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不是不让我看吗?”“你倒是过不过来啊?”“好好好。”周禾走过来。“我,这个音乐,怎么搬?”“什么怎么搬?”“从这个,反正我以前存在这个软件里的,现在我只有从另一个软件里才能下载到IPOD,因为这是规定的——不是规定的,因为这个软件是IPOD公司附带的,反正,我以前的是Kazaa,它有一个图书馆,现在这个,也有一个图书馆,我要从把音乐一个图书馆挪到另一个图书馆……”陈朗开始语无伦次。“慢点慢点——”“啊——!”陈朗大叫一声,一头栽到键盘上。“你把计算机给我,我来看看。”“我不给你!你给我说怎么办就行了。”“你不给我我怎么知道怎么办?”“不给!我就不信我弄不好!我不能让它得逞!”“它是谁?”“它啊!”陈朗啪地推了她的Sony电脑,“就知道欺负我傻!”你就是傻嘛,周禾窃笑着想。“哼,迟早要甩了它。”“甩了甩了。”“花那么多钱买来的,说甩就甩啊,你说得倒轻巧。”“哎?不是你说要甩嘛?”“要不我就再买一个,娶个姨太太,气死它。”她看着她的SONY,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我说的问题是什么,怎么看?”“那你就再说一下。”“就是我要把音乐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但是我不知道原来那个地方是哪个地方!啊!——”她又尖叫了一声。“你给我。”“不给!”“那好,咱们一起看。”陈朗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是她也没有办法了。“都怪你,谁让你送我这个破玩意的,本来都没有这么多麻烦!”陈朗大声说。周禾叹一口气。陈朗知道自己这样说不对,但是她忍不住。“我要这个劳什子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懂电脑!”陈朗的声音更大了,“我又不是十七岁,每天挂一个耳机转来转去干什么?!我都二十七岁了!都怪你!”周禾气笑了。沉默了一会儿,低头去看电脑。“你看,你是不是要把音乐从这里搬到这里?”周禾低下头,站在陈朗身边,用鼠标指给陈朗看,“任何文件,都是有一个路径的,文档是这样,音乐也是这样,对不对?……”周禾耐心地给陈朗讲。他怎么这么好的耐心啊。他怎么不发火?他怎么不骂我?他怎么不把IPOD一把夺走,砸到一边去?“……你看,这不就过来了吗?”果然,周禾三下两下,就把陈朗的音乐全搬到了Juke Musicbox里面。◎11 怎么会这么爱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2)“真的!”陈朗转怒为笑。周禾轻轻拍了拍她脑袋:“你呀,脾气就是急。”陈朗把周禾按到凳子上,然后张开腿,坐到他腿上,吻了周禾一下:“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嘛!”“那我是表现好了,万一表现不好呢,那我今天下午就死定了。”“嗯,死定了。五马分尸。”陈朗又吻了他一下。“哇,死得那么惨!”“那我也没办法。谁让你落在我手里呢?”周禾笑起来。嘴巴咧得大大的,像得了一张大奖状。他的手插进她头发里,梳过去,微笑,叹息。周禾的手机响了,是他一个朋友。陈朗也没从他腿上挪开,而是转身戴上桌上的耳机,点了电脑上的一首歌。是齐豫翻唱的Cat Stevens的“悲伤的丽莎”。“噢,还没呢,快了,我正在找房子,是啊,不好找,纽约的房子都太贵了……”周禾在给电话里的人讲搬家的事。“She walks alone, from wall to wall, lost in the hall, she cannot hear me……”齐豫的声音在陈朗耳朵里游荡。“42% of registered voters say there is a good or very good chance they will vote for Arnold Schwarzenegger……”电视没有关,在讲施瓦辛格竞选加州州长的事。于是陈朗的耳朵里有三种声音,周禾的琐碎,齐豫的悲伤,和ABC台的冰冷。三种声音混合起来,竟混出了一种柔情,像一首摇篮曲,拍打着陈朗。她的头趴在周禾的肩膀上,乖乖的,像个孩子,一声不吭。心头的暴风雨渐渐平息下来,变为一望无垠的宁静。怎么会这么爱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她抱着周禾的肩膀,想。她抱得很紧,生怕他变成一股烟溜走似的。越过周禾的肩头,她看见窗外的夜色蹑手蹑脚地钻进她的房间,静静地坐在她对面,也像一个疲倦的孩子。她对它笑了一下,竟有些困的,闭上了眼睛。◎12 我本来是想打电话给你的(1)如意终于逮着机会穿她这条黑色的吊带低胸裙了。平时在校园里穿总觉得太夸张了,因为胸露到了极限,而如意的胸很丰满很诱人——据妒火攻心的陈朗小姐说,不利于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但是今天,今天她是到中央公园来看戏,可以穿得比较激进。没有人来陪她看戏。她是故意一个人来的,至少她愿意这样相信。但是,她是愉快的。