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编导说:“一百万。” 我说:“难道全部还不如十分之一?” 女编导点头。 第二天,女编导突然急忙来找我,说:“我昨天想了一夜,觉得十万重要。” 我好奇:“你真的想了一夜?” 她点头:“嗯。” 如果你真的想了一夜,说明你有太多的心事。 既然你有心事,又何必再去想这个问题。 无论一百万还是十万,不如自己挣来的一万。 有一百万,你就是一块肉。 有十万,你就吃不到肉。 有一万,你就不用再去想一夜。 3 有关男女的问题,很小的时候,我问过姐姐。 我:“姐姐,什么叫淫荡?” 姐姐:“……热情奔放,活泼开朗。” 我:“姐姐你真淫荡。” “啪。”我的左脸被抽肿。 我:“姐姐,什么叫下贱?” 姐姐:“……就是谦恭有礼,勤劳节约。” 我:“姐姐你真下贱。” “啪。”我的右脸被抽肿。 我:“姐姐,什么叫爱情?” 姐姐:“……就是淫荡加下贱。” 我:“姐姐你一点儿也不爱情。” 过了半天,姐姐“嗯”了一声。 过了十年,我才明白,为什么泪水突然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4 十年之后。 我坐在写字桌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精神恍惚,脑海空白,痛到不能呼吸。 姐姐过来,鼓励我:“小伙子把胸膛挺起来。” 我:“我们都没有胸,挺个屁。” 姐姐出奇地没有愤怒,一甩头发说:“帮我下碗面条去,人一忙就没空胡思乱想。” 我垂头丧气:“吃什么面,用舌头舔舔牙床好了。” “啪啪。”我被连抽两个耳光。 “好了好了,我去下面我去下面。” 忙活一会儿,把面递给她。姐姐笑嘻嘻地端着面,看着我。 她吃了几口,突然回到自己房间。 三年之后,我看到她的日记。 “弟弟下的面里,连盐都没有加,我想,如果不是非常非常难过,也就不会做出这么难吃的面。我也很难过。” 我突然嘴角有点儿咸。 我想,如果这滴眼泪穿过时光,回到三年前,回到那个碗里,姐姐一定不觉得面很淡,那么她就不会难过。 5 “抓小偷啊!”街头传来凄厉的尖叫。 我跟姐姐互相推诿。 “弟弟你上!你懂不懂五讲四美?” “姐姐你上!你懂不懂三从四德?” “推脱什么,抓小偷不是请客吃饭,上!” “好,上!” 两个人迅速往前冲。冲到一半,我往左边路口拐,姐姐往右边路口拐。 两个人躲在巷子口大眼瞪小眼。小偷从两人之间狂奔而过。 呼,差点儿被撞到。两个人同时拍拍胸口。 这时紧跟小偷后面,狂奔过去另一个人。 我们一看……是老妈。 老妈一边追一边喊:“抓小偷啊!” 两个人拼死抓住了老妈,没抓到小偷……回家之后,一人赔给老妈五百块。 第二天醒来,姐姐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五百块。 我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五百块,闹钟底下发现了五百块。 我一直搞不清楚,为什么放走一个小偷,我凭空赚了五百块。 等到学会四则混合运算之后,我终于计算明白。 很久之后,我想,如果我还有机会把五百块放回姐姐枕头底下,那么即使小偷手里有刀,我也会冲上去的。 嗯,是这样。 6 小时候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28吋大杠永久。 爸爸说生日那天给我骑。 