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敏急问:“你到哪里去,你不留下来照顾她?” 林启苏怒道:“我劝你也离得她远远的,不然还准捱打呢。”他上了车,飞驰而去。 晓敏怔怔地站在门口一会儿,倒底不忍心,给姐姐打一两下算什么呢,她回到屋内,看见伏在地毯上哀哀痛哭的姐姐。 她过去轻轻扶起晓阳。 晓阳见是妹妹,紧紧抱住她号陶大哭。 什么都有的女人:名、利、魄力、精神、样貌、家庭、孩子,却生活得如此不快乐、如此贫乏。” 晓敏轻轻拍着晓阳的背脊。 她想起母亲说过:“我就生你们两个,这生这世,你们姐妹要友爱。” 无所谓啦,晓敏解嘲地想,骂几下打几下都算是琐碎事,过几年等老一辈归了天,晓阳就是她唯一的亲骨肉。 回到自己公寓,衣服团得稀皱,脸上恐怕也打满褶.真是劳苦功高的一日。 胡小平在收拾行李。 呵对,采访完毕,他这个人忙人也该打道回府。 晓敏靠在门框静观其变。 只见胡小平试图把易大准书籍资料塞进行李箱里,可惜放得了这些,又放不下衣物,他拍拍手,问晓敏:“怎么办?” 换了平时,晓敏早就自告奋勇;“我帮你邮寄”,那么胡小平可以得寸进尺,“空邮,我等着要用”,但是今天,晓敏的心倩不一样。 可能是过疑,但,胡小平这样对她,说来说来,说去就去,没有付出,偏偏要求多多,会不会有点利用她的成分? 为朋友,也许该有个谱、有个限度.有个分界。不然,吃亏的只是自己。 所以晓敏不出声。 聪明如胡小平,当然马上发觉了,这个可爱的女被已经不再对他痴心,她对感情的输送已作出有限度的节制。 他尴尬地搔搔头皮,“怎么办呢?” 他是真的有点彷徨了,当然不是为着行李超载。 晓敏闲闲地调侃他:“有办法。” “什么办法?”胡小平大喜过望。 “你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乘飞机,不就行了。”晓敏笑答。 胡小平一听泄气,气鼓鼓说:“我怕热。” “那么,”晓敏说,“多买一张头等票,请众书本舒舒服服坐回家去。” 胡小平收敛了笑容,这女孩已经不爱他了。 晓敏这时摊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小平气馁地坐下。 晓敏看着他,“这次又要赶到哪里去?” “学运方兴未艾,我要赶去参与。” 小平的语气兴奋,晓敏连忙说:“小平,这不是一场游戏。”呵不,晓敏马上掩住嘴巴,想都不能这样想,他的理想是崇高的,凡夫俗子不能沟通而已。 顾晓敏是谁,她没有资格警告胡小平。 她走过去,看他买下些什么厚皮书.只见书面上写着中国移民史、金山、大西洋彼岸、唐人史……加在一起,还不如一个郭牛的口述。 胡小平拾其中一本翻开:“附表很有趣,一八八O年,全个加国只有三千五百名华人。” “我知道。”晓敏淡然答。 郭牛是其中一名。 胡小平没折,扔下书本,“借一只箱子给我。” “我没有多余的行李,”晓敏终于对他说不,“我下半旬到欧洲去要用。” 胡小平瞪着她一会儿,“我明白。” “谢谢你的谅解。” “我明天一早走。” “我会替你叫计程车。” “晓敏,我以为你仍是我的朋友。” “不,”晓敏摇摇头,“你以为我仍是你的奴隶。”她用手指指到他胸口上去。 胡小平并不坏,他羞到脖子都发烧。 多年来他辜负顾晓敏,他不是不知道,但既然晓敏没有露出一丝不耐烦,他就乐得享受特权,这一刹那,他良心发现,“对不起,晓敏。”他语气充满内疚。 “没关系,小平,没关系。”晓敏非常温和。 晓敏才发觉她比姐姐刚强,姐姐哭,她不。 “早点睡,”她跟胡小平说;“当心起不来。” 这次分别,又不知要等到何日才能见面。 胡小平前来客串不速之客,无意中把郭剑波赶到范里的身边去。 晓敏明知道有这个可能,但是天性豁达,并不以为意。 赶得走的,也并不是真命天子。 晓敏仍尽地主情意,送走胡小平。 清早驾车,天还没亮,千里送君,终需一别。 驶到半途,停站加油,顺便自机器买两杯咖啡,递一杯给胡小平,异国小城风光,尽露无遗。 胡小平揉一揉酸涩双目,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事到如今,措辞再柔情蜜意,只怕顾晓敏也不会相信。 他呷一口纸杯咖啡,抱怨说:“似洗碗水。” 晓敏笑笑,上车,发动引擎,向飞机场驶去。 划妥票位,行李进仓,胡小平忍不住位住晓敏,要说几句体己话。 谁知晓敏一眼看到书报摊架子上摆着她喜爱的叮当漫书英文版。 “看,小平,蓝莲花,快买来送给我。” 一阵扰攘,上飞机的时间也到了。 小平与晓敏惆怅地拥抱一下,挥手道别。 看着小平进关,晓敏扬扬手中的漫画书苦笑,她早已收集到整套英语版叮当。 整件事从头到尾处理得这样漂亮,连晓敏自己都意料不及,相信胡小平再挑剔也不会后悔认识过她。 她往回驶,太阳出来了,西岸充沛的阳光刺她这个异乡人的双目,晓敏用手挡着光,驶到家居附近的超级市场去。 她再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碰见姐夫。 林启苏同一个年轻女子在一起,没有看见小姨。 那女孩颜容并不见得出色,一张脸黄黄的,但是盈盈的笑意足以弥补一切,并非顾晓阳一脸煞气可比,晓敏完全明白姐夫看中女孩什么。 这是姐夫的外遇。 奇是奇在两人携手逛超级市场,像那种年轻的新婚夫妻,喜孜孜,甜蜜蜜,指指点点,一会儿挑盒鸡蛋,一下又选一罐奶粉,这样平淡无奇的日常购物程序,竟会变得有趣无比。 晓敏浩叹。 这不是林启苏一个人的错。 他想要的,不能在妻子身上找到,就得朝街外发展,情妇并没有固定的类型,完全看当事人的需要而定。 有人喜欢艳丽的、青春的、刁泼的女友,因为家中那位太老实木讷,像林启苏,他从来没享受过温柔可人的小妻子提供的小家庭生活,是以偷偷跑出来同外遇逛超级市场。 他俩在前面手拉手的走,顾晓敏身不由主跟在他们后面。 这样嚣张放肆,可见一点不怕顾晓阳知道。 最好有个好事之徒跑去通风报讯,整件事拆穿通天,他也不怕,反而使他在妻子面前省却一番唇舌。 林启苏已经豁出去了。 晓敏十分心酸,真的要计起分来,顾晓阳未必会输,未必拿定光蛋,但问题不在顾晓阳有没有好处及优点,林启苏现在已用不着她,她便一文不值。 晓敏想急急走开,以免看久了眼痛,谁知已经来不及,林启苏在水果摊前发现她,竟然毫无顾忌扬声叫“晓敏晓敏”。 完了。 如果他还肯偷偷摸摸瞒老婆骗老婆,事情还有挽回余地,这样明目张胆,完了。 他追上来,“晓敏。” 好晓敏,一向有她那一套,不慌不忙抬起头来,笑笑说:“先生,你认错人了。”扬长而去。 他要叫她看见,他几乎逼她看,好让她看了回去向姐姐报告此事,她却偏偏不让他得偿所愿,她说什么都不要看见,他输了。 这一场斗智表现得好不精灵,但内心还是受到极大的震荡。 晓敏情绪低落得要爆炸,定要找个人诉苦。 她到另一家市场去买齐杂物,驶到老伯家去。 