有的时候,也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街上走的时候,就算是一个人,她也满心欢喜,仿佛大街小巷全是给她搭的T型台。何况这里是美丽的中央公园。刚下过雨,草地柔软,空气清新,那些藏在混沌里的小芬芳,都跑了出来缴械投降。如意很珍爱自己的感官。她觉得它们是她最忠实的朋友,给她带来最多的问候。尤其是嗅觉,她能分辨一个一天没洗澡的男人和一个两天没洗澡的男人的气息有什么不同。她还能辨认1路地铁和2路地铁的气息有什么不同。她觉得上帝就是刚洗过的床单散发出来的气息。很长一段时间,如意觉得自己得了抑郁症。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别人都有爱情,就连小蕾,都在想象里拥有层出不穷的爱情,就连李恬,那个她平生见过的脸上青春痘最多的女孩,都有一个男朋友,而她,感情会一片空白。为什么别的女孩的生活像一本情节跌宕起伏的小说,一页一页,一个情节接着一个情节,顺叙,倒叙,插叙。但是她的生活,像一本印刷次品,一页空白跟着一页空白,每一页空白比前一页空白更加空白。一片空白!白皑皑的、白痴的、白花花的白。而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她觉得自己最近老了很多。胖了很多。不漂亮。花了很多钱。看了很少的书。写不出论文。而论文即使写出来了,也毫无意义。而最不可原谅的,就是她已经28岁。28岁!她觉得时间就像一辆火车一样,轰隆隆地从她身上碾过去。简直像一种谋杀。她愤愤地想。但是今天,走在中央公园的绿意里,她心情很好。她觉得自己很漂亮、很苗条、很健康、很有魅力,很有前途。没准下一秒钟,拐了这个弯,就会撞见爱情。“You look beautiful, baby!”旁边一个坐在椅子上的黑人冲她喊了一句。她转过头,微笑了一下。她今天要看的是莎士比亚的《 亨利五世 》。中央公园每年夏天都有露天的、免费的戏剧,这是其中之一。其实去听莎士比亚,如意的英语根本就不够用。但是管它呢,就算是让这条裙子和夏天约会一次吧。露天剧院门口人很多。她问了一下旁边一个老头几点了,那个老头甚至都没有看表,直接不耐烦地说:“八点了。”如意想,你都没看表,你怎么知道?这么粗鲁的老头,讨厌。但是她很快又高兴起来,因为她看见前面一个穿花衣服的老太太,头上还别着一个蝴蝶结。这老太太,老得多么理直气壮,希望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意愉快地想。如意刚从包里拿出票来的时候,突然看见入口处闪出一张熟悉的脸。一平。那一刹那,她想装着没看见他,但是晚了,一平也看见她了。“如意!你怎么也来了?!”“是啊,你怎么也来了?”一对中年人从他们面前挤过去,等他们走过去,一平走到她面前。“你一个人啊?”“是啊,你呢?”“我也一个人。”顿时两个人都感到尴尬。他们都宁愿自己一个人来看戏,也不愿意约对方。他是宁愿一个人来看戏,也不愿意约我。如意觉得脑子里有个什么,喀嚓,断了。砸得她的心生疼。她其实是想给他打电话的,只是她太骄傲,“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上次改论文的事,一平没给她回Email,她想想就生气,自己一个球打过去,他竟然不接。那么现在,轮到他发球了。反正他如果不主动打电话给我,我是不会理他了,她在心里信誓旦旦,但是他呢?他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他知道我爱看话剧,他知道如果他问我,我一定会说愿意。◎12 我本来是想打电话给你的(2)但是他没有约我。现在他们在这里碰上了,像一对情人碰上了彼此的外遇。她的外遇就是她的骄傲。他的外遇就是他的更骄傲。“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啊?你知道我是随时奉陪的。”一平企图化解尴尬。“那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啊?”“你这么红,我没有提前两个月预约,怎么敢冒昧地打电话给你呢。”“少来这一套!是不是带着个美眉呢?美眉在哪呢?”完了完了。他甚至知道了自己是一个人来看戏。如意不介意寂寞,但是她介意被人看出来寂寞,尤其是被一平看出来。她煞费苦心地想向一平证明,没有他,她的生活照样丰富多彩、应接不暇。但是现在他看见的是,她一个人来看戏。没有他,她就只剩下一个人。而且还穿得这么浓艳,显然是想勾引男人,就更显得寂寞。嘴唇涂得这么红。红得寂寞。睫毛刷得那么长。长得寂寞。乳沟挤得那么深。深得寂寞。“什么是美眉呢?”一平不懂这个中文词汇。“漂亮女孩!”“哦,漂亮女孩啊?漂亮女孩我还用藏吗。我的漂亮女孩不就在这吗?”一平拍了拍如意的肩膀,“对了,还没来得及说呢,杨小姐今天穿的裙子很漂亮啊。”“知道要碰见帅哥,当然要穿得漂亮一点了!”于是两个人一起往里走。从后面看,像一对模范的情侣。一平边走边开始编造借口:“我本来是要打电话给你的,但是——”◎13 但是——(1)但是一平觉得如意不漂亮。至少是不够漂亮。如意五官不难看,身材也不错,可惜脸太方太大——她的下颌骨很宽,使她的脸看上去简直像一个梯形。