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他说着,连头也不抬,继续作自己的事。这是他的习惯,——他召来的下属到来时,他从来不中断自己没作完的事情。他认为,中断工作有失自己的威信。 沙布洛夫已习惯团长这个作风,于是淡然地向巴柏琴科请示一声,让他出去吸烟。他刚走出门,在掩蔽部第二间房里就碰见迎面走来的通讯连连长叶列明上尉,这人从战争开始时,就在本师里作过战。 “您好。”叶列明向沙布洛夫说,同时紧紧地和他握手。“我马上要走了。” ‘到哪里去?” “调我去学习。” “到哪里去学习?” “到交通学院附属训练班。真奇怪,为什么把我从斯大林格勒调走,但命令终归是命令,我只得去,我特来向中校辞行。” “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快艇一到就走。” 沙布洛夫想了想,虽然他的到来不能让巴柏琴科放下工作,但是巴柏琴科早就熟悉的叶列明来辞行一定会迫使团长放下笔,于是他跟着叶列明走进房间。 “中校同志。”叶列明说,“能向您报告吗?” “好。”巴柏琴科应了一声,没有停笔。 “我要走了,中校同志。” “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特来辞行。” “介绍信准备好了吗?”巴柏琴科问,眼晴仍然没有看叶列明。 “准备好了,在我手里。” 叶列明把介绍信递给他。 巴柏琴科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桌子,他在介绍信上签字后,交给了叶列明。 一阵沉默。叶列明进退维谷,站在原地,停了一会。 “那我就走了。”他说。 “您走吧。” “中校同志,我特来辞行。” 巴柏琴科终于抬起眼来,说道: “好啊,希望您努力学习。”说罢,他向叶列明伸出手。 叶列明同团长握手。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巴柏琴科和他握过手后,再也不理会他,又埋头写东西去了。 “中校同志,再见。”叶列明又一次犹豫不定地说道,并望了望了沙布洛夫。他的神色并不是生气,而是失望。老实说,他也不知道怎样与巴柏琴科告别,为什么要告别,总之他没想到,这里气氛竟这样正式。 “再见,中校同志。”他最后一次小声说。 巴柏琴科没有听清楚。他把一个图表认真地摆在报告跟前,仔细地用尺子在上面画线。叶列明又停了一会,慢慢向沙布洛夫转过身去,深情地同他握了握手,就走出去了。沙布洛夫把他送出门,在掩蔽部门口紧紧地拥抱他,接吻。随后沙布洛夫又回到巴柏琴科这里来。 他还在写战斗报告。沙布洛夫生气地望着他下垂的脸和开始秃发的前额。沙布洛夫很不理解,中校与叶列明一同度过一年的战斗生活,出生入死,同吃一锅饭,如果需要,在战场上还会救他的命,此刻怎能这样无动于衷地让他走。这样冷酷无情地对待他人,对一个离开部队的人的命运漠不关心,沙布洛夫在军队里时而遇见这种情况,他为此感到惊讶。沙布洛夫切身感觉到了叶列明的痛楚,所以当巴柏琴科想从他嘴里打听集团军情形,终于开口问他的时候,他一反常态地回答得很枯燥,很克制,几乎很粗鲁。他只希望赶快结束这场谈话,让巴柏琴科再去钻研他的文件,免得他像对待离去的叶列明那样对待他。 沙布洛夫回到本营的途中想道:真是怪事!