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副官扛着那支步枪,缓缓走出了桂树林子,站在山地草坡上,对四处看望着。就在这时,看见有三个学生,由那广场上走过来。他们好像没有介意到什么警报,个个摇撼着手膀子,只是慢慢走着。到了桂树林子下,黄副官认出来了,其中有位高个儿的,就是拦着不许折桂花的那人。心里高兴一阵,暗叫着“活该”,居然碰着了这小子。且不动声色,只站在一丛树阴下横了眼睛看着他,他也把方家这几位总爷看了看。学生的制服衣袋里,各都揣着一本卷着的书。看那样子,分明是到树林子内躲警报看书的。黄副官心想,不忙,反正有的是机会。于是将身子靠了树干站着,把脸掉到另一边去,但他依然偷看他们作些什么。那三个学生,走上了山坡子,就在一丛乱石堆中,个个坐下,随便地在衣袋里掏出书本来看。约莫是十来分钟,天空里轰轰地有了飞机群声。那几个学生安然无事,还是看他的书,那轰响声越来越近,那个高个学生,却由石堆里站了起来,站在一矮矮松树下,伸了头四面张望着,还举了右手巴掌,齐平着眉毛挡了阳光,看得很真切,意思是看敌机向哪边飞来。就在这时,一批飞机约莫是二十多架,只有一架领头,其余是一字儿排开,在对面一带山峰上斜插了飞过去。黄副官远远地看到,便喝道:“什么人?敌机来了,还不掩蔽起来。”那高个儿学生回头看了看,随便答道:“我藏在树下向外探望着,这有什么关系?不叫多管闲事吗?” 黄副官站在稍远地方,虽听不到他说的是些什么,可是看他的姿态,显然是一种反抗。便大声喝道:“敌机已经到头上来了,还要故意露出目标来探望,你是汉奸吧?”那高个儿学生已听到了他的话了,也大声喝道:“什么东西?开口伤人!”黄副官抬头一看天空,飞机业已过去,不必在行动上顾忌,这就两手端了步枪,向上一举,高声叫道:“捉汉奸!捉汉奸!”在大后方叫“捉汉奸”,这是很惊人的举动,尤其是敌机刚在头顶上飞过去的时候,四野无声,这样高声叫喊着,真让听到的人惊心动魄。那两个在石头丛里坐着的学生,听到大声叫“捉汉奸”,也都惊慌地站了起来。看时,黄副官带着四五名防护团狂奔蜂拥而上。黄副官手上的那支步枪,已是平端着,把枪口向前作个随时可以射击的样子。那枪口也就朝着高个儿学生,他倒怔住了,怕黄副官真放出一粒子弹来,人不敢动,口里连问着“怎么回事”。黄副官直奔到他面前两丈路远,举了枪对着他的胸口道:“你是汉奸!我们要捉你!”他瞪了眼道:“我是这里研究生陈鲤门,谁不认得我?”黄副官道:“陈鲤门?陈天门也不行!敌机来了,我亲眼看到你在山上拿了一面大镜子打信号。”说着,回头对那几个卫士道:“把他捆了。”于是四名卫士,抢了上前,将陈鲤门围住。他见黄副官的枪口已竖起来,便胆壮了,喝道:“捆起来,哪个敢捆?这里还不是没有国法的地方!”其余两个学生,也向前拦着道:“这是我们同学。” 黄副官瞪了眼道:“是你们同学怎么样?照样当汉奸。汪精卫作过行政院长,还当汉奸呢!”陈鲤门听到他说声“捆了”,早已怒从心起,这时见他更一口咬定是汉奸,便瞪了眼对逼近身边的几个卫士道:“你们打算怎么样?还是要打我?还是要杀我?要捆?好,你就捆,只是怕你捆我之后,你放我不得。”这几个卫士根本没有带着绳索,虽然黄副官叫捆,却是无从下手。现在陈鲤门态度一强硬起来,这形势却僵化起来。其中有个人先红了脸,抢上前一步,抓了他的手道:“龟儿子,当汉奸,有啥子话说,跟我走!”黄副官势成骑虎,也顾不了许多,大声喝道:“把他带了走。”卫士们有副官撑腰,还怕什么,一拥而上,拉了陈鲤门就走。其余两位同学,要向前抢人,却被黄副官拿了枪把子一扫,先打倒了一个。其余一个,料着不是敌手,向学校大门口扯腿就跑,大喊“救人哪,救人哪!”这个时候,警报未曾解除,学生不是躲在山后洞子里,就疏散到野外去了,门口除了两个校警,并无帮手。他空叫了一阵,只眼望着那群人,拥了陈鲤门走去。到了校门口,校警迎着道:“不要怕他,这是方公馆的副官,他们又不是防空司令部、警备司令部的人,他凭什么权力捉人?”那个学生道:“我叫王敬之。那个捉去的叫陈鲤门。既是叫不到人,我不能让陈同学一个人走,我得跟着追上去看看。若是我也不能回来,你得给我们报告教务长。”说着,扯腿就跑。 他顺了向山峡的大路,一口气追了去。这里是一条沿着山麓的人行路,正是逐渐地向下。王敬之走到峡口,在居高临下的坡度上,远远地看去。只见黄副官那群人鱼贯而行,拉长着在这人行道上。他高声叫喊了两句,无奈这山河里的水,由上向下奔流,逐段撞击在河床石头上,淙淙乱响;加着夹河两岸的松涛,风吹得哄然。他的叫声,前面的人哪里听得见?他看着彼此相去,不过是大半里路,自己叫了一声追,便随了向下的山路,跑着跟了去。这虽是由上向下的路,但有时要越过山峰拖下来的坡子与弯子,因之有时被山脚挡着,看不到前面的人。直到追到方公馆的山脚下,才看清楚了。陈鲤门正被黄副官这群人前后夹持着,把他放在中间走,顺了方公馆上山的一丈宽、每级两尺长的石板坡子,向公馆里走去。相隔也只有四五十步罢了。这山坡的尽头,就压着沿山河的人行路。石坡面的一块平台上,立着四根石柱,树着铁柱栏杆。铁栏门口,为了空袭未曾解除的缘故,加了双岗,站着两位荷枪的卫士。王敬之跑得气喘如牛,站在平台下,张了嘴“呼哧呼哧”作响。瞪了双眼,只管向走去的那群人望着。一个卫士便走过来喝道:“干什么的?”王敬之道:“干什么的?你们把我的同学捉去了,我来看看你们怎么摆弄他?”卫士把枪头伸了过来,遥遥作个拦阻的样子,喝道:“走开罢,如若不然,把你一齐捉了。” 王敬之道:“把我一齐都捉了?我犯了什么罪?有罪也轮不到你们捉。”那卫士道:“他是汉奸。你来和汉奸说话,你也就是汉奸,随便哪个都可以捉得。”另外一个卫士,站在那平台上没有走动,就远远地向他道:“我劝你不要多事罢!冤有头,债有主,人家不找你,你又何必跟着一起来?”王敬之虽然和这两个卫士说话,眼睛还是对着向方公馆走去的山坡上望着。见陈鲤门倒还是散了两只手,在人群中走着的。看他那样子,一时还不致受屈,这就叉了两手,在人行路上站着,虽不说话,却也不走去。那卫士没有得着副官们的命令,自也不敢胡乱捉人。王敬之不逼近平台,他们也就只扶枪站立着,仅仅取一个戒备的形势,这样约有半小时。山峡口上,又走来一群人。王敬之在阳光里看那群人的衣服,全是青色的,这就料着是大批同学来到,胆子越发壮起来,叉住腰部的两只手,也就格外觉着有劲。他横扫了那两个卫士一眼,冷笑着道:“哼!我们也不是好惹的,这回瞧他一场热闹罢。”那个轰过他的卫士,恰是听到了,便夹了步枪,走向前来问道:“叫你走你不走,你还在这里叽叽咕咕说个不歇,那也好,你和我一路到公馆里去说话。”王敬之依然两手叉了腰,淡笑道:“去就去,料想这山顶上的洋楼,也不会是人肉作坊。”那卫士瞪了眼道:“你说什么?”王敬之道:“我说这地方总不会有人肉作坊。你不要凶,我们的人来了,你快去求援兵罢。你只有两个人,也许我们会把你们捉了去。” 他说时,将手一指。卫士顺了他的手看去。果然来了一群穿青色制服的人。而且走来的步子,非常匆促,教人不能不对着注意。因之只挺直了身子,在王敬之面前站着,不敢动手。那群人跑到了面前,第一位就是张训导主任。他是北方人,挺健壮的身体,粗眉大眼的,就不像是个文弱可欺的人。他向卫士道:“你们有一位副官,把我们的研究生带了来,这是很大的错误。”卫士见来的人多,虽然手上拿了枪,可也不敢再行强硬,因答道:“这事情我们管不着,我们也不大知道。”张主任微笑道:“当然你不知道,当然你也管不着。我这里有张名片,你拿去回一声,我要见见你们公馆里负责任的人。”卫士接过名片去一看,见上面印着主任的头衔,觉着不能给他钉子碰,因道:“完长在城里,公馆里就是几位副官,一位队长。”张主任道:“那末,就请刚才捉人的那位副官下来谈话罢。”卫士道:“好罢,我上山去报告,请你们在这里等着。”他扛着枪,拿了名片,就往山上走。门口依然还留一名卫士守着。他只走到半山腰里,山上已由刘、黄两位副官和一名卫士队长带了二十几名卫士,个个带着火器,冲下山来。黄副官身上,已佩着一把左轮手枪,依然是当先第一名。他接着卫士手上的名片看了,冷笑道:“他们来这些人干什么?要造反吗?他们包围完长公馆,该当何罪?我去打发他们走,没关系。”说着,挺起个胸脯子,皮鞋跑得石板坡子得得作响,直跑到石板平台上站住,沉着脸子,大声问道:“哪一位是张主任?” 张主任高声答道:“我姓张,特意来拜见完长。”黄副官走到了平台口上,因道:“完长在重庆,这里是我们驻守,我知道各位的来意,不是为了我带去你们一名学生吗?老实告诉你,他有汉奸嫌疑,我们盘问盘问他,假如并没有什么嫌疑,我们自然会放他走。若是他多少有些嫌疑,嘿嘿!这问题就麻烦了。”说着,冷笑了一声。张主任道:“汉奸嫌疑,这四个字不能随便加到人民头上。而维持治安的事,自然有治安机关来管,你们是侍候完长的,你们管不着。请你把人放出来。”黄副官横了眼道:“不放怎么样?你们还敢闹完长公馆吗?”他态度强硬起来,嗓音提得特别高,颈脖子也向上扬着。同学们在张主任后面听了这话,又看了他这样子,实在忍不住气,有一个人喊道:“打倒方家走狗!”随了这声喊人也向前一拥。黄副官后面,都是有枪的卫士,作个兵来将挡的姿势,十几人一字排开,各端了枪,向学生作了射击姿势。有两个人神气十足,作了战地演习,伏在石坡边的地沟里,把枪平放在台阶石面上,枪口就对了在最前面的张主任。这位张先生来的原意,本是想和平解决,眼下的情形,简直可以演成流血大惨剧。