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一定要处罚他,因为他泄露了军事秘密。”沙布洛夫带着戏谑式的严肃态度说道。“他还向您说了些什么? ” “说您今天险些被打死。” “还有什么? ” “还有?没什么了。我没有时间去问他。此刻我们把伤员都运到一处。您这里伤员很多吗? ” “是,很多。”沙布洛夫忧郁地说。“很多。这就是说,您没有时间,是不是?如果有时间,您还得问下去吗? ” “是,一定是。 ” “那您就来问我自己好了。”他看了看表。“我有时间。 ” “您最好去睡觉吧。我把您弄醒了。 ” “怎么是您把我弄醒的,我是自己醒来的。” “不,是我把您弄醒的。因为我望着您,望了这么久,所以您才醒来了。我故意这样,想把您望醒。 ” “这就是说,您的眼光有吸引力,”沙布洛夫说道,同时觉得,他所说的完全不是自己想说的话,于是立刻改变口气,补充一句:“我见到您,真是很高兴。 ” “我也是。”安娜说,并望着他的眼睛。 他明白了,她没有忘记那天夜里躺在担架上时他那突如其来的吻,其实她一点也没忘记他们之间仅有的几次,实际上很重要的交往。此刻,他望着她,感觉到了这点。 “我在这里几乎不睡觉。”他说。“我甚至很少想起您来,这里的一切真是太…… ” “我知道。”安娜说。“我们卫生营里来过几次您营的战士。关于您这里的情形,我常问他们。 ” 安娜用手指头拧着军服的边缘。沙布洛夫明白,这并非由于她局促不安,而是因为她想说出很重要的话,正在找合适的语言。 “怎么了?”他突然问道。 她默不做声。 “关于您的事,我想得很多,多极了!”她带着平素那种特别爽直的态度说。 “想什么? ” “我什么也没想。就是想您。我很想再同您谈谈。 ” 她以期待的心情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而他也觉得,她在等待他说出什么美妙的,聪慧的,安慰她的话,譬如:将来一切都会好的,他们两人都会安然无恙,再说点成年人的话,使她感觉到,自己乃是他保护下的一个小女孩。但是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是想坐到她身旁,拥抱她。他像在小火轮上一样,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把她微微揽到自己身边,说道: “我就知道您一定会来的。 ” 她从这句话中认定他也清楚地记得担架上的吻,所以他才说:“我就知道。”。 “您知道吗?”她说,“每个人的生活中,大概都有像我现在这样的情形,总有一天特别期待某件事情。看,我今天从清早起,整天等着要见您,对四周一切全无觉察。白天射击得那么激烈,我几乎一点也没觉察到。如果我到您这里来,大概也会成为勇敢的人,是吗? ” “您本来就很勇敢。 ” “不,原来并不勇敢,但今天却很勇敢。 ” 他看了看表。 “外面天开始黑了吗? ” “是的,”她说,“大概开始黑了。我还没发现。大概是的。”她惊讶起来。“该运伤员了。我该走了。” 他很高兴她说这句话:“我该走了”,因为到准备攻击的时候了,他很高兴她先离开。 “恐怕您不能一次把所有的伤员都运走吧?”他问。 “不能。”她说。“今天我还要运两次。黎明前,能把所有的伤员运走,就不错了……” 沙布洛夫站起身来,说道: “我们团长今天被打死了,您知道吗? ” “知道,听说就死在您旁边。您今天也受了震伤,是吗?” “有一点。 ” 他望了望她,现在才发现,她今天说话的声音比平时要高,大概是因为知道他受了震伤。 “也是别佳告诉您的吗? ” “是的…… 我今天还能见到您吗? ” “是,是,当然。”沙布洛夫急忙回答。“当然,您见得到。哪能见不到。不过…… ” “什么?” 他想说,要她小心些,但是他止住了。她怎么能小心呢?每天总在夜里同一个时间,走同一条路来回运送伤员。她怎么能小心呢?向她说这样的话,简直是愚蠢。 “没有什么。”他说。“当然,我们还能见面。一定能够见面。 ” 她走出去后,沙布洛夫缄默地坐了一会,然后站起身来,穿好大衣。他希望尽快结束攻击库房的行动,这次不仅仅是因为必须把库房攻下,还因为只有攻下库房之后他才可以见到安娜。他一想到这点,连自己也吓一跳,他很惊异自己会产生这个念头,因为他不能欺骗自己,这就是爱情。 