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谈,冲走神秘地充溢在我心中的不可思议的激动,不想脱离这像魔法一样僧俗发光的经历,几个钟头来它一直紧紧地铐住我。什么地方传来低沉模糊的音乐,我不自觉地朝乐声走去,因为今天一切都在诱惑我。完全向这一闪念让步,我感到是一种快慰,而且一种感奋人心的吸引力,把我昏头昏脑地推进了那起伏的人群。热烘烘的人群正搅成一锅调粥,置身这里我的血都沸腾了。我一下振奋起来,在人的呼吸、尘土、汗气和香烟的氯氟中,我全部感官都被激醒,被强化。因为这一切——一在以前,甚至在昨天,我还视为粗俗、程亵、下贱而厌弃的一切,我这位衣饰考究的绅士一辈子都傲然地避开的一切,竟魔法似地吸引着我新的本能,使我仿佛第一次感觉到,那种动物性的、受本能驱使的、低贱的东西,和我有一种亲缘关系。在这些城市的渣屑中,在这些士兵、使女和流浪人中间,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感到某种舒坦。我贪婪地吮吸着这呛人的空气,推擦挤压搅做一团的人群使我感到愉快。我带着销魂夺魄的好奇心等着,看这段时间会把我这意志薄弱的人冲到哪里去。打击乐和铜管乐刺耳地轰鸣着,从滑稽游艺场那边越来越近地传过来,手摇风琴发出僵硬的波尔卡舞曲和乱糟糟的华尔兹舞曲,它们都是以一种出奇的单调方式奏出来的,这中间还夹杂着小货摊乒乒乓乓的敲打声、哄笑声和酗酒者的狂呼乱叫声。现在,我还眼花缭乱地看到小时候骑的那种旋转木马在树干之间转着圈子。我停在广场中间,让混乱从四面涌向我,使我目不暇接,耳不暇闻。这喧哗的飞瀑,这无法忍受的杂乱,却使我轻松,因为在这漩涡中,有一种能压住我心潮的什么东西。我看着,坐在小凳上的使女们怎样被抛到空中,衣裳被风鼓起来,格格地欢笑着,随即又进成女人的尖叫,肉店伙计怎样哈哈大笑,轮着重锤啪啦啪啥往测力计上砸,叫卖的人怎样大声哈喝着,一副猴子的神气,在手摇风琴的喧闹声中像乘船一样地荡走,我看着这一切怎样搅混到嘈杂而热闹的人群中去;拙劣的铜管乐,闪烁的灯光,使人群如痴如醉。自从我醒悟过来以后,我竟一下子就体验到了旁人怎样生活,体验到了城市千百万人的冲动,这种冲动是怎样炽热和一古脑儿倾泻进星期天这几个钟头,怎样渴求满足抑郁的、兽性的、但总还是健康和本能的享受。在和他们炽热的欲情难挨的身子摩擦、不断接触中,我甚至感到他们热切的冲动感染了我:那种强烈的气味刺激了我的神经,使它绷紧了向外延伸,感官眩晕地和喧闹嬉戏着,并且感觉昏昏然麻木——和各种强烈的快感不容抗拒地混在一起的那种麻木。多少年来第一次,甚至是平生第一次,我感觉到群众,感觉到人,是一种力量,从中有一种乐趣传进我遗世独立的心绪。任何提防都被拆毁了,这种心绪从血管流进周围的世界,有节奏地再流回来。袭向我的,是一种崭新的渴望——渴望把我和他们之间最后的隔膜消溶掉,以及一种热烈的期望2?拥望眼这些热情九一陌生的、拥挤在一起的人们结合在一起。带着男人的乐趣,我渴求投入这庞然大物的灼热激荡的胸怀之中,而带着女人的乐趣,我对任何触摸、呼唤、诱惑和拥抱都是开放的。现在我知道了,在我身上,有种在青春觉醒期才有的爱和对爱的渴求。啊,只管投身进去吧,投入那勃勃的生机,不论怎样也要和别人的这种颤栗的、欢笑的、身心通畅的激情紧连在一起;只管倾注进去吧,倾注到这群体的血管里!一个精神焕发、快活得发抖的人,在这喧闹的湖水中,跟无数同类在一起,是微不足道的,就像一条纤毛虫在龌龊的世界中一样。尽管如此,还是投身到这充实之中去,投身到这旋转之中去吧!