战斗如此紧张之时,竟然从斯大林格勒调人到交通学院去学习,表面看来,这似乎并不需要,但他同时又感觉到,这里蕴涵着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了的惊人的事变进程,感觉到国家领导人的镇静风度。 第十章 在营部,有个客人在等候沙布洛夫。这位中等年龄、戴着眼镜、领章上带有两颗长花的不识之客,与营政治委员对面坐在桌旁。沙布洛夫进来时,他们两人都站起来了。 “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阿弗杰耶夫同志,中央机关报通讯员,从莫斯科来的。” 沙布洛夫同他握手问候。 “从莫斯科来的,来很久了吗?”他兴致勃勃地说。 “昨天早晨还在莫斯科中央飞机场。”阿弗杰耶夫说。 “我记得,有时能在《消息报》上读到您的文章,对不对?” “对,主要是在那份报纸上发表文章。” “昨天还在莫斯科,今天就到了这里。”沙布洛夫带点羡慕神情地说。“莫斯科的情况怎么样?” 阿弗杰耶夫微微一笑。因为他所遇见的人,没有一个不提这个问题。 ‘没有什么,莫斯科情况依旧。”他说。“以前怎样,现在还是怎样。”他对所有的人都这样回答。“您是莫斯科人吗?” “不是,我在那里学习过。您到我们这里很久了吗?” “你刚走,”瓦宁说,“他就来了。我们已在这里谈了一些…… ” “谁派您到我们营里来的?” “你们师长。我到前线时,就有人劝我,一定要到您这里来。” “真的吗?”沙布洛夫说。 “是的,就是到您沙布洛夫营里来。” ’我们居然已经得到了正式命名。“沙布洛夫说,极力用这粗率的诙谐语句,来掩饰内心的喜悦。 ”派您来时,他们对您说过什么?“他直率地问,“不妨说说。” “他们说,你们经过决定性的冲锋,一举攻下三座楼房和广场,十六昼夜来没让德寇前进一步。” “这是真的,没让他们前进一步。”沙布洛夫说,“但是最近一星期来,敌人没有特别凶猛地来攻占。如果你七八天前来到我们这里,那就有意思了,现在这里很平静。” 阿弗杰耶夫微微一笑。在他的战地通讯员生活中,他经常听到这样的话:“您要是早些来就好了”。人们总觉得,此刻他们那里的情形不是最有意义的,值得注意的事情不是已经发生过,就是即将发生。 “没有关系。”他说,“我在您这儿呆几天,收集一点材料。平静也不错,可以同人们谈谈。” “是的。”沙布洛夫同意地说,“不然就没有时间谈了…… ” 他俩对视了一下。 “关于斯大林格勒的情形,人们一般地写些什么,说些什么?”沙布洛夫带着很久没有看报的贪婪心情问道。 “写的很多。”阿弗杰耶夫说,“说的更多,想的更多…… 不久前,我到过西北战线,那里很多军官不耐烦地说:我们坐在这里,而斯大林格勒那里却…… 您知道,在大多数场合下,他们并不怀疑这里是地狱,他们是真心真意地想到这里来。” “您准备在我们营里逗留很久吗?”沙布洛夫问。 “不,只呆一两天,然后还要到南面阵地上去。” “对的。”沙布洛夫说,“此刻那里的战斗激烈得多。” “你看,我要同你们营里什么人谈谈好?” “同什么人谈呢?可以同孔纽科夫谈谈。他是我们营的老兵。也可以到各连走走,同一连连长哥尔坚科,或者同马斯林尼可夫谈谈,他是我的参谋长,人虽年轻,但是个很好的军官。你也需要同军官们谈话吗?” “当然。” “那您就同马斯林尼可夫谈谈好了…… ” “我也想同您谈一谈。”阿弗杰耶夫说。 “同我?也可以同我谈谈。”沙布洛夫回答,“只是要放在最后,请你先到各连去认识认识。