就是这个脸型,好像一锅鲜美的汤,多放了一点盐,一下子咸得让人失去了胃口。说到底,一平就是没法想象他那张小小窄窄的脸,和她那张方方大大的脸贴到一起,缠绵。他觉得那其中有一种滑稽,会破坏一切可能有的诗意。一场可能波澜壮阔的爱情,就是因为上帝在画如意的时候,手轻轻抖了一下。这粗心的机械工程师,微微的一个颤抖,摧毁了多少惊天动地的故事。一平也希望他和如意之间的不可能,是因为某种更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个性不合,比如她要回国,比如某种形式的三角关系。那样的话,即使他们之间不能成就一个喜剧,也能造就一个轰轰烈烈的悲剧。但是,没有。没有喜剧或者悲剧,机械工程师的这么一个设计失误,把故事的引擎卡在了那里。在时间的高速公路上,故事搁浅在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渐渐地,出现了斑斑锈迹。“我送你回家吧。”看完了戏,一平提议。他是开车来的,可以拐个弯送她回去。“你要是以为我会拒绝,可就打错了如意算盘。”“哪里哪里,杨小姐,愿效,那个那个,什么,狗马之劳。”如意撇着嘴冷笑了一下。狗马之劳都出来了,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但是她也懒得纠正。谁让你不给我打电话的,她还在生气。一平正等着她纠正,没想到她竟然一声不吭,很有点幽默未遂的尴尬。他喜欢逗如意,看她一本正经给他讲解的样子,要是他接着装傻,就还能看到她气急败坏的样子,那就更可爱了。他喜欢调试如意的情绪,因为她的喜怒哀乐总是那么一览无余,好像她脸上有一个情绪的键盘,上面写着“高兴”、“气愤”、“兴奋”、“恼怒”……你只要朝着你想要的娱乐频道,啪地一按,那种情绪就会喷涌而出。但是此刻,她竟然只是这样一声不响,似是而非地笑着。让一平有点不知所措。一平其实是喜欢如意的。他喜欢她的爽朗,甚至喜欢她身上那种时不时迸发出来的恶毒——好像那种毫无保留的恶毒,只是单纯的一种表现形式。有的时候,他甚至都下定了决心,要拉她的手,要吻她,要揽她入怀,但那只是她在他视线之外的时候。等到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玫瑰色的想象又一点一点脱落,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几何事实,一个小三角形对一个大梯形的不甘心。其实一平长得也不英俊。瘦瘦小小的,谈不上什么阳刚之气。但他不觉得这是他“降低标准”的理由。如果爱情是这样量入为出的一件事,那简直是说:“我选择你,不是因为我欣赏你,而是因为我看不上我自己。”这叫什么逻辑?这姿色上的无产阶级,竟然不能产生一点阶级感情。大不了就是找不到爱情呗,这又有什么了不起,他想。就算是得不到爱情,也不能辱没了爱情。这样想着时,仿佛他34岁的单身状态里,还有一种英雄主义的坚持。虚荣啊,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虚荣,一平有时候也试图教育自己。他提出了“开心”论:为什么要以貌取人呢?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就好。他还提出了“女权论”:要求女孩漂亮不过是一个歧视性的社会意识形态而已,我怎么能与这种意识形态同流合污?他甚至想到了“人道论”:生命多么微妙,多么复杂,多么丰富,你怎么能输给一个几何图形?但是,等这些唇枪舌剑结束,在横尸遍野的战场上,屹立着的,还是那个醒目的梯形。而且,在击败“开心论”、“女权论”、“人道论”之后,这个梯形,就越发显得不可一世。我是一个男人,我也就是一个男人而已嘛。他嬉皮笑脸地,跟自己投了降。所以这半年来,他对如意是若即若离。他给如意买各种各样的小饼干,但是碰到心形的饼干,他会小心翼翼地跳过去;他给如意买花,百合、康乃馨、雏菊,但是看见玫瑰,他也要谨慎地绕过去;出门晚了,他很绅士地送如意回家,坚持要送到楼底下,但是如果如意问他要不要进去坐一下,他会礼貌地说:“谢谢,太晚了,不了。”◎13 但是——(2)走出中央公园,两个人钻进了车里。一平的Nissan在大街上滑过。深夜的百老汇大街,仍然是灯火通明。“你觉得这个戏怎么样啊?”一平问。“我看不懂。”“怎么会呢?”“就是看不懂呗。叽里呱啦的,谁知道他们在说个啥。大家笑,也不知道在笑个啥。”“你不也笑得挺开心吗?”“那是装的。”如意得意地笑了起来。一平一愣。“我经常装着傻笑。上课的时候,和美国人聊天的时候,系里开Party的时候。别人都笑,你一个人不笑,太尴尬了。装了好几年了。”如意一边翻一平车里的CD,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一平突然有点心疼。“都习惯了。”如意撇撇嘴,补充道。“I'm so sorry.”“这有什么可sorry的。我们这些中国人到你们美国来,纯粹是自作自受的一件事。”如意满不在乎地说。一平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如意把他的CD放回去,也觉得有点百无聊赖。