老人在后园晒太阳,房东梁太太正帮他收拾地下室,晓敏立刻参予,手脚磊落,动作敏捷。 梁太太没声价称赞她。 晓敏自己的小公寓不知多久没打扫,象个狗窝,只得暗地叫声惭愧。 换过床单被褥,用蒸气吸净地板,用力洗刷卫生间,然后喷上空气清新剂,地下室焕然一新,晓敏把买来的食物一一在厨房架子上放好。 梁太太说:“现在像你们这样舍己为人的女孩真不多了。” 晓敏笑着随口问:“我们,还有谁?” “咦,你带来的范小姐呀,她上星期来过、也帮老伯大扫除。”梁太太依实报告。 “她一个人?”晓敏忍不住问。 “是,不过稍后小郭先生来接了她走。” 晓敏不语。 梁太太感喟:“都嫌老人脏,又嫌老人呆,那里有你们这样古道热肠,不嫌老人没有利用价值。” 晓敏笑了,“不一定,也许老伯在什么地方藏着成吨黄金,那时我们就受用不尽。” 梁太太摇头,“我们拾不得他呢。” “同他说了没有?”晓敏指梁宅卖屋的事。 “讲过了,他很替我们高兴,却无其它表示,”梁太太有点内疚,“我们一搬,连累及他。” “他在这百余年内什么风浪没有见过,不怕,不怕。” “你们会帮他的吧。” 晓敏点点头,“我们会尽力而为。” “现在地皮这样贵,”房东太太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中国人置地观念真的不差。” 所以有人要抑制温哥华成为香哥华。 “你们将搬到什么地方去?” “加技利。” 这么远!“梁太,我们以后见面机会少许多。”晓敏不由自主握住她的手。 老伯这时慢慢走进屋来。 梁太太说;“你们谈谈,我还有成箩衣服要熨。” 老伯刚刚坐好,晓敏约鼻子一酸,眼泪已经滚下来。 老伯静静递一方手帕给她,手帕雪白,熨得笔挺,可想而知,大概是范里的杰作。 老伯温言问,“孩子,你因何伤心落泪?” “他不再爱我。”晓敏呜咽地诉说。 老伯了解地点点头,“呵,原来如此。” 晓敏握着老伯粗糙的双手,“比这个更壤的是,我也已经不再爱他。”说完了,担心没有人听得懂这样的呓语,补一句:“你明白吗?” “我都懂得。”老伯微笑。 “我是何等的渺小,”晓敏羞惭地说:“世上有那么多大事发生,我却为儿女私情哭泣。” “不要紧,不要紧,大事有他人关照,你且理你的私事。” 晓敏听了,破涕而笑。 房东太太在厨房熨衣服,一边开看录音机,听中国小调采茶扑蝶,晓敏忽然想起来,她念小学的时候,曾与晓阳一起表演这只舞蹈。 拉苏米苏拉苏拉拉苏拉,拉多苏米拉苏来米米来米,轻快地跳起来,她梳着丫角髻,脸颊涂满胭脂,饰女角!晓阳用布包着头,扮男生,主要道具是一根弹簧上粘着的纸蝴蝶,晓敏便持着折扇做作地去扑它。 苏拉苏米来多多来,多米来,多拉多来多拉……十多年岁月,就这样在采茶扑蝶后溜走。 晓敏听得呆了,又落下泪来。 她没有办法停止感触,抑制眼泪,她并不比姐姐更强。 怎么搞的,岁月到哪里去了,不可能,那一对活泼骄傲的小姐妹刹那间便长大为人,饱受人间煞火困扰,受尽悲欢离合折磨。 晓敏不甘心地抬起头来。 老伯轻轻说:“我都明白,你听。” 晓敏侧着耳朵,一边老伯嘶哑的声音随着小调已经唱起来,“虹彩妹妹嗯嗳呀唷,长得好那么嗯嗳呀唷,楼桃小口嗯嗳呀唷,一点点那么嗯嗳呀唷。” 晓敏接下去:“三月里来桃花开,我和妹妹成恩爱,八月里来秋月明,想起妹妹泪涟涟。” 老伯笑,轻轻说:“她也不再爱他了。” 晓敏先是跟着笑,随即失声痛哭。 老伯拍拍她背脊,“你不妨好好哭一场。” 这个百岁老人与她之间有不可告人的了解。 