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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6  的,在村周围闪着光辉。忽然间,插闩响了一下。门开了。一位高 个子的瘦骨嶙_的女人,穿着家机布裙子和粗布衬衫,露着满是青 筋的脖子,站到门限上。  她不害怕也不惊奇地端详着躲在黑影里的兵士。  “找谁? ”她用伤风的嗓子问道。  慈母的嗓音触动了兵士的心,心就停止跳动了。  兵士由黑影里出来,用两只手脱了皮帽,赔罪似地低着剪了发 的头。  “妈妈,”他悲伤地说。  她凝神望着他,忽然把手放到喉咙上。  “妈妈,”他又说了一声,扑上去抱住她瘦骨嶙嶙的肩膀,忽然 间,鼻子贴到她那发着干羊.皮气的衬衫上,象小孩子似的哭起来。  第二章芙罗霞  谢明很好地睡了一觉,醒了。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很晚 的早晨了。可是这位兵士醒得多么奇怪:是热醒的呵!灿烂的阳 光,交映着用玉蜀黍的干茎烧的炉火的玫瑰色的反光。玻璃也热得 冒汗了。  谢明把非常大而且重的,平平的好像馅饼似的棉被,从身上揭 下去。旧松木床吱吱地响起来。穷屋子充满了兵士的名贵的东西。  衣服和武器,占满了墙壁和窗台,武器和衣臌后边,藏着一切 家用的什物:筛子、时钟、小画片、蜡制的复活节彩蛋。  “瞧吧,一个兵士从前线能带回多少东西呵! ”谢明由梦中醒 来,不能不带着替耀的神.气想道广满满—屋子东西!而且还有满  287  满一背囊呵! ”  一位十三四岁的姑娘,穿着褐色的自织呢的男装的棉上衣和 大皮靴,她照着农妇的样子,包着细棉纱头巾,她的脸就像从漏斗 形的纸袋里露出来似的,她带着胆大而好奇的心情,像望太阳似 的,用手遮着眼睛,忽而望着谢明,忽而望着遍地乱摊着的兵士的 东西,已经望了好久了。  兵士瞧见了小姑娘。他带着一点狐疑的神情瞅着她。  “呀! ”忽然间,他带着愉快的惊讶叫起来。“可是我看着就在 想.?这是哪一个洋娃娃呢?她从哪儿来呢?谁知道这竟是我们的 小芙罗霞啊!你瞧一瞧,长多大了……唔?你干吗不作声,小妹 妹?你把舌头吃掉了吗?可是你是小芙罗霞,或者根本不是芙罗 霞呢?照规矩回答吧!”  “小芙罗霞,”小姑娘大胆答着,一点也不因为同兵士说话而难 为情。  “昨天你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呢?”  “在炉炕上。你没有看见我,可是我看见你了。你是得勋章的  吗?”  “呵,你怎么着呢!得勋章的! ”谢明哈哈大笑起来。“这样的小 毛丫头,可是已经明白什么是得勋章的了。你从哪儿看我是得勋章 的呢?”  “你胸前有十字章,”姑娘说着,走到桌子跟前,桌上摊着一件 对襟制服,制服的两袖展开着。她把缝在衣兜上的小十字章摸了一 下。“白的。不带小绫结。这么着,是四级的。圣十字勋章。您说 吧——不是吗?呵,这是什么!可了不得——马枪! ”芙罗霞不注 意哥哥,继续说。  他瞪着眼睛望着她,惊奇这四年来她长得这样大了:他去打仗  288  的时候——她很小,没人注意;回来的时候——你瞧吧:她长得这 么高,一点也不拘束,生着一对胆大的眼晴(像那只山羊的眼睛一 样),主要的是懂得兵士的事情了——真可以出嫁了!  “奇怪”,姑娘看着一件东西一件东西说:“奇怪,多少贵重的东 西呵!瞧吧——多么好的软皮鞋,鞋头也还完全好着的!可是这 刀有多么弯!炮兵的刀。您说吧——不是吗?呵哈,背囊呵!真 重。你两只手也搬不起来。整整一箱子。这里边装些什么呢?” “别动那背囊。”  “我没有动它。我不过瞧瞧就放下。”  “呵,小芙罗霞,你想挨揍吧!”  “一点也不。您从床上够不着我。”  “呵,我的带铜扣环的腰带在哪里?这能够着。”  “你的带铜扣环的腰带没有了,”小姑娘哈哈大笑着:“我把它 扔到棚上了! ”  “实在说,去你的吧!把背囊放下。你想把房子炸坏吗?也许, 这背囊里装有手榴弹,你从哪知道呢?”  “柠檬式,还是瓶子式的?”芙罗霞不放下背囊,马上带着热烈 的好奇心问道。  兵士拍着手。  “您说什么呢?”他惊叹了一声,“柠檬式或者瓶子式!你从哪 儿学的懂得这个?就算是柠檬式的吧。该怎么呢?”  “我晓得!柠檬式的才上来应当把这样的小保险环扣开,不然 的话,它总是不会炸的。您说吧——不是吗?”  “现在我就照你身上来抽一下,”谢明咕哝着,就忽然敏捷地从 被窝里跳出来,这种敏捷,当时从他那幸福的以及由于好久的幸福 的睡眠而微肿的脸色看来,是猜想不到的。  289  可是芙罗霞却比哥哥更快,更敏捷。她带着可怕的尖锐的叫 声,转眼间就窜到门洞里了——头巾从头上溜下来,搭到结实的小 肩膀上——只有用细纱布条扎着的又长又硬的辫子,在谢明的鼻 子前边闪了一下。  光亮的,圆圆的,机警的眼晴,从门洞的黑暗里望着兵士。  “可没有捉住吧! ”  “我正是不想捉住,”谢明带着假装的冷淡说着。  他玩滑头的。他非常想捉住这无礼的小姑娘,抽她一顿教训教 训,叫她对军人的身分恭敬一点。  但他很明白,——这里硬来是不行的。应当谨慎小心地来下  手。  他不注意芙罗霞,小心地在屋里来回跋着,仿佛寻找他要的什 么东西。他甚至故意走得尽可能离门远些,并且到窗台上乱翻着, 不致使她怀疑。  “反正捉不住,”芙罗霞的声音从后边传来。  他隔着肩膀斜着望了一眼。无礼的小姑娘一只脚已经站到屋 里了,她为防万一起见,捉住门搭连,以便在任何时候,在哥哥的鼻 子紧跟前,把门哗啦关起来。  “我正是不想捉住,”他咕哝着,不慌不忙地检着东西,可是他 自己恨不得扑上去捉住小姑娘。  “可是反正捉不住。”  “正是不想捉住。我想捉就能捉住。我现在把靴子和裤子穿上, 把腰带拿到手里……”  “休想! ”  “那你瞧着吧。”  谢明懒洋洋地欠身取裤子,忽然间,板起可怕的面孔,向芙罗  290  霞扑去。可是她像一股风似的,由门洞里飞去了。水担子倒了,水 桶哗啦啦地响起来。外门的搭连哗啦响了一声。兵士没有抑制住 自己,就穿着厚棉布衬裤,跳到院子里,在二月的融雪的灿烂的阳 光下,在眩目的,闪烁的,濡湿的,冰冷的地上,光着脚跑起来。  有几个好奇的姑娘和妇女带着水桶,从早晨就已经在房子旁 边徘徊,要看一看由战场回来的男子汉——谢明,——她们都带着 尖锐的叫声,向四面八方跑去,假装用头巾盖着脸,叫#满街上都 能听见:  “鬼东西,不知羞的!救救吧,好人们!站岗的!”  谢明用手遮着太阳。他看见跑着的姑娘中间,有一个穿黑短上 衣和打襞的裙子,特别的时时回顾着,特别的高声哈哈大笑,特别 的羞答答地用带绿玫瑰花的粉红色头巾角掩着脸,黑黝教的櫻桃 似的眼睛,从头巾下边闪着光芒。  