“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浪到天亮,你无怨无悔地爱着那个人,我知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如意突然开始哼歌。一平扭过头,看了一眼她的侧面。看见她刷得长长的睫毛下面,有点落寞的光。她唱的声音很小,小小的声音,裹在Nissan里,从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滑过。一平突然心里有了一点冲动。想握着她的手,给她一点安慰。于是他突然把车在路旁停了下来。“怎么了?”急刹车把如意吓了一跳。一平的心扑扑跳着。往常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突然没有了踪影。那只想要伸出的手,变得重若千斤。他深呼吸了一口,扭头向如意看去。如意满脸的困惑,眼睛瞪得圆圆的。圆圆的眼睛下面,是一个梯形的脸。梯形。顽强的梯形。战无不胜的梯形。一平心中鼓涨起来的柔情,像被扎了一针,猛地一下泄了气。“杨小姐唱得太动听了”,玩世不恭只是松动了一下,又重新勒紧了一平,“我要停下来,专心地听。”◎14 洗完澡的小蕾,及偏执的缓慢(1)小蕾每天要洗两个澡,每个澡前前后后要花一个多小时。尤其是早上这个澡——因为要出门,出门之前小蕾要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有一句名言,叫“活得要像明天就要死去一样”。而小蕾的信条是:洗得要跟马上要去约会一样。而这个情人,在今年的七月底、八月份,就是Adam。Adam,啊,Adam。那个帅得无法无天的家伙。小蕾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碰见Adam。尤其她最近故意去商学院的图书馆看书学习,Adam随时可能出现在那里。因为觉得随时可能碰见Adam,所以小蕾的打扮格外精心。小蕾从浴室出来,擦干水,仔仔细细地给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抹护肤霜。她动作很慢。她干什么动作都很慢。她吃饭很慢,走路很慢,说话也很慢。她觉得一个好女孩就是一个干什么都慢的女孩。抹到胸部时,她一阵沮丧。她觉得自己的胸围不够大,而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她多么希望自己的胸围是B或者C啊,但是她只有A。她觉得这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好像一种原罪。她坚信以前Joe不喜欢她,就是因为她的胸不够大。而现在她的担心是,Adam会看出她的胸很小,并且因此看不上她。她担心得要死。她曾经收集各种丰胸霜、健胸乳的广告,但是她害怕那些东西会产生副作用。她也认真地考虑过丰胸手术的事,但是,“看上去太假了,丑死了”,他们说。她站到镜子前。用手托起自己小小的胸部,让它们看上去显得大一点。然后她又转身,从侧面看。非常微弱的一个弧度,微弱得让她伤心。都是我妈让我从小学芭蕾学的。跳舞的女孩没有一个丰满的!学芭蕾舞的另一个后果就是把小蕾的腿练得很粗。这也是她的一个心头之痛。其实镜子里的小蕾身材姣好,比例匀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看见的全是缺点。虽然如意陈朗她们总是教育她——“第一,如果一个男人仅仅因为你胸大或者胸小而喜欢或者不喜欢你,这样的感情牢靠吗?”如意说。“第二,不管你身材多么好,男权的世界就是唆使女人仇视自己的身体,这完全是一个圈套。”陈朗站在女权主义的高度,说。她们这样说时,小蕾总是苦涩地一笑。她没有她们那么强大,那么头头是道。她就是想要一个C号的胸部,并且挺着这个胸部巡回展出。她很羡慕如意,她有一个C号的胸部。她也佩服陈朗,虽然胸不大,但竟敢经常不戴胸罩走来走去,仿佛她故意选择了一个A号的胸部来挑衅这个世界。但是小蕾是小蕾。她觉得丰满是她的义务。她没有尽到这个义务,感到羞愧难当。于是,她做事情更慢了,更慢地吃饭,更慢地说话,更慢地走路,好像这是赎罪的一种方式。她开始吹头发。小蕾的头发很长,很软,永远是梳成一个整整齐齐的披肩长发,像个穿校服的日本女学生那样。她也听说过“波西米亚”风格,也听说过“邋遢帅”。但那是陈朗的风格,而小蕾,是琼瑶小说里拿到绿卡的永久居民。在她看来,一个好女孩就是一个干什么都很慢的女孩。一个好女孩就是一个浑身上下都很整齐的女孩。郭小蕾就是郭小蕾,她决意要把温顺发展到偏执的程度。她开始穿衣服。首先拿出一件红色的V领汗衫,再配上一条黑色的超短裙。不行,太性感了,Adam看见我在图书馆里穿成这样,一定会不喜欢的。然后她又试穿了一件棕色的吊带背心和一条深咖啡色的大裤脚长裤——不行,这条裤子太老气了。那条黑裙子,不行,不衬皮肤。这个花背心,不成熟。那条蓝裙子,没有朝气。那个粉汗衫,没气质。那条紫裙子,太暴露……小蕾试来试去,把衣柜翻了个遍,累了个气喘吁吁。一个小时过去了。都快11点了!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没有效率!小蕾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背,上面已经布满了细细的汗珠,完了,澡白洗了!