我要像一枝自身绷紧射出去的箭一样,射到陌生人中间去,射到这同一天空下的任何一角。现在我明白了:那时我是醉了。旋转木马上碰击的铃铛,女人在男人扶持下爆出的快意的欢笑,那混乱的音乐,那闪动的衣裳:这一切都在我血液里吼作一团。各个声音都狠狠地朝我扎过来,随后再红光一闪贴着太阳穴飞走。我用深受刺激的神经(像在晕船的时候那样),去感受每一次接触,每一瞥目光,而这一切又都同时迷迷蒙蒙地联结在一起。这复杂的心情我无法用言词来表达,充其量也只能打个比方;我被嘈杂、喧哗和感情所充溢,像被烧得过热的一台机器,所有的轮子都疯转着,以此来减低巨大的压力,要不然,等一会儿汽缸都一准会炸了。我指尖打颤,太阳穴偷偷直跳,喉咙发紧,滚烫的血堵塞在额头。我从多少年来的心灰意懒一下跌进了会把我烧毁的火焰之中。我感到,现在我必须敞开我自己,用出自心灵的话,出自心灵的目光,来刻白我自己,抒发我自己,摔掉我自己,献出我自己,解脱我自己,把我变得一般:总之是要从沉默的硬壳中救出我自己,从使我与温暖、沸腾而有生气的元素相隔绝的沉默的硬壳中救出我自己。几个钟头来我没有说过话,没有握过谁的手,没有听到别人的询问,没有看到别人关心地投向我的目光。在这些事情的冲击之下,现在,兴奋要冲破沉默了。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急切地想说话,想有个交谈的人,因为在成千上万的人中间我翻涌起伏,四周充满着温暖和言谈,血液周流不息的血管把我紧紧地缠住。我像一个在海上漂游而渴得要命的人。我在这里看见——越看越苦恼——前后左右,每时每刻都有陌生人在一见钟情,像水银珠子一样喀戏着融合在一起。我看到,年轻人走过时和陌生的姑娘搭讪,一句话刚说完就挽住她们的胳膊,而且是那样投契,只消在旋转木马上打个招呼,走过时瞟上一眼就够了,这时我感到嫉妒。陌路人交谈几句就融合在一起,就算过不了几分钟又会分开吧,但这是在联系,在结合,在交流,这些正是我如今整个神经炽热向往的。我本来诸于社交辞令,是受欢迎的健谈家,而且一言一行都挥洒自如,但我却心慌意乱,不好意思跟随便一个什么乳耸臀阔的使女去攀谈,怕她们会讪笑我,而且什么人偶然盯我一眼,我甚至会低下眼睛.由于找不出话说而心里急得要命。我自己也不清楚想从人们那儿得到什么,只不过我无法忍受孤独冷落,在高烧中焚灼自己。然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从我身上滑开,没有谁想来注意我。有一次,~个衣衫褴褛、十二岁的少年走到我近旁。他的目光在灯光的反照下亮得晃眼,贪婪地瞪着摆动的木马,瘦削的嘴巴饥渴地张着。显然,他再也没钱跟着去骑了,只好从别人的欢笑叫喊中去吮吸愉快。我粗手笨脚地碰了碰他,并且——可我的声音为什么抖得那么厉害,还沙哑得刺耳呢-一问他道:“你是不是想再跟着骑一次?”他一愣,一惊-一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一句话没说,满脸通红跑开了。连一个赤脚孩子都不愿意从我这里得到快乐,这使我感觉到,我身上一定有什么特别陌生的东西,使得哪儿也不能容我,而我只能溶解了漂浮在大众里面,像一滴油漂在动荡的水面上一样。我激动的心情没有和缓下来;我不能再这样孤零零地待下去。我的脚在沾满尘土的漆皮皮鞋里发烧,喉咙在烟熏火燎的激动中生锈了。我环顾四周,看见在人流的夹缝里左右两侧都有些小绿洲——一饭馆,蒙着红桌布,摆着光秃秃的木凳子,凳子上坐着小市民,端着啤酒,捏着星期天抽的弗吉尼亚牌香烟。陌生人一起坐在这里,凑到一处聊天,在燥热嘈杂中这里还算较安静;这光景吸引了我。