忽然间,他那宽大的,温厚的,带着小皱纹的脸上,起了褐色的 兵士的红潮。他抓住开了的大门,羞答答地提了提衬裤,用拳头对 芙罗霞威吓了一下,就飞快地跑进屋里去了。  “怎么样,捉住了吗?”芙罗霞的声音从街上送来。  第三章牢不可破的誓言  “那会是谁:是苏菲亚呢,或者不是苏菲亚?”谢明心里想着,照 着小镜子,端详着自己的一礼拜没有剃的下巴。他用自制的铝柄小 毛刷,往面頰上抹着胰子,考虑着:把胡子留下呢,还是不留?如果 说句老实话,胡子是不大髙明的。稀落落的几根微褐色的硬毛。而 且只生在嘴边上。鼻子下边什么也没有。这本可以随便剃了。但  291  是,从另方面讲,圣十字勋章和军人的身分,无条件地要求留胡子。 胡子对炮队上等兵——瞄准手是这样必需的附属品,那就像两条  白绦带--条横的,一条竖的似的。虽然谢明还在战场上的时  候,早就把肩章撕去了,可是,舍不得把胡子刮了。  “可别把胡子刮了,留着吧,”芙罗霞的声音从门洞里抱怨说。 “我们这里从前线回来的一切兵士,都留胡子。”  “您又在这里吗?”  “在这里。”  “你躲着干吗呢?到屋里来吧。”  “滑头! ”  “不要紧,进来吧。”  “您会打我的。”  “不打。”  “您发誓。”  “要是我不信神怎么办?”  “不。您信呢。”  “您从哪儿知道的?”  “我知道。那些当炮兵回来的人——全都信神,可是那些当步 兵或从黑海舰队回来的水手们——全都不信神。”  “你瞧瞧她:她什么都晓得。可是,比方说吧,那些当骑兵或工 兵下来的人该怎样:信神呢,或是不信神呢?”  “那些我不晓得。我们这里还没有人从骑兵和工兵队里回来  呢。”  芙罗霞这样同哥哥谈着,慢慢地就进到屋里了,怀着轻信的神 情,停在他附近,注视着和欣赏着这有趣的刮脸的场面。  打开的剃刀,得心应手地在谢明手中闪着光,镜子的反射的光  292  影,在屋里他自己周围乱闪着。刀刃小心谨慎地从下巴上刮着胰 子。那下边露出干干净净的磨擦得发红的肉皮。  小姑娘歪着头,屏着气,细听着。  “,您听……没听见吗?反正一样,好像蟋蟀。”  “什么! ”  “剃头刀。擦擦地刮着,细细的——细细的。象蟋蟀一样,您说 吧——不是吗?” .  “这大概是在你鼻子里吱吱响呢。”  芙罗霞哼了一下鼻子,害羞起来。  她沉默了一会,换着脚站着。她早已要告诉哥哥一件事情。可 是这件事情是这样重要和秘密,简直使她无论如何在戏谑的谈话 中都没有吐出一个要说的字。此外是那没有离开炉子,用酸白菜、 黍子和猪肉给儿子做着好汤的母孝妨碍了她开口。可是她出去取 猪油去了。  芙罗霞把手背到背后,走到哥哥紧跟前,扯着自己的栗色的辫 子。她的栗色的眉毛,深深地锁起来。鼓起的嘴的周围,起了皱纹, 象老太婆的嘴圈似的。  “您听着,谢明,”她斜着眼睛向门望了一下,很快地说,“有一 个人问候您,——至于什么人,您自己知道,——那个人问您的心 思怎么样?您请媒人到她那里去呢,还是不请?或者您已经忘记 了想那个人呢?”  剃刀在谢明手里抖动了一下。  “唉,你真是的! ”他气愤愤地说。“这个时候胡插嘴。一不小心  就拉口子了。”  他的心猛然跳了一下。他用全力把额颅一皱,尽力用纸擦着剃  刀。  293  “您转告那个人吧,”他望着旁边说,“就说或者她忘记想我了, 可是我对她,无论如何都忘不了,我的话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 样——是牢不可破的。”  芙罗霞庄重地点了一下头。可是,突然在一瞬间,她的脸就像 乡下的老长舌妇似的,变得狡猾而调皮了。她俯到哥哥肩上,亲热 地紧对着他那干了的胰子沫正在沙沙响着的耳朵咕哝着:  “今天到李梅纽克家里开晚会;不过可不是到瓜田挨着伊万先 科瓜田的那个李梅纽克家里去,而是到那有两个儿子在前线当步 兵牺牲了的,现在他的房子在水塘那边的那个李梅纽克家里去。今 .天轮到李梅纽克的柳芭开晚会。在那里您可以遇见那个人。买些 小饼子款待姑娘们,您有零钱吗?”  “零钱是可以找来的。”  “用不着。我说笑话的。复员回来的人,姑娘们什么也不向他  要。”  可是母亲已经进到屋里了,伸着的满是青筋的手里,拿着从箱 子里取出来的一条手巾,那是用黑红棉线绣成华丽的小十字的过 节用的手巾,她把这递给了儿子。  第四章主人  谢明好久没有吃过带红辣椒、大蒜和好马铃薯的这样稠而且 热的菜汤了。用纯粹的粗麦面做成的盘花的灰面包,他觉得比罗马 尼亚小白面包还好吃。  对于猪油更是想吃得很。这猪油是去年过复活节最后一次宰 小母猪的时候,特意给他留的。这板油上密密地撒了一层大盐粒, 294  用麻布裹起来,深深地窖到地下,就样就是放三年都坏不了。因为 在地下放了很久的原故,更细腻得好象黄油似的。  拿军用小刀_土和盐,切去微黄的,半透明的硬皮,把这厚厚 的大理石似的长条,切成小薄片,这是多么好的赏心乐事呵!  好好地吃了一顿,喝了一杯糖茶——谢明的背囊里也有煮的 食物,也有好好一小袋磨碎的砂糖——兵士从桌子后边站起来,深 深地对母亲鞠了一躬——母亲象对主人似的,也深深地对他鞠了 一躬,——把棉坎肩披到肩上,这棉坎肩原来也装在他背囊里,于 是就出去到院里做活去了。  自然,今天他很可以逛逛的。但是风俗要求头一天不能出院 子。社会上对于一个正派的好人,就是从这一点上来区分的。  在这天以前,谢明从来还不曾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主人。虽然 父亲在战前两年就去世了,但是在世的尚有还结实的外袓父,他和 自己的女儿——谢明的母亲——从容地经营着铁匠铺。可是他那 时有七十多岁了。  他是这样的人呵!身个高高的,瘦瘦的,牙齿全都好好的, ——开起玩笑来,他可以背两口袋麦子,每袋五普特①,穿过全村, 由村这头背到村那头。要是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他给轻骑兵的马 钉掌,不被马在他胸口上踢那一下,那他活得还要长呢。可是这一 下也踢得实在重。外祖父吐着血,躺着,这样就没有起来了。战争 的第二年把他埋了,铁匠铺也就锁起来了。  没有土地。没有牲口。只得勉强过日子了。要不是一九一七 年发生的十月革命——不知道该弄到什么地步呢。  现在事情好转了。秋天的时候,从克伦伯地主手里弄来的土  ①普特,俄重量名,一普特合16.38公斤。  295  地,大家平均地给一切穷户分了分,给谢明母亲分了六俄亩①地 ——每人二俄亩。土地局还把克伦伯的粮食发给大家作种子;在分 牲口的时候,还分了一匹马、一头牛和三只羊。