她正在擦眼泪,郭剑波进来,一看,马上说,“晓敏,你怎么哭了?” “我没事。”晓敏即席否认,别转头去。 双眼肿起如核桃,会不会是不舍得老伯、小郭过来看她,被晓敏推开。 老伯轻轻提醒她,“孩子,你答应过我,无论怎样,都会做他好朋友。” 晓敏只得站起来,“我要到图书馆去。” 郭剑波叫她,她没有应,讪讪地说:“一会儿见。” 什么都被老伯料中。他像个活神仙。 他并不属于顾晓敏,范里与她同时看到他。 抵达图书馆,晓敏拨电话找姐姐,接线生答:“顾小姐带客人到列治文看商场去了。” 晓敏略为放心,回到座位上,低头看参考书,经过适才发泄,心情平和得多。 “你好。”有人坐过来同她打招呼。 晓敏拾头,见是个廿一二岁的华人少年,便向他点点头。 那少年边嚼口香糖边说,“大家都是香港人,唔?” 他态度好不轻浮,晓敏对他没有好感,这种小孩,蓄着汗毛便当胡髭,不能认真。 “你是顾晓敏小姐是不。”他居然知道她名字。 “什么事?”晓敏不知道做错什么,竟得这等人前来搭讪。 那青年压低嗓子,“我经人介绍,与你联络。” 晓敏睁大双眼,“请你把话说清楚。” 他嬉皮笑脸,“听讲你经营一宗历史悠久的古老行业。” 晓敏眼神露出煞气,“你再说一次。” 少年一怔,挥手,“你误会了,顾小姐,此古老行业不同彼古老行业,有人说你愿替大学生撰写论文。” “什么?”晓敏大奇。 他鬼鬼祟祟问:“代价是二十块钱一页A4纸,是不是?” 真相大白,怒意全消,代之而建的是另一种愤概。 晓敏问:“谁跟你说的?” “你天天在图书馆内寻找资料,努力写作,很多人知道这件事。” “你完全误会了?我不会写论文。” “顾小姐,价钱可以商议,我念经济系,题目很简单,每张纸我可以加到二十五元。” 晓敏想查明这件事,因问:“一共多少页?” 少年以为有转机,大喜道:“起码六十多页。” 晓敏做了一下心算,这稿酬还真不赖,约莫有四百多港元一千字,高过许多中文报纸的稿费。 “我的名字叫张约瑟。”少年报上名字。 他看一看案头的稿件,“啊、有人请你撰写人文科的论文?”晓敏忍不住问:“张约瑟,你到了加拿大有多久?” “四年。” “一来就进大学吧,你父母盼望你得到最好的教育。” “你说得一点都不错,”张约瑟笑,“有你的帮忙,他们不会失望。” “你唯一需要做的,不过是读好书,可是你没有尽责,依我猜想,你泡妞,你好玩,你根本不理功课,你丢我们华人的面子,你居然四出找人代写论文,糟踏你父母的期望与心血。” 张约瑟不相信他双耳,“你倒底是什么人,无揣端教训起阿叔来,喂喂喂,你毋须讲起这些经文,你到底写还是不写?” 晓敏瞪着他,“不写!” “去你的,不早说,罗哩八嗦讲两车子闲话,想教训人呀,生一打儿子慢慢教吧,爷叔没空陪你聊。”他站起来拂袖而去。 一把青云--六六 晓敏气结。 下次右人排华的时候,晓敏一定认住这名张约瑟,头一个把他拉出来排掉他这种人。 “别看不开。” 晓敏知道是范里到了,看看她身后,不见郭剑波。 聪明的范里即时解释:“小郭一星期只替我补习三次。” 晓敏微笑,“他的英文好还是我的英文好?” “晓敏,你最好。”范由衷地说。 “是吗,你真认为如此?”好象已经不在讨论英语。 “小郭的口音杂,英国音重,同你的标准英语不同。”范里又把话题扯回来。 “最近我们好象比较疏远。” “还说呢。”范里真乖巧,“你男朋友来了,他都不让你腾出时间来陪我们。” “他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