可是,这个念头一产生就再也消失不了。在下达攻击前的最后命令时,在前去攻击时,在开始沿着废墟爬行,继而在敌人炮火下奔跑时,在他投掷两个手榴弹后立即率众冲进木屋时,以及在那里开始枪战,喊声与呻吟声混成一片,展开白刃战时,这一念头始终伴随着他。 这一次,他终于把库房夺回来了,总共只阵亡一人,受伤五人。虽然他同很多俄罗斯人一样,从良心上来讲,对故去的人不谈缺点,但此时他仍然气愤地回想起巴柏琴科。 瓦宁白天从第二连回来后同营长一块参加了这次攻击行动。虽然让他参加这次攻击不大合适,但他坚持要去,沙布洛夫也没有办法拒绝他。总的说来,他此刻的心情是,只要是好事,他都无法拒绝他人。他俩随时都在一块,此刻也一同回到掩蔽部。 “这个木屋,”瓦宁一边坐一边说,“原来是为存放舞台道具用的。前面那座楼房是戏院,旁边这个木屋是堆置道具的。还有院子。里面还铺过小铁轨,以便把舞台道具装上小型货车运走。真精彩,是吧? ” “是的。”沙布洛夫说,不由地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瓦宁问。 “我在想,大概周围每一座楼房的细节,你都熟悉。 ” “可不是吗?我参加了所有的建设工作。我不仅了解房屋,还了解这里几乎所有的人,我知道。此地有个女护士到过你这里,是不是? ” “是。”沙布洛夫很警惕地说。他以为此刻瓦宁要开点什么玩笑,随即准备好了对策。 “所以啊,”瓦宁说,“连她,我也知道。她原在拖拉机工厂工作…… 在工具车间当计算员。我们曾想任命她为该车间的青年团组长。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她。” 原来这就是他关于这女子所想说的一切。 “所有的人,我都记得。”他已忘记这个姑娘的事,又说起其他的事了。“至于拖拉 机工厂,我印象中的拖拉机厂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以前那样的。以前机床旁边都是人。我至今甚至还记得他们的面貌…… 你今天怎么愁闷不乐?疲倦了吗? ” “没有。”沙布洛夫说。“我已休息好了,白天睡过。 ” “可脸上还是有点忧郁。 ” “不,我不是忧郁。不过在想事情罢了。” “想什么事?想巴柏琴科吗? ” “也想到巴柏琴科。 ” “唉,”瓦宁说,“被打死了。不知道会指定谁来当团长。也许指定你? ” “不,”沙布洛夫说,“大概会指定第一营营长弗拉索夫。他是少校。 ” “唉…… 巴柏琴科被打死了。”瓦宁又重复一句。“你今天同他争吵过吗?” “吵过。” 电话铃响了。 “有人请您讲话。”电话兵说。 他走近电话前。是普罗琴科打来的。沙布洛夫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很高兴。 “你好吗?”普罗琴科问。 “很好。 ” “怎么连自己的主人也没保护住呀? ” “做不到。”沙布洛夫说。“想做,但做不到。 ” “库房很容易就夺回来了吗? ” “还算容易,伤亡很少。 ” “开始就应该这样,——截断敌人增援的进路,夜里再把它夺来。以后必须这样做。 ” 这话是在责备他,虽然责备得很轻,但毕竟是责备。沙布洛夫本想说,不是他坚持要白天攻击,而是巴柏琴科,可是随后他又想到,巴柏琴科已经牺牲了,无论他对与错,他毕竟是为斯大林格勒殉难了,因此他只好一字不提。 安娜并未食言,夜里很晚,又跑来了一次。她非常忙,只在这里呆了一分钟。虽然他俩这次见面的时间很短促,但是沙布洛夫知道,今后他俩将努力找机会见面,哪怕只能见一分钟。 她又急匆匆地走了,他非常替她担心,他来到斯大林格勒后第一次感觉到,他俩面临的危险是完全不同的,不言而喻,一种危险是他自己要面对的,——另一种更可怕、更出人意料的危险则是姑娘要面对的。他非常清楚地感觉到,现在他真的要永远为安娜担忧了。 白天晚上所有需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现在就等十一点钟的到来,这是沙布洛夫命令尤苏波夫前来一同去侦查的时间。今天如果侦察清楚,明天夜里就能去歼灭德寇一连人——这点,他此刻觉得特别诱人。一想到这件事情,他就特别愉快,相信一定能够成功。他又躺到床上。