因为只有先了解营里状况,才能了解营长的情形。至于营长关于自己说些什么,这是次要的事。政治委员,您看对不对?”他向瓦宁微微一笑。 “对的,”瓦宁说。“如果营长忘记说到自己时,我来提醒,”他向阿弗杰耶夫点头示意。 “什么时候了?”沙布洛夫看看表。“4点钟了。我忙活很久了…… 该睡觉了。您怎么样?” “是的,我也想睡。”阿弗杰耶夫同意说。 “如果您留在我们这里,我们明天就给你抬张床来,今夜就请你同参谋长或政治委员挤一挤。他们的个子都不太大,能够睡下。我也可以请您同我睡在一个床上,但怕您不方便。” “是的,我也有点害怕。”阿弗杰耶夫望了望沙布洛夫那魁梧身躯,同意地说道。 沙布洛夫已经完全收拾停当,准备睡觉,但他却站在房子中间,想从什么地方替客人找个毯子。忽然间,他看到桌子上的军用水壶,顿时酒兴大发,这在平常是很少有的事,他正想这时喝点酒,然后再坐下谈一会儿,索性把一时没有想起的各种问题,都提出来问问这位从莫斯科来的客人。 “您很想睡觉吗?”他问。 “不太想睡。” “那么,也许,总还是要…… 政治委员,你请他吃过东西吗?” “请过,吃的不多。” “既然不多,就等于没有请,没有招待。如果不太想睡,我们就来吃点夜宵吧。” 别佳还没有端来食物之前,沙布洛夫接连问了阿弗杰耶夫几个简短而突如其来的问题。 “怎么样,莫斯科还有街垒吗?” “没有,已经拆除了。” “防御工事有吗?比以前增多了些吗?” “我觉得多了些。”阿弗杰耶夫说。 “那里还有人守着吗?” “我想是有人守着。” “这就好。这才真的是防御工事…… 随时都有人守着吗?” “我想,随时都有人守着。” “这就好。您常看歌剧吗?” “也看。” “看什么歌剧?” “叶甫根尼·奥涅金”。 “很有趣的。”沙布洛夫说,“倒不是我非常想看戏,有趣的也不是歌剧本身,而是戏还在演,仍旧是观众满座,我对这一点感兴趣。那怕看它一眼也不错…… 不过,您知道吗,其实我并不爱看歌剧。” “我也是一样。”阿弗杰耶夫说。 “演唱的女人都胖胖的,扮演的角色都是姑娘。怎样看也提不起劲来,也许现在因为战争的缘故,她们都变瘦了些,是不是?” “不,并没有瘦。”阿弗杰耶夫微微一笑。 “那也没有关系。”沙布洛夫说,“我闭起眼睛来听,唱的还是不错的。总之,我还是想听听。民警还是同从前一样,带着白手套吗?” “这一点我却没有留意。真的没留意。” “这不重要。”沙布洛夫说,“但同时,或许,也很重要。莫斯科街上的汽车,大概少了些吗?” “汽车是少了些,但街上的人,不像去年12月那样,却又多起来了。12月时,您在那里吗?” “在那里。12月时真好…… 我有一次逛了一天。那时莫斯科街上很空旷,非常寂静。 ” 别佳端来了一炒锅罐头肉。 “这是美国罐头。”沙布洛夫说,“请吧。我们大家常开玩笑,称这是‘第二战场’。您能喝酒吗?”他把一个“炸弹”杯摆在阿弗杰耶夫面前,并带点犹豫的神色说道。 阿弗杰耶夫已习惯了别人经常问他这样的问题,甚至在前线上也是如此;但照通常的习惯,是不问“您能不能喝酒”的。究竟是因为他这副中年科学工作人员的外表,还是因为他那副厚厚玻璃的眼镜渲染了知识份子味道,抑或是他谈话时那种从容不迫慢慢吞吞的风格,——也许是这几种特点总合起来,才迫使这些初次结交的人们,认为他是个严肃的人,甚至是个枯燥无味的人。在这样的人面前,开点难堪的玩笑,骂上两句,或者多喝几杯,好像是不大合适。