他立刻回转身来,向学生们乱摇着手道:“同学们千万不能鲁莽从事。我们是有理可讲的。”学生们被他拦着,又看到卫士们端枪瞄准,谁也不愿冒险流血,就都站住了脚。 刘副官在这群卫士当中,究竟是比较明白事体的。这大学研究部的学生,和老百姓比起来,倒是有点分别。二小姐身上,终日带着手枪,可没有亲手毙过一个人,至多是开着空枪吓吓老百姓而已。眼前这么些个学生,真和他们冲突起来,不用枪抵制他们不住;开起枪来,难道打死人真不用偿命?这就立刻走到平台面前,向研究部的学生,摇着手道:“各位,你听我说,还是回去罢!这事没有什么了不得,我们秉公办理,把人送到此地警察局去。警察局要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虽然是这样说着,可是那些举枪瞄准的卫士们并不曾把枪口竖起来。张主任见同学已气馁了,也落得见风转舵。这就对刘副官道:“既然和我们打官司,有地方讲理。好罢,我们就打官司罢,只要你们承认捉了我们一个学生来,这事就好办。好!我们回去再商量办法。”他说着,首先掉转身向学校里走去。学生们都是徒手的,看到当面十几支枪举着,谁也不敢冒险停留下来。只有那个和陈鲤门同在桂花树下受辱的王敬之,心里十分不服,没想这么多人来了,还是让人家逼了回去。他算是在最后走的一个,走在半路上,就大声叫起来道:“同学救不回来,还让人家污辱一场,这有什么面子?我不回研究院了。”张主任在队伍里面,这就回转身问道:“王同学,你不回去怎么办?他们既敢到我们研究院门口去捉人,就敢在他们公馆门口开枪。万一闹成流血惨剧,这责任我怎么担负得起,我不能不走。这些人都没法交涉,你一个人去有办法吗?” 王敬之道:“我不到方家去,我到校本部去报告。请同学开大会援救。”张主任道:“王同学,你这番正义感,我是钦佩的。不过,这事不经过我们研究部设法,立刻把问题提到校本部去,那我们有故意扩大事态的嫌疑,应当考虑。”王敬之道:“依着张先生怎么办?”他道:“我们回去,先开个紧急会议。好在已解除警报了,我们可以详细地商议一下。我料着陈同学留在方公馆,也不会受到虐待。好在他们的副官,已经承认把我们的人留在那里了。他们以公馆的资格捕人,总应当有一个交代,不能永远关下去。我们是读书种子,总应当讲理。”王敬之看看张主任的态度,相当的慎重,其余的同学,经过刚才方公馆门口一幕惊险的表演,大家也不肯冒昧去直接交涉。张主任这样说了,大家都说那样办很好。随着话,大家拥到研究部。在研究部没有出门的学生,已知道了陈鲤门被捕的消息,大家正在等候救援的下文。现在张主任一班人回来,大家全拥上前来探问,及至听到说陈鲤门并没有放回,一大部分人就鼓噪起来。尤其是陈鲤门几位要好的朋友,都喊着去见教务长。这时,学校里是一片喧哗声。教务长刘先生也早知道大概情形了,他首先走到礼堂上去,吩咐校工,四周去通知学生谈话。不到十分钟,教职员和学生就把礼堂挤得水泄不通。先由王敬之、张主任报告了一番经过情形之后,刘教务长便走上讲台,正中一站,从从容容地道:“这事情不必着急,有一个电话就可解决了。”他说时,举手伸了个指头,表示着肯定。 大家听到刘教务长说得这样容易,都愣住了,望着他,听他的下文。他接着道:“我们何必和那些把门的金刚说理,求佛求一尊,可以找他庙堂里的菩萨。现放着我们的校董申伯老在这里养病。报告伯老一声,由伯老出面向方完长去个电话担保一下,难道还不会放出人来?我知道这事的根由,是为那位副官要在这里折桂花,同学扫了他的面子。其实也是你们少年人不通世故之处。他一个人能折多少桂花?装着马虎,让他折去就是了。这点事算什么,他们要做的事,千万倍比这重大的事,要作也就作过去了。”说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研究部读书的学生,不少是在社会上已经混过一阵子的,看到教务长这番礼让为先的态度,也就很明了这问题的措置不易,大家同忍着一口气没有什么人说话。刘先生站在讲台上,向礼堂上四周一看,人拥挤着没有丝毫空隙,大家呆望一副面孔,全半仰起来向讲台上望着。空气在静寂里充满了郁塞,在郁塞下又充满了紧张。他自己心里也就觉得有些不自在。这就笑道:“那天申部长在桂花树下训话的时候,我也在那里。他引了个典故,说是‘蟾宫折桂’。他的意思,自然是把我们这学府,当了以前的试院。我现在倒有个新的见解,据我们中国人的说法,蟾是三只脚的蛙类,想像着它的行动,是不如青蛙那样便利的。换句话说,行为狼狈。我们既是蟾宫中人物,那也就无往而不狼狈了吧?唉!”这么一说,倒博了全堂哄然,打破了沉闷的空气。 第十二章清平世界 这一阵哄堂大笑,算是结束了一场沉闷的会议。刘主任就向大家点头道:“我这就向申伯老去报告,也许三小时以内,就把陈鲤门同学放回来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出了大礼堂。这申伯老的休养别墅,和大学研究部相距只有大半里路。刘主任披着朦胧的暮色,走向别墅来。刚到了门口,遇申伯老的秘书吴先生,穿了身称身的浅灰派力司中山服,腋下夹着一只黑色皮包,走了出来。他虽是四十来岁的人,脸上修刮得精光,配合着他高鼻子上架着一副无边的平光眼镜,显着他精明外露。刘主任站着,和他点了个头。他笑道:“刘先生要来见伯老吗?他刚刚吃过药,睡着了。”刘先生皱了眉,叹着气道:“唉,真是不巧。”吴秘书道:“有什么要紧的事,立刻非见伯老不可吗?”刘主任将今天的事,详细地说了。吴秘书笑道:“这样一件小事,何必还要烦动申伯老打电话。我拿一张名片,请刘先生差两名职员到方公馆去一趟,也就把人要回来了。”刘先生望了他一下,踌躇着道:“事情是这样简单吗?”吴秘书笑道:“他们总也会知道我是怎样的身份,难道我保一个学生都保不下来?也许我一张平常的名片,不能发生效力,也罢,我在上面写几句话,再盖上一个私章,表示我绝对的负责任,总可以没有问题。”说着,将刘主任让到办公室里,掏出了带官衔的名片,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又拿出私章,在名字下盖了一颗鲜红的图章,笑道:“就是拿到完长面前去,也不会驳回吧?” 刘主任看到吴秘书这一份自信,也料着没有问题,就道着谢,将名片接过去。他回到研究部,找着训导主任张先生商议了一阵,就派了两名训导员,一名教务处的职员,拿了那名片到方公馆去。这三个人都是很会说话的,彼此也就想着,虽不见得把人放回来,也不会误了大事。张主任抱着一种乐观的态度,就坐在刘主任屋子里等消息。刘先生在这研究部,是有了相当地位的人,因之他拥有一问单独的屋子。这是旧式瓦房,现经合乎时代的改造,土墙上挖着绿漆架子的玻璃窗户。在窗户下面,横搁着一张三屉桌子,还蒙着一块带着灰色的白布呢。天色昏黑了,窗户外面,远远有几丛芭蕉,映着屋子里是更为昏黑。因之这三屉桌上,也就燃上了一盏瓦檠菜油灯,四五根灯草,点着寸来长的火焰。桌子角上,放了一把粗瓷茶壶,两个粗瓷茶杯,张、刘二人抱着桌子角,相对坐着,无聊地喝着茶。刘先生在三个抽屉里乱翻了一陈,翻出了扁扁的一个纸烟盒子,打开来,里面的烟支,也都跟着压得扁平了。刘主任翻着烟盒子口,将里面的烟支倒出来,共是三支半烟。那半支烟,不知是怎么撅断了的;其余的三支,却是裂着很多的皱纹。刘先生笑道:“就凭我们吸这样的蹩脚纸烟,我们也不能和那山头上的洋楼相抗衡吧?”说着,递给了张主任一支。他接着烟看了看纸烟支上的字。刘先生笑道:“不用看,这叫心死牌。我该戒烟了。” 张先生看那烟支上的英文字母,拼着“黄河”的音,笑道:“我明白了,人不到黄河心不死。”刘主任笑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们倒不必不知足,多少人连这‘心死牌’都吸不起,改抽水烟了。我们总还能吸上几支劣等烟,不比那吸水烟的强吗?”张主任遥摇头道:“我不想得这样遥远,只要我们平价米里,少来几粒稗子,或者一粒稗子都没有,那更是君子有三乐里的一大乐。我在家里吃饭,向来是把时间分作五份:二份挑碗里的稗子;二份是在嘴里试探着咀嚼;剩下一份,便是往下咽去了。”刘主任笑道:“怎么在时间上,还规定‘家里’两个字呢?”张主任笑道:“若是在学校里吃饭,也这样地分作五份,那分配时间,不用说,我没有吃完,桌上几只粗菜碗里的盐水都没有了。”刘主任笑道:“你不说是菜汤而说是盐水,大概你很不满意那菜吧?”说毕,两人都笑了。两个人笑一阵,说一阵,不知不觉地混了两小时。去说情的三位特使,回来了一位,是教务处那位职员丁先生。他用着很沉重的脚步,走进了刘主任的屋子。虽是在菜油灯下,还可以看到他那圆圆的脸上,沉坠下来两块腮肉。他那两道眉峰,左右全向中间一挤,几乎变成了一个大“一”字。刘先生不必问他的话,只看这样子,就知道这事情不妙。问道:“还有两位呢?”丁先生沉坠的脸腮,不免抖颤了一下,连颈脖子也硬了,他颤着嘴皮子道:“真是岂有此理!” 刘主任道:“怎么样?他们还是不肯放人?”丁先生道:“岂但是不肯放人,把我们去说情的人也要扣起来。”刘主任道:“什么?把我们去说情的人也扣起来,这是怎么个说法?难道他们也可以说他们也是汉奸嫌疑?”说着这话,他不由得手扶了桌沿瞪了眼睛望着。丁先生道:“详细情形,我不知道。到了方公馆山脚下,我们三个人,向把守着石坡子的卫士,说明来意。他只让我们一个上山去。我们商量着,只好推何先生上去,我和王先生在山脚下等着。去了很久,并无回信。王先生就向卫士要求,想上去看。