我走了进去,端详着桌子,最后看准了一张:那地坐着一家人,一个矮胖的手工工人领着妻子,两个活泼的姑娘和一个小男孩。他们有节奏地摇着身子,互相逗着玩,那种悠然自得的目光使我看了舒服。找客客气气打过招呼,动了动一把扶手椅问他们,我是否可以坐下来。笑声更然而止,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好像谁都在等着别人表示同意似的),后来主妇似乎很惊异地说:“请吧!请吧!”我坐了过去,立刻感到我坐在这里破坏了他们无忧无虑的情绪,因为桌子四周立刻就出现一片尴尬的沉默。我看着上面撒着胡椒面的油腻的红方格桑布,眼睛就没敢抬起来。我感觉出来,他们都在诧异地窥视我,这使我一下子——太迟了!——意识到,我这身常礼服,这顶巴黎大礼帽,这灰色领带上的珍珠,在这仆役人等出入的小酒馆里实在显得太考究了。我还意识到,这种考究,这高级香水味,马上使这儿四周产生了敌意和困惑的气氛。这五个人的沉默窒息着我,使我由于难为情,头越来越低地钉在桌子上,硬着头皮绝望地反复数桌布上的红方格于,偶尔往起一挣,但受折磨的目光还是怯得不敢抬起来。直到传者过来,把一个沉甸甸的啤酒杯摆到我面前,才终于打破了僵局。我总算有一只手可以活动了。喝酒的时候,我怯生生地从林口上源过去一眼;果然,五个人都在窥视着我,不过并不怀有憎恶,而只带着无言的诧异。他们捉摸我这个闯进他们狭隘圈子里的人,凭质朴的阶级本能感觉到,我是到这里来追求一点什么,寻找一点我那个圈子里所没有的什么东西;不是爱情,不是爱慕,也不是对华尔兹、啤酒和星期天静坐的喜爱,而是某种强烈的愿望,把我推到这里来的。这种愿望是他们不了解的,也信不过的,就像看着旋转木马的那个男孩信不过我的馈赠,像千百个拥挤在外面的无名之辈,不自觉地怀着敌意避开我的气派和高雅一样。不过我确实感到,只要我现在找到一个开场白,简单、诚恳、无恶意而富人情味,那么,那个做父亲的或是做母亲的,就一定会回答我,女儿一定会殷勤地朝我微笑,我一定能领着那小男孩到那边的小铺里去玩射击,并且哄着他玩了。再有五分钟,再有十分钟我就会解脱出来了,就会裹进没有禁忌的谈家常的气氛中去,裹进自由自在的、甚至是讨好的亲切气氛中去了。可是,这简单的话,这交谈的开场白,我就是找不到,一种愚蠢、不适时而又万分强烈的差惭,噎住了我的喉咙。我垂目坐着,在这些淳朴的人的桌子旁,我像罪犯一样陷在痛苦中:由于我硬待在这里,使他们在星期天的最后一个钟头还感到扫兴。就在这样发呆地静坐之中,我为冷漠傲慢的那些年月而赎罪:那时,我从成百上千这样的桌子跟前走过,从成千上万亲如手足的人跟前走过,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汲汲于在上流小圈子里的恩宠或是成就。我感觉到,无拘无束地和他们说话的这条通路,由于我盼着他们把我赶走,现在已在我内心里被堵塞了。我这个一向不受约束的人,就这么坐着,沉陷在内心的痛苦中,反反复复数着果孩上的红方格子。一直到诗者终于又走过旁边。我叫住了他,讨过钱,放下那杯几乎一口没喝的啤酒站起来,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他们亲切而愕然地答谢我。刚要转身,我就料定了,这会儿,只要我一转背,他们就会突然又变得轻松活泼起来,只要我这异类一被排除,他们就会聚成一圈亲热地交谈。我回身又投进人的漩流,不过现在更急切、更热中,也更失望了。这时,黑影遮天的树底下,拥挤的人群变得松动了一些,不再挤得那么厉害,搅得那么紧,不再都往旋转木马的光圈那地涌去,更多的人都影影绰绰在广场最外边急走着。