于是阿弗杰耶夫在回答沙布洛夫“能不能喝酒”的问题时,狡猾地微微眯缝着戴着眼镜的眼睛,轻轻一笑,说道: “当然,能喝。” 他们每人喝了一杯,然后又喝了第二杯。 这一天来,沙布洛夫疲倦极了,但是,伏特加不仅没有像平常那样刺激大脑,反而使他突然觉得此刻掩蔽部里的一切都那么温暖,舒适,亲切动人。 “我劝您明天到二连去,那里有我营非常好的人;特别要同孔纽科夫谈谈。您亲自到各处看看。您要知道,”他说着又停了一下,仿佛脑子里突然出现一种思想,“您知道,虽然一般说来,我们在这儿面临的危险比你大,但是在战争中您会更加感到可怕。” “为什么呢?” “您回到莫斯科以后,在电报局或在司令部才能做自己的事情,到这里来只不过是观察情况,收集材料,回去后才能写作。为什么我不觉得那样可怕呢?我每时每刻都在奔忙,连休息时间都没有,子弹射击和迫击炮弹爆炸在这里从没有间断过,而我还要随时打电话——我要打电话报告,但话务员又听不见,我急得骂他,您知道吗,因为这样忙乱,似乎连迫击炮弹轰鸣也忘了。可是您在这里没有具体事可做,只是坐着等待,看炮弹能不能打到头上来,所以您会更加感到可怕。我说的对吧。” “也许您是对的。”阿弗杰耶夫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 “我们还是躺下睡吧?”沙布洛夫问。 “现在就躺下呀?”阿弗杰耶夫不大情愿地回答。 他不想中断这次谈话。战争爆发一年来,他坚信人们在战争中变得更质朴,更纯洁,更聪明了。也许他们在本质上依然还是从前那样,但外表上现出好的迹象是,大家不再按照种种模糊的标准发表议论,例如:这人参加过会议没有,发表些什么意见,他是否有礼貌,是否受人尊敬,是否健谈,是否关心人,是否和蔼…… 战争一爆发,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生活中最主要的东西了,人们在生死关头已经不去想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被认为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既没有时间想,也不想去想这些。 “躺下睡吧,”沙布洛夫说,“早晨的脑筋比晚上更清醒些,明天您去同其他人谈谈,您可以找到许多合适的人谈;我们营里有很多出色的人,差不多全是出色的人。大概您经常从军官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吧?” “常常听到。”阿弗杰耶夫如实地说。 “那又怎样,这话很对。我虽不知道这些人在战前怎样,战后如何,但是他们现在确实几乎全是好样的。我想将来他们大多数人也会是好样的,当然,如果谁还活着的话。您知道吗?我相信会活着…… 好,我们睡吧。” 沙布洛夫走近瓦宁床边,看到他早已摊开身子睡着了。沙布洛夫把他稍微托起,移到床的一边。 “为什么这样呢?”阿弗杰耶夫急忙地说。“别弄醒他了。” “不,”沙布洛夫说,“不会弄醒他的。如果电话铃响,他马上会醒来,不然,就是翻他三两次,也不要紧,这我知道。您躺下吧,半边床是空着的。” 阿弗杰耶夫脱下皮靴,不脱衣服,盖着军大衣躺下了。 沙布洛夫坐到自己床上,脱下军服军裤,叠得整整齐齐,放好皮靴,包脚布搁在皮靴上面,然后盖着毯子,抽起烟来。 “我在有条件时,总是脱衣服睡,”他说,“从前我在边防军服役,所以我总按边防军老习惯,把服装摆得整整齐齐,十秒钟左右就可以穿上衣服,计算过的。