我怎么这么优柔寡断!这么没用!也许我妈是对的,我就是没用!到美国四年了,没有一个男朋友!我已经25岁!25岁!她觉得时间不是在滴答滴答地转,而是在轰隆轰隆地响。一个男朋友都没有!Joe不喜欢我!Alex不喜欢我!Adam又为什么会喜欢我?!我这是怎么了?我胸小!我腿粗!我又这么没用!转了一个小时,连一件衣服都选不出来!没有一件好看的衣服!◎14 洗完澡的小蕾,及偏执的缓慢(2)小蕾趴到床头,脸埋在枕头里。她觉得自己那么失败。她削尖了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别人都有爱情,就连如意,都有一个若即若离的情人,就连刘珊,那个她平生见过的眼睛最小的女孩,都有一个男朋友,而她,感情生活会一片空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上午的阳光穿过百叶窗,一条一条的,铺了一屋子。有一条铺在她脸上,像一个温柔的抚摸。她蹭地跳起来,决定开始化妆。先不管衣服的事了!先化妆再说。小蕾每天都化妆。小蕾不化妆也挺漂亮,但是不化妆对小蕾来说完全不可思议。她觉得一个女孩不化妆出门,就像一个80岁的老头不拄拐杖就出门一样,是凶多吉少的一件事。对小蕾来说,这件事的仪式意义远远大于它的实际意义。左手拿着一块粉饼,右手拿着一个粉扑,就这样一个姿态,对于小蕾,就像一颗镇定剂,安抚了她的那些焦虑。于是,我们看见郭小蕾。赤身裸体地站在镜子前,一条一条的阳光扑在她脚丫子上,把上面细细的绒毛照得轻轻摇摆。半湿不干的头发,散落在她胸前,呵护着她那张困惑的脸。她细心地扑着粉饼,雅诗兰黛,淡米色,在她脸上涂抹出一种安宁。小巧玲珑的乳房嵌在小巧玲珑的身体上,像两只眼睛,不解地张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床上床下,铺了一地乱七八糟的衣服,证明着刚才那场硝烟弥漫的、慢慢平息下来的、一个女人对自己的战争。◎15 别人的幸福(1)“她长得倒是挺漂亮的,就是胖了点。”陈朗说。“我觉得也是。肚皮那一圈肉看得很清楚啊。”小蕾说。“漂亮吗?我也没觉得她有多漂亮啊,反正是不经看的那种。”如意说。陈朗、小蕾、如意刚刚参加完一个婚礼,现在坐在学校附近的一个餐馆喝珍珠奶茶,聊刚才的婚礼。她们都打扮得很漂亮,化着很浓的妆——参加婚礼嘛,终于逮着机会穿一穿那些色情的露肩、露背、露胸裙了。露吧露吧,人生能有几回露。她们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地美了一顿,仿佛这是对她们不得其所的生活的一种报复。此刻,她们坐在餐馆靠窗户的座位上,咕咚咕咚喝着奶茶,妖艳得完全脱离实际。“但是她老公真的很帅啊,而且还是一个医生,”小蕾说,“为什么别人都能找到爱情,我们就不行?”“那又怎么样?也没觉得他对她多好!”如意说。“是,一整个婚礼,就见他和他自己的朋友混在一起,也没见他对玲玲有多亲热。既然是婚礼,两个人应该粘一块儿才对嘛!我看见玲玲亲了他好几次,他每次都是被动地接应。反正我是没看到他主动亲她。”陈朗说。“啊?真的?我都没注意到。”“这么明显,你都没有注意到?”“还有啊,婚礼上新郎怎么也得说几句好听的话吧?比如‘我很荣幸娶到全世界最美的女孩’什么的,管他真的假的,总得说几句好听的话吧?搞不好是要做一辈子检讨的。他怎么就缩一边,跟没他什么事似的。”如意补充道。“是,简直看不出来他是新郎,也跟一个来混吃混喝的客人似的。”她们谈论的是蒋玲玲,也就是那个今天下午刚结婚的新娘。她嫁给了一个大帅哥,“而且还是一个医生”,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情就像是对陈朗、如意和小蕾的一种蓄意伤害,让她们都感到委屈,仿佛一个丑陋的人面前,突然被放上了一个镜子。这个镜子里,坐着三个失魂落魄的女孩,香艳,而又愤怒,啪嗒啪嗒地喝着珍珠奶茶。“再说了,他不是医生吗,应该挺有钱吧?怎么办得这么寒碜?”“对啊,我刚才都没有吃饱。”“吃的那都是什么呀?Broccoli and Chicken?西兰花鸡片?简直是耸人听闻。”“干脆叫pizza好了,丢人丢到底。”“还有啊,你知道玲玲那个婚纱多少钱吗?才300块啊!”“啊?”“不少了,可以买30盘西兰花鸡片了。”镜子里,三个人笑起来,香艳,而又恶毒,啪嗒啪嗒地喝着珍珠奶茶。“还有,他怎么也不来给咱们敬个酒,表示一下感谢?对玲玲的朋友的尊重,也是对玲玲的一种尊重吧?不给咱们面子,也是不给玲玲面子吧。”“是啊,说个‘谢谢光临’什么的,是最起码的。”“好像我们就是去给他做道具似的,他是谁啊?谁稀罕啊?”“就是,什么了不起!我们在那里给他们忙上忙下的,也不来说个谢谢!”“做做样子也可以嘛!做做样子,给玲玲一点面子,有多难吗?”“也不知道玲玲是怎么想的,这种男人,不知道关心人,别说是医生了,就是CEO我也瞧不上。”“医生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有执照的骗子吗?上次我去看病,就是上下打量了我一遍,就收了保险公司400块钱。”“嗯,而且对医生来说,女人就是一堆器官而已,能产生爱情吗?”