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夜夜》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4

“我,可恰恰相反。”沙布洛夫说,“相信一定会再见到您的。”  “为什么呢?”  “我发现,在战争中很少有人只见一次面的。您从前住在哪里?离这里远吗?”  “不,不远。沿这条街去,右转弯,第三条街区……”  “现在不是被德寇占据了吗?”  “是的。”  “安娜,安娜……”沙布洛夫笃地想起什么似地说。“安娜,您知道吗,我现在也许会让您惊奇,可是我不知道,也许不会。”  他还不十分相信,他到底会不会令她惊奇,但他不知什么缘故,总觉得既然有了这个巧遇,正是他从水里拖出这个姑娘,她现时又在运他的伤兵,那为什么又不会有另一种巧遇呢?  “有什么东西令我惊奇?”  “您姓克里勉科,是吗?”沙布洛夫问。  “是的。”  “这样的话,我可能会令您惊奇,并使您高兴。我见过您的母亲。”  “见过我的母亲?在什么地方?”  “在东岸,爱尔屯。”沙布洛夫说。“您的父亲也在这城里,是不是?”  “是的。”安娜说。  “9天前,就是我们同您一块渡伏尔加河的那天早晨,我在爱尔屯看见了您的母亲。只因当时我不知道您的名字,所以我没有对您说。”  “她怎么样,她怎么样?”安娜急忙问道。  “没有什么,她步行到了爱尔屯。她说,敌机的轰炸使您同她分手了。”  “是的,那时她在家里,我在外面。她怎么样?”  “不错。”沙布洛夫撒谎地说。“走到爱尔屯了。”  “您在什么地方看见她的?怎样能打听到她现在的地方?”  “这点我不知道。我在爱尔屯时,就是在屋子台阶上看见她的。我觉得,那天她刚到那里。”  “那她怎么样,怎么样?”安娜追问着。“受了很多苦吧?”  “有点儿…… 主要的是她还活着。”  “她向我说到您时,也是说:‘主要的是希望她还活着’。”沙布洛夫一笑。  “此刻这一点的确是主要的。”  “不,”孔纽科夫说,“不要紧。这里没有铁丝网吗?”  “不会有的。”  “那就不要紧。以前他们有时架设12道铁丝网,要很长时间才能打开通道。”孔纽科夫从容不迫地说,那声调好像要讲一个长篇故事。  这时落下一颗迫击炮弹,他们两人都紧贴地面。  “跟我来。”沙布洛夫等到敌人试探性射击的火力转向左侧时,喊了一声。  他们又向前跑了几步。  这样又持续了五分钟。沙布洛夫以又恐惧又高兴的复杂心情想,他正如愿以偿地把敌人的火力吸引到自己方面来,此时哥尔坚科和帕尔费诺夫两人带的队伍,大概已经沿着凹地和后院一带,秘密地从两翼接近各自进攻的楼房。如果没有这些暴雨般白、蓝、绿色的发光弹,本来没那么可怕。  最后50米的距离,谁也用不着催促。待敌人的机关枪又打完一排子弹时,大家一跃而起,坚定地向那个已经看得很清楚的楼房冲去。不管前面有什么,是德国人还是魔鬼,总比他们刚才爬过的光秃秃的广场好,没那么可怕。那种越接近目标越想冲锋的愿望以及想和德国人展开白刃搏斗的愿望,无形地鼓舞着他们,催促他们前进。  当沙布洛夫奔到楼房墙边,才发现第一层楼的窗户很高。这时通讯员别佳跑过来,把他扶上去。沙布洛夫一手抓住窗台,一手把一颗反坦克手榴弹向窗内投去,接着自己又跳回到街上。  屋内一声爆炸的巨响。别佳又把沙布洛夫扶上去,沙布洛夫骑上窗台后,伸手来拉别佳。别佳攀上去后,又来拉第三个人,他们总共有三四个人进入房间。沙布洛夫用战争初期从德寇那里学来的办法,为防止不测,连望也不望,端起自动步枪就是一阵扫射;只听前面一声叫喊,里面有人呻吟。  沙布洛夫摸索着走过这个房间,推开面前的房门,进到走廊里。走廊里很僻静,没有窗户,左右两侧的燃油灯,德寇还没有熄灭。从走廊远处一扇门里,突然跑出几个人来。沙布洛夫感觉这是德国人,随即弯下腰,从门缝里,沿着走廊,打了一排自动枪弹。几个奔跑中的人应声倒地,有一个人手舞足蹈,跌跌撞撞地扑到沙布洛夫跟前,正好倒在他脚旁。最后一个人在走廊上东歪西蹿,撞到沙布洛夫身后另外一个人,只听那人用俄语说:“嚯,这下撞上了”。  姑娘把双手放在桌上,支着头。她想再向沙布洛夫详细询问母亲的情形,但他只是仓促见过她一面,他又怎能知道得很多呢?  ‘您躺下睡吧。”沙布洛夫说。“就躺在我这个沙发上。我现在就出去,天黑才回来。您该走的时候,我一定叫醒您。”  “我自己醒得了。”姑娘自信地说。然后走到沙发前。坐上去之后,像小孩似的在弹簧上闪了几下,带着惊奇的神情说道:“啊,软软的,我好久没有睡过这样的软床了。”  “我们这里还有比这更好的东西呢。”马斯林尼可夫说。“我在废墟里还见过两把皮椅,稍微修理一下,简直可以成为特等火车铺位。”  “在废墟里有没有发现吉他呀?”  “没有。”  “可惜…… 要是有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弹弹曲子。”  “没有关系,反正您不是最后一次来我们这里……”  “大概不是。”  “我一定还可以找着吉他。让我到第一连去吧!”马斯林尼可夫说道,他站在沙布洛夫面前,胸脯比平素挺得更直。  “去吧。”沙布洛夫说。“我很快也到您那里来。”  马斯林尼可夫出去了。  “他在您这里是什么人物?”姑娘问。  “参谋长。”  “他也是一个好人吗?”  “为什么‘也是’呢?”  “也是,同您一样。”她说。“这就是说,不完全同您一样,——他,同我一样,这就是说,我的意思不是说,他是同我一样,好的,我却……”她把话说乱了,很难为情,然后轻轻一笑。“我是想说,他同我一样,也还很年轻,而您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这就是我想说的话。”  “您已经把我当成老头子了。”沙布洛夫摇了摇头。  “不,不,怎么会是老头子呢?”她认真地说。“不过在我看来,您已经是成年人,我们却还很年轻。大概您已经很有阅历,对吗?”  “我不知道,也许…… 大概,是吧……”沙布洛夫犹豫地同意了。  “我却不是。我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回忆。有时只回忆过去的斯大林格勒。您以前从来没有到过这里吗?”  “没有。”  “过去斯大林格勒非常漂亮!我知道,大概莫斯科还更漂亮,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斯大林格勒是最漂亮的。也许是因为我生长在这里。真可惜。”她忽然大声说,“真是可惜…… 你想像不到有多么可惜。妈妈同您说话的时候,她哭了没有?”  “没有。”  “您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怕发生一点小事,——甚至她打破一个盘子,她也要哭的,但当真有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时,她却不哭了,甚至一句话也不说。”  “您的父亲怎么样?”  “我不清楚。我知道,他没有到河对岸去。他对我说:“我不离开斯大林格勒”。他终于没有走。他俩都是好人。那天我回到家,说我要到军队里去,这时我大哥米沙牺牲只有3天,我想他们肯定会同我争论…… 哪知他们并没有反对,都说:“你去吧”。真好,他们都很通情达理。”她带着异常的率真,添上一句。从这种率真中可以看出,她直到现在对父母还保持着一种孩子式的概念,而根据这种概念,当父母的人,总是不通情达理的,如果他们通情达理,那一定是令人惊奇而又愉悦的。  “好在我今天见到您了,我运送您的伤兵时,他们总在说:‘沙布洛夫,沙布洛夫’,那时我不知道,沙布洛夫就是您,我很想见到您,向您道谢。那天我们一块坐在小火轮上,我和您谈那么多,那时我就是想尽情地说。过后我觉得,如果我能再次看见您时,我一定又想对您说的。”  “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可能什么都谈吧…… 看,如果您不来到我们斯大林格勒,我永远也不可能同您见面。”  “为什么呢?您不是想学习吗?”  “是的。”  “如果您能进大学读书,我又恰巧在那里教书。”  “难道您在战前教过书?”  “没有,我在学习,但毕业之后,就应该教书了。”  “这一点我却没有料到。我以为您始终是在军队里。”  这个误会,对于沙布洛夫来说,就像对所有从预备役军人成长为军官的人一样,是很惬意的。  “为什么您这样想呢?”他饶有兴趣地问。  “您身上有一种军人的气质,好像一直在军队里……”她说着,一手微微遮口,打了个呵欠。  “您躺下睡吧。”他说。  她一伸腰,就躺下了。沙布洛夫从钉子上摘下自己的军大衣,给她盖上。  “那您出去时穿什么呢?”她问。  “白天我不穿大衣。”  “这话不对。”  “对,我什么时候都讲真话。以后我们再见面时,请记住这点。”  “好的。”她说。“您究竟多大年纪?”  “29岁。”  “真的吗?”  “我不是对您说过:我是不说假话的。”  “是的,是的,我明白了。”她还是疑惑地看他一眼,“当然这是真话,只是,看样子不大像。也许真的,您是29岁,但看起来,总归要大一些……”  她闭上眼睛,随后又睁开了。  “您知道,我真是疲倦到了极点…… 最近两天来,我一直在来回跑。我想,要是能够躺下睡一觉就好了。”  “那您就睡吧。”  “等一等……… 您有孩子吗?”  “没有。”  “老婆也没有吗?”  “没有。”  “真的吗?”  沙布洛夫笑起来。  “我们不是讲好了吗?”  “不,我相信您没有。”她说。“这是因为在前线时,男人们同我们姑娘谈天时,好像约好了似的,都说他们没有老婆,然后又笑起来…… 看,您也笑了……”  “我笑是笑,但我说的是真话。”  “那您为什么笑呢?”  “因为您问得好笑。”  “为什么好笑呢?我觉得这个问题有趣,所以我才问。”她半睡半醒地说完之后,就闭上眼睛。  沙布洛夫望着她,站了一会,然后坐到桌前,在衣袋里搜寻他的烟口袋。他又把手伸到战地挂包里去找。他很奇怪,竟然在地图与小日记本间找到了香烟盒。在那天夜里他们准备去攻击这几座楼房时,他就是从这个烟盒内,拿出了3支香烟,一支给自己,一支给哥尔坚科,一支给现已死去的帕尔费诺夫。另外还有一支,是留到“以后”攻击结束时再吸的。但他已经忘记这支香烟了。他望了望烟盒,好像此刻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应该吸最后这支香烟似的,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拿出这支香烟,开始吸起来。  窗外已经开始发亮。又一个平常而艰苦的日子开始了,而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但是这一天,他除了关心平时的一切事务外,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关心,对此他虽不愿承认,但却感觉到了,即要关心这位睡在房角沙发上,盖着他的军大衣的姑娘。这时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个姑娘与他今后的一切思虑紧密相连,他想到,四周笼罩着围困和死亡,而他处于围困中的这几座房子,以及所处的斯大林格勒,正是她生长的城市。他望了望姑娘,忽然觉得,到了晚上她就应该离开此地,渡到河对岸去,他不敢设想她走后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吸完那支烟,站起身来。  “为什么不穿大衣?”当他走出房门时,别佳问道。  “穿着太重,今天还很暖和。”  “重什么,暖和时,大衣由我来拿。”  “得了,用不着,我们就这样走吧……” 第八章   这是极其困难的一天,沙布洛夫整天都在左翼的第二连忙碌。左侧这座楼房前有条大街直通广场。从早晨起,敌人的轰炸就像按照时间表一样开始了。这天的轰炸比平常更凶猛,更准确,沙布洛夫立刻明白了,今天敌人一定要发动猛烈攻击。  到中午时分,情况表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德寇三次轰炸这几座楼房后,开始了猛烈的迫击炮射击,坦克在炮火的掩护下沿着大街冲来,坦克后面是自动枪手,数量相当多,沙布洛夫估计,大约有两个连的人,他们沿着门檐和墙壁,跟随坦克冲进。第一次攻击被击退后,经过两小时,又开始了第二次攻击。这次有两辆坦克突破阵地,冲到院子里。在这两架坦克尚未被击毁之前,它们碾压了我们几个人和一架反坦克炮及全体炮手。