卫士答应着了,让他上去。大概是半小时,王先生在山上叫起来了,他说:‘丁先生,你回去罢,我和何先生让他们留下来了。’虽然山上到山脚下很远,因为在深谷里,又是晚上,我听得很清楚。我想那里再留守不得,若是把我也扣留下来,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了。刘主任,这事非禀明学校当局不可了。若是再拖延下去,恐怕这三个人有点危险。”那张主任听了这个报告,首先是身子抖颤,接着是嘴唇皮也抖颤,他把桌子重重地拍了一下,叫起来道:“这太岂有此理了!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一不是治安机关,二不是司法机关,私人公馆无缘无故地捉人;又无缘无故地扣留人!”在他那重重地一拍之下,桌上菜油灯里的几根灯草,早是向油里缩将下去,立刻屋子里漆黑。但他在气愤头上,不肯停留,大半截话,都是在黑暗中说下去的。 在黑暗中,刘主任把话接着道:“这、这、这实在岂有此理。两国交兵,也不斩来使,我们并没有到两国交锋的程度。虽然两个人去说情,放与不放在你,怎么把去的人,又扣起来?这是有心把事态扩大了。”他说着话,也忘了点灯,还是这位丁先生将身上带着吸烟的火柴摸出来,擦着了,将灯点上。张、刘二人全是手扶了桌子,呆呆站定。那陈鲤门几位要好的同学,也是对这事时刻挂心,这时,正在门外探听消息。听到这话,立刻有三个人抢了进来,那王敬之也在内。他先道:“刘先生,我们这软弱的外交,再不能延长下去了,就算陈同学和两位职员身体上不会吃亏,落一个汉奸嫌疑的名声,那怎么得了?何况我们有了折桂花那段交涉经验,和我们争吵过的人,态度是十分凶恶的。”刘主任摇摇头道:“没有这个道理,清平世界,私家捉人,私家又处罚人,难道就不顾一点国法?”王敬之听了这话,也顾不得什么师生之谊了,将脸色一沉道:“什么清平世界?人家可以捉人,就可以处罚人。我们就不谈什么道义,也要顾全学校—点面子,我们学生自己来解决罢。”说着,他回身向外,两个同学,也都跟了出来。这时,同学们正在课堂上自修。课堂上点了一盏大汽油灯,照得全堂雪亮,王敬之很气愤地向讲台一站,将手一举道:“对不起,各位同学,我有点事情报告,打搅各位一下。”于是接着把这几小时发生事故的经过,详细叙述了一番。立刻,同学纷纷发言,声浪很大。 随了这声浪,张、刘二主任陪着吴先生同走了进来。刘主任走上讲台,向大家先挥了两挥手,叫道:“各位同学,先请安静一下。现在请吴秘书来向各位报告办法。”吴秘书走上去,学生们认得他是申伯老手下的健将,他一出面,就不啻申伯老出面了。立刻噼噼啪啪,鼓起一阵掌来。吴秘书站在讲台上,向全讲堂的人看了看,然后点了两点头,大声道:“各位,这事情弄到这种样子,实在不能简化了。我立刻把这事报告伯老,怎样应付,伯老当然有适当的办法。不过在各位同学方面,要作一个姿态,和伯老声援。原来刘主任不愿惊动校本部,那也是对的。到了现在,也就不必顾忌许多了。”说着,将手臂抬起来看了看手表,点着头道:“现在还只九点钟,校本部还没有熄灯,立刻打电话过去,请那边学生作一种表示。只要是在不妨碍秩序下,我负责说句话,你们放手做去罢。”说着,伸手拍了两拍胸。在讲堂上的同学,见他板着面孔,挺着胸脯,直着眼光,是很出力的样子。于是大家又噼噼啪啪鼓了一阵掌。吴秘书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分途去进行。”说着,大家一阵风地拥出了讲堂,学生们本来就跃跃欲试,经吴秘书这样一撑腰,立刻向校本部打了个电话,请那边学生自治会的人主持一切。同时,这里研究部的学生,在讲堂上召集紧急会议,议决几项对付办法。第一项就是全体学生签名,上书董事长。而董事长就是方先生的老上司。 第二个议决案,是给方先生去信,说明了要给董事长去信,报告这事件的经过。第三个议决案,就是把这新闻到报上去宣布。第四个议决案,即晚在校本部和研究部遍贴标语。议决以后,大家不肯耽误,就分头去办理,其实,在这个时候,吴秘书见着申伯老,已把详细的情形报告一遍了。申伯老在乡下养病,别墅里布置得是相当的齐备。在他的卧室外面,是一间小书房.,写字台上,点着后方少有的煤油灯。而且在玻璃灯罩子上,更加了一只白瓷罩子。在菜油灯的世界里,这种光亮的灯,摆在书桌上,就可以代表主人的精神了。在书桌子角上,叠着一大堆文件。申伯老虽在暑天,兀自穿着灰色旧哔叽的中山服。他微弯着腰坐在小转椅上,手捧了一张电稿,沉吟地看着。他咳嗽了两声,在中山服的衣袋里掏出紫漆的小盒子来,扭开螺丝盖,向盒里吐了两口痰,立刻把盒子盖重新扭闭住,再把盒子送到袋里去。再掏出一条白绸手捐,擦了两擦嘴唇。他尖长的脸上虽是把胡桩子刮得干净了,然而那一道道的皱纹,灯光照得显明。吴秘书站在写字台横头,静静地不言,在等着伯老的一个指示。就在这时,桌上电话机的铃子,叮叮地响起来了。吴秘书接着电话,说了两句,向申伯老道:“那边电话来了。申先生接电话吗?”他说话时,另一只手按住了听筒上的喇叭,脸上表示着很沉重的样子。 他在电话里报告了名字,接着道:“托福,病好多了。可是今天这里发生一件事情,也许要使我的病情加剧。”于是就把今天所发生的事,报告了一遍。接着带了一点笑音道:“这当然是一件小事。可是这些青年们,却好一点虚面子,未免小题大做起来。他们打算上书给学校的董事,当然我已经拦住了。”申伯老最后轻描淡写的两句,可把对方吓倒了,电话里是很急躁地说了一遍。最后,申伯老说道:“一切拜托,总希望问题大事化小。”挂上了电话,他向吴秘书道:“你可以告诉同学,方完长立刻会打电话回公馆去。若是今天时间太晚,他保证明天一大早,必让三个人回校。叫他们稍安勿躁,不要把问题扩大起来,我们也不要把这些小问题,增加方先生的困难。”吴秘书道:“若是悄悄地把三个人放回来,就算了事,恐怕同学不服气。”申伯老呆着脸子沉吟了一会,但他在电话里话说多了,小小地震动了肺部,已是咳嗽了两三遍。把口袋里那个痰盒子,像端酒杯子似的,端在胸前,缓缓地轻轻咳嗽两三声,向里面吐一口痰;吐完了掏出手绢,擦着眼泪鼻涕。在屋外的听差,就送来了一把热手巾进来。他拿着热手巾在手上,兀自坐着凝神。吴秘书道:“伯老受累了,请休息罢,我这就去告诉同学们。”说着,向申伯老点了个头,转身出去。走到院子还兀自听到屋子里的咳嗽声呢。他去找刘主任时,学校里已吹过了熄灯号,学生都已睡觉了。刘主任是有家的,也已回家安歇;吴秘书这个好消息,却没法传出去。 他抬头看着,星斗满天,学校里熄了灯火,但见四围山林,黑影巍巍,而对照着这研究部的屋子,黑影子就沉沉往下坐了去。研究部周围,是些水田,无论是否割了稻禾,里面依然存着水,星光照在水田里,青蛙“叽里咕噜”叫着,闹成一片。暗空里有时一两点绿光的萤火,一闪地变成一条绿线在头上过去。这样,就更觉得夜色幽静。吴秘书在平坦沙土路上走着,颇感到心里空洞无物。那些为学生发生的不平之气,自然是平息下去,也就不再去找刘主任了。星光下徘徊一阵,自回到别墅里去睡觉。到了次日早上起来,已是红日高升,他想着申伯老的话,应该早点通知学生们,匆匆洗漱完毕,就跑到学校里去。不料为这问题奔走的几位学生,天不亮就跑到校本部开会去了。吴秘书找着刘主任把申伯老的话说了,刘主任道:“到现在为止,那三个还没有回来,学生们的气,怎么平得下去?我看用电话通知校本部是不行的,我们两人找两乘滑竿,追到校本部去罢。”吴秘书也是怕风潮不能平息,就同意了刘主任的主张,各雇了一乘滑竿,奔向校本部。这时,消息已传到大学的每一个角落,人人都认为是一种莫大的侮辱。一千多学生,全聚到大操场上开会。吴、刘二人,在操场外的山坡上,向前一看,东来的阳光,照见操场上乌压压一片人影。远远的一阵呐喊声,在空中传布了过来,仿佛这空气都有点震撼。吴秘书脸色一动,向刘主任望着,接上将肩膀扛了两下。 刘主任笑道:“不要紧,这是理想中事。好在我们带来的消息不坏。慢说是自己人,就是对方的代表,也不至于挨揍。”吴秘书被他这样说着倒不好意思退缩,下了滑竿在前面向操场的司令台走去。司令台上,几个发言的学生,已看到他二人,立刻向台下报告,请二人上台说话。吴、刘二人自知道群众心理,这个时候,绝违拗不得大家心事。吴先生便说伯老交涉,对方已经答应放人,而且也很抱歉。刘先生说:“我们人微言轻,原来交涉没有结果,不是伯老亲自打电话,这事的演变是难说的。人是大概不久就可以放出来,站在我们这弱者的立场。人放了也就算了。”他赘上的这几句话,原是替自己解除交涉的责任的。那个参与其事的王敬之,始终是个有力的发言人。他等吴刘二人报告完了,在司令台口上一站,沉着脸色,高高举起了右膀,大声叫道:“各位同学,我是几乎被捕的一个人,我又是去要求放人被驱逐的一个,当时是一种怎样的侮辱情形,只有我最清楚。我觉得,那是读书种子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若是他们放了人,我们就悄悄了事,显着我们是一只家猫,随便给人家绑了去,家主一找,随便就放了绳子。我们至少要提出三个条件,才可洗除耻辱:第一,方公馆负责人书面道歉;第二,惩治肇事的人;第三,保证以后不再发生同样的事情。”最后这几句话最是动人,接着便是一阵鼓掌与欢呼。 这欢呼声,不但反映了在操场上的学生受到影响;就是那位惹祸的黄副官,也受到了影响。他于昨晚深夜,已经接到两次长途电话,质问为什么把学生和教职员拘捕了三位之多。