我看,战争还会持续相当久。所以我不得不盖着毯子睡…… 怎么,不赞成吗?”他微微一笑。 “我很赞成,”阿弗杰耶夫说,“赞成,并祝您晚安。” 沙布洛夫倒在枕头上,一连深深吸了好几口烟。他没有入睡。掩蔽部的门大概开着,从外面传来凄凉的雨声,也许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雨吧。 第十一章 清晨,阿弗杰耶夫和瓦宁到第一连去了。沙布洛夫留在营部,想利用战场上平静的机会把平常来不及做完的事情处理完。从清早起,他同马斯林尼可夫一起,花了两三个钟头来拟制各种军事报告,其中一部份确实是有必要的,而另一部份,沙布洛夫觉得是多余的,完全是迎合和平时期的种种文牍主义。 马斯林尼可夫出去后,沙布洛夫开始处理拖得很久、使他窘迫不安的事情:回复牺牲者的家信。几乎从战争开始以来,他就承担起回复这些信件的艰巨任务。他不满的是,一个人死去时,我们总有些人力求尽可能久的不把这个消息通知其亲属,并尽可能拖延不答,甚至在可能的情况下,干脆不回答。这种所谓仁慈心,在他看来,其实就是无视别人的痛苦,免得自己苦恼。 第一封信是帕尔费诺夫的妻子写来的。 “亲爱的别佳,——帕尔费诺夫的妻子写道(原来他名叫别佳,沙布洛夫以前不知道)。——我们都很想念你,我们都在等待战争结束,等你回家。女儿佳丽娅完全长大了,已经会走路,差不多不摔交了…… ” 沙布洛夫仔细地把信读完。信并不长,家里人在信中问候他,有几句话是谈工作,希望尽快歼灭法西斯,后面两行是小孩的粗笔迹,这是他大儿子写的;再下面是母亲撑着小孩手软软画上的几笔,并补充说:“这是佳丽娅亲手写的。” 回答什么呢?沙布洛夫平时在这种情况下,知道只能这样答复:“他已牺牲”或是“他已不在”,但是每一次他总在思索如何回答的问题,好像是第一次写回信。回答什么?怎样回答呢? 他想起帕尔费诺夫躺在水泥地上时的短小身姿,他苍白的脸和垫在头下的两个战地挂包。他是在第一天的战斗中牺牲的,以前沙布洛夫对他了解得不多,他是沙布洛夫的战友,是沙布洛夫许多许多并肩作战和阵亡的战友之一。沙布洛夫习惯了战争,看惯了这件事。他可以简单地说:他叫帕尔费诺夫,已经牺牲了。但在奔萨城马克思街第二十四号,“他牺牲了”这几个字就是灾难,就会使人丧失一切希望。在马克思街第二十四号,这几个字的背后意味着妻子不再是妻子,而是寡妇,孩子们也不再是普通的孩子,而是孤儿了。这不仅仅是痛苦,这是整个生活的变化,前途的变化。每当他写这类信时,最怕读信的人觉得,写信人心里轻松。他希望读信的人认为,写信的人是带着与他们同样的悲痛写的,——那样才能使他们读到这封信时不那么伤心,那么委屈,那么悲痛欲绝…… 人们有时需要谎言,这一点他知道。这些人非常希望自己心爱的人牺牲得很英勇,或者像报刊上写的:死得很勇敢…… 他们希望他不是简简单单地死去,而是干出了一番重大事业后牺牲的,而且他们希望,他在临死前还想到过他们。 于是沙布洛夫在回答这些信件时,总是力求满足这种愿望,必要时,他也撒点谎,——这是他唯一坦然说出的谎言。他从日记本上扯下一页纸,拿起钢笔,用洒脱的笔法,开始写信。他写到他同帕尔费诺夫共事很久,帕尔费诺夫怎样在斯大林格勒夜战中英勇牺牲(这是真话),他在倒下之前亲手射死三个德寇(这是假话),并且写到他死时,沙布洛夫还在他的身旁,他临死前惦记着儿子沃洛佳,请沙布洛夫转告儿子,要他记住他的父亲。 