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之家》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

第一章 俏姑娘罗莎“巴拉巴斯从海路来到家里。”克拉腊姑娘用纤细的字体记下了这件事。那时候,她已经养成记大事的习惯;后来,变成哑巴那阵子,连琐琐碎碎的事情也记下来。万万没有料到五十年后我会从她的笔记本里挖出对往昔的回忆,而且借此回想起我个人的劫后余生。巴拉巴斯到家的那天是圣周的星期四。它趴在一只污秽不堪的笼子里,浑身上下沾满屎尿,眼睛里流露出无力自卫的可怜的囚徒那样迷茫的目光。但是,从它硕大的脑袋和骨架的尺寸上,可以猜得出它势必会长成个神话般的庞然大物。那是令人烦恼的秋季的一天。克拉腊姑娘记下的那件值得追忆的事情事先却没有任何征兆。事情发生在圣塞瓦斯蒂安礼拜堂,当时姑娘正和全家人望十二点的弥撒。每年圣周,为了表示哀悼,修女们从圣器室的衣柜里找出紫褐色的布块,掸去灰尘,披在圣徒的偶像身上。这么一来,教堂里似乎堆满杂七杂八待运的家具。香烛也好,风琴的嗡嗡声也好,全然抵消不了满目凄凉的气氛。在原来安放圣徒全身塑像的地方,矗立着一个个黑乎乎的怪物,令人望而生畏。圣徒们愁容满面,梳着死气沉沉的假发,身穿佛罗伦萨贵族的衣服,佩戴着用着色玻璃制成的红宝石、珍珠和祖母绿。在纪念耶稣受难的活动中,唯一得益的是礼拜堂的守护神圣塞瓦斯蒂安。平时,当着善男信女的面要在他身上穿过六支利箭,弄得他血流如注,泪水纵横。他扭曲着身体,摆出一副不堪人目的姿态,仿佛一个备受煎熬的同性恋者。雷斯特雷波神父用神奇的画笔在他身上画出的伤口十分逼真,克拉腊看了恶心得浑身发抖。这些在圣周里全都免了。在那漫长的一周里,人们要忏悔、斋戒,尽量表现出无限悲痛和贞洁,不玩纸牌,不演奏可能勾起邪念或让人忘乎所以的乐曲。然而,恰恰在那几天,魔鬼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天主教徒软弱的肉体进行百般引诱。所谓斋戒者,即是只吃些千层糕一类的小点心、美味的素菜、蓬蓬松松的烤饼和从乡下弄来的大块奶酪。吃上这些东西,家家户户会怀念起耶稣受难的情景。大家小心谨慎地不去尝一小块鱼肉,免得像雷斯特雷波神父一再告诫的那样被革出教门。任凭什么人也不敢违抗神父。他的细长的手指善于当众指出犯罪造孽之人;他的久经锻炼的舌头善于扰乱人们的情绪。“你,盗窃钱的小偷儿! ”神父在布道坛上指着一位绅士大声喊道。那位绅士连忙装出察看长毛绒衣领的模样,把脸藏了起来。“你,在码头上卖淫的不知羞耻的女人! ”这次神父责备的是埃斯特·特鲁埃瓦夫人。特鲁埃瓦夫人笃信卡门圣母,因患关节炎全身瘫痪。听到神父的指责,她大吃一惊。睁大两眼,不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码头在什么地方。“悔过自新吧,罪孽深重的人们!肮脏的腐肉! 你们根本不配我主为你们做出的牺牲! 斋戒吧!忏悔吧! ”现代化之风把教会中某些人吹得东摇西晃,他们竟然提出反对苦行和鞭笞。一向守职尽责、不负天命的雷斯特雷波神父只好强忍一口气,避免公然顶撞上司的指示。他历来主张为了战胜灵魂上的弱点,必须狠狠地鞭笞肉体。他的布道辞素以痛快淋漓著称于世。信徒们跟在神父后面,从一个教区走到另一个教区,聆听神父描述造孽之人在地狱里遭受的种种酷刑,直听得浑身冒汗。什么把人撕得皮开肉绽的精巧刑具啊,什么永不熄灭的烈火啊,什么穿透生殖器的铁钩啊,什么钻进女人阴道的毒蛇啊,以及其他数不清的毒刑。每次布道,神父都要讲一讲这些严刑酷法,让信徒们对上帝心怀畏惧。他甚至还用加利西亚口音活灵活现地描绘一番撒旦的丑陋形状。是啊,神父在人间的使命就是让冷漠的克里奥尔人(指在拉丁美洲出生的人)感到灵魂震悚。塞维罗·德尔·瓦列是无神论者、共济会会员。此人颇有政治野心,每逢礼拜天大家去望弥撒或者逢上弥撒日,他从不轻易缺席,无非是让大家看到他。他的妻子妮维娅压根儿信不过神父,宁肯不通过中间人直接和上帝打交道。关于天堂、炼狱、地狱的描述,她早就听腻了。她赞同丈夫竞选议员的雄心,巴不得丈夫能在国会里争得一席之地,她在妇女界也可以得到赞成票。为此她奋斗了十年,即使一再怀孕也从未松过劲。那个圣周的星期四,雷斯特雷波神父大谈特谈骇人听闻的地狱,把听众折磨得快要支持不住了。妮维娅感到一阵阵昏眩。她暗自问道,是不是又怀孕了? 尽管用醋洗,用沾胆汁的海绵擦,她还是生了十五个娃娃,活下来的也有十一个。最小的女儿克拉腊已满十岁了,她满有理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有喜了。头晕劲儿总算过去了,看来不是她的惊人的生殖能力在作怪。妮维娅认为刚才那股难受劲儿准是因为听了雷斯特雷波神父的布道辞。当时,神父用手指着她,大谈有些伪君子要使私生子和不通过宗教仪式的婚姻合法化,公然违抗天条的明确规定,妄图把家庭、祖国、产权和教堂搅得乱七八糟,赋予女人和男人同等地位。妮维娅和塞维罗带着孩子们坐在第三排,占了整整一排座位。神父讲起肉体的罪孽,越讲越出格。当妈妈的不耐烦地紧紧攥住坐在旁边的克拉腊的小手。她心里明白,孩子听了这番话,只会想象出一些超乎现实生活的离奇古怪的玩意儿。事情是明摆着的嘛,克拉腊常常提出一些谁也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克拉腊是个早熟的孩子。她和妮维娅娘家的所有妇女一样,继承了异乎寻常的想象力。礼拜堂里的温度在升高,蜡烛、香烟和挤在一起的人群散发出的刺鼻的气味熏得妮维娅疲惫不堪。她盼着仪式赶快结束,好回到凉爽的家里,坐在四周长满欧洲蕨的游廊上,喝上一瓶老奶奶为节日准备的巴旦杏仁糖浆。她朝孩子们瞄了一眼。那几个岁数小的穿着星期Et的盛装,一个个僵挺挺的,显得十分疲乏。岁数大的那几个也露出心不在焉的样子。最后,她把目光停在罗莎身上——在活着的孩子当中,罗莎是大姐——和往常一样不禁吃了一惊。罗莎美得出奇,谁看了都会心旌摇曳,连妮维娅也不例外。罗莎似乎是用一种不同于常人的材料制成的。早在出生前,妮维娅已经知道这个孩子不是世间浊物。她梦见过罗莎,因此产婆看到孩子落草时惊叫了一声,她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罗莎生下来,皮肤白皙,光溜溜的没有一点儿皱纹,仿佛是个瓷娃娃。头发碧绿,两眼金黄。产婆一边手画十字,一边说自从原罪以来罗莎是人世间出生的最漂亮的婴儿。从第一次洗澡起,老奶奶就用母菊浸剂给罗莎洗头发。这种洗法能使头发颜色变淡,渐渐成为青铜色。孩子的腹部和腋下皮肤最细嫩的地方是半透明的,血管和肌肉组织隐约可见。老奶奶让孩子光着身子晒太阳,增强皮肤的抵抗力。但是,这套吉卜赛人的把戏不大管事。在人们当中很快流传开一种说法:这户人家生下一个天使。人在发育过程中总有几个令人不快的阶段,妮维娅盼着这会给女儿增添一些缺陷。但是,这种情况没有出现;相反,罗莎长到十八岁时身体没有发胖,脸上没长疙瘩,她那大海般的妩媚越发鲜明了。淡蓝的脉管在皮肤下若隐若现,头发碧绿闪光,举止舒缓,性情文静,看上去真像水府居民。罗莎有点像鱼,倘若长上一条带鳞的尾巴,那就是条地地道道的美人鱼了。可是她长了一双腿,让人弄不清她究竟是普通人,还是仙女。尽管如此,罗莎生活得挺正常,她有了未婚夫,早晚要出嫁。结婚以后,就要由别人负责保护她的美貌了。罗莎低下头,从教堂的哥特式玻璃窗透进一束阳光,给罗莎的侧影围上一道光环。有些人扭过脸来望着她,嘴里嘁嘁喳喳地不停议论。平时人们走过她身旁时也是这样。罗莎似乎什么也没有觉察,她没有一星半点虚荣心。那天,她比往常更加心不在焉。她在琢磨一些新奇的动物,好把它们绣在台布上。这些动物半是飞禽,半是走兽,浑身长满彩虹般的羽毛,有犄角,有蹄子,身躯肥大,两翅短小,完全不合乎生物学和空气动力学的规律。她很少思念未婚夫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倒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没有爱情,而是她生性健忘。两个人相别两年,时间太长了。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在北方矿山上做事,定期给罗莎写信。罗莎有时回封信,也只是抄录些诗句,要么用中国墨在羊皮纸上画些花卉。通过书信往来( 妮维娅经常拆看他们的信件) ,罗莎知道了矿工们过着令人惊恐不安的生活。他们时时受到塌方的威胁,对捉摸不定的矿脉穷追不舍,把兴衰成败全部寄托在运气的好坏上。但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相信,总有一天会出现神奇的金矿,他一下子可以发财致富,返回首都,挎着罗莎的胳臂去参拜神坛,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在每封信的结尾处,他都是这样写的。罗莎呢,她并不急着结婚,甚至连两个人分手时唯一一次亲吻也记不起来了。就连性情倔强的未婚夫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也忘得一干二净。罗莎平时只爱读浪漫主义小说。在小说的影响下,她想象中的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是这样的:皮肤被沙漠干风吹得黑不溜秋,足蹬皮底靴,不住气地刨地,寻找海盗留下的宝贝、西班牙金币和印加人的珠宝首饰。妮维娅想方设法让罗莎明白,矿山的宝贝藏在石头里面,但是说服不了她。在她看来,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绝不会搜罗起成吨成吨的石头,然后用恶火焚烧,让石头仅仅吐出一克金子。罗莎一边不急不慌地等着未婚夫归来,一边静下心来完成一项自愿安排的工程浩大的任务,她要绣出全世界最大的一块台布。起先,绣小猫小狗,绣蝴蝶,但很快她的绣工里充满了奇特的幻想,在她针下渐渐出现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动物天堂。塞维罗看了不禁忧心忡忡。他认为,女儿应该赶快从昏睡状态中苏醒过来,脚踏实地,学着干些家务活儿,准备出嫁。妮维娅倒没有焦虑不安。她预感到罗莎是天人,不会在鄙俗的人间旅途中停留很久,不愿意用世俗清规打扰罗莎。她让女儿安安静静地摆弄绣花线,对那群梦魇中的动物不加任何褒贬。妮维娅胸衣的带子绷断了,钢针正好扎在肋条上。她觉得身上那件蓝色天鹅绒上衣真让人憋气,镶边儿的领子偏高,袖子太窄,腰身过紧。松松腰带,肚子得疼上半个时辰,五脏才能回复到正常位置。她和那些参加女权运动的朋友们经常聚在一起讨论问题。她们的结论是:妇女们一定要下决心剪短裙子,剪短头发,脱掉衬裙;否则,学医也罢,有选举权也罢,反正是那么回事,很难劲头十足地干一番事业。不过,妮维娅本人并不打算带头抛掉时下流行的装束。她突然发觉神父不说话了,加利西亚口音不再像锤子似的敲击她的脑袋了。雷斯特雷波神父十分清楚,在布道当中戛然而止会产生什么效果,而且时常运用这种办法。教堂里鸦雀无声,神父趁机用灼灼目光一一扫过善男信女们。妮维娅松开女儿克拉腊的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掉顺着脖子流下的汗水。礼拜堂里越发沉寂,时间似乎凝滞不动了。谁也不敢咳嗽一声,变换一下姿势,免得引起雷斯特雷波神父的注意。他最后那几句话的余音还在教堂的圆柱间微微颤动。好多年以后,妮维娅还能记起当时的情景:就在这工夫儿,正当人们焦灼不安、全场一片岑寂的时候,在场的人清清楚楚地听到小克拉腊的声音:“哼! 雷斯特雷波神父! 那套地狱的故事全是胡说八道,我们都听腻了……”神父举起食指,正要指出新的苦刑。一听这话,他的手便停在半空,仿佛在头顶上竖起了一根避雷针。在场的人屏住呼吸,打瞌睡的立时振奋起来。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瓦列夫妇。他们觉得一阵惊恐,扭头一看,孩子们正紧张地骚动起来。塞维罗心里明白,在引起哄堂大笑或上天震怒之前,应该马上采取行动。他一手抓住妻子的胳臂,一手抓住克拉腊的脖子,拖着她们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孩子们紧跟在后面,纷纷朝大门拥去。神父还没来得及呼风唤雨将他们定住,全家人已经赶到教堂门口。正要跨过门槛,只听得神父像受辱的大天使似的厉声吼道:“鬼迷心窍啦! 鬼迷心窍才会这么傲慢! ”雷斯特雷波神父这两句话像庄严的预言一样深深刻印在全家人的记忆之中,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不时地想起这两句话。唯独克拉腊从来没再记起过,只是在日记上记了一笔,随后就忘却了。然而,做父母的不能听而不闻,尽管他们认为用“鬼迷心窍”和“傲慢”这两桩罪孽指责一个小小年纪的姑娘委实太过分了。他们担心人们私下非议,担心雷斯特雷波神父大发宗教狂热。小女儿常有些出格的行动。直到那天,他们也没有想出该把这种行动叫什么,也没有想到这和魔鬼的法力有什么相干。他们一直认为这不过是克拉腊的特点而已,正像路易斯瘸了一条腿,罗莎容貌俏丽一样。克拉腊的智力没有妨害任何人,也没有惹出大乱子。它几乎仅仅表现在微不足道的事情上,而且限于家庭内部。有时候,全家人严格按照尊卑长幼的次序围坐在宽敞的饭厅餐桌旁,忽然盐瓶抖动起来,接着在桌子上的杯盘之间绕来绕去,既找不到推动力,也没有魔术师作法。妮维娅便拉拉克拉腊的辫子,小姑娘从疯疯癫癫的走神状态中苏醒过来,盐瓶立刻恢复到正常状态,不再到处转动了。以后,每逢有客人来,兄弟姐妹们全都组织起来。只要见到有什么物件要在饭桌上动弹时,离得最近的孩子马上伸手把那东西摁住,免得使客人大吃一惊。全家人不言不语地继续吃饭。小妹妹还善于未卜先知,大家对此也习以为常了。她能预告地震,这在地震频仍的国度里还是蛮不错的。大家可以提前安放好玻璃器皿,把平底便鞋放在手边,夜间蹬上就能跑出去。克拉腊六岁那年,曾经预言路易斯要从马背上摔下来。路易斯不听她的话,结果胯骨错位儿了。过了几天,左腿短了一截儿,只好特制一只高底鞋子。当时,妮维娅很担忧。可老奶奶说,很多孩子能像苍蝇一样在空中飞,会圆梦,能跟鬼魂交谈;等到一失去童贞,一切都会过去的。听了这话,妮维娅也就定下心了。“长大了,谁也不会这样的。”老奶奶解释说,“等着吧,在孩子身上会应验的。那些毛病,什么搬运家具啦,预言灾祸啦,都会过去的。等着瞧吧! ”老奶奶特别偏爱克拉腊。是她给克拉腊接的生,只有她真正了解孩子的怪脾气。克拉腊一出娘肚,老奶奶就摇晃她,给她洗澡。从那一刻起,她一心一意地爱上了这个赢弱的婴儿。克拉腊肺里多痰,常常憋得满脸通红,喘不上气来。老奶奶一看到孩子憋气,就把她揽在宽宽的胸间,暖着她,帮她缓过气来。她知道只有这个办法能治好哮喘,比起库埃瓦斯大夫带酒味的药水效力要大得多。那个圣周的星期四,塞维罗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一直为女儿在望弥撒时闯下的乱子揪心。他说,现在都二十世纪啦,在光明的二十世纪,科学技术发达的二十世纪,魔鬼早巳威信扫地,只有像雷斯特雷波神父那样的宗教狂热分子才会相信什么“鬼迷心窍”。妮维娅打断他的话头说,问题不在这儿。假如女儿的特异能力传出家门,神父会进行调查,大家都会知道这件事,问题可就严重了。“大家会拥到这儿来,把她看成怪物。”妮维娅说。“那么一来,自由党就该见鬼去了。”塞维罗加了一句。他认为,家里出了巫婆,会有损于他的政治前程。这当儿,老奶奶拖着一双草鞋走了进来,身上那件浆过的衬裙熙熙簌簌地直响。她说,院子里来了几个人,正从车上往下卸死人呐。确实如此。那几个人乘坐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进入前院,把院子占得满满的。车轮压坏了山茶花,马粪弄脏了亮晶晶的石板路。尘土四处飞扬,马匹咴咴嘶鸣,几个迷信的家伙冲着车上拉的不祥之物比比划划,嘴里骂骂咧咧。车上拉的是马科斯舅舅的尸体,还有全部行囊。来人中为首的是个满脸带笑的小个子,身穿一件黑色长袍,头戴一顶特大号的帽子。他神情庄重地讲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妮维娅没容他讲完,一纵身扑向装着弟弟尸骨的覆满黄尘的棺材。她大喊大叫,要他们打开棺材盖,好亲眼看一看她最心疼的弟弟。从前已经为他举行过一次葬礼了。因此,她怀疑这次弟弟是不是真的死了。听她一喊,家里的用人都跑了出来。孩子们听见有人哭喊舅舅的名字,也都跑上前来。克拉腊有两年没跟马科斯舅舅见面了,但她记得很清楚。在她童年的记忆中,只有马科斯舅舅的形象才算得上历历在目。客厅里挂着一幅银版照片。照片上的舅父身穿探险服,拄着一支老式双筒猎枪,右脚踩着一只马来西亚虎,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克拉腊在大祭坛上看到的圣母——四周环绕着石膏制的云彩和洁白的天使,脚踩着被击倒的魔鬼——就是这副神情。克拉腊不看照片也能想起舅舅的模样。一合上眼,舅舅活生生的形象就出现在眼前。只见他瘦筋巴骨,皮肤被地球上各种各样的严酷气候弄得黑黝黝的,留着一部海盗式的胡须,胡须中现出一种独特的微笑,露着鲨鱼般的牙齿。这样一个人居然躺在院子中央的黑匣子里,似乎不大可能。马科斯每次到妮维娅姐姐家来,总要住上几个月。孩子们个个兴高采烈,尤其是克拉腊。家里的秩序被搅得一团乱。屋子里到处是箱子、经过防腐处理的野兽、印第安人的长矛和水手的背包。家里人走到哪儿,都会碰上异样的家什。还有从未见过的小虫子,它们从遥远的地方经过长途跋涉来到这里,最后一个个都被老奶奶用无情的笤帚在屋子的犄角旮旯儿里拍打死。正像塞维罗说的,马科斯舅舅的行为举止简直像个野人。夜间,他在客厅里做出些莫名其妙的动作,后来才知道那是为了完善头脑对身体的控制,增强消化机能。他还在厨房里搞炼金试验,臭烘烘的浓烟在屋子里四处弥漫,锅底上积了不少硬邦邦的东西,抠也抠不下来。别人急着睡觉,他却在游廊上把行李拖过来拖过去,用野蛮人的乐器吹出尖厉刺耳的声音。还教一只鹦鹉学说西班牙语,这只鹦鹉的母语是亚马孙地方话。大白天的,他把吊床悬挂在游廊的两根柱子上睡大觉,赤身露体,只盖上一块遮羞布,弄得塞维罗十分恼火。不过,妮维娅对马科斯表示谅解,因为他说过拿撒勒人(指耶稣)是这样主张的,她也相信他的话。克拉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马科斯舅舅外出旅行后第一次来到她家的情景。当时她还很小。马科斯舅舅在家里安顿下来,似乎再也不走了。可过了没几天,就厌烦了。他得出席太太小姐们的聚会,听女主人弹钢琴;参加玩扑克;还得躲避开那些一再劝他清醒清醒头脑、在塞维罗·德尔.瓦列律师事务所当助手的亲戚们。他买了一架小小的风鸣琴,走街串巷,摇动把手。用琴声逗引表妹安托妮埃塔,顺便也让别人开开心。这架风鸣琴不过是只肮脏的木箱子,下面装着几个轱辘。马科斯给木箱子涂上海蓝色,还装上一个像轮船烟囱那样的玩意儿,看上去活像一只煤炉。小小的风鸣琴随着摇把的转动能奏出军队进行曲和圆舞曲。那只鹦鹉已经学会了西班牙语,只是还带点外国口音。它尖声尖气地叫唤,招来一帮听众。鹦鹉还会用尖嘴从一个盒子里往外叼纸片,给好奇心胜的人算命。玫瑰红的、绿的、蓝的纸片十分灵验,回回都能猜中顾客最隐秘的心愿。除了算命的纸片外,马科斯还用锯末做成小球儿,卖给孩子们玩;还压低声音向患阳痿的过往行人兜售壮阳粉。过去,为了逗引安托妮埃塔表妹,他使用过各种各样常规的办法,但全都失败了。万般无奈,才想出最后一招儿,用风鸣琴招引表妹。据他想,任何女人,只要不是稀里糊涂的人,听到风鸣琴奏出的小夜曲就决不会无动于衷。他就是这么干的。一天傍晚,安托妮埃塔正跟一群女友一起饮茶,马科斯往窗根儿底下一站,奏起军队进行曲和圆舞曲。起初,安托妮埃塔没有理会,直到听见鹦鹉叫她的名字才醒悟过来。她走到窗前,但她的反应叫恋人大失所望。女友们争先恐后地把这个消息在全城各家的客厅里传播开来。第二天,人们在热闹的街头走来走去,等着亲眼看一看塞维罗·德尔·瓦列的内弟带着一只昏睡的鹦鹉演奏风鸣琴,出售锯末球儿。他们只是寻寻开心,打算证实一下即使在声名卓著的家族中也有让人丢脸的事。家里人很恼火,马科斯只好丢下风鸣琴,另选其他不那么显眼的办法招引表妹安托妮埃塔,不达目的决不罢手。可弄到末了,还是无济于事。年轻的姑娘突然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外交官。新婚丈夫把她带到一个热带国家去了。那个国家叫什么名字,谁也记不起来了,只知道那儿住的是黑人,出产香蕉和棕榈。到了那里,安托妮埃塔把这里的追求者——他在军队进行曲和圆舞曲声中耗掉了她十七岁的青春年华——完全丢在脑后了。一连两三天,马科斯无精打采。随后,表示决不结婚了,要出去周游世界。他把风鸣琴卖给一个瞎子,把鹦鹉留给克拉腊。鹦鹉的眼里闪烁着淫荡的目光,身上有跳蚤,用刺耳的怪声叫卖着算命纸片、锯末球儿、壮阳粉。老奶奶实在受不了了,悄悄地喂它吃了大量的鳕鱼肝油,把它毒死了。那次,马科斯在外面旅行的时间最长。回来的时候,带回几只大箱子,堆放在后院的鸡窝和柴房之间,整整放了一个冬天。开春以后,他叫人把箱子搬到阅兵场。那是个大空场子。每逢国庆节,老百姓集聚在广场上观看军队跨着从普鲁士人那儿学来的鹅步列队游行。箱子一打开,只见里面装着用木头、金属、花布制成的零散部件。马科斯按照一本英文指南花了两个星期把零件装配起来。亏得他想象力无比丰富,借助一本小字典,总算弄懂了指南里的提示。活儿干完了,原来是一只史前鸟。头上画着一张怒目而视的雄鹰面孔,两翼能够上下活动,背上装着螺旋桨。这下子又轰动起来,一时间马科斯又变成新闻人物。名门望族的成员忘掉了风鸣琴,星期日,人们走上街头,观看大鸟。卖吃食的小贩和流动摄影师趁机捞上一把。没过几天,人们的兴致开始冷下去了。这时候,马科斯宣布:天一放晴,他立刻骑鸟上天,飞越高山峻岭。消息不胫而走,成了当年的热门话题。这架机器肚皮紧贴着地面,又笨又重,看上去不大像当时在美国开始制造的现代飞机,更像一只受伤的鸭子。单从外表上看,实在无法想象它能转动,更不用说腾空而起,飞越雪山了。新闻记者和好奇的人纷至沓来。大家提出一大串问题,马科斯笑而不答,只是站定了让摄影师拍照。关于实现这番事业的设想,他没从科学技术上做任何解释。有的人专门从省里来,为的是瞧瞧热闹。四十年后,马科斯的外孙尼古拉斯( 马科斯和他无缘相会) 重提飞天的倡议。在这个家族的男人当中,飞天的热情久盛不衰。尼古拉斯想的是借飞行做笔生意。他打算使用一根巨大的肠衣,里面充上热气,外面印上汽水广告。在马科斯宣布要乘飞机旅行那会儿,可没有人想到这玩意儿有什么实际用途。马科斯这样做只是出于冒险精神而已。到了起飞那天,一大清早,乌云蔽日。人们抱着很大期望,马科斯不愿意推迟起飞日期。他准时来到起飞地点。天空上乌云乱滚,他连瞧也不瞧一眼。好奇的人们把附近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许多人爬上附近住家的屋顶和阳台,或拥挤在公园里。任何一次政治性集会都没有招来过这么多人。直到半个世纪以后,全国第一位信仰马克思主义的总统候选人提出争取用百分之百的民主办法登上总统宝座时,才又出现了人山人海的盛况。克拉腊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盛大的节日。离春季正式开始还差几天,人们提前换上了春装。男人身穿洁白的亚麻布上衣,女人头戴当年流行的意大利草帽。成群的学生在老师率领下手持送给英雄的鲜花列队游行。马科斯接过花束,开玩笑地说,请等一等,等到他在空中爆炸,好拿着鲜花为他送葬。红衣主教不请自到,亲临现场,还带来两个管香炉的,为大鸟祝福。为了让大家高兴高兴,宪兵队的乐队奏起朴实欢快的乐曲。骑在马上的警察手持长矛,费力地劝说观众离公园中心再远一些。马科斯站在公园中央,身穿机械师的长裤,戴着赛车手的护目镜和一顶勘探者的头盔。为了此次飞行,他带上了指南针、望远镜,还有几张稀奇古怪的航空图,这图是他根据列奥那多·达·芬奇的理论和印加人的星象知识自行绘制的。说来似乎荒唐,第二次发动的时候,大鸟居然在架子的吱吱嘎嘎声和发动机的轰轰隆隆声中腾空而起。随着两翼上下扇动,大鸟越飞越高,直至没入云端。人们挥舞着手帕、旗子,鼓掌声、口哨声混成一片,乐队鼓声咚咚,圣水四处喷洒,一起向大鸟告别。在地上,惊奇万分的观众和知识渊博的学者议论纷纷,希图给奇迹找到合理的解释。舅舅早已看不见了,克拉腊还久久地仰望天空。过了十分钟,她以为又瞧见舅舅了,其实那是一只过路的麻雀。三天后,全国首次乘坐飞机上天引起的兴奋情绪渐渐消失,谁也不再提起这件事了。只有克拉腊还不知疲倦地朝天上仰望。过了一个星期,飞上天空的舅舅仍杳无音信,有人猜想他准是越飞越高,最后消逝在太空中了。那些愚昧无知的人竟然异想天开,认为他登上了月球。塞维罗认为,内弟和那架机器一定是跌落在某处山沟里,再也找不到了。想到这儿,他既感到痛心,又觉得一阵轻松。妮维娅痛哭流涕,在专主失物的圣安东尼奥像前点起几根蜡烛。塞维罗反对求神父做弥撒,不相信用这种办法可以升上天空,更不可能回到地上。他认为,什么做弥撒,什么办遗嘱,这些和免罪、出卖画像、法衣一样,全是骗人的买卖。因此,妮维娅和老奶奶只好安排所有的孩子偷偷念《玫瑰经》,一连念了九天。与此同时,一些探险者和登山运动员自愿分成几组,不怕疲劳深入到大山的峰峦沟壑寻找。凡是能进去的地方,不管多么崎岖陡峭,全部一一寻遍。最后胜利归来,把尸骨装进一具简朴的黑棺材,钉好交给家属。为了送别这位百折不挠的旅行家,举行了盛大葬礼。人虽故去,却成为英雄,一连几天他的大名出现在各家报纸的新闻标题上。大鸟起飞那天聚集起来为他送行的人们又从灵柩前列队走过。全家人理所当然地痛哭一场。唯有克拉腊依旧像天文学家似的耐心地在天空中寻找。葬礼完毕,又过了一个星期,马科斯舅舅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塞维罗·德尔·瓦列和妮维娅家的门前,从海盗般的胡须中露出愉快的微笑。他本人承认,正是由于家中的女人、孩子们偷偷念《玫瑰经》,他才活了下来,原有的本领丝毫未丢,性格还是那样愉快。虽然他绘制的航空图全都有根有据,飞行还是失败了。飞机丢掉了,只好步行回来,骨头没有折损一根,冒险精神依然如故。全家人从此越发相信圣安东尼奥。后来人也不认为这是什么教训,还是企图用各种方法飞上九天。不过,从法律上讲马科斯已是一具尸体。塞维罗·德尔·瓦列只好运用他掌握的全部法律知识使内弟复活,取得公民资格。当着有关部门的面,打开棺材一看,原来埋的是一袋沙土。自愿帮忙的探险者和登山运动员的名声本来很好,这下子沾上了污点。从那天起,他们几乎被看做是恶棍了。马科斯英雄般地复活了,全城人彻底忘掉了风鸣琴的事。大家又邀请他到各家客厅赴宴。至少在一段时间里吧,他总算恢复了名誉。这次,马科斯在姐姐家一住就是几个月。一天夜里,他不辞而别,丢下了箱子、书籍、武器、靴子以及其他什物。塞维罗,甚至妮维娅都松了口气,马科斯这次住的时间太长了。但是,克拉腊的情绪受到了影响,整整一个星期,她梦游似的走来走去,还嘬手指头。那一年,她只有七岁,但是已经能够阅读舅舅的故事书了。她擅长猜测各种事物,因此和舅舅的关系很亲近,超过和家里其他人的关系。马科斯认为,外甥女的罕见的本领既可以成为一项财源,又可以借此增强她的洞察力。按照他的理论,这种本领人人皆有,他们家族的成员尤其如此。有人不能有效地运用这种本领,只是缺乏训练而已。马科斯从波斯市场买来一只玻璃球。据他说,这只球来自东方,很有魔力。后来才知道玻璃球不过是渔船上用的浮子。他把球放在一块黑色天鹅绒上,说这只球能算命,能辟邪,能知过去,还能让人做好梦。试一次,五分钱。第一批顾客是街坊四邻的女佣。有户人家丢了一枚戒指,硬说是女仆偷走的。玻璃球指示出戒指的去向,果然是滚到衣柜底下去了。第二天,塞维罗‘德尔。瓦列家门口排起长队。来人当中有车夫、商人、送牛奶的、送水的。后来,又悄悄地来了几位市政府职员。一些贵夫人也顺着墙根儿偷偷地溜来,尽量不让别人认出。老奶奶负责接待顾客和收费,忙得一天到晚不得空闲。最后连厨房的活儿也顾不上了。晚饭只好吃老菜豆和榀椁甜食,全家人一个劲地抱怨。马科斯把车库收拾出来,挂上几幅破旧的帷幔。这几幅帷幔本来挂在客厅里,丢在那儿多少年没人管,都成了尘封的破布条啦。马科斯和克拉腊在车库里接待顾客。两个算卦者身穿杏黄色长袍,据马科斯说,这是“智者的颜色”。老奶奶曾把袍子放在做米粉杏仁羹的锅里,加上藏红花揉成的粉末一块儿用开水煮过。除了长袍外,马科斯还在脑袋上围了一块头巾,脖子上挂着埃及护身符。头发、胡子留得长长的,比往常显得更瘦削了。马科斯和克拉腊十分令人信服,尤其是克拉腊,用不着看玻璃球就能猜中每个人想听到什么。她趴在舅舅耳边,对他说几句话。马科斯再把话转达给顾客,临时加上几句他认为是中肯的劝告。问卜的人来的时候垂头丧气,愁眉苦脸,走的时候便满怀希望。患单相思的恋人能够得到打动对方冷漠之心的办法;穷人可以找到在跑狗场上下赌注的万无一失的诀窍。这样一来,马科斯和克拉腊名声大振,生意越来越兴隆,过厅里一天到晚挤满顾客。老奶奶站得时间太长了,脑袋一个劲发晕。待到两位算卦先生发觉只要顾客一字不差地照他们的话行事,回回都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时,心里反倒害怕了,觉得这可不是老实人干的勾当。塞维罗反倒用不着亲自出面劝内弟歇业了。马科斯和克拉腊丢下车库的宝座,把赚下的钱一人分了一半。其实呢,关心这笔买卖的物质利益的只有老奶奶一个人。说起听舅舅讲故事,在瓦列家的兄弟姐妹当中,数克拉腊最有耐性,最有兴趣。每个故事她都能重述一遍。国外印第安人方言里的一些词儿,她能背得出来,还能说一说印第安人怎么样把木针穿在嘴唇上,穿在耳垂上。她会讲加入会道门的礼仪,叫得出最凶恶的毒蛇的名字和解毒药的名称。舅舅口若悬河,能说得小克拉腊仿佛感到身上让蝰蛇咬得火辣辣的疼痛;仿佛看见地毯上有条蛇在蓝花楹木的靠墙桌的桌脚间来回游动;仿佛听见小鸟儿在客厅的帷幔间啼叫。她能滔滔不绝地讲述洛佩·德·阿吉雷(西班牙冒险家)“黄金国”的经历;说得出见多识广的舅舅亲眼见到的或杜撰出来的佶屈聱牙的动植物名称。她知道喝酥油茶的喇嘛;能详尽地描绘波利尼西亚健壮的土人妇女和中国的稻田,还有北方国家白茫茫的原野,那里常年冰冻三尺,野兽被冻死,人稍不留心几分钟内就能被冻成冰棍。马科斯有几本旅行日记,上面记载着他的行程和感想。还有一批地图、故事书、历险记和讲鬼怪的小说。这些东西装在箱子里,存放在瓦列家后院靠墙边的杂物室内,给后人增添了不少梦幻。直到半个世纪后,才被一把烈焰无端地烧个精光。马科斯最后一次外出旅行,是躺在棺材里回来的。他死于一种神秘的非洲瘟疫。得病后,浑身起褶、发黄,好像一张羊皮纸。他一发觉身染疾病,立刻启程回家,希望在姐姐的照顾下,库埃瓦斯大夫能大展医术,妙手回春,让他多活几年。乘船走了七十天,他实在顶不住了。到了瓜亚基尔,高烧耗得他油尽灯灭,嘴里还不住念叨着身上散发着麝香味儿的女人和埋藏在某个地方的宝贝。船长是个英国人,姓朗费罗。他让人把马科斯裹在一面旗子里,要把他抛进大海。可是,旅客们不准许他这样干。