他想尽快把今天最后一件事情做完,好让他一个人独自,哪怕只有半小时,想想自己的心事。他向别佳喊道: “尤苏波夫来了没有? ” “还没有来。”别佳回答。 “叫他过来。最好快一点。” 五分钟后,尤苏波夫到了。他一切都准备好了:颈上挂着自动枪,腰间挂着用小口袋装的两颗手榴弹。没穿军大衣,为了轻装,只穿一件紧扣的短棉袄。这是他侦察时的通常装束。 “我们马上出发。”沙布洛夫起身说道。“别佳,叫彼得洛夫来,和我一同去。 ” 彼得洛夫是沙布洛夫手下的一个自动枪手,当别佳留在营部时,他就护送沙布洛夫。沙布洛夫从墙上取下自己的自动枪,也同尤苏波夫一样,穿了一件短棉袄,把皮带勒紧,他把心爱的、小巧而威力巨大的柠檬式手榴弹,装到两个衣袋里,把自动步枪挂到脖子上。 他们出发了。尤苏波夫走在前面,沙布洛夫走在中间,后面是彼得洛夫。这是10月里的一个潮湿漆黑的夜晚。细雨蒙蒙。开始时,他们觉得自己不是走到街上,而是走进一个乌黑的门廊。墙壁与天色混成一片,仿佛废墟之上的高空中也是房屋。 沙布洛夫走出隐蔽部时曾想,其实把这次侦察工作移到明天去做,也没有什么过失,因为今天的事太多,而今天又不是最后一天。可是这个清爽的夜晚,蒙蒙的细雨,在漆黑的雨夜中仿佛比地面更显得温暖的低空,都使他的精神为之一震。 “这个夜晚真好!”沙布洛夫说。“对吗? ” “对,大尉同志。”尤苏波夫证实道。 沙布洛夫想起,他的母亲和姊妹们居住的米列洛沃附近那个车站大概也处在同一个纬度上,那里此刻也应当是,或者几乎同样是这么漫长的,漆黑的秋雨之夜。他问: “尤苏波夫,您家在什么地方?很远吗? ” “很远。”尤苏波夫说。 “在喀山吗?”沙布洛夫记得尤苏波夫是喀山鞑靼人,因而问道。 “不,是伊尔库茨克。我们在伊尔库茨克已经住了十五年。 ” “远得很。”沙布洛夫沉思地说,同时想起伊尔库茨克城来,那里大概没有实行灯火管制,街上的电灯全都亮着。他突然想到,假如把那里灯光全部移到斯大林格勒这里,移到他们现在走的地方,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那时这里所有的角落上都将闪耀着灯光。各家窗户都将灯火通明。 他瞧了瞧夜光表:已是十点半钟,哎,如果这时到处都有电灯光就好了。他不由地对自己这个想法笑了笑。 五分钟后,他们来到二连,波塔波夫与马斯林尼可夫在楼房废墟附近迎接他们。马斯林尼可夫已经知道沙布洛夫要去进行侦察,他不赞同这样做,认为去执行侦察任务的不应当是沙布洛夫,而应当是他——马斯林尼可夫。可是,既然沙布洛夫已经这样决定,就很难改变他的决定,于是马斯林尼可夫找借口提前到了第二连波塔波夫这里,来到沙布洛夫出发的地方。对于马斯林尼可夫的迎接,沙布洛夫虽然感到意外,但并不惊讶,只在黑暗中微微地笑了笑。 “米沙,你已经在这里啦? ” “是的,大尉同志,我…… ” 马斯林尼可夫想说明,为什么他要先到二连来,但是沙布洛夫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他说,脸上还带着黑暗中看不到的微笑。“一切我都知道。 ” 他觉得很惬意的是,马斯林尼可夫为他担心,特意跑到这里,尽可能离他近些。 他们出发时,马斯林尼可夫又走到沙布洛夫跟前,抓住他的手,低声说道: “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 ” “什么? ” “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马斯林尼可夫重复地说。 “什么事? ” 忽然间,沙布洛夫明白了。马斯林尼可夫伸出手来是想拥抱他。沙布洛夫发觉后,先拥抱了他,随后急速转过身走了。马斯林尼可夫望着他的背影。自从一清早知道这次侦察行动的消息后,马斯林尼可夫就始终安不下心来,这并不是由于什么预感,甚至也不是担忧,而是前线上通常出现的一种不可名状的烦躁。 起初,他们向前走着,并没有隐蔽,因为漆黑的夜色下允许他们这样行动。后来彼得洛夫不小心地把自动枪筒碰到墙壁上,发出了声响。猛然间,三个人都停住脚步,屏住呼吸,等待对方向这里射击,但是谁也没有射击。于是他们继续前进。 雨一直下着。天更冷了。夜已不像开始那样平静。左侧,在房屋的远处,闪着夜间对射的火光。 