这么着,现在两俄亩 地种上了冬麦,其余的四俄亩等着谢明,看他怎么来决定吧,—— 种向日葵,种瓜,或是全种燕麦和大麦。  这些情况在吃中饭的时候,母亲不慌不忙告诉了谢明,现在他 出去到院子里,心满意足地视察着自己的家业。  他首先去到敞棚里,那儿拴着一匹新马。他忍不住要看一看, 那马不久以前还拴在贵族的马房里,吃贵族的大麦料,可是现在却 拴到贫农炮队上等兵——瞄准手谢明的小敞拥里了,他不晓得明 天叫马作什么活:去犁地主克伦伯的地种燕麦呢,或者套上车到河 边去拉莞草盖新房顶呢。谢明已经瞧见房顶朽得不堪了,不妨把它 重新铺一下。  *谢明很喜欢这匹新马。这比他所预料的好得多了。他摸了摸 那温柔的夭鹅绒般的马鼻梁,在马肚子下边抚摩着,这时就很可惜 不曾想到把炮兵连的刷子和马梳随身带回来。  牛也还可以。预料地主家的牛一定是很大的。  至于羊呢,有两只是刚生的。谢明把一只重甸甸的卷毛小羊从 干草上抱起来,那小羊长着小骨蹄,小脸硬得像用木头刻成似的, 他把嘴咧得宽宽的微笑着,往小羊的鼻子吹了一下,就带着管家人 的神气叫着:  “喂,妈妈,应当叫羊羔在屋里睡,不然小羊会冻坏的! ”  ①一俄亩合1.092公顷。  296  第五章邻居  谢明推开铁匠铺。这里又黑又冷。由烟筒飞进来的残雪,凝结 成堆,把铁站都盖住了。  谢明把发锈的粗铁丝拉了一下。硬邦邦的皮风箱,重甸甸地发 着吱吱的响声,喘着气。风吹到炉子里,扬起一团灰尘。冷铁和煤 的霉气味,充满了铁匠铺。马上就感到一种凄怆和沉闷的滋味。谢 明下意识地画了十字,就出去了,小心地把很宽的象车门似的门, ?随身关起来。  这里,在门旁边,应该有一个从儿童时代就熟识的石臼。不 错。石臼放在原地方。谢明马上想起夏天的时候,好好儿鼓一鼓 劲,把石臼从草地上搬起来,瞧一瞧那下边都有些什么玩意。那 下边常常麕集着,蠕动着整4:无色的,透明的小蛆,仔虫,小甲 虫的世界。那儿长着不见阳光的,象这些仔虫似的,无色的可怜 的小根和细草。  现在春天虽然已经开始了,石头还依然牢牢地冻在地里。又感 到一种凄怆和沉闷的滋味。  可是,明朗的二月的天气,是多么可爱呵——它像用最纯净的 冰——用蔚蓝的,在阳光下流动的闪光的冰铸成的一样,——谢明 用愉快的指挥官的眼光,把自己的院子环顾了一下,就瞧见院子中 间冻结着一堆粪,这实在不是地方,他就拿起叉来。  他对于真正有益的活计生疏了,——实在说,对于人,那算什 么工作呢,时时拉着自己的大炮,在别人的田野上走啊,走啊,挖避 弹壕,眼睛俯到瞄准镜上,匆匆地寻找瞄准点,然后照着炮兵下士  297  的口令“第三门,放! ”把绳子一拉,就由那震耳和眩目的大炮跟前 跳开,——对于g正有益的活计生疏了的谢明,心满意足地把轻轻 的粪层用叉挑起来,送到小敞棚后边去。  有时他停下来用袖子拭着额颅,想着:“不,对这样自立的人, 应该毫无顾忌把村中最漂亮的姑娘嫁给他! ”这种想法鼓舞他去干 活。  姑娘的鼓眼睛——黑黝黝的象櫻桃似的光亮的眼睛,她一笑 就起皱纹的小鼻子,他总忘不了。太阳越西沉,谢明的相思越坚定。 难忍的烦乱支配了他。  可是邻居们不断从街上来到篱垣跟前瞧谢明。这也是风俗如 此。老头子们好奇得像女人似的,穿着宽大的短棉袄,油污的,磨得 明光发亮,戴着长毛的羊皮帽,扣到长眉毛上,弯着腿,不慌不忙一 个跟着一个走到跟前来。他们把老人的拐棍从右手换到左手里,隔 着小木板搭的篱垣,向谢明伸出硬手,同情地点着头说谢明,”或 “我们得勋章的,”或“上帝保?祐你。”  谢明拿着叉,走到篱垣跟前,那里横放着一把完好的带齿的 耙,耙齿上挂着小罐,他同人们握手,应答着。回答要活泼,说话时 不要把手插到衣袋里,一个人自立与家常的特征,也就表现在这 里。  “格里戈里,”谢明回答老头们,把帽子脱了,恭恭敬敬地行礼: “托天福,我们见面了。您也好吧,顾兹马。”  女人们都来了,她们同老头子一样好奇。她们的问候并不那样 礼貌和亲切,其中带着不少女人们的讽剌:“您好吧,谢明!很欢喜 瞧见您。谢天谢地,您终究回来了。我们想着您早已去追德国人去 了,到现在还在追呢。可是人们都说德国人在追您。唔,谢天谢地。” ——“欢迎,欢迎。为什么您在前线得的十字章这样少?”——“得勋  章的,您的肩章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不,”他简短地快口回敬她们说:“最好在家里围着火炉对 准内部的敌人——直接对准娘儿们开火的时候,我干吗白消耗国 家的子弹去追德国人呢?在前线我还得了一个十字章,不过是木 质的,我没有要。至于肩章呢,我同一个傻瓜换烟吸了。”  大部分早已“复员”回到村里的老战友一同龄人,_在篱垣 后边挺着士兵的胸膛,胸前挂着勋章,歪戴着军帽——有几位是戴 着法国的黄钢盔,——他们首先拿出烟口袋或装着烟和卷烟纸的 铁烟盒。同谢明都卷了一根烟,吸了一口,吐一 口唾沫以后,他们才 开始问候和交谈。“好吧,同龄人。怎么样?”——“在前线听到有什 么消息?完全讲和了吗?或者还打着呢?”——“你是哪一部分的, 是六十四炮兵旅的吗?我恰好是在第八榴弹炮兵连里。一九一六 年冬天我们在斯莫尔贡附近的威列克地方,距你们那儿不远。不过 你们在大路右边,我们在大路左边,恰好在毕亚尔村那边的拐角 上。”——“没有听说列宁还在管事吗?”——“克伦斯基?还没有被 捉住吗?”  “好吧,老多,”谢明对自己的同龄人回答着。“咱们的事情只是 求家舍平安就得。遵照最高统帅的命令,从今年二月十二日起,各 路都完全停战议和了,现役军都完全复员了。六十四炮兵旅第一 连,在一九一六年冬天,确实是在斯莫尔贡附近,在大路右边,在小 白桦林附近。关于列宁,听说他还担任原职,处理一切事务,而且完 全没有想着辞职。至于克伦斯基那坏东西,可没有把他捉住,因为 英国人给他开了一张假路条,他就带着那张假路条坐火车到处乱  ①克伦斯基(1881—1970),俄国二月革命后临时政府总理,镇压十月革命失敗后, 即逃亡国外,为反革命首脑之一。  299  走,他装扮成一个女人或者装扮成一个中学生。”  小孩子们互相推着,在篱垣跟前挤着,低声叫着:  “谢明伯伯。你不是布尔什维克吧?”  “谢明伯伯,你有没有什么子弹或者旧的小铝壶?借给我们  吧! ”  “有,小光棍,对你们有一根带铜扣环的皮带! ”谢明假装生气 的样子,对孩子们叫道:“唔,光蛋,别淘气,从篱笆墙跟前走开吧, 不然,我要揪耳朵! ”  孩子们扑通扑通向四面八方跑散了,只在屋角后边露着红鼻 子和闪着好奇的眼睛。  晚上终于来到了。  第六章晚会  二月将尽了,冬季也随着快完了。到春季的第一个月——三 月,也不过还有一个礼拜。  年轻小伙子和姑娘们感觉到往后田野里还有艰苦的工作,就 及时尽情行乐起来。他们每天不是在这家就是在那家开晚会。  