第一辆坦克立刻被击起火,人都烧死在里面,第二辆坦克先是被击毁,停止运转后被燃烧瓶击中着火。两个德国人从坦克里钻出来,本来可以把他们俘掳,但是立刻击毙了他们。沙布洛夫这次没有阻止自己手下的人,因为眼前除了敌人坦克击毁的那架反坦克炮外,还有被碾得粉身碎骨的反坦克炮手们的遗骸,情况惨不忍睹。  下午四点钟,敌机又开始轰炸,一直持续到五点钟。到六点钟时,迫击炮又开始射击,接着德寇又发起攻击,这次没有坦克掩护。敌人占据了一间安装有变压器的房间和一片废墟。  沙布洛夫认为,必须在今夜夺回这个变压器房,于是他在天色尚未全黑时集合了十五六个自动枪手,摸到变压器房跟前,经过长时间的战斗,夺回了这座房子。这次只死伤了几个人。至于沙布洛夫,因为身体疲倦和枪炮轰鸣的缘故,开始并未发觉自己的衣袖被子弹打穿,手烧坏了一点。中午时,他被爆炸的气浪掀到墙上,震得半聋。从此时起,他半天都是在情绪激动,耳聋眼花,异常疲倦的情况下度过的,他几乎像机器一样做一切应该做的事。最终占领了那间小房后,他才疲惫不堪地坐到地上,靠着残墙,扭开水壶塞子,喝了几口。这时他感觉到很冷,打了一天仗,到现在才第一次发现,天色已晚,他没有穿大衣。别佳仿佛猜中他的心思,马上递给他一件大衣,显然是从死人身上脱下的,大衣太小。沙布洛夫开始只把它披在身上,但别佳硬要他穿好。  天已渐黑,沙布洛夫同马斯林尼可夫回到营部。桌上的油灯燃着。沙布洛夫往沙发上一望——姑娘还在睡觉。“她一定是太疲倦了,那也得把她叫醒”,——他心里这样想道。忽然间,他又想到,从他估计敌人一定要发动猛烈攻击,直到他现在回来,在一整天里,他一次也没想到这姑娘。  他与马斯林尼可夫都没脱下军大衣,面对面地坐在桌旁,沙布洛夫往自造杯子里倒上了两杯伏特加。他们一饮而尽,喝下后才发觉没有可吃的东西…… 沙布洛夫在桌上翻了一会,忽然找到了一个很漂亮的美国方盒罐头,罐头盒上,四面绘有菜肴,就是说,用这罐头可以作出几种菜来。罐头盒的一侧,贴着一个很精制的罐头起子。沙布洛夫扭开那个特别的起子,打开罐头。  “报告。”  “请进。”  一个身材不高,带着一颗长方领花的人,走进房里。他微微拄着自造的手杖,一颠一跛地走到桌前。  “高级政治指导员瓦宁。”他潦草地行了一个军礼说道。“被任命为您营的政治委员。”  “好极了。”沙布洛夫说着,起身同他握手。“请坐。”  瓦宁同马斯林尼可夫问候之后,坐到吱吱发响的方凳上。他看到这里人的习惯后,立刻脱下军帽,放到桌上,把皮带松了松,好像军服、皮带,弄得他不很舒适似的。  沙布洛夫仔细望了望这个人,他今后就是他在各方面的主要助手。瓦宁的头发很密,微微卷起的一束栗色头发披在额角上。眼睛是碧蓝色,这样眼睛的男子是很少见的。  沙布洛夫把油灯移近,聚精会神地读了瓦宁带来的介绍信。这是打在一张薄纸上的师部命令中的摘录:命令瓦宁为第693射击团第二营政治委员。  向瓦宁正式介绍营内的情况用了不到10分钟,无须多言,情况非常清楚:本营处在敌人包围之中,炮弹所剩无几,要特别节省,子弹虽然多一点,但也不充足。热食到夜里才用保暖罐装着,分给大家吃;烧酒之所以还有存余的,是因为每天都有死伤的人离去,各连司务长常常也不急于来报告这点,至于服装,战士们八天来爬来爬去,又躺在战壕里,已经磨破,烂成片块,——只要在前线呆过几个月的人,对这一切都一目了然。  沙布洛夫坐在方凳上,习惯地往墙上一靠,开始卷烟,这就是说,正式谈话已经结束。  “到城里很久了吗?”他问瓦宁。  “今天早晨才渡过河来,我是从军医院里来的。”瓦宁说,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把手杖在水泥地上敲了一敲。  “从前到过斯大林格勒吗?”  “到过。”瓦宁笑着说。“到过。”他重复说,脸上现出奇怪的神色,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岂止到过。战前我是本城青年团市委书记……”  “原来这样……”  “是啊…… 3个月前,我从这里到南方战线的时候,斯大林格勒还是所谓的大后方,真是难以想象,我们今天会同您一块坐在这座楼房里。