别看马科斯模样像个野人,满口说胡话,在横渡大洋的旅途中还是结交下很多朋友,引起不少女人的爱慕。朗费罗只好把尸体和船上中国厨师的蔬菜放在一起,否则的话,热带气候和蚊虫会把尸体毁得面目全非。后来,船上的木匠临时打造了一个大箱子。在卡亚俄,才找到一口像样儿的棺材。又过了几天,船长对这位旅客给航运公司和他本人带来的麻烦恼火透了,不顾一切地把棺材卸在码头上。奇怪的是一直无人认领,也没人偿付这笔额外开支。后来才知道,这一带的邮局远不像遥远的英国邮局那样可靠,他拍来的电报竟不知去向。还算朗费罗走运,海关的一位律师认识瓦列一家人,表示愿意负责处理这件事。律师把马科斯和那堆乱七八糟的行李装进一辆送货车,运往首都,送到人人皆知的马科斯唯一固定的住处,也就是他姐姐家。幸亏巴拉巴斯混在舅舅的杂物里一起被运回来;否则,那一天一夜会成为克拉腊一生中最悲痛的时刻。院子里乱成一团,她却听而不闻。克拉腊凭本能直接走到丢放笼子的角落。巴拉巴斯就在那只笼子里面。只见它瘦得皮包骨头,难以分辨毛色。浑身尽是疮,东脱一块皮,西少一片毛。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沾满眵目糊,像具尸体似的趴在屎尿中一动也不动。尽管模样如此,小克拉腊还是一下子就认出它是条狗。“一只小狗儿! ”她尖声喊道。克拉腊照料起小狗,把它从笼子里抱出来,揽在怀里,像修女一样细心地往它肿胀干裂的嘴里喂水。自从朗费罗船长——和所有英国人一样,他关心小动物远胜于关心人——把巴拉巴斯和行李丢在码头上之后,还没有人想到喂喂它。这只狗和垂危的主人一起待在船上那会儿,船长亲自喂它,牵着它在甲板上遛弯儿,比照料马科斯周到得多了。可是,一上岸,巴拉巴斯就和件行李一样了。克拉腊像母亲似的照料小狗儿。这算不算一份美差啊? 反正没人跟她争抢。弄到最后,她居然帮着巴拉巴斯活了下来。马科斯舅舅尸骨还乡,接着又是出殡,闹了两三天才算平静下来。塞维罗这才注意到克拉腊怀里抱着一只没毛的小畜生。“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问。“巴拉巴斯。”克拉腊说。“把它交给花匠,让花匠处理掉。不然的话,会传染疾病的。”塞维罗用命令的口吻说。克拉腊拒不接受。“狗是我的,爸爸。要是有人抢去,我发誓我会喘不上气来,我会死的。”就这样,巴拉巴斯留下来了。过了不久,它能够四处跑动了。不管是帷幔的穗子、地毯,还是桌子腿儿、椅子腿儿,它都连啃带嚼。很快就从奄奄一息中恢复过来,而且开始长个儿了。给巴拉巴斯洗完澡,才看出它是条黑狗,脑袋四四方方,腿长毛短。老奶奶说,得把它的尾巴截短,那才像条温顺的家犬。克拉腊大哭一场,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打那以后,再没人提起给狗割尾巴的事了。巴拉巴斯保住了一条完整的尾巴。过了一阵子,尾巴长得像高尔夫球棒那么长,而且来回摆动,谁也控制不住,桌上的瓷器被扫到地下,灯被带翻。没人能看出这只狗是什么种。反正和流浪街头的狗不一样,和某些富贵人家豢养的纯种小狗儿更不相同。兽医说不出它是从哪儿来的。据克拉腊估计,它来自中国,因为舅舅行李里装的东西一大半让人想起那个远在天边的国度。巴拉巴斯的生长力简直可以说是无限的。过了六个月,它的个头儿赶上一只羊;一年后,长得像匹马驹。全家人急得要命,都在问它还往哪儿长啊? 大家开始怀疑它真是条狗吗? 要么是喜欢探险的舅舅在世界某个遥远的地区捕获的一种外国野兽吧! 它在原始状态中也许十分凶残。妮维娅仔细看了看巴拉巴斯的鳄鱼般的爪子和尖利的牙齿。这只狗一口能咬下一个成年人的脑袋,挨咬的很可能是她的孩子。一想到这些,做母亲的不由得心惊肉跳。可是,说来也怪,巴拉巴斯没有一丝一亳凶恶的表现,反倒像只小花猫。它睡在克拉腊的床上,抱着她,把脑袋放在鸭毛枕头上。它怕冷,把被子一直盖到脖子上。后来,床上容不下了,巴拉巴斯就顺着床边卧在地上,把马头一样的大脑袋枕在小克拉腊的胳臂上。人们压根儿没听见过它狺狺狂吠,也没听见过它胡乱哼哼。它性情温顺,浑身漆黑,像只黑豹。喜欢吃水果和蜜饯。每逢有人来访,家里人又忘记把它关起来时,它就悄悄地溜进饭厅,围着桌子绕圈儿,小心地从盘子里把爱吃的东西叼出来。桌上吃饭的人谁也不敢阻拦它。尽管它像大姑娘似的那么温柔,可还是让人看着害怕。它一上街,小贩们就立刻慌忙逃走。有一回,几位妇女正在一辆送牛奶的大车前排队。巴拉巴斯来了,大家伙儿吓了一跳,拉车的那匹佩尔切隆马吓得撒腿就跑。牛奶桶噼里啪啦全掉在了石板路上。塞维罗只好包赔全部损失。他命令把狗拴在院子里,克拉腊又跳着脚闹了一场。结果只好把父亲的决定无限期推迟执行。老百姓想象力丰富,再加上说不清狗的品种,于是凭空给巴拉巴斯增添了不少神话色彩。有人说,它还得长。除非哪个凶狠的屠夫把它宰了,不然的话,它能长成骆驼那么大。有人说,巴拉巴斯是狗和马的串秧儿。说它会生出翅膀,长出犄角,像龙一样吞云吐雾,像罗莎在那幅硕大无比的台布上绣的动物一样。老奶奶收拾碎瓷器收拾得挺腻烦,还得听诸如巴拉巴斯在满月的夜晚会变成狼这类闲话。于是,她用上次对付鹦鹉的办法对付巴拉巴斯。可过量的鱼肝油没把它杀死,只是害得它拉了四天稀,弄得家里哪儿都是,老奶奶还得动手打扫一遍。那会儿,日子真艰难啊。当时,我约莫有二十五岁上下;但是,我觉得留下的日子不多了,我得为前程做出安排,争取有个满意的社会地位。我像牛马一样整天苦干。有几次星期天不干活儿,坐下来歇口气,我都觉得是在浪费宝贵的时光。每闲待一分钟,我离开罗莎又要远出一个世纪。在矿上,我住在一间锌皮顶木板房里,是我自己动手盖起来的,只有三个雇工打下手。只有一间屋子,四四方方的,把东西都存放在里面。每面墙上开一扇小窗户,白天闷热,好让空气流通。入夜,寒风四起,窗子上有窗板,可以关上。全部家当只有一把椅子、一张行军床、一张简陋的桌子、一台打字机和一只沉重的保险箱。保险箱是用骡子驮过沙漠的,里面存放着矿工的工资、几份文件和一个小小的帆布袋。布袋里有几小块闪闪发光的金子,是我千辛万苦积攒下来的。那所住处很不舒服,不过我早已过惯了不舒服的生活。我从来没用热水洗过澡,对童年的回忆不过是孤苦伶仃、挨冻受饿。一连两年,我就在那间屋子里吃饭、睡觉、写字。除了几本反复读过多遍的书籍、一堆旧报纸和几册英语课本外,别无其他可供消遣的东西。我借助英语课本学习这种美妙语言的基本知识。还有一只匣子,里面收藏着我和罗莎的来往信件。我的习惯是用打字机写信,自己留一份拷贝。我的信和她的不多几封回信按日期排好。我和矿工们吃得一模一样。我规定禁止在矿上喝白酒。我家里也没有白酒。我总认为,孤独和厌倦会把好端端的人变成酒鬼。也许是因为想起父亲那副模样,我才主张忌酒的。父亲手里总是拿着一只酒杯,敞开领口,领带松松垮垮地耷拉着,上面尽是酒痕。他两眼混浊无光,一个劲地喘粗气。我酒量不大,一喝就醉。自从十六岁那年发现这一点后,我一直不曾忘记。有一次,外孙女儿问我:你远离文明生活,独身一人,怎么能挨过那么长的时间呢? 我说不上来。其实,这样打发日子,对我来说,要比别人来得容易一些。我不爱交际,朋友不多,也不喜欢过节或凑热闹。单独一个人,反而觉得好过些。我很难和别人保持亲密无间的关系。当时,我还没和女人一起生活过,因此不会怀念那些不知其味的事情。虽然到了今天,这么大岁数了( 照照镜子,都认不出自己了) ,一看到玉臂的暗影、腰肢的曲线、女人膝盖的晃动,还不免心潮翻腾,但是我对爱情是忠贞不二的,不会见一个爱一个,从来不会。我好像一株扭曲的大树。对年轻时候的荒唐事,我不打算辩解,更不会说什么情欲冲动难以控制一类的话。在那个岁数上,我接触不到别的女人,只能和一些轻狂的女人混一天算一天。对什么是正经女人,什么是不正经女人,我们这一代人还是能够分辨的;在正经女人当中,还能分清哪些是自皂的,哪些是别人的。认识罗莎以前,我连想也没想过爱情。在我看来,浪漫主义既危险又无益。纵然我喜欢上某位姑娘,也不敢贸然接近她,担心被拒绝,害怕闹笑话。我为人十分高傲,为此比别人受的罪就更多。时间过去半个多世纪了。但是,俏姑娘罗莎闯入我生活的那一时刻,依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她像愉快的天使从我身旁飘然而过,摄走了我的灵魂。跟她走在一起的有老奶奶和另外一个小女孩儿,大概是她妹妹吧。我想,她是穿了一件淡紫色的衣服,不过没有把握。我的眼睛根本无暇顾及她的衣服。她长得太美了,即使她身穿一件白鼬皮的外套,我也顾不上看一看,两眼只是盯住她的面庞。对于女人,通常我不大注意。但是,谁要是对罗莎视而不见,那他准是个傻瓜蛋。她那一头不可思议的绿色长发像一顶奇特的帽子围住她的面孔,仪表好似仙女,走起路来仿佛鸟儿在飞翔。她走过来的时候,人群中一阵骚动,交通顿时阻塞。从我面前经过,她根本没看我一眼,就飘然走进阿马斯广场的糖果店。我痴呆呆地站在大街上。她在店里购买茴芹籽糖,一块一块地挑选,把几块糖塞进嘴里,又递给妹妹几块,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着迷的人不只我一个,没过几分钟就围了一圈人,隔着玻璃窗朝里张望。我立时发作起来。我根本没想过,向这样一位天仙般的姑娘求婚,我远不是个理想的人物。我没有财产,不是个有出息的小伙子,前途十分渺茫。甚至我还不认识她呐! 但是,我被弄得眼花缭乱了,当下就认定只有她才配做我的妻子。得不到她,我宁肯打一辈子光棍。她回家的时候,我一直尾随在后面。她上电车,我也上电车,坐在她后边,目不转睛地盯住她那完美无缺的后颈、浑圆的脖子、轻柔的双肩。几缕没有梳好的绿色鬈发披散在她双肩上。我仿佛进入梦境,觉不出电车在开动。突然,她步履轻盈地走过通道,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用那双金黄色的明媚的大眼睛朝我的两眼扫了一下。一时间我失魂落魄,呼吸中断,脉搏停止跳动。刚一缓过劲来,立刻冒着被跌得骨断筋折的危险跳下电车,急忙朝姑娘走过的那条街跑去。我遥遥望见淡紫色的倩影消逝在一扇大门后面,故而能猜出那里是她的住处。打那天起,我开始在她家的对面站上岗了,像只离开妈妈的小狗儿一样在那条街上徘徊,暗中窥测,给花匠塞钱,跟女仆攀谈,最后和老奶奶搭上话了。老奶奶真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她同情我,答应把情书、花束、不计其数的装满茴芹籽糖的糖盒转交给姑娘,以博得她的欢心。我还给她送上几首离合诗(是一种短诗,每行首字母依次排列可组成词)。我不会做诗,好在有个卖书的西班牙人,写韵文是把好手。写诗啊、编歌啊,总之,凡是动笔的活儿,我都托他代劳。菲鲁拉姐姐也帮助我接近瓦列家的人。据她说,我家的姓和瓦列这个姓八百年前曾经有过亲戚关系。她还寻找机会让我们在望完弥撒出来时互相寒喧几句。就这么着,我找了个机会登门拜访罗莎。那天,我走进她家,本来能和她说上几句悄悄话,可我一句话也想不出来。我手里拿着帽子,嘴巴张得大大的,活像个哑巴。这副表情瞒不过罗莎的父母,他们帮我摆脱了窘境。究竟罗莎对我有什么看法,我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阵子她表示愿意嫁给我,我也不知道。我没有费什么九牛二虎之力,就正式成了她的未婚夫。罗莎美若天仙,十分贤惠,但是没人登门求亲。她母亲解释说,没有哪个男子汉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一辈子保护住罗莎,以便对付那些垂涎三尺的男人。围着她团团转的人的确不少,一个个神魂颠倒。但是,直到我站出来以前,谁也没有拿定主意。罗莎的姣容把人吓住了,大家只能从远处投来爱慕的眼光,而不敢凑上前来。说实话,我压根儿没想过这些。我的问题是身上一文不名,不过有了爱情的力量,我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有钱人。我朝四下望了望,打算找到一条捷径,但决不搞歪门邪道,我受过的教育告诉我为人要诚实。据我看,要想取得成功光凭一个令人起敬的姓氏是不够的,必须有靠山,有专长或者有资本。我琢磨,如果一开始我就有钱,那我可以去打扑克,赌赛马;可我没钱,只好考虑干点儿什么营生,不怕担风险,能捞到一笔钱就行。开采金矿、银矿是冒险家的梦想:他们要么陷于贫困,死于结核病;要么变成有财有势的人。问题全在运气如何。多亏母亲的姓氏颇为显赫,我从银行得到一笔保证金,租下北方一座矿山。我打定主意,哪怕用两手把山榨干,用两脚把石头踩碎,也要把山上的金子挖得干干净净,直到最后一克。为了罗莎,我要这么干,再难也不在话下。主教亲自警告雷斯特雷波神父,要他别去打扰小克拉腊.德尔.瓦列,神父才不得不收敛起那股宗教法庭法官的气焰。到了秋末,瓦列一家人总算静下心来,不再担心雷斯特雷波神父打什么算盘;另外,也无可奈何地只好相信马科斯舅舅真的去世了。于是,塞维罗开始把他的政治计划付诸实践。为此,他准备了好几年。塞维罗应邀代表南方的一个省,作为自由党的候选人参加议会选举。那个省他从来没去过,在地图上也很难找到,不过毕竟这是一次成功的尝试。自由党很缺人,塞维罗又急切希望在议会中占个席位,因此没费什么力气就说服了南方贫苦的选民提名塞维罗为候选人。为了表示支持塞维罗,选民们给瓦列家送来一只烤猪,个头儿挺大,红亮红亮的。猪肚子上开了个大口子,里面塞满石鸡,石鸡肚子里又塞满洋李。另外,还有一个大玻璃瓶,里面装着半加仑国产的上等白兰地。成为众议员,最好成为参议员,这是塞维罗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事情。他努力和各方接触,广交朋友,秘密集会,小心谨慎而又切合时宜地在公众场合露面,在适当的时候给合适的人送钱,为他们办好事。做了这一系列细致的工作,才水到渠成,达到了目的。那个南方的省份虽然地处边陲,鲜为人知,但这恰恰是他所希望的。送来烤猪的那天是星期二。到星期五就吃完了,剩下的皮和骨头丢在院子里,让巴拉巴斯大啃大嚼。就在那天,克拉腊预言家里还得死人。“这回死的人可冤枉啊! ”她说。星期六,她整夜都很不安宁,醒来的时候大嚷大叫。老奶奶给她喝了一服椴树花浸剂,其他人都没在意。父亲要去南方旅行,大家都张罗着帮他打点行装。俏姑娘罗莎一起来就浑身发烧。妮维娅吩咐罗莎不要起床。库埃瓦斯大夫说,不是什么大病,让人给她冲一杯柠檬汁,多加点儿糖,兑上些白兰地喝下去,好发发汗。塞维罗特地去看了看女儿,只见她身上盖着奶油色的带三角图案的被单,满脸通红,两眼光彩熠熠。他送给女儿一张舞会票,还叫老奶奶打开盛白兰地的大玻璃瓶,往柠檬汁里兑白兰地。罗莎喝下柠檬汁,盖上羊毛毯,躺在克拉腊身边( 她们姐儿俩合住一间屋子) ,立刻睡熟了。悲剧发生的那个星期天,老奶奶和往常一样一大早就起来了。挈弥撒前,她先到厨房为全家人准备早点。头一天煤炉子封了火,老奶奶借着余火把炉子烧旺。她一边烧上水,热上牛奶,一边收拾盘子,准备往饭厅里端。然后,煮燕麦粥,滤咖啡,烤面包。她又另外收拾出两只托盘:一只给妮维娅,她习惯在床上进早餐;另一只给罗莎,她生病了,只好在床上吃早点。老奶奶在给罗莎准备的托盘上盖了一方修女们绣的亚麻布餐巾,一来怕咖啡凉了,二来好挡挡苍蝇。她走到院子里,看看巴拉巴斯是不是在近处。平时她端着早饭走过院子的时候,这条狗总爱往上扑。她一看,巴拉巴斯正和一只母鸡逗着玩呢,便趁这工夫儿赶紧走出来。这条路还真不短。从厨房出来,得穿过几重院子、几条游廊,走到宅院的尽头,才能拐到旁边姑娘们住的屋子。来到罗莎住的那间屋子门口儿,老奶奶突然有一种预感,不由得犹疑了一阵子。和往常一样,没有敲门就走了进去。她立刻闻到一股玫瑰花香,可此刻不是玫瑰开花的季节啊。这时候,老奶奶明白了,一定是发生了无法挽回的不幸事件了。她小心翼翼地把托盘放在床头桌上,一步一步走到窗前,拉开沉甸甸的窗帘。清晨苍白的阳光流进屋里。她痛苦地转过身来,果不其然,只见罗莎已经死在床上。看上去,她比平时更加俏丽,头发碧绿碧绿的,皮肤的颜色好像新鲜的象牙。两只蜂蜜般的金黄色的眼球茫然地张着。小克拉腊站在床脚旁,盯住姐姐。老奶奶跪在床边,握住罗莎的一只手,开始为她祷告。正在她祈祷的时候,只听得一声响彻屋宇的可怕的吼叫声,仿佛轮船失事时人们发出的惊呼声一样。原来是巴拉巴斯在狂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整整一天,巴拉巴斯为死去的姑娘不住气地狺狺狂吠,把全家人和闻声赶来的左邻右舍的神经都要叫碎了。库埃瓦斯大夫朝罗莎的身体瞥了一眼,立时断定死因比普通的发烧要严重得多。他东嗅嗅,西闻闻,检查了厨房,把手指伸进平锅;打开面粉袋、糖袋、干果盒;把所有的东西都翻了个个儿。凡是他走过的地方仿佛刮过一场飓风,东西都被弄得乱七八糟。大夫把罗莎的箱子翻腾了一遍;挨个儿询I 司仆人;还把老奶奶逼得几乎发疯。查来查去,最后查到那个装白兰地酒的大玻璃瓶。大夫没把心中的疑团告诉旁人,只把玻璃瓶带回实验室。过了三个小时,他回来了,脸上的表情挺吓人的。本来像法乌努斯(意大利神灵)一样的红润脸庞变得十分苍白。在处理这桩可怕的事件过程中,他的脸色一直是那样苍白。大夫找到塞维罗,抓住他的胳臂,把他拉到一边儿。“酒里有毒药,足够杀死一头牛。”大夫把嘴凑近塞维罗的耳边说,“不过,要想确有把握地证实是酒中毒药害死了姑娘,还得做尸体解剖。”“您是说把她剖开? ”塞维罗大声喊道。“用不着全剖开。脑袋不用动,只查查消化系统。”库埃瓦斯大夫说。塞维罗听了,觉得四肢软绵绵的。这当儿,妮维娅已经哭得精疲力竭,一听说他们打算把女儿拉到停尸所,突然又激动起来。大家伙儿连忙赌咒发誓,说一定把罗莎从家里一直送到天主教墓地,妮维娅才算平静下来。大夫给了她一片鸦片酊,她同意吃了下去,一下子睡了二十个钟头。傍晚,塞维罗安排停当。让孩子们上床睡觉,叫当差的早早退下去。这件事闹得克拉腊情绪太激动了,塞维罗让她到另一个姐姐屋里去过夜。各屋里的灯火熄灭了。整个宅院一片寂静。这时候,库埃瓦斯的助手来了。是个瘦弱的年轻人,近视眼,说话有点结巴。他们帮着塞维罗把罗莎的尸体送到厨房里,小心仔细地放在一块大理石板上。平时老奶奶用这块石板和面,切菜。虽然塞维罗秉性刚强,但是看到大夫税掉女儿的睡衣,女儿美人鱼般的晶莹玉体裸露出来时,还是承受不住了。他痛苦万分,像个醉汉似的跌跌撞撞走出厨房,摔倒在客厅里,孩子般地放声大哭起来。库埃瓦斯大夫亲眼看见罗莎出生,对她了若指掌,可是一看到姑娘的裸体,也不禁吃了一惊。年轻的助手激动得气喘吁吁。在以后的多少年内,每每回想起罗莎那副令人难以想象的形象——赤身露体地平躺在厨房的石桌上,长长的头发垂落到地,仿佛翠绿的瀑布——他还不由得气喘吁吁。老奶奶哭累了,祈祷烦了。她预感到在后院她平日干活儿的地方正在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就在大夫和助手进行可怕的尸体解剖的时候,老奶奶从床上起来,围上大披巾,走到院子里。看见厨房里点着灯,可是门窗关得紧紧的。只好穿过三重院落,顺着冰凉的静悄悄的游廊一直走到客厅。客厅门半掩半闭,壁炉里的火熄灭了。只见东家满面忧伤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老奶奶走进客厅。“我的宝贝儿罗莎在哪儿? ”她问。“库埃瓦斯大夫跟她在一块儿,老奶奶。在这儿待会儿吧,跟我喝一杯。”塞维罗央求说。老奶奶站在那儿,两臂交叉,在胸前用手拉住披巾的两个角儿。塞维罗指了指沙发,老奶奶畏畏缩缩地走过去。她到瓦列家干活儿以来,第一次离东家这么近。塞维罗斟了两杯雪利酒,一人一杯。他一仰脖,喝下了自己的那杯。然后,把脑袋埋在两手之间,用手指不住地捋头发,唔唔哝哝地说些不清不楚的伤心话。老奶奶欠着身子,直僵僵地坐在沙发边儿上,看见主人落泪才放松下来。她伸出粗糙的手,自然而然地给他理顺头发。二十年来她正是用这样一股柔情抚慰塞维罗的孩子们。塞维罗抬起双眼,盯住她那张看不出年岁的面孔、印第安人特有的颧骨、漆黑的发髻和宽阔的前胸。他亲眼见过所有的孩子都曾经在老奶奶的怀里被哄得犯困了,睡着了。他觉得眼前这位慷慨无私的热情的女人像大地一样,能够使他感到安慰。他俯下身,把前额支在老奶奶的裙子上,从浆过的围裙上嗅到一股香甜的气味,突然他像孩子似的失声痛哭。老奶奶抚摩他的后背,用手掌轻轻地拍打他、安慰他;像哄小孩睡觉一样,用低低的声音哄着他;还为他哼起歌谣,直到塞维罗平静下来。两个人坐在一起,不时掉下几滴泪水,边饮雪利酒,边回忆幸福的时光。他们想起罗莎在花园里追逐蝴蝶的情景,她那美丽的容颜仿佛来自大海深处。这时,库埃瓦斯大夫和他的助手在厨房里收拾好寒光闪闪的器具和恶臭刺鼻的药瓶,戴上橡皮围裙,挽起袖子,在俏姑娘罗莎的肠胃里寻找毒物。最后,确定无疑地证实姑娘吞下了大量的耗子药。“这是给塞维罗准备的。”大夫在洗碗池洗手的时候下结论说。死者的美貌使助手激动万分。他不忍心把罗莎像条口袋似的缝一缝就了事。他建议给她修整一下。于是,两个人给尸体涂上油膏,肚子里塞满防腐剂。两人一直干到凌晨四点。库埃瓦斯大夫说,连劳累带伤心,他实在支撑不住了,说完就出去了。厨房里只剩下大夫的助手侍弄罗莎。他用海绵把罗莎身上的血迹洗干净,给她穿上绣花衬衣,遮住那道从喉咙一直到阴户的缝好了的大口子,还替她梳了梳头发。然后,把周围收拾干净。库埃瓦斯大夫在客厅里找到塞维罗,看见老奶奶仍在陪着他。两个人又喝酒又哭泣,都显出醉醺醺的样子。“弄利索了,”大夫说,“咱们去给她打扮打扮,好让她妈妈看看。”大夫告诉塞维罗,他的猜测是有根据的,在他女儿的胃里找到的毒药,和那瓶礼品酒里的毒药一样。这时候,塞维罗想起了克拉腊的预言,本来所剩无几的镇静,一下子又丧失殆尽。无论如何没法相信女儿会替父丧生。他昏倒在地上,嘴里不住念叨他有野心,好逞强,女儿的死是他的罪过。还说,谁也没让他混进政界,当一名普通的律师,做一家之长,不是蛮好的吗? 又说,从那会儿起,要永远放弃那个倒霉的议员候选人资格,离开自由党。搞事业也好,摆花架子也好,一律洗手不干了。还说,政治是屠夫、土匪干的营生,但愿子子孙孙别再往里掺和。直闹得库埃瓦斯大夫大发慈悲,最后用酒把他灌醉。雪利酒比悲痛、自责更有劲。老奶奶和大夫把塞维罗抬到卧室,替他脱掉衣服,放在床上。随后,两个人来到厨房,助手已把罗莎安顿得差不多了。翌日清晨,妮维娅和塞维罗·德尔·瓦列很晚才醒过来。亲戚们已经把房子布置好了,准备举行葬礼。窗帘拉上了,上面加了一条黑绸子。花圈沿着墙根一溜儿摆开,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花香。饭厅里安排了一个讲究的灵堂。大桌子上蒙着一块带金色流苏的黑绒布,上面停放着装殓罗莎的白棺材,棺材上镶着银色铆钉。铜烛台上有十二支黄蜡烛,影影绰绰地照亮死去的姑娘。罗莎身穿新娘礼服,头戴为举行婚礼准备下的蜡制橙花冠。中午,家里的人、朋友们、熟人列队致哀,向瓦列家族的成员吊唁。就连不共戴天的政敌们也上门吊丧。塞维罗·德尔·瓦列细细打量每一个人,希图从他看到的每一双眼里发现杀人凶手的隐秘。但是,从所有来客的眼里,包括保守党主席在内,只能看到同样的悲伤、同样的无辜。守灵的时候,男人们在瓦列家的客厅里、游廊上来来往往,低声谈论各自的生意。本家有人过来,他们马上闭住嘴,以示尊敬。然后,进入饭厅,走到棺材跟前,向罗莎的遗体告别。此时此刻,罗莎的俊美更胜过往常,看到她的人无不感到心惊。太太们走进客厅。客厅里的椅子排成一圈,她们可以坐下来,舒舒服服地哭上一场,借他人的丧事,泄自己的愁闷。只见她们泪水纵横,但都保持着自己的身份,决不哭出声来。还有几位喃喃地低声祷告。瓦列家的用人在客厅、游廊间来回奔走,给客人送茶,送白兰地,给妇女递上干净的手帕,给那些被室内污浊的空气、蜡烛的气味和悲痛的气氛折磨得头晕眼花的太太们递上家制糖果和浸过阿摩尼亚水的小块敷布。瓦列家所有的孩子( 克拉腊除外,她还太小) 一律穿上纯黑的衣服,像群乌鸦似的围坐在妈妈四周。妮维娅的眼泪哭干了,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不喘气,别人又不敢用阿摩尼亚水让她松快松快,因为她对阿摩尼亚有过敏反应。客人们走过来,依次向她致哀。有人亲吻她的两颊,有人紧紧拥抱她几秒钟,可她似乎连最亲近的人也认不得了。她曾经亲眼看见自己的孩子一落草就死去或死于襁褓之中,不过像现在这样的失落感还从来没有过。兄弟姐妹们在向罗莎告别的时候,都吻了一下她那冰冷的前额。唯有克拉腊连饭厅都不肯靠近。大家也不勉强她,都知道她极端敏感,一旦想象力发作,会像梦游者一样四处转悠。克拉腊在花园里蹲在巴拉巴斯身旁,不想吃饭,也不愿意参加守灵。只有老奶奶注意到她,用话安慰她。可她根本不要人安慰。虽然塞维罗采取了一些措施,防止谣言四起,可是罗莎之死还是引起人们的纷纷议论。每逢有人打听,库埃瓦斯大夫便回答说,据他看,罗莎死于急性肺炎。本来这个说法是再合理不过了,可另一个说法还是传开了:罗莎误饮毒药,代父身亡。当时,国内的人还不懂什么叫政治谋杀。无论怎么说,投毒总是为人所不齿,被认为是老娘儿们玩的花招儿,从打殖民时期起就没人再这么干了,连情杀也讲究面对面地干嘛。对这桩谋杀案,人们群起抗议。没容塞维罗出面阻拦,反对派的一家报纸就抢先发表消息,含沙射影地指责寡头集团,说保守党人竟然干下这种勾当。还说,塞维罗·德尔·瓦列不顾自己从属的社会阶级,毅然投身于自由党营垒,因此保守党人才不肯放过他。警察局抓住盛白兰地的大玻璃瓶这条线索,试图查清案件。查来查去,只弄清了酒瓶和塞满石鸡的烤猪来源不同,南方选民与案件毫不相干。他们送来烤猪的同一天、同一个时辰,有人在瓦列家厨房门口偶然看到过这只神秘的酒瓶。厨师以为是和烤猪一起送来的礼物。警察努力追踪也好,塞维罗通过私人侦探调查也好,都没能找到杀人凶手。这件仇杀悬案的阴影一直笼罩着瓦列家族的后代。瓦列家族命途多舛,屡遭暴力侵害,这只是第一次罢了。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一天,出现了一条新矿脉。对我来说,的确是十分幸运的一天。在那段时间里,我忍受着牺牲、思念和期待的折磨,一直在寻找,总算找到了这条神奇的厚厚的矿脉。可以说,它便是我渴望已久的财富。我满有把握在六个月内凑足结婚所需的花费,过上一年我便可以自认为是个富翁了。当天下午,我兴高采烈,急不可耐地给罗莎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很有福气,因为在开矿这个行当里一向是胜者居少,败者居多。我太激动了,十个指头老在旧打字机上打架,一个字母没打完,第二个字母又上去了。就在这当儿,猛听得有人敲门——叩门声从此彻底打断了我的灵感。来者是个脚夫,牵着两头骡子,从镇上带来一份菲鲁拉姐姐发来的电报。电报通知我:罗莎去世了!我拿着纸片一连看了三遍,最后才明白过来,这件事太让我伤心了。我万万没有料到罗莎会死。我想过,罗莎等我等得不耐烦了,会决定嫁给别人;我想过,永远找不到能使我发财致富的倒霉的矿脉;我也想过,矿坑会塌顶,我像蟑螂似的被压在乱石之下。这些可能出现的情况,还有其他情况,我都设想过,而且心情十分沉重。我是个出了名的悲观主义者,凡事总往坏处想。但是无论如何我没想到罗莎会死去。我觉得,没有罗莎,生活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热情消失殆尽,心里空荡荡的。我跌坐在椅子上,两眼望着窗外的荒漠,不晓得呆坐了多久,直到灵魂慢慢回到躯体。我第一个反应是暴跳如雷。我用拳头猛击屋子的单薄的木板墙,直打得手指关节往外冒血。我把保存下来的罗莎的信件、画像以及我写的信件的拷贝撕得粉碎。我急匆匆地把衣服、文件、装金粒的帆布袋儿塞进箱子里。然后,找到工头,把矿工的工资和库房的钥匙交给他。脚夫表示愿意陪我去车站。我们骑在骡背上要走大半夜。身上只披着一条卡斯蒂利亚毛毯,抵御又浓又湿的雾气。我们慢吞吞地朝前走。荒无人烟的原野漫无边际,没有一处标记,向导全凭本能保证我们能够到达目的地。满天星斗,夜色泛亮。我觉得严寒刺骨,凉气钻进灵魂,冻得两手发僵。一路走来,我一直想着罗莎,只盼着她不是真的去世。这自然是想入非非了。我绝望地祷告上苍,但愿一切只是误传,要么凭爱情的力量能使她死而复生,像拉撒路一样从灵床上站起身来。寒夜凄凄,我悲痛万分,不禁暗自饮泣。我骂牲口走得太慢;骂菲鲁拉不该传来噩耗;骂罗莎不该撒手而去;骂上帝不该让她早逝。直骂到东方发白,星斗渐渐隐去。晨光熹微,给北方的景物涂上一层绯红、橘黄的颜色。天亮了,我也变得理智了一些。对这次不幸的遭遇,我只好认命了。我不再企求罗莎活转过来,但求我能及时赶回,下葬前再见她一面。我们两人紧催坐骑,又走了一个小时,来到一座小小的车站。脚夫和我分手了。小站上只有窄轨火车通过,把荒漠( 我在那里度过了两个年头) 和文明世界连在一起。我马不停蹄地赶了三十个小时的路,顾不上吃饭,忘掉了口渴,总算赶在出殡前来到瓦列家。据他们说,那天我风尘仆仆地闯进家门,头上没戴帽子,满脸胡子拉碴,浑身上下尽是泥。说我怒气冲冲,焦灼不安,大喊大叫地问我的未婚妻在哪儿。我走进院子的时候,小克拉腊——当时她还是个又瘦又丑的小丫头——迎上前来,拉住我的手,默默地把我带到饭厅。罗莎就在那儿,躺在白色的棺材里,身体面垫着打褶的雪白的缎子。死后三天,面容未改,比我想象中的罗莎还要漂亮一千倍。死去的罗莎悄悄地现出了她平日隐藏着的美人鱼的原形。“真倒霉! 你从我手里跑掉了! ”他们说我当时跪在她身边这样说,这样喊。亲朋们大吃一惊,因为他们都不了解我是多么沮丧。一连两年,我成天在地底下刨啊刨啊,就是为了能攒下一笔钱,以便有朝一日能拉着罗莎姑娘一起走到神坛跟前。可是死神从我这儿把她夺走了。过了一会儿,灵车来了。那是一辆乌黑闪光的大车。拉车的是六匹用羽毛装饰起来的高头大马,当时都是这个习惯。赶车的是两名穿号衣的车夫。下午,细雨蒙蒙,灵车离开家门,一长串载着亲戚、朋友和花圈的车辆尾随在后面。习惯上送殡是男人的事,妇女儿童一律不参加。只有克拉腊在最后一刻混进送葬队伍,陪同罗莎姐姐前往墓地。我感觉到她用戴着手套的小手紧紧抓住我的手,在整个行进当中一直待在我身边。这个默不作声的娇小的身影在我心田上唤起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柔情。此时,我还没有注意到,一连两天克拉腊一句话也没说。后来,又过了三天,她的沉默不语才引起家里人的注意。塞维罗·德尔·瓦列和几个大孩子抬起罗莎的带银色铆钉的白色棺材,把它放进墓穴。他们身着丧服,默默无言,没有流泪。在我们国家里,表示哀痛的时候,讲究庄严肃穆,他们的做法合乎当时的习俗。掩埋好墓穴,亲戚、朋友、掘墓的工人纷纷离去,只有我留了下来。我站在鲜花丛中——这些鲜花逃过了巴拉巴斯的利齿,陪伴罗莎来到墓地。那时候,我长得又高又瘦,直到菲鲁拉的诅咒应验以后我的身体才渐渐萎缩。微风吹得我外衣的下摆来回拂动,我大约很像一只冬季里的乌黑的大鸟。天空灰暗,风雨欲来。我猜想,天气一定很冷。但是,我认为我没有感到冷,因为怒火正在我心中燃烧。我的两眼死死盯住那块小小的方形大理石,上面刻着俏姑娘罗莎的名字和她在人世间短暂停留的日期,用的是阳文哥特字体。我想,我白白丢掉了两年的时间,做梦梦见罗莎,干活儿为的是罗莎,给罗莎写信,思念罗莎。可是,到头来我连和罗莎合葬聊以自慰也不可得。我思索起我还要生存下去的岁月。我的结论是,没有她,根本不值得活下去,我走遍整个宇宙再也不会找到像她那样留着碧绿的长发、具有大海般妩媚的女人。假如当时有人告诉我可以活到九十多岁,我一定会开枪自杀。墓地的看守从我背后走过来,我没有听见脚步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禁大吃一惊。