他们需要爬过街上的废墟。街上的废墟像是遭受过地震一样,墙壁都被毁坏,街道几乎变成沟谷,此外,在瓦砾场中堆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破烂家具,杯盘碎片,打破的浴盆,毁坏的茶炉,沙布洛夫就在茶炉破口处把手擦破了。 他们这样爬了七八分钟。虽然敌我两方的阵线相距不远,有的地方约二百米,有的地方只有五十米,但是必须以迂回的方法爬到敌人阵地上,在瓦砾杂物中间爬行,每秒钟都很难判断:此刻他们爬到了什么地方,究竟离敌方近些,还是离我方近些。 沙布洛夫走一会儿,爬一会儿,甚至有点漫不经心了,——当一个人事先已洞悉一切,只是要去机械地做应该做的事情时,难免出现这种散漫状态,现在他只需爬到目的地,探明情况,决定明天的行动,然后再这样悄悄地爬回来。 他们这样走着,爬着,突然发生了战争中经常发生的意外事件;这种意外,无论德军,还是俄军,无论尤苏波夫,还是沙布洛夫,都未能预见到,但它还是发生了。当时,按尤苏波夫的计算,他们已爬到距离目的地只有五十步远的地方,忽然间,他们头上发出了一种熟悉的,如摩托车的声响,这是夜间“Y-2”式飞机引擎的啸声。接着,一些小炸弹像是从罐子里撒下来一样,吱吱地掠空而下,在他们四周爆炸。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们现在是处在“无主”的地段上,飞行员没把炸弹掷中,都扔到这块空地上了。 当炸弹在他们近旁爆炸的瞬间,尤苏波夫在前面爬,彼得洛夫与他并列,而沙布洛夫则在一半倒塌的墙边,正准备跪下,跟随他们爬过去。这时最近一个炸弹刚好落到旁边的墙脚上,墙壁的砖土被击落下来,盖住了沙布洛夫。砖头像小孩玩的积木一样崩塌下来,全打到沙布洛夫腰上。沙布洛夫倒下去,闭上了眼。在爆炸气浪冲击时,他以为一切都完了,自己被打死了。但他倒下之后,又立刻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没有死,也没有感到浑身无力,只是砖块重重地压在他身上,鼻子里和嘴里都有砖灰味。 “尤苏波夫,”他小声喊,“尤苏波夫! ” 尤苏波夫没有回答。 “彼得洛夫!”沙布洛夫又喊道。 没有人答应。他觉得前面有个人在动弹,但是砖块压得他不能移动一步。他听了一会,不,这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身上被束缚得难受极了,仿佛除了左手和头部尚能自由活动外,周身其余部位都像被绳索捆绑一样。一个砖块打到他脸上,鲜血流到眼睛上。他吃力地伸出手,擦了擦眼睛上的血,满脸涂得都是血。然后又用手往周围一摸,五个指头一下碰上已经死去的彼得洛夫血肉模糊的头。他咬着牙齿,轻轻地叫了一声,痉挛似地一动,想离开死人。但他的身体挤在砖土中间,怎么也不能动弹,只能把手收回来。 头顶上的天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雨,——此刻他才发现,——还在继续下着,一只手已麻木了。他把手移近身边,用指头探触压在他身上的砖块。虽然他身上很痛,但是他知道,既不能喊叫,也不能呻吟。夜色里,他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只是大概觉得,是在俱乐部废墟附近。但是现在他被砖头打倒之后,甚至连自己的头朝哪个方向躺着,现在哪方是敌人,哪方是自己人,都分辨不清。头上,是一片乌黑的天空。他想,只有等到黎明时,他才能够搞清楚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到天亮时…… 他一想到这点,不禁为之一惊。天一亮就迟了;那时,他会完全暴露在外面,敌人会发觉他,一定会发觉他的。自战争以来,虽然他两次被包围,但是被俘的念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可怕。白天他被发觉之后,如果他距离敌人比自己人近,敌人就会把他俘掳去,他无论如何也无力反抗。他应当,应当,应当,——他再三小声地重复这个字眼,——应当想办法。 他闭上眼睛,忽而失去知觉,忽而又清醒过来,这样又躺了十来分钟。