“是啊,就没见过一个汽车修理师爱上轮胎的。”镜子里,三个人笑起来,更香艳,更恶毒,啪嗒啪嗒地喝着珍珠奶茶。“还有,玲玲跟别人合影的时候,他也应该参加吧?”“你想想看,从头到尾,他有没有跟咱们合一次影?”“玲玲嫁给他,一辈子要吃很多的苦的。”◎15 别人的幸福(2)“嗯。”“我觉得也是。”陈朗、如意和小蕾你一言、我一语,怀着满腔正义,越说越气愤,越说越大声。她们涂得很艳丽的嘴唇劈劈啪啪翻动着,仿佛几顶机关枪,扫射着那个镜子。那个暴露她们不得其所的生活的镜子。玲玲要吃很多的苦。这就是她们得出的结论。这个结论让她们松了一口气,重新感到了生活的公平。于是,她们振作起来,又开始咕咚咕咚喝奶茶。玲玲肯定要吃很多的苦。她必须吃很多的苦。她只能吃很多的苦。她们并不在乎玲玲会不会吃很多的苦,她们并不心疼,并不同情,她们甚至高兴得很,但是玲玲肯定要吃很多的苦。否则——“为什么别人都能找到爱情,而我们不行?”她们做女人也算是鞠躬尽瘁、老而后已了,该冒傻气的时候冒傻气,该露乳沟的时候露乳沟,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优雅、骄傲、娇憨、贤惠、活泼……各种凶器,信手拈来,无所不用其极。但是她们找不到爱情。青春的汽笛已经拉响,手上的另一张车票还是无人认领。义正辞严地谴责了一番,陈朗、如意和小蕾突然无话可说。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她们觉得有点尴尬。又或者,她们被自己的刻薄给镇住了,感到不知所措,于是变得很安静。陈朗托着下巴,用她被眼影、睫毛膏、眼线重重封锁的大眼睛,恍恍惚惚地看窗外,看见一个小洋鬼子摇头晃脑地走过去。小蕾低着头,默默地想心事。她用吸管慢慢地捣杯中的珍珠,一个、两个、三个……只剩下六个珍珠了,她没头没脑地数过去。如意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红的、鲜红的、红得野心勃勃的手指甲。回去就要把它洗了去,太耀眼了,她想。镜子里,三个女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香艳,而又哀伤,啪嗒啪嗒喝着奶茶。其实玲玲也许会很幸福。陈朗疲惫地想。其实玲玲也许会很幸福。如意疲惫地想。其实玲玲也许会很幸福。小蕾疲惫地想。◎16 IKEA的红沙发(1)周禾要搬家。对这件事,陈朗比周禾还要兴奋。她的兴奋点是:这可是一个独立的一室一厅啊!在曼哈顿能有一个独立的一室一厅来住,哪怕是租来的,也是梦寐以求的奢侈。陈朗总是希望能有自己的一套房子——不一定要多大,事实是,一定不要多大。太大的房子会把“小日子”给稀释了,而陈朗,喜欢浓度很高的生活。她喜欢高浓度的咖啡、高浓度的文字、高浓度的洗衣粉,所以她也喜欢高浓度的房子。在这里,高浓度是指,要有很多很多的颜色,很多很多的光线,厨房里装满了各种锃亮的餐具,客厅里有一块很大的地毯。要有音响,要有最前卫的沙发,要有植物。要有很高很高的凳子,要有很低很低的灯。陈朗很喜欢IKEA的销售目录——因为里面有那么多颜色、那么多线条,那么多光泽——把生活渲染得像一杯鲜果汁。他们说只有穷人才去IKEA买东西,“那就让富人见鬼去吧”,陈朗边在IKEA的销售目录上划道、打叉、涂涂写写地做笔记,边想,“但愿他们的地狱是维多利亚风格的”。虽然她穷得丁当响,划过道的东西没几样买得起——但是,“人,还是要有理想的”,她抬起头,严肃地对困惑不已的周禾解释说。现在,周禾终于给了她一个机会,施展她花钱的才华。“真的,花钱是需要才华的。”陈朗走在IKEA的销售厅里,又跟周禾强调了一次,“比如说我吧,我花钱就很有才华,但是总没有机会,怀才不遇啊!”周禾跟在后面笑:“太怀才不遇了,太不公平了。”“没办法,有一次,我去一个律师家里——律师,很有钱吧,但是我看见他们家餐具,那个土啊,我当即就感到义愤填膺,就这水准,我真为他挣的那点钱打抱不平……哎,你要不要一个鞋架?”陈朗看到一个鞋架,才6块钱,两层的。“你说要就要。”“那我就买了啊。”陈朗把它拿起来,往推车里一扔。推车里已经装得很满了——各种锅碗瓢盆、衣架、垃圾桶、浴巾、窗帘、竹筐子……推着这一车东西,陈朗觉得很幸福。据说陈朗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一个政治上的自由主义者,和文化上的新马克思主义者,但是面对这一车崭新的、精美的、散发着光芒和香气的物质,所有那些信念都瘫痪在陈朗心里。她觉得很兴奋——这兴奋给她一种错觉,仿佛从此以后,这衣架、这窗帘、这台灯、这椅子……就要铺成一级一级的小台阶,她和周禾,就要安安稳稳地沿着这小台阶拾级而上,走向传说中的“生活”。“沙发!啊!沙发!”陈朗突然大叫一声,仿佛一个追星族看到一个长期崇拜的偶像,她冲着一张红色的沙发,扑了过去。周禾看着陈朗的样子,突然感到一阵心酸。他知道她想有一个家,他知道她想结婚,但是他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对此他无能为力。陈朗趴在沙发上,兴奋地笑起来。她看到周禾站在一边温柔地微笑,也感到一阵心酸。她知道他想有一个家,她知道他想结婚。但是她不是他所合适的那个人,对此她无能为力。他们就那么兴奋而心酸地微笑着,周禾把脸向一边别去。