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青云-14

晓敏定睛一看.抱住她的原来是范里,范里双目肿如核桃,尚不住沁出泪水,倒过来安慰朋友,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一个紧急任务在身,范里才没有垮下来。  晓敏只能说出“范里”两个字,眼皮、脸肉、咀角,都不由自主簌簌颤抖。  郭剑波连忙绞出热毛巾敷在晓敏脸上,把她扶到沙发躺下,喂她吃药。  郭剑波说,“晓敏若休克,马上送她到医院。”  他随即发觉新婚妻子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范里双目紧闭、泪如雨下。  郭剑波无言.把头顶在墙壁上。  接着数天,顾晓阳把女儿也带来与他们商讨问题,往往谈到天黑,只叫小阳出去买点心充饥。  此刻,憔悴苦恼的晓敏反而沉着的说:“我想回香港等胡小平的消息。”  她姐姐反对,“我不赞成,母亲后天到,你忍心叫她失望吗?”  范里不语,她一直自卑地认为已经离弃父母兄弟,再无资格发言,劝人也离弃亲友。  晓敏说:“胡伯母也许需要我。”  晓阳瞪起一双丹凤眼,“你亲娘更需要你。”  “自私!”  “每个人都自私地搞好自己,搞好家,自然国泰民安。自顾不暇,一天到晚挂住去搞别人,是正确道路吗?”晓阳的声音早就嘶哑。  这几天屋里堆满药,医喉咙的、医眼睛发炎的、宁神的、治胃抽筋的,摆了一桌。  晓阳问妹妹;“华侨就不能办大事,中山先生是什幺身分?总督与两局议员都已经出面,胡小平躲得过就是躲得过,”  小阳买了热辣珠的匹萨饼回来。  本来阿姨一人可以吃一个,吃完才吐舌头说如此好胃口实在可耻,此刻她只咬一口,咀嚼半晌,还吞不下去,急急吐出来。  小阳也实在不想吃。  刚才卖匹萨的是一个印度人,货银两兑的时候忽然对小女孩说“太惨了。”  小阳一言不发,转头回家。  她约莫知道发生下什幺大事,那样爱美的母亲,居然好几天没有换衣服,天气渐热,仍穿簿呢套装,平日叼唠专横,此刻句句道理。  阿姨同她说.“小阳,人人老了十年,你也没有例外。”大概是正确的。  他们守在电视前面看新闻,自清晨至夜深,天天是头条、加上特别报告、似百看不厌。  整条片打东街,好似没有别的话题,小阳一早八点被派到附近杂货店去轮中文报、要预订,不然就卖光,下午六七点又去问;“有号外吗,有号外吗。”  杂货店小伙计看着横排的号外两字、读成外号,“外号一样四角。”  小阳更正:“是号外。”  “什幺叫号外,”那外国出生的小伙子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名词。  小阳回答他:“报纸每张都有编号,这一张是编号以外,为着大新闻特别出版的。”  伙计当场把小阳当神童,“你从哪里学来?”  是郭剑波叔叔告诉她的。  杂货店老板娘不知来自哪一个省哪一县哪一乡,朝朝早打扫店铺启市,都习惯上一卷录音带,听听家乡的曲子,聊慰思乡之情。  那一朝,如千百个早上,她听到她听过千百次的由郭兰英唱的民谣: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呀,洪湖岸边是嘛是家乡呀,清早船儿去呀去打网,晚上回来鱼满舱……  可是老板娘忽然崩溃下来,坐倒地下,痛哭失声。  小伙计时忙奔过去,“妈妈,妈妈。”  小阳非常害怕,丢下一块钱,也不要找赎了,拔腿跑回家去,并没有向大人说起这件事。  数日间她真的长大十年不止。  阿姨领着她去参加一个为百岁老人举行的追思礼拜。  