沙布洛夫写完信,拿起面前一张照片,在未放入信封以前,看了看照片。这是在萨拉托夫市他们队伍组建时,在街上由摄影师拍照的。小个子帕尔费诺夫雄赳赳地站着,一手抓着手枪套,大概是摄影师建议他这样照的。 另一封信是一连塔拉索夫中士的家信。沙布洛夫隐约知道,塔拉索夫也是在这里的第一次战斗中牺牲的,但是他怎样牺牲,在什么情况下牺牲的,他却不清楚。这是一封从农村写来的信,在一张格纸上用大字写的,信上谈到全家人的情形,在这封简短而普通的信里,虽然文字表达得并不流畅,但仍然能够感受到强烈的爱和思念…… 沙布洛夫在回复这封信时,虽不知塔拉索夫牺牲时的情形,但还是写道:他是个好战士,死得很英勇,指挥官以他为自豪。 沙布洛夫写完这封信后,又写第三封,他把第三封信写完,就打电话到一连,此刻政治委员与阿弗杰耶夫刚刚到过那里。 “他们已经回营部去了。”连长哥尔坚科在电话里说。 “他们去过很多地方吗?”沙布洛夫问。 “去的地方不少。 ” 沙布洛夫听到哥尔坚科在电话里笑了,于是放下话筒,轻松地吁了一口气。 四个人在一块进午餐:除政治委员与阿弗杰耶夫外,马斯林尼可夫也到了。瓦宁还是平时那样。阿弗杰耶夫很疲倦,但是他回到营部后感到轻松愉快,当一个人在战争中已经觉不出危险,只感觉到相当安全时,才会表现出这种愉快的情绪。 他在吃午饭时谈到了这个问题。 “你们知道吗,坦白地说,怕危险和怕死的感觉是很沉重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人疲倦,你们说对吗? ” “对。”沙布洛夫说。 “有时我觉得,”阿弗杰耶夫说,“士兵好像潜水员,当他被一点点地放到水里时,压力逐渐增大。这里也是一样,危险逐渐增大,对危险也越来越习惯。后方的人往往不了解,他们以为,并不总是那样危险,前线上一切都带有相对性。譬如,士兵攻击后回到战壕时,他觉得战壕是安全的;我从连里回到营部时,觉得战壕简直是个要塞;如果您到了集团军总指挥部,您一定觉得那里平静无事,至于在伏尔加河东岸,虽然敌人也向那里炮击,您一定认为那简直是,或者几乎是疗养所,但是一个从后方刚刚到这里来的人,即使在东岸,也觉得有莫大危险。您认为我这话对不对? ” “对,当然对。”沙布洛夫说。“不过在斯大林格勒这里,情况却不同,在这里,连集团军总指挥部有时也同我们一样距离敌人很近,处境很危险,如果按今天我们这里的平静气氛来衡量,它甚至比我们更危险。” 饭后,沙布洛夫穿上大衣,坦白地说: “我到二连去…… ” 可是阿弗杰耶夫感觉这是在请他一同去,或许甚至是在向他挑战。他也站起身来,一声不响地穿上军大衣。 “您到哪里去? ” “同您一块走。”阿弗杰耶夫说。 沙布洛夫向他疲倦的脸上望了望,本想反驳,但随即明白了,既然这人把与他无关的话理解为请他一同去,现在就阻止不了他,所以沙布洛夫懒得费话,只是简单说道: “好,那就一起走吧。 ” 二连连长仍旧是西伯利亚人波塔波夫。他看见沙布洛夫带着一个也许是从某司令部来的生人,就按照前线战士的习惯,请他们到他掩蔽部去吃点东西: “真的,没有什么特别东西可吃,只有点我们西伯利亚的饺子。” 沙布洛夫晓得,如果波塔波夫有饺子,一定是最好吃的。波塔波夫所说的“没有什么特别东西可吃”的口气,是前线下级军官请上级军官吃饭时都喜欢讲的话,从连里一直到集团军总指挥部,无一例外。