“干吗碰我? ”我大声吼道。他吓得倒退了一步,可怜的人啊! 凄凉的雨滴润湿了死者前面的鲜花。“对不起,先生。已经六点了,我得关门了。”我觉得他似乎是这样对我说的。他想告诉我,按照规定,日落以后非本园人员禁止在陵园内停留。没容他说完,我往他手里塞了几张钞票,推着他让他走开,别再来打扰我。我看着他一边走一边扭过头来盯着我。他八成认为我是个疯子吧。有时候,一些有奸尸欲的狂人常在墓地周围转悠。他一定把我看成是那类人了。那一夜真长啊,也许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长的一夜。我坐在罗莎的墓旁,和她交谈,陪伴她走过通向阴间的第一段路程。此时此刻,她最难离开人间,活人应该对她表示出爱恋之情,至少让她觉出她在别人的心田中已经播下种子,也能走得心安理得些。我一再回忆起她那副姣容,痛骂自己走背运,埋怨罗莎白让我在矿坑里挨过两个年头,只能在梦中和她相会。在那些年里,我也见到过别的女人,都是些年老色衰的可怜的妓女。她们甘愿侍候全体矿工,与其说为了满足大家的欲望,不如说出自一片好心。这些我都没告诉过罗莎。我只对罗莎说,生活在我身边的都是些无法无天的粗鲁汉子。我远离开文明世界,吃的是鹰嘴豆,喝的是臭绿水。我日日夜夜地思念她。在我的心灵上,她的形象宛如一面大旗,纵然矿脉消失不见,也鼓舞我继续挖山不止。一年中,我大半时间闹胃病,深夜我被冻得浑身冰凉,一心想着白日的温煦。这一切无非是为了能和她缔结良缘。可是,我的梦想未及实现,她却先走一步,丢下我撒手而去,空给我留下无法医治的创痛。我对罗莎说,是她戏弄了我。算一算,我们从来没有单独待在一起过,我仅仅吻过她一次。我只能凭回忆和急切的愿望来编织我们的爱情。那些迟到的、退色的信件无法满足我的愿望。我既不是写信的能手,更不会用文字抒发感情。信件表达不出我的拳拳之情,传递不了思念她的惆怅心绪。我对罗莎说,在矿上度过的几年是无可挽回的损失。倘若我事先知道她在人间的停留是如此短暂,我一定要抢夺一笔钱和她结婚,为她建造一座宫殿,用珊瑚、珍珠、珍珠母等等海底宝物装饰起来,把她藏在宫中,除我以外任何人不许入内;我一刻也不会离开她,永生永世地爱护她。我相信在我身边,她决不会误饮为她父亲暗下的毒药,而会活上一千年。我向罗莎倾诉了埋藏在心底的爱慕之情。我告诉她,我给她带来了一些礼物,准叫她大出意料之外。我还告诉她,我会怎样爱她,使她过得幸福。总而言之,当着她的面我决不会说出的疯话,这次我都一一道出,我也不会再对第二个女人讲这些疯话了。那天夜里,我以为我从此永远失去恋爱的本领,再也不会露出笑容,再也不会追求幻想了。但是,时过境迁的事不断出现,我的漫长的一生可以证实这一点。我看到胸中怒火像恶瘤似的渐渐胀大,给我的美好年华泼上污水,温柔、宽厚从此与我无缘。除去惶惑、暴怒之外,我记得当天夜里最强烈的感情还是失意。我盼着能抚摸罗莎,深入了解她的隐秘,松开她的绿发,让它像清泉一样荡漾,而我能沉浸在粼粼碧波之中。这个夙愿根本无法实现了。我拼命追忆她的遗容。她躺在圣洁的棺材里,周围是打着褶子的白缎子,头戴新娘的橙花冠,手持一挂念珠。当时我不知道,过了很多年后,我竟然又看到她头戴橙花冠,手持念珠,还是这副模样出现在我眼前,只是转瞬即逝罢了。曙光初现,看守又过来了。他看到我在墓地中和青虚虚的鬼魂一起度过一夜,冻得半死不活。也许是出于对我这个疯子的怜悯吧,他把水壶递给我。“喝一口吧,先生,暖暖身子。”他说。我一挥手推掉水壶,气呼呼地在一排排坟墓和柏树间迈开大步,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就在库埃瓦斯大夫和他的助手在厨房里给罗莎的尸体开膛破肚寻找死因的那天夜里,克拉腊躺在床上,张大两眼,在昏暗中浑身不停地战栗。她怀疑姐姐的去世和她的预言有关,这太可怕啦。她认为,她用思想的力量可以挪动盐瓶,同样也可以导致人死,引起地震以及其他更大的祸事。妈妈一再告诉她,这些事她只能预见,而无力引发。但是,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她还是很伤心,很内疚。突然,她想到和姐姐待在一起或许会好受一些。想到这儿,她赤着脚,穿着睡衣下了床。走到平日和大姐一起睡觉的卧室,一看床是空的。她记得最后一次看见大姐,她还躺在床上嘛。克拉腊离开卧室,到别处去寻找。四下里一片漆黑,鸦雀无声。妈妈吃了库埃瓦斯大夫给的药睡熟了,哥哥姐姐和下人早早回到各自的房间了。她浑身冰凉,忐忑不安,贴着墙壁悄悄地穿过一间间厅堂。沉甸甸的家具、洗得干干净净的厚重的帷幔、墙上的挂画和深色的带花贴墙纸,还有在屋顶下微微晃动的熄灭的吊灯、攀附在瓷柱上的欧洲蕨——样样东西都显得咄咄逼人。克拉腊看到从客厅门下的缝隙处透出一线灯光,想要进去,又怕遇见父亲,担心他会让自己上床睡觉。想到这儿,她转身朝厨房走去,心想倒在老奶奶的怀抱里她会感到慰藉。她穿过大院的山茶树和矮小的橘树,走过中院的几间厅堂和暗幽幽的走廊。走廊上瓦斯灯整夜点着,发出微弱的亮光,遇上地震人们可以借着灯光跑到院子里,平时还可以吓唬蝙蝠和其他昼伏夜出的小动物。克拉腊来到后院,厨房、堆房等等都在这里。后院不像前面那样富丽堂皇,这里又是狗窝,又是鸡窝,还有下房,简直是凌乱不堪。塞维罗·德尔·瓦列是第一批购买汽车的主儿,可是,后院一边还有个马厩,里面养着几匹老马,供妮维娅使用。厨房门和窗板都关上了,帘子也拉上了。凭直觉,克拉腊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非比寻常的事情。她想探头看看,可鼻子够不着窗台。只好拉过一只木箱,靠在墙根边,然后爬上木箱。由于气候潮湿,天长日久窗棂子变形了,窗板和窗棂间出现了一道缝子。克拉腊从缝隙里看到了厨房里面的情景。库埃瓦斯大夫曾经给克拉腊接过生,平时得个小灾小病的,或者闹气喘,都是大夫照料她。库埃瓦斯大夫是个大个子,肚子朝前腆着,慈眉善目,蓄着一部大胡子。眼下他却变成一个黑乎乎的胖大的吸血鬼,就像克拉腊在马科斯舅舅的书籍里看到的插图那样。他俯身在老奶奶做饭用的大桌子上。身边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面色像月亮一样苍白,衬衣上血迹斑斑,眼睛里流露出一片痴情。他看了看罗莎的白嫩的大腿和赤裸的双脚。克拉腊不由得哆嗦起来。这时候,库埃瓦斯大夫走开了,克拉腊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罗莎躺在石桌上,胸部、腹部被剖开了一个深深的大口子,肠子就在她身边,放在盛凉菜的大盘子里。罗莎的脑袋歪在一边,正冲着克拉腊往里偷看的那扇窗户。她的长长的绿发像欧洲蕨一样从石桌一直垂到地面的细砖上,沾满殷红的鲜血。她紧闭着两眼。厨房里影影绰绰,克拉腊待的地方距离又远,或者是出自想象,克拉腊只觉得看到了一副忍受屈辱、苦苦哀求的面容。克拉腊站在木箱上动弹不得,只好一直看到底。她透过窗缝儿朝里窥视了很长时间,浑身冻得冰凉也没觉出来。她看见那两个人把罗莎的五脏掏空,往血管里注射一种药水,用香醋、薰衣草精给她里里外外冼了一遍。她看见他们往她肚子里塞进防腐剂,用缝垫子用的大弯针给她缝好。她看见库埃瓦斯大夫在洗碗池里洗了洗手,揩干泪水,助手洗净血迹和罗莎的内脏。她看见大夫穿上黑色外衣,满面哀戚地走出厨房。她看见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吻了吻罗莎的嘴唇、脖颈、前胸和大腿,气喘吁吁地用海绵为她擦干净,然后给她穿上绣花衬衣,梳好头发。她看见老奶奶和库埃瓦斯大夫来了,给罗莎穿上雪白的衣服,戴上橙花冠——那是罗莎生前用绢纸包好,留着婚礼时使用的。她看见助手一伸双臂抱起了罗莎,脸上的柔情真是令人感动,仿佛罗莎是他的新婚妻子,他抱着罗莎第一次跨进家门。直到东方破晓,克拉腊才敢动弹。她偷偷地溜到自己的床前,从内心深处体验到什么是万籁俱寂。寂静占据了她全部心灵,从此她再也不说话了。直到九年后,克拉腊才又开口说话,宣布她即将出嫁。第二章 三星庄园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和姐姐菲鲁拉在饭厅里一起吃晚饭。周围的家具在很久以前本来是维多利亚式的上好物件,但式样已经过时,而且都用坏了。喝的是油腻腻的汤,天天如此。吃的是淡而无味的鱼,每星期五必不可少。上菜的是个老仆人。按照当时的习惯,她属于拿工资的奴隶,整整服侍了他们一辈子。老妇人眼睛半瞎了,腰弯背驼,身体还算健壮。她从厨房走到饭厅,又从饭厅走到厨房,神色庄重地把大托盘端来端去。埃斯特- 特鲁埃瓦夫人没有在饭桌上和儿女们共进晚餐。每天早晨,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两眼望着窗外大街上发生的事情,眼瞅着她年轻的时候还颇为出色的居民区随着岁月流逝渐渐衰败下去。午饭后,家里人把她挪到床上,扶着她半躺半坐。关节炎闹得她只能保持这个姿势。她独自一人潜心阅读讲述圣徒的生平和奇迹的圣书,可怜巴巴地直读到翌日清晨。然后,再从头重演一遍。只有星期天才出门,到离家两个街区远的圣塞瓦斯蒂安礼拜堂去望弥撒,菲鲁拉和老仆人推着轮椅送她。特鲁埃瓦嘬干净横七竖八的鱼刺,吃下白惨惨的鱼肉,把刀叉丢在盘子里。他身体笔直地坐在那儿。平时走路也是这么个姿势。总爱把身体挺得直溜溜,脑袋微微向后仰,还略朝旁边歪着,乜斜着眼睛看人。那副神态混杂着高傲、猜疑,还有些近视。幸亏他那双眼睛明亮得出奇,目光又特别柔和;否则,他那副神情真够叫人不愉快的。按说又矮又胖的人才爱挺胸腆腹,使自己显得身量儿高一些。特鲁埃瓦身高一米八,长得很瘦很瘦,浑身的线条全是直上直下的。鹰钩鼻子十分尖削,前额很高,长着两道剑眉。梳着背头,好似狮鬃。骨头偏长,连十指也是尖尖的。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一举一动都透着精神,显得十分健壮,举止中也不乏潇洒之处。面部表情总是那么严厉、阴郁,老是面带愠色。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最突出的特点是脾气不好,动辄失去理智,暴跳如雷。从孩提时代起,他就有这个特点,发起火来,常往地上一躺,口吐白沫,气也喘不上来了,两脚又蹬又踹,好像中了邪似的。每逢这种时候,只好把他按进冰水里,帮他恢复自制力。后来,他学会了控制自己。但是,一生中,还是动不动大发雷霆,稍稍一受刺激,就闹得不可开交。“我不回矿上了。”他说。这是他在饭桌上和姐姐说的第一句话。头天晚上,他想到,为了尽快发财再去过隐士生活已经毫无意义。于是打定主意不再回去。矿山的租让期还有两年。两年的时间足够他开采完那条刚发现的丰富的矿脉。但是,他想,工头也许会搞点小偷小摸,或者不像他那样经营有方,只是他没有任何理由去葬身沙漠了。他不愿意为了发财再做这么大的牺牲。罗莎不在了。如果可能的话,他在有生之年还会挣下一大笔钱,到头来不过是消磨时光,等待死神的莅临。“你总得干点儿事啊,埃斯特万。”菲鲁拉说,“你也知道,咱们俩自己花不了多少钱,几乎一个子儿也不花,可妈妈的药贵得很呐。”埃斯特万瞟了姐姐一眼.。姐姐的模样还很俊俏,长得挺丰满,那张椭圆脸颇像罗马圣母。但是,她的肤色苍白,泛着青虚虚的暗光,两眼布满阴云,逆来顺受的情绪使她的美貌大为减色。菲鲁拉甘愿为妈妈充当护士的角色。她睡在埃斯特夫人的隔壁房间,随时准备跑到母亲身边,给她喂药,放便盆,安放好枕头。她有一颗备受折磨的心灵。她忍受屈辱,干些脏活儿累活儿,而且感到是一种乐趣。她认为,吃尽人间不平的苦头——这个办法真可怕——可以升入天堂。因此,才高高兴兴地为母亲清洗病腿上的脓疮,洗身子,查看尿盆,不怕脏,不怕臭。她既恨自己,又恨妈妈。恨自己把受罪当乐趣,一片苦衷难对人言;恨妈妈把自己当成工具。她侍奉母亲毫无怨言,但有时又会想出些巧妙的办法让残废的妈妈过得不那么舒坦。为照料母亲,女儿不惜牺牲一切,至今尚未出嫁。这一点虽然没有明说,可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菲鲁拉以母亲生病为口实,拒绝了两门亲事。她自己不说,可人人都知道。和弟弟一样,她的脾气也不好,举止粗鲁、笨拙。不过,为生活所迫,再加上她是个女人,只好设法控制自己,压住火气。看上去,她像个完人,是出了名的“圣女”。她孝顺埃斯特夫人;在母亲生病,父亲去世,全家陷入困境的时候,悉心抚养唯一的兄弟。人们提到这些,都把她当成典范。埃斯特万小时候,菲鲁拉很疼爱他,跟他一起睡觉,给他洗澡,领着他散步。她还从早到晚不停地干活儿,给人家缝衣服,替弟弟交学费。后来,靠她挣的那几个钱,家里人连饭都吃不上了,埃斯特万只好到一家公证人办事处去工作。当天,菲鲁拉干着急没有办法,气得大哭一场。那时候,她照看弟弟,服侍弟弟,就像现在伺候老娘一样。但是,她也在弟弟身上罩了一张无形的网,使他感到内疚,觉得欠下姐姐一笔无法偿还的恩情债。埃斯特万从开始穿长裤起就和姐姐疏远了。有一次,他突然发觉姐姐是个不祥的阴影。准确的时间记不得了,大约是在第一次领工资那天吧。当时他扣下五十分钱,想喝一杯维也纳咖啡。早在儿时,就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喝上一杯维也纳咖啡。他时常站在法兰西饭店的窗外,看着侍者顶着大托盘走过去,托盘里放着几件宝物——几只玻璃高脚杯,顶上放着宝塔式的奶油,还有一颗漂亮的酒浸樱桃。第一次领工资那天,他又徘徊在法兰西饭店门前。来回走了好几次,不敢贸然进去。最后,他终于手攥着贝雷帽,怯生生地跨进门槛,朝豪华的餐厅走去。头顶上是带玻璃坠的吊灯,周围是时兴的家具。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上千只眼睛在打量他那件窄小的衣服和那双旧鞋子。他面红耳赤,欠着身子坐在椅子边儿上,低声下气地向侍者要了一杯咖啡。他焦急地等待着,偷偷地从镜子里观看来往的人们,嘴里咂摸着想过多少次的咖啡的芬芳。维也纳咖啡送来了,香味儿比想象中要浓烈得多。芳香扑鼻,味道可口,还有三块加蜜的小饼干。埃斯特万如呆似地盯住咖啡,看了好长时间。最后,壮着胆子拿起长柄调羹,插进奶油里,高兴地舒了一口气,嘴边流出口水,巴不得这个时刻能够尽量长一些,能够无限延长。他动手搅拌咖啡,只见杯里古铜色的液体和奶油的泡沫混在一起。搅拌啊,搅拌啊,搅拌……突然,羹匙尖儿猛敲在杯子上,把杯子敲出个窟窿。咖啡从小孔里漏出来,流到衣服上。埃斯特万吓坏了,眼瞅着一杯咖啡全部洒到他仅有的那件衣服上。其他桌上的人开心地望着他。真丧气! 他面色苍白,站起来离开了法兰西饭店,一边走一边把维也纳咖啡滴洒在松软的地毯上。五十分钱全泡汤了。他怒冲冲地回到家里,身上还在滴水,憋了一肚子火。菲鲁拉听他讲完事情的经过,酸溜溜地说:“这就叫报应,你把妈妈的药钱随便乱花,上帝惩罚了你。”这当儿,埃斯特万终于看清了姐姐是用什么样的手段控制他,用什么办法使他感到内疚的。于是,他下定决心要摆脱这些。埃斯特万和他的监护人菲鲁拉渐渐生分了,菲鲁拉对他也越来越反感。看到弟弟不再受约束,她很痛苦,认为这是对她的无端指责,太不公平。后来,埃斯特万爱上了罗莎,孩子似的心急火燎地求姐姐帮忙。在家里追在姐姐屁股后头,要她设法接近瓦列家,找罗莎攀谈,往老奶奶手里塞钱。埃斯特万又用上她了,她又觉得对弟弟来说自己到底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时间,两个人似乎和解了。但是,这次和睦相处却很短暂,转瞬即逝。菲鲁拉很快就明白了,自己不过是被利用了一下而已。弟弟到矿上去,她很高兴。埃斯特万从十五岁起开始干活,挣钱养家,而且发誓照这样干一辈子。可是,菲鲁拉认为这还不够。她不愿意把自己幽禁在家里,天天闻墙壁上散发出的霉味儿和药味儿,夜夜听病人的呻吟,时时盯着表给病人喂药。她讨厌这种生活,感到厌倦、伤心。而弟弟,这些事都不管。他自由自在,前途光明,可以建功立业,娶妻生子,享受爱情的温暖。给弟弟发电报通知罗莎死讯那天,菲鲁拉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你总得干点儿什么呀! ”菲鲁拉重复了一遍。“只要我活着,你们就不会缺吃少穿。”他说。“说得容易。”菲鲁拉一边说一边从牙缝儿里拔出一根鱼刺。“我想我还是到乡下去,到三星庄园去。”“庄园都毁了,埃斯特万。我一直说顶好把地卖掉,可你拧得像头骡子。”“地无论如何不能卖。什么都有用完的一天,只有土地能留得住。”“我不同意。什么土地啊,田园风光啊,浪漫浪漫可以。真想发财,还得有副好眼力去做生意。”菲鲁拉滔滔不绝地说,“可你总说早晚有一天要到乡下去住。”“现在正是时候。我恨透了这个城市。”“你干吗不说恨这个家啊? ”“我也恨。”他粗声粗气地回答说。“我恨不得自己是个男人,也好抬腿就走。”菲鲁拉恶狠狠地说。“我可不愿意自己是个女人。”他说。两个人默默地吃完晚饭。姐弟俩十分疏远。只是由于母亲尚在,他们还能模模糊糊地记起童年的情义,还能凑在一起。他们长大的时候,正赶上家道衰落,姐弟俩亲眼看到父亲在经济上每况愈下,道德上日益堕落。接着,又是母亲长期患病。埃斯特夫人很年轻的时候就得了关节炎。关节僵硬,转动非常困难,简直成了活僵尸。最后,膝盖不能弯曲,只好天天坐在轮椅上,过着悲苦的寡居生活。埃斯特万还能回忆起他在童年和青年时代的情景,他整天孤零零的,身穿仔细补过的衬衣、又窄又小的外套。大人一定要他扎上圣佛朗西斯科带子,谁知道是代妈妈还是姐姐还什么愿。菲鲁拉比他大五岁,天天倒替着浆洗他那两件衬衣,好让他的衣服老是那么干干净净的,有个像样的外表。菲鲁拉告诉弟弟,从母亲那边来说,他姥爷家是利马总督区的名门望族。埃斯特夫人本来要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青年。可是,十分遗憾,偏偏遇上了缺心少肺的特鲁埃瓦,又一心一意地爱上了他。特鲁埃瓦是第一代移民。没过几年,他便把埃斯特夫人的嫁妆挥霍一空,接着又把她继承的遗产吃光花净。对埃斯特万来说,贵族的家史分文不值。他们家没钱还清欠商店的债。每天上学连坐电车的钱也没有,只好步行。他还记得,当时他没有羊毛内衣,外套又破得不像话,上学的时候只好用报纸裹住前胸后背。报纸一蹭皮肤,嚓啦嚓啦乱响。他自己听得见,估摸着同学们也能听见。一想到这儿,心里就很别扭。冬天,只有妈妈屋里有火盆可以取暖。为了省煤、省蜡烛,三口人挤在一间房子里。他的童年是在粗衣恶食,饥寒交迫,处处不方便中度过的。每天晚上都要诵经,还老得心怀恐惧和内疚。如今这些都过去了,剩下的只有火暴的脾气和毫无节制的傲气。过了两天,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动身到乡下去。菲鲁拉陪着弟弟来到车站。分手的时候,冷冰冰地吻了吻弟弟的面颊,然后等他上车。埃斯特万拎着两只带铜锁的皮箱。那还是上次到矿上去的时候买下的。据卖主说,箱子挺结实,能用一辈子。菲鲁拉要弟弟多加保重,不时回家来看看。还说,她一定会想念他。不过,两个人心里都明白,此一去,可能多少年见不着面。说心里话,大家都觉得松了口气。“妈妈要是不好,赶快通知我! ”火车开动的时候,埃斯特万趴在车窗上说。“放心吧! ”菲鲁拉从站台上摇晃着手帕回答说。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倚在红丝绒椅子靠背上。他很感激英国人发明了头等车厢,旅客可以像绅士一样旅行。听不见鸡叫和别人家的孩子哭;看不见篮子和用绳子扎起来的纸板箱。他很庆幸自己一生中第一次买了张高价票。他认为绅士和乡巴佬儿之间的差别就表现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因此,尽管处境不好,从那天起他还是宁肯在这些小地方花钱买方便,自己也能觉得是个有钱人,聊以自慰。“我再也不想穷下去啦! ”埃斯特万心想着金矿,拿定了主意。窗外闪过中央谷地的景色。辽阔的原野一直伸展到山脚下。肥沃的田野里可以看到葡萄园、麦田、苜蓿和金盏花。埃斯特万把眼前的景色和北方荒无人烟的平川做了个比较。在北方,他在坑洞里度过两年的时光。那里的大自然还处在蛮荒状态。笼罩着阴森森的气氛。这种恐怖美,他却看也看不够。荒漠中露出地面的矿石五颜六色,有的蓝晶晶,有的紫微微,有的黄灿灿,让他十分着迷。“生活正在改变。”他唔唔哝哝地说。说罢,闭上眼睛,进入梦乡。埃斯特万在圣卢卡斯站下了火车。这是个穷地方。在这个钟点,车站上阒无一人。站台是用木板搭成的。顶棚受到风吹日晒、蚂蚁啃啮,早已破烂不堪。从车站望去,整个谷地一览无遗。昨天晚上下过一场雨,从潮湿的土地上腾起一片似有若无的薄雾。天空阴沉沉的,乌云遮住远处的山峦。在冬天微弱的阳光照射下,只有终年积雪的火山顶轮廓分明地屹立于群山之间。埃斯特万扫视了一下周围。在记忆中,童年时代那一段幸福的时光恰恰是在这里度过的。那时候,父亲还没有破产,还没有不顾廉耻地一味酗酒。父亲带着他在这一带骑马作乐。他记得,每逢夏天,他总要到三星庄园来游戏玩耍。但是,过了这么多年,记忆模糊了,认不出这块地方了。埃斯特万纵目四望,寻找圣卢卡斯镇,只看到远处有个村落,晓岚中显得灰蒙蒙的。他在车站上转了转。只有一间办公室,大门上着锁。门上有一张用铅笔写的告示,字迹模糊得无法辨认。只听身后火车启动,喷出一股白色的烟柱,渐渐走远了,把他一个人孤单单地抛在寂静的车站上。埃斯特万提起箱子,迈步走上通往村落的土石小路。他走了十几分钟。手里拎着沉甸甸的皮箱,走在这样一条路上,真够费劲的。幸好没有下雨,不然的话,几秒钟内这条路就会变成无法通过的泥潭。走近村落,只见从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这才轻轻地舒了口气。村落孤零零的,衰败不堪。起初他还以为是被人遗弃的荒村呢。埃斯特万在村口停住脚步,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全村只有一条街,两边是简陋的土房,静悄悄的。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埃斯特万走到最近的一户人家门前。这幢房子没有窗户,屋门大敞四开。他把皮箱放在路边,大声招呼着走了进去。光线只能从门口射进来,屋里黑乎乎的。过了几秒钟,他的眼睛才习惯了暗淡的光线。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两个小孩儿在夯实的土地上张大惊恐的眼睛望着他。后院还有一个女人。她一边用围裙下摆擦手,一边朝这边走过来。看见来客,下意识地用手把一绺耷拉在前额上的头发往上撩了撩。埃斯特万上前寒喧,她连忙用手捂住嘴,免得一张口露出光秃秃的牙龈。特鲁埃瓦对她说,要雇一辆车。她似乎听不懂,眼里没有丝毫表情,只是用围裙把孩子紧紧搂住。埃斯特万只好出来,拿起行李,继续赶路。他几乎跑遍全村,还是没有看见一个人,已经觉得没有指望了。这当儿,只听得背后响起“嘚嘚”的马蹄声。原来是个樵夫赶着一辆破车。他往车前一站,拦住赶车人。“能把我送到三星庄园吗? 不会亏了你的! ”他大声喊道。“您去那儿干什么呀,老爷? ”樵夫问,“那块地儿根本没人,是块谁也不管的荒石滩。”不过,樵夫还是答应把他送去,于是帮他把行李放在几捆柴火中间。特鲁埃瓦挨着樵夫坐在车沿子上。几个小孩子从房子里出来,跟在车后面跑。特鲁埃瓦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寂。出了圣卢卡斯镇,走上一条杂草丛生、坑坑洼洼的土路。走了大约五英里,看见了标着庄园名称的木牌子。木牌子挂在一根断了一头儿的绳子上。风一吹,拍打在木柱子上发出嘭嘭的声音,听上去宛如送葬的鼓声。特鲁埃瓦用眼一扫,心里就明白了:没有回天之力,休想把败落的庄园振兴起来。荒草吞食了路径。举目四望,尽是石块、荆棘、矮树。记忆中的良田、葡萄园已荡然无存。没有人出来迎接他。马车沿着一条行人和牲口在乱草中踩出的小路慢腾腾地朝前走。走了不久,看见庄园主的住房还矗立在一旁,只是露出一派凄凉的景象。残垣断壁,垃圾遍地,鸡笼的铁丝扔得到处都是。屋顶上的灰瓦一半已经破碎。野藤从窗户爬进屋里,几乎爬满四壁。房屋周围有几间茅草房,没有窗子,没刷白灰,沾满黑黢黢的油烟子。两只恶狗在院子里凶狠地咬架。听见车轮的辘辘声和樵夫的叫骂声,从茅屋里慢吞吞地走出几个人。他们用惊奇、猜疑的目光望着来客。一连十五年,他们没见过东家的面,据他们想,这里压根儿没有主人。看着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高个子男人,没认出他就是好多年前在院子里玩耍的留着栗色鬈发的孩子。埃斯特万看了看在场的人,一个也记不得了。这是一帮受苦受穷的人。有几个女人皮肤干裂,看不出有多大岁数。还有几个看样子怀有身孕。个个身穿退色的破衣烂衫,打着赤脚。他估摸了一下,至少有十几个年龄不同的孩子。小一点的一丝不挂。还有几个人不敢出来,只是扒着门朝外看。埃斯特万朝大家点了点头,没有一个人还礼。有几个孩子连忙跑开,躲到妈妈身后。埃斯特万下了马车,把皮箱卸下来,递给樵夫几块钱。“老爷,要不要等等您? ”樵夫说。“不用啦。我要在这儿留下来。”埃斯特万朝屋子走去,使劲一推,打开大门,走了进去。晨光透过破裂的窗板和屋顶上碎瓦的缝隙照射进来,屋里十分亮堂。里面到处是尘土和蜘蛛网,显出久无人居的模样。显然,这些年来,没有一个农民胆敢丢掉自家的茅屋,搬进空无一人的东家的大宅子。家具没有动过,还是他儿时那个样子,还放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比记忆中的更加难看,更加阴森,更加残破。整个屋子里铺满一层青草、黄尘和干树叶子。冲鼻而来的是一股坟墓的气息。一只骨瘦如柴的狗冲着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汪汪直叫。特鲁埃瓦没理睬它。叫累了,狗躲到一个角落里啃虱子去了。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把箱子放在桌上,转身出来,在宅子里兜了个圈儿。悲哀情绪开始袭来,他在奋力挣扎。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只见天长日久所有物件均已残缺不全,满目寒苦,污秽不堪。他觉得,比起矿坑来,这个坑洞还要差上十万八千里。厨房是间宽敞的屋子,屋顶很高,也是脏乎乎的,霉味剌鼻,一片破败景象。墙壁被柴草、煤烟熏得黢黑。钉子上挂着铜锅,有带把儿的浅口锅,还有煎锅,十五年间没人用过,十五年间没人碰过。卧室里摆着父亲购置的那几张床、那几个带穿衣镜的大立柜。床垫子变成一堆烂羊毛,虫子在里面筑窝,滋生了好几代。猛听得老鼠爬过顶棚的细碎的脚步声。地面盖满秽物,没有一处露在外面,看不出是地板还是瓷砖。尘封的家具失去了原来的模样。本来是客厅的地方,那架德国钢琴还在,只是断了一条腿,琴键已经发黄,听声音好似一架走了音的击弦古钢琴。架子上有几本书,潮气把书页浸烂了,根本无法翻阅。地上扔着几本古旧杂志的残骸,被风吹得东飘西散。扶手椅的弹簧露在外面,老鼠在安乐椅上做了窝。妈妈在两手被关节炎变成铁钩之前,曾经坐在这把安乐椅上编织东西。在宅子里转完一圈,埃斯特万心里更清楚了。他知道,今后的工作可谓工程浩大。住宅破败到如此地步,还能指望其他家业比住宅更强一些吗? 一时间,他打算把两只皮箱装上车,干脆取原路回去。可是,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失去罗莎,他感到满腔悲愤;假如说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他镇定下来的话,那就是在这块被遗弃的土地上拼死拼活地干一场。他脱下大衣,长长地吁了口气,走到院子里。樵夫还在那儿,旁边聚集着雇工们,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个个露出乡下人特有的怯生生的样子。双方用好奇的目光互相打量了一番。特鲁埃瓦朝人群走了两步,觉出大家稍微地朝后退了退。他朝衣衫褴褛的农民扫视了一眼,本打算向拖鼻涕的孩子们、满眼眵目糊的老人们和迷惘的妇女们挤出个表示友好的笑容,结果却现出一副怪模样。“男人在哪儿? ”他问。人群中唯一的年轻汉子朝前走了一步。他的年龄大概和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不相上下,但是,看上去要比他苍老。“都走了。”“你叫什么名字? ”“佩德罗·加西亚第二,老爷。”对方回答说。“现在,我就是东家。过去的事就算过去啦。咱们得马上千活儿。不想干的,马上离开这儿。留下来的都有饭吃,可是得加劲儿干。懒蛋、无赖,都不要。听明白啦? ”雇工们用惊恐的目光互相望了望。特鲁埃瓦的话,他们连一半儿也没听懂。但是,从口气上,听得出这是主人的声音。“明白啦,东家。”佩德罗·加西亚第二说,“我们一直住在这儿,没地方好去。我们都留下来。”一个小孩蹲下身子,拉了泡屎。一只癞皮狗跑过来,一个劲地闻啊闻啊。埃斯特万恶心透了。他下令让他们看好孩子,把院子扫干净,把狗宰了。就这样开始了新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埃斯特万或许可以忘掉罗莎吧。我是一个好东家。这个想法,谁也无法从我脑海里驱走。如果有人看到过凋敝的三星庄园,如今再看看这个模范庄园,准会同意我的看法。因此,外孙女儿胡说什么“阶级斗争”,我是听不进去的。直截了当地说吧,眼下贫苦农民的处境远不如五十年前。我就像他们的父亲。一闹土地改革,我们全都倒了霉。为了使三星庄园摆脱贫困,我把准备和罗莎结婚积攒下的钱全搭进去了,把金矿的工头寄来的钱也搭进去了。拯救这块土地靠的不是钱,而是劳动和组织工作。当时,人们说三星庄园来了位新东家,说我们用牛拉走石块,说我们开垦土地种庄稼。很快就有一些人找上门来,表示愿意当长工。我出的月钱高,还让他们吃得饱饱的。我买来牲口。对我来说,牲口是神物,宁肯一年里吃不上肉,也决不宰牲口。这样一来,牛马越来越多。我把庄上的人组成小队。在田里干完活,我们一起重建庄园主的宅邸。他们不是木匠,也不是瓦匠。我得照我买来的几本书,一点一点教会他们。就连屋顶上用的铅皮,也照书上说的自己动手做。我们整修屋顶,用石灰水把屋子整个粉刷一遍,直到把屋子收拾得里里外外亮堂堂。我把家具分给雇工。只留下父母用过的铁床和餐桌。虫子虽然把所有东西都蛀坏了,唯有这张餐桌完好无损。我住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这两件家具和几只当椅子用的木箱子。后来,我托菲鲁拉从首都寄来几件新家具。家具相当豪华,又大又沉,适合农村需要,几代人都用不坏。后来,闹了场地震,家具才毁了,足见其结实的程度。我把家具顺着墙根儿一一摆好,只图用着方便,压根儿没考虑到美观不美观。家安置好了,心里挺痛快。从此才想到我愿意在三星庄园过上许多年,或许度过一生。雇工家的女人们轮流到东家家里干事,负责收拾庭院。过了不久,在我亲手设计的花园里几株鲜花开放了。今天的花园还是那个样子,只是稍有变化。当时,人们埋头干活儿,一声不吭。我认为,我回到庄园,才使得他们重新安居乐业,那个地方才慢慢变成繁华的所在。