小小礼拜堂里只有聊聊数人,鲜花清香扬溢空间。  晓阳看见晓敏阿姨跪在长凳前默祷,这个往日天掉下来都不相干的阿姨如果再哭下去,眼睛只怕会瞎掉,小阳真正担心。  郭剑波去扶起晓敏,“有好消息,大使已去交涉.证明持英国护照的胡小平现被扣留在公安部、他生还,据说额角在跌倒时受皮外轻伤。”  小阳看见晓敏阿姨仍然伏在凳子上,可见叫她伤心落泪的,还有其它的事,其它的人。  郭剑波只得随晓敏去。  他过去握住范里的手,听得她低声说.“我家人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只能够漫长地等待。  第二天、小阳同母亲一起去接外婆。  顾晓阳租一辆十四座位,人人可以坐在一起,忽然之间,她有强烈盼望同家人朋友最好永远不分离,世世生生住在同一间屋坐同一辆车,一块儿吃饭一块儿休息。  连长远不见的分居丈夫林启苏都来了。  小阳过去叫一声爸爸。  林启苏拖住女儿的手,顾晓阳朝他点点头,他知道这段婚姻是真正完结了,晓阳甚至不假装当他透明,由此可知,他在她心中是一文不值了。  顾晓阳终于换上夏装,完全没台化收,金表钻戒统统卸下,头发扎一把小小马尾,不修边幅的她看上去同晓敏象得不得了。  一把青云--九九  林启苏别转头,缘分走到尽头,他俩像是从来没有相识过,唯一的人证,只是林小阳这个孩子。  一会儿接到岳母,他还要强颜欢笑。  直航飞机在清晨六时半准时到达。  顾母不消半小时就步出海关,一眼就看见晓阳同晓敏,她安下心来。  晓阳把母亲紧紧搂着,怕她逃脱的样子。  并不可笑,我们几时有能力留得住我们所爱的人,生离死别.总有办法叫我们伤心若绝,心灰意冷。  顾母在车上向女儿倾诉;“事前刚刚收到一封信,你大舅舅的长子终于办妥手缤,公费留学加拿大蒙特利尔,问两位表姐拿地址呢,还请你们挂电话给他,这一下子,计划可能有变,他盼这个机会盼了五六年、已经教了四年书.满以为,谁知道,我不方便联络他们。”  这样吞吐,晓敏也听明白了,她呆木地看看窗外.母亲这一趟起码住三个月,也好,九十多天过去,也许会把里里外外众多叫她牵挂的人忘掉一点。  等到了家,顾母忽然又想起来,“晓敏,你还没有朋友呀?”  晓敏连忙说;“妈.我陪你到后园坐,有一万平方尺那幺大,不知多舒服。”  待顾母睡了,晓敏同姐姐说:“我想回香港。”  晓阳吸一口烟,“你知道是谁把胡小平的消息逐一向我们报告。”  “香港之声。”  “香港之声只是一本杂访。”  “那幺,是杂志社的同人”  “对,是一位女同人。”  晓敏张大咀巴。  “人家自称是胡小平的未婚妻、已经多次接受传播媒介访问,人家四出奔走,是代表胡小平的发言人!你忽然之间回去同她打对台,人家怎幺想。”  未婚妻,晓敏耳边嗡一声,可是,可是胡小平最后一个电话是拨给顾晓敏的。  “不管由谁出面,有人在设法已经足够,你不信,尽管去问郭剑波。”  为着别人的未婚夫去问别人的丈夫,太荒谬了,晓敏不禁笑出来。  这是多天以来,她第一次笑。  那个女孩,想必是胡小平的同志,与他并肩作战,那个女孩子,想必就是接电话时对顾晓敏诸多抢白,嘲讽有加的那一位。  人,一向还不能把公私完全分开,那位小姐便趁机把顾晓敏这个移民改唤逃兵。  晓阳见妹妹会得苦笑,内心略安,“还要回去吗?”  晓敏不语。  “想想清楚,母亲三十年来第一次渡假,明天陪她到史丹利公园走走。”  “可是-”晓敏茫然。  “可是什幺,”晓阳说,“要走的路远着长着呢,振作起来,生活下去。”  晓敏怔怔的说:“这才是最艰难的部分呢。”  “呵是,”晓阳点点头,“比不顾一切是痛苦得多了。”  当天晚上,晓敏迟疑良久,拨电话到香港之声。  