今天轮到在柳芭?李梅纽克家开晚会。她把由十二块玻璃条 拼成灯罩的吊灯,满满地上了油,把肮脏的地下打扫得干干净净, 摆好板凳,把不用的东西从屋里拿出去,而她自己穿着家常穿的裙 子和短衣,谦逊地坐到纺车跟前。  灵巧的手指,捻着麻屑。纺出的线在手指下奔跑着。这细线挂 到纺锤尖上,纺锤神速地旋转着,忽而落下去,紧挨着地,忽而魔术 似的升起来,贴到那灵活的,仿佛带磁性的手指上。  300  姑娘们马上都聚齐了。她们都顺着墙坐下,从肩上把头巾取下 来,即刻都把从去年晚秋就开始的,专门预定在晚会上做的手工, 由怀里掏出来。  从古以来,姑娘们都不能在晚会上袖手闲坐。这里每一个姑娘 都可以在青年男子面前夸耀自己的手艺和在意中人面前装出很好 的风度来。  最后一个姑娘刚一进到屋里,窗外就送来了悠扬而且轻佻的 手风琴声。在玻璃窗上轻轻地敲着。外边闪着几副男人的面孔。可 是姑娘们在屋里连眉毛也没拾,仿佛这对她们毫不相干似的。眼睛 淡然漠然地望着手工,额上起着皱纹,只有一个微微能辨的冷笑, 掠过了大家的面孔,匆促地触动着某些人的小嘴角。  窗外传来一阵私语声,低笑声。门轻轻地开了一点。起初从门 里挤进来的是一只肩膀和手风琴的宽皮带,后来,出现了后脑上扣 着海军帽的理了发的宽额颅的头?。水兵象狐狸似的,用长满雀斑的 鼻子,向两旁张望了一下。  完全埋头手工的姑娘们,对他连一眼也没睬。  “注意等于零,轻视有一斤,”水兵向门洞里从后边往前挤的年 轻小伙子们使眼色,意味深长地说。  姑娘们依然是淡然漠然的。水兵用两只手脱了帽子,讨好地行  礼。  “可以到你们跟前来吗?”  “如果你高兴的话,你就来吧,”女主人不望水手,耸了耸肩,同 时把溜下来的头巾整理了一下,用冰冷的口气回答着:“我们不把 任何人关到门外。”  她轻蔑地抿着干裂的嘴唇,使劲用脚把条板一蹬,蹬得纺轮哗 答答的响起来。  301  轮骨的影子,一条跟着一条在土屋的白墙上移动。  “我很高兴,”水兵说。  他又向年轻小伙子们使眼色,大概想对那些傲慢的姑娘们发 一句刻薄的挖苦话。可是没来得及。一群性急的男舞伴,带着默然 的不安的神情,从后边挤着,用膝盖踢着他,拥进屋里了。  谢明来到时,晚会就炽热起来了。诚然,在场人彬彬有礼,甚至 有点拘谨的态度,依然支配着屋里的气氛。但是跳舞的男子中,也 有人无聊地肩靠着墙,仿佛偶然坐到板凳的紧边上,已经在用兵士 的下巴,撩着温柔的耳朵,对自己的美人儿窃窃私语。姑娘们也已 经不这么勤勉地注视着那剌着厚布纹的针,由于不留神,已经不止 一个被剌破的手指上挂起小血珠了。一般的严肃的沉默被打破了。 年轻的小伙子们,懒洋洋地同姑ik们投送些琐细的话语,这些话语 的背后,有时能猜想出许多的隐情,有这样多隐秘的恋爱把戏,使 得好多人的双颊烧得緋红,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甚至连老成持重的女房东柳芭,也一时总却了自己的纺车,肩 膀紧贴着水兵的帆布海军装,带着苍白的神魂飘然的面孔,带着半 睁半闭的眼睛和迷惑的微笑——像闻了催眠剂似的坐着,下意识 地用抖顫的手指,捋着水兵帽的飘带。  谢明停在门口,悄悄用眼睛寻找为她而来的那个人。可是他 第一个瞧见的却是芙罗霞……这使他惊奇得甚至他起初以为是认 错人了。怎么?妹妹小芙罗霞呵!  ……两只白鹅,摇摇摆摆的一只跟着一只走着,一个长腿的小 姑娘,手里拿着一根杨木棍,赤着脚,沿着刺丛,在鹅后边吃力地跟 着。鼻子底下弄得很脏,小发辫细得像老鼠尾巴似的,在头上翅着。 留在谢明想像里的芙罗霞,正是这样的。  可是突然间,你瞧吧!就是这位芙罗霞,此刻在成人的姑娘  302  们——在未婚妻们中间,在晚会上坐着,多么庄重,眼睛连睬也不 睬……哦,鬼气,真长成大人了!  实在的,芙罗霞穿着很大的花洋布上衣,头发上插着梳子,带 着十四岁的未婚妻的异常的庄严,坐着,尽心竭力用很大的旧针, 镶着男衬衣边。  不仅这样呢。她旁边坐着一位十七八岁的,蓬头的,穿着白大 衣的青年,不自在地把长胳膊放在膝盖上——大概是还没来得及 被征调,他心神不安地向旁边张望着。  谢明一看见这个,就想开心起来,他跺着皮靴,叫着哈,我 叫你试试! ”于是就打算适当地抢白芙罗霞两句,可是突然间,话到 嗓子里就塞住了。一切笑话都从脑子里飞出去了。他看见了苏菲 亚。  姑娘用櫻桃似的眼睛,从隆起的睫毛下,斜望着他。小小的酒 窝在咧开的嘴边微颤着,微微张着的嘴唇里,露着洁白的牙齿—— 密密的象嫩玉蜀黍粒似的。  这位兵士想这晚会想了四年了。现在他心神错乱地站着,自己 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年轻小伙子们都意味深长地咳嗽着。姑娘们偷偷向苏菲亚投 着动人的眼色。芙罗霞带着温柔的,可是狡猾的同情望着哥哥。  苏菲亚带着懊恼的心情,耸了耸肩膀,脸上慢慢涨起红潮来, 用戴着顶针的手,装着整理额上头发的样子,把脸遮起来。她那用 丝线绣的华美的细麻布手帕,从膝盖上溜下来。  .谢明准备不顾一切了。可是这时那位水兵不但会唱世界上一 切水兵的歌,而且也会唱士兵的歌,他把手风琴一拉,就唱起恰当 的炮兵的歌来:  303  有一次,一个炮兵来到我这里,  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你好吧,我可爱的人儿 战争马上要结束了……”  晚会若无其事地继续着。  可是女主人打着呵欠,望了望灯。姑娘们把手工塞到怀里,一 个跟着一个开始由屋里出去。年轻小伙子们保持着尊严,懶洋洋地 跟在她们后边。这是长久期待着的护送到家里的瞬间,这是合法的 幽会的机会。  年轻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在黑暗的门洞里相遇了。听见窃窃私 语。过了一分钟,两个影子紧紧拥抱了一下,就顺着黑暗的街上走 去了。  最后,苏菲亚也跟着别人从自己的坐位上起来。她穿着羊皮 靴,移着小小的脚步,垂着不大的,好看的头,从谢明紧跟前走过 去。他对她望了一下。她即刻把眼放下来。他出于礼貌,稍等了一 分钟,就从容地跟着她到门洞里去了。她在等着他呢。  在黑暗里望不见的手,抱住了他的肩膀。扎着头巾的头,贴到 兵士的胸口上。  “呵,谢明! ”无力的声音低语着。“呵,谢明,我可爱的,好好的, 没有被打死! ”  冬季皎洁的明月,早已过了午夜了。乡村睡去了。谢明护送着 苏菲亚。他们在披着的炮兵大衣下,珍重地相互依偎着,挽着手,仿 佛眼花了似的,在寂静的街上慢慢走着。  谢明屏着气息,带着体贴入微的温情挽着她,顺着冰冻的有辙 迹的街道走着。  304  可是他心里总不平静。