“我以后有房子的时候,一定要买这个沙发!”陈朗从沙发上跳起来,郑重地宣布。“你要喜欢,现在我就可以买给你啊!”“现在没有房子,买了也没有地方放!”“那我买回去,你搬来跟我住,不就行了吗?”伶牙俐齿的陈朗突然憋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周禾也不做声了。他们面对面站着,一声不响。周围那么多颜色,那么多线条,那么多光泽。美好的生活,多么像一杯鲜果汁。他真的无能为力。她也真的无能为力。于是他们继续往前走,默默地。边走边继续往推车里扔东西。陈朗又扔了一块桌布、一个台灯、一个闹钟、一个镜子、一套床单被罩……扔到一个被罩的时候,陈朗说:“待会儿这套床上用品我来付钱,算是我买给你的礼物。”◎16 IKEA的红沙发(2)“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啊?”“我哪天没对你好啊?我不一直对你很好吗?”“比如说呢?”“比如说,你每次给我买东西,我都要了,你每次给我打电话我都接了,你每次帮我拎东西的时候,我都没有拒绝,这还不够好吗?再比如说了,我还给你写过诗呢!”“什么什么?!”“没什么。”陈朗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还给我写过诗呢?”“吹吹牛不行吗?”“别不好意思嘛!”“瞧你土里土气的,有一点诗意吗?臭什么美呀,真是的!”陈朗扬起下巴,骄横地说道。◎17 如果不可能里有光如果不可能里有光——献给周禾的诗如果不可能里有光我要借这光看你看你睡着还有醒来希望这光昏暗但不太昏暗够我看清你但不够我看清未来的脸庞我要给你的每一个鼾声打上领结让它们帅呆了去招摇过市醒来以后你要看着我要温柔要怜悯要研究我的睫毛要说尽一切陈词滥调如果不会那就假装如果不愿也要假装如果不敢那更要假装你要吹一口气我会乘机消失但不会真的消失只是要让你想念我让你心疼让你辗转反侧让你上班的时候恍恍惚惚等你想累了我就回来回来看你的眼睛你的手你的头发我会说“我回来了!”然后它们就欢呼雀跃为争夺我的第一个亲吻而大打出手好吧我不说话不吵不闹为了你我要乖要温柔要怜悯如果不会我也要假装不可能的这简直是做梦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但是这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温柔怜悯和在汹涌澎湃的时间里我们下沉下沉下沉但有那么一些片刻不再感到害怕◎18 亲爱的K( 之四 )亲爱的K:我和周禾又和好了。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躺在我身边,手在我的手心里,汗津津的。头发乱糟糟的,鼻子嘴巴被枕头挤得歪歪的。但就是那一刻,像很多早上一样,我发现自己重新爱上了周禾。爱有很多种的吧。一种是,你想和他牵着手,在街上、在超市里,走。你们做爱、做饭。你们看电视、给对方夹菜。你们在一起,像头驴子,转啊转,把时间磨成粉末,然后用粉末揉面,做包子、饺子、面条,吃下去,饱了,心满意足。还有一种,就是像我对你这样,远远地,用一点微弱的想象,张望。给这暗下去的岁月,涂一抹口红。这么些年来,我都不知道,我是在用想象维持对你的爱情,还是在用你维持想象的能力。我想清楚了。想清楚这么些年来,为什么会对你念念不忘。也许就是因为我对一些遥远的东西,有一种偏执的倾心。你看,你离我很远,你总是离我很远。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你所热爱的那些东西,离世界那么遥远。柏拉图。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休西底斯。这种遥远,这种偏执的遥远,这种与逃避无关而与深入有关的遥远,让我眷恋。你看这世界,杀声震天的,都打成什么样。挣钱的瞧不起读书的,读书的瞧不起挣钱的。爱国愤青瞧不起民主愤青,民主愤青瞧不起爱国愤青。看周星驰长大的瞧不起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长大的,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长大的瞧不起看周星驰长大的。发财的瞧不起下岗的,下岗的诅咒发财的。这历史的死胡同,一路都是被揪掉的头发,踩落的球鞋,和打掉的牙齿。国内国外,都一样。太近了,太近了,他们靠在一起,挤成一团,脸红脖子粗,挤得都变了形。相比之下,你在我心里,就像一个奇迹。你思考,但是转过身去。打动我的,就是这样一个偏执的背影——在这摩肩接踵的世界里,挤累了时,我想知道,这个背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否有更多的安宁。也许,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不可归类的人。唯一不需要任何形式的“集体主义”的人。唯一不被流行的情绪传染得感冒了的人。他们恐惧孤独,所以需要一个圈子。但你就在你自己的角落里,远远地,雕刻你自己的时光。而我,就这样远远地眷恋你。我可怜吗?