我仰天大笑:“哈哈哈哈,爸爸你终于不爱姐姐只爱我了。” 爸爸说:“你姐姐早就骑过了。” 过了几年,姐姐有了一辆自行车。每天上学都是她骑车带我。 我:“姐姐我骑车带你吧。” 姐姐:“滚。” 我:“妈的,老子力气太多了用不完。” 姐姐:“滚。” 得到这样的回复,我很生气,就在车子后面滚来滚去。 “啊!”“砰!”两个人从小桥上摔下去了。 姐姐:“呜呜呜呜,我以后再也不带你了。” 我:“呜呜呜呜,你骑车水平跟阿黄一样。” 姐姐:“阿黄是谁?” 我:“阿黄是舅舅家养的狗。” 姐姐:“你是浑蛋。” 我:“你是母浑蛋。” 就如此吵了很久,直接导致上学迟到。 又过了几年,我们去大城市的舅舅家玩。 姐姐又骑车带我。有人喊,下车。哇,是交警耶。 我:“警察叔叔你抓她,是她骑车带我的,我是小孩子你不能抓。” 姐姐:“警察哥哥你抓他,是他要坐我车的,我是中学生你不能抓。” 警察一身冷汗。 我:“警察叔叔你抓她,我不认识她。” 姐姐:“警察哥哥你抓他,他是我在路边拣的。” 我:“拣个鬼,你要不要脸。” 姐姐:“要个魂,马上要罚款了,还要什么脸。” 警察:“你们走吧……以后不要骑车带人了。” 姐姐终于要去外地上大学了,把那辆自行车留给了我。我很开心。 一晚上没睡着。 我们全家送姐姐。 姐姐上了火车。 我突然眼泪哗啦啦流,一边流还一边追火车。 姐姐我把车子还给你,你不要走啦。 姐姐隔着车玻璃喊。 我听不见,但是可以从她的口型认出来: 不要哭。 我拼命追,用手背抹眼泪,拼命喊:“狗才哭,我没有哭!”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最害怕听到火车的汽笛。 听到汽笛,就代表要分离。 送走姐姐之后,我骑车去上学,被很多很多同学笑话。 因为那是一辆女式自行车。 大家说我是人妖,说我娘娘腔。 我依旧骑,因为感觉姐姐就在自己身边。 到了现在,我走到储藏间,看到这辆自行车,还是会不停掉眼泪,小声说,掉你大爷,掉你大爷。 7 1988年,舅舅送给我一个从未见识过的东西,邮票年册。 我很愤怒:“姐姐,舅舅太小气了,送一堆纸片给我。” 姐姐:“那你十块钱卖给我。” 我:“太狡诈了!你当我白痴哪,这堆纸片后面写着定价,一百九十八。” 姐姐:“纸片越来越不值钱,你现在不卖,明年就只值一块。” 我:“为什么?” 姐姐:“你没看到这里写着:保值年册,收藏极品。什么叫保值?就是越来越不值钱。卖不卖?” 我:“……二十块。” 姐姐:“成交。” 于是每年的邮票年册,我都以二十块的价格卖给姐姐。 一直卖到1992年,四本一共八十块。由于压岁钱都要上缴,所以这八十块成了我无比珍贵的私房钱。而且从这一年起,舅舅不再送了,小气鬼。 当年姐姐去外地上大学。 第二天她就要离去。我在床上滚了一夜,十六张五块钱,你一张,我一张,数了一夜。 一直在想:她去外地,会不会被人欺负?哎呀,以前她被人欺负,都是给我两毛钱,让我骂人家的。 那她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一定要带钱。 嗯,给她十块。可以请人骂……骂五十次。 万一被人打怎么办?她上次被婶婶打,她说给五毛钱,我都不愿意帮她打,外面人肯定价格更高! 打手请一次算一块好了,给她二十。 我心疼地看着钱被分成了两沓,而且她那沓慢慢比我这沓还高。 算着算着我睡着了。 最后我塞在姐姐包里的,是八十块。 送走姐姐那个瘟神,我人财两空,回到家里,忽然非常沮丧,就躲进被子睡觉。 在被子里,我发现了四本年册。 每本年册里,都夹着二十块。 