他们为人质朴,心地善良,没人瞎捣乱。当然,他们确实很穷,无知无识。我来到庄园以前,他们只是在自家的小块土地上耕作,只要不闹天灾,还能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一闹旱灾、霜冻、瘟疫、蚁灾或是大蜗牛灾,处境就非常艰难了。我一来,一切都变了。我们把马厩一个个修理好,重新搭起鸡舍和牲口棚,同时规划一套灌溉系统,让庄稼靠科学机制生长,不再靠天吃饭。当时的生活很困难,很艰苦。有时候,我到镇上去,带回一位兽医,请他检查检查母牛、母鸡,顺带瞧一瞧病人。外孙女儿说,我的原则是兽医能为牲口瞧病,也就能为穷人看病。她是故意怄我发火。事实并非如此,实情是那一带根本找不到医生。农民求医,只能去找印第安巫婆。巫婆懂草药,会法术,大伙儿非常相信她,大大超过对医生的信任。女人生孩子,靠邻居帮忙,靠祈祷。接生婆倒是有一个。她骑驴赶路,几乎每次赶到了,孩子也生出来了。她给女人接生,就像给杂交母牛接小牛犊一样。遇上病危的人,巫婆的魔法、兽医的药物不能奏效。我或是佩德罗·加西亚第二只好用车把病人拉到修女医院。那儿有时候能碰上个把轮值大夫,也只能帮助病人早点归天。死者的骨殖埋在火山脚下靠近一座废弃的教堂的小坟地里。如今那里已经按照上帝的意志成了一座公墓。一年里我能请来一两位神父,请他们为新婚夫妇、牲口和机器祝福,为婴儿洗礼,为死者做一番迟到的祈祷。说起娱乐,只有劁猪、骟牛、斗鸡、玩掷钱游戏、听老佩德罗.力口西亚——愿他在九泉下安息——讲些不可思议的故事。老头儿是佩德罗·加西亚第二的父亲。据他说,他的祖父曾和爱国者并肩战斗,把西班牙人赶出美洲。他教孩子们让蜘蛛蜇,喝孕妇的小便,据说这样可以变得百病不侵。巫婆认识的草药,他几乎全认得。只是在决定下什么药的时候,老爱犯糊涂,犯下过一些无可挽回的过错。不过,论拔牙,我承认他那套办法是再好不过了。在那一带很有点名气。他的办法是一面让患者喝红酒,一面念“我主”,使患者进入睡眠状态。他给我拔过一颗牙,一点儿也不痛。如果他还健在,我一定请他当私人牙医。很快我开始喜欢上农村了。最近的邻居离三星庄园也相当远,骑马得跑上半天。不过,我喜欢离群索居,对社交活动没有兴趣。再说,我手头上有很多事情要干。渐渐地我变成个野人,连怎么说话也不会了,词汇越来越少,一张口就是下命令。我无须在人前掩饰自己,固有的坏脾气越发厉害了。沾点事就大发雷霆。看见孩子们围着厨房转来转去,偷面包吃,我发火;听见母鸡在院子里咯咯叫,我发火;麻雀扑进玉米地,我也发火。赶上脾气暴躁,弄得我浑身不得劲,不舒服,我就出去打猎。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我就扛起猎枪,背起背囊,带着猎犬出发了。我喜欢在黑暗中骑马行路,四下里一片冷寂。我用肩头抵住猎枪,一扣扳机,猎枪发出干巴巴的声音,火药味和血腥气扑鼻而来。眼看着猎物倒下去,爪子乱蹬。我喜欢这样。只有这样,我的心情才能平静下来。打猎归来,背囊里装着四只可怜的兔子和几只石鸡。石鸡身上尽是枪眼儿,根本无法食用。我浑身是泥,累得半死,这才觉得轻松愉快。回想逝去的时光,我感到十分惆怅。生活过得太快了。假使生活能够从头开始,我会少犯些错误。然而,总的来说,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是啊,我是一个好东家,这是毫无疑问的。起初几个月,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忙于开渠引水,清理土地,修缮鸡舍马棚,打水井,搬石头,根本没有工夫儿想别的事情。躺下的时候,累得浑身散了架。每天天一放亮,他马上起床,在厨房里草草吃顿早饭。然后,骑上马去查看田问活计,直到傍晚才返回家里。只有这个时候,他才在饭厅里独自一人吃一顿像样的晚饭。开初的几个月,他有意天天洗澡,晚餐的时候换上衣服,保持尊严和庄重的气派。听说,在遥远的亚洲、非洲农村里,英国移民都是这样。每天晚上,他穿上最考究的衣服,刮刮脸,用留声机反复播放他喜爱的那几首歌剧的咏叹调。不过,一来二去也不得不适应村野生活,承认自己没有穿戴的本事,尤其是没人欣赏这番工夫。从此,他不再刮脸,头发长到肩头才剪一剪。只是冼澡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才没有丢弃。对衣着、仪表,全然漫不经心,渐渐也变成一个野人。临睡前,读一会儿书,或者玩玩象棋。他学会和棋书比赛下棋,不要耍花招儿,输棋也不恼火。然而,活计尽管劳累,还不足以压垮他那强健的体魄,遏制他的性欲。他开始觉得夜间十分难熬,毛毯似乎太重,被单似乎太轻。那匹坐骑着实跟他玩了些恶作剧。突然它变成一个身材高大的女性,变成一座野味十足的坚硬的肉山,骑在上面觉得浑身筋骨酥麻。菜园里香气扑鼻的湿润的甜瓜,在他眼里变成女人的硕大的乳房。有时,他情不自禁地把脸埋进马背里,从马汗的酸臭味儿里寻找在遥远的过去他私下亲近过的第一批妓女身上的脂粉香。夜间,噩梦搅得他激动不已,他梦见腐烂的海贝、大块牛肉、鲜血、汗水、眼泪。醒来时,浑身紧张,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烦躁。为了轻松一下,跑到河边,赤身潜入河中,沉入冰冷的河水里,直到喘不上气来。此时,觉得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抚摸他的大腿。他累极了,让身体随意浮在水面上,任凭流水拥抱他,蝌蚪亲吻他,岸边的芦苇抽打他。过了不久,急切的欲望越发明显。深夜潜入水底也好,喝下几剂肉桂汤也好,在枕头底下塞进火石也好,都难以使他平静下来。让人羞愧难当的手淫也无济于事。在寄宿学校里,手淫使男孩子发了疯,不顾一切地盲目行事,最后受到永恒的惩罚。他开始用淫欲的目光观看家禽、在院子里赤身玩耍的儿童,甚至烤面包用的面团。这时,他终于明白了,任何精神代用品都不能平息旺盛的肉欲。现实的感觉告诉他,必须找到一个女人。一旦拿定主意,折磨人的焦急情绪反而平静下来了,焦躁感似乎平息了。很长时间以来,那天早上他第一次露出笑容。佩德罗.力口西亚老头儿看见埃斯特万吹着口哨朝马棚走去,惶惶不安地摇了摇头。那天,东家一整天忙着翻地。土地刚刚清理完毕,准备种玉米。然后,他和佩德罗·加西亚第二为一头母牛接生。母牛要下崽儿,小牛犊横在胎里出不来。他把半只胳臂伸进牛肚子,把小牛犊翻了个儿,帮它把头探出来。母牛疼得要死要活的,可他还是那么兴致勃勃。他吩咐给小牛喂杯牛奶,在水桶里洗了洗手,又翻身上了坐骑。平时该是吃饭的时候了,可他不觉得饿。他一点儿也不着急,因为对象已经选定了。这个姑娘他见过好多次。看见她背着流鼻涕的小弟弟,背着口袋,或者头顶水罐。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埃斯特万曾经仔细地观察过她。只见她蹲在平平的石板上,两条棕色的小腿被河水冲冼得很光滑,用一双农妇的粗糙的手搓洗退了色的破衣服。她的骨骼粗大,有一张印第安人的面孔。面部宽大,肤色黝黑,脸上一副甜美文静的表情。嘴部较宽,嘴唇肉嘟嘟的,满口牙齿一个也没脱落。笑起来,满面生辉,但很少露出笑容。她还保持着少女的娇艳。埃斯特万看得出,她很快就会衰老下去。凡是生来为了生儿育女、毕生操劳、埋葬亲人的妇女都是这样。她叫潘恰·加西亚,只有十五岁。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出来找她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天气凉快多了。他骑在马上,沿着隔断田地的长长的林荫路边走边向过往行人打听潘恰在什么地方。最后,看见她赤着脚,背上驮着一捆烧饭用的带剌灌木,低头弯腰地走在通往自家茅屋的路上。埃斯特万从高高的马背上望了她一眼,几个月来一直折磨着他的强烈欲望立即升腾起来。他紧催坐骑,跑到潘恰身边。姑娘听到马蹄声,依然垂着头,不敢看他。按照祖辈流传的习惯,像她这样出身微贱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总得低着头。埃斯特万一哈腰,从姑娘背上抄起那捆柴火,在空中举了一会儿,一使劲把柴火扔在路边。接着,一伸胳臂,揽住潘恰的腰肢,像野兽似的哼了一声,把她凌空举起,放在马鞍前面,而她丝毫也不反抗。埃斯特万用马剌踢了踢坐骑。两个人朝河边急驰而去。他们没有交谈一句,只是下马后对视了一眼。埃斯特万解下宽大的皮带,潘恰后退了一步。他一把抓住了姑娘,两个人一起跌倒在蓝桉树树叶丛中。埃斯特万没有脱衣服。粗野地不顾一切地向姑娘扑去,事先没有任何抚爱,暴力也没派上用场。看到鲜血斑斑点点地溅到衣服上,埃斯特万猛然想起潘恰还是个处女,然而已经晚了。潘恰地位低贱,埃斯特万欲火正旺,不可能顾及那么多。潘恰- 力口西亚没有进行自卫,没有抱怨,也没有闭上眼睛。只是躺在地上,用惊恐的目光仰望着苍天,直到觉出埃斯特万已经平躺在她身边。这时候,她才开始低声啜泣。在她之前,她的妈妈——在妈妈之前,她的奶奶——也遭遇过母狗一样的命运。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穿好裤子,系上皮带,扶潘恰站起身来,让她坐在马屁股上。两个人一起回村。埃斯特万吹着口哨。潘恰还在哭泣。东家吻了吻她的嘴唇,把她放在茅屋门前。“从明儿个起,你到我家里去干活儿吧。”他说。潘恰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她的妈妈、奶奶都在东家家里干过活儿。那天晚上,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睡得十分香甜,没有梦见罗莎。翌日上午,他觉得浑身是劲,比平时更加强大,更加健壮。他哼着小曲,朝田间走去。回来的时候,潘恰已经在厨房里忙着用一口大铜锅准备米粉杏仁羹。入夜,他急不可耐地等着潘恰的到来。在破旧的土坯屋里,收拾家什儿的声音静下来了,老鼠趁夜色开始活动。这时侯,埃斯特万觉出姑娘走到门槛处。“来吧,潘恰。”埃斯特万招呼她。这不是命令,而是祈求。潘恰·加西亚胸部越来越肥大,臀部变得圆滚滚的。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改变了坏脾气,开始关心雇工了。他跑到雇工的破草房去探望他们。在一间黑咕隆咚的茅屋里,他看到一个铺满报纸的大箱子,里面睡着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和一只刚刚出生的小母狗儿。在另一家,他看到一个四年来要死要活的老太婆,只见她背上长着烂疮,露着白骨。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他看见一个傻孩子,脖子上有根绳索系在木柱上,淌着口水,说些谁也不懂的胡话,赤身露体,满地蹭来蹭去。看到这些,他才恍然大悟:土地荒芜,牲畜流散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三星庄园的居民遭到遗弃。从他父亲把母亲的妆奁和遗产挥霍一空的时候起,他们一直无人照料。埃斯特万认为,现在必须给这个隐没在高山和大海之间的角落引进一些文明。三星庄园开展了一场热气腾腾的活动,打破了昏睡状态。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让从不干活儿的农民干起活儿来。东家一门心思地要把多少年白白耗掉的时间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弥补回来。无论男女老少,凡是能站得起来的,他都用上了。他派大家去修粮仓和储藏室,准备存放过冬的食物。让大家腌马肉、熏猪肉,让女人们制作甜食和水果罐头。奶牛场本来是个满地粪便、苍蝇成群的破草棚,他来了个彻底翻修,让母牛多多产奶。他还动手兴建一所有六个教室的学校,雄心勃勃地打算让三星庄园的全体儿童和成年人都学会看书、写字,学会算术加法。但不主张学习其他知识,免得脑袋里装满和他们的处境、地位不相称的思想。没有教师情愿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教书,他就亲自上课。尽管他用鞭子吓唬,用糖果吸引,孩子们还是不愿意上学。他只好放弃原来的幻想,给学校另派用场。菲鲁拉姐姐从首都寄来他索要的书籍。全是些实用的书。他按照书上说的,在自己腿上试验学会打针;装起一台矿石收音机;用过去赚下的钱买了些粗布、一台缝纫机、一盒带说明书的小药丸、一部百科全书和一批识字课本、笔记本和铅笔。本来打算办起个食堂,让所有的孩子在那里一日三餐,健康成长,结结实实的,从小就能干活儿。后来,他才明白,想用一盘饭把孩子们从庄园的四面八方招到一个地方来简直是痴心妄想。因此,改变主意,办起一间缝衣店。潘恰·加西亚负责解开缝纫机的奥秘。起初,她不愿意靠近机器,认为这是魔鬼的用具,有灵性。特鲁埃瓦一定要她干,最后她也学会了使用缝纫机。特鲁埃瓦开了一家杂货店,链面不大,雇工们再不用坐车去圣卢卡斯镇就能买到日用品。东家整批进货,再按批发价卖给雇工们。他推行了一套代金券制度。开头儿以代金券作为借贷的一种方式,随着时间的推移,代金券代替了合法货币。拿着这种玫瑰色的纸片在杂货店里买什么都行。发工资也用这种纸片。每个雇工除了领代金券外,还有权得到一块闲时耕种的土地,每户每年可以养六只鸡。每人还拿到一包种子。庄稼收了,可以留下一部分满足个人的需要。每天可以领到牛奶、面包。圣诞节和全国性的节日,每个男人能领到五十比索。妇女虽然和男人一样干活儿,可拿不到这笔钱,因为她们不是户主,只有寡妇例外。洗涤用的肥皂、织东西用的毛线和健肺的糖浆一律免费供应。特鲁埃瓦不希望看到周围的人生病、挨冻、浑身是泥。有一天,他从百科全书上读到饮食均衡的好处,于是对维生素发生了浓厚兴趣,整个后半生,这种兴趣一直不衰。每当看到农民只给孩子吃面包,却用牛奶、鸡蛋喂猪,他就气得火冒三丈。他强使大家到学校里开会,大讲什么是维生素,顺带把他从矿石收音机的嗡嗡声中听到的消息告诉大家。过了不久,用天线找电波,找来找去找烦了,就向首都订购了一台带两个大电池的短波收音机。有了这台收音机,他可以从来自海外的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收到一些连贯的信息。这样,知道了欧洲在打仗。他在教室的黑板上挂了一幅地图,随着军队的推进不断用大头针标出进军的地点。村民们吃惊地望着他,压根儿不明白干吗今天把大头针放在蓝颜色上,明天又把大头针放在绿颜色上。他们根本想象不到世界可以缩成像挂在黑板上的纸片那么大,军队可以缩成大头针上的小疙瘩。其实,战争也好,科学发明也好,工业进步也好,金价也好,奇特的时装也好,都跟他们毫不相干。那些都是神话故事,丝毫不能改变他们生活的狭小圈子。对于这群无动于衷的听众来说,电台的消息是遥远的、陌生的。收音机不能预报当地的天气变化,也就没什么威信了。对空中传来的消息感兴趣的只有佩德罗·加西亚第二。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和佩德罗·加西亚第二一起,一连几个小时守候在矿石收音机旁( 后来是守在带电池的收音机旁) ,等待着奇迹般地从远方传来不知是什么人的声音,他们借此和文明有所接触。然而,这件事并没有使他们两人相互靠拢。特鲁埃瓦心里明白,这个粗鲁的农民比其他人聪明。只有他识字,能够连续说上三四句话。在方圆百公里内,只有他还算得上是个朋友。但是,特鲁埃瓦生性高傲,不肯承认佩德罗第二的优点,只承认他作为一个农村的好雇工所具备的长处。特鲁埃瓦也不主张和下属保持亲密的关系。佩德罗第二呢,他恨特鲁埃瓦。这种感情使他灵魂备受折磨,使他内心惶恐不安,只是他说不出这种感情是什么。这是一种混杂着恐惧、仇恨和敬佩的感情。他预感到自己永远不敢和特鲁埃瓦作对,因为对方是东家。在今后的生活中,只有忍受特鲁埃瓦的暴戾,听从他那些不讲道理的命令,服从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在三星庄园无人管顾的时期,佩德罗第二自然而然地掌管着在这块被遗忘的土地上生存下来的小部落。他习惯于受人尊敬,习惯于指挥一切,习惯于事事拍板,习惯于在他头上只有青天。东家的到来改变了他的生活。当然,他不得不承认大家生活得比过去强了,不再挨饿,得到保护,有了安全感。有时候,特鲁埃瓦似乎觉得在佩德罗第二的眼睛中闪现出一种凶险的目光。但是他无法指责佩德罗第二有什么非分的举动。佩德罗第二服从指挥,从不吱声;埋头干活儿,从不抱怨;为人老实,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看到自己的妹妹潘恰像个心满意足的妇人似的一摇一晃地走在东家家里的走廊上,他只是垂下头,一声不吭。潘恰·加西亚正值妙龄,东家又身强力壮。两人一结合,结果就不用说了。过了几个月,情况开始明朗。姑娘腿上的静脉蚯蚓似的突现在黝黑的皮肤下面。动作更加迟缓,目光更加迷惘。对铁床上的勾当失去兴趣。随着肚子里的新生命日益长大,她的腰身越来越粗,乳房耷拉下来。这个变化,埃斯特万过了很久才看出来,因为他从来不注意看看潘恰;起初的激情过去以后,也不再抚摸她了。他只是把潘恰当做消除白日紧张的工具,在她身上消磨不眠之夜。但是,有一天,他终于看出潘恰怀孕了。对此他很反感。他把潘恰看做是个巨大的容器,里面装着一堆怪模怪样的胶状物质,他决不会承认那是他的孩子。潘恰离开东家的宅院,回到父母的茅屋。家里人没问她出了什么事。怀孕以后,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不成样子。可她还在东家的厨房里干活儿,揉面团,用机器缝补衣服。她不再为埃斯特万上饭上菜,而且避免和他碰面。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的东西了。潘恰离开他的床刚刚一个星期,他又梦见了罗莎。他朝窗外望去,只见一个瘦小的姑娘往铁丝上搭放刚刚洗好的衣服。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但已完全发育成熟。这时候,姑娘扭过头来,望了他一眼。简直是成年妇女的眼神。佩德罗·加西亚看见埃斯特万吹着口哨朝马棚走去,惶惶不安地摇了摇头。在以后的十年当中,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成为这一带最受人尊敬的东家。他为雇工盖起砖房,给学校找到一位老师,居住在他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生活水平普遍得到提高。三星庄园日益兴旺,不但不需要金矿的支援,反而保证了延长金矿的租赁期。特鲁埃瓦的坏脾气闹得实在不像话,连他自己也觉得不舒服。他不允许别人驳回他的意见;不能容忍别人跟他闹矛盾;谁要是稍稍表示不同意他的话,他都认为是挑衅。他的色欲也越来越厉害。所有妙龄少女在进入成年之前,无不遭他玩弄。或在森林里,或在铁床上,或在河边,没有一个姑娘逃得出他的掌心。庄园的女人玩遍了,他又去找其他庄园的妇女。一般是在天擦黑的时候,他把女人拉到田野,随便找个地方,眨眼之间把她强奸了。干这种事,从不偷偷摸摸,他谁也不怕。有时候,被害者的兄弟、父亲、丈夫或主人来到庄园找他算账。看到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越来越没人敢来讨公道,或者报仇雪恨了。他以凶恶残暴在这一带出了名,和他同属一个阶层的男子汉们对他又是忌妒又是崇敬。农民们把姑娘藏起来,空攥拳头,无计可施,谁都对付不了他。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比他们更有力气,而且能逍遥法外。有那么两回,人们发现了别家庄园的农民的尸体,被猎枪打得尽是窟窿眼儿。谁也不怀疑,凶手只有到三星庄园去找。可是,乡警——他们都是半文盲——只是费力地在本子上记下案情,再加上一句:死者系盗窃时为人发现。事情还不止于此。特鲁埃瓦的“鬼见愁”的恶名越来越响亮,闹得那一带尽是私生子。犯下一桩又一桩罪行,却安然无事,惹得人咬牙切齿。在“推动进步”的借口下,他变得良知泯灭,心如铁石。佩德罗·加西亚第二和修女医院的那位上年纪的牧师劝告他说,盖几间砖房,拿出几升牛奶,算不上是个好东家,或者好人。要他给大家一份像样的工资,别光发玫瑰色的纸片;订出个工作时间,别把雇工累得骨断筋折;劝他多少要尊重别人的尊严。这些话都白说了。特鲁埃瓦根本听不进去。他认为,这些事都带有共产主义的味道。“尽是些怪念头! ”他唔唔哝哝地说,“布尔什维克为了煽动雇工才会这么想。你们没看出来,这些人一没有文化,二没受过教育,根本不会自理,都跟孩子一样。什么合适,什么不合适,他们怎么会知道? 没有我,他们都得完蛋。我敢说,我要是撒手不管,他们立刻会干蠢事,一切都得见鬼去。他们是无知的蠢货。我手下的人已经不错了,还要什么? 什么也不缺! 谁要再埋怨,谁就是忘恩负义。他们有砖房子住。就拿孩子来说,从擤鼻涕到种牛痘,去蛔虫,学识字,我都得操心。这四下里哪一家庄园有自己的学校? 没有! 只要有可能,我都带他们去找牧师,望弥撒。我不懂,牧师干吗还跟我讲什么公道不公道的。不懂的事,不要瞎管。这些事你管不着。我倒想看看你怎么管理这份产业! 我倒要看看用那套甜言蜜语,你能干成什么! 对这帮穷鬼,就得动硬的,他们只认得拳头。你要软下来,他们就不害怕你。我不否认,好些时候我的态度很严厉,可我没有错。我什么都得教给他们,连吃饭都得教。要是让他们自己吃,他们光会吃面包。我一不留神,他们就拿牛奶、鸡蛋去喂猪。他们连擦屁股都不会,还要什么选举权! 连站在哪儿都不知道,还懂什么叫政治! 他们跟北边儿的矿工一样,会投共产党的票。偏偏赶上金价最高的时候,矿工们罢工,全国都跟着遭殃。我要是在北边儿,立刻把军队派去! 拿枪子儿教训教训他们,一下子就都老实了。可惜呀,在咱们这些国家里,只有大棒子管用。我们不是欧洲。这儿需要的是强有力的政府,强有力的东家。人人平等,妙极啦! 可惜我们不一样。这谁都能看得出来。在这块土地上,只有我会干活儿。谁不服,谁拿出证据来嘛。在这个缺德的地方,我起得最早,睡得最晚。要是为我自己,这些玩意儿全都滚他妈的蛋。回到首都,我能过上王子的生活。可我得留下。我离开了,哪怕是一个礼拜,这儿的事全得泡汤,这些倒霉鬼又得饿死。你们想一想,九年或十年前我刚来的时候,这儿是什么光景。可以说是一片荒凉,一片废墟,除了石头就是老鹰。全成了没主儿的土地。那么多田地,全没有人管。谁也没想到要开渠引水。他们光知道在院子里种三两棵脏儿巴叽的莴苣,其他东西全在那儿乱扔着。亏得是我来了,这儿才有了秩序,有了法律,大伙儿才干活儿。为什么我不感到骄傲?我干得好啊。邻近的庄园,我买下两个。在这一带,我的产业最大,我的庄园最富,大家都羡慕。我的庄园是模范,是典范。眼下,公路从庄园旁边经过,产值翻了一番。我要是卖掉庄园,可以到欧洲去,靠利息就能生活。可我不走,我留下来。宁肯活受罪。我是为了这帮人。没有我,他们全得完蛋。干脆说吧,这些人就是你告诉他们干什么,他们也不会干。我时常说,他们都像是孩子。要不是我在后面催着,非干不可的事电没人肯干。闹了一溜遭儿,又讲什么人人平等!别叫我笑掉大牙吧,他妈的……”埃斯特万常给妈妈、姐姐寄去成箱成箱的水果、腌肉、火腿、鲜蛋、活鸡、卤鸡、成袋的米面粮食、乳酪。她们需要多少钱,他就寄多少钱,反正他不缺钞票。“自从上帝把三星庄园和北方的金矿放到人世间以来,第一次把生产搞得像个样子。”只要有人愿意听,埃斯特万就这么说。他给埃斯特夫人和菲鲁拉寄去那么多东西,她们连做梦也没想到过。只是这些年他一直没空儿回家看看。去北方办事,路过家门也没有进去。他要照管田里的活计,照管新置的土地,经营其他新到手的生意。他太忙了,不能守在病榻前白白浪费时间,再说,他们可以通过邮局保持联系,想寄什么火车都能送到。他无须见到她们。有什么话,完全可以在信中谈清楚。他什么都告诉她们,唯独不让她们知道他有一大群私生子,像变戏法变出来的。只要把一个姑娘摁倒在田野上,她立刻怀孕。真见鬼! 这么多产,可真少见。他知道,孩子当中有一半儿不是他的。因此,他只允许潘恰·加西亚的孩子跟他一样起名叫“埃斯特万”。在他占有潘恰的时候,毫无疑问她是个处女。至于其他孩子,也许是他的,也许不是他的。顶好认为不是他的。每当有女人怀抱着孩子找上门来,要姓他的姓,或者要他帮忙,他总是往女人手里塞两三张钞票,打发她上路,还威胁说,要是再来找麻烦,就用鞭子把她赶走。这些女人一见到男人就摇尾巴,完了事,把账赖在他身上。不能让她们任着性子干。这样一来,到底有多少儿子,他压根儿说不清楚。事实上,他对这种事也没有兴趣。照他的意思,什么时候想要儿子,他会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到教堂去接受祝福。天下只有姓父亲姓的人才算得上是人,其他人都没有立足之地。有人说,人人生来权利平等,从前辈继承了同样的东西。还是少来这套鬼话吧。真要是这样,什么都得玩完,文明会倒退到石器时代。他想起了罗莎的母亲妮维娅。自从她丈夫被掺毒的白兰地吓得退出政界以后,她开始了自己的政治活动。她,还有其他几位太太,把自己锁在议会和最高法院的铁栏杆上,闹了一场丑剧,让她们的丈夫下不来台。据他所知,妮维娅夜间跑到大街上,往墙上贴标语,号召举行普选。星期日中午,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一手拿着笤帚,头顶着高筒三角帽,在市中心走来走去,要求妇女和男人享受同等权利,可以投票、上大学,还要求所有的儿童,包括私生子在内,都享受法律的保护。“这位太太脑袋有毛病! ”特鲁埃瓦说,“她那套是逆天行事。女人连二加二都不会,还谈何拿手术刀? 女人该干的是生儿育女,料理家务。照她们那样走下去,早晚有一天她们要当议员、法官,甚至共和国总统! 她们会制造混乱,破坏秩序,最后闹一场灾难。她们出版不三不四的小册子,发表广播讲话,在大庭广众面前把自己锁起来,还得让警察用铁棍子把锁砸开,把她们抓起来。罪有应得嘛。可惜,闹到最后,还是出来个有势力的丈夫、胆小如鼠的法官,或是思想复杂的议员,把她们放掉……在这种事情上还得有铁腕! ”欧洲战争结束了,装满死者的车厢的隆隆声越来越远,但是还没有消失。广播、电讯和装载着移民的船只像一阵阵难以控制的狂风把破坏性的思想从欧洲带到这里。在炸弹的轰轰声和犁沟里腐烂尸体的恶臭气味的驱赶下,移民好似成群的惊弓之鸟,逃离了饥饿的土地,来到这里。那一年正好是总统选举,人们都担心事情会变得很糟。全国觉醒了。人民的不满浪潮敲击着寡头社会的坚固的结构。农村里祸不单行,又是旱灾,又是虫灾,又是口蹄疫。北方闹失业,遥远的战争的影响波及首都。那是个穷苦的年份,只差再来一次地震,给这场灾难唱一出压轴戏了。但是,有钱有势的上等阶级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有钱人跳起查尔斯顿舞、狐步舞和黑人的猥亵的昆比亚舞,欣赏爵士乐,从新节奏里寻求乐趣。在中断四年之后,又开始乘船去欧洲旅行。去北美旅行也成为时髦。高尔夫球传进来了。这种新玩意儿吸引大富翁们用木棒抽打小球儿。其实,两百年前印第安人在同一个地方就是这样玩耍的。太太们戴上长抵膝盖的假珍珠项链,头顶盖住眉毛的盆式帽子,头发剪得跟男人一样,脸上涂抹得好似妓女。她们都不再使用胸衣,跷着腿吸烟。绅士们被新发明的轿车弄得眼花缭乱。这东西价钱不小,无非是个带几个螺丝的会冒烟的家伙。可上午运到国内,下午就销售一空。当初修路的时候,只想到马和其他牲口能跑得起来就行了,根本没考虑到还会有这种神奇的机器。小汽车在这种道路上飞奔,无异于自杀。赌徒们把遗产和战后轻易得来的钱财拿到牌桌上赌博。香槟酒打开一瓶又一瓶。可卡因也进来了,成为瘾君子的新鲜物。人们凑在一起,似乎要没完没了地胡闹下去。不过,在农村,新型汽车和短服装一样,还是个遥远的现实。人们逃脱了虫灾和口蹄疫的打击,把那一年当做好年头。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和当地其他地主聚集在镇子的俱乐部里,筹划大选前的政治行动。农民的生活还和殖民时期一样,他们没听说过“工会”、“星期日休息”、“最低工资”这些词儿。但是,新成立的左派党的代表开始潜入庄园。他们化装成传教士,一边腋下夹着《圣经》,一边腋下夹着马克思主义小册子。既宣扬活着要戒酒,又鼓吹死要为革命。老板们的密谋午餐会结束的时候,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有时举行一场斗鸡。等到天黑下来,大家一起袭击“小红灯”妓馆。妓院里,十二岁的姑娘们和全院、也是全镇唯一的“相公”卡梅洛随着一支古老乐曲的节拍正在跳舞。索菲娅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要说干这行,索菲娅已经过景了。不过她还有精力用铁的手腕掌管这一摊儿,不让乡警闯进来,惹得大家不耐烦,不许老板们一个子儿不花白跟姑娘们瞎胡闹。妓女中,舞跳得最好的是特兰希托·索托。她还最能经得住醉汉们的折腾。她不知疲倦,对什么都不抱怨,仿佛既能把可怜的少女的肉体交给嫖客玩弄,而灵魂又能远游他乡。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很喜欢索托,因为她对男女做爱的新花样和粗野行动从不忸忸怩怩,还会用动人的沙哑歌喉唱歌。有一次,她对特鲁埃瓦表示要远走高飞。这句话很博得他的好感。“我不会一辈子待在‘小红灯’,老板。我要到首都去,我想出出名,成个有钱人。”她说。埃斯特万寻花问柳并非因为他是花花公子,而是因为镇上只有“小红灯”这样一个消遣的场所。他不喜欢花钱买那些可以用别的办法得到的东西。但是,他很欣赏特兰希托·索托,索托能让他喜笑颜开。一天,两个人云雨已毕,埃斯特万突然大方起来。这是很少见的。他问特兰希托·索托想不想接受一点儿礼物。“借给我五十比索吧,老板! ”索托立刻提出要求。“太多了。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用啊? ”“我去买张火车票、一件红衣服、一双高跟鞋、一瓶香水,再烫烫头发。有了这些东西,我就能重打鼓另开张。早晚有一天我会把钱还给您,老板。外加利息。”那天,埃斯特万刚刚卖了五头小牛,口袋里装满钞票。再加上索托满足了他的欲求,在疲劳中更显得情意缱绻。于是,他给了索托五十比索。“只有一点,我觉得遗憾,今后再也看不到你了,特兰希托。和你待在一起,我已经习惯了。”“咱们会见面的,老板。往后的日子长着呐,打头碰脸的机会有的是。”俱乐部里的丰盛宴席、斗鸡,妓馆里下午的欢聚,最后都是为了实现一项精心制订的计划( 并不是独出心裁的计划) ,好让农民投票。东家们把馅饼和大量果酒分给农民,让他们好好过个节。给他们宰几头牛,烤着吃。用吉他为他们演奏乐曲。向他们大讲特讲爱国主义。答应他们,要是保守党候选人上台,每人可以拿到一份奖赏。要是别人上台,他们全得失业。此外,还控制住票箱,收买警察。过完节,农民被装在几辆车上,在别人监督下去投票。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只有这个时候,东家才和农民亲如家人。