习惯了的怀疑,扰乱了他骄傲的愉快的 心情。台加琴科同意不同意把自己的姑娘嫁给他呢?他不会食言 吗?可是,要明白这些疑虑,必须知道台加琴科是什么人,为什么 谢明怕他拒绝。  .第七章有钱的未婚妻  台加琴科属于那样的农民典型,那就是他一旦被征去当兵,他 很快就会过惯兵士的生活,一旦在那里找到便宜,就不会即刻回 家来,他会自愿留下,再超期服役五六年,十来年,有时竟到十 五年。台加琴科当时被征到炮兵里,服完了炮手的现役期,就超 期服役去当炮兵下士,日俄战争期间,他得了两个十字勋章,一 个三级襟章,这么一来,不知不觉就变成了那一排的主人,严厉的 公务员,上级军官的右臂和炮兵们的雷神爷,总而言之一变成了 所谓敲诈鬼。  他一年回村里来一两次,那里有他的女人和房子。他把在炮兵 连里积蓄的薪金,统统带回来,精打细算,置成了产业。可是钱,每 次都是八九十卢布。按乡村的生活说,这笔钱是可观了。他的女人 是普通的贫家女,他娶她的时候,她是一个孤女,在他超斯服役的 头几年,大家都非常可怜她,可是突然间,说也奇怪,她竟成了村中 最有钱的主妇之一了。现在人们都羡慕起她,恭敬起她来了。可是 她是温和的,不识字的,心地纯洁的女子,无论如何,对自己的新环 境,总过不惯,她也真正难以理解这环境。  她依然这样朴素,甚至受穷,依然这样地劳作,在自己丈夫家 里,与其说她是一个主妇,不如说她是一个佣工。她爱丈夫,而且怕  305  他就像怕高贵人物似的。他宽大的容忍着她。他们生了一个女儿。 他由部队里来信,吩咐为纪念炮兵师长的妻子苏菲亚,就以她的名  字给女儿命名。  姑娘在朴素和宠爱里,被母亲教养大了。父亲在她眼中,也是 高贵的人物。大战前夜她满十六岁了。她作为谢明的未婚妻,同他 交往已经两年了。  虽然他很穷,而她很富,——障碍是不曾预见的。苏菲亚的母 亲乐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爱劳动的好人。  谢明同姑娘商量妥当,又从旁打听了她母亲的心思,他已经决 定打发媒人去。可是这时恰好台加琴科回来了,他刚刚#为司务 长。他得知未来的亲事,就火起来。  在他的计划里,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贫农。 相反,他早已梦想同有钱的,高一些的人物做亲,梦想经过银行贷 款买一所好的很大的庄宅,最后,辞了职,如果不做个地主,至少也 要做地主一类的人。  他吩咐转告谢明,如果看见他在自己房子跟前,要扭断他的胳 膊和腿,他骂妻子是老妖怪,可是女儿呢,他想用司务长的马刀 鞘,照她的肩胛骨好好儿抽一顿,——甚至已经挥起了,——可是 看见她美丽的黑眼睛吓得圆圆地翻着,就心疼起自己的女儿来,血 涌上来,他用可怕的声音,吐着令人不解的,可显然是骂人的话: “鸟! ”  在最近的一个节日,司务长穿着礼服,佩着马刀、十字章、纪念 罗曼诺夫皇室三百周年的橙色徽章,亲自领着女儿到巴尔塔集市 上去了。姑娘低垂的头上,戴着用红线绣着数字的细麻布发帽。 这数字是表示给及笄的女儿陪多少嫁妆钱。这是乡里的旧风俗,台 加琴科不愿违反这种风俗。  306  全市场吃惊起来。通常本地及笄姑娘的压发帽上都绣着不大 的数目:三五,五〇,七五——是大多数。一〇〇这数字足就以令人 起敬了。一五?这数字会使好事者聚起来围观,而且以后关于这 个,整年都会谈论。可是在苏菲亚的压发帽上绣着大写的三〇〇。  人们都聚集$新的,画着小玫瑰花的,带弹簧的绿色马车跟 前。局促和屈辱的眼泪,顺着姑娘绯红的双颊流着。父亲站到马车 前边,像站到自己的炮队前边似的,对谁也不看,摆着司务长的架 子,撇着腿,穿着带马剌的长统皮靴,用三个手指捋着黑胡子。  第八章兵士的苦难  但是,虚荣的幻想没有实现。总动员令袭来了。台加琴科赶紧 归了队。战争开始了。把谢明也征去了。他悄悄同俯在他肩上哭 泣的苏菲亚告别了。事情也巧得很,他就入到司务长台加琴科所属 的那个炮兵旅里,入到那个炮兵营里,而且入到台加琴科当司务长 的那个炮兵连里了。  在这儿,在阵地上,而且还处在自己对头的威权下,——谢明 知道兵士苦难的份量。  自从台加琴科把手插到腰带里,第一次从炮兵连队前面走过, 而且带着恶意的嘲笑,斜着眼睛,向拚着全力,挺直身子的炮手谢 明望了一眼的那一天起,一直到一九一七年止——谢明没有一刻 不觉到自己是处在司务长的威权的高压下呢。  台加琴科命令他做最重的活儿一挖土方,伐木。稍有疏忽, 就处罚他。谢明常常背着背囊,带着全副武装被罚站。更经常叫他 额外在厨房里削马铃薯,这工作M然很轻,可是有失体面。?  307  幸亏谢明对自己还不曾灰心和堕落。不然,他就糟了。相反, 他是生性坚强而聪明的人,他明白他只有一条路:努力。他也就这 样干了。无论如何,不久他就成了炮兵连里最好的兵士。  同时台加琴科继续走着飞黄腾达的道路。在东普鲁士一仗就 得了一个二级十字章。在奥古斯特森林地带,得了一级十字章。  一九一五年末,撤退以后,在莫洛捷奇诺附近举行了沙皇检阅 式。给炮兵们发了新大衣。小身干、长胡须的团长,全副武装,胸前 戴着白十字章,看着陆军军团由自己前面过去。谢明喊着“乌拉”, 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忽的一下望见骑在马背上的人有一副黄脸, 一双小眼睛周围布满了闪光的皱纹。脸是很熟识的——活像五角 银币上的肖像。  检阅以后,就发奖赏。炮兵连得到十个十字章。旅长匆匆由队 列前走了一遍,把一个十字章给谢明挂到身上,照炮队上等兵的袖 子上拍了一下说:“好汉! ”谢明惶惑起来。但是他抬起脸叫道:“愿 效微力,大人! ”  就在这一天,台加琴科升为下级准尉。他的兵士马刀上,系上 了军官的刀穗,毛皮帽子上,缀起了军宫的帽徽,肩章上镶着宽金  边。  这是到顶点了,下级军官要跨过这界限爬上去是不可能的了。  这么一来,台加琴科由司务长升成了下级准尉。新的官衔截然 把他和土兵们分开来,可是同军官们一点也没有接近。台加琴科不 再吸带小洋铁盖的木烟斗,改吸便宜的纸烟了。用子弹壳做的打火 筒,代替了火柴。他弄到一个自用的仆役——像勤务兵,——这是 他由第一辎重队弄来的。  战争在继续。  一九一六年在斯莫尔贡附近,有一次,台加琴科由炮兵连经  过,看见了谢明。谢明蹲在一堆不大的营火跟前,火里烧着榴霰弹 的弹筒。弹筒里熔解着德国大炮的铝质测距管。谢明用铝铸汤匙。  台加琴科人不知鬼不觉地站到谢明背后,端详着这全部的小 小的铸造场,这儿有土制模具,旁边的沙上放着冷却的多孔白匙D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炮兵们利用这沉寂,个个人都作起自己的事 来:有的洗衣服,有的打木棒游戏,有的在自制的跳棋桌上写信,跳 棋桌桌腿插在大炮跟前的地下,周围栽着小松树做掩蔽。  