我躲在被子里,一边哭,一边骂,姐姐和舅舅一样小气,一本只夹二十块,人都走了,起码夹五十块对不对? 到了今天,这些夹着二十块的年册,整四本,还放在我的书架上。 一天我擦擦灰尘,突然翻到1988年的那本,封背有套金的小字,写着定价一百九十八。 “那你十块钱卖给我。” “太狡诈了!你当我白痴哪,这堆纸片后面写着定价,一百九十八。” “纸片越来越不值钱,你现在不卖,明年就只值一块。” “为什么?” “你没看到这里写着:保值年册,收藏极品。什么叫保值?就是越来越不值钱。卖不卖?” 眼泪滴滴答答,把一百九十八,变得那么模糊。 8 姐姐:“坏人才抽烟。” 我:“那舅舅是坏人。” 姐姐:“做到教授再抽烟,就是好人。” 我:“你有没有逻辑。你会算log函数,你懂风雅颂,你昨天把黑格尔说成格外黑,你是逻辑大王。” 吵了好几天,姐姐回大学了。 我在抽屉里找到报纸包好的一条香烟,里面是一条中华。 姐姐写着纸条:如果一定要抽,那也抽好一点儿的,至少对身体伤害少一点儿。 我至今还记得,那是一张《扬子晚报》,1997年5月22日。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姑娘叫姜微。 姜微:“你喜欢抽什么烟?” 我:“我喜欢抽好一点儿的。” 姜微:“为什么?” 我:“对身体伤害少一点儿。” 寒假结束之后,她带了一包烟给我。一包中华。里面只有十一根烟。四根中华,四根玉溪,三根苏烟。 总比没有好。 我:“你哪里来的烟?” 姜微:“过年家里给亲戚发烟,我偷偷一根根收集起来的。” 我:“寒假二十天,你只收集到十一根?” 姜微:“还有七根,被我爸爸发现没收了。” 后来姜微消失了。《扬子晚报》在我的书架上。那张《扬子晚报》里,我夹着一个中华香烟的烟壳。 只有这两个女人,以为抽好一点儿的烟,会对身体的伤害少一点儿。 突然听到winamp(一种音乐播放器)里在放《电台情歌》。 一个美丽的女子要伸手熄灭天上的月亮,一个哭泣的女子牵挂不曾搭起的桥梁,自此一枕黄粱,一时荒凉,疼辄不能自已,掌纹折断。 这里是无所不痛的旋律。 姐姐再也不会痛,姜微不知道在哪里。希望她比我快乐。并且永远快乐。 9 姐姐教我打字花了半年的时间。打字课程,1998年8月27日开始教授,9月1日她回大学,自动转为函授。 我:“A后面不是B吗,为什么排的是S?B后面不是C吗,为什么排的是N?” 姐姐:“Christopher(打字机之父)发明的,跟我没有关系。” 我:“字母这么乱伦,姨妈和叔叔凑在一起,它们家谱和希腊神话一个教养。” 姐姐:“你他妈的学不学?” 我:“字母太乱伦了,玷污我的视线!” 姐姐:“让你掌握键盘的顺序,和乱伦有什么关系?” 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是我摸你胸你一定用刀杀了我。” “啪啪”。我左脸和右脸全部肿了。 姐姐:“学会打字对你有好处的,可以泡妞。” 我:“泡什么妞,我不如把钱省下来买三级片。” 姐姐:“你看你看,这叫作QQ,可以让远方的MM脱胸罩。” 我:“是黛安芬的吗?” 姐姐:“你学会了不就可以自己问了吗?” 于是姐姐帮我申请了一个QQ号,然后两个人搜索各地的MM。在姐姐指导下,我加了一个北京MM,ID是无花果。 我有了点儿兴趣。 发了句话:Girl,fuck fuck,哈哈。 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我又发了句话:Dog sun,please fuck! 