这栋房子前面,原先是个公园,大概现在那里剩下的东西很少了……”  “很少。”沙布洛夫证实说。“有几棵树,还有两根排球柱子。”  “是的,是的,排球场的排球柱子。”瓦宁微微一笑,“网球场还没来得及筑好。就在战前不久,我召集一些青年搞星期日义务劳动,地弄平了,并且夯过,现在大概都被翻开了……”  “翻开了…… ”沙布洛夫又证明一句。  瓦宁凝思了一会。  “鬼知道…… 在这里作战的人,都是很难受的,因为离伏尔加河太近,但是最难过的是我。我真是太难受了…… 因为这里的每个角落,真是每个角落,我都知道,——不过我要声明一句,我决不是说漂亮话…… 12年前,就是我们决定了要修这个绿化带,减少城里的灰尘,呃,那时我们却绝没想到,这些3年树龄的椴树会在十年之后受到战争的摧残,那时候才15岁的少年如今会活不到30岁,就惨死在这些街道上的。我们,大概您也一样,许多事情都没有想到。”  “是这样。”  瓦宁接连吸了几口烟,以审视的目光望了望沙布洛夫。  “您的家在哪里?”  “最近一个时期,我住的地方就是家。”  “以前呢?”  “以前在顿巴斯。”  “这就是说,您将近一年无家可归了,虽不能说您愿意承认现实,但您毕竟要习惯…… 而我…… 您想,今天早晨我在河对岸看见这座城市的面目…… 不,您很难想像的……大概你们师长把我当作疯子了,我像自动步枪似的,对他的一切问题,都回答:“是,不是;不是,是”…… 总而言之,您不可能彻底理解我。”  “不,为什么不能。”沙布洛夫说。“我觉得能够,甚至完全能够理解您。您知道,当晚上起风,吹来热气,吹起灰尘时,有时我总觉得这是从西方,既从边境上——从契尔尼戈夫、基辅、波尔塔瓦吹来的风…… 不,我完全理解您,不过只有一点不同,我除了忧郁,有时还生气……”  “生谁的气?”  ‘生我自己的气,生您的气,生其他人的气,鬼知道。或许我应当少注意你们的绿化带,多注意其他很多很多的问题。比方说我,我在军队服役3年,当我转入预备役时,有人对我说:“何必转入预备役,您可以成为很好的军人”。但是我退役了…… 您看,如果我不相信战争会爆发,也许我退役是对的,可是我又相信战争会爆发,这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那我就应该继续留在军队里。”  “我懂得。”瓦宁说,“但不可能所有的人一下子都成为军人,这点您不能不同意吧。”  “同意,不过要做一点更正:我们还是成为军人了,虽然晚了一点…… 其实没有必要回忆这些,现在我们这些当兵的人要做的事就是保卫这三座楼房,不管过去有什么误解,自己的或人家的误解,已经不重要了。”沙布洛夫说着,把一个指头往面前的图表上敲了一下。  “我们决不放弃这几座楼房,政治委员,您看怎么样?”  瓦宁微微一笑。  “我想是的。您知道吗?”他很信任地补充说,“我到这里来时,团长对我说了些什么?”  “他说什么?”  “他说:‘您现在到沙布洛夫那里去,他这个人,仗打得不错,但就爱议论,并且他总是有各种情绪…… ‘什么情绪?’我问。‘一般说来,就是各种各样的情绪’。”他一边说,一边做出一种手势,仿佛这个手势把他的话完全表示出来了。  沙布洛夫微微一笑。  “谢谢您的坦率,直言不讳。我承认,我真的有各种情绪——有时是这种情绪,有时是那种情绪;其实我觉得,一个人如果没有情绪,是无法生活的。您认为呢?”  “我也这样看。”  “您的排球场,”沙布洛夫忽然转换话题,“差不多是完整的。上面有五六个迫击炮弹坑,但是只要填上些土,碾压两三次就行了。排球柱子也在,有根柱子上,还吊着一节断网子。看,这位中尉,”沙布洛夫把头向坐在他身旁的马斯林尼可夫一翘,“他是莫斯科排球第一排球队的选手。关于他的事,您今天倒是提醒了我,我总觉得,他经常要求去二连,这是他心爱的连。现在我明白其中的缘由了,原来那里有个排球场,可以钩起他甜蜜的回忆。”  “大尉总觉得我不够成熟。”马斯林尼可夫戏谑地,同时又略带委屈地说。“他就不放心我这20岁的年龄……不,大尉同志,说实话,您对排球的思念并不亚于我。”  “可这已经没有用了。20岁,真是好年龄。米沙,你知道吗,你活到30岁,我就是40岁,你40岁,我就有50岁了,总而言之,你是赶不上我了,可是你愈往前活下去,你就愈加明白,年轻10年比老10年,要好得多,您懂得吗?  