吩咐着,赶快放了。黄副官原来想这么一件事,不会让主人知道的。纵然就让主人知道,报告一声二小姐叫办的,也就没事了。今天在电话里,是一片骂“混蛋”声。说是二小姐叫办的,骂混蛋骂得更厉害。黄先生把电话挂了,回到屋子里,找着刘副官把事情告诉一遍。他已睡觉了,在朦胧中突然坐了起来,把话听过之后,将枕头下的纸烟盒和火柴盒摸出来,摸出一支烟,慢慢点着吸了,喷出一口烟来,叹了口气道:“老兄就是这点冲锋式的脾气不好,这事情,实在事前欠考虑。”黄副官两手插在西服裤衩袋里,在屋子里兜着圈子走路。突然站住了向他瞪了一眼道:“你这不是废话。这件事,难道你没有参加?事前欠考虑,那个时候,你这样说过了吗?好了,现在电话找的是我,责任也要由我来负,你就推个干净了。”刘副官这已下了床,站在他面前,将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老黄,你不要性急,天塌下来,还有屋子顶着呢。这件事情,不是请示过二小姐的吗?依然去请示二小姐好了。二小姐说放人,我们就放人;二小姐说关着,我们就依然关着,这有什么可为难之处?”黄副官道:“你还想把人关着呢,怎么样子送出去,我还没有想到!”刘副官道:“此话怎讲?”望了他作个戏台上的亮相,一歪膀子,又一使眼神。 黄副官沉了脸色道:“事到于今,你还有心开玩笑?”刘副官道:“我并不开玩笑,你说放人都有问题,这不是怪事吗?”黄副官道:“可不是真有问题。完长的电话,叫我立刻就放。现在快十一点钟了,这里两面是山,中间是河,我若是糊里糊涂放人,这样夜深,路上出了乱子,那自然是个麻烦。就算他们平安回校了,他们明天说是没有回去,来个根本否认。那怎么办?刘副官吸着烟,沉思了一会,笑道:“说你欠考虑,这回你可考虑个周到,这是对的。那末,楼上灯还亮着,二小姐还没有睡呢,你上去请示一下罢。”黄副官在屋子里转了两个圈子,叹了口气,又摇摇头,点点头道:“这相当麻烦,相当麻烦。”刘副官道:“你若再考虑,那就更夜深了。”黄副官抬起手来,搔搔头发,皱着眉头苦笑了一笑。然后抓住刘副官的手道:“我们一路去罢。死,我也要拉个垫背的。”说着,拉了刘副官就走。果然二小姐还没有睡,她上穿条子绸衬衫,下穿着裤衩儿,光着肥大腿,踏着拖鞋,在走廊上来回遛着。刘、黄二人走上楼梯口,老远就站住了脚,同时向二小姐一鞠躬。二小姐急起来了,操着上海话道:“猪猡!啥事体才弗会办!啥晨光哉,楼浪来啥体?”她说着话,把两手环抱在胸前,连连顿着脚。黄、刘二人都僵了,并排呆站着,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二小姐道:“刚才电话又来了,这样的事情,你们怎么都布置不好,把消息传到完长耳朵里去了。还有什么话说,放他滚蛋就是了。” 刘副官近前一步,低声道:“当然要向二小姐请示,才敢放,而且夜已深了。”二小姐身边的窗户台上,正有一个网球拍,她顺手捞了过来,就劈头向刘副官头上砸了来。这是深夜,残月已经上升,将走廊照得很清楚,他看到二小姐打出手,立刻将身子一偏,那网球拍砸着了第二个人,打在黄副官肩上。他虽挨了一网球拍,只将身子颤动一下,却没有敢走开。刘副官不敢说话,他也不敢说话。二小姐骂道:“混蛋!一百个混蛋!谁让你们办事,办得这样拖泥带水?”骂毕,扭转身就走了。黄、刘二人呆呆地站了一会,一点结果没问出来,二小姐又已进房睡去了,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还敢向二小姐请示?刘副官是陪着黄副官来请示的,首先让二小姐砸了一网球拍,实在不甘心,呆站在廊沿上,不知道进退。黄副官悄悄拉着刘副官的手,低声道:“走罢!到楼下再去商量。”刘副官摇了两摇头,随着黄副官走回屋子去。他将手一拍桌子道:“这关我什么事?把网球拍子砸我?”黄副官苦笑了一笑,向他鞠着躬道:“对不起,算是我连累你了。二小姐没有吩咐下来,这问题还得解决。我想,万一明天一大早,完长回来了,人还留在这里,显然是违抗命令,若是完长再要传他们问几句话,彼此一对口供,我这官司要输到底。干脆,今天晚上,就把他们放了罢。不过怎样放法,我可想不出来。”抬起手来乱搔着头发,在屋子里来去乱转。刘副官一肚子气,没话可说,坐在床沿上,点了一支烟吸着,一语不发。 黄副官望了他道:“老刘,你真不过问这件事?你要知道我要受罚,你也脱身不了哇。还是那话,死我也要拉个垫背的。”刘副官笑道:“你真是一块废料。自己作事,自己敢当。好罢,我去和你看看形势罢。”说着,取了一支手电筒,向外走,由屋子里就向外射着白光。研究部两位职员,和那个研究生陈鲤门,全被扣留在楼下卫士室里。卫士们也没有逮捕过或扣留过人,并不知道怎样对待,只是让出屋子来,将门反锁了,屋子里随他三位自由行动。陈鲤门首先一人关在这屋子里,倒有点惶恐,不知道别人有什么诬陷的手段。万一硬栽上了一个汉奸的帽子,送到重庆去,那真不知道怎么应付。好在这里有现成的床铺,气急得说不出话来,就只在床上仰面躺着。后来又来了两位职员‘第一是不寂寞了;第二是这问题显然扩大,学校里决不会置之不问,就敲着窗户,大声吆喝,要茶水,要食物,并且要卫士供给纸烟。其余几位副官,有觉得这事不大妥当的,也就叫卫士们送三人一些饮食,纸烟可就没有照办。刘副官走到卫士室门口,就听到陈鲤门大声叫道:“清平世界,无缘无故,把人捉来关了。这不是法院,也不是治安机关,有什么权可以关人?我告诉你们,除非把我弄死,若不把我弄死,我们这官司有得打。这是什么世界?这是什么世界?”他越说越声音大。同时,将手拍着窗台“咚咚”作响。 刘副官老远就听到这一片喊声,心里先就有点慌乱。但是这已夜深了,就是不和这三人有所接洽。这种大声叫喊,也不能让他继续下去。刘副官踌躇了一会子,先将手电筒对那卫士室照了一照。陈鲤门正是在窗户边,隔了玻璃向外面张望,被这强烈的电光射了一下眼睛,更是怒由心起,这就捏了个大拳头,在窗户台木板上,“咚咚”两下捶着,大声叫道:“你们照什么?以为我们要逃走吗?告诉你,我们不走,你就是拿轿子来抬我们,我们也不走。我们要看看这清平世界,是不是就可以这样随便抓人关着?擒虎容易放虎难,我们虽不是猛虎,可也不会是什么人的走狗。”说毕,又“咚咚”捶了窗户台两下。刘副官一听,心想,探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呢,他那边就有了表示了,轿子还抬他们不走,还能随便地走去吗?于是遥远地道:“喂!三更半夜,不要叫,有话好好商量。”口里说着,走近了窗户。见屋里是漆黑的,便道:“呀!怎么也不给人家送一盏灯?让人家摸黑坐着吗?”说着,将手电筒向玻璃窗户里照着。见其中三个人,两个人架着腿睡在床上,一人站在窗户边,两手环抱在胸前,瞪了两只眼,向窗子外面望着。刘副官便和缓着眼色,向他微点了个头道:“陈先生,你不要性急,这事也许有点误会;既是误会,那很好办,三言两语解释一下,这事就过去了。今天已夜深,请你安歇了罢。明天早上,我和二小姐说一声,送你三位回学校去就是了。”陈鲤门抬起脚了,将面前一只方凳子踢得“扑通”向前一滚,喝道:“送我们回去?三言两语就解决了?不行!” 刘副官在屋子外,里面“咚咚”地捶着窗户台的时候,他是吓得身子向后一缩的。但是他凝神一会,看着那玻璃窗户,并没有丝毫的缺口,他也就料到关在屋子里的人,究竟无可奈何的,便带了笑音道:“哪位是陈先生?”陈鲤门站在窗户边,用很粗暴的声音笑道:“我姓陈,叫鲤门,研究部研究生,浙江绍兴人,今年廿五岁,一切都告诉了,要写报告,欠缺什么材料的话,只管问,我还是丝毫不含糊。”刘副官笑道:“不要生气,不要生气。虽然我们都是在方公馆作事,可是各位的职务不同,各人的性格也不同,不能说前来说话的人,都是恶意的。”陈鲤门道:“你们有善意吗?有善意的人,这地方就住不下去。连我们大学校里的研究生,研究部的训导员,就这样随便抓来关着,这是什么世界里能发生的事情?我看你们这地方,字典里就没有‘善意’两个字。”刘副官一听这话音,是非常的强硬,自己只说一句,人家可就回驳几十句,要和他好好商量,绝不可能。于是在屋檐外静静站着,掏出纸烟和火柴来,点了一支烟吸着。笑道:“哦!我想起来了,三位原曾叫卫士们拿纸烟的,他们照办了吗?”陈鲤门冷笑道:“哪个监牢里,供给囚犯纸烟?我们无非是捣乱罢了。”刘副官笑道:“言重言重,我请三位吸烟。”说着,把纸烟与大火柴盒由窗户眼里塞了进去。陈鲤门在屋子里倒是立刻接着,但他将火柴盒了摇着响了几下,自言自语地道:“这纸烟里面,大概不会藏着毒药吧。” 刘副官笑道:“言重言重,何至于此?反正这是一种误会,总好解释,只要没有什么难解释之处,总好解决。还有两位先生没有睡觉吧?愿意和我谈谈吗?”那躺在床上的两位训导,就有一位跳下了床,答道:“说话的是什么人,以什么资格来找我们谈话?”刘副官顿了一顿,笑道:“我姓刘,是到这里来作客的。”那人道:“作客的?你是什么部长?”刘副官听了这话,早是一股怒气,由肺部里直冒出来,不免向那窗户里瞪上一眼。明知道窗户里人看不到,可是在他怒气不可遏止的情形下,不这样瞪上一眼,好像就不能答复那句问话,同时他第二个感想也来了,就想到了黄副官不能结束这个场面,甚至二小姐也说不出个办法来。若再僵持下去,要主人亲自回来才可解决,那么,在公馆里的这些个人,都是干什么的?其次,在桂树林子里捉人,自己也有份。幸是老黄出头,责任都在他身上。问题若是解决不了的话,未见得姓刘的就可置身事外。