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我发火了,一下发了三句话:MBD,MBD,MBD。 姐姐发火了,说:人家头像是灰色的,说明不在线。 不在线,还Q什么,Q他妈蛋。 我立刻失去兴趣。 姐姐诱惑我,如果学会打字,就可以用流畅的语言勾引她。这被我断然拒绝,正直的青年,一定和我一样会拒绝的。 这些乱伦的字母,不是好东西。 1998年9月1日,姐姐回大学,把电脑带回去了。 我唯一遗憾的是,《仙剑奇侠传》没有通关,月如刚刚死在镇妖塔。 但姐姐不会这么小气吧?我就开始翻姐姐的房间。 我在她房间翻到的东西有:席绢的《交错时空的爱恋》,沈亚、于晴全集……这是什么玩意儿?星座是什么玩意儿?把所有东西摔出来,箱子底下是一张纸制键盘。 键盘上有一张字条:我知道你会翻到这里,麻烦你学习一下字母的顺序。 我大惊失色,全世界的姐姐都这么狡猾吗? 结果我就在纸质的键盘和电话里督促的声音中,过了一个学期。 我:“A后面为什么是S,而不是B?” 姐姐:“A后面是S,B后面是N。” 我:“复杂得要死。” 整整半年,我依旧不能理解字母为何如此乱伦。乱伦的东西,如我般正直,都不会学习的。 1999年2月7日深夜11点47分。 我依然等在火车站。 因为姐姐说她那一分钟回到家。 结果等到1999年2月8日4点30分。 姐姐和一辆轿车拼命,瞬间损失了所有HP(生命值)。 1999年2月8日17点48分,我赶到了北京。 房间一片雪白。 使者的翅膀雪白。天堂的空间雪白。病房的床单雪白。姐姐的脸色雪白。 她全身插满管子。 脸上盖着透明的呼吸器。 我快活地奔过去:“哈哈,不能动了吧?” 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紧闭双眼,为什么我看到她仿佛在微笑? 要么我眼花了,要么她又偷了我写给隔壁班花的情书。 旁边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说:“她不能说话,希望有力气写字给你。” 可是,姐姐抓不住笔。 这货,从来就没有过力气。 坐她自行车她没有力气上坡,和她打架她没有力气还手,争电视节目她没有力气抢遥控器。 她不写字,我就不会知道她要说什么。我想,她应该有力气写字的呀! 她帮我在考卷上冒充妈妈签字。她帮我在《过好寒假》上写作文。 她帮我在作业本子上写上名字。 我呆呆地看着她,怎么突然就没有力气了呢? 我去抓住她的手。 她用手指在我掌心戳了几下。 1,2,3,4,5,6。 一共六下。 她戳我六下干什么? 六六大顺?她祝我早日发财? 六月飞雪?她有着千古奇冤? 六神无主?她又被男人甩了? 六道轮回?她想看圣斗士冥王篇? 我拼命猜测的时候,突然冲进来一群人,把她推走了。 我独自待在这病房里,看着一切雪白,努力戳着自己的手掌。 1,2,3,4,5,6。 一共六下。 上面戳一下,右边戳一下,上面再戳一下,下面戳一下,上面再戳一下,又戳一下。 我拼命回忆着有关键盘的记忆。 一张纸质的键盘,看了半年,也开始浮现在脑子里。 A后面是S,B后面是N,C后面是V……我一下一下地在这张键盘里敲击过去。 1,2,3,4,5,6。 键盘慢慢清晰起来。 我终于明白了这六下分别戳在什么地方。 I LOVE U。 眼泪夺眶而出,一滴滴滚下来,滴下来,扑下来。 1999年2月8日19点10分,我终于掌握了键盘的用法,学会了打字。 并且刻骨铭心,永不忘记。 I LOVE U。 我缩在走廊里面。 