左一句“老伙计”,右一句“老伙计”。“东家,有我呐,决不白吃白喝您的。”“这句话我爱听,小伙子。得懂得爱国。你看,自由党、激进党全是窝囊废,还有不信上帝的,那帮婊子养的专吃小孩儿。”大选那天,一切都照计划进行,秩序井然。有武装部队保证民主进程,所以天下太平。和往年相比,那一年春季大选那天,更是阳光明媚,令人心旷神怡。在得知投票结果以后,特鲁埃瓦在俱乐部的餐厅里,手举着酒杯表示:“对我们这个印第安人和黑人的大陆来说,这次大选是个范例。通常总是闹场革命,推倒一个独裁者,又扶上另一个独裁者。咱们国家大不相同,是个地地道道的共和国,我们理所当然地感到骄傲。在咱们这儿,保守党干净利索地取得胜利,无须找哪位将军来维持秩序,保证安定。不像那些独裁者各霸一方的国家互相残杀,好让美国佬趁机把原料全部拿走。”三天后,生活回到正轨,菲鲁拉的信寄到了三星庄园。那天晚上,特鲁埃瓦又梦见了罗莎。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做这种梦了。在梦中,他看见罗莎长发披肩,柳条似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际。皮肤冰凉、坚硬,颜色、结构都像雪花石膏。身上一丝不挂。抱着一个布包,身背后飘浮着一个碧绿的光环,走起路来飘飘荡荡。埃斯特万看见她慢悠悠地走过来。刚想伸手摸她,罗莎把布包扔在地上。布包在他脚下裂开了。他猫下腰,拾起布包,只见里面包着一个没有眼睛的女孩儿,还管他叫“爸爸”。埃斯特万醒来的时候,心里很烦恼,整个上午心绪一直不佳。早在接到菲鲁拉的来信以前,这场梦已经搅得他坐立不安了。和平时一样,他走进厨房吃早饭,一只母鸡正在地上啄剩饭。他上去一脚把鸡踢得肚腹破裂。这只鸡躺在厨房中央,在肠子、羽毛的血泊里一边扑棱翅膀,一边倒气儿。这以后,埃斯特万还是没能平静下来,火气反而越来越大,直觉得透不过气来。他骑上骏马,一路纵马飞驰,查看正在打火印的牲口群去了。就在这工夫儿,佩德罗·加西亚第二回到家里。他是到圣卢卡斯车站送东西去的。路过镇上,取回邮件,带回菲鲁拉的信。这封信在门口的桌子上躺了一上午。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回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又是汗,又是土,带回一股惊恐万状的牲口身上的气味。于是,直接去洗澡了。洗完澡,坐在写字桌前算了算账,吩咐底下人用托盘把饭端上来。晚上睡觉前,他总要在宅院里转一圈,看看灯是不是熄了,门是不是关好了。到这时,才看到姐姐的来信。菲鲁拉寄来的这封信和以前的来信完全一样。然而,埃斯特万手拿着信,还没打开就预感到信中的内容将会改变他的生活。几年前,当他拿到姐姐发来的告知罗莎死讯的电报时,也曾有过同样的感觉。他边拆信,边感到这种预感弄得他两边太阳穴嘣嘣直跳。信很简短,说埃斯特·特鲁埃瓦夫人将不久于人世。菲鲁拉奴隶似的照料她、服侍她那么多年,临了母亲连她也认不出来了。无论白天黑夜,老太太只一个劲地喊她的儿子埃斯特万的名字。不见到他,不肯闭上眼睛。埃斯特万从来没有喜欢过母亲,在她眼前总觉得不舒服。但是,接到消息,他还是浑身发抖。他知道,各式各样回避探望母亲的借口都没用了。现在,他必须回到首都,和那个时常出现在噩梦中的老妇人见上最后一面,闻一闻她身上那股多年积下的药味儿,听一听她微弱的呻吟和没完没了的祈祷。埃斯特万儿时,这个备受煎熬的妇女告诉他不许干这个,不许干那个,弄得他成天战战兢兢。埃斯特万长大成人以后,母亲又不断地责备他,让他挑起各种担子。埃斯特万把佩德罗.力口西来第二叫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把他领到写字桌前,让他看了看账簿和杂货店的账目。最后,把全部钥匙——酒窖的除外——敛在一起交给他,对他说,从现在直到主人回来,他要对三星庄园负全责。出了娄子,找他算账。佩德罗·加西亚第二接过钥匙,把帐簿往腋下一夹,苦笑了一下。“没说的,东家,我尽力而为吧。”他耸了耸肩膀。第二天,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多年来第一次走上回家的路。当初他就是顺着这条路从妈妈家里来到农村的。他带上两只皮箱,乘马车来到圣卢卡斯车站。坐进英国铁路公司时代的头等车厢,又一次穿过沿山脚下铺开的辽阔的田野。埃斯特万闭上眼睛,打算睡一觉。但是,妈妈的形象驱走了睡意。第三章明姑娘克拉腊十岁那年,克拉腊打定主意不再说话,甘愿当个哑巴。她的生活变化很大。家里的私人医生——身体肥胖、面目和善的库埃瓦斯大夫——试图治好她的哑病,使用了自己配制的药丸、维生素糖浆、硼砂加蜜制成的含片,但是没有丝毫明显的效果。大夫发现这些药物不顶用,而且小姑娘看见他就害怕。克拉腊一见大夫,立刻尖声喊叫,像只被人追赶的小猫似的畏缩着,躲到远远的角落里。大夫只好停止治疗,劝塞维罗和妮维娅带孩子到一个姓罗斯蒂波夫的罗马尼亚人那儿去瞧瞧。当时,罗斯蒂波夫正走红,在杂耍场上变魔术糊口。有一次,他把一根钢丝从大教堂的塔顶绷到广场一端的加利西亚教友会楼的圆顶上,手里只拿一根长竿子,从一端凌空走到另一端。这种勇敢行为真叫人难以置信! 除了轻举妄动这一面,罗斯蒂波夫还在业余时间用磁棒和催眠术使一些歇斯底里患者的病情有所好转。这轰动了科学界。妮维娅和塞维罗把克拉腊带到罗马尼亚人在旅馆里临时开设的诊所。罗斯蒂波夫为克拉腊仔细做了检查,最后说对这种病他无能为力。小姑娘不说话,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想说。孩子的父母一再坚持,他只好配制几粒涂了紫颜色的糖丸。交药的时候,他说,这是西伯利亚人治疗聋哑病的药剂。药物对小姑娘不起作用。第二服药不小心还让巴拉巴斯给吞下去了,在狗身上也没引起多大反应。塞维罗和妮维娅只好用土办法让她开口说话,又是吓唬,又是恳求,甚至不给她饭吃,小姑娘急了总得张嘴要饭吃吧。可仍然无济于事。老奶奶认为只要好好吓她一跳,她就会张口说话了。九年过去了,老奶奶想尽办法吓唬她,结果克拉腊反而对那些突如其来的、令人惊骇的事情处之泰然。没过多久,克拉腊什么也不怕了。屋里出现干瘦的青面魔鬼,她无动于衷;吸血鬼和妖怪拍打窗户,她不在乎。老奶奶买了几本讲恐怖故事的书,从书上得到不少启发。她不识字,就按插图的样子装成没有脑袋的海盗、长犄角的鬼怪、伦敦塔上的刽子手和狼狗,想到什么装扮什么。她偷偷地溜过走廊,在黑灯影里猛地扑到小姑娘身上,躲在门后头嗷嗷地学狼叫,把活着的小动物藏在床上,干着干着都成了习惯了。就这么着,也没让小姑娘吐出一个字来。有时候,克拉腊不耐烦了,往地上一躺,又是踢腿又是喊叫,就是不说人们熟悉的语言。有时候,她在随身携带的小石板上写下几句非常难听的骂人话。看见小姑娘这么不懂好歹,可怜的老奶奶跑到厨房里大哭了一场。“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你好吗,我的宝贝儿! ”老奶奶裹在沾着血迹的床单里不住地抽泣,那张黧黑的脸,活像烧焦的软木。妮维娅不准老奶奶再吓唬克拉腊了。她发觉在惊慌的状态下,女儿的意念力量更强了,围着小姑娘打转的幽灵陷于一片混乱。再说,老奶奶装扮的那群恐怖形象打乱了巴拉巴斯的神经系统,弄得它嗅觉不灵,认不出化了装的老奶奶。这条狗学得坐着撒尿,周围留下一大片尿渍,时常把牙咬得咯咯响。但是,只要当妈妈的稍不留神,老奶奶仍然用那些专冶打嗝的办法为小姑娘冶哑病。家里人给克拉腊退了学,离开瓦列家族的姐妹们受过教育的修女学校,给她请了几位家庭教师。塞维罗从英国请来一位家庭女教师,名叫阿加莎。这位小姐高高的个儿,一身琥珀色皮肤,两只泥瓦匠的大手。可她不服水土,不习惯吃辣椒,看见盐瓶在餐桌上自动飞舞,实在受不了,只好回利物浦去了。第二位教师是瑞士人,遭遇和前一位差不多。瓦列家和法国大使认识,又请来一位法国女教师。她风流轻佻,体态丰满,柔情似水,没过几个月就怀孕了。查了查,孩子的父亲是克拉腊的哥哥路易斯。塞维罗根本没有征求意见就让他们成了亲。出乎妮维娅及其女友们的预料,他们过得很幸福。基于这些经验,妮维娅对丈夫说,对一个有心灵感应的女孩子来说,学外语并不重要,最好还是让她学钢琴,教她刺绣。小克拉腊看了很多书。碰上什么看什么,总是那么兴致勃勃。马科斯舅舅收藏在那几只诱人的箱子里的讲鬼怪故事的书也好,父亲存放在书房里的自由党文件也好,她都一样爱看。她在数不清的本子上写满私人笔记,记下了当时发生的事情。正因为如此,那些事情才没有湮没在遗忘的迷雾中。如今我才能够利用这些笔记重现往事。明姑娘克拉腊擅长圆梦。这套本领是天生的,不必像马科斯舅舅那样费好大的劲学些个玄而又玄的玩意儿,结果还是十有八九说不准。第一个发现克拉腊会圆梦的是家里的花匠奥诺里奥。有一天他梦见脚底下有几条蛇爬来爬去,为了甩掉这些蛇,就用脚踩,一共踩死十九条。花匠很喜欢克拉腊,眼瞅着她变成哑巴怪可怜的。有一天,他一边给玫瑰花修枝,一边对姑娘讲了他的梦,无外乎让她开开心。克拉腊从围裙口袋掏出小石板,把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写在石板上:你会有很多钱,钱来得容易,可存不住,去玩19点儿吧。奥诺里奥不认得字,妮维娅连讽刺带挖苦地给他念了一遍。花匠照石板上说的,到煤库后面一家地下赌场去赌博,结果赢了八十比索。他用钱买了件新衣服,和朋友们畅饮一番,还给克拉腊买了个瓷娃娃。从那以后,克拉腊可忙起来了,背着妈妈给好多人圆梦。大家知道了奥诺里奥的故事以后,都来问克拉腊:身上长出一对天鹅翅膀在塔上飞什么意思? 小船被急流冲走,乘船人听见美人鱼用寡妇的声音唱歌是什么意思? 生下一对双胞胎,后背连在一起,每人手里拿着一把剑是什么意思? 克拉腊毫不迟疑地在小石板上写道:塔代表死,在塔顶上飞表示在事故中躲过一死;乘船失事、听见美人鱼唱歌的人会丢掉工作,生活没有着落,但有女人帮忙,可与她做一笔生意;双胞胎代表强行撮合的夫妻,两个人你用剑伤我,我用剑伤你。克拉腊不止会圆梦,还善知人的未来,能猜中人的心思。这套本事她一辈子也没丢掉,而且随着光阴流逝,本领越来越大。有一次,她告诉大家,她的教父堂·萨洛蒙·瓦尔德斯死去的消息。萨洛蒙·瓦尔德斯在商业交易所当经纪人,由于亏空太大,无计可施,在豪华办公室的灯绳上上吊自尽了。克拉腊一再坚持,大家才在办公室里找到了他,那副模样像打蔫的绵羊,跟克拉腊在小石板上描写的完全相同。克拉腊预告过父亲要得疝气;预报过历次地震和大自然的其他变化;预报过首都那场冻死了居民区的穷人和富人花园中的玫瑰花的大雪。还指出过杀害女学生的凶手。早在警察局发现第二具尸体之前,克拉腊就说过谁是凶手,可当时无人相信。塞维罗也不愿意女儿就与自家毫不相干的犯罪事件发表什么意见。克拉腊一眼就看出了赫图利奥·阿曼多要利用澳大利亚羊毛生意对父亲进行诈骗。她是从气色上看出来的。姑娘把想法写给父亲看,父亲根本不理会。等到他想起小女儿的预言的时候,一半财产已经丢掉了。合伙人赫图利奥·阿曼多跑到加勒比海,变成大富翁,开了座妓院,找了些大屁股黑女人当妓女。还买下一艘专为晒太阳用的游艇。克拉腊来了月经以后,照样能够不用动手就使物件移动位置。老奶奶的预言落空了,克拉腊的本事越来越大。待到最后,她可以不掀钢琴盖就能弹钢琴。本想让钢琴也在屋里转动,但是没能挪得动。这些稀奇古怪的事耗去她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她的能力发展到通过纸牌可以猜出大量事物,还发明了一些玄虚的游戏,逗哥哥姐姐们玩。父亲不准她用纸牌推测未来,不准她呼唤调皮的鬼魂、幽灵,免得打扰家人,吓坏奴仆。但妮维娅知道,越是限制她、吓唬她,她越会疯疯癫癫。因此下定决心听任她去呼神唤鬼,玩弄女巫的把戏,而保持深山古洞般的沉静。她非常疼爱小女儿,决定任其发展,保留她本来的面目。库埃瓦斯大夫从欧洲学会了用冷水浴和电击治疗疯病,出了一些主意。尽管如此,克拉腊还是像野草一样长起来了。除了正常的发情期以外,巴拉巴斯日夜陪伴着小姑娘。像个巨大的影子围着她转,和小姑娘一样一声不吭。白天,克拉腊一坐下来,它就卧在她的脚边;晚上,睡在克拉腊身边,像火车头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它和女主人心心相印。克拉腊在宅院里夜游时,巴拉巴斯便跟在后面。每逢月圆之夜,人们常能看见克拉腊和巴拉巴斯一起在走廊上游荡,仿佛两个漂浮在苍白月光中的魂灵。狗越长越大,越来越发走神。它一直不知道玻璃是透明的,兴奋起来常向窗户猛冲过去,傻乎乎地想抓住苍蝇。结果哗啦一声玻璃碎了,它自己却掉在窗户外边,又吃惊又伤心。那时候,玻璃是从法国用船运来的。巴拉巴斯撞破玻璃的怪癖真是麻烦。克拉腊想出个绝招儿,在玻璃上画了几只猫。巴拉巴斯长大以后,不像小时候那样爱到钢琴角上蹭痒痒了。只有闻到附近有发情的母狗的时候,它才表现出求偶的天性。在这种情况下,锁链、大门都挡不住它。它会冲破眼前所有的障碍,冲到大街上去。三两天不回家。回来的时候,身后悬空拖着一只可怜的母狗。人们连忙把孩子们拉开,不让他们看见花匠收拾狗的可怕场面。花匠用凉水浇啊,浇啊,用脚踢啊,踢啊,还有其他一些令人难堪的办法,才能把巴拉巴斯和它的情人分开。母狗趴在院子里垂死挣扎,塞维罗发了善心,给它一枪,让它及早解脱。克拉腊在父母这座带三重院子的大宅院里默默地度过了少女时期。哥哥姐姐都疼爱她。塞维罗也最喜欢她,妮维娅宠她。老奶奶惯她,一会儿假装大老怪吓唬她;一会儿又关怀备至,亲昵得不得了。哥哥姐姐们陆陆续续地先后结了婚或者离开了家。有的出门远游;有的到省里工作。这座过去住着众多人口的大宅院渐渐空了,许多房间匕了锁。克拉腊把家庭教师留给她的空余时间用来读书;或身子不动地搬运各种各样的物件;或追着巴拉巴斯满世界跑;练习下课,学习编织。所有家务活儿当中她只学会了编织。自从那次圣周的星期四雷斯特雷波神父指责她“鬼迷心窍”以后,在她脑海里一直有个阴影在晃动。父母对她疼爱,哥哥姐姐又守口如瓶,阴影总算控制住了。可是她的奇异功能还是在女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悄悄地传开了。妮维娅发觉谁也不来邀请她的女儿,甚至表兄弟也躲着她。妈妈想尽办法弥补女儿无友之苦,结果十分成功。克拉腊愉快地成长起来,尽管儿时孤独一人,甘当哑巴,在后来的岁月里,她还是把童年看做一生中最光明的时期。她一辈子都记得和母亲在小小的缝纫室里一起度过的每个下午。妮维娅用缝纫机给穷人做衣服,给她讲故事,讲家庭逸事。让她看墙上的照片,讲过去的事情。“那个留着海盗胡子、板着脸的先生,看见了吗? 那是马特奥舅舅,他到巴西去做翡翠生意。一个穆拉托(指黑白混血种人)女人,欲火旺盛,弄得他眼睛不好使了,头发脱落了,指甲掉了,牙也松动了。他只好去找巫师,一个黑不溜秋的尤图族巫师。巫师给了他一个护身符,帮他固定住牙齿,长出指甲和头发。你看,孩子,他的头发比印第安人的还多。世上只有他的头发秃了,又长了出来。”克拉腊微笑着,一句话也没讲。妮维娅接着往下说,因为她已经对女儿的沉默习惯了。另外,她是想往她脑子里多灌进些东西,说不定她迟早会提出问题,重新开口说话呢。“这位是胡安舅舅,”她说,“我非常喜欢他。有一次,他放了一个屁,这可要了他的命。真是天大的不幸啊! 事情发生在一次野餐会上。那天,春光明媚,我们姐妹们都在场,穿着薄纱衣服,帽子上插着花,缀着飘带,男孩子们穿着讲究的假日服装。胡安脱下白色上衣。唉,事情好像就在眼前! 他卷起衬衣袖子,灵巧地吊在一根树枝上,想耍个杂技动作,让孔丝坦莎·安德拉德鼓掌叫好。她是葡萄节皇后。胡安第一次看见她就爱上了,弄得心神不定。胡安做了两个漂亮的屈体动作,接着一个大回环。在做下一个动作的时候,猛地放了个响屁。你别笑,小克拉腊!真可怕。大家慌乱得一时愣住了,接着葡萄节皇后纵声大笑。胡安面如死灰,穿好上衣后,不慌不忙地离开了人群。我们再也没有见到他。大家找他,一直找到了外国军团,找到所有的领事馆,一直得不到他的音信。我想他准是当传教士,到帕斯夸岛照看麻风病人去了。为了忘掉这件事,也为了让别人忘掉他,那是他能去的最远的地方。那个岛在航线以外,连荷兰人的地图上也没标出来。从那以后,人们只记得他是‘放屁精’胡安。”妮维娅把女儿带到窗前,让她看那棵杨树干枯的树干。“本来是棵大树。”她说,“我头一个儿子出生前,让人把它砍了。听说树高极了,从树顶上可以看见全城。只有一个人爬到了树顶上,可他又没有眼睛。瓦列家的每个男人要穿长裤的时候,都得爬上去试试自己的胆量。这有点像人世仪式。树上刻满记号,砍倒以后我亲眼见过。从最下面的几根烟筒般粗细的树枝起就能看到先人们当年留下的记号。从刻在树干上的字母可以看出谁爬得最高,谁最勇敢,也能看出谁害怕了,中途停住了。有一天轮到赫罗尼莫,他是你爸爸的堂兄,是个瞎子。他亳不迟疑地摸着树干往上爬。他看不见树有多高。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会踩空。爬到树顶,没等写完第一个字母J 便一个倒栽葱从树上掉了下来。头朝下摔在地上,正好落在你爸爸和几个叔叔的脚下。那年他才十五岁。大家用被单裹好他的身体,送到他妈妈那儿去。可怜的女人啐了每人一脸唾沫,把他们臭骂一顿,咒鼓动他儿子上树的人不得好死。最后,慈善堂的修女给她套上件束身衣,把她架走了。我知道我的儿子早晚也要按这个野蛮的传统办事,所以才让人把树砍了。我可不愿意叫路易斯和别的孩子在窗前这个绞刑架的影子下长大成人。”克拉腊有时陪着妈妈和两三位提倡女权主义的女友参观工厂。在厂子里,她爬到箱子上,对女工们发表演说,工头、老板和她们保持一定距离,用嘲笑和凶狠的目光盯着她们。尽管克拉腊年幼,完全不懂事,还是能看出那个局面实在荒唐可笑。她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双方的鲜明对比。妈妈和那几位女友身穿大衣,足蹬羊皮靴,对一群穿着粗糙的卡其布围裙、两手通红尽是冻疮的逆来顺受的可怜女工们大谈什么压迫、平等和权利。几位女权主义者从工厂出来到阿马斯广场的小吃店喝茶,吃点心,谈论运动的进展。即使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消磨时光的时候,她们也丝毫不离开自己那套狂热的理想。有时候,母亲带克拉腊到贫民区和大杂院,带去一车食物及妮维娅和她的女友为穷人做的衣服。就是对待这事情,小姑娘也能凭她惊人的直觉写道:救济品并不能减轻天大的不公平。她与妈妈的关系既愉快又亲密。妮维娅虽说生过十五个子女,但是她把克拉腊当成独生女儿看待。母女间的关系非常牢靠,作为一种家庭传统,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以后几代。老奶奶变成一个说不清岁数的女人。青春活力丝毫不减当年。她可以从犄角旮旯里一次一次地跳出来吓唬哑巴姑娘;也可以整天待在第三重院子中央,点起熊熊的炉火,用一根巨棍在铜锅里来回搅动咕嘟咕嘟冒泡儿的韫椁果糖浆。这种黄玉色的浓汁倒在大小不等的模子里,冷却后变成糖块。妮维娅再把糖块分给穷人。老奶奶习惯于在孩子群里生活。别的孩子长大成人,纷纷出走,她就把脉脉温情全都倾注到克拉腊身上。尽管小姑娘也大了,老奶奶还是把她当成婴儿似的给她洗澡,把她泡在搪瓷盆里的矮糠和茉莉香水里。用海绵给她擦身体。小心翼翼地涂肥皂,耳朵眼儿、脚巴丫儿,一点地方也不漏。用花露水给她搓身体,用天鹅毛刷子给她掸粉。耐心细致地为她梳头。把头发梳得像海生植物一样光亮顺溜。老奶奶给她穿衣服,铺被子,用托盘给她送早饭。强迫她服用安神的椴树花浸剂、利胃的母菊浸剂、能使皮肤光洁的柠檬水、强胆的芸香水和清神的薄荷水。最后,小姑娘变成了美丽的小天使。在院子和游廊上漫步时,浑身花香四溢,浆过的衬裙悉簌作响,鬈发和飘带好似一道光环。克拉腊在自家四壁环绕中度过了童年,步入青年。她生活的世界中,既有令人咋舌的故事,又有安详静谧的时刻。计算时间不用钟表和旧历,每个物件都有生命。幽魂坐在桌旁与生人交谈。同一事物既是过去又是未来。眼前的现实犹如乱七八糟的镜片组成的万花筒,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对我来讲,阅读她当年的笔记确是一件乐事。她描绘出一个已经消逝不见的魔幻世界。克拉腊生活在一个专门为她缔造的世界中,受不到生活的风刀霜剑的打击。在她生活的世界里,物质的平淡的真理与梦幻的纷乱的真理混在一起,物理规律或逻辑规律不能时时起作用。在那个时期,克拉腊耽于幻想,和空中、水中、地上的精灵做伴,其乐融融,九年间没感到有什么必要说话。大家对再次听到她说话声已经不抱希望了。可是,过生日那天,在吹熄插在巧克力蛋糕上的十九支蜡烛之后,她开口说话了。多少年来,一直闷在心里的声音听起来好似走了音的乐器的声音。“我马上就要结婚了。”她说。“跟谁呀? ”塞维罗问。“跟罗莎的未婚夫。”她回答。这时,人们才发现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说话。全家人被这件奇迹大大震动,不由得失声痛哭。一传十,十传百,消息传遍全城。有人问库埃瓦斯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夫简直不能相信。克拉腊开口说话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人们反倒忘了她说的是什么话了。过了两个月,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登门向克拉腊求亲,人们才想起她说过的话。罗莎安葬后,埃斯特万一直没露过面。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在车站下了火车,提着两只箱子。英国人在租赁国家铁路期间仿照维多利亚车站修建的铁皮圆顶车站,与前几年他最后一次看到的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些脏乎乎的玻璃,那些擦皮鞋的孩子、卖鸡蛋面包和土制糖果的妇女,搬运工还是戴着印有英国皇冠标记的黑帽子,谁也没想到用国旗颜色的帽子取而代之。他雇了一辆马车,把妈妈家的地址告诉车夫。他觉得这个城市认不得了。到处是一片现代化的乱哄哄的气氛。女人露着腿肚子,男人穿着打褶的坎肩和长裤,真是干奇百怪。工人们乱成一团糟,在道路上挖坑,刨了树安电线杆子,拔了电线杆子盖楼房,推倒楼房又种树。沿街叫卖的小贩比比皆是,高声叫喊磨刀石多么好使,炒花生多么香脆。“小娃娃啦,自个儿会跳舞,不用钢丝不用线! 买个试试吧!伸手摸摸吧! ”一阵风吹过,又是垃圾味儿,又是油炸食品味儿,又是工厂的臭气,又是汽车的怪味儿。汽车和“血汗车”( 人们管载运人群的老马叫“血汗车”) 撞来撞去。人群急促地喘着粗气,疲于奔命,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都有固定的日程,都那么急躁不安。埃斯特万感到压抑。他恨这座城市,比记忆中的城市还要令人厌恶。他怀念旷野里的杨树林,辽阔冷寂的田野、清冽恬静的河水、寂然无声的宅院,还有按照下不下雨计算的时间。“这个城市真是堆臭狗屎。”他说。马车飞快地把他拉到自幼生长的老家。自从有钱人搬到高处去住,城市向山坡伸展以来,几年间他家所在的那个区败落得一塌糊涂。埃斯特万看到这种破败景象,不由得浑身一震。儿时玩耍的广场不见了。在那块空地上,卖货的小推车夹杂在垃圾中间,野狗在垃圾堆上扒食。他的家已经残破不堪。时间留下的痕迹随处可见。雕花玻璃门上刻着外国鸟的图案。大门摇摇欲坠,式样早已过时,门上有个铜环,形状是一只女人手握住一个球。他拍了拍门环,觉得似乎等了好一阵子。有人从楼上拉了拉连着门锁的绳子,大门打开了。妈妈住在二楼,把一楼租给一家纽扣工厂了。埃斯特万爬上楼梯。楼梯长时间没打蜡了,咯咯吱吱乱响。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仆( 他全然忘记了家里还有这样一个女仆) 在楼上等他,眼泪汪汪的,亲切地接他进去。十五岁那年,他从公证处回家的时候,女仆就是这样迎接他的。当时他在公证处替不认识的人抄写财产、权利转让证书,赚钱养家。家里没有丝毫变化,连家具的摆法也是老样子。但是,埃斯特万觉得一切都和从前不同了。廊道上的地板破破烂烂。窗子上破了几块玻璃,马马虎虎地用草纸板挡住。几棵落满尘土的欧洲蕨无精打采地立在生锈的铁罐里,瓷砖花盆架外皮已经剥落。饭食和尿的臭味熏得人直倒胃口。“唉,穷透了! ”埃斯特万心里想。为了让家人过上体面的生活,他寄来那么多钱,真不知道她们把钱弄到什么地方去了。菲鲁拉愁眉苦脸地迎了出来。她变多了,不如几年前那么丰满。人变瘦了,棱角分明的脸上,鼻子显得特别大。她满面愁云,神情恍惚,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薰衣草味儿,穿着一身式样过时的衣服。姐弟俩默默地拥抱一下。“妈妈怎么样啦? ”埃斯特万问。“你去看看吧,她在等你呢。”她说。两个人穿过一条廊道。两侧的房间有门相通。屋子都是一模一样,光线幽暗,墙壁黑乎乎的,屋顶挺高,窗户很窄。糊在墙上的花纸退色了,画上的美女显得萎靡不振。天长日久,火盆的煤烟把墙纸熏得脏乎乎的,也没钱换一换。远处传来电台播音员的声音,正在为罗斯大夫的药丸做广告,说药丸虽小,效力很大,专治便秘、失眠和呼吸不畅。埃斯特‘特鲁埃瓦夫人卧室的门关着,他们在门前停下。“就在这儿。”菲鲁拉说。埃斯特万打开门。屋里黑咕隆咚,过了好几秒钟才看清东西。药味、腐臭味扑面而来。汗味、潮味、不通风的闷气味混杂成一种甜不拉叽的气味儿。还有一种气味,一开始他说不清是什么,后来才突然像遭到瘟疫似的明白过来,原来是肉体在腐烂过程中发出的气味。从半开半闭的窗户缝里透进一缕阳光。埃斯特万看到那张宽大的木床。父亲死在这张床上,母亲从结婚起就睡在这张床上。那是一张黑色的雕花木床,床顶有一群天使的浮雕,红色织锦缎幔使用时间太久已经泛黄了。妈妈半躺半坐在床上。看上去仿佛挤成一团的肉,用脂肪和破布堆成的骇人的金字塔,顶端是一颗又秃又小的脑袋。只有那双蓝眼睛还是那么善良、柔和,而且活跃得令人吃惊。关节炎把她变成了一个石人,关节不能屈伸,脑袋不能转动,铁钩似的手指就像爪子的化石。为了在床上保持半躺半坐的姿势,背后垫着一只箱子。箱子靠在嵌入墙内的木柱上。从木柱压进墙面的痕迹上可以看出究竟过了多少岁月。这是受苦受难的痕迹,痛苦的羊肠小路。“妈妈……”埃斯特万轻声说。声音哽在胸间化做强行抑制住的呜咽。悲伤的回忆一下子化为乌有,什么贫困的童年,陈年的臭气;什么寒冷的早晨,儿时喝的油腻腻的汤汁;还有多病的母亲,谢世的父亲以及从懂事时起养成的那股肝火旺盛的脾气。这一切统统都能忘记,唯有春晖般的母爱难以忘怀。记得就是如今躺在床上的这个陌生的女人把我抱在怀里摇啊摇的,摸摸我的前额看我是否发烧,为我唱摇篮曲,和我一起低头看书。童年的时候,妈妈看见我天一亮就起来干活儿,曾经伤心地啜泣;夜里看到我回来又高兴地落泪。妈妈啊,在为我落泪。埃斯特夫人伸出手,不是向他问候,而是不让他走近。“孩子,别过来。”她的声音还是像年轻女人的声音那样悦耳、那样完美,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她身上有味儿,”菲鲁拉干巴巴地说,“会沾你一身。”埃斯特万掀开丝丝缕缕的花缎被单,看了看妈妈的腿。两条腿像是丝虫病患者的腿,像两根青紫色的圆柱。腿上尽是烂疮,蛆虫在伤口上挖洞做窝。两条腿生生地烂下去了。两只脚肿胀得不成样子,颜色发青。脚趾上的指甲脱落了,又是脓水,又是黑血,可恶的虫子硬是吃她的肉。上帝呀,这是我亲生母亲啊!“医生让我把腿锯掉,孩子。”埃斯特夫人用少女般的声音平静地说,“可我岁数太大了,罪也受够了,不如死了的好。可见不到你,我合不上眼。这些年我总以为你不在了,那些信是你姐姐写的,为了叫我别伤心。开开灯,孩子,让我好好看看你。上帝啊! 你真像个野人! ”“在乡下生活嘛,妈妈。”他唔唔哝哝地说。“算了吧! 看样子你还挺壮实。多大啦? ”“三十五岁啦。”“正是结婚的好岁数,该成家啦,我也可以死得安心点儿。”“您不会死的,妈妈! ”埃斯特万说。“只要知道能有孙子,我就心满意足了。孩子身上有我的血液,姓我们的姓。菲鲁拉不指望结婚了,可你该找个妻子。找个信基督教的正派女人。你还是先去理理发,刮刮胡子。听见了吗? ”埃斯特万点了点头。他跪在母亲身边,把脸埋进她的肿胀的手里,一股恶臭呛得他朝后退了退。菲鲁拉抓住弟弟的胳膊,把他拉出充满悲凉气氛的房间。出来后,埃斯特万深深地舒了口气,鼻子里那股味久久不散,他感到一股无名火直往上蹿。动辄发作的火气像热浪似的冲进脑海,注入眼睛,到嘴里化做了海盗式的粗野的咒骂。我恼恨过去没想到您,妈妈,没能照顾您、疼爱您、好好地关心您,我恼恨自己没尽孝道。不,原谅我吧,妈妈,我不想说这些话,他妈的。老人家快要死了,我却束手无策,不能为您除掉痛苦,减轻溃烂,不能给您清除可怕的气味,不能端掉煎熬您的死亡的滚油,妈妈呀!两天后,埃斯特·特鲁埃瓦夫人死在晚年受尽折磨的病榻上。咽气的时候,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女儿菲鲁拉出去了。每星期五她都要到密塞里科迪亚区的贫民大杂院去,给穷人、无神论者、妓女和孤儿念玫瑰经。那些人冲着她扔垃圾,泼尿盆,吐唾沫,而她却跪在大杂院狭窄的通道上,不住气地连声祈祷,呼唤“我主”和“圣母马利亚”。穷人的破烂儿、无神论者的唾沫、妓女的秽物和孤儿的垃圾弄得她满身都是。受到这样的凌辱,她呜呜地哭了,嘴里一再说“不知者不怪罪”。她觉得骨软筋麻,精神上一松劲,两腿变得棉花似的软塌塌的。一股热流在两腿间穿过,使她顿生恶念。上帝啊! 帮我摆脱这种折磨吧! 肚子里阵阵发热,燃起了神圣的可怕的地狱的火、圣洁的火、恐惧的火,哟,主啊! 不要让我陷入诱惑吧! 耶稣啊!埃斯特夫人在受尽折磨的病榻上默默地死去的时候,埃斯特万也不在身边。他到瓦列家登门拜访,看看还有没有尚未出嫁的姑娘。这些年他不在首都,过着野蛮的生活,要履行对母亲许下的诺言,为她生个孙子,真不知从何开始。他想,在俏姑娘罗莎活着的时候,塞维罗和妮维娅曾经收他为女婿;现在他成了富翁,不必挖地刨金子,需要的钱都存在银行里,再次收他为女婿是理所当然的了。那天晚上,埃斯特万和菲鲁拉发现母亲死在床上。母亲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似乎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病魔终于乐意帮她摆脱平日的苦刑。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求见的那天,塞维罗和妮维娅想起了克拉腊在打破长久的沉默时说的那句话。听到来客问起他们还有没有待字闺中的女儿时,他们丝毫不感到惊奇。他们合计了一下,说:安娜当了修女,特莱莎身患重病,其他女儿均已结婚,只剩下最小的女儿克拉腊。她还可以出嫁,只是性情古怪,不大懂得婚姻大事,不善料理家务。他们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小女儿有股怪脾气,对她九年来没说话这件事也未加隐瞒。罗马尼亚人罗斯蒂波夫说得对,她不说话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想说。