是同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可见她日夜守在岗位面前。  “我是顾晓敏.我想查讯胡小平的最新消息。”  她冷冷问:“你人在哪里?”  “温哥华。”  “好地方,”语气之讥讽无以复加,“大后方。”  晓敏问:“请问你是哪一位?”  她不睬晓敏,“胡小平的证件仍被扣留,没有进展。”  “你是他的未婚妻吗?”  “我是,我与小平的确举行过订婚仪式,他与你不熟,所以没有与你提及。”  晓敏默然。  “我们这条线很忙,假如没有其它的事,我想挂断。”  “胡伯母好吗?”晓敏并不退缩。  “还好,谢谢你,我一有空便去陪她。”  “我也是小平的朋友,我也关心他的安危。”  那边的声音略有转圜余地!“我代他谢谢你。”  “再见。”晓敏轻轻放下电话筒。  胡小平与顾晓敏不熟?  晓敏忽然觉得肩上的的担子轻了一半。  靠在沙发上,数日来第一次觉得困,竟睡着了,梦中看见西报上英文头条漆黑的大字:东方之珠遭轰炸!  惊醒,摸一摸面孔,才知道无恙。  晓阳的车子已经来接,祖孙一行三人,到公园游逛。  公园不知几时新辟了一个儿童游乐场,瓷砖地上设三股喷泉洒送清水,成百个少小孩童.穿着七彩缤纷的浴衣,在喷泉下跳跃嬉戏欢笑。  本来愁眉百结的顾母,也看得凝神,不禁含笑。  孩子们互相追逐,清脆笑声不绝,水珠在太阳底下金光闪闪,连晓敏都忍不住说:“太可爱了,太快活了。”  晓阳说:“卑诗省肚皮最争气,生得出孩子,别省人越来越稀疏,政府都不肯再给新设施。”  顾母说:“真稀罕,这倒与大户人家作风相似,那一房添了孙子,产业多分一份。”  “妈形容得对,在这里,生到第三名,减税加补助,就差不奖金牌。”  “那多好。”顾母第一次听见这样奇闻。  “政府爱孩子,”晓敏道:“人民是财富。”  顾母黯然。  “来,这边坐,我们休息一会儿。”  林小阳自命已经长大,只用高高在上的眼光看那些小孩,附近有人表演默剧,她赶去围观。  晓阳走开又买冰淇淋。  顾母见没人,便对晓敏说,“胡小平失踪的事,报纸登老大,触目惊心。”  晓敏要过一会儿才说“各界正设法援助。”  “晓敏,幸亏你不跟他一起。”  “妈妈!他有他崇高的理想。”  “做母亲的不管这些,晓敏,你不是母亲,你不知道,母亲只希望有生之年,子女在她跟前生活,卑不卑微,庸不庸俗,都不打紧,千万不要做出什幺叫她伤心落泪的事来。”  顾母鼻子一酸,落下眼泪。  晓敏连忙掏出手帕。  “晓敏,答应妈妈,永不叫妈妈害怕伤心,母亲自私,母亲不要你做伟人。”  晓敏伏在妈妈膝上。  晓阳拿着冰淇淋回来,立刻就骂:“顾晓敏!你有没有搞错,无端把母亲整哭。”  晓敏立刻抬起头来,“灰尘,这公园空气污染,全是灰尘,扑进我们双眼。”  晓阳这才不语。  那天她们算得尽兴而返,晓敏鼻端晒得通红。  生活好似又恢复正常,该吃的吃,该爱的爱,该走就走,该做就做。  第二天郭剑波告诉晓敏;“出来了,出来了!”  晓敏茫然,一时间没有会意。  “唉,胡小平出来了、我马上过来结你看录映带,他得到热烈的英雄式欢迎,这家伙,霎时成为新闻界的红人。”  晓敏有刹那的激动。  他们没有立即通知顾晓敏,关心胡小平的人何止千千万万,不可能逐一汇报,要知道消息,请注意新闻报告。  胡小平正正式式成为名记者。  微时之友顾晓敏会懂得自动淡出。  傍晚郭氏夫妇录映带前来。  新闻片段中只见飞机场候机楼拉起横额欢迎胡小平,小平踏出禁区,群众实时鼓掌,上去拥抱。  小平神情一如平常,朴素的平顶头,额角皮外伤贴着白胶布,白衬衫,卡其裤,他轻轻摇摆双手,形象可爱。  有一名少女上前拉住他的手,晓敏不禁问:这就是他的未婚妻吗?