在很久之后,我才有勇气把姐姐留下的电脑装起来。 装起来之后,又过了很久,我才打开了那个QQ号码。 只有一个联系用户。 无花果。 虽然是灰色,据说是灰色,是因为不在线。 可这个头像是跳动的。 我双击它。 无花果说: 笨蛋,我是你老姐。 我哭得像一个孩子,可是无论多少泪水,永远不能把无花果变成彩色。 无花果永不在线。 如果还有明天,小孩子待在昨天,明天没有姐姐,姐姐在昨天用着Windows98。 到了今天,MSN退役,弄潮儿对着摄像头跳脱衣舞,我书房电脑的显示屏上,依旧挂着五位数的QQ,永远只有一个联系用户,并且头像灰色,永不在线,ID叫作无花果。 生育总是有一次阵痛。结果无数次阵痛。 相爱总是有一次分离。结果无数次分离。 四季总是有一次凋零。结果无数次凋零。 自转总是有一次日落。结果无数次日落。 然而无花果永远是灰色。 伤心欲笑,痛出望外,泪无葬身之地,哀莫过大于心不死。4.吃货的战争 那喊声虽然来自全国各地,方言千千万万种,但齐刷刷只有一句: “冲啊,都他妈的到我碗里来!” 这场史上最乱的战争,始于著名旅美作家石康的言论:你以为世界上的菜都差不多吗?你以为叶子菜就中国第一吗?唉。我不知你数没数过美国常见的根茎类菜有多少种,口味又是如何——我告诉你,有二十多种,口味介于芋头、萝卜、椰子之间,你可以用牛骨汤起锅,加虾、蟹膏、辣椒及各种东南亚香料,加各种海鲜随便啦,然后就吃吃吃——口味是鲜酸辣及各种浓香。 原本风平浪静,其实暗流汹涌。因为大家饿了。各方点齐兵马,旌旗挥舞,擂鼓助威,杀气四溢! 在地球战争史上,从未出现上百路兵马同时出击的辉煌画面。 由于石康的美国军队由各类杂菜组成,号称二十多员将领,共炖一炉,这是赤裸裸对我大火锅将军的挑衅!战报加急万里,直送大火锅将军军帐。 大火锅将军敞着大衣,露出黑黝黝的胸肌,双眉一挑,冷笑一声,丢下战报,吐了口麻辣锅底,挥手道:“先派麻辣烫去打个头阵,摸摸底细。” 话音未落,帐前喧哗,门帘掀开,冒菜和串串香兄弟俩面红耳赤,冲了进来,咆哮道:“将军,我们愿为左右先锋,率红汤一锅、白汤一锅,如若战败,提头来见!” 大火锅将军拍案大怒:“闹啥子,瓜兮兮的!滚出去!” 正当这时,酸辣粉连滚带爬冲进来,狂笑三声,道:“报告大将军,我已入夜带刀,一路潜行,不料未到美利坚,已然立下大功!” 众人大喜,问:“是何大功?” 酸辣粉嘿嘿道:“小将埋伏路边摊,趁着敌人喝醉,一刀取了锅包肉的首级!” 全场沉寂,大将军面色铁青,早有芝麻酱、麻油碟、红方腐乳三名护卫上前,猛抽酸辣粉耳光,怒道:“傻X!锅包肉是我们的人!丫是我们军区副司令!” 酸辣粉跌退几步,泪流满面,坐倒在地,号啕道:“老子英文不好,把锅包肉当成汉堡包了!” 帐内乱成一团,突然一支羽箭射入,扑棱棱钉在案桌,上有一书。 火锅大将军取下一读,上有大字一行:我烤全羊身处边疆,虽然这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祖国会跌倒,特此请命,如有调遣,在所不辞。 众人纷纷赞叹,唯有一将手攥香菜,面露不豫,原来是羊蝎子。此人原先混迹草莽,炖中一霸,现归顺朝廷,当是立功心切。 火锅大将军挽起羊蝎子的手道:“兄弟不用着急,必遣你为阵前大将。” 羊蝎子尚未答复,又是一阵喧嚣。酸豆角急匆匆闯帐,磕头不止: “报!火锅大帅,榨菜片、萝卜干、海带丝三员小将前来请战。” 真空包袋装泡椒兔飞身扑入,泪流不止:“报!火锅大帅,麻辣香锅行军太急,不小心碰到西边赶来的大盘鸡,两人一齐打翻了!” 