只要环境允许,他们总是力图找到比上级司令部更好的厨师,准备出更好吃的东西来。可以说,这一点他们常常是做到了。 沙布洛夫与阿弗杰耶夫谢绝了饺子,到各战壕去了。 孔纽科夫带领的一班人,就在该楼房墙外的战壕里,战壕就在墙边,沿墙脚一带挖掘的,并用倒塌的砖块和沙土隐蔽得极好。 战壕后面,有两条很好的交通壕,从墙脚下通进楼房内,那里挖有一个地窖,地窖顶上盖着战火烧过的大木料。两个机关枪巢修筑的特别精致,射击手的地方也布置得很妙,左边挖了许多土隔板,那里放着士兵们常用的东西:小锅,烟草等等。 “抽吧,抽吧。”当聚集在一块吸烟的战士们看见营长来到,急忙立正的时候,沙布洛夫说。 “老乡,卷支烟抽吧。”孔纽科夫拿腔拿调地说,周围的人都笑了,沙布洛夫感到,孔纽科夫讲话的语调不是偶然的,他常常以此炫耀自己。 “您好吗,孔纽科夫?”沙布洛夫问。 “很好,大尉同志。 ” 孔纽科夫还是那样纪律严明,但是经过半个月的战斗之后,原先的乡土气减少多了。虽然处在危难中,他仍然感觉到不能与首长讲话太随便。 “怎么样,对飞机炸弹习惯了吗? ” “是,习惯了。如果在这里再不习惯,报告大尉,——那就该淹死在伏尔加河里。既然他…… (“他”是士兵的普通话,经常指德寇),既然他总在扔炸弹,逼得你适应,你又怎么能不习惯呢。” “这就是孔纽科夫上士,”沙布洛夫转向阿弗杰耶夫说,“因为他作战勇敢,我已在27日替他请功了。 ” 孔纽科夫幸福地微微一笑。本来,他已经从连长口里听说为他请功了,但此刻营长正式当着他全班战士的面,大声重述这一点,他感到心里特别舒服。像所有的人在兴奋时刻的心情一样,这时他脱口而出的,并不是此刻应该说出的“效忠苏联”的话,却是高呼道:“誓死效劳…… ”说到这里,他很难为情地咬一下舌头,没说出“大人”二字。 “这位营政治委员是从莫斯科来的,”沙布洛夫说,“孔纽科夫,你把27日的战功讲给他听听,把望远镜暂时给我用一用。” 孔纽科夫摘下挂在胸前的德国望远镜,这是他在占领这座楼房的头一天搞到的。他一刻不离地挂在胸前,几乎像一个军官,至少不完全像个士兵了。他自己也感觉到这点,所以他此刻把望远镜交给沙布洛夫的时候,心里有几分惶惑不安,因为他从第一次大战时就知道,凡是有意义和有用的战利品,上级首长总爱从部下的手里拿去供自己使用。 沙布洛夫站在墙壁突出部分,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邻街倒塌的地方,孔纽科夫则不慌不忙地开始讲述这段经历。甚至他自己也认为27日是他最得意的一天,他讲起这一天的事情总是非常高兴。 27日这一天,他担任通讯员,在从二连到一连去的开阔地上,当时其余的通讯员都被打死了,而他却在白天来回爬了七次。他带着老兵们讲话时的一种特别风度讲述这件事。 “我爬着,子弹老在我头上飞,我背着一个大背包,里面装的是烟叶和食品,本来丢掉这些东西爬起来要轻松些,但是不能丢下——不晓得向哪里爬,万一需要往回爬又爬不回去时…… 在半路上可以抽点烟,吃点面包…… 还有,我的包袱上系着一个小锅,如果不带锅,就得不到吃喝,”他又拿腔拿调了,“我一面爬,锅往两边晃着叮叮当当地响,这并不是系得不紧,是因为锅悬在上面,子弹打得它乒乒乓乓响…… 我爬着爬着,突然觉到背上热辣辣的……我连忙掏出刀,在皮带上一撩,割掉了那个包。包落在我身上,黑烟直冒,这是燃烧弹搞的,我在那里忍不住笑,我觉得好笑是因为他们把我当成坦克了,把我的包当作坦克塔来烧…… 我丢下包,继续往前爬,糟糕,火烧着了烟草。