他顷刻转了几个念头,那一股怒气,就悄悄消沉下去。于是先勉强笑了一笑。虽是这笑容,未必是屋子里的人所能看到的,可是他觉得必须这样先作了,才好说话。接着便道:“到这里来作客的人,不必一定是完长的朋友,可能是卫士的朋友,也可能是厨子老妈子的朋友。我是这里厨子的朋友。你先生觉得我有资格说话吗?若是三位愿意吃个蛋炒饭的话,我还可以和三位想点办法,厨子不是我的朋友吗?” 里面的三位先生,听了外面这人,是以小丑姿态出现的,就也“嘻嘻”一笑。刘副官道:“真话,我愿和三位谈谈,我去找钥匙来开门。”陈鲤门道:“用不着,用不着。我们关在这屋子里咆哮了大半天,实在疲倦了,都要休息了,有话明天说罢。”刘副官见他们依然把大门关得很紧,便索性靠了玻璃窗子站定,将鼻子抵着玻璃,对窗子里看着。见那位训导员,两手背在身后,在这屋子踱来踱去。便问道:“这位先生贵姓?”他站住了脚向窗子外道:“我姓丁,是大学研究部的训导员,除了读二十多年的书而外,在后方四年抗战。我想,汉奸这顶帽子,是不应当戴到我头上来的。果然我是汉奸的话,会在这最高学府当训导员?”刘副官见他扛出了大帽子来,这话可不好接着向下说,便笑道:“对陈先生,那就是误会。对于丁先生,那更是误会的误会。若是丁先生来的时候,不把话说僵了,他们也就不能把丁先生留下来。这山上,晚上倒是凉快,一点声音没有,也非常清静。三位在这里休息一晚,也无所谓。若是嫌着被子不够,三位愿意回校去安歇的话,兄弟也可以负点责任,找人来开门,送三位回校去。”在床上还躺着一位训导员呢,他首先跳下床来,两脚一顿,大声喝道:“送我们回去”哪有这样简单的事?负点责任,你负不起责任!”说着,屋里的桌子,又被捶得“咚咚”作响。 刘副官一看这趋势,简直说不拢。轻轻说了两个字:“也好”,他也就扭身走了。那黄副官责任比他重,性子也比他急,这时正在楼下走廊上呆呆地站着。刘副官晃着手电筒的光向楼下走来,就迎着问道:“怎么样了?老远就听到他们在屋子里大声喊叫。”刘副官一声不言语,走到他身边,才摇摇头道:“他们全是醉人,越扶越醉。有办法,你自己去解决罢。”黄副官也没有话说,只好走回屋去睡觉。次日天亮就醒了,公馆里一连接着三个电话:一个电话,是城里来的,说完长要回来;一个电话,是大学本部来的,朋友告诉了一条消息,说是学生们在操场上开会;一个电话,是市集上朋友来的,说是已发现了标语了。这让他有些手脚失措,除了赶快派人向学校去探听消息,就和刘副官二人,分途去找这地方上的公务人员出面调停。在一小时之内,居然请到了四位地方绅士,四位公务人员,一齐在市集上一家下江茶馆里集会,而李南泉也是其中被请的一位。刘、黄二位副官招待着报告一阵。在座的来宾,没想到他们会惹下这么一件祸事。大家坐在茶桌子上喝茶的喝茶,吸纸烟的吸纸烟,却都默然相对,没有哪个说话。李南泉因为人家郑重其事地邀了来,无非想找几个得力调人和他们在完长未到以前解决问题,若是这样子沉默,未免有点和主人作难,这就向刘副官笑道:“这事情是耽误不得。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请两位代表去邀他们到这里来谈谈。” 黄副官一拍手,大声叫道:“此计太妙,他们来了难道还有自己回到我们公馆里去赖着的吗?哪位先生劳驾一趟?”刘副官道:“最好就是李先生去。”李南泉心里想着,排难解纷,虽是好事,可是亲自到方公馆去说和,未免有巴结朱门之嫌。尤其是曾当面受过那位二小姐的奚落,不理也罢了,还去以德报怨不成?便笑道:“主意是我出的,跑路也要我来,这却卖力太多了,最好是请两位地方上老先生去。就说有几位下江朋友在这里等着,有要紧的事商谈,他们或者不好不来。林老先生自己有轿子,林老先生去是最好的了。”说的这位林老先生,穿了一套川绸小褂裤,打着一双赤脚,穿了一双麻线精编的草鞋。但此外有一件半折着的蓝纺绸长衫,搭在椅子背上,一顶细梗草帽放在桌子角上,还有一支乌漆藤手杖,挂在桌子横档上。他一把八字胡须,配在瓜子脸上。带着翡翠戒指的手,捏了一支长可二尺八寸的乌漆旱烟袋杆,塞在口里吧吸着。他坐着只听旁人说话,并不插言。这时指到他头上来,他却是不能缄默。站起来抱了旱烟袋拱手道:“我去一趟,是不生关系哩咯,怕是没得那个面子,把人请不出来。”正说到这里,两个穿短衣服的人,匆匆跑到茶馆来,见着黄、刘二位,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将大学操场上开会的情形告诉了一遍。黄、刘二人回到茶座上,只管抱了拳头向大家作揖,连说:“请帮帮忙罢,完长快要回来了。” 这位林老先生和方公馆的下层人物,向来有些来往,颇也想见完长一面,以增光彩。现在听说完长快要到了,这倒是见面的一个机会。这就向刘副官道:“就是,我去一趟试试看嘛,若是没得成绩,你莫要见怪喀。哪个和我一路去?”黄副官始终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不敢大意,就答应自己陪林老先生回公馆去。他临时在街头上雇了一乘滑竿,追随着林老先生回公馆。刘副官陪着那些人,依然在茶馆里坐着等候消息。黄副官一路行来,就不断地看到穿制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在路上走着。他们手上,都拿着一卷纸。有人还提了瓦罐子装的浆糊和刷子,分明是带了标语到这里来张贴的。黄副官看到,只当不晓得,故意有一言无一言地,尽管和前面坐在滑竿上的林老先生谈话。到了公馆的山脚下,而三三两两的学生还没有断。心里实在捏着一把汗。心想马上完长就要回来,无论他们是不是向完长有所要求,就是这种现象,让完长看到,也是不妙。他让林老先生先走,自己跳下滑竿,拉着路口上守岗的卫士。低声道:“完长快要到了,你应当悄悄地让这些学生远一点。”卫士摇摇头道:“比不得平常日子,我们不敢多事。他们来来去去,又不碍我们什么,我们能说人家吗?”黄副官道:“比平常不同?今天有什么特别之处吗?”那卫士带了一点笑容,又不敢笑,只是向他望了一眼。 黄副官碰了这样一个软钉子,想说他们两句,又觉轻重都不好说,便道:“你们小心一点就是。”说毕,对卫士看了一眼,向站在旁边的滑竿夫招了两招手。他们将滑竿抬了过来,他一转身,正待坐上滑竿去,一眼看到山脚下来了一乘滑竿,前后拥挤着一群护从,向上山大路走来。这种排场,不是完长,还有何人?他哪里还敢坐滑竿,面对了山上,扯腿就跑。跑了十几层坡子,他想这殊属不妥,路旁放着一乘空滑竿,一定会引起完长的质问,这又返身跑回来,拉着滑竿杠子,对他们说:“快走快走,完长来了。”说着,拉了滑竿夫就向石坡外面的荒山上跑。这山地上的树木,长得丛丛密密,向里面钻进去几丈路,就可以把全身隐藏起来。他向树林子外面张望时,那群人已把一乘精致的藤制滑竿,簇拥上了山坡。方完长穿着一套笔挺的藏青西服,戴顶巴拿马草帽,把半截脑袋都盖着了。虽是半截脑袋,黄副官还可以看到完长先生,沉坠着脸腮上两块胖肉。就凭这点,便可以知道主子在发脾气了。他心里想着,这真是糟糕,这样抢着办,还没有半分钟的耽误,依然是逃不出难关。三个人还关在卫士室里,那不去谈了。而且又请了一位地方上的林老先生前来作调人。这位林老先生,多少有几分土气息,若让完长看到了,分明是闲杂人等闯进了公馆,其罪不在小处。这事怎么办呢? 他这样想着,口里也就随着喊叫出来了。那滑竿夫是中等个、年长些的,便向他道:“硬是滑稽,啥子事嘛,我们好好地抬着,又没出啥乱子。”黄副官乱摇着手,轻轻喝道:“你知道什么,刚才是完长过去了。让完长看到了,那可是了不得的一件事。你们悄悄下山去罢,我这里给你钱。”说着,在身上掏出了几张钞票给他,将手乱挥着。滑竿夫不免露出他的故态,弯了腰赔着笑脸道:“老太爷,道谢一下子嘛!”说着,拱了两拱手。黄副官将两眼横着,抬起一只腿来,向那滑竿夫踢了去,轻轻喝道:“我一肚子不是心事,你还在我面前唠叨,滚你的罢!”他这一脚踢来,老远就作了个势子,滑竿夫看得清楚,早是身子一偏躲了开去。他这一脚,就掏了虚处。同时,所站的地方,是个斜坡。右脚踢过去,左脚独立着,都吃不住。下半部身子,向前伸出去;上半部身子,未免向后仰着,于是跌了个反跤,人坐着倒下去。另一个滑竿夫知趣一点,肩上扛着空滑竿就跑,那一个也就走了。黄副官自己创伤了自己一下,坐在地上,但觉得臀部到脊梁骨,全震动得生了痛。两眼里的眼泪抢着要滚出来。他坐在地上有四五分钟之久,意识方才平复,因为那两个滑竿夫已是去远,也就只好默然坐了一会,自行拍着身上的灰土和草屑。心里一面打算着,是公馆里去见完长呢,还是溜走呢?这就听着山上有人叫着黄副官,一路叫下山来。 黄副官听到这种叫喊,心房早是由体腔里要跳到嗓子眼里来。他不但不敢答应,反是顺了倾斜的山坡,连跑带滚向山下滚。那松树绿荫荫地遮了山坡,把草皮的绿色,盖成了黑色。他由松树缝里钻了出来,站在人行路上,睁眼向两边张望着,见连连不断的石头墩上,大树兜上,全已张贴五彩纸的标语。标语丝毫没有刺激的意味,只写了四个字,乃是“清平世界”。在这标语下,有的写着一个或两个很大的惊叹号,有的写着尺来长的问号。黄副官对于这种标语,并不了解有什么含意,可是全是这样的字,却在下面注着不同的标点,觉得这是一种可奇怪的事。正在惊愕地呆望着,山麓石坡子上,飞跑来十几个卫士,一口气冲到他面前,前后将他包围着。大家异口同声地叫道:“黄副官,黄副官,完长要你去。”老黄看这样子,跑是跑不了的,只得硬着头皮,同他们一路走上山。