小笼包连同蒸屉滚进,嘶声大叫:“报!火锅大帅,蒸饺求战心切,和煎饺气爆肚皮,汁水淌出来了!” 就连韭菜合子也高叫:“美国香料有多香?有本事到地铁里去打!臭豆腐你滚走,你去算我们欺负丫!” 鸡豆粉拼命给大伙扇风,号叫道:“大家不要冲动,吃碗凉粉冷静一下啊!” 火锅大将军手足无措,额头跳青筋。 丸子大队长小心翼翼地上前,凑到将军耳边道:“刚抓到虾滑探子一名,在水里浮浮沉沉,不知如何处置。” 火锅大将军沉默半晌,怒道:“闭嘴!吵了半天,到底怎么打?” 天空中轰隆隆传来沉闷的声音:“有我大福建佛跳墙坐镇,你们随便怎么打。” 火锅大将军手持令箭,左右为难,兵强马壮的痛苦,莫过于此。 他咬牙下定决心,刚要下令,龙抄手狂奔而入,大喊:“报!醉蟹佯装体力不支,诱敌深入,广州早茶左翼包抄,东北乱炖连锅空降,齐鲁大军一阵乱射,石康的美利坚二十种菜叶子团伙已然全歼,歼到灰飞烟灭。云南汽锅鸡、洛阳水席、长沙口味虾、武汉热干面等一百多路大军赶到现场,已经毫无出手机会,他们正在美利坚菜叶子上面轮流吐口水。” 众人目瞪口呆,火锅大将军长叹:“这样也不好啊,有点儿欺人太甚。” 烧卖狂奔而入,大喊:“报!一百多路大军斗志昂扬,无处宣泄,自己打起来了!” 火锅大将军惊道:“战况如何?” 烧卖喃喃道:“他们分为两个阵营,互相辱骂,说豆腐脑到底应该是甜的还是咸的……” 妖风四起,烟雾漫天,传来刀叉之音。火锅大将军侧耳一听,面色大变,拔腿就跑。 众人不由得愣住,皆是伏在地面,听到男女老少的呐喊。 那喊声虽然来自全国各地,方言千千万万种,但齐刷刷只有一句: “冲啊,都他妈的到我碗里来!” 美利坚菜叶子军团呢?都不记得了。5.摆渡人 世事如书,我偏爱你这一句,愿做个逗号,待在你脚边。 但你有自己的朗读者,而我只是个摆渡人。 小玉文静秀气,却是东北姑娘,来自长春,在南京读大学,毕业后留在这座城市。她是我朋友中为数不多正常工作的人,不说脏话不发神经,腼腆平静地活着。 相聚总要喝酒,但小玉偶尔举杯也被别人拦下来,因为我们都惦记着要有一个人是清醒的,好依次送大家回去。这个人选必须靠谱,小玉当之无愧。 有次在管春的酒吧,从头到尾默不作声的小玉偷偷喝了一杯,然后眼睛发亮,微笑愈加迷人。她蓦然指着隔壁桌的客人捧腹大笑:“快看他,脸这么长最后还带个拐弯,像个完整的斜弯钩,再加一撇那就是个匕。” 就是个匕!匕!这个读音很暧昧好吗? 全场大汗。从此我们更加坚定了不让她喝酒的决心。 2008年秋天,大家喝挂了,小玉开着她那辆标致307把我们一个个送回家。我冲个澡,手机猛振,小玉的短信:“出事啦,吃消夜啊。” 我立刻非常好奇,连滚带爬地去找她。 小玉说:“马力睡我那儿了。”马力是个画家,2006年结婚,老婆名叫江洁。 我一惊:“他是有妇之夫,你不要乱搞。”说到“不要乱搞”这四个字,我突然兴奋起来。 小玉说:“今晚我最后一个送他,结果听他嘟囔半天,原来江洁给他戴绿帽子了呢。” 小玉告诉我,马力机缘巧合发现老婆偷人,憋住没揭穿。最近觉察老婆对他热情万分,还有意无意提起,把房产证名字换成她。马力画了半辈子抽象画,用他凌乱的思维推断,这女人估计筹备离婚,所以演戏想争取资产。 我严肃地放下小龙虾,问:“那他怎么打算?” 小玉严肃地放下香辣蟹,答:“他睡着前吼了一嗓子,别以为就你会演戏,明天开始我让你知道什么叫作实力派演技。” 十月的夜风已经有凉意,我忍不住打个寒战。 小玉说:“他不肯回家,我只好扶到自己家了。” 我说:“那你怎么又跑出来?” 小玉沉默一会儿说:“我躺在客厅沙发,突然听到卧室里撕心裂肺的哭声,过去一看,马力裹着被子在哭,哭得蜷成一团。