库埃瓦斯大夫给她做过无数次检查,也证明了这一点。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不是听见什么就害怕的人。什么鬼魂在游廊上走来走去啊;什么用意念的力量挪动远处的物件啊;什么预言厄运啊,他满不在乎。姑娘长期不说话就更不用说了,他甚至认为这是一种美德。总之,他认为这些事不会影响她生儿育女,因此要求见见克拉腊。妮维娅出去找女儿,客厅里剩下两个男人。特鲁埃瓦生性直率,趁这工夫开门见山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经济状况。“别着急,埃斯特万! ”塞维罗打断了他的话头儿,“您先看看那孩子,好好了解了解她,我们还得问问克拉腊的想法。您看怎么样? ”妮维娅把克拉腊带进来。姑娘走进客厅的时候两颊绯红,刚才帮着花匠种大丽花,指甲弄得黢黑。这次,她没有预见到未婚夫会来,没有好好打扮一下。埃斯特万一见到她,立刻惊慌地站起来。他记得克拉腊是个闹哮喘病的瘦弱的小女孩儿,一点儿也不招人喜爱。而眼前这位姑娘却是一尊精美的象牙雕像。她面容甜美,头略向后仰,满头拳曲的栗色头发,几绺发卷披散开来。眼睛里充满忧悒的神情,嫣然一笑,即化做聪颖的嘲弄人的表情。她笑得坦率、开朗。克拉腊同埃斯特万紧紧地握了握手,一点儿也不腼腆。“我正在等你。”她率直地说。这次礼节性拜访持续了两个小时。他们谈论起歌剧节、去欧洲旅行、政治局势和冬季严寒,又喝鲜葡萄汁酒,又吃千层饼。埃斯特万尽可能有克制地观看克拉腊,慢慢地感到被姑娘吸引住了。自从在阿马斯广场的糖果店里看到俏姑娘罗莎买糖的那个无比荣幸的日子起,他不记得对什么人产生过如此巨大的兴趣。他把姐妹俩比较了一下,结论是:罗莎无疑比克拉腊更漂亮,但是,克拉腊比罗莎更亲切。夜幕降临,两名女仆进来拉上窗帘,点上灯。埃斯特万这才发觉自己待的时间太长了。这个举动未免不够得体。他死板板地向塞维罗和妮维娅道别,希望允许他再来看望克拉腊。“希望不会惹您讨厌,克拉腊,”他满面通红地说,“我是个大老粗,乡下人,至少比您大十五岁。不知道该怎么样对像您这样的年轻姑娘说话……”“您愿意和我结婚吗? ”克拉腊问。埃斯特万发现克拉腊那对褐色的眼珠里闪过讥讽的光芒。“克拉腊,看在上帝的分上! ”妈妈惊恐地喊道,“请您原谅,埃斯特万,这孩子总是这么不懂礼猊。”“我想了解一下,妈妈,免得浪费时间。”克拉腊说。“我也喜欢直话直说。”埃斯特万高兴地微笑着,“是的,克拉腊,我正是为这件事来的。”克拉腊拉着他的胳臂,陪他走到门口。最后双方又对视了一下,埃斯特万当即明白自己被看中了,心中十分愉快。他坐在车上,笑眯眯的,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好,不明白为什么像克拉腊这样一位诱人的姑娘会对他一见钟情。其实,他不知道,克拉腊早已看清自己的命运,所以才用思想把他召来,尽管没有爱情也决定同他结婚。为了照顾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服丧,又白过了几个月。在这段时间里,他用老办法,也就是用对待罗莎的办法讨好克拉腊,殊不知克拉腊根本不喜欢茴芹籽糖,离合诗惹得她大笑不止。年底,临近圣诞节的时候,他们正式登报订婚,当着亲朋好友的面交换戒指。那天,总共来了一百多人。举行了豪华的宴会,用托盘端上来加馅火鸡、蜜糖猪肉、凉水康吉鳗鱼、面包渣炸大虾、鲜蚝、卡梅利塔斯的橘子柠檬饼、多米尼卡斯的杏仁核桃饼、克拉里萨斯的巧克力鸡蛋饼,还有成箱成箱的法国香槟酒。那是通过法国领事动用外交特权从法国走私来的。但是,宴会服务人员的衣饰和菜肴的样子却十分简朴。家里的老用人围着平日的黑围裙。整个喜庆活动看来像一次朴素的家庭聚会。他们那个社会是由卡斯蒂利亚和巴斯克胆大如斗的移民的后裔组成的。祖先们生活节俭,还有点阴郁。因此,任何奢华都被视为粗俗的表现,被指责为世俗虚荣心、低级趣味。克拉腊身穿奶白色纱衣,插着鲜艳的山茶花,好似飘飘然的幽灵。经过九年的沉默之后,她像只幸福的喜鹊同未婚夫在纱帐和宫灯下翩翩起舞,丝毫不知道躲在帷幔后面的幽灵拼命向她打手势,提出警告。在混乱的人群和一片喧闹声中,她压根儿没看见它们。交换戒指的仪式从殖民时期以来一直是这个样子。晚上十点,一名仆人手摇玻璃铃铛在客人中间穿来穿去,音乐不响了,跳舞停下了,客人们汇聚到大客厅。一位身材矮小、心地善良的神父身穿大弥撒服,诵读准备好的佶屈聱牙的布道辞,赞颂杂七杂八、难以做到的品德。克拉腊没听神父讲话。铿锵的音乐声、杂沓的舞步一停,她马上注意倾听帷幔间幽灵的喁喁私语。她发觉有好几个小时没见着巴拉巴斯了,立时警觉起来,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妈妈用胳臂捅了捅她。克拉腊连忙把注意力转到仪式上来。神父讲完话,为他们的金戒指祝福。接着,埃斯特万给未婚妻戴上一枚金戒指,然后又给自己戴上一枚。这当儿,一声恐怖的喊叫使所有在场的人大为震惊。大家急忙躲开,闪出一条路,只见巴拉巴斯闯了进来。这条狗显得比往常更黑,比往常更大。一把屠刀深深扎入它的后背,只有刀柄露在外面。巴拉巴斯像头牛一样,身子突突往外冒血。小马驹般的长腿不住颤抖,一股鲜血顺着嘴角直往下淌。在垂死挣扎中,两眼无光,蒙上一层云翳,拖着两条扭在一起的后腿,像只受伤的恐龙似的一步步地、歪歪斜斜地往前爬。克拉腊一屁股坐在蒙着法国丝绸的沙发上。那只大狗来到她身边,把千年巨兽般的大脑袋靠在她的裙子上,用满怀深情的目光盯住她,眼睛渐渐失去了神采,什么也瞧不见了。奶白色纱裙、沙发上的法国丝绸、波斯地毯和镶木地板都浸上了鲜血。克拉腊摩挲着巴拉巴斯的耳朵,低声说着宽心话。巴拉巴斯两只眼睛死死盯在克拉腊身上,不紧不慢地渐渐死去。最后颓然倒下,鼻子里吭哧了一声,浑身便僵硬了。这时候,大家好像大梦方醒,客厅中立时笼罩起一片恐怖气氛。客人们连忙告辞,绕过地上的血泊,飞快地拿起皮围脖、礼帽、手杖、伞和镶珠子的提包,纷纷逃走。办喜事的客厅里只剩下怀里抱着巴拉巴斯的克拉腊、被恶兆惊得发呆拥在一起的父母和她的未婚夫。埃斯特万不明白为什么一条死狗会引起这么大的风波。他发现克拉腊好像要倒下去,赶紧把她抱起来,送到卧室。多亏老奶奶精心照顾,库埃瓦斯大夫开了各种盐剂,昏昏沉沉的克拉腊才没有再次变呆傻和不能说话。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要花匠帮忙,两人把巴拉巴斯的尸体扔到车上。这条狗死了以后变得更重了,两个人几乎都抬不起来。这一年,大家张罗着准备婚礼。妮维娅为了克拉腊的嫁妆忙得不亦乐乎。但克拉腊对檀木箱里装些什么毫无兴趣,仍然用三条腿的桌子和纸牌做试验、算命。十年前,修女们为罗莎制作的带特鲁埃瓦和瓦列两姓字头的精美的绣花床罩、用线编织的台布和内衣都用做克拉腊的嫁妆。妮维娅派人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巴黎、伦敦采购旅行用的和去农村用的服装、节目盛装、时髦帽子、鳄鱼皮和岩羚羊皮的鞋子和手提包,以及用绸纸包着的、用薰衣草和樟脑保存好的其他物品。但新娘对这些东西只漫不经心地瞥上一眼。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带领一批泥瓦匠、木匠和铅皮匠,动手建造一幢尽可能结实、宽敞和向阳的房子,让它矗立上一千年,让合法地属于特鲁埃瓦大家族的人住上好几代。他请来一位法国建筑师负责设计,让人从国外买来一部分建筑材料,像德国彩色玻璃窗、奥地利雕花石台基、英国青铜水龙头、铺地用的意大利大理石。锁是根据商品目录在美国订的货,到货的时候附有翻译过来的说明书,但是没有钥匙。总之,他想把这幢房子盖成当地独一无二的建筑。菲鲁拉被巨大的耗资吓坏了,尽量劝弟弟别再发疯,买什么法国家具、什么土耳其珠坠吊灯和挂毯。她说这样干下去,一定会破产,会重蹈脾气古怪的亲生父亲的覆辙。但是,特鲁埃瓦认为他有的是钱,足够买下这些豪华的物品,还威胁说如果她再找麻烦,就给大门镶上一层银贴面。菲鲁拉说,这样大手大脚毫无疑问是造孽,把本来可以用于扶危济困的钱耗在满足暴发户的俗里俗气的要求上,这种人一定会遭到上帝的惩罚。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并不喜欢时髦,相反对现代化带来的乌七八糟的东西一直持明显的怀疑态度。但是,他还是要把自己的家建成一个欧洲、北美式的别墅,讲究舒适方便,同时保留古典风格。他希望尽可能摆脱当地的建筑格调。他不喜欢三重院子、游廊、小里小气的喷泉、光线暗淡的房间、白灰粉刷的土墙和落满黄尘的瓦顶。他要大大方方的二三层小楼、一排排白柱子、明亮的大窗户,华丽的楼梯要拐个弯儿,直通白色大理石门厅。总之,要井井有条,和谐、优雅、文明,具有外国气派,又符合新生活的要求。这个家应该表现出他自己,表现出他的家庭,表现出“特鲁埃瓦”这个姓氏的威望。父亲玷污了这个姓氏,他要重振雄风。他希望人们从大街上就能看到他的家是多么富丽堂皇。于是,请人设计了一座法兰西花园,里面有凡尔赛式巨大的凉棚、花坛、平整完美的草坪、喷泉、奥林匹斯山诸神的雕像,其中大概有一位是美洲历史上的头戴羽冠、赤身裸体的印第安勇士,以表现爱国主义精神。他没有料到,这样一座像帽子似的突兀在整整齐齐的绿茸茸的草地中的住宅——这座庄严肃穆、结构紧凑、方方正正的住宅——最后竟然变得面目全非。后来克拉腊灵机一动,在各个房间的墙壁上打了许多牛眼洞,以便午睡的时候可以与人交谈;每当需要安顿一位新客人,她就让人随便找个地方盖上一间房子;要是幽灵告诉她房基底下埋藏着宝物或者没有入殓的尸体,她就把墙推倒。总之,宅院里东加一间房子,西添一间房子;楼梯曲里拐弯,不知通到什么地方;又是塔形建筑,又是悬空的屋门,又是从不打开的小窗子,又是曲曲折折的游廊。最后,宅院变成诱人的迷宫,根本无法打扫,违犯了市政建设的诸多法律。不过,当初特鲁埃瓦在建造这幢人们称之为“街角大宅院”的住宅时,是想让它巍然屹立于周围屋群之间,使他时时不忘童年的贫穷生活。建房期间,克拉腊一次也没去看过。对这幢房子就像对自己的嫁妆一样,她毫无兴趣,一切交由未婚夫和未来的大姑姐定夺。妈妈死后,菲鲁拉剩下孤身一人。她这样的年纪了,已经不再幻想结婚,整天无事可做。有一阵子,她每天都去贫民大院,如癫似狂地从事慈善事业,最后得了慢性气管炎,却没给痛苦的心灵带来丝毫的宁静。特鲁埃瓦劝她出去散散心,买些衣服,凄风苦雨地过了一辈子,也该去消遣消遣。可是,菲鲁拉过惯了苦行僧式的生活,而且关在家里的时间太长了,她什么都怕。弟弟准备结婚,她感到惶惑不安。她认为,这样一来,埃斯特万会和她更加疏远,而弟弟是她生活的唯一依靠。她担心自己要在好人家老处女的收容所里靠钩花边了此一生。当她发现克拉腊不会理家、遇事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心中十分惬意。“她有点儿笨。”菲鲁拉高兴地想。显然,克拉腊掌管不了弟弟正在修建的这幢大宅院,需要别人大力帮忙。菲鲁拉用委婉的言辞告诉埃斯特万,他未来的妻子是个废物,姐姐具有强烈的牺牲精神,可以帮助她,也乐意帮助她。一涉及这个话题,埃斯特万就不说话了。婚期渐渐临近,菲鲁拉觉得需要决定自己的命运了,并开始感到绝望。同弟弟谈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她找机会想单独和克拉腊谈一谈。一个星期六,下午五点钟,她看见克拉腊在街上散步,就请她到法兰西饭店去喝茶。两个人坐下来,周围摆着奶油小点心和巴伐利亚瓷器。大厅尽头处,几位小姐正在演奏一支曲调忧伤的弦乐四重奏。菲鲁拉偷偷察颜观色,未来的弟媳看来只有十五岁。由于长年累月不说话,声音还显得生涩。菲鲁拉不知道从哪儿提起话头。沉默了好一阵子,吃了一盘糕点,每人喝了两杯茉莉花茶。克拉腊理了理垂到眼帘的一绺头发,微微一笑,亲切地拍了拍菲鲁拉的手。“不要担心。你和我们在一起,咱们俩会像亲姐妹一样。”姑娘说。菲鲁拉吃了一惊,暗自问道,传说克拉腊能看透别人的心思,莫非是真的? 她的第一反应是要保持矜持,本想做个潇洒的动作。拒绝克拉腊的建议。但克拉腊没容她说话,便低下头,吻了吻她的脸颊。克拉腊的感情如此纯真,弄得菲鲁拉无法自持,失声痛哭起来。她好久没流一滴眼泪了,此时此刻才惊奇地发现自己是多么需要他人的温存。是谁最后一次情不自禁地摸过自己,她已经记不得了。她哭了好久,趴在克拉腊的手掌间把过去诸多悲伤和孤寂一古脑发泄出来。克拉腊帮她擤鼻涕,在她停止悲声的间隙给她拿点心,让她喝茶。两个人边哭边谈,直到晚上八点钟。那天下午,她们在法兰西饭店结下了持续多年的深情厚谊。为埃斯特夫人服丧刚过,街角大宅院落成了。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和克拉腊·德尔·瓦列举行了俭朴的婚礼。埃斯特万送给新娘一套钻石首饰。克拉腊说了声“很漂亮”,就把首饰放在一只鞋盒子里,随即忘掉放在什么地方了。新婚夫妇一起到意大利去旅行。上船后过了两天,埃斯特万觉得自己像个初恋的年轻人,只是克拉腊晕船晕得很厉害,关在舱里又闹恶心。在窄小的寝舱里,埃斯特万坐在她身边,把湿毛巾放在她的前额上。克拉腊一呕吐,马上把她扶起来。克拉腊的情况很糟糕,可埃斯特万还是觉得幸福。在这种情况下,硬要和妻子交欢,显得有些不通情理了。第四天天亮的时候,克拉腊好了一些。他们走到甲板上观看大海。海风把克拉腊的鼻子吹得红红的,她动不动就笑起来。埃斯特万看到她这副模样,满有把握地认为早晚有一天克拉腊会爱上他的。尽管他必须拿出一些绝招儿,克拉腊迟早会按照他对爱情的需要爱上他。他发现克拉腊还不属于他,只要克拉腊还生活在鬼魂的世界里,不仅让三条腿的桌子自动挪位,还用纸牌预『、未来,那就很可能永远不会属于他。在性欲方面,克拉腊满不在乎,一点也不扭捏,但他觉得还不够。他要的决不是她的肉体,他还想占有她的体内那种难以捉摸的东西,那种闪闪发亮的东西,那种即使在做爱后她浑身瘫软的时候仍然难以抓住的东西。他觉得自己的双手过于沉重,两脚过于粗大,声音过于粗重,胡须过于粗硬,强奸妇女、玩弄娼妓的恶习过于根深蒂固。因此,纵然需要把自己像手套那样翻个个儿,他也下定决心用柔韧的办法拴住妻子。三个月后夫妻俩度蜜月归来。菲鲁拉在新宅院里迎候他们。宅院里弥漫着一股油漆味儿和刚刚干燥的水泥味儿,按照埃斯特万行前的吩咐,院子里到处是鲜花、水果和喷泉。第一次跨进门槛的时候,埃斯特万用双臂把妻子举起来。菲鲁拉竟毫无妒意,连她自己也感到意外。她发现埃斯特万好像年轻了几岁。“结婚对你大有好处。”她说。她领着克拉腊在宅院里转了一圈儿。克拉腊扫视了一遍,说了声“都挺漂亮”。在大海上观落日,圣马科斯广场或者看到钻石首饰,她也说过这类客气话。走到卧室门口儿的时候,埃斯特万要她闭上眼睛,拉着手把她带到屋子中央。“可以睁开了。”他兴冲冲地对她说。克拉腊朝四周看了看。房间很大,墙上贴着蓝色丝绸,一式英国家具,窗户宽大,阳台朝着花园,床上挂着帷幔和薄薄的纱帐,宛如一艘航行在宁静的蓝色大海中的帆船。“非常漂亮。”克拉腊说。这当儿,埃斯特万指了指她站着的地方。这是特意为她准备下的惊人杰作。克拉腊低头一看,惊恐得大叫一声。原来她站在巴拉巴斯的乌黑的后背上。只见它四肢展开,变成一条地毯。脑袋还是原来的模样,两只玻璃眼珠瞅着她,现出一副动物标本常有的无可奈何的神情。埃斯特万赶上一步,扶住克拉腊,她才没晕倒在地上。“我早说过,她不会喜欢的,埃斯特万。”菲鲁拉说。底下人赶快把鞣制过的巴拉巴斯的皮撤出去,扔到地下室的一个角落里,同马科斯舅舅收藏在那只诱人的箱子里的讲鬼怪故事的书和其他宝物放在一处。这张皮从此无人过问,历经虫蛀,却显得那么顽强,似乎能派上更大的用场。以后,后代人终于从地下室又把它找了出来。过了不久,克拉腊怀孕的迹象已经明显了。菲鲁拉疼爱弟媳,热心地照看她,全力以赴地服侍她,对她那种放荡不羁和古怪言行采取了无限宽容的态度。菲鲁拉一辈子看护一位无法医治、溃烂而死的老妇人,现在照看克拉腊无异于进了天堂。她用矮糠和茉莉花露水给她搓身体,用天鹅毛刷子给她掸粉,把头发梳得像海生植物一样光亮顺溜。总之,跟过去老奶奶做得一模一样。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婚后的激情还没有平息,又得回三星庄园了。一年多没到那儿去了,虽说佩德罗·加西亚第二会悉心经营,还是需要主人亲自过问。过去,庄园好似天堂,是他的骄傲,如今却使他厌烦。他看了看毫无表情的母牛在圈里反刍;农夫慢吞吞地干活儿,一辈子天天重复同样的动作;雪山呈现出千古不变的轮廓;火山顶上飘浮着轻飚的烟柱,只觉得自己像个囚犯。埃斯特万到农村去以后,街角大宅院里没有男人了,生活的节奏也相应地变得舒缓一些。菲鲁拉从侍候生病的母亲时起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现在每天她第一个起床,让弟媳多睡会儿。到了半晌午,她亲自把早饭送到床上,拉开蓝绸窗帘,让阳光从玻璃窗射进室内,在画着白睡莲的法国瓷浴盆里放满水。克拉腊有充足的时间醒醒盹,挨个问候眼前的幽灵,然后拿过盘子,用烤饼蘸一蘸浓浓的热巧克力。菲鲁拉随即让她起床,像妈妈一样亲切地抚摸她,给她讲报纸上的好消息。不过,好消息越来越少,她只好用邻家的笑话、家庭的琐事以及她编造的故事搪塞。克拉腊很喜欢听她讲故事,只是过五分钟就忘记了。一个故事可以讲上几遍,克拉腊总像第一次听到那样开心。菲鲁拉带她去散步,晒晒太阳对胎儿有好处。带她去买东西,孩子一出生什么都不缺,能穿上世界上最精美的衣服。带她到高尔夫球俱乐部吃午饭,让大家都看看自从她和我兄弟结婚之后变得多么漂亮。带她去看望父母,省得他们以为女儿把自己忘在了脑后。带她去剧院,免得整天关在家里。克拉腊顺从地跟着她走。这倒不是因为她呆痴,而是心不在焉。她的全副精力都用在和埃斯特万保持心灵感应上,只是力气全都白费了,他收不到任何信息。当然,她也努力完善洞察一切的本领。从记事起,菲鲁拉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幸福的。跟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母亲在内都没像跟克拉腊这样亲近过。一个人,只要不像克拉腊那么古怪,对大姑姐如此过分的宠爱和一刻不停的关怀,一定会感到厌烦,要么就得屈服于她那种处处强加于人的过分细腻的个性。但是,克拉腊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弟弟从乡下回来,菲鲁拉心里就厌烦。全家只突显出他一个人,他不在时的那种和谐气氛全被破坏了。弟弟在家,她得躲在暗处,指挥仆人要格外小心,关怀克拉腊也得十分谨慎。晚上,每当小夫妻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就产生一种无名的嫉恨,说也说不清,内心深处充满恶毒的感情。为了消愁解闷,她常到修道院去念玫瑰经,向安东尼奥神父忏悔。“童贞圣母马利亚。”“圣灵感孕的圣母。”“我听着呢,孩子。”“神父,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我想,我那样做是造孽……”“肉体的吗? 孩子。”“唉,肉体已经干枯,神父,但是精神还没有。魔鬼在折磨我。”“上帝的仁慈是无限的。”“您不了解一个独身女人、一个处女脑子里会产生些什么念头。神父,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男人,不是没有机会,而是因为上帝让我母亲卧病多年,我得照顾她。”“这种牺牲上天已经记录在案,孩子。”“思想上有罪也不妨害吗,神父?”“嗯,要看是什么思想了……”“我夜里睡不着觉,心中憋闷。为了静静心,我爬起床,在花园里散步,在家里四处转悠。我来到弟媳妇的卧室,把耳朵贴在门上。有时候踮着脚走进去,看看她怎样睡觉。她像个天使,我曾想过到她床上去,摸摸她温暖的皮肤,闻闻她的喘息。”“祈祷吧,孩子。背诵经文你会得到帮助。”“请等一等,我还没说完呢。我害羞。”“在我面前,不必害羞。我不过是上帝的工具。”“弟弟从乡下回来,情况更糟糕,神父。祷告一点不起作用。我睡不着,浑身出汗,发抖。最后,我还是起来了,摸黑穿过整个宅院,小心翼翼地轻轻穿过走廊,不让地板发出响声。我在卧室门口听他们的动静。有一次,门半开着,还看见了他们。我看到的事情真是难以启齿,神父。总是可怕的罪孽吧。克拉腊没有过错,她是无辜的,像个孩子。诱逼她的是我弟弟。他肯定要受到惩罚。”“只有上帝才能明断是非,给予惩罚,孩子。他们在干什么? ”于是,菲鲁拉可以用上半小时讲述事情的细节。她是个讲故事的能手。知道什么时刻停顿,掌握什么语气,不用手势也能讲明情况,说得话灵活现,听话的人好似身临其境。通过一扇半开的门,她竟然能看到屋里人如何颤动、流出多少液体,听到他们的耳语,嗅到最隐秘的气味,真令人难以置信,确实是天下奇迹。把这番躁动的情绪讲完之后,她心情平静下来,回到家里又戴上冷漠严厉的偶像面具。于是,发号施令,点数餐具,安排做饭,锁东锁西。“东西放在这儿”,别人赶紧放好;“把花瓶里的花换一换”,别人赶快换鲜花;“擦玻璃”;“别让小鸟儿瞎胡叫,吵得克拉腊太太睡不安生,这么唧唧喳喳地叫下去会吓坏孩子,生下来是个傻子”。什么事情也逃不过她那双时时警觉的眼睛。总之,她不停地活动。而克拉腊恰好相反,觉得什么都好。吃带馅的块菌或者喝剩汤,她觉得都一样;睡在羽绒垫上或坐在椅子上,没什么不同;用香水洗澡或不洗澡,也没什么两样。随着身子越来越重,克拉腊好像越发脱离现实,简直无法阻拦。她渐渐转向内心世界,经常不断地同孩子悄悄对话。埃斯特万巴不得有个和自己同名的儿子,为特鲁埃瓦家族传宗接代。“是个女孩,叫布兰卡。”克拉腊从怀孕的第一天起就这样说。事实果然如此。库埃瓦斯大夫——克拉腊总算不害怕他了——估计大约十月中旬生产。可到了十一月初,克拉腊还是腆着大肚子,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越来越心不在焉、疲惫不堪,整天气喘吁吁,对周围的事物漠不关心,包括丈夫在内。有时候竟然不认识他了,看见他待在身边,甚至会问:“您有何贵干? ”大夫终于发现日子计算上没有任何差错,显然是克拉腊根本不愿意让孩子自然降生。于是,大夫决定给她剖腹,取出了布兰卡。结果女孩儿比一般的孩子身上毛多,长得又丑。埃斯特万看见生下个女儿,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认为命运在嘲弄自己。他在病榻边曾向母亲许下诺言一定要有一个合法的继承人特鲁埃瓦,生下来的却是个魔鬼,更有甚者,还是个女孩儿。他亲自查看了一下孩子,发现所有部位完全正常,至少用眼睛可以看见的部位完全正常。库埃瓦斯大夫安慰他说,孩子在母亲肚子里待的时间过长了,又是剖腹产,再加上个头儿小,又黑又瘦,毛发又多了点儿,所以显得难看。相反,克拉腊非常喜爱自己的女儿。她似乎从长久的昏睡中苏醒过来,发现活着十分愉快。她抱起孩子来不撒手,走路的时候把孩子紧紧贴在胸前。像印第安女人那样,随时给她喂奶,根本没有固定的时间,既不讲究姿势,也不感到害羞。她不愿意把孩子包在襁褓里,不愿意给她剪头发、扎耳朵眼儿,也不愿意找保姆看孩子,更不愿意让她喝奶厂的牛奶,而当时所有花得起这笔钱的太太们都是这样做的。老奶奶提出喂孩子牛奶加米汤,她也不接受。她认为,既然老天要人长成今天这个样子,母亲的乳房一定会分泌出所需的东西。克拉腊整天对孩子说话,不用含糊不清的词句,也不用儿化的字眼儿,而是用地地道道的西班牙语,像跟大人讲话一样。过去她对动物、植物说话的时候,就是这么从容不迫,条分缕析。她确信,既然这套办法对动物、植物有效,就没有理由说它对女儿不合适。吃母亲的奶,加上听母亲说话,孩子长得很结实,也可以说长得比较漂亮了,一点儿也不像刚出生时的那个丑小鸭了。布兰卡出世后过了几个星期,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在“宁静的蓝绸大海中的帆船”中和妻子嬉戏的时候,发现她做了母亲并没有失去魅力和做爱的良好心境,而且恰好相反。菲鲁拉忙着照看孩子。这孩子肺活量特别大,性子很急,胃口出奇地好,忙得她再也没有时间到修道院去祈祷,向安东尼奥神父忏悔,更没有时间趴在半掩半开的门旁窥探了。第四章幽灵时代在布兰卡那年龄,大多数孩子还流口水,四处爬,兜着尿布,咿呀学语,可她已经像个懂事的小大人了。虽然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但的确是用腿走路;讲话用语正确,吃饭自个动手。这是母亲一直把她当大人看待的缘故。在她牙齿长齐、学会开柜子乱翻东西的时候,全家决定到三星庄园去过夏天。克拉腊只是听人说起过这个地方。邪阵子,布兰卡好奇心胜,超过了生存的本能。菲鲁拉跟在后面紧忙活,怕她从二楼摔下来,怕她碰着炉子或者吞吃肥皂。菲鲁拉觉得带孩子到乡下去既危险又累人,而且毫无实际意义。埃斯特万一个人在庄园里可以安排得挺好,其他人乐得留在首都享受文明生活。克拉腊却兴致勃勃,认为田园风光富有浪漫气息。菲鲁拉说,那是因为她从来没见过牲口棚。全家人忙活了两个礼拜准备行装,大宅院里到处是木箱、篮筐和手提箱。行李多得不可思议,只好租下一节车厢。除了行李外,还有菲鲁拉认为必须带去的一群用人,克拉腊舍不得丢下的鸟笼子,再加上布兰卡的玩具箱。里面装满了机动小丑、小瓷人、布制小动物、能上弦的跳舞小人、头发和关节像人一样的娃娃,娃娃还各有自己的衣服、车辆和餐具。看到这一群神色紧张、惊慌不安的人和乱七八糟的行装,埃斯特万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输了,特别是在行李里还发现一个与真人一般大小的圣安东尼奥像,斜着眼,穿着带花纹的凉鞋。眼瞅着周围一片混乱,真有点后悔不该带妻子和女儿外出旅行。他暗自问道,我一个人提着两只箱子可以周游世界,她们怎么要带上这么多与“旅行”二字毫无关系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和大队人马呢?他们在圣卢卡斯镇乘坐三辆车子来到三星庄园,一路风尘仆仆,活像吉卜赛人。管家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二带领全体雇工在庄园的院子里迎候主人。看到来了个流动马戏团,大家都惊呆了。在菲鲁拉的指挥下,开始卸车,把东西安顿在屋里。谁也没注意到旁边站着个和布兰卡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他赤身露体,拖着鼻涕,肚子挺大,只有两只漆黑的眼睛相当漂亮,表情像个老年人。他是管家的儿子,为了和父亲、祖父区别开来,取名叫佩德罗·加西亚第三。大人们乱哄哄地张罗着看房子,放东西,向周围人道辛苦,闻一闻菜园飘散出的芳香,为圣安东尼奥像搭设祭坛,从房上赶走鸡,从衣柜里撵走老鼠。这时候,布兰卡却脱掉衣服,光着屁股和佩德罗第三跑了出去。两个人在包裹中间玩耍,钻到家具底下,互相亲吻,弄得满脸都是唾沫。一块啃面包,一块抽鼻涕,一块拉屎,最后在餐桌下搂在一起睡着了。直到晚上十点钟,克拉腊才在桌子底下找到了他们。在这之前,大家打着火把找了好几个小时。雇工们分成几组跑遍了河谷、谷仓、田野和牲口棚。菲鲁拉跪在圣安东尼奥像前低声祷告,埃斯特万叫得声嘶力竭,克拉腊运用明察秋毫的目力,结果也是一无所获。找到两个孩子的时候,只见男孩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布兰卡蜷缩着身体,脑袋靠在新朋友的大肚皮上。很多年后,两个人不幸被人撞见的时候,也是这个姿势,为此他们付出了比生命更高昂的代价。从第一天起,克拉腊就看到了三星庄园自有她活动的天地。正如她在生活记事本上写下的,她觉得终于明白了自己在人世间担负的使命。砖瓦房也好,学校也好,丰盛的饭菜也好,她都不大在意。她善于看到的是无形无影的东西。因此立刻觉察出雇工们心怀疑惧,满腔怨恨,总在背地里嘀嘀咕咕,她一扭过脸来,大家就闭上嘴不说话了。从这些地方,她对丈夫的过去及他的性情也猜出了几分。的确,东家变了,人人都能看到他不再去“小红灯”妓馆,不再整晚寻欢作乐、斗鸡赌钱,不再大发雷霆,尤其是改掉了把少女掀翻在麦田里的坏毛病。大家都说这多亏了克拉腊。她呢,也变了。一夜之间不再那么郁郁寡欢,不再看见什么说什么好,似乎改掉了和无形的人谈话、用魔力搬动家具的坏习惯。天一亮,她和丈夫一起起床,穿好衣服,共进早餐。然后,丈夫去大田监督雇工干活儿,看他们是否卖劲儿。菲鲁拉料理家务,指挥从首都带来的用人( 他们对乡下的诸多不便和苍蝇很不习惯) ;负责照看布兰卡。克拉腊则在缝纫室、杂货店和学校之间来回忙活。学校是她的大本营。她在那儿用药物治疥疮,用石蜡冶虱子,讲解音节表的奥秘,教给孩子们唱“我有一头奶牛,一头顶两头”,教给女人煮牛奶、治腹泻、漂白衣服。下午,男人们从大田回来之前,菲鲁拉把农妇和儿童召集到一起念玫瑰经。大家前来诵经并非出于信仰,而是出于同情。老处女趁机回忆一下在大杂院时度过的美好时刻。等到大姑姐一遍又一遍地念完“我主”、“圣母马利亚”和一连串神秘的祷辞后,克拉腊利用集会重复从母亲那儿听来的口号,就是那次母亲把自己锁在议会的栅栏上大声宣扬的口号,当时克拉腊也在场。农妇们含羞带笑地听她宣讲,原因就和跟着菲鲁拉诵经一样,害怕惹得女主人不高兴,其实,在她们听来,那些火热的词句不过是疯话而已。她们说:“克拉腊夫人,谁也没见过男人不打老婆的,不打就是不爱,要么就不是个好汉子。哪儿见过男人当家,挣下的钱、地里收的庄稼、母鸡下的蛋归两人的呢? 女人生来两块面,男人生来两个蛋,哪儿见过女人能干男人的活儿的? ”克拉腊大失所望。农妇们互相碰碰胳膊肘,怯怯地笑了,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她们成天风吹日晒,生活十分艰难,眼睛周围尽是皱纹。她们心里很清楚,谁要异想天开,照女主人的劝告行事,做丈夫的非给她一顿皮鞭不可。就连菲鲁拉也认为,谁真要是这么干,挨了打也是罪有应得。过了不久,埃斯特万了解到他们祈祷聚会还有这么一部分内容,气得不得了。这是他第一次对克拉腊发火;克拉腊也是第一次领教了他那早已闻名的火暴性子。埃斯特万发狂似的大喊大叫,在客厅里大步流星地走来走去,用拳头捶打家具,口中不住地说,要是克拉腊想学她妈妈的样子,她会看到做丈夫的可不是那么好惹的,会扒掉她裤子,毒打她一顿,打掉她煽动别人的坏毛病。还说,他坚决禁止聚会念经和其他活动,他可不是听凭女人耍笑的傀儡。克拉腊由着他吵闹,捶打家具。直到他闹够了,才像平常那样满不在乎地问了一句:“你会不会动耳朵? ”假期延长了,学校里的聚会照样进行。夏天过去了,秋天,田野里的景色变了个模样,染上一片火红色和金黄色。天气开始变冷,细雨绵绵,道路泥泞。菲鲁拉讨厌农村,极力撺掇克拉腊离开那儿,可是克拉腊没有回首都的意思。夏天,菲鲁拉抱怨下午天气太热,还得轰苍蝇,院子里土太多,弄得满屋子都是灰尘,好像住在矿井里。抱怨澡盆里的水太脏,兑上香料就变成一盆喂猪的泔水。会飞的蟑螂钻进床单,到处是老鼠洞、蚂蚁窝,蜘蛛一大清早在床头小桌的水杯里乱蹬腿,母鸡肆无忌惮地在鞋子里下蛋,在柜子里的白衣服上拉屎。天气一变,又增添不少可抱怨的新灾难,什么院子泥泞啦,白天太短啦,五点钟天就黑,除了挨过漫长的黑夜外,什么也干不成啦。还有刮风、感冒。