玫瑰色的五月的晚上,照彻着赫赫有名的斯摩棱斯克大道旁 的古杨的葱绿的嫩叶,当年拿破仑的军队就是由这条大道上通过 的。五月的甲虫,有时迟钝地嗡嗡叫着,由耳边飞过,侦察回来 的德国飞机,像同这些甲虫相呼应似的,不断送来微弱的轧轧的 声响。  “在忙家务吗? ”台加琴科问道。  谢明打了一个寒龥,跳起来,笔直地挺着身子,站到下级准尉 面前。台加琴科把眼睛眯缝了一下,用三个指头把胡子一捋,就不 紧不慢地在谢明跟前来回踱起来,像在阵地前踱步似的。最后,他 撇着腿,侧身站着。  “怎么呢,柯特科,”他用手动了一下军帽的遮檐,带着阴沉的 脸色冷嘲着:“你的念头打消了没有?”  “不知道,下级准尉老爷,”谢明回答着,垂下眼睛。  台加琴科沉默了一下。他的羸瘦的、多筋的、带着青紫色红晕 的脸,露出一副凶相。  随便吧。这蟲你的事。记着吧。”  台加琴科不紧不慢地走到谢明的炮位跟前,拉开往炮膛里  望了一下。  “好啊。好得很。有两指厚的油泥。多加四天勤务。”  309  “是,准尉老爷! ”不到一个钟头以前用煤油擦了炮的谢明,带 着精干的神气喊道。  兵士的休假不久就开始了。下级人员都得了二十一天假,轮流 回家了。全炮兵连都回过家了。可是没有轮到谢明。  一九一六年夏天过去了。  第九章一九一七年  战争的第三年过去了。部队由战线上来回调动着。到处打着 仗。沿着威列克附近的森林,被窒息性瓦斯烧了十五俄里远。那些 枯树又干又黄像秋天的一般。  在巴兰诺维奇那边,在德文斯克附近,再前去一直到里加一 带,大地一连几星期都在不停地震动。在被遗弃和焚毁的田野上, 夜间大火熊熊,漫天红光。  在烧红了的契尔诺维茨街上,载着布鲁西洛夫?进攻的后备 队的大卡车在飞驶,追赶辎重车。多尔纳瓦特被雷电震得轰鸣着。  布科文果园里长着丰美的梅子。  八月,罗马尼亚加入作战了。俄国军团过了多瑙河,很快穿过 整个多勃鲁查。炮兵从瞭望所已经望见玉蜀黍地和瓜田那边的保 加利亚城市巴查日克城里的清真寺的尖顶。  可是这时麦肯齐②投入了优势兵力。一切都混乱了。德国飞  ①布鲁西洛夫(1853—1926),旧俄将军,第一次世界大故初,任第八军指挥,一九一 六年任西南方面军总指挥,曾突破德奥防线。  ②麦肯齐(1849—1945),徳国元帅。欧战初,任第十七军军长,后任第九军和第十一 集团军总司令。一九一六年到罗马尼亚,任都统,直至欧战结束。  310  机在无掩蔽的旷野大道上空,用机枪反复扫射行军的部队。公牛拉 着罗马尼亚的大炮,陷入泥泞里。德军空手把这些夺去了。秋天的 月亮,冷冷地照着玉蜀黍地里发胀的死尸和散乱的军需品。  呆然不动的牧人们,戴着很高的羊皮帽,手里拿着长杆,被羊 群包围着,站到圆得像臼一般的石井跟前。他们淡然漠然地望着这  *  凌乱的在旷野里流浪的军队。  微弱的太阳,无力地照耀着铺在山脚下的山毛榉的黄叶。  多瑙河上是阴暗的秋天,喀尔巴阡山的齿状支脉,透过淡水河 上的雾,若隐若现。炮声从那儿传来。看不见战争结束的迹象。冬 天谢明往村里给母亲写信说:“士兵们受不住战壕的痛苦了。”二月 末,工人在彼得堡暴动了。沙皇退位了。太阳的光辉在奔流的小河 里反射着。蓝天映到军乐队的铜号上,看起来成了绿色了。  从哪儿来这么多的红绢条和红布呵!身个魁梧,穿便服的临 时政府的委员老爷们,穿着厚毛皮大衣,戴着上等羔皮帽子,由文 书们陪着到第一种的各辎重队里开大会。兴奋的兵士们,连夜在避 弹室里讨论土地与和平。谢明焦躁得傻里傻气地来回走着。一切 人都觉得战争结束了。  台加琴科起初感到很不安。他还不能想像这对他有利呢,还是 有害。可是不久他就明白大概是有利的。革命废除了阶级特权,给 他提供了做军官的可能性。  他胸口戴着红绢条。他被选到炮兵连委员会了。  春天在沉醉里过去了。夏天来到了。被折磨的士兵们时时期 待着和平。克伦斯基却宣布了进攻,而不是和平。补充连都打着展 开的红旗,由后备队里向前线开去。  临时政府委员们又来了。现在他们都戴着夹鼻眼镜,打着皮裹 腿,不带马刀,而是带着短剑,挂着望远镜和行军图囊,披着长发,  311  大喊大叫。衣袖上缀着骷髅袖章的义勇敢死营,护送他们。  他们顺着交通沟,到了战壕里,躬身躲避流弹,肩膀碰着壕角,? 腾起可怕的灰尘。  那年夏天,炮兵连扎在罗马尼亚,在雅萨那边的一〇?一高地 跟前。载着军火的小型货车,日夜顺着窄轨铁道开着。山坡上挖的 地洞里,满满的贮藏着装着法国榴弹和烧夷弹的木箱。工兵用水泥 面着场子,安装着威克斯式远程炮。步兵战壕里,架着千百门迫击 炮。  酷暑晒着翻掘过的土地。  克伦斯基像普通老百姓似的驼着背,亲自来到师部里,他的下 垂的鼻子像马铃薯,他戴着无檐英国呢帽。一只有毛病的手,戴着 羚羊皮手套,贴到制服胸前的衣袋上;他站到司令部的汽车上,被 好奇的兵士们包围着。刮了胡子的嘴,深深地打着呵欠,用沙嗓子 对他们嚷着,要求以自由与革命的名义,发起进攻。  他至少嚷了半点钟。兵士们默默地听着。有的站累了,就坐到 地上。  在好久的沉寂里,当克伦斯基用那只好手,扶着司机的红肩 章,用“公民与领袖”的从容的眼光,向听众望了一下,突氣送来一 声虽然局促,可是很够勇敢的图拉人的口音:  ' “连里都问:议和快成功了吗?都要回家去。”  .克伦斯基赶快转过身来,看见一个小身个的步兵,戴着法国的 大钢盔,钢&下边露着压弯的孩子的耳朵,耳朵外边,尤其是里边, 都被罗马尼亚的灰尘染成黑的了。他照着土耳其人的姿势,在头一 排里,在烧焦了的草地上,规规矩矩坐着。  “是打谷的时候了,”他对旁边的人解释道。  人群里起了一阵笑声。有人大声呵斥。  312  “没有什么可笑的,”有一个人不平地说,“都很关心。该打谷  了。.,,  可是那个步兵继续坐着,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仰着脏脸, 阳光照得他咪缝着眼睛,天真烂漫地望着最高司令官。  “兵士同志们! ”克伦斯基醒悟过来,喊道。“自由的公民们!兄 弟们!革命使你们生了翅膀。历史把剑交到你们手里。你们要胜 利的。可是你们中间有叛徒,个人的幸福对他们比自由的伟大理想 还要宝贵。这就是其中的一个! ”最高司令官用愤怒的手势,伸着那 只健康的手,指着那个步兵,那步兵惹出长官这些话,已经不高兴 起来了。“这就是这些叛徒中的一个。你们自己对我说吧:对这种 人怎么办?交到革命法庭吗?当作叛逆就地枪决吗?”  兵士们不作声,觉得不知如何才好。  克伦斯基转过身来,瞪着那个步兵。  ”滚开吧! ”他突然喊了一声,打了一个绝望的手势。  “不,”小兵伤心地说着,站起来,手抿得像小船似的,顺着立正 线放着。  “我用革命的名义命令您:滚开吧!回家去吧。我取消您俄军 兵士的高贵称号。您自由了。”  那个步兵跺着脚,不知所措地向两旁转着头。最高,司令官已经 又用“公民的”眼光,向大会望了一下。  “或许这里还有胆小鬼吗?让他们统统回家吧。他们都自由 To我们轻视他们,不睬他们。革命不需要叛徒。滚吧!”  于是发生了想不到的事,谢明后来简直好久都悟不过来。站在 他旁边的年纪不轻的炮兵毕金科,是个平平常常,夸一木家子人, 略识文字,不爱说话的驭手。克伦斯基在主持矢会的全部时间里, 他的脸像病人的脸似的,痛苦地哭丧着。可是他贪婪地细听着每一  313  个字。当时有几次好像忍不住要说什么似的。当克伦斯基说出最 后的话:“革命不需要叛徒。滚吧! ”停顿了一下的时候,毕金科突然 哼哼起来,怪模怪样地冷笑着唾了一 口,就用相当高的声音说:“让 他们都往战争的泥坑里跳吧。”照旧穿着绗过的棉背心,手里拿着 马辔头,转过汗透的脊背,步行着从阵地上回赫尔松省去了。  第十章志愿兵萨姆索诺夫  七月八日晚上,开始了炮击。一百多门轻炮和重炮的炮兵连, 在三昼夜之间,在一师的不大的一段阵地上不停地轰着。兵士们都 被震聋了。三天来地都被沉重的像水银似的窒息的硝烟笼罩着。天 空的闪电三夜都没有消失,德军的铁丝网,被飓风一般的炮火毁得 一干二净。十一日黎明时分,突然完全沉寂下来。步兵由战壕里冲 出去。俄国军队最后一次冲锋,在这片可怕的沉寂里,冲入巴威的 第一道防线。过了二十分钟,占领了第二道防线。德军丢了大炮。 大身干的巴威人的死尸,盖满了被炮弹犁翻的田野,敞着的军装 下,露着网眼衣。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姿势躺着,脸对着被掘翻了的, 发着被烧焦的观音柳的气味的土地。到处散乱着带灰套的钢盔和 短剑。俄军冲破第三道防线时,就开始挖起战壕来。可是这时候, 从右翼突然用榴弹炮照他们打起来。这完全是意想不到的,主要是 不可解的。最初,大家甚至都以为这是炮兵没来得及把炮火向前推 进,所以偶然对自己人打起来。绝望的喊声,从炮弹爆炸的浓烟里 腾起。信号弹飞向天空。可是炮火不会停止。射得一分钟比一分 钟猛烈。卧在开阔地上,没有任何掩蔽的散兵线,混乱起来。炮弹 不知从何处飞来。打得很准确,一下子可消灭整排人。步兵都逃跑 314  了,同后备队混杂在一起。差不多就在同时,换防的炮兵连,也同他 们会合在一起。人,马,弹药箱,大炮和被爆炸的黑烟笼箪的救护 车,都凌乱地拥在一起,构成一副可怕的景象。无论谁什么也不明 白。准尉们挥着手枪,在士兵中间跑着。慌乱起来了,这慌乱不是 马上可以制止的。就在这时,德军的后备队开到了,反攻起来了。继 续不断地屠杀了五昼夜。七月十六日,一切都结束了。精疲力尽的 俄军和德军,面对面都停到准备进攻的阵地上。后来才知道发生的 事情。当俄国步兵开始进攻,而且占领了德国的三道防线的时候, 邻近的罗马尼亚师耽误了,因此暴露了俄军的右翼。这被敌人利用 了,就从侧面,几乎是从后方照俄军打起来。高级指挥官没考虑到 这一层,张惶失措,没采取任何办法。士兵们因为将领的糊涂,付出 了罕见的伤亡代价。  从战争开始以来,在谢明的炮兵连里,都不曾有过这样多的伤 亡。两门炮和四个弹药箱都被打成了碎片。八个穿黑裤子和好皮 靴的炮兵,都蜡人一般,脸向下贴到那坚硬的罗马尼亚的土地上, 像木偶似的死死地长眠在那里了。把十二个人很快用个人带的粉 色绷带扎了扎,就抬到救护车上了。至于步兵,就更不用说了。那 损失是可怕的。有些营总共只剩几个人。  需要补充了。补充得很迟缓。补充连在开往前线的路上跑散 了。部队的补充,没有任何计划,——谁来就收。主要的,这都是些 从军医院回来的伤员和最后征调的青年。他们带来了后方的苛刻 要求。部队里出现了好多布尔什维克。  炮兵连的成分剧?烈地改变了。这完全不是一个月以前的那副 面目。都不再相信军官了。都对他们憎恶起来。对那些要继续战 争的人都憎恶起来了。  一九一六年受伤的,大学生出身的,兵士们最爱戴的志愿兵萨  315  姆索诺夫,出乎意外地从军医院回到炮兵连了。他剃光了头回来, 瘦瘦的,成了大人了,轻轻地拄着拐杖。他充满青春活力的蓝眼睛, 旁若无人地微笑着。他随随便便走到司务长跟前,就即刻去到电话 瞭望指挥所分队的帐篷里,马上被编为炮兵下士,记在分队的名册  上了。  帐篷里整夜点着大煤油灯,这就是电话队庶务员在一九一五 年末,在第二近卫军团的被水淹的战壕里取来的那盏灯。送来阵阵 的谈笑声及三弦提琴的弹奏声。在弹这种乐器上,全旅里没有一个 人能同志愿兵萨姆索诺夫相比。用电话员的有名的洋铁壶,在营火 上煮了四壶茶了,这壶也是从斯莫尔贡附近的近卫军团的战壌里 拿来的。全炮兵连都来到志愿兵这里,都愿意听后方的新消息。也 真有可听的呢。到过彼得堡,到过莫斯科,到过敖德萨,这期间萨姆 索诺夫哪儿没到过呢。  第二天,全炮兵连都只是谈布尔什维克,谈列宁。用最坏的话 咒骂克伦斯基。党报《士兵》,人人争相传阅。  台加琴科把志愿兵叫到跟前,手插到腰里,撇着腿,好久地沉 默着,用自己漂亮的,栗色的,差不多是黑色的眼睛,尖利地钉着他 年轻的脸。突然间,他的脸涨得血红,叫起来:  “您在这里算什么人呢,想鼓动炮兵连吗?”  “可您是什么人呢?”  台加琴科稍想了一下。  “炮兵连委员会主席。”  “我没有选举您。”  “关十五天禁闭。”  “我吗?”  萨姆索诺夫咬着牙,脸色变白了。  316  “我手里有布尔什维克军事组织的委任状。”  他从制服外边的衣袋里,掏出来一张一叠四折的纸,递给下级  准尉。  “把眼镜戴上吧,如果你不识字的话。”  对他用了“眼镜”这两个字和志愿兵的大学生的眼睛,惹得司 务长恼起来。但他把怒气抑制住了。  “谢天谢地,现在布尔什维克还不曾指挥我们的炮兵连呢,”他 说着,向聚在周围的兵士们瞟了一眼,说:“瞧见了吗,蠢货? ”但谁 也没笑。  第二天炮兵连委员会改选了。现在萨姆索诺夫做了主席。在 多数通过的决议案中说:“我们,九月四日开会的炮兵第二连的兵 士们,宣布我们的主张:一,即刻公布秘密条约;二,即刻谈判议 和;三,即刻将一切土地交给农民委员会;四,主张监督一切生 产;五,即刻召开苏维埃。我们炮兵们,虽未加入布尔什维克,可是 为实现一切要求和口号,我们将同他们死在一起。”  实在说,谢明虽然无论同谁都不愿意死,而且主要的,想在人 间活着和回家去,可是他依然乐意举起那被太阳晒成烟草色的手, 好久地把手在军帽上高举着。台加琴科带着憎恶的心情望着他。旅, ?长递了请病假的报告,就从前线走了。好多军官都跟着他走了。 战争的第四年秋天来到了。  