我喊他,他也没反应,就疯狂地哭,估计还在梦里。我听得心惊肉跳,待不下去,找你吃消夜。” 我假装随口一问:“你是不是喜欢他?” 小玉扭头不看我,缓缓点头。 月亮升起,挂在小玉身后的夜空,像一轮巨大的备胎。 我和小玉绝口不提,但马力的事情依旧传播开,人人都知道他在跟老婆斗智斗勇。马力喝醉了就住在小玉家,我陪着送过去,发现不喝酒的小玉在橱柜摆了护肝的药。马力颠三倒四说着自己乱七八糟的计划,小玉在一边频频点头。 由于卧室被马力霸占,小玉已经把客厅沙发搞得跟床一样。 我说:“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我给他开个房间吧。” 小玉看向马力,他翻个身,咂咂嘴巴睡着了。 我说:“好吧。” 临走前我犹豫着说:“小玉……” 小玉点点头,低声说:“我不是备胎。我想了想,我是个摆渡人。他在岸这边落水了,我要把他送到河那岸去。河那岸有别人在等他,不是我,我是摆渡人。” 我叹口气,走了。 过了半个多月,马力在方山办画展,据说这几年的作品都在里面。 我们一群人去捧场,面对一堆抽象画大眼瞪小眼。马力指着一幅花花绿绿的说:“这幅,我画了我们所有人,叫作朋友。” 我们仔细瞧瞧,大圈套小圈,斜插八百根线条,五颜六色。 我震惊地说:“线索紊乱,很难看出谁是谁呀。” 大家面面相觑,一哄而散。马力愤怒地说:“呸。” 只有小玉站在画前,兴奋地说:“我在哪里?” 马力说:“你猜。” 小玉掏出手机,百度着“当代艺术鉴赏”“抽象画的解析”,站那儿研究了一个下午。 又过半个多月,马力颤抖着找我们,说:“大家帮帮忙,中午去我家吃饭吧。我丈母娘来了,我估计是场硬仗。” 果然是场硬仗,几个女生在厨房忙着,丈母娘漫不经心地跟马力说,听说你的画全卖了,有三十几万?马力点点头。丈母娘说,你自由职业看不住钱,要不存我账上,最近我在买基金,我替你们小两口打理吧。 满屋子鸦雀无声,只听到厨房切菜的声音,无助的马力张口结舌。 管春缓缓站起来,说:“阿姨,是这样的,我酒吧生意不错,马力那笔钱用来入股了。” 丈母娘皱起眉头,说:“也不打招呼,吃完我们再谈怎么把钱抽回来。” 这顿饭吃得十分煎熬,我艰难地找话题,但仍然气氛紧张。 吃到尾声,马力默默地走进书房,出来的时候拿着一个盒子,放在桌上,说:“银行卡的密码是我们的结婚日期,明天我去把房子过户给你。” 他顿了顿,说:“太累,离婚吧,你跟他好好过。” 就这样马力离婚了,净身出户。我问他,明明是前妻出轨,你为什么反而都给她?马力说,男人赚钱总比她容易点儿,有套房子有点儿存款,就算那个男人对她不好,至少她以后没那么辛苦。 他擦擦眼泪,说:“我们谈了四年,结婚一年多,哪怕现在离婚,我不能无视那五年的美好。” 我点点头,说:“也对。” 小玉帮马力租套公寓,每天下班准点去给他送饭。一直到初冬,朋友们永远记着那天。 江洁和现任老公到管春酒吧,和马力迎面撞到。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们好。”那个男人说:“听说你是个伟人?难得碰到伟人,咱们喝两杯。” 马力和江洁夫妻在七号桌玩骰子!整个酒吧的人都一边聊天,一边竖起耳朵斜着眼睛观察七号桌。没几圈,马力输得吹了好几瓶,脸红脖子粗。 江洁说:“玩这么小,伟人也不行了。” 大家觉得不是办法,我打算找碴儿赶走那对狗男女。小玉过去坐下来,微笑着对江洁说:“那玩大点儿,我跟你们夫妻来,打‘酒吧高尔夫’,九洞的。” “酒吧高尔夫”是个激烈的游戏。