人群中低沉的、像在倾吐欢快一样的隆隆声,也化成许多一小阵一小阵的嘈杂声,而72且总是立即又被乐声压下去,因为现在音乐又强教篮护地从什么、地方插过来,仿佛要把溜走的人再批回来。样>教在呈现出另一种样子:“拉着气球、散着五彩纸屑的孩子已经回家了,蜂拥而至的全家来过星期天的也已经散了。现在可以看到醉汉狂叫,看到流里流气的年轻人迈着懒散而其实在追寻的步子,走出林荫小道。这一个钟头以来,我动也不动坐在陌生人桌子前面的这一个钟头以来,这光怪陆离的世界滑落得更不成体统了。然而,就是这厚颜无耻和危险的磷火闪动的气氛,比起这以前那种有产阶级星期天的气氛来,不管怎么说也使我更顺眼一些。我心里被激发起来的本能,在这儿也嗅到了同样紧迫的贪欲。这些形迹可疑的人,这些被社会所放逐的人,在他们满是兴头的闲游中,我觉得怎么说也反映了他们带着焦躁的期待,在这里偷偷地追逐着火星迸射的冒险,猎取着勃然而起的兴奋。对这些衣衫褴褛的小伙子,对于他们不加掩饰、不受约束的浪游方式,我甚至妒羡,因为我贴着一个旋转木马的柱子站着,屏住呼吸,不耐烦地要从心里把沉默的逼压和孤寂的苦闷挤出去,而我竟不能动一动,喊一声或是说一句话。我光是站着,愣愣地朝外看着广场。广场在围成一圈的灯光反照下,被照得闪闪发亮。我站着,从俄站的这个亮岛上呆呆地朝暗里看,傻乎乎地满怀希望看着每个灾,希望他们为耀眼的光辉所吸引,转过身来看我一下。然而,所有的眼睛都冷冷地从我身边滑过去。投入希罕我,没人来救助我。我知道,如果我向什么人讲述或辩解说,我——一个家产殷实,无所仰仗,跟一个百万人口城市中的优秀人物意气相投的人,一个在社会上有教养的风雅之士,在那天晚上,倚着不成韵调地吱嘎响着、无休无止地额赔着的旋转木马的柱子,让同样一些花哨笨拙的木马,跳着同样趔趔趄趄的波尔卡,同样拖拖拉拉的华尔兹,二十次,四十次,一百次地从我身边转过去,而我带着固执的傲慢,带着入魔的心情,凭着意志来经受这种遭遇,竟动也不动地站了整整一个钟头,那一定会被人认为是犯了神经病。我知道,我在那个钟头的行动是没有意义的。然而,在这没有意义的坚持中,有一种感情在绷紧,有一种四肢百骸像钢铁一样的扶缩,这是人们也许只有在从高空坠下的时刻,只有在弥留的时刻,才感觉得到的。我虚度的平生,突然倒流了回来,把我填满,直到喉咙。我仁立着,呆望着,等着随便什么人的一句话,或是一瞥来救助我。这种没有意义的胡思乱想在折磨我,这折磨又是我充分的享受。靠柱子站着的时候,我对刚才那次偷窃的悔恨,还不如对以往生活中那种气闷、冷漠和空虚的悔恨深。我对自己立下誓愿,不得到一个已经从这种遭遇中解脱出来的征兆,就不走开。这段时间拖得越长,夜来得也就越近。小货摊上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灭了,于是昏暗像上涨的潮水一样在往前涌,来吞噬草地上的这块光斑。我站立的这个亮岛越来越寂静,我已在抖抖索索地看表了。还剩一刻钟,斑斓的木马就会停下了,木马头上的红绿白炽灯光就会熄灭了,手摇风琴就不会再演奏了。到时候,我就会彻底待在黑暗里,在这沙沙作响的夜里彻底孤独地待在这里,彻底被驱逐,彻底被抛弃了。我越来越不安地瞻望着黑下来的广场。广场上只是时而匆匆闪过一对回家的情侣,或是醉酸酶地踉跄走过的一两个年轻人,而在广场横对面的阴影里,还有躲躲藏藏的生命,激动不安地在瑟缩着。如果有几个男人走过去,有时就会有轻轻地打口哨或是汀撇子的声音。男人们被这种招呼吸引了,就绕进暗处,于是阴影里就响起女人在窃语的声音,有时风还拟过来一丝半缕刺耳的笑声。