然后他把牙齿一咬,抽出一只麻木的手,伸到砖块上面,悄悄地将它往一旁推着。他痛得咬紧牙关,又抽回这只手,抓住另一块砖头,再一次推到一旁。 雨点不断地打着他的脸面。他很想把它擦掉,但是又不愿意为这个举动抬起手来。这只手只能用来做一件事:把手抽到身边,抓住一块砖头,悄悄地把它推到旁边,然后把手拖回来,再拿起一块砖,再把它推到旁边,这样循环往复,—直到最后,一直到死,一直到失去知觉为止。他不知道能做到什么地步,只是觉得,只要一息尚存,就要这样反复动作——手拖近身边,抓住一块砖头,把它推到旁边。 这是1942年10月12日的寒雨交加之夜,自沙布洛夫率领该营渡过伏尔加河爬上斯大林格勒这岸的最初一夜起,已经是第30个夜晚了。 第十四章 静寂。这是他首先觉察到的情景。无论是躺在附近床上伤员们的窃窃私语声,还是快要死去的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亦或药瓶的碰撞声,任何声音都不能扰乱他所感觉的静寂。也许因为这是军医院,有很多白被罩和白罩衫,沙布洛夫竟觉得,静寂也是白色的。 静寂已经持续了八天,仿佛它是没有止境的,任何事物也不能扰乱它。窗外降下第一场湿润的秋雪,雪也如同静寂一样,是白色的。 身上还继续在痛,不过也是轻轻的痛,——并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而是隐约的,酸痒痒的痛。本来军医院里并不这么静寂;伤员不时被运进和送走,有时有人叫喊,但沙布洛夫在经过斯大林格勒战斗之后,总觉得这是静寂。 医院也在给他治疗,给他吃喝,给他沐浴,但他不过是许多受伤人中的一个,自然谁也没有特别注意他。当他被人从河对岸运到这里来时,浑身都是青伤和紫斑。现在伤势已有好转。这些都在他的病历中记载着。但是他究竟怎样受伤,人们怎样把他救出来,他又怎样活了,怎样被运到河这边来,所有这些细节,谁也不知道。卫生员们轮流转运他,一直把他转运到军医院,当他问到医生:他是怎样来到这里时,医生两手一摊,说: “您回到部队,就会知道的。我又怎能答复您呢? ” 沙布洛夫竭力想回忆起发生的一切,但是白费气力。他只记得,起初他怎样把砖块向一旁推,以后的事,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军医院里的静寂,大概是沙布洛夫此刻所需要的良药。这静寂是这么美妙,这么安宁,所以他虽然觉得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也不愿意打破这种静寂。最近几个星期,他在斯大林格勒下打命令,叫喊,解释,争论,忙碌万分,现在他觉得沉默是最惬意的,他成了这个病房里最不爱讲话的病人。他默默不语地躺着,一句话也不想说。 甚至在第八天早上,当安娜悄悄地走进病房,从两列病床中间走过来,坐在他的脚旁时,他都不愿意说话。他望着她那疲劳的可爱的脸,望着她那轻轻搁在膝上的手,又望着她那样盯住他的眼睛,仿佛她是从千里之外一口气跑到这里来的,而他却不愿意说一句话。她在起初一分钟内,也没有说什么。后来忽然开口了,并且立刻滔滔不绝地谈起来。首先她说到,马斯林尼可夫因为他迟迟没回来,特别担心,于是跟着去寻找,结果在我军阵地与彼得洛夫和尤苏波夫牺牲的地方之间,找着了他,他已失去知觉,躺在那里。 安娜对他说这些细节时,沙布洛夫还是记不起来,他是怎样往后爬的。也许他终于掀开压在身上的砖块,爬出去了。奇怪得很,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随后安娜又说到怎样把他抬到营部,以及她看见他躺在担架上,并走到他跟前去。 现在她讲这些事情时,是以毫无顾忌,毫不害怕的眼光望着她。 “我看见您躺在担架上时的情形,”她说,“我真害怕,以为您已经死了。我开始吻您。随后您睁开了眼,立刻又闭上了。我又吻了您一下,但您再也不睁开眼睛了。 ” 随后,安娜又讲道,她同卫生员们怎样把他抬到河边,他们怎样乘驳船渡河,敌人又怎样开炮射击,因为这时几乎天亮了。 “完全同那次射击一样,记不记得?”她问。 “记得。” “我真害怕极了!”她说。“这是最近时期第一次感到害怕。渡过河后,我就对卫生员们说,要他们必须把您送到这个军医院来,因为我要到这里来,要让人们特别关心您。