去一家酒吧,比赛的双方直接喝一瓶啤酒,加一杯纯的洋酒,叫一杆一球,喝完代表打完一个洞,然后迅速赶往下一家。九洞的意思,就是要喝掉九家,谁先完成,回到起始酒吧,就算赢了。 江洁盯着她,说:“好啊,就从这里开始。”接着她点了根烟,报了另外八家酒吧的名字。 全场哗然,我还没来得及阻拦,小玉已经咕咚咚喝完。接着她的眼睛亮起来,如同迷离的灯光里最亮的两盏。 小玉和江洁夫妻一起走出酒吧。所有人轰然跟着出门,我尽力凑到小玉边上,她冲我偷偷一笑,说:“你们都忘记我是东北姑娘啦。” 这天成为南京酒吧史上无比华丽的一页。 小玉坐着管春的帕萨特,抵达1912街区,从乱世佳人喝到玛索,从玛索喝到当时还存在的传奇酒吧。每次都是直接进去,经理已经在桌子上摆好酒,咕咚咚一瓶加一杯,喝完立刻走,自然有人埋单。 接着走出街区,其他五家酒吧老板闻讯赶来,几辆车一字排开。看热闹的人们纷纷打车,一路跟随。大呼小叫的车队到上海路,到鼓楼,到新街口,再回新街口。 文静秀气的小玉,周身包裹灿烂的霓虹,蹬着高跟鞋穿梭南京城,光芒万丈。 喝完一家酒吧,小玉的眼睛就会亮一点儿。她每次都站在出口,掏出一面小镜子,认真补下口红,一步都不歪斜,笔直走向目的地。 管春默不作声开车,我从副驾看后视镜,小玉不知道想着什么,呆呆地把头贴着车窗,脸红通通的。 回起点的路上,小玉突然开口,说:“张嘉佳,你这一辈子有没有为别人拼命过?” 我一愣,不知道怎么回答。 小玉看窗外的夜色,说:“我说的拼命,不是拼命工作,不是拼命吃饭,不是拼命解释的拼命,那只是个形容词。我说的拼命,是真的今天就算死了,我也愿意。” 她摇摇头,又说:“其实我肯定不会真的死,所以也不算拼命。你看,我喜欢马力,可哪怕他离婚了,我也没法跟他在一起。我喜欢他,愿意为他做很多事情,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我一定会要求他也这样对我。但是不可能啊,他又不喜欢我。所以,我只想做个摆渡人,这样我很开心。” 我沉默一会儿,说:“真开心,开心得想X他大爷。” 到了管春酒吧,人头攒动,小玉目不斜视,毫无醉态,轻快地坐回原位。人们疯狂鼓掌,吹口哨,大声叫好。马力的前妻不见踪影,大家喊着赢了赢了。 朋友冲进来兴奋地喊:“马力的前妻挂了,在最后一家喝完就挂了。” 众人激动地喝彩,说:“他妈的,打败奸夫淫妇,原来这么解气。小玉牛X!东北姑娘牛X!文静妹子大发飙,浪奔浪流浪滔滔!欢迎小玉击毙全世界的婊子!” 我问:“马力呢?” 朋友迟疑地看了眼小玉,说:“喝到第三家,奸夫劝江洁放弃,江洁不肯,奸夫一个人跑了。喝到第八家,江洁挂了,坐在路边哭。马力过去抱着她哭。然后,然后他送她回家了。” 酒吧登时一片安静。 小玉面不改色,又喝一杯,轻轻把头搁在桌面上,说: “靠,累了。” 如果你真的开心,那为什么会累呢。 春节小玉和我聊天,说在南京工作五六年,事业没进展,存不下钱,打算调到公司深圳总部。我说,很好。 我们给小玉送别。大家喝得摇摇晃晃,小玉自己依旧没沾酒。先把马力搀扶到楼下,管春上楼继续背其他人。 马力坐在广场的长椅上,脑袋耷拉着。我看见小玉站在长椅侧后方,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小玉慢慢抬起手,地面上她的影子也抬起手。她微笑着,让自己的影子抱住了马力的影子。 可是她离马力还有一步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