他搂了一下马斯林尼可夫,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拉在自己跟前。  “不,政治委员,我们有一个出色的参谋长,人好,有作战经验,只是有一点,他爱异想天开,总想成为真正的英雄。愿意端着火药筒,拿着引火线,总之,一门心思想干这类事情。至于其余方面,我们这位善良的武士,腮上留着一点胡髭,眼里闪出钢铁般的神情,显得格外剽悍…… 米沙,我是在说笑话,我说着玩,不要生气。你最好起来,给我们开开留声机吧。”  “你们有留声机吗?”瓦宁问。  “哪能没有,随身带着…… 甚至还想把三层楼上的钢琴抬来,可是还没抬来,昨晚就被炸坏了,只剩下了一些断弦。”  墙外近处,一连两声爆炸。  “也许用不着抬来了。”沙布洛夫停顿一下说。“好像我们很快就该转移房间了。今天一整天,炸弹炮弹总在跟前炸,好像是故意的。”  瓦宁同马斯林尼可夫一起走到放有留声机的暖气管旁边。瓦宁随意地挑选唱片,他拿出一张说道:  “唱这张吧。”  马斯林尼可夫把留声机上好了发条。  “亲爱的同志往远方飞行,  家乡的风儿为他送行。  可爱的城市,  熟悉的家园,  翠绿的花圃,  温柔的视线,  都弥漫着烽火硝烟。”  瓦宁从桌旁退到阴暗处,手支着头,默默地听着。当片子唱完后,瓦宁仍然默默地坐着,毫不掩饰地擦着泪眼。  “再放一遍吧。”他说。  片子再次唱起来。  “姑娘睡得真沉。”留声机唱完时,沙布洛夫说。“音乐也没有闹醒她…… 不管怎样可怜她,都得把她叫醒了。”  他穿过房间,走到沙发前。原来,他进屋时才发现,一直觉得在熟睡的姑娘不过就是一件扔在床上的军大衣。  “这是怎么回事呀……”他惊讶地说。“别佳,护士在哪里?”虽然别佳同沙布洛夫一块回来,但是通讯员的本能使他早已把一切都打听清楚了。他说,姑娘两个小时前就走了。  “到哪里去了,到河对岸去了吗?”  “没有,大尉同志,她在岸这边…… 我只知道,这里发生了点事。前面小庭园处,在那块无主的地段上,有人哼叫——大概是求救。马上就有人来向值班的报告。而这时她刚刚起床。他们就一块去了,是爬去的。”  “谁去了?”  “她去了……”  ‘她!亏你说得出口。一营人驻在这里,听到有人哼叫,却叫一个护士爬去…… 况且她还不是本部的人…… 这是多么荒唐,啊?”  “不是这样,她并不是一个人,同她一声爬去的,还有她的一个卫生员,我们的孔纽科夫也去了,他当时正在这里值班,是自告奋勇去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两个小时以前。”别佳看看表说。  “把值班员叫来。”他说着穿上大衣。“你们先坐坐,我马上就来,”他向瓦宁和马斯林尼可夫点了点头。  寒冷的夜,乌云笼罩着半壁天空,但是明月却悬挂在另一半晴朗的高空上,地上还是很明亮的。  沙布洛夫打了一个冷颤。值班员跑到他跟前。  “他们爬到哪里去了?”  “从这个栏栅中间,向左,沿着那个倒塌的地方爬去了。”值班的战士指给他看。  “后来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没有听到什么特别动静,大尉同志。半个小时前,听到那里响了几个迫击炮弹,再没听见什么……”  沙布洛夫一度很想亲自爬过去,看看那里的情形,但是他马上明白了:他没有权利亲自爬去冒险。  “有什么消息,立刻来报告,我在等着。”他向值班员说。  用不着他等候。黑暗里,从楼房倾塌下来的一大堆砖土的地方,现出3个人影。一个人由两个人搀扶着。沙布洛夫迎面跑去,只走了几步,就同他们碰头了。孔纽科夫和卫生员扶着安娜。沙布洛夫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孔,但是根据她那软弱无力,倒在孔纽科夫与卫生员手臂上的情形看,沙布洛夫顿时明白了,她伤势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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