但是这一点他们大概忘记了,他们要照看所有的人。” “为什么您这么久都没来?”沙布洛夫问。 “我来不了。”她抱歉地说。“我渡过河去后就想,第二天夜晚上一定到这里来。哪知当天渡口被炸毁了,后来那里的伤员又非常多,在他们未完全渡过河之前,我被留在他们那里了。留了整整六天。现在您感觉得好一些吗? ” “是的。”沙布洛夫说。“今天我已经坐起来,试着走路了。 ” 他俩沉默了一会,她又说: “您知道吗,妈妈也在这里。 ” “那时,您就对我说过……”沙布洛夫说,好像是在说很遥远的事情。“她就在这个村里吗? ” “是的。我把您的情形讲给她听了。她也想到这里来看您,可是我一个人来了。 ” “关于我的情形,您对她说了些什么? ” “全部都说了。 ” 她说到“全部”时,沙布洛夫感觉到她的确说得很多。 “至于我,”安娜说,“您知道吗?现在我也得了勋章。 ” “真的吗?”沙布洛夫说。“勋章在哪里?已经领到了吗? ” “是的。 ” “给我看看。 ” 她稍微揭开罩衫,他立刻看到军服上的“红旗”勋章,只是不像沙布洛夫所佩带的那样布满灰尘,失去光泽,而是全新放光的。 安娜也歪着眼睛,望了望勋章。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他稍微抬起身来,把手肘支在枕头上。 “亲爱的!”安娜说,温柔地把双手伸到他的肩上。“亲爱的!”她又说一遍。 他拿下她的手,长时间地亲吻着,弄得她脸上绯红,可是她没有抽下手来,甚至没有缩回,只是聚精会神地,幸福地望着她。 “安娜,”他说,这时他觉得内心激动万分,如果此刻不向她表白自己的爱,那么几分钟后,等她走后,无论是谁先到他这里,护士也好,医生也好,他一定会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他们的。“安娜,假如不是战争的话…… ” 他想说假如不是战争的话,他会立刻把她从这里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永世也不离开她。 “假如不是战争,我们也不会见面啊,是不是?一定是的!”她坚持地重复一句,好像怕他要同她争论一样。 “就是。”他说着。“我正想说这句话,你却猜中了我的心思。 ” 他第一次称呼她为“你”。 “我知道,我会做到的。”她说着,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今天给了我一昼夜的假。我一定把您……”她哽住了。当她听到他不称她为“您”,而称她“你”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字眼变化的意义,她也想称他为“你”,但是看到他在生病,脸变瘦了,胡须也没刮,神色疲倦,显得年纪很大,好像是个老人,使她没有这样称呼她。 “我一定把您从这里带走。”她说。 “带走?带到哪里去?” “到妈妈那里去。您在妈妈那里继续治病…… 妈妈那里,就是我们那里,她纠正说。——大概您已经能够转到那里去了。妈妈可以照顾您。我在家里时,我也可以照顾您。每天晚上我从家里出去,依然是在夜里运送伤员,早上回家来照顾您。” “那你什么时候睡觉呢?”沙布洛夫轻轻一笑。 “等您病好的时候。” 她想对他说,难道他不懂得,他在她身旁时,她是睡不着觉的;难道他不懂得,他在她身边时,她是多么幸福,而且他也那么爱她。 但是她没有说这些,只是突然离开病床,向房门走了一步,然后又折转回来,在他的唇上急忙吻了一下,就跑出去了。 沙布洛夫以忧郁和期待的目光看了看同病房的人,看他们对他说些什么亦或讥笑一番。但是谁也没有做声,更没有嗤笑。只有躺在沙布洛夫旁边一个上年纪的,被截去一条腿的中尉,扭转身来,用和蔼动人的微笑,迎接他那忧郁的目光,沙布洛夫也不由自主地报以微笑。于是中尉完全转过身来,对沙布洛夫说道: “您知道,失去世上的一切真是痛苦。我比任何人都失去得多,——谁也没有失去这么多,实在很痛苦…… ” “是的。”沙布洛夫说,他想,大概此刻病友想起自己一条腿被截掉的事,应该对他说点好听的话和安慰的话。但沙布洛夫又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呢?