接着,胡小平面对镜头,叙述他过去数日来的经历。  他答应在场人士,“我会详细写出来,刊登在我的杂志上。”  该段新间到此为止,接着报告各国驻港办事处内拥挤情况。  晓敏松一口气。  郭剑波关掉录像机。  晓敏问,“章存仁有没有消息?”  范里摇摇头,别转面孔。  那家川菜馆已经另有人出任主持,张灯结彩,一切如常。  “还有没有人骚扰范里?”  郭剑波代为回答“有,”他苦笑,“全世界记者都在发掘在西方国家生活的名人之后。”  晓敏点点头,为数还实在真的不少。  郭剑波看妻子一眼,“范里不肯接受访问。”  范里低声说:“我无话可讲。”  晓敏问:“没有人用过什幺手段吧。”  “没有。”  “那幺——晓敏问:“婚姻生活愉快吗?说来听听。”  范里忽然之间涨红面孔,转入厨房,半晌不肯出来。  晓敏笑着对郭剑波说:“很明显、她快乐。”  郭剑波也笑了。  “呵对,晓敏,我们收拾遗物,找到这个,指明送你。”  他郑重取出一只油纸包。  一看就知道是郭牛的东西。  “你如何知道是给我的?”  郭剑波答:“他生前嘱梁太太帮他写上赠晓敏吾友字样,他是文盲、不识字,此事已获梁太太证实。”  晓敏轻轻拆关,原来是两块银洋,正面图案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鹰,晓敏小心翼翼地把古董银币翻过来,背后是胜利女神像。  银币上有若干牙齿痕,这是前人用来测试银币真假的一种方式,银币铮亮,可见经常把玩。  还也许是老伯唯一的财产。  “你看,”郭剑波笑,“连我都舍不得给。”  “你太象外国人,他不喜欢你。”这当然不是真的。  郭剑波微笑。  晓敏把两枚银币握在手中,好生感动。  “你不要辜负我太祖,好好把他的故事写出来。”  “我会的,我一定会,这是我今年的目标。”  范裹在厨房等得不耐烦,探出头来,看他们说完没有,谁知刚听到郭剑波道:“……有负担,要照顾太太,还敢造次?当然全力以赴,希望明年升职。”  范里见还在说她,只得继续躲着,心里彷徨中有点踏实,一无所有的她,总算嫁到一个好丈夫,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郭剑波对晓敏说:“无论将来发生什幺,我都会尽力保护范里。”  晓敏转过头来,“范里,范里,听到没有,快快养几个小国民,可以减税,至多拿到我这边来带。”  范里捧着咖啡出来,“顾晓敏的老作风不改。”  郭剑波赞美好友,“改了就不再是顾晓敏。”  晓敏说,“我都不晓得多喜欢孩子,无时无刻不想侵袭他们那粗粗短的肥腿。”  范里帮晓敏洗好杯子,与郭剑波一起告辞。  晓敏看看他俩的背影,真是标亮的一对。  才要关门,有人叫她,“这位小姐,是香港人吗。”  晓敏勇敢地承认,“是,香港人。”  她抬起头来,看到一位年轻漂亮的少妇带着两个女儿,与她打招呼。  “我们住在O二,姓陈。”  晓敏客套地问:“陈太太刚搬进来?”  “有两个月月了,还以为没有香港邻居呢。”她很高兴,“现在好了,可以互相照顾。”  “是的,有什幺事,尽管吩咐。”  经过这一役,香港人真的长大起来,金劳力士与不知年白兰地固然重要,守望相助也不容忽视。  晓敏说,“我姓顾,多多指教。”  “幸会,顾小姐。”母女三人摆摆手。  晓敏关上门。  她靠在门背良久良久,才回到写字台前,握起那管放下许久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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