她用蓝桉泥敷剂治疗感冒,但也难免没完没了地你传染我,我传染你。和这些玩意儿较劲儿,她可烦透了,只有看到布兰卡在成长才感到开心。布兰卡跟脏孩子佩德罗第三一起嬉戏,简直像个野人。更糟糕的是布兰卡没有门第相当的同伴儿,净学些坏毛病,弄得满脸是泥,膝盖上磨出一层干硬皮。“瞧她说话的样子,就像个印第安人,得给她拿脑袋上的虱子,往疥疮上抹药,真烦人! ”虽说菲鲁拉嘴里唠唠叨叨,仪表上却毫不含糊,发髻绾得端端正正,衬衣浆得笔挺,腰间挂着一串钥匙,从不出汗,从不抓痒,身上总有那么一股薰衣草和柠榜的淡淡的清香。谁也不曾想到有什么东西会搅乱她的自制力。有天,她觉得背上发痒,痒得非常厉害,只好偷偷地抓一抓,可一点儿也不管用。最后,她来到浴室,脱下胸衣。家务事再多,她也不忘束上胸衣。刚一解开吊带,一只惊慌的老鼠掉在地上。老鼠在里边待了一上午,在胸衣的硬边和菲鲁拉勒得紧紧的肌肉之间爬来爬去,要找个空儿钻出去,可就是出不去。菲鲁拉有生以来第一次紧张得受不了了。听到喊声,大家赶到浴室。只见她半裸着身体躲在浴盆里,吓得面无人色,发狂地厉声喊叫,哆哆嗦嗦地指着那只小老鼠。老鼠吃力地趴在那儿,打算逃到安全的地方。埃斯特万说她是更年期反应,不用理她,接着又发作了一次,还是没人理她。那天是埃斯特万的生日,是个天气晴朗的星期日。一大早儿,家里人就忙起来。这是三星庄园第一次举行庆祝活动。上次喜庆活动是在很久以前。当时埃斯特夫人还是个小姑娘。这一次,请了几位亲朋好友,他们从首都乘火车赶到庄园。还请了当地所有的地主,也没忘了请镇上的头面人物。家里人提前一个礼拜开始筹办宴会。院子里烤上半头牛,准备了牛腰子羹、砂锅鸡、玉米炒菜、米粉杏仁饼和路枯马果,还用粮食酿造了上等美酒。中午时分,客人们开始乘车、骑马陆续到达,土坯垒墙的宅院里充满欢声笑语。菲鲁拉抽空去了趟厕所。厕所很大,便盆设在中央,周围是一大片白色的瓷砖。她刚坐在孤零零的像宝座一样的便盆上,门忽然打开,进来一位客人,不是别人,恰恰是镇长。喝了开胃酒,他有点醉意,边走边解裤子。看见厕所里有位小姐,他又吃惊又慌乱,不由得愣住了。愣劲儿过去后,想了想,强挤出个笑脸又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厕所中央,伸出手来,向她点头致意。“鄙人是索罗巴贝尔·布兰科·哈马斯米埃,愿为您效劳。”他自我介绍说。过了一阵子,菲鲁拉心情不那么难过了,才谈及这件事。她大声说:“上帝啊!在这些粗鲁人当。中谁也没法活下去。你们愿意待在这个野蛮人的炼狱里,自管待下去。我可要回城了。我愿意像过去那样过基督徒的生活。”但是,她没走。她不愿意和克拉腊分开,就连克拉腊呼出的气息,她也爱闻一闻。虽说不能再给她洗澡,陪她睡觉,但还是竭尽全力通过种种小事对她表示温存。这个严厉的女人,对人对己老是那么忿忿不平,唯独对克拉腊温柔亲切,笑容可掬,有时爱屋及乌,对布兰卡也是这样。只有对克拉腊那种为人效劳,从而得到他人爱戴的宽大胸怀,她才肯慨然表示赞同;只有在克拉腊面前,她才肯——哪怕是十分委婉地——表露出最隐秘、最微妙的心愿。经过这么多年孤独和悲哀的煎熬,她的激情已经消失殆尽,感情渐渐消散,遗下的只有一点点既可怕又美好的热情。她不会动辄张惶失措,不会为些许小事怨天尤人,不会暗中对别人心怀忌妒;她也不会从事慈善事业,不会亲切地以礼待人。不会表达温情,不会日常客套。她这种人生来就这样:爱则大爱,恨则大恨;要报复就不择手段;要逞强就奋不顾身。然而,她不能按照自己那种浪漫主义者的天性安排命运。在病人的斗室中、穷困的大杂院里、苦苦的忏悔当中虚度一生,承受着卑微的、灰暗的命运。这位高大健壮的热血女性,这位本来可以做母亲、享受丰衣足食生活的女性,这位喜好活动、热情洋溢的女性,就这样被耗干了。当时她大约四十五岁。她的远祖是体态优美的受过洗礼的摩尔族人,先人传给她的是光润的皮肤、柔软的乌发( 只在前额上有一绺银丝) 、苗条结实的身材、沉稳坚定的步履。但是,枯燥乏味的生活使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我手边有一张菲鲁拉当年的照片,是在一次布兰卡过生日那天照的。这是一张棕色的老照片,年代久远,已然退色,但还看得清楚。照料片上是一位端庄的中年妇女,脸上挂着一丝苦笑,透露出内心的悲哀。和克拉腊在一起度过的岁月可能是她一生中仅有的幸福时刻,因为她只能对克拉腊讲知心话。她可以向克拉腊讲述最细腻的情愫,为她做出重大牺牲,对她表示高度崇敬。有一次,她向克拉腊和盘托出这些想法。克拉腊在生活记事本上写道:菲鲁拉给予我的爱远远超过我应该得到的爱,远远超过我能回报给她的爱。正由于这种巨大的爱,菲鲁拉才不愿离开三星庄园。甚至在闹蚁灾时,她也没走。先是在田野里响起一阵嚓嚓声,只见一片黑麻麻的阴影迅速扩展开来,得着什么吃什么——玉米棒子、田里的小麦、苜蓿、金盏花。人们泼上汽油用火烧,可蚂蚁越闹越凶。树干上刷了生石灰水,蚂蚁照样不停地往上爬,梨也好,橘子也好,苹果也好,一律不放过。蚂蚁钻进菜园,把香瓜吃得精光;爬进奶牛场,天亮的时候牛奶就变酸了,里面尽是小小的死蚁;钻进鸡棚,把小鸡活活吃掉,丢下一堆堆羽毛和可怜的小骨头。蚂蚁在屋子里开出几条路。从管道爬进来,占据了食物储藏室。饭一做好,立刻就得吃掉。只要在桌上放几分钟,蚂蚁就会成群结队赶来,把饭菜一扫而光。佩德罗‘加西亚第二用水浇,用火烧。把海绵浸上蜂蜜,靠甜味儿引来蚂蚁,集到一起大开杀戒。这些办法全都无济于事。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到镇上去了一趟,带回来各种各样的杀虫药,有药粉、药水,还有药丸。弄得到处都是药,连青菜也没法儿吃了,吃了肠子就绞着疼。蚂蚁还是不断地出现,而且成倍增长,越来越肆无忌惮。埃斯特万又到镇上去了一趟,往首都发了封电报,三天后,身材矮小的美国人布劳恩先生提着一只神秘的箱子在车站下了车。埃斯特万说他是专攻治虫的农业技术专家。布劳恩先生喝下一罐果酒清凉饮料,在桌子上打开箱子,拿出一只谁也没见过的工具盒。然后,捉到一只蚂蚁,放在显微镜下仔细观察。“蚂蚁全都一样,用得着这么细看吗,先生? ”佩德罗·加西亚第二说。美国人没答腔。等他弄清了蚂蚁的种类、习性、生活方式、蚁窝的位置以及蚂蚁最秘密的意图,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蚂蚁爬到孩子们的床上,吃掉储备过冬的食物,开始袭击马和牛。这时候,布劳恩先生说,先得喷洒一种他首创的药剂,让公蚁失去交配能力,停止繁殖。然后,再喷洒另一种也是他首创的毒药,让雌蚁得一种要命的病。他保证说,这样,问题就解决了。“需要多长时间?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问道。他开始是不耐烦,瑚- 在已经发火了。“一个月。”布劳恩说。“到那时候连人都被吃光了,先生。”佩德罗·加西亚第二说。“要是您允许,老爷,我去把爸爸叫来。三个星期前他跟我说,他有法儿治- 蚁灾。我想,那是老年间的事儿啦,不过不妨试一试。”人们把老佩德罗.加西亚叫来。老头儿拖着两条腿来了。他变得黑不溜秋,身体萎缩了,牙齿掉光了。埃斯特万看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不禁吓了一跳。老头儿手拿草帽,一边听一边眼睛瞅着地,用光秃秃的牙床咀嚼着空气。然后,他要一条白手帕,菲鲁拉从埃斯特万的柜子里给他找了一条。老人走出屋子,穿过院子,直奔菜园。家里人全都尾随在后,那个小个子外国人也跟在后边,脸上挂着轻蔑的微笑。“这帮野蛮人,唉,上帝啊! ”老人吃力地蹲下去,开始聚拢蚂蚁。收起一把后,把蚂蚁放在手帕里,扎起四角,把小包儿放进草帽。“蚂蚁啊,我给你们指指路,让你们离开这儿,把别的蚂蚁也带走。”他说。老人翻身上马,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囔着智者的格言和法师的套话,对蚂蚁连哄带劝。大家看着他朝庄园的边界走远了。那个美国人往地上一坐,疯子似纵声大笑。佩德罗.加西亚第二推了推他,说:“去笑你奶奶吧,先生,没看见老人是我爸爸吗? ”他警告对方说。下午,佩德罗.力口西亚回到庄园。他慢慢腾腾地下了马,告诉主人说,他把蚂蚁放在了公路上。说完就往家走。老人累坏了。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厨房里没有蚂蚁了,储藏室里也没有了。到谷仓、牲口棚、鸡窝找了找,又到大田去找,一直找到河边,检查了所有的地方,一只蚂蚁也没看见,连影子也不见了。农业技术专家快急疯了。“你得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他喊道。“跟蚂蚁说说话就是了,先生。告诉它们走吧,别在这儿打搅别人,它们听得懂。”老佩德罗·加西亚说。只有克拉腊认为这种做法是理所当然的。菲鲁拉抓住这件事一个劲儿说:这儿是坟墓,不是人待的地方,天条也好,科学进步也好,都不起作用。早晚有一天,人会骑着扫帚飞上天。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不许她说下去。他不愿再往妻子的脑袋里灌进新的想法。那几天,克拉腊又开始干些疯疯癫癫的事:同鬼神对话,在生活记事本上写东西,一写就是几个小时。对学校、缝纫室、妇女聚会失去兴趣之后,又说什么都好,大家知道她又怀孕了。“都怪你! ”菲鲁拉对弟弟喊道。“我正盼着呐。”他回答道。过了不久,克拉腊显然不能在农村度过妊娠期,在镇上生孩子。于是,大家准备回首都。菲鲁拉心里略感安慰。但是她把克拉腊怀孕看成是她个人的耻辱。菲鲁拉带着大部分行李和全体用人提前出发,先回去收拾好街角大宅院,准备迎接克拉腊回来。几天后,埃斯特万陪妻子、女儿回城,又把三星庄园托付给佩德罗·加西亚第二。他已经是管家了,但并没有多得到什么特权,只是增加了工作。从三星庄园到首都,一路上把克拉腊折腾得精疲力竭。我看她脸色越来越苍白,气喘吁吁,眼圈儿发黑。先乘马车,后乘火车,深受颠簸之苦。一路上尘土飞扬,再加上她本来就爱头晕,眼瞅着她越来越没力气,可我又无法帮忙。她不舒服的时候,讨厌别人跟她说话。到站下车了,她两腿发软,我只好搀扶着她。“我觉得我要飞起来了。”她说。“可别在这儿! ”一想到她会从站台上的旅客头顶上飞上天去,我惊恐地喊起来。其实,她倒不是说真要“腾空而起”,而是想超脱现状,摆脱不舒服、怀孕的负担和深入骨髓的极度劳累。她又进入了一个长久沉默的时期。我想大约持续了几个月吧,像哑巴时期那样,靠小黑板帮忙。这次我没有惊慌,我估计她一定会像布兰卡出生以后那样恢复正常。另外,我也知道了,沉默是妻子的不可侵犯的最后藏身之地,而不是像库埃瓦斯大夫说的是什么精神病。菲鲁拉像以前对待母亲那样一心一意地照料克拉腊,把她当成残疾人,从不把她一个人丢在一边。这样,她放松了对布兰卡的照料,这孩子整天哭闹,一门心思要回三星庄园去。克拉腊像沉默的肥胖的影子似的在家里踱来踱去,对周围的东西表现出佛教徒般的冷漠态度。对我连看都不看一眼。从我身边走过时仿佛我只是一件家具。我对她说什么,她总是愣愣怔怔的,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或者根本不认识我。我们没再在一起睡觉。住在城里闲暇无事,家里的气氛又很不正常,弄得我神经极度紧张。我想找些事做,但还是不行,情绪一直不好。每天我都去检查生意的进展情况。当时,我开始在商业交易所搞投机买卖,花上几个小时研究国际证券的价格升降。我还投资、组织股份公司、搞进口贸易。好些时间是在俱乐部度过的。此外,对政治也开始发生兴趣。我甚至还参加一家体育馆组织的活动。一位身材高大的教练员一定要我锻炼几处肌肉,他认准我有条件练好。还有人建议我去做按摩,但我从来不喜欢这种玩意儿,我讨厌那些雇来的人用手碰我。这些事加到一块儿,仍然填不满时间。我觉得很不舒服,心情烦闷,想回乡下去,又不敢丢下家不管,在这些歇斯底里的女人当中显然需要一个有理智的男人。再说,克拉腊胖得太厉害了,她的肚子大得异乎寻常,干瘦的骨架快支撑不住了。她不好意思当着人脱光衣服,可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许她在我面前还羞羞答答的。只要菲鲁拉没抢在前头,我就帮她冼澡、换衣服。她又瘦又小,肚子却大得吓人。临产前更加危险,我真为她感到无比的难过。想到她临盆的时候可能死去,我多少次彻夜难眠。我去找库埃瓦斯大夫,私下研究帮她生产的最佳方案。我们商定:如果情况不妙,最好再给她做一次剖腹产。只是我不赞成把她送到诊所去,而大夫不同意像第一次那样在家里的餐厅做手术。他说条件太不方便。可那时的诊所是感染中心,死在那儿的人比活着出来的人还要多。一天,离临产时间不远了,克拉腊没打招呼就从婆罗门教的藏身所走出来,又开口说话了。她想要杯可可,求我带她出去散步。我心中为之一喜。全家人高兴极了,我们打开香槟酒,我要人在所有花瓶里都放上鲜花,派人买来她喜爱的山茶花。在她卧室的墙上铺满山茶花。直到她觉得恶心,才不得不赶快把山茶花拿走。我跑到犹太首饰商居住的那条街上,给她买来一只钻石别针。克拉腊表示深切感谢,说了声“真漂亮”,可我从未见她戴过。我想她大概又把别针随便放在什么地方,随后就忘记了。我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我给她买下的所有首饰,她几乎都是这样随手一丢了事。我把库埃瓦斯大夫叫来,他假装来喝茶,实际上是要给克拉腊做检查。他把克拉腊带到卧室,然后对我和菲鲁拉说,看来她精神上的毛病已经痊愈了,只是胎儿太大,该准备准备怎么对付难产。这当儿,克拉腊走进客厅,大概听到了最后这句话。“你们甭担心,一切都会好的。”她说。“我希望这次是个男孩,叫我的名字。”我开玩笑说。“不是一个,是两个。”克拉腊回答说。“这对双胞胎叫海梅和尼古拉斯。”她又补充了一句。这太过分了,我想。几个月来强压下来的火气一下子都发作出来了。我勃然大怒,说这些都是外国商人的名字,我家、你家都没有人叫这种名字。至少其中一个应该和我、我父亲一样叫“埃斯特万”。克拉腊解释说,名字重了,会在生活记事本上造成混乱。看来她决心已下,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为了吓唬吓唬她,我一巴掌打碎了一个瓷瓶( 我估摸着,那是我老爷爷兴旺年代的最后一件遗物) 。但是,她仍然无动于衷。库埃瓦斯大夫躲在茶杯后边一个劲地笑。这下子我更恼火了。我把门用力一摔,走出房门,到俱乐部去了。那天晚上我喝得醉醺醺的。一方面出于需要,另一方面是为了报复,我来到一家以一位历史人物命名的,全城名气最大的妓院。我想说明一点,我不是个嫖客,只是在长期独居的时候才去找姑娘们玩玩。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啦,克拉腊把我惹火了,我气得不得了,浑身的劲没处使,心里七上八下的,那些年“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妓院生意兴隆,不过在国外还没有什么名气。后来,在英国公司的航海图和旅游指南上标出了这家妓院,又拍成电视片,这以后才在国际上声誉大振。我走进一间客厅,里面摆着法国式家具,就是桌子、椅子腿儿弯弯曲曲的那种家具。接待我的是一位本地的老板娘,说起话来一口地道的巴黎腔儿。开头,给我看了看价目表,随后又问我是不是相中了哪位姑娘。我说,我只去过“小红灯”妓馆和北方矿工常去的几家土窑子,随便来一个年轻干净的女人就行了。“我对您很有好感,先生,”她说,“我把本院挂头牌的姑娘给您领来。”她一声呼唤,进来一个女人。她身穿一件黑缎子衣服,腰身很紧,几乎包不住她那女性的丰满肉体。头发歪在一侧,盖住一只耳朵,我压根儿不喜欢这种发式。一路走来,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麝香味儿,像轻轻的呻吟声似的在空中浮荡。“看到您非常高兴,老板。”听到她的问候,我才认出来,原来是特兰希托·索托,只有声音还没变。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带进一间坟墓似的紧闭的屋子里。窗户上挂着深色窗帘,谁也说不清自然光有多少年没照进来了。比起“小红灯”那里的肮脏摆设来,这儿无论如何要算宫殿了。我动手脱掉特兰希托的黑缎衣服,解开她的难看的发髻,这才看出这些年来她长大了,身体胖了,模样也漂亮了。“我看你很有长进嘛。”我说。“谢谢您的五十比索,老板。这笔钱帮我重打鼓另开张。”她回答说,“现在我可以加倍奉还了,眼下钱不值钱,五十比索顶不上那时候,。”“我宁愿你欠着我的情分,特兰希托! ”我笑了。我给她脱下衬裙,看起来她完全不是那个在“小红灯”做事的身材消瘦、两肘和膝盖瘦骨嶙峋的小姑娘了。只有那种不知疲倦和像小鸟儿一样的清脆声音没有变。她身上的汗毛全刮掉了,据她说,她用柠檬和金缕梅蜜揉擦过皮肤,所以像婴儿的皮肤那样柔嫩、洁白。指甲涂成红色,肚脐周围刺上一条蛇纹。在身体其他部位保持不动的情况下,她能让蛇纹转动。她一边为我表演转动蛇纹的技巧,一边讲述她的生活。“当初我要是留在‘小红灯’,那会怎样呢? 老板。牙齿掉光了,我变成了老太婆。女人干这行,消耗太大,得特别注意。所以我不上大街卖笑! 我压根儿不喜欢那么干,太危险啦。上大街,得有人保驾,不然的话,太危险。谁也瞧不起你。钱来得不容易,干吗还要给个男人送钱? 女人都那么蠢,都那么死板。她们需要身边有个男人,才感到安全,岂不知可怕的恰恰是男人。她们不会自己管自己,只好为别人做牺牲。最倒霉的是野鸡,老板,我说的是实话。她们自己卖身,养活一个保驾的。挨了男人打反而高兴,看见男人穿得体面,镶金牙,戴戒指,觉得挺骄傲的。等到男人把她们甩了,又找个更年轻的,她们反倒说‘他是男人嘛’,也就原谅他了。不,老板,我可不是那号人。谁也没有养活我,我就是变成疯子也不会去养活别人。我干活儿是为自己,挣下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下的本钱可大啦,您别以为多么容易。老鸨儿们不爱跟女人扯闲篇,专爱跟地头蛇打连环。从不帮你的忙,压根儿不把你放在眼里。”“看样子这儿的人挺器重你,特兰希托。他们告诉我你是挂头牌的姑娘。”“本来就是嘛。要是没有我,这儿的买卖早就黄了,我像头驴似的给他们卖命。”她说,“剩下的姑娘全是废物鸡,老板。到这儿来的都是些老头子,和从前不一样了。这个行当得适应现代潮流,好吸引住中午没事干的公务员、青年人和学生。设备必须增添,环境要更可人意,还得要干净。要彻底打扫一遍! 这么办,顾客才会相信你,不会担心染上性病。您说是不是? 眼下这儿简直是个猪窝。从来不打扫。你看,掀起枕头,准会爬出个臭虫。我跟老板娘提过,她不理我。根本没有生意人的眼光。”“你有吗?”“当然有,老板! 为了办好‘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我想出了上百万个主意。干这行,我还是满有劲的。有些人碰上不顺心的事光会怨天怨地,怨命不好,我可不是那路人。您没看见我已经熬到什么份儿上了吗? 我已经是挂头牌了。照这样干下去,我敢发誓,我会开一座全国第一流的堂子。”听了这番话,我很开心。我知道她有多大本事。每天清晨刮脸的时候,我在镜子里时常看到自己那种雄心勃勃的样子。一来二去,也学会了看穿别人的雄心。“我看你的想法很了不起,特兰希托。干吗你不自己开业呢? 我替你出本钱。”我中了邪似的想把生意扩大到这一行。唉,醉成了什么样儿了!“不啦,谢谢您,老板,”特兰希托用一只染上胭脂红的指甲抚摸着肚子上的蛇纹回答说。“我不愿意从一个资本家手里出来,又落到另一个资本家手里。应该搞起个合作社,让老板娘滚蛋。您没听说过吗? 那您得多留神,说不定您的雇工在乡下成立合作社,您可就完了。我要搞的是妓女合作社。为了扩大生意,妓女也要,相公也要。本钱、劳力都由我们自己出。干吗非得要个老板呢? ”我们俩做爱,动作激烈又凶狠。乘坐那艘蓝绸帆船在缓缓的水流中航行久了,我几乎忘记了这种做爱的方式。枕头、床单乱做一团,强烈的欲望驱使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你挤我压,直弄得精疲力竭,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岁。她是个肤色黝黑、野性十足的尤物,任凭你如何挤压,也不会散架;她是匹健壮的牝马,面对像我这样的人,能扛得住耳边响起的一连串粗话,无须柔情哄着,无须讨好骗着;可以随意地跨上去,不必顾忌双手太沉重,声音太粗劣,两脚太粗大,胡须太粗硬。双臂抱住这样的女人,我感到高兴极了。随后,我昏昏欲睡,心满意足,躺在她身边休息片刻,尽情欣赏她臀部两侧结实的曲线和抖动的蛇纹。“我们还会见面的,特兰希托。”我给她小费的时候这样说。“这句话我以前对您说过,还记得吗,老板? ”她最后摆动一下蛇纹回答说。其实,我并不想再见到她。更确切地说,我宁愿忘掉她。要不是很久以后特兰希托帮了我个大忙,我是不会重提这件事的,因为我说过我不是嫖客。要不是她插手搭救了我们,顺便也让我们追忆往事,这段故事是不会记载下来的。过不了几天,库埃瓦斯大夫在说服大家,准备再次为克拉腊做剖腹产。就在这个时候,瓦列家的塞维罗和妮维娅逝世了,留下几个儿女和四十七个孙子。克拉腊做了个梦,比别人提早知道了这件事。除了菲鲁拉之外,她对谁也没说。菲鲁拉极力让她平静些,对她说,孕妇总是一惊一乍的,常会做噩梦。她加倍细心地照料克拉腊。用甜杏仁油给她擦身,免得肚皮上生条纹;往奶头上抹蜂蜜,免得奶头破裂;喂她吃磨碎的鸡蛋壳,让奶足足的;不给她剔牙;为她念伯利恒经,以求顺产。克拉腊做梦后又过了两天,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比平时提前一些回到家里。他面色苍白,神情委顿,抓住姐姐菲鲁拉的胳臂,把她拉到书房,关上屋门。“我的岳父岳母出了车祸了。”他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克拉腊生产前,我不想让她知道。要对她严加封锁,别让她看报纸、听广播,也别让人来看她,什么都别干! 管好用人,别让他们说出去。”克拉腊能洞察一切,他的一番好心都白费了。当天夜里,她又梦见父亲母亲走在一片洋葱地里,妮维娅没有脑袋。因此,她无需看报纸、听广播,什么都知道了。醒来后,她情绪激动,要菲鲁拉帮她穿好衣服,她要出去寻找妈妈的脑袋。菲鲁拉赶快跑去找埃斯特万,埃斯特万把库埃瓦斯大夫叫来。大夫只好冒着会伤害双胞胎的危险,给她服下一剂专门给疯子喝的药水,好让她睡上两天。但是,药水对她丝毫不起作用。瓦列夫妇确确实实像克拉腊梦见的那样丧命的,也正好中了妮维娅平时常说的那句玩笑话。“早晚有一天,咱俩得死在这辆倒霉的车里。”妮维娅指着丈夫那辆破旧的汽车说。塞维罗·德尔·瓦列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有喜好现代新鲜玩意的毛病。汽车也不例外。当时,大家都用腿走路,或以马车、脚踏车代步,而他却买下了本国进口的第一辆汽车。汽车本来是放在市中心的玻璃橱窗里作为新奇的玩意儿展览的。这台奇异的机器时速为十五到二十公里。这个速度十分危险。车开起来,行人吓得直躲,行人身上被溅起泥点子,落了一身灰尘,气得破口大骂。一开始,大家把它当成公害,一致反对。杰出的科学家们在报纸上说,人类器官承受不了每小时二十公里的速度,被称为汽油的新燃料能够燃烧,会产生连锁反应,最终使城市毁灭。甚至教会也插上一杠子。那次圣周星期四做弥撒的时候,雷斯特雷波神父对克拉腊十分恼火。从那以后,他一直盯住瓦列家。这一次,他成了保护优良习俗的卫士,用加利西亚口音高声反对“amicis remm novarum ”( 喜好新鲜玩意儿的人) ,把那些魔鬼机器比做先知以利亚升天时所乘的“战车”。闹自管闹,塞维罗根本不理他们。没多久,其他绅士们也跟着他买了车,汽车也就不新鲜了。那辆车他用了十几年,还不肯更换,而城里到处跑的都是时速更高、更安全的现代化汽车了。理由嘛,和妻子一样。妮维娅不肯杀掉役马,而是让它们安静地老死。“桑毕姆”车挂着带花边的窗帘,两侧各有一个玻璃花瓶,妮维娅还常往花瓶里插上鲜花。车子里面用打磨过的木头和俄国皮革贴面。青铜什件儿像金子似的闪光发亮。车子是英国货,不过起了个印第安名字,叫“科瓦东加”。那辆车确实不错,只是刹车一直不灵。塞维罗会机械活儿,并以此感到自豪。他把刹车拆下来好几次,打算修好,还有几次交给“大犄角”——他是全国最棒的意大利机械师——去修理。这人的绰号起源于他生活中发生的一场悲剧。据说,他老婆爱偷汉子,他却装聋作哑,反而把老婆弄烦了。一个暴风雨之夜,她抛弃了丈夫,临走前,从肉铺弄到几个羊犄角,绑在机修厂的栏杆顶上。第二天,意大利人去上班,一群孩子和邻居拿他取笑。不过这场悲剧并没有影响他在职业上的威信。只是他也没能修好“科瓦东加”的刹车。塞维罗只得在车里带上一块大石头。遇到下坡或停车,一个人得紧紧踩住刹车,另一个人赶快下车,把石头垫在轮子前面。在一般的情况下,这个办法的效果还不错。可是,命中注定那个晦气的星期天是他们寿终正寝的日子,这个办法失灵了。那天,天气晴朗,瓦列夫妇和往常一样到城郊去兜风。突然刹车完全失灵,妮维娅还没来得及跳下车去垫石头,塞维罗也没来得及刹车,汽车顺着山坡滚下去。塞维罗打算变个方向或者把车停住,但是魔鬼把车子控制住了。汽车飞快地撞在一辆满载建筑钢材的大车上。一块钢板从挡风玻璃插入车内,一下子铲掉了妮维娅的脑袋。脑袋像箭似的飞出车外。警察、护林人和附近的志愿人员带着狗四下搜寻,一连找了两天也没找到。第三天,尸体开始发臭,只好把没有脑袋的尸体埋葬起来。参加盛大葬礼的有瓦列家族全体人员、一大批朋友和熟人,此外还有许多妇女代表团的成员。妇女们前来向妮维娅的遗体告别,推崇她为全国第一位女权运动的代表人物。她的论敌则说,既然妮维娅活着丢了脑袋,人死了就更不必保存了。克拉腊被关在家里,没去参加葬礼。伺候她的用人把她包围了,菲鲁拉像个看守,库埃瓦斯大夫又给她吃药。其实母亲失去脑袋的惨剧,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一字没提。大家都不愿意让她经受最后的痛苦,她也尊重大家的好意。葬礼结束后,生活似乎恢复了正常。克拉腊好说歹说要菲鲁拉陪她去找母亲的脑袋。她执意要去,大姑姐给她吃什么药剂、药丸都不管用。菲鲁拉心里明白,再对她说什么脑袋的事只是一场噩梦,那是不行了。最好还是按克拉腊说的去办,免得她着急,反而搞坏了身体。等到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出门以后,菲鲁拉帮克拉腊穿好衣服,叫来一辆出租车,克拉腊对司机交待得也不清楚。“您就往前开吧,一边走我一边给您指路。”她是靠能看到无形物的直觉引路的。出了城,进入一片开阔地。房屋渐渐稀少,出现了丘陵和浅谷。按照克拉腊的指点,车拐进一条岔道,沿着白桦树和洋葱地往前走。最后克拉腊叫司机把车停在一片矮树边上。“就是这儿。”她说。“不可能! 离出事地点太远了! ”菲鲁拉满腹狐疑地说。“告诉你,就是这儿! ”克拉腊又说了一遍。她那大肚子一颠一颠地艰难地下了车。大姑姐口中念念有词跟在后面。司机一点儿也不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也跟在后面。克拉腊想从灌木丛中爬过去,可是怀着双胞胎的肚子实在太大,爬不过去。“劳驾,先生,您从这儿钻进去,把您看见的那颗女人脑袋递给我。”她求司机说。司机从带刺的灌木下面爬过去找到了妮维娅的脑袋,孤零零的像个香瓜。他揪住头发,带着脑袋匍匐着爬了出来。一出来,就扶着近处的一棵树,一个劲呕吐。菲鲁拉和克拉腊擦去妮维娅头上的土,去掉耳朵、鼻子和嘴里的小石子,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可就是不能让她闭上眼睛。她们用_ 。条披巾把头包起来,回到车上。“快点儿,先生,我觉着快要生了! ”克拉腊对司机说。她们及时赶到家,把克拉腊安顿在床上。菲鲁拉忙着做准备,一名仆人去找库埃瓦斯大夫和产婆。这几天,克拉腊心情激动,又服了大夫给的药水,再加上坐车颠簸了一阵,生产倒很顺利,与第一次生女儿的时候大不相同。她咬紧牙关,抓住“帆船”的前后桅杆,让海梅和尼古拉斯顺着“蓝绸的潺潺流水”来到人间。姥姥双目未闭,从衣柜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急促地冲出娘肚。菲鲁拉在三星庄园见过人家为牛马接生。仿照那个经验,她先后抓住两个孩子的后脑勺上的湿润的胎发,帮他们冲出来。趁大夫和产婆还没到,她把妮维娅藏在床底下,省得还要多费唇舌进行解释。大夫和产婆赶到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母亲安静地休息,孩子好像不足月,个头儿很小,不过各部位长得很齐整,情况良好,在疲惫不堪的姑姑怀里睡着了。妮维娅的脑袋成了大问题,放起来不让人家看见,这种地方还真难找。最后,菲鲁拉把它放在一个皮帽盒子里,外边包上几块破布。大家商量能不能按照上帝的意旨埋葬起来。不过,要打开坟墓,把短缺的这部分放进去,非得办没完没了的手续不可。再说,连警犬都找不到的脑袋,克拉腊居然找到了,他们担心这件事张扬出去,又会引起轩然大波。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害怕像往常那样出洋相,决定不给那些爱嚼舌头的人留下话把儿。他知道妻子的奇特行为是闲言闲语攻击的目标。克拉腊能够手脚不动就让物件动弹,能够猜出各种不可能的事,这已经传出去了。还有人又提起克拉腊儿时是个哑巴,受到过雷斯特雷波神父( 教会想把这位圣洁的男人变成全国头号虔诚的信徒) 的指责。在三星庄园的两年里,人们不再议论纷纷,对这些事也淡忘了。但是,特鲁埃瓦知道,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比如丈母娘的脑袋问题,又会引起街谈巷议。所以,他决定把帽盒存放在地窖里,留待有了合适的机会再举行合乎基督教规定的葬礼。并不像多少年后人们说的,他那样做是出于懒惰。克拉腊生下双胞胎后,康复很快。她把孩子交给大姑姐和老奶奶抚养。主人过世后,老奶奶就到特鲁埃瓦家干活儿,正如她自己说的,伺候同一血统的后代人。老奶奶生来注定要为别人带孩子,穿别人扔掉的衣服,吃别人剩下的饭菜,为别人伤心难过,一辈子寄人篱下,最后在人家后院的破屋里死在别人的床上,埋在“中心公墓”的一个普通的坟坑里。她已年近古稀,还是那么任性,干起活儿来还是那么不知疲倦,一点儿也不显老。在克拉腊不再装哑巴、用小石板的时候,她还装老妖,从犄角旮旯里灵巧地跳出来吓唬克拉腊。她身材健壮,足能对付那对孪生兄弟。她体恤人,对布兰卡百般宠惯,跟从前对她母亲和外祖母一样。她有一种习惯,总是不住嘴地低声祷告。她发觉家里没有一个人信上帝,于是就承担起替全家每一个活着的人作祈祷的责任。当然,同时也为死者祷告。活着的时候,伺候他们;他们死了,还接着伺候吧。岁数一大,老奶奶自己也忘记了究竟是为谁祷告。不过她相信,祈祷祈祷总会对某个人有好处,也就养成了这么个习惯。她和菲鲁拉仅仅在信奉上帝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在其他方面两人是死对头。