第十一章司务长  残叶在森林里飞舞。风雨交加的黑夜,笼罩着前线。逃兵都打 着湿裹腿,在路上走着。兵士们躲到沙沙作响的灌木丛里,溜到军  317  官们的小土屋跟前,在窗子上倾听着。  炮声有时在响着。  有一夜,师里有一团人起义了。兵士们不愿从后备队里往战壕 里开。军长下令叫把他们包围起来,用机枪扫死。机枪队拒绝了。  夜里三点,陆军上尉——炮兵连连长,穿着雨衣,戴着兩帽,来 到炮兵连。他后边跟着一位老军官一中尉。司务长用手电筒给 他们照着路。  “炮兵连,准备战斗! ”老军官指挥着。  兵士们都从小土屋里跳出来,在雨地里打着寒战,扑到炮跟 前。上尉把套着玻璃纸框的地图,拿到眼跟前。司务长用手电筒照 着地图。上尉用指南针把方向定好,想了一下,就命令第二排的两 门炮从掩体推出来,就向后转去。眼睛俯到瞄准镜上,他亲自选择 了射击点,测定了角度。  “用榴弹,”他平心静气地说着,走开来,又照地图看了一下, “表尺七十五,信管七十。三门,四门,放! ”  谢明半睡半醒,没考虑是怎么回事,就用习惯成自然的动作, 对好表尺,对平了水平线,关上炮闩,准备去拉绳子的时候,突然从 后面传来可怕的喊声:  “停住!别放! ”  谢明手里挽着绳子,呆住了。  志愿兵萨姆索诺夫用手电筒在头上挥着,披着外套,从电话壕 里跑出来。他赶开了炮手——不知道从哪来的这股劲,——就走到 连长跟前,揪住他的脖领。  “可是您告诉兵士同志们,命令他们开炮打谁了没有?告诉了 没有?”  就在这时,台加琴科用拳头狠狠照萨姆.索诺夫脸上打了一拳。  318  志愿兵倒到地上。  “开炮! ”上尉喊着。  炮手们迟延着。那时上尉走到谢明跟前,说了一声“对不起,” 就从他失了知觉的手中把绳子夺过来。  “中尉,劳驾到四号炮位当一下炮手吧^开炮! ”上尉喊了一声, 头即刻被打穿,倒到地上。  第二颗子弹一下就把中尉打死了。谁开的枪呢,成了不可知的 了。可是从起义的团里派的代表团,提着步枪,打着红旗,已经到炮 兵连里来了。  电话员们捉住台加琴科的手。有些人从他身上卸着手枪和马 刀。他当场被捕了。萨姆索诺夫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吐了一口血, 下令派警卫员把司务长带走。把他带到一座空的避弹室里,派上警 卫员,以便早晨把他押解到起义的团部去。可是那时,兵士们是不 爱开玩笑的。  黎明前谢明到犯人那里换了岗。他把拔出的短剑背到肩上,在 避弹室旁边来回踱了几次。  小小的窗子里,从地底下透着光亮。谢明弯下腰,往那里望了 一眼。他想知道台加琴科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作些什么。  苏菲亚的父亲不束腰带,坐在床上,手和头放在栽在地里的小 木桌上。旁边放着缀着军官帽徽的帽子。挂在柱子上的煤油灯,照 着苍白头发的黑头和櫻桃釭的耳朵。望不见脸。只望见黑胡子的 边缘和苍白的闪光的头发。.  谢明不由得摇了摇头,又走起来。过了三十分钟,他又往避弹 室里望了一下。台加琴科照旧坐在那里。谢明觉得司务长在哭。他 可怜起他来。谢明离开窗子想着,到不到犯人跟前,送他一袋烟吸 呢。  319  天要亮了。水溜溜的黑云,在黑沉沉的天上出现了一片雨云。  有人突然在避弹室的小窗子上敲起来。司务长用低沉的声音, 要求把他带出去大便。谢明略微想了一下,然后沿着土台阶下去, 把门一开就说:“只是别干任何蠢事,”叫司务长在前边走。  在晨曦里,司务长认出是谢明。他们默然地向旁边走了几步, 到了灌木丛后边。  “唔,一,二,三,就妥了,”谢明说。  司务长低头站着。谢明看见他的脸,一副已经不年轻的,刚刚 哭过的可怜相。泪珠还挂在下垂的胡子上。  “你听着,谢明,”台加琴科费力地说:“我了解你,你也很了解 我。虽然我在你面前和在人们面前,或者很失错了,可那不是我的, 错,而是我们整个军队生活的错。你还在吃娘奶的时候,我已经干 完教导队了。你把我从炮兵连里放了。这对你什么事情也不会有, 可是对于我……”他哭起来。“天说地说,总是一个村的人。你看着 这一层。第二层,我对真神起誓:你好好儿一回到家里一就打发 媒人来吧。”  他卸了军帽,挥起大衣袖子,把流泪的眼睛揩了一下。  谢明心回意转了。他提心吊胆往四面看了一下。炮兵连睡着  了。  “你听着……”他低声说,决然把手一挥:“跑吧。我没看见Z  台加琴科小心冀翼钻到灌木丛里,转瞬就不见了。  早晨由团部派人来提台加琴科的时候,谢明只说:  “他连鬼影也没有了。出去大便,到现在就没有回来。”  “让他去吧,滚他奶奶的吧! ”团委员会的代表出乎意料地说 着,用木片刮着裹腿上的一层稀泥。“还要叫这些坏东西弄脏了手 吗!炮兵同志们,谁有烟吸没有?”  52&  谢明心甘情愿地从裤袋里把洋铁盒掏出来,但是没有把它送 到团代表手里,因为他很知道步兵的习惯,自己把烟盒打开,恰恰 取了一撮,放到那伸着的带着黑纹的手掌里。  在这当儿,他叹了一口气说:  “都是一个村的人。天说地说。纸你跟别人要去吧!”  第十二章战争结束了  十月二十五日,兵士们战壕的苦难结束了。一切政权都归了苏 维埃D  十月二十四曰至二十五曰的革命①所建立的依、靠工兵  农代表苏维埃的工农政府,向一切交战国的人民及其政府建  议,立即就缔结公正的民主的和约开始谈判。②  列宁在全俄第二次苏维埃大会上说的这几句话,在前线上传 遍了。  现在对于议和已经谁都不疑惑了。谢明对这也不疑惑了。  可是,就在同德国人进行谈判的时候,又过了三个月。诚然,有 好多兵士不等命令,都带枪回家了。没有可能阻挡住他们。他们要 去夺地主的土地。  部队人数越来越少了。前线勉强支持着。可是,谢明的良心不  ①即十月革命,以俄历计,为十月二十四至二十五日,以公历计,为十一月六日至 七日。  ②《列宁全集》(第二坂)第33卷,第9页。  321  允许他把自己亲人似的大炮拋弃无人管理。像手里不带指挥官签 字,不盖关防的退伍证书,就离开炮兵连,这对于炮队上等兵一 瞄准手,对于老兵和戴十字章者是不应当的。  最后,二月十二日,最高统帅下了复员令。  这时,炮兵旅在后方当后备队,驻扎在卡缅涅茨一波多利斯克 附近。炮兵连部扎在被烧毁的地主庄园的马房里。马房的门被推 到旁边。刚刚被兵士们举出来的炮兵连连长——志愿兵萨姆索诺 夫,坐在炮兵连办公室的草草钉成的松木箱前,坐在用雨布包着的 行军用的军官的箱子上,他的脸消瘦了,可是刮得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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