但那卫士们将他围着,不让他离开一寸路,由楼下卫士前呼后拥地逼上楼去。刚一上楼梯,就听到完长在他的休息室里,大声喝骂,他道:“这里前前后后,全贴了‘清平世界’的标语。这意思是说我们这里出了强盗了,我在政治上混了这多年,没有受过人家这样的公然侮辱。”老黄在上楼梯的时候,就觉得两只脚弹琵琶似的抖颤。上楼以后,听到完长这样的喝骂声,抖颤得更凶,两腿已是移不开步,只好慢慢向前走去。只走到完长休息室门口,情不自禁地,他就跪下了。 那方完长伸长了两腿,正不住地将手拍了桌子,口里吆喝着。他看到黄副官跪在地下,早是一股怒火由两只眼睛直冒出来。他有一支长期相伴的手杖,随手捞了起来,跳将上前,对着黄副官头上,就是一手杖下去。黄副官见来势不善,太服从了,非送命不可。只好将头一偏,把手杖躲了过去。但这手杖落下来,是无法中止的,早是“啪”的一声,打在他肩上。这一下大概是不轻,打得他“哎哟”一声,身体侧着向旁边一倒。方完长实在是气极了,哪里管他受得了受不了,提起手杖来,接连在他背上,又是好几杖。口里还不住地喝骂着道:“你这些混蛋,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凭你们像我家狗一样的东西,也敢随便抓人,随便关人?抓了人,又关在我公馆里,让我去替你们受罪?”他连骂带打了一阵,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喘得呼呼作声,然后一倒坐在沙发上。老黄背上、肩上,总共挨了有一二十手杖,除了每挨一杖,哼着“哎哟”一声而外,主人打完了,他跪在地上,又痛,又羞,又怕,两行眼泪抛沙般落下来。方先生团团的面孔,气得发紫,嘴唇皮只管抖颤着。大概是晕了有四五分钟之久,然后骂道:“你就果然是一只狗,你也有两只耳朵。你不打听这大学校长是谁,你也不打听董事长是谁?这些学生毕业以后,他们在国家是作什么的?我对他们,都要客气三分,你敢去惹他,我非打死你不可!”说着,拿起手杖来又要向老黄头上劈下去。但是他像受了伤,也站不住,复又突然坐下去了。 第十三章各得其所 这个时候,围绕着这休息室的侍从们,全吓得心惊肉跳,面无人色,大家面面相觑,不能呼出一口气来。等到主子坐到沙发椅子上去了,背靠了椅子背,伸长着两腿,头枕在椅子靠上,面孔向了天花板,兀自喘着气。其中一个阶级比较高,而又相当亲信的田副官,先屏息了气,然后像生怕踩死蚂蚁的样子,轻轻地,慢慢地,跨着大步子,走到沙发面前,而且还鞠了个躬,低声道:“黄茂清,他罪有应得。应当重重责罚。可是他这种人,怎值得完长亲自动手责骂他?请完长息怒,交给卫士室里去办他就是了。”方先生还是仰在沙发椅子上生气,半闭着眼睛,不肯答话。这位田副官,看着主子的颜色,还不曾迁怒到他身上,这就静静站了一会,然后低声下气地道:“请示完长,怎样办理?”方先生将椅子边上的手杖捞过来,重重地在楼板上顿了几下。因瞪了眼望着他道:“怎么办理?我们家还关着三个人呢,这能够还耽误吗?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把人老关在屋子里,这算怎么回事?”田副官低声下气地又道:“报告完长,他们似乎不肯随便就走出来。”方先生又把手杖在楼板上顿了两下,因道:“难道我都像你们这样糊涂?人家凭什么让你随便抓来,又随便放走?你把他们带来见我。”田副官问道:“请到小客厅里?”方先生道:“为什么小客厅里?我们这里处罚人的情形,还不能让他们看到吗?”田副官答应着“是”走开。方先生又叫道:“回来,要对人说请,不许说带来。” 田副官走到门口,复又转身回来,向主人鞠躬答道:“是的,完长还有什么吩咐的吗?”方完长将手向他挥了两下,并没有作声。田副官去了,方完长继续向着老黄喝骂。约莫是十来分钟,田副官大着步子,轻轻走进来,站定了轻声报告着道:“三位先生来了。”方完长向外看时,两个穿中山服的训导员,引着一个穿青色制服的学生走了进来。他们同时看到黄副官跪在门外的过道一边,也平服了一半的气,便都站在门口,向方先生鞠了个躬。方完长自知道是人家受了大屈,便半起着身,向他三人点了个头道:“三位受屈了,这事虽不怪我,我却不能不负责任,现在情亏礼补,我让黄茂清送你们回校去。同时,也让他向你们学校里先生们道歉。你三位还有什么意见吗?”这其中的两位训导员,只是点了头行礼,不敢说什么。陈鲤门是个学生,他不感到会受什么政治压力,便挺了一挺腰杆子,正着脸色道:“完长,我们不敢有什么要求,不过请公馆里向地方上的治安机关通知一声,我们这三人,决没有汉奸嫌疑。”方完长不由得笑了,摇摇头道:“大用不着,汉奸这个帽子,岂是可以随便给人戴上的?哦!想起来了,这里还来了一位地方绅士姓林的,也可以护送你们回去。”田副官听了这话,才向前一步,走到沙发旁边,低声问道:“可以让那位林老头子来见完长吗?”他手摸着胖下巴,沉吟了一会,便点点头。 那位林老先生上得山来,忽然和黄副官失去了联络,正不知道怎样是好,呆呆站在楼下走廊上,看到完长坐了滑竿,在一群护从中拥上了山来,自己既不能自我介绍,又没有个介绍人,对了这里的高贵主人翁,很是有点着慌。眼看到那滑竿一步一步抬近了面前,只觉手脚无措,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十几步,退到房子的转角地方去。后来听到完长喝骂声,见事不妙,就夹了长衫、帽子,要赶快跑。刚是下了几层台阶,田副官由后面追了来,伸手抓了他的手臂道:“哪里去?”林老先生吓得周身一抖颤,衣服、帽子,全都落在地上。立刻捧了帽子,向他拱着手道:“我……我……我是黄副官叫我来作调人的,没得我啥子事。”田副官看他周身抖颤着,脸色发白,便笑道:“林老先生,你误会了。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你是这地方上的绅粮,我也知道你是黄副官请你来的。”林先生望了他道:“那就没得我啥子事了。我可以走开吗?”说着,弯腰下去捡衣服。田副官笑道:“当然没有你的什么事。你既来了,就请你稍微等一下,调人还是要请你作的。”林先生道:“完长来了,还要我这种人作调人吗?硬是笑人!撇脱一点。我还是走罢。”说着,向田副官连连作了几个揖。田副官嘻嘻笑道:“不要害怕,没你什么事,你不是老早想见见完长吗?这是一个机会呀。” 林先生皱了两皱眉毛,接着笑道:“怕我不愿意见完长?不过完长在气头上喀,我不会冒犯他?我硬是不行,你要照顾我喀。”田副官笑道:“老先生你既怯官,又要见官,叫人真没法子,你到卫士室里去坐着罢。我给你向完长报告一下。”说着,他也不再问人家是否愿意,把这老头儿引到第二卫生室去。这隔壁就是关着陈鲤门三人的屋子,门是倒锁着的,还有一个手扶了步枪的卫士,站在走廊上。老头儿被引到屋里,心里先是一阵跳。看看门外的卫士,全是全副武装,板着一副正经面孔,来往不断。他坐在人家的床上,连呼吸都不敢让他随便,只是瞪了两只老眼,向门外望着,就在这时黄副官已在楼上开始挨打。喝骂声和黄副官的叫喊呼痛声,让人听到心惊肉跳。林先生虽是穿着单衣服的,两只手心里,全是汗水淋漓的。若是出门去,却又怕让卫士们拦阻着。在这里坐着罢,又怕会出什么乱子,呆着脸子,那颗心只是扑扑乱跳。正自坐立不安,田副官就走进来了,向他点着头笑道:“林先生,完长请你去。”林老头儿站起来,瞪了眼望着道:“完长请,不,叫我去?我朗个做?我还是不要去罢。”说着,手扶了墙壁站起来,身子兀自抖颤着。田副官笑道:“我的怯翁,你怎么这个样子?要是怎样,你真是不见的好。”林老头道:“要得要得,请你对完长说,我是亲自来请安喀。”田副官笑道:“不行,你还得去;你不去,我交不了卷。” 说着话时,田副官牵了牵林老先生的小褂袖子。他道:“我这个样子,朗个去见完长?你让我把长衫子穿起来嘛。”说着,先把戴在头上的草帽,端正了一下,然后将搭在手臂上的长衫穿着,垂着两只长袖子,跟了田副官走去。他是本地人,当然对于爬坡,丝毫不足介意。可是到了此时,对着这铺得又宽又平的石板坡子,竟是两腿如棉,走得战战兢兢的。到了楼下,那颗心就情不自禁地只管“咚咚”乱跳。田副官走几步就回头看他一下。直走到完长休息室门口,他看到黄副官兀自跪在夹道里,哭丧着脸,泪痕模糊了一片。吓得身子一颤,向后退了两步。田副官走在前面,只管向他点着头。林老先生硬着头皮,走到休息室那门口,看到一位穿西服的中年汉子,由里面走出来,他立刻捧着两只长袖子,弯下腰去,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连连口称“完长”。田副官站在旁边笑道:“这是我们杨秘书,完长坐在里面呢。’’那位杨秘书见他赤脚穿长衫,头上戴了草帽子,深深地作着长揖,也就抿嘴忍着笑走了开去。田副官怕他再露怯,索性微微牵了他的长衣袖子,牵到房门口,轻轻对他道:“坐着的是我们完长。”林老头听说,站定了脚,接着就要行礼。田副官低声道:“脱下帽子,脱下帽子。”这算他明白了,两只手高举,同时把帽子摘了下来,两手捧了帽子沿,像是捧了一只饭钵似的,深深地鞠着一个大躬,随了这一个大躬。作上一个大揖,这一揖起来,帽子平了额顶。 方完长看到这样子,也忍不住笑,只得向他点了个头。林老先生第一个揖,觉得是有点手脚失措,第二个揖,便有点习惯了,比较从容与熟练,算是把帽子拿得松一点。但高举起来,还是齐平了额顶。直把三个揖作完,然后把帽子捧齐在胸口,微弯了腰,像教友作祷告似的,沉静、严肃、而又恐怖地站着。