,因为这个时候,前面的门突然关上了,房间里所有的列队行进者发出了大声的喘息声,而屋外则传来了刺耳的金属铃声。布鲁诺扬起眉毛,对这一切都不甚理解,但是他想,这可能是为了防雨,以免让人们感冒。然后房间骤然变得黑暗起来,尽管接下来一片混乱,但是布鲁诺还是握着希姆尔的手,世界上没什么可以让他放开希姆尔的手。第二十章 最后一章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布鲁诺的任何消息。七天过去了,士兵们搜索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带着男孩的照片去了附近所有的城镇和村庄,有一个士兵发现了布鲁诺留在铁丝网附近的那堆衣服和鞋子。他没有动它们,仍然留在那里,然后把将军带过来。将军检查了这个区域,就像当时布鲁诺那样,左看看,右看看,但是他这一辈子也不明白他的儿子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好像他突然从地球表面蒸发了,只剩下了身后这堆衣物。母亲没有像她所希望的那样快的回到柏林。她在“一起出去”又继续住了好几个月,等待布鲁诺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十分突然地,她想他可能自己独自回家了,于是她马上回到老房子,希望能看到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她。当然,他没有在那里。格蕾特尔和母亲一起回了柏林,很长一段时间,格蕾特尔都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哭泣,不是因为她把娃娃们都扔了,也不是因为把地图留在了“一起出去”,而是因为她太想念布鲁诺了。父亲继续在“一起出去”待了一年,他很不受其他士兵的喜欢,因为他的命令越发的无情了。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他就思念布鲁诺,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也想念。有一天,他自己推理着可能发生的事情,于是又回到了一年前找到布鲁诺衣服的地方。这里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也没有不同之处。但是,他亲自勘验了一下,发现铁丝网的底部并没有像其他地方那样牢牢地固定在地里,他抬了一下,可以抬出一个口子来,足够一个小身材的人(例如小男孩)从地下爬过去。他看了看远处,然后顺势往前走,一步一步一步……他感觉到他的腿快不听使唤了——好像它们不能再支撑他的身体——然后他坐倒在了地上,几乎就是那一年间布鲁诺每个下午坐的地方,虽然他没有盘着腿坐。几个月后,又有一些士兵们来到“一起出去”,命令父亲跟他们一起走,他没有怨言,也乐意服从,因为他不再在乎他们如何对待他。这是关于布鲁诺和他家人的故事。当然,所有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很久以前,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再重演。不会在现在的年代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