我还觉得我可喜可贺呢。我是说,从你那里,我学习到了一点信心。对孤独的信心。这一点,真的要感谢你。当然,你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稀罕。但是,在我这里,这很重要。每次,我被挤得失去重心,挤得想骂娘,挤得想脱下高跟鞋去敲“他们”的脸。突然之间,就会闪现出你的背影。远远地,像一声口哨,微渺,却明亮。于是我也想挤出人群。也开始接受,孤独对于人生,是多么灿烂的事。陈 朗◎19 一平、James和他自己(1)一平觉得饿了。已经下午两点半了,他才刚起床。如果不是饿了,他恐怕还是不会起床。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迷迷蒙蒙,两只脚反穿着拖鞋,站在厨房里,好像迷了路一样,不知所措。他拍了拍脑袋,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干什么来了。早饭,对,早饭。他拉开冰箱的门。What a desert。他想。然后他打开橱柜。看见一袋麦片,很高兴。把它拿出来,一拿才知道,是空的。他气恼地把它扔到一边。他又打开另一个橱柜,在橱柜的最顶层,他看到一盒饼干——还是他去年在上海买的。于是他搬来一个凳子,站上去,把它拿下来。他站在凳子上,对着它横看竖看了一会儿,还嗅了嗅,决定这玩意儿不能吃了。他又从凳子上爬下来。坐在凳子上发愣。哈!他大声笑了一下,把自己吓了一跳。我他妈当了这么几十年的单身汉,还是没学会。他想。算了,就喝酸奶吧。冰箱里还有一瓶剩的酸奶,他决定把那点酸奶当作自己的早饭。“一送里个红军,该子个下了山 ——”一平大声唱起了革命歌曲。一平是研究中国革命文学、电影的,所以他看了很多中国的革命电影,学了很多不伦不类的语言和歌曲。这把他的生活和语言搞得很后现代,经常把福柯和白毛女扯在一起。他很热爱周璇,看过她所有的电影,最后才得出他的研究结论:周璇确实没有在任何电影中露出过她的乳沟。他还喜欢中国革命电影的结尾,往往是一个战士站在地平线上,太阳从他的背后放出金光,激昂的音乐当当当当地响起——这让他隐隐地觉得自己的国家错过了很多游戏。他也喜欢引用毛泽东语录,谁咖啡糖放多了,谁开车太快了,都被他指责为“左倾冒险主义”。于是我们看见这个34岁的、昏昏沉沉的、反穿着拖鞋的、在绝望之中投靠一杯酸奶的、明明是美国青年却不承认自己是美国青年的James同志,大声地在他的公寓里演唱了一首江西老区革命歌曲“十送红军”。“一送里个红军,该子个下了山,秋雨里个绵绵,该子个秋风寒……”一口酸奶。“三送里个红军,该子个到拿山,山上里个包谷,该子个金灿灿……”又一口酸奶。如此循环往复,一平终于喝完了他的酸奶。他打了一个饱嗝,然后冲着一屋子的家具,说了声“谢谢”。一平有在家里自言自语的习惯。他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养成这个习惯了,也许是他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个好朋友搬回波士顿之后——那个时候,他发现自己常常会处于连着几天几夜都没有人说话的境地,喉咙都上了锈。于是他开始跟自己说话,他在屋里最常跟自己说的话就是:So what? 很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为了增添乐趣,他还把So what说得推陈出新。有的时候是“So? What?”有的时候是“So! What!”有的时候是“So? What!”还有的时候,变成“So! What?”或者,心情好的时候,干脆,他会用音乐的形式来表演so what,比如,用《 东方红 》的曲调演唱一首完整的《 so what 》。起初他发现自己养成这个习惯的时候,吓了一跳。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像地铁里那些疯疯癫癫的傻老头似的。但是,慢慢地,他发现,这也没有对他的正常生活造成任何影响——出了门,他还是幽默风趣的James;上了讲台,他还是头头是道的Professor Lee;在如意面前,他还是无懈可击的李一平。所以,慢慢地,也就对自己放心了,由着自己在家里胡说八道去。就这样,通过一串一串花样翻新的so what、so what,一平也算是哄住了自己。一平走到客厅,往沙发上一靠,坐在那里发愣。是先去洗一个澡,还是先看一看书?他正犹豫着,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因为他的左手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了电视。他啪啪啪啪地换着台,最后停留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台,放的是一个关于缅甸的故事。昂山素姬、青年学生反抗联合会什么的。◎19 一平、James和他自己(2)一个村子里的人被军政府打败了,整个村子里的人成了泰国的难民,一些人死了,一些房子被烧了,一个女人对着她弟弟的尸体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