星期五下午,街角大宅院来了三位夫人。她们的身体似乎是透明的,两手纤细,眼睛上蒙着一层迷雾,头戴过时的插花草帽,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野香堇菜花的芬芳。这股香气钻进所有房间,几天内飘浮不散。她们是默拉三姐妹。克拉腊在花园里,好像整整一下午都在等候她们。默拉三姐妹进来的时候,她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布兰卡在她脚下玩耍。克拉腊和默拉三姐妹对视了一眼,立刻认出对方是谁,大家都莞尔一笑。就这样,在她们之间建立起一种热烈的精神关系,而且维持了一辈子。如果预言得以实现,她们在冥间也还保持着这种关系。默拉三姐妹专门探索招魂术和各种超自然现象。只有她们手里掌握着一件鬼魂可以现身的铁证。那是一张照片。从照片上可以看见三姐妹坐在桌子周围,头顶上悬着一块带翅膀的模糊的“外质”。有些人不相信,说那是冲洗相片的时候留下的污渍;另一些人干脆说是摄影师玩的把戏。默拉三姐妹通过会道门的神秘渠道,得知世上有个克拉腊,双方用心灵感应的办法接上头,当即发现原来她们是同属一个星宿的姐妹。经过审慎的查访,默拉三姐妹找到了克拉腊在尘世的住址。这次登门拜访,带来了注入仙气的纸牌和几套她们自己发明的用来揭露假灵学的几何形木块和神秘的数码。还给克拉腊带来一盘极其普通的小点心。于是,她们四人结成亲密无间的好友。从那天起,每星期五都要聚会一次,呼神唤鬼,交流神道和菜谱。她们找到了一种办法可以从街角大宅院把精神力量传到城市另一端默拉姐妹居住的地方。那是一个旧磨房,三姐妹把它改建成一座不同寻常的住宅。这股精神力量也可以从磨房传到街角大宅院。在日常生活中遇到困难时,双方可以相互支持。默拉三姐妹认识的人很多。几乎所有的人都对这种事感兴趣,也开始参加星期五聚会,贡献出自己的知识和磁力流。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看见她们在家里走来走去,要求她们别进书房,也别拿孩子做心理试验,而且行动要谨慎,他不愿意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菲鲁拉不赞成克拉腊参与这些活动,在她看来,这些活动与宗教和良好习俗是水火不相容的。每次聚会的时候,她都躲在一边观察,从不参加。一边编织,一边乜斜着眼监视她们。只要克拉腊在鬼魂附体的时候一有过分举动,她准备随时插手进来。她发现有几次聚会,弟媳妇充当受鬼魂附体的人。事后累得要命,说起话来声音都变了,净说些异教徒的话。老奶奶借口送咖啡也在监视她们。她用浆洗过的衬裙发出的淅淅簌簌的声音,用牙齿松动的嘴发出唔唔哝哝的低声祷告,来驱散鬼魂。她倒不是怕克拉腊有什么过分的行动,而是担心有人偷走烟灰缸。克拉腊说,客人到这儿来对烟灰缸毫无兴趣,主要是谁也不吸烟。但怎么说也不管用。在老奶奶眼里,除了讨人喜欢的默拉三姐妹之外,其余的人都是信奉新教的无赖。老奶奶讨厌菲鲁拉,菲鲁拉也讨厌老奶奶。她们俩争着对孩子表示疼爱,争着照料成天胡思乱想、举止古怪的克拉腊。她们经常不断地在厨房里、院子里、走廊上暗中较劲儿,但从来不当着克拉腊的面拌嘴。两个人都不想给克拉腊添麻烦。菲鲁拉爱克拉腊爱到妒忌一切人的地步,她不大像是大姑姐,倒像个爱吃醋的丈夫。时间一长,她就不如当初那么谨慎了,在许多细小的事情上流露出这种感情。这当然瞒不过埃斯特万的眼睛。埃斯特万从乡下回来,菲鲁拉一再对他说,克拉腊“又犯病了”,劝他别到她床上睡觉,同她少接触,在一起的时间别太长。还说这是库埃瓦斯大夫的意见。可是,找到大夫一对证,才知道全是她编造的瞎话。她千方百计要在埃斯特万夫妇之间插一杠子。达不到目的就唆使三个孩子要爸爸带他们出去散步,要妈妈陪他们看书,或者说他们有点儿发烧,要爸爸妈妈守着他们,跟他们玩。她说:“可怜的孩子,他们需要爸爸、妈妈。整天跟个屁事不懂的老太婆在一起,她净往孩子脑袋里灌些落后思想,那套迷信的玩意儿会把孩子变成傻瓜。对老奶奶这样的人,应该给她找个地方。听说‘上帝的奴仆’修道院为老用人修了个收容所,特别好,把老人当成贵夫人一样。用不着干活儿,吃得又好,这合乎人情呐。可怜的老奶奶,不能再干活儿了。”虽说埃斯特万没弄清缘由,但是他觉得在家里老是那么不大舒服。妻子对自己越来越疏远,人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难以接近。无论是送她礼物也好,畏畏缩缩地表示温情也好,还是一见面就热情奔放地扑上去也好,都不能打动她的心。在那段时间里,埃斯特万对克拉腊爱得简直着了魔。他希望克拉腊除他以外什么人都不想,除了与他共同生活外什么事也不干。希望她什么事都对他说,不是他送的东西一律不要,要她完全靠在自己身上。但是,现实是另一个样儿。克拉腊跟马科斯舅舅一样,似乎离开了坚实的土地,坐着飞机在空中飘荡。她遵照西藏人的学说寻找神灵,通过三条腿的桌子与幽灵对话,轻轻地敲两下表示“是”,敲三下表示“否”,破译来自别个世界的信息,甚至可以知道老天是否下雨。有一次,她说烟囱下面藏着宝物。先是把墙推倒,没见到宝物。然后拆了楼梯,也没找到。接着拆了半间大厅,还是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又说是家里建筑结构的变化把幽灵搞糊涂了,西班牙古金币没藏在特鲁埃瓦的住宅下面,而是藏在大街对面的乌加尔特家。只是对门那家根本不相信西班牙神灵的故事,无论如何不让拆毁饭厅。布兰卡该上学了,克拉腊不会梳辫子,只好由菲鲁拉或老奶奶给她梳。不过她和女儿还是非常亲热的,就像过去妮维娅和她一样。她们一起讲故事,一起读那些装在迷人的箱子里鬼怪的书,介绍家里的挂像,讲述舅舅们的故事,像那个没留神放了个屁的舅舅、那个像树籽似的从杨树上摔下来的瞎舅舅。她们一起出去观山景,数云彩,用自己创造的语言互相交谈,取消了卡斯蒂利亚语中的“T ”,代之以“N ”,用“L ”代替“R ”。听起来和那个开洗染店的中国人讲话一样。根据当时通行的“男人当自立”的原则,海梅和尼古拉斯离开了菲鲁拉和老奶奶的照顾。女人就不同了,她们的品格是与生俱来的,不必经过生活的磨炼。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对孪生兄弟在孩子的游戏中变得结实又粗野。先是抓小蜥蜴,把尾巴切下来;接着是捉老鼠,赶着老鼠赛跑;然后又捕蝴蝶,弄掉翅膀上的粉;再后来,在开冼染店的中国人指点下打拳踢腿。当时,那个中国人还是蛮先进的。把古老的武术传入我国,他是第一人。他曾经说过,他会运掌劈砖,打算开办一家武术馆,可谁也不理他,最后只好给人家洗衣服。又过了些年,孪生兄弟长大成人。他们学会了逃学,跑到垃圾场的一块空地上把妈妈的银餐具送给一个身高体壮的女人,换得片刻之欢。那个女人能把他们两个搂在荷兰母牛般的怀抱里,湿乎乎、肉烘烘的两腋足能把俩人憋死,大象般的两腿能把他俩压扁,用她女性的炽热使他俩犹如腾云驾雾一般。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克拉腊一直不知道,记事本上也没有记载。我不是从记事本上读到的,是通过其他途径得知的。克拉腊对家务事毫不关心。她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看到处处干干净净,井然有序,一点儿也不惊讶。坐在桌旁,从来不问饭是谁做的,食物是从哪儿买来的。谁伺候她都一样,她记不住用人叫什么,有时候连孩子的名字也忘了。可是,她又像一位心地善良、性情愉快的幽灵一样无处不在,时钟随着她的脚步而转动。她喜欢穿一身白。无论是菲鲁拉用缝纫机给她缝制的简朴的衣服,还是丈夫为了让她穿着人时、光彩耀人而送给她的镶花边、缀宝石的华丽服装,一律都用白色面料。她认为只有白色才不会改变她的气质。埃斯特万常有绝望之感。妻子对他的好感和对别人没有两样,跟他讲话的口气同哄小猫的口气没什么不同。丈夫是累了还是想做爱,是难过还是高兴,她浑然不知。相反,只要他萌发什么邪念,克拉腊一看他的气色便一猜就中。克拉腊还善于说三两句挖苦话,打消他的怒气。最让他恼火的是克拉腊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对他心怀感激之情,从来不需要他送点什么东西。在床上,她和平时一样面带微笑,神情怡然,又轻松又单纯,只是漫不经心。埃斯特万知道,凭他的身体状况,完全可以做出从书上学来的各种各样的优美的动作。这些书就收藏在书房的一个书格子里。然而,同克拉腊共赴巫山的时候,即使最令人恶心的动作也像是新生儿的嬉闹,既显不出邪念的辛辣,也显不出屈从的苦涩。有几次特鲁埃瓦气急了,又干起罪恶的老勾当。克拉腊和孩子们留在首都,他去乡下办事。在这种不得不和妻子分开的时候,他又在灌木丛中把强壮的农妇掀翻。但他并不感到轻松,快感转瞬即逝,反而在嘴里留下一股臭味儿。倘若把这种事告诉给妻子,克拉腊准得为他虐待妇女而恼火,大闹一场,但决不会指责他爱情不专一。这尤其让他觉得恼火。克拉腊没有常人那种争风吃醋以及许多其他的感情。埃斯特万又到“小红灯”妓馆去了两三次,后来又不去了。他对付不了妓女了,只能低声下气地咕哝几句,托辞说酒喝多了,中饭吃得不舒服,几天来一直闹感冒,等等。他一直没有再去找特兰希托.索托。他预感到她本身就有染上性病的危险。欲火在他内心深处燃烧,但是得不到发泄。它像一团扑不灭的烈火。即使在炽烈的漫漫长夜,克拉腊也满足不了他的渴望,永远满足不了。埃斯特万睡觉的时候觉得疲惫不堪,心脏快要在胸膛里爆炸开来。就连在睡梦中他也清楚地知道睡在身边的那个女人并没有在那里,而是待在一个他永远也不能到达的陌生的地方。有时,他急不可耐,发疯似的摇晃克拉腊,冲着她喊些不堪入耳的话,最后又趴在她的怀里痛哭流涕,求她原谅自己的粗鲁。克拉腊心里很明白,但是没法解决。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对克拉腊的热爱无疑是他一生中最强烈的感情,甚至胜过他的暴躁和傲气。半个世纪以后,他仍然是那样激动、那样急切地呼唤着克拉腊的名字。到了暮年,他躺在床上,还会呼唤克拉腊的名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菲鲁拉的横加干涉更加重了埃斯特万的焦灼情绪。每次姐姐在他和克拉腊之间设置一重障碍,他都气得发疯。他甚至讨厌自己的儿女,因为他们把妈妈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带克拉腊去度第二次蜜月,去的还是第一次度蜜月的地方。周末,他拉着克拉腊躲进旅馆。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最后,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过错全在菲鲁拉身上。是她在妻子身上播下了有害的种子,让她不爱丈夫;是她用非分的爱偷走了本就属于丈夫的东西。当他撞见菲鲁拉给克拉腊洗澡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劈手夺过海绵,粗暴地赶走姐姐,把克拉腊从水中提溜起来,用力摇晃她,不准她再让别人给她洗澡,理由是在她这个年纪,让人洗澡是个坏毛病。他为她擦干身体,给她穿上睡衣,把她放到床上,觉得自己的处境实在够尴尬的。看到菲鲁拉给妻子端上一杯可可,他从姐姐手里夺过杯子,让她不要把克拉腊当成残废人对待。赶上菲鲁拉道晚安时吻她一下,埃斯特万也一把将她拉开,说连续接吻很不雅观。看见菲鲁拉从食盘里给克拉腊挑好吃的,他气愤地离开餐桌。姐弟俩成了死对头。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当着克拉腊的面找碴对骂,互相窥测,互相监视。埃斯特万没心思到乡下去,让佩德罗·加西亚第二掌管一切,连进口的母牛也交给他管。他不再和朋友们出门闲逛,不再玩高尔夫球,也不去工作,日夜监视着姐姐的行动。只要她一接近克拉腊,马上出来挡驾。家里的气氛十分憋闷、凝滞、阴郁,连老奶奶都像中了邪魔。对这些事全然不知的唯有克拉腊。她还是那么心不在焉,天真无邪,什么都没察觉。过了很长时间,埃斯特万和菲鲁拉之间的怨恨才爆发出来。开始不过是暗中嫌恶,在小事情上总想干仗。后来越闹越大,弄得全家不得安宁。那年夏天,适逢收获季节,佩德罗·加西亚第二从马上摔下来,脑袋摔破了,住进修女医院,埃斯特万只好去三星庄园。管家病一好,埃斯特万事先没打招呼就赶回京城。在火车上,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一种巴不得出点儿事的难以出口的愿望。他还不知道,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事情已经开始了。下午后半晌他到达首都,直接到俱乐部去,玩了几把牌,去吃晚饭,心中还是七上八下,焦躁不安,可又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晚饭时发生了一次轻微的地动,吊灯和平时一样晃动了几下,玻璃吊片叮当作响。大家继续吃饭,谁也没抬头看一看。乐师们继续演奏,一个音符也没漏掉。只有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心中一惊,似乎这是一个信号。他匆匆忙忙吃过饭,要来账单,走出了俱乐部。在一般情况下菲鲁拉能够控制住自己的神经,可她禁不住地动。她已经不怕克拉腊呼唤来的神鬼,不怕乡下的老鼠了,但地动吓得她魂不附体。地动过了好久,她还浑身打战。那天晚上,她还没躺下就连忙跑到克拉腊的房间。克拉腊服过椴树汤,睡得正香甜。菲鲁拉是想找个伴儿,找点儿温暖,就在克拉腊身边躺下来。她尽量不弄醒她,默默地祷告,希望地动不要变成地震。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在克拉腊的卧室里撞见了姐姐。他像小偷一样轻手轻脚地走进家门,没有点灯.摸到克拉惜的卧室,像阵暴风似的出现在两个昏睡的女人面前。她们以为他还在三星庄园呢。他一下子冲到姐姐身上,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像是捉到奸夫,猛地把她从床上拉起来,拖着她走过甬道,连推带搡把她拽下楼梯,又恶狠狠地把她推到书房里。这时候,克拉腊站在卧室门口高声喊叫,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在和菲鲁拉单独待在书房里的时候,埃斯特万把憋了好久的火气一股脑全发泄出来了,对姐姐喊了些不该出口的话,说她是“二尾子”、“妓女”。责怪她毒害自己的妻子,用老处女的温情把她引入歧途,用同性恋的把戏弄得她神经错乱,心不在焉,沉默不语,装神弄鬼。说她趁自己不在,同克拉腊寻欢作乐,连孩子的名字也玷污了,败坏家庭的荣誉,对不起圣洁的母亲。说他看够了这些丑恶行径,要把她赶出这个家,要她马上滚蛋。还说永远不想再见到她,不准她再接近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他说:“过去我许过诺言,只要我活着,你就能过上体面的生活,不缺钱花,现在还是这样。不过只要我再看见你在家的周围转悠,立刻就宰了你。你要记住我的话。我以妈妈的名义起誓,我会宰了你的! ”“我诅咒你,埃斯特万! ”菲鲁拉喊道,“你会孤独一辈子! 你的灵魂和肉体都会萎缩! 你会像狗一样死去! ”她什么也没带,只穿着睡衣永远离开了街角大宅院。第二天,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去找安东尼奥神父,讲了这件事,不过没有细谈。神父态度温和地听他讲完,眼睛里流露出无动于衷的神情,似乎这件事情他早已听说过了。“你想让我干点什么,孩子? ”埃斯特万讲完后,他问。“我每个月交给您一个信封,请转交我姐姐。我不愿意她经济上太拮据。不过,我要说明,这不是出于对她的爱,而是为了履行诺言。”安东尼奥神父接过第一个信封,叹了口气,做了个祝福的手势。埃斯特万早已转身出去了。关于他和姐姐之间发生的事情,埃斯特万根本没向克拉腊解释一句。只是说,他把姐姐赶走了,不许克拉腊当着他的面再提菲鲁拉,还说,如果克拉腊还顾及点脸面,背后也不要提及她。他让人把菲鲁拉的衣服以及一切可能让人想起她的东西统统拿走,只当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克拉腊知道,问他也没有用。她到缝纫室找出那个能让她精神集中、和鬼神通话的摆锤。克拉腊先把一张市区图铺在地上,再把摆锤悬挂在半米高处,让它来回摆动,希望摆锤指示出大姑姐在的地方。摆弄了整整一个下午,她才想到菲鲁拉没有固定住处,这个办法不灵。摆锤不行了,她又乘车出去随便走,盼着直觉能引导她找到菲鲁拉。这个办法也不灵。又用三条腿的桌子占卜,没有出现一个知道内情的幽灵,能领着她穿过市内大街小巷找到菲鲁拉。她用思想呼唤菲鲁拉,得不到回答。塔罗牌不能为她指明菲鲁拉的去向。于是,只好用传统的办法,在朋友当中寻找,向做小买卖的以及所有同菲鲁拉有来往的人打听,谁也没有见到她。查来查去,最后查到安东尼奥神父那儿。“甭找了,夫人,”神父说,“她不想见您。”克拉腊明白了平时百猜百中的办法这次全都失灵的原因。“默拉姐妹说得对,”她自言自语地说,“不愿露面的人是找不到的。”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的事业进人了一个兴旺发达时期。各项生意似乎用魔棒一一点过。他对生活很满意。正如过去期望的那样,他成了富翁。他又租下一些矿山,向外国出口水果,创建了一家建筑公司,三星庄园大大扩展了地盘,成为当地最好的庄园。遍及全国的经济危机对他没有影响。北方各省硝石矿破产了,几千名工人陷入穷困。饥饿的失业大军带着妻儿老小沿途找活儿干。最后,他们离首都越来越近,渐渐地在城市周围形成一个贫困带。他们随便弄些木板、硬纸壳在垃圾堆和荒地当中搭起房子,住了下来。他们在街头彳亍,寻找工作机会。并不是人人都能找到工作。这些粗鲁的工人饿得骨瘦如柴,愁眉苦脸,身穿破衣烂衫,冻得蜷缩着身体,慢慢地不再寻找工作,只求讨口饭吃。到处都是乞丐,到处都是小偷。那一年,天气奇冷,从来没有那么冷过。京城下了雪,报纸头版像刊登节日消息那样报道了这个百年不遇的景象。与此同时,在那些被人遗弃的居民区里小孩儿被冻得浑身青紫,一命呜呼。慈善机构照应不过来这么多无依无靠的人。斑疹伤寒开始流行。起初,这只是穷人的一场灾难,很快就变成了上帝对全人类的惩罚。天气寒冷,河水肮脏无比,再加上营养不良,这场传染病便先在贫民区闹腾开了。随着失业大军的流动,迅速蔓延各地,医院都不够用了。双目失明的病人流浪街头,从身上捉住虱子就往别人身上扔。疫病进入了千家万户,传到学校、工厂,谁都没有安全感。人人提心吊胆,注意观察自己身上有没有可怕的疫病征候。染病的人一开始感到寒冷透骨,浑身哆嗦,过不了多久就周身麻木,发高烧,像傻子似的胡言乱语。全身尽是斑点,屙血,骨头发酥,两腿软绵绵,走着走着就跌倒在地。嘴里有一股苦味儿。身体像块鲜肉,左一个红脓包,右一个蓝脓包,上一个黄脓包,下一个黑脓包。病人还呕吐不止,五脏六腑似乎都要呕吐出来。病人呼唤上帝发发善心,好让他们赶快咽气,少受些罪吧! 他们的脑袋仿佛要炸裂开来,灵魂随着粪便和恐惧离开了躯壳。埃斯特万想带全家到农村去躲避瘟疫,但是克拉腊根本不听他的。她忙着抢救穷人,整天没完没了地干。一早就出去,有时直到三更半夜才回来。她把衣柜里的东西全拿空了,又从孩子们身上扒走衣服,再从丈夫身上扒走外套,从床上揭下毛毯,从储藏室拿走食物。她同佩德罗·加西亚第二建立了一套寄东西的办法:要他从三星庄园寄来奶酪、鸡蛋、干咸肉、水果、鸡,她再把东西分给穷人。她瘦了,显得面容憔悴。到了晚上,又像梦游者似的踱来踱去。菲鲁拉的出走像一场灾变引起全家人的震动。老奶奶本来希望早点儿看到这一天,现在也感到震惊。春天来了,克拉腊可以稍事休息,可她更加逃避现实,似乎整天都在做梦。大姑姐不在了,没人精心料理街角大宅院乱糟糟的事情,可她还是不管家务。她把家务托给老奶奶和其他用人,自己仍然沉湎于心理实验以及同鬼神打交道上。生活记事本弄得乱t 八糟,字体不像过去那么清秀,乱涂一气,有时字写得特别小,简直没法看;有时特别大,一页纸只写三个词儿。以后的几年里,在克拉腊和默拉三姐妹周围集着一群研究古尔捷耶夫啪学者、红玫瑰十字教派成员、招魂术士和干瘦的吉『、赛人。宾客们在克拉腊家里一日三餐,然后就整天用三条腿的桌子向幽灵紧急问卜。朗读克拉腊特别喜爱的、主张自然神论的最后一位诗人的诗篇。对这些怪人涌进家门,埃斯特万未加拦阻;很久以前他就发现.要想干预妻子的生活,那是白费力气。他希望至少不要让两个男孩子掺和到这些魔幻的玩意儿里去。他把海梅和尼古拉斯送进一所英国维多利亚寄宿学校。这学校的老师随便找个借口就扒掉学生的裤子打屁股,特别是海梅挨打得最多。他公然嘲笑英国皇室,十二岁就喜爱阅读那个在全世界鼓动革命的犹太人马克思的著作。尼古拉斯不同,他继承了舅姥爷马科斯的冒险精神和编造预言以及像母亲那样预卜未来的本领。在这所刻板的学校中,这只能算是行为古怪,还算不上严重罪行,所以比他哥哥受的惩罚少得多。布兰卡的情况又是另一个样儿了。对她的教育父亲不加干涉。他认为女孩子的命运就是结婚、在社交场合出头露面。能和死人打交道,只要别太认真,也不失为一种吸引人的力量。他认为,搞些魔幻的玩意儿和信仰宗教、烹调一样,都是女人的事,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对默拉三姐妹颇有好感。而对弄神弄鬼的男人就很讨厌,几乎跟他讨厌神父一样。克拉腊和女儿形影不离,让她参加星期五的聚会,让女儿和鬼魂、秘密会团的成员以及在她保护下的贫穷的艺术家保持亲密无间的关系。当初,她闭口不说话的时候,曾和妈妈带着礼物去看望穷人,安慰他们。现在,她又带着布兰卡去探望穷人。“这样做,咱们的心灵可以得到平静,孩子。”她向布兰卡解释说,“但是,对穷人帮不了什么忙。他们不需要怜悯,他们需要公平。”关于这一点,她和埃斯特万争得面红耳赤。丈夫另有看法。“公平! 大家都一样,算公平吗? 懒蛋和勤快人能一样吗? 傻瓜和聪明人能一样吗? 连畜生堆儿里都不会有这种事! 问题不是谁贫谁富,而是谁弱谁强。我赞成大家机会均等,可那帮人一点儿也不使劲儿。摊开手,要施舍,多省事啊! 我相信努力会得到报偿。根据这种哲学,我才有了今天。我从来不向任何人乞求恩赐,也没干过见不得人的事。这就说明,是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我本来注定要在公证处当一个可怜的穷抄写员嘛。在家里,我不准有布尔什维克思想。你们要是愿意,就到大杂院去行好吧! 这很好嘛,对培养小姐大有好处,可别把佩德罗·加西亚第三那套搬到我这儿来,我决不会容忍! ”确实,佩德罗·加西亚第三在三星庄园讲过“公平”啊什么的。尽管他父亲佩德罗·加西亚第二每次碰上都要揍他一顿,可只有他敢向东家挑战。小伙子从很年轻的时候起就偷偷跑到镇上去借书、看报、找学校的一位老师交谈。这位老师是个热忱的共产主义者。数年之后,他被人一枪打中鼻梁而身亡。晚上,佩德罗- 力口西亚第三溜进圣卢卡斯酒吧,和一些工团主义者聚会。这些人喜欢一边喝啤酒一边营造世界。有时,和身材高大、品德高尚的何塞·杜尔塞·马利亚神父见面。这位西班牙神父满脑子革命思想,耶稣会把他放逐到穷乡僻壤。即使如此,他还是把《圣经》的寓言变成了社会主义的传单。有一天,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发现管家的儿子在雇工中传播颠覆性小册子。他把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叫到办公室,当着他父亲的面用蛇皮长鞭狠狠地抽了他一顿。“这是第一次警告,臭小子! ”他两眼冒火,但还是用平缓的口气说,“下次要是再看见你鼓动大伙儿跟我找麻烦,我就把你抓起来。在我的庄园里,不许有捣乱分子。在这儿,我说了算。我喜欢谁,我就有权力让谁留下。我不喜欢你,这你早知道。你父亲老老实实地为我干了好多年,看在他的面子上,我让你待在这儿。可你要小心。不然,不会有好下场。滚出去! ”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长得很像他父亲,皮肤黧黑,脸上棱角分明,好像用石头雕出来的,两只大眼睛总是那么忧郁,头发又黑又硬,剪得像把刷子。他只爱两个人,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东家的女儿。自从儿时他们俩光着屁股在餐桌底下睡觉的那天起,他就爱上了布兰卡。布兰卡也听从老天的安排,每次到乡下度假,乘坐装满大小行李的大车一路风尘来到三星庄园的时候,她的心就焦急不安,像非洲鼓一样嘣嘣乱跳。她第一个跳下车,紧着往家里跑。回回都发现佩德罗·加西亚第三待在他们第一次会面的地方。只见他站在门槛上,一半身体藏在门影里,光着脚,穿着一条破裤子,板着脸,腼腼腆腆的。用一双老年人的眼睛眺望着大路,等待她的到来。两个人跑啊,笑啊,拥抱啊,亲昵地互相拍打,抓头发,在地上打滚,高兴得嗷嗷直叫。“站起来,姑娘! 放开这个穷孩子! ”老奶奶尖声喊叫,想把他们分开。“让他们玩吧,老奶奶。他们是孩子,他们相好。”克拉腊说,她更了解底细。两个孩子跑到远处,藏起来,互相倾诉分别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佩德罗不好意思地送给她几个用碎木头为她刻制的小动物。布兰卡也把为佩德罗第三收集的礼物送给他:打开像一把花儿的小折刀、可以魔术般地把地上生锈的钉子吸起来的小块吸铁石。那年夏天,她还把马科斯舅姥爷收藏在书箱里的几本讲鬼怪的书带来了。那年她大概十岁。佩德罗第三读书还很吃力,但他好奇心胜,求知欲强,在老师的教鞭下没学到的东西,靠自己反而学到了。那年夏天,他们躺在河边的芦苇丛中、松树林里和麦田中间看书,讨论辛巴德和罗宾汉的行侠仗义、“黑人海盗”的厄运、《青年宝库》中有教育意义的真实故事、西班牙皇家语言学院字典中禁忌词的坏意思以及心血管图。从图上可以看到没有皮肤、但是穿着短裤的人形,全部血管和心脏都看得一清二楚。在短短的几个星期内,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学会了贪婪地读书。他们一起进入一个广阔深邃的世界,其中有不可能发生的故事;有鬼怪和仙女;有通过抓阄决定谁吃谁的鲨鱼;有为了爱情接受训练的老虎;还有令人神魂颠倒的发明、地理奇观、动物珍闻以及东方国家的神话。什么装进瓶子里的精灵啦,小洞里的龙啦,关在宝塔里的公主啦,等等。他们经常去看望老佩德罗.力口西亚。他已经老态龙钟,感觉迟钝了。一块天蓝色的薄膜盖住了他的瞳孔,眼睛慢慢瞎了。他说:“这是钻进眼睛里的云彩。”他非常感谢布兰卡和佩德罗第三来看望他。虽说佩德罗是他孙子,可他把孙子也给忘了。孩子们从讲鬼怪的书里挑些故事讲给他听,还得趴在他耳边大声喊叫。据他说,风钻进他耳朵里去了,所以他听不见。他呢,教给孩子们防止害虫叮咬的法子,他把一只活南蝎放在胳臂上,让他们看一看他的解毒药多么有效。还教给他们怎么样找水。他两只手攥着一根干木棍,边走边敲打地面。一句话也不说,脑子里只想着水和木棍干得要喝水的事,突然手上就有了潮湿的感觉,木棍开始抖动。老人说,好啦,就在这儿挖吧。不过他还说,他在三星庄园找地方打井,用的可不是这个办法。他不需要用木棍。他的骨头太干了。只要从有地下水的地方一走过,甭管水有多深,骨头就立刻会告诉他。他给孩子们看田野里的杂草,让他们闻一闻,尝一尝,摸一摸,好知道草的天然香气、味道和质地。然后弄清每种草的医疗功能:像镇静神经,清眼明目,调理肠胃,舒筋活血,驱魔逐鬼等等。他对药草知道得很多。连修女医院的大夫也常来向他请教。然而,他使出浑身本领也没能治好女儿潘恰的寒热痉挛病,最后只得把她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先给女儿吃牛粪;牛粪不管用,又给她吃马粪;用毯子把她包得严严的,让她发汗。结果她瘦成了皮包骨。老人用烧酒、火药给她揉搓全身,还是没用。潘恰愎泻不止,肉里的水耗干了,老是叫渴。佩德罗·加西亚没办法了,只好求东家弄辆车把女儿送到镇上去。两个孩子陪伴着一块去。修女医院的大夫给潘恰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对老人说她不行了。要是早来几天,别让她出那么多汗,也许还能给她冶一治。现在,她的身体存不住一点儿水,就像花草枯了根一样。佩德罗·加西亚听了大为恼火。回来的时候,车上装着包在毯子里的女儿的尸体。两个孩子吓坏了,可他还不肯认输。在三星庄园的院子里,他把女儿的尸体卸下车,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大夫没本事。大家把潘恰埋在一块风水宝地。那是在火山脚下一个废弃的教堂旁边的小小公墓。说来说去,她还得算是东家的老婆嘛,给埃斯特万生过一个儿子。只有他能用东家的名字,但不能用东家的姓。另外,还留下一个孙子,就是那个性情古怪的埃斯特万·加西亚。这个孩子注定要在家族史上起一种可怕的作用。有一天,老佩德罗·加西亚给布兰卡和佩德罗第三讲了个母鸡的故事。他说,有一只狐狸每天晚上钻进鸡窝里偷鸡蛋,吃小鸡。狐狸这么猖狂,母鸡实在忍无可忍,就商量好对付它的办法。等它一钻进鸡窝,母鸡就一起拦住它,把它包围起来。然后,用嘴拼命地啄它,把狐狸折腾得半死不活。“后来狐狸夹着尾巴逃跑了,母鸡还在后面追呢。”老人的故事讲完了。布兰卡听了哈哈大笑,她说这都是瞎编的,母鸡天生又愚蠢又没劲儿,狐狸天生又狡猾又厉害。但是,佩德罗第三没有笑。整个一下午他都显得心事重重,反复琢磨狐狸和母鸡的故事。也许就在这一瞬间,他开始长成大人了。第五章恋人布兰卡的童年没出现过什么大的意外。要么去三星庄园,度过炎热的夏天,要么在首都过着平淡的生活。在庄园,她发现了一种感情的力量,这股力量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在日益增强。在首都,她的生活跟周围同龄女孩子大体相似,只是克拉腊给她的生活增添了一点怪异的色彩。每天早晨,老奶奶端着早餐把布兰卡从昏睡中摇醒,盯着她穿好制服,给她拉直袜子,戴上帽子、手套和围巾,帮她整理好书包。边忙活边为死者的灵魂默默祈祷,或者大声叮嘱布兰卡别上修女们的当。“那些女人坏透了。”她提醒说,“她们专门挑选好人家的顶漂亮、顶聪明的女学生,把她们送进修道院,把这些可怜的小姑娘的头剃光,让她们一辈子烤烧饼,卖烧饼,照看别人家的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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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之家》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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