方完长看了他这样子,自也忍不住笑,点了两点头笑道:“我们的事,有劳你了,还希望你护送他们三人回学校去。这三个人就在楼下客厅里。”林老头道:“就是嘛!完长。你有啥子命令,吩咐下来就是了!完长。在这里社会上,我有点面子喀。啥子小事,我总可以代表唦。你有啥子命令,吩咐就是,我没得推辞喀!”他说是说了,却还是那样沉静严肃而又恐怖地站着。田副官看他那样子,实在不像话,便忍着笑道:“林先生,你下楼去罢。”林先生回头看了看跪着的黄副官,因道:“就是就是,我说,完长,我可以求个情吗?”说着,连连地咳嗽了两声。又道:“黄副官受了罚,放他起来罢,放他起来罢。”说着,回头看了三四次,作了三四个揖,鞠着躬道:“就是嘛,完长命令我,我就去嘛!”方先生一肚子怒火,看到这位老先生手足慌乱,言语颠倒的样子,就不由得脑子里不轻松一下,同时,脸上泛出了笑容。便点点头道:“好罢,看在地方上人大面上,把他饶恕了。”便指着黄副官道:“起来,给我谢谢这位林先生。”黄副官应声站起来,先向完长一鞠躬,再向林先生一鞠躬。 林老先生点着头笑道:“黄副官,就是嘛!我们下楼去!”说着,向方完长作了一个长揖,牵着黄副官的手,把他引下楼来。陈鲤门和两位训导员,深知方完长已大大发了脾气,黄副官也受着极大的侮辱与责罚,尤其是当面看到他跪在夹道里,算是扳回了面子,现在可不能再给人家难堪。林、黄二人一进门,他们也就都站起来了,林先生两手捧了帽子,先和三人作了一个总揖,然后伸出右手来,和大家分别握手,他笑道:“我叫林茂然,本来不配管这些事。因为完长很看得起我,叫我来和两方面斡旋一番。”他这个“斡”字,并没有念正音,念成了“赶”。陈鲤门三人只相视着微笑一笑,并没有说什么。林老头道:“大家都是面子上人嘛,完长忠心党国,好忙呵。了不起哟!这些小事,我们不能麻烦他咯!我不大会说话,撇脱说罢,完长是伟人嘛,他刚才见了我,含了笑容对我说,叫我调停调停。我是啥子人,受得住完长这样拜托吗?三位,你们就转去吧!我负了责任,我得完成这个事,没得话说。二天你到街上来,我请你们吃酒。”他说了一大串,也就前前后后作了四五个揖。这三位受屈的先生,看了他草鞋长衫的打扮,说话又是那样哕哕唆唆,大家都忍住不笑,只是微笑。林老先生道:“完长真不愧是宰相肚里好撑船,他对我们老百姓真是客气喀。他看到我进门,硬是站起身来,和我点头,难得难得。” 黄副官本不想说什么话,可是到了林老先生都实行作调人的时候,这三位被拘留的嘉宾,依然没有离开的表示,这让他的责任,依然不能中止。反正跪也罚了,打也挨了,面子是丢尽了,还有什么体面可顾的?于是把一口气吞着,脸上放出笑容来,对那三位先生点了个头,微弯着腰道:“三位先生,什么话不用说,算我错了,我向三位道歉。”于是深深地向三位一鞠躬。这三人之中,算陈鲤门的委屈最深,而也算他的怨恨最大。本来看到黄副官,就要伸出手去,打他两个耳光。这时,因他这样客气,却无法随着再生气,这就也给他点了个头,因道:“不过,我们可以完结,我们学校是不是可以完结,这却难说,那得烦你劳步一趟,送我们回学校去。学校不说什么话了,算是你的责任已了。如其不然,我们自行回去,恐怕学校里对我们群起而攻,我们会走不进大门。”黄副官道:“这个不用三位费心,完长已吩咐了我送三位回学校。不过现在我是失败了,我若跟三位去到学校,就是一个人,还请三位莫记前仇,保护一二。”说着,他又是一个揖,他脸上的泪痕,本来就没有干。再加上一分为难的样子,那脸子就太难看了。那位比较老实的训导员,是个五十将近的人,鼻子下有些胡桩子,他微笑道:“这就对了,什么话不用说,我们一块儿走罢,我们都是读书的人,不会给你太难堪的,你放心罢。” 林老先生道:“要得要得,这位先生说的话要得,我们一路去就是。”说着,捧着长袖子,向大家连连拱揖。到了这时,研究部的师生三人,已是面子十足,就不必再和人家为难了。陈鲤门站起来笑道:“那就走罢。”大家随了这句话,一齐走下山来。黄副官跟在人群后面,只是低了头走着,到了研究部,正值下课以后,学生们纷纷来往,看到他们回来了,一群蜂似的围拥了上来。黄副官涨紫了面孔,低着头一语不发。林老先生是向来没有经过这么大的斯文场面,他所接触的人物,是社会上另一个阶层,那一套言语,自不适用于这个部门,站在人丛里面,也是呆了。还是陈鲤门举起双手来,向大家连招了几下,然后脸上放了微笑道:“过去的事,大家想已知道了。今天早上,方完长亲自回来,和我解释了许多误会,表示了歉意。并请这位林先生引了这位黄副官亲自到研究部来道歉。我本人无所谓,只要各位老同学和各位师长认为并没有问题了,这事就过去了。”这时,也不知人丛中哪个人叫了一声“打”,四面八方的人,就都叫着“打”。黄副官根本就是胆战心惊的,听到这多“打”声,脸色就变成苍白了,伸着头由人缝当里一钻,就钻了出来。看看人丛的外围,站的人比较稀落,也不问是否事情已经了结,向回方公馆的大路,飞跑了去。林老先生被丢在人丛中包围着,越是手足无所措。将两只长衫袖了抱着,只管向各方拱着,微笑着自言自语地道:“朗个的,逃了?要不得!” 师生们并没有真正和黄副官为难的意思,倒是看到林老先生这种状态,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这就更没有章法了,左手拿了帽子,右手搔搔头发,笑道:“真的,逃了不是办法嘛!我还有啥子办法嘛!我应当朗个做?”倒是两位训导员,看他十分为难,就请他回去。林老先生向大家拱拱手道:“那就恕我不恭哩喀,再见了。”他一面拱着手,一面走着挤出了人群。他坐的那乘滑竿,正歇在山谷路边等他。一个滑竿夫迎着他问道:“老太爷,没得事了?”林老先生头上顶着帽,身上飘荡着那件蓝绸长衫,站定了脚,手摸了胡子,一摆头道:“那不是吹。在社会上我们总有个面子,无论到啥子地方去,人家也得看我三分金面嘛。我先到方公馆,看到完长,完长硬是客气喀,走向前来和我握手。左一声老兄,右一声老先生,一定要我出来调停。我无论朗个忙,我也要和人家了这件事。到了学校里,晓得是啥子职位的先生啊,大概总是教务长、总务长这一路角色,听说我是完长请来的调人,硬是远接远送,没得话说,我说朗个办就朗个办。那黄副官一点亏没有吃,就转去了。人家有知识有地位的人,晓得我是啥子来头,还用我多说吗?”他说着话,脸上是得意之至,跨上了滑竿坐着。这两名滑竿夫觉得自己的主人,今天这风头出得不小,周身带劲,一口气就把滑竿抬到市集的茶馆门口。 这时,在茶馆里坐着的那群人,还没有走开,林老先生跳下滑竿来,一面脱身上的绸大褂,一面走进屋子来,大声笑道:“没得事了,没得事了。我到了完长公馆,就遇到了完长。他走向前来和我握着手,连说着‘诸事拜托’。我和他告辞,他把我送到楼梯口。别个身为完长的人,有这样的身份,还是这样的客气,我还有啥子话说,我就奉劝留在方公馆的三个人,还是回学校去罢。他们看到我是完长请出来的调人,硬是一个不字都没有说,立刻就让我送回学校去了。”那刘副官为了逃避责罚,始终是在这茶馆里招待客人,并没有走开。这时见林老先生满面风光地走了来,虽不相信他的话,是这样容易解决的,可是那三位师生已经回了学校,那大概是事实,便上前两步,向他拱拱手道:“诸事都有劳了,坐下来喝碗茶。”他正有一肚子话要说也来不及理会刘副官的招待,看到李南泉先生坐在角落上茶桌边,斜衔了一支烟卷,带着微笑,他便拱拱手笑道:“李先生,你栽培我的好差事,几乎让我脱不到手。完长把全部责任都交把了我,幸是为了完长这分看得起,大家也都跟着看得起我,我一说啥子,都答应了。”说着,回过头来向刘副官道:“完长的身体,现在越发是发福了。从前在路上遇到他,我闪在一边,不大看得清楚。今天他和我握了两次手,我把他的面容看清楚了。这在相书上说得有的,乃是天官之相,这样的好相全中国找得出几个?难怪他要作完长了。这回算我长了见识,宰相的相,就是这样的。” 李南泉看了这番做作,又好笑,又好气。便笑道:“林先生真是官星高照。这一下子,在完长面前有功,找一分差事,那是不成问题的了。”林老头一摸胡子笑道:“好说好说,就怕资格不够喀。说到完长,那硬是看得起我。”说着,坐到方桌边去,大叫一声,拿茶来,同时,把一只脚拿起来,踏在凳子上,将头摇了几下,将手不住地摸着胡子。那一分得意,就不用提了,其余几位地方上的绅士没有一个不羡慕林先生的幸遇的,全坐到他那茶座上围着他说话。李南泉一看到这情形,颇感到有些不顺眼,便起身向刘副官拱拱手道:“大事现已告定,我可以告辞了。”刘副官把他约来,原以为他是孟秘书的好友,万一孟秘书也来了,还可以托他说说人情。现在孟秘书既没有来,留着李南泉在这里也是没用,便向前和他握着手道:“实在是麻烦你了,不过这件事还不能算完全解决。将来还有点什么问题的话,恐怕还得请李先生帮我说几句话。”说着,苦笑了一笑,又摇了两摇头道:“我头上还顶着一个雷呢。”他说着话时,握了他的手,送到茶馆子门外来,向前后看了两次,然后悄悄地对他道:“老兄念在我们平日的交情上,可不可以给我写一封信给秘书,托他在完长面前疏通疏通。”李南泉笑道:“那没有问题,我回去就写信付邮。”刘副官道:“用不着,用不着,你把信写好,我到府上去拿;拿了我就派专人送到城里去,以便立刻取得回信。”说着,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刘副官素日旁若无人,这时突然行这个敬礼,却让李南泉有些愕然。