我再往前爬…… 平坦的地上到处是泥巴,我紧靠着地上爬,连靴筒里都钻进了泥渣。他还在开枪打。逼得我只好紧贴在地上。 ” 他说到这里,向周围那些聚精会神听他讲述的战士们望了一望。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听他讲述,可是当他说到这里时,大家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他们已预见到,马上就会讲到众所周知的笑话了。 “我爬着,紧贴在地上,连新婚第一年,在我那位年轻的老婆身上,都没贴得这样紧…… 上帝啊!”孔纽科夫在哄堂大笑声中,庄严地连连画着十字。“后来我爬过一块废墟,他的机关枪打不中我,又不愿意让我活着爬过去;真把他气坏了,第二次战斗中也打我,但总打不中,子弹都打飞了。他马上又向我开迫击炮。周围都是泥…… 迫击炮弹接二连三地炸,弹片在我周围乱飞,好像一群绵羊在污泥里践踏一般…… ” “你们继续谈吧,”沙布洛夫打断孔纽科夫的话,“我一会儿就来。”他把望远镜还给兴致勃勃的孔纽科夫,钻出战壕,到其他排去了。 经过三十分钟左右,当沙布洛夫准备转回去时,听到左边孔纽科夫班那边响了几排“马克西姆”机关枪声。他还没来得及考虑发生了什么事情,突然德寇接连打来五六个迫击炮弹,从他头顶上吱吱飞过,大概就在孔纽科夫所在的地方爆炸。沙布洛夫待了半晌,又爬回原地。他见到孔纽科夫与阿弗杰耶夫,还面对面地坐在战壕里谈天。 “看,我说的对吧。”孔纽科夫煞有介事地说。“我们打了他,所以他也来打我们。” “对的,”还有点兴奋的阿弗杰耶夫回答说,“对的,应该这样…… ” “怎么回事?”沙布洛夫问。“没有打到人吧? ” “没有,只是把他的军帽打烂了。”孔纽科夫说着,同时站起身来,笑着用两个手指拿起倒放在战壕边缘上的阿弗杰耶夫的帽子。“他们开始瞄准时,就瞄准了帽子,并且击中了,德国人就像把鸡蛋放进提篮里一样,把炮弹投向这里。 ” 果然,军帽底下有两粒迫击炮弹的弹片,弹片落下来时已经没有力量,没把帽子打穿,只是擦破了点,好像是虫子吃了似的。沙布洛夫扔去弹片,看了看帽子。 “谁都会以为这是虫子吃的,如果您说是弹片打的,任何人也不会相信。 ” “我也不能向别人讲。”阿弗杰耶夫说。 “这么说是您开的枪吗?”沙布洛夫问。 “是的…… 我向那片废墟开了枪,都说那里有德寇…… ” “没错,”孔纽科夫证实说,“是有德寇,因此才回击了。 ” “您看,”阿弗杰耶夫说,“本来很平静,一下子就不平静了。为什么你们很少射击?是为了节省子弹吗? ” “节省什么子弹,”孔纽科夫回答,“我们并不是节省子弹,而是没看见德国人,又何必开枪呢?只要一发现,我们就开枪,要是没有发现…… ” “话谈完了吗?”沙布洛夫问。 “谈完了吗?好,那我们走吧。” 当他俩朝波塔波夫连走去的时候,阿弗杰耶夫扭转身来,忽然对沙布洛夫说: “您知道吗,我是故意打机关枪的。” “怎么,您想亲自打死几个德寇吗? ” “不,请您不要生气,也许我干扰了您的事情,但我觉得,这样不对…… ” “什么不对? ” “这样平静。好像休战一样。” “为什么? ” “不,”阿弗杰耶夫说,“也许这是对的,没有发现德国人,就用不着射击,但我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