慢慢地,那些人更肆无忌惮了,朝圆锥形灯光照着的广场亮处移去,移到明暗交界的边沿上来,而只要巡警走过时尖顶皮帽在路灯的反光中一闪,他们随即又消失到黑暗中去了。然而,巡逻的巡警刚一走开,这些幽灵似的黑影又出来了。现在,她们这些夜世界最底层的残屑.这些水似的人流消散后抛下的污泥,大胆地逼近到灯光底下来,我已经能清晰地看清她们的轮廓了。那是几个妓女,最可怜的、完全被抛弃的人。她们没有自己的床铺,白天在垫子上睡觉,晚上就不停地游荡,为了一个小银币,在这暗中的随便什么地方,给每个人敞开她们干瘦的身子,被损害被污辱的身子。她们受着警察的追逐,受着饥饿和随便一个什么流氓的驱赶,永远在黑暗中游荡,追逐着,同时也被追逐着。她们像饿狗一样,慢慢地跑到亮处前面来,探寻随便什么带男人味的东西,探寻没人理会的掉队者。她们能逗得这些人性起,弄到一两个克朗,然后到大众咖啡馆去买一杯热酒,来维持这模糊一团的残缺的生命,这反正很快要在医院里或是监狱里熄灭的生命。这些残屑,是星期天游人情兴之时留F的最后脏污。我带着极端的厌恶,看着这些饥饿的形骸在昏暗中出没。然而,就在这种厌恶中,也有一种着魔似的乐趣,因为从这脏透了的镜子里,我也重新辨认出那已经淡忘、已经感到模糊的东西。这是一个低下阴湿的世界,好多年以前我曾经是过来人,如今它又磷火进发地闪进我的意念中来。这奇妙的夜像突然给我打开一个密封的东西一样,突然向我提示一桩稀奇的事情。当年我最阴暗的事情,我最隐秘的冲动,如今又展现在我心里!湮没了的少年时代模糊的感觉升了起来——怯生生的目光好奇地被吸引住了,简直是胆怯心慌地被这种人体粘住了;我想起了那个时刻:那是第一次,跟着一个人,走上嘎吱乱响的潮湿的梯子,上了她的床……突然,就像是闪电划破夜空一样,那已经忘却的时刻,每一个细节我都线条分明地看见了:床上浅浅的油痕,她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我感觉到当时那种隐约的郁闷,那种恶心,那种少年人初试的自豪感。这一切,一下漫透了我的全身。一种无穷无尽的东西——叫我怎么说好呢——一种无限的洞察力,突然涌进我心里,使我一下全都明白了,我之所以深切地同情那些人,正是因为她们是生活在最底层的渣滓,而且,我被刚才那次犯罪一下激发起来的本能,正出自内心地在寻求如饥似渴的冶游——像我在这奇妙之夜一样的冶游,寻求公然的犯罪-一去抚弄、去满足这生疏的偶然一念的欲望。当我终于从那边嗅到了那种生物,那种人,那种温柔的、能呼吸会说话的东西时,我受到了强烈的诱惑。那种生物想从别的生物身上弄到点东西,说不定也想从我——这个在等着把自己交出去的人、在助人为乐的强烈感情中煎熬的人身上,弄到点东西。这时我放赃款的皮夹,突然在胸口前灼热地发烫起来。我一下懂得了,是什么推着男人去干这种事,懂得了,这很少是由于气质的善感,情欲的勃发,更大程度上还是由于害怕寂寞,害怕那种沉重的隔膜。这种隔膜本来就在我们之间堆积着,我被点燃起来的感情今天第一次感觉到了。我记得,我最近一次模糊地有这种感觉,那是在美国,在曼彻斯特。那个钢铁的城市,噪音隆隆,不见天日,就像地下铁道一样,同时还有一种冰冷的寂寞,透过人的毛孔直渗到血液里面去。在那儿,我在亲戚家住了三个星期,晚上总是一个人在酒吧间和俱乐部里东游西荡,而且一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杂耍剧场去,为的只是去感受感受人的热气。有一天晚上,我碰上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