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中尉用手摸了摸盖在断腿上的毯子说。“我是翻译员,按我的职业说来,没有这条腿也可以生活。甚至也许还能在某个司令部里做事,打仗。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在明斯克,我的老婆和女儿都被打死了,都牺牲了。但是很多人有同样的遭遇,有我这样经历的人,真是多极了。我想说的也还不是这个意思。除这些外,他们还把我一生从事的事业,毁得干干净净。您知道,近15年来我在研究什么?”他冷笑地说。 沙布洛夫沉默不语,等待他的下文。 “我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在研究德意志近代史。不,我此刻连谈也不愿意谈,关于这个问题我写了些什么,哪些对,哪些不对。我只知道,我永远不会再研究这个问题了,我一辈子也不干了。当我看见这一切和失去的一切之后,我再也不能研究他们的历史了。不能研究,不愿研究。我宁愿进残废合作社去做工,战争结束后,宁愿在小摊上卖啤酒,这比回忆我在什么时候研究过德国历史,要好得多。他妈的!也许,其他人会研究这些问题,甚至一定会有人研究的,但我决不研究它了。您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沙布洛夫说。 “您今后一切都会好的。”中尉忽然叹了口气,静静地把身子从枕头上一抬,低声说道。“会好的。她马上就要回来。您不要因为我在这里碍事而生我的气,她坐在这里时,我始终看着你们。现在我这个样子是可以原谅的。 ” 他气愤地伸出一只手,往截肢的地方猛地一击,粗暴地骂了一声,接着闭上眼睛,转过身去。他紧紧地闭着眼睛,默默地躺着。 沙布洛夫也闭起眼睛。他觉得,这样闭着眼睛等安娜回来会轻松些。他躺在那里,始终在漫无边际地想安娜。同时他又想到躺在他旁边的这个人,也许,自战争开始以来,他此刻第一次这样强烈地感到幸福的人对不幸者的同情。虽然此时他人的痛苦离他很遥远,但是他内心深处充满怜悯之心。他又能说些什么呢?什么也说不出来。即使他此刻说出什么同情的话,躺在他身边的人也不会相信他的,因为他此刻满脸都是幸福的神色,这一点他自己已感觉到了。 沙布洛夫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想安娜的时候,安娜正在同一栋楼里,在学校下层一个小房间里,站在主任医生面前。 外科医生中,有很多人是虚无主义者,主任医生就是其中之一。他个子不高,体格健壮,体态微胖,脸色红润,眉毛胡子整齐得像墨笔画成的。他是个很好的外科医生,曾救活了不少的人。但是他认为,他对医学持怀疑态度;在施行手术的过程中,他总是特别冷静,谈到截肢时也开玩笑;他还爱说一些带双关语的笑话,哪怕有女人在场。安娜知道这一点。安娜认为,主任医生是最不善于听取他人意见和冷酷无情的人。 因此,她鼓起勇气,坚定地向主任医生房里走去,决定直截了当地向他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不让他给自己难堪,也不让沙布洛夫受委屈,更重要的是,不让他影响她获得的美满的新生活。 “尼古拉·彼得洛维奇。”她在走进房门时说。“我求您一件事。” “我相信,您用不着截掉什么。”他微笑地说。“可惜,所有来求我的人,常常都是关于这类的事。对不对?” “不对。”她说。“这里有个…… 大尉,沙布洛夫大尉…… ” “沙布洛夫?啊,记得,记得。是碰伤。怎么?” ‘他快好了。” “也许是的。那很好。这能怎么样?” “我妈妈就住在这个村庄里…… ” “这也很好。可是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呢?” “我请求您。”她一面说,一面抬起眼来望着他,“我想,在他的伤还没有痊愈以前,让他到我们家里去。” 她瞪起咄咄逼人的眼睛,使主任医生把已经到嘴边的笑话收回去了。 “我想让他到家里去。恳求您……” “为什么?”他认真地问。 “他在那里要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