便道:“大家都是朋友,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事,我无不从命。你不必顾虑。我是个书生,无用虽然无用,却最同情弱者。”刘副官抱了拳头道:“一切都请关照。什么时候我到府上去拿信?”李南泉道:“我回家之后,立刻就和你写信,你随后就派人来罢。”说着,正待转身要走,就看到杨艳华携着胡玉花的手,由街那头慢慢地走了过来。她们都穿的是黑拷绸长衫,穿了白皮鞋,下面光着腿,上面又光着半臂,各人还在黑发之下,各插了一小排茉莉花,走到面前,笑嘻嘻地点着头叫人。李南泉笑道:“二位小姐,今天打扮得全身黑白分明,而且是同样的装束,有什么约会?”杨艳华道:“现在晚上没有月亮了,我们应该开始唱戏。不然,这整个月的开销不得了。同时,我们也打算迁地为良,到没有轰炸的内地去鬼混些时,等雾季过去,我们再回到重庆来。现在唱几个盘缠钱。”她说着话,向刘副官看去,见他今日的情形,大异往常。往日相见,他就是个见血的苍蝇,不问何时何地,立刻追到人身边来,有说有笑。今天却是板着个面孔,全找不出一条带笑意的痕迹。便笑道:“刘先生,今天这么一大早,就陪了大批的朋友下茶馆?”刘副官叹了口气道:“咳!我惹下一个很大的漏子了。”杨艳华道:“黄副官没有在这里?”李南泉以为她是有意问的,只管替她使着眼色。 杨艳华一看这情形就明白了。可是,胡玉花还记着黄副官那一点仇恨,便故意地问道:“怎么着,刘副官会惹下了漏子?这地方有那样不知高低的人?会惹你们黄副官?怎么样,他也惹下漏子吗?我想不会都有漏子吧?”刘副官冷笑道:“胡小姐,别说俏皮话罢。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天吃饭睡觉,太太平平过去,知道明天是不是还能够吃饭睡觉呢?小姐,你们在社会上的经验还差着哩!”杨艳华扯着她的手道:“人家有事,别打搅了,走罢!”于是两人带了微笑走去。李南泉觉得胡玉花这几句话是多余的,因向刘副官道:“她们和你们开惯了玩笑,所以见面就说笑话。她还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也不必和她说了。我这就回去写信。”刘副官表示着好感,走向前两步,抢着和他握了手,紧紧地摇撼了两下,因道:“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有说句余情后感罢。”李南泉又安慰了他两句,然后走回家去。到家以后,立刻展开文具,伏在案上写信。李太太见他一早出去,回来了又这样忙,颇觉有点奇怪。可是见他神情紧张,又不便过问,只是送烟送茶,偶然走到桌子边,向他写信纸上瞟上一眼,见那上款,写的是孟秘书的名字,就回想到杨艳华曾托他和孟秘书说项,料着还是那一套,闪到一边就未加过问。恰是李先生郑重其事,怕这封信给别人看到了,写好之后,就翻过来盖在桌上面。李太太坐在一边竹椅上作针线,低低头笑道:“什么秘密文件,这样地做作,我想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吧?” 李南泉看太太低头在缝着针线,可是眼皮再三地嘹着,分明是注意着这封信成功之后的动作。便笑道:“我和朋友来往的信,你可以不过问吧?”李太太依然是低着头,随便地答道:“谁管你?”刚说到这句,遥远有人叫了一声“李太太”。她伸着头看时,正是杨、胡两位坤伶,在山坡上,便点头道:“二位小姐,请下来坐坐罢。”杨胡二人挽着手臂,就向坡子上走下来。杨艳华老远地笑嘻嘻道:“李先生,已经回来了吗?”李南泉道:“我老早回来了。二位小姐,久违了。”胡玉花没有懂得他这是一句俏皮话,站在窗户外面,手扶了窗栏杆,向里面张望了道:“前二十分钟,我们就在街上见面的,还算久吗?”李南泉正想解释着他由反面说话,她们已经走进来了。李太太对两位小姐周身上下看了一看,抿嘴笑道:“二位小姐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雪白的皮肤,穿着这乌亮的拷绸长衫……哟!这黑发下还压着这一排白茉莉花呢!艺术家是真会修饰自己。”说着,起身相迎,一只手挽住一位小姐。杨艳华笑道:“师母何必取笑我们。我们光腿子,并不是摩登。为了省掉那跳舞袜子。现在一双丝袜子,多少钱呀!”胡玉花道:“我一天的戏份子,也买不到一双。”李太太道:“还是别省那个钱吧!这山窝里出的那种小墨蚊,眼睛也看不见,可是叮人一口,又痒又痛,大片地起泡。你们也当自己爱惜羽毛。南泉,你说我这种建议,对是不对?”说着,望了李先生微笑。李先生这可在主客之间不好答话,也只是一笑。 杨艳华已是有点明白李师母的意思了。很不愿意她真有所误会,因道:“刚才遇到老师,有刘副官当面,有话不好说,特意追来说明。”李太太笑道:“慢慢谈罢,我们都愿意帮忙。二位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怎么不坐着?”杨艳华道:“也没什么要紧,因为从今天晚上起,我们要恢复唱戏了。”李太太道:“那不成问题,我们一定去捧场。”杨艳华笑着一摇头道:“非也。我唱戏到今天,也没有卖过红票,我自己并没有什么事。”说着,伸手拍了两拍胡玉花的肩膀笑道:“还是她的事。那个姓黄的,现在还是老盯着她。他说,她有丈夫不要紧。他可以出笔款子,帮助小胡离婚。小胡有孩子,他也可以抚养。”李太太道:“胡小姐出阁了吗?”胡玉花笑道:“这都是瞎扯的,不是这样,抵制不了那个姓黄的。可是这样说也抵制不了他呢!”说到这里,她才是把脸色沉了下去,坐到旁边椅子上,叹了口气道:“这是哪里说起,简直是我命里的劫星。我对姓黄的,慢说是爱情,就是普通的友谊也没有。他那意思,我没结婚,固然应当嫁他,结了婚也应当嫁他,我是一百二十个要嫁他。”杨艳华挨着她坐下,掏了她一下鬓发,笑道:“这孩子疯了,满口是粗线条。”胡玉花偏过头向她瞟了一眼道:“我才不疯呢。唱戏的女孩子,在戏台上,什么话不说,这就连嫁人两个字都怕提了?那个姓黄的,真是不讲理。我若是一位小姐,你就迫我嫁你,这只强迫我一个人。若根据他的话,我若有丈夫,不问我和丈夫是否有感情,都得丢了人家去嫁他。这为什么,就为了他有手枪吗?” 李太太道:“胡小姐真结了婚了?”她笑道:“我不告诉过你是瞎扯吗?这撒谎的原因,李先生知道。”李太太就坐在李先生写字的椅子上,而李先生呢,却是站在桌子角边。她就仰了脸子,向他望着微笑。那意思好像说,她们的事,你竟是完全知道。李先生很了解她的意思,便笑道:“这就是在刘副官家里那天晚会的事,其实,胡小姐是太多心了。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黄他完了,他要离开这里了,就是方公馆还容留他,他也不好意思在这码头上停留了。”因把黄副官这两天的公案说了一遍。杨艳华拍了手笑道:“这才是天理昭彰呢。这一群人里面,就是黄、刘二人最为捣乱。把他两个人拘束住了,我们戏馆子里轻松多了。”李南泉道:“不但黄、刘二人不能捣乱,恐怕这一群人,都不敢再捣乱了。”胡玉花望了他笑道:“李先生不是拿话骗我们的?”李南泉道:“我要撒谎,也不能撒得这样圆转自如,而且我还是最同情弱者。”李太太点了点头笑道:“对的,他最是同情弱者。”李南泉看夫人脸上,有那种微妙的笑容,便想立刻加以解释。就在这个时候,胡玉花现出吃惊的样子,将嘴向窗外一努嘴道:“来了来了!”大家向外面看时,正是刘副官带着一种沉重的脚步,由那下山溪的石坡子上,一步一顿,很缓地走了来。杨、胡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就有要走的样子。李先生道:“没有关系,他不是为两位来的。”那刘副官老远地已是叫了声“李先生”。李南泉迎着他道:“信我已经写好了,请下来罢。” 刘副官走进门,看到了两位坤伶,笑着点了个头道:“哦,二位小姐也在这里,久违久违!”李南泉笑道:“又一个久违。”杨艳华笑道:“这也许是因为李先生人缘太好,所以大家爱上你这儿来。”胡玉花斜望了刘副官道:“我们刚才在街上见面,怎么算是久违?你现在还有心思说俏皮话?”刘副官站着怔了一怔,不免脸色沉了一下,淡笑着道:“两位也知道这件事了?”杨艳华道:“谁不知道这件事?这事可闹大发了。我们倒是很惦记着的,现有没有事了吧?”刘副官点着头笑道:“谢谢!大概没有事了。”说时,他向桌子上瞟了一眼。见有一封信覆盖在那里,便走近一步,正待轻轻地问上一声,李南泉可不愿二位小姐太知道这件事,免得她们又把话去损人,便点着头笑道:“我并没有封口,你拿去先看了再发罢。假如你觉得还不大满意,我可以给你重写。”刘副官正也是不愿二位小姐知道,接着信就向衣袋里揣了进去。李太太虽是坐在一旁椅子上,可是她对于这封信十分感兴趣。她的眼光,随了这封信转动,偏是授受方。都作得这样鬼鬼祟祟的,越发引起了兴趣,便向刘副官道:“刘先生,我们这里有什么重要文件,还得你自己来取?”刘副官沉思了一会,笑道:“在我个人,是相当重要的,可是把这文件扔在地上,那就没有人捡。”他说着,下意识地,又把那封信拿了出来看上一看,依然很快地收到怀里去。 他这样地做作,李太太更是注意,随了他这动作,只管向刘副官身上打量着。刘副官更误会了,以为自己狼狈的行为,很可以让人注意。勉强放出了笑容,向大家点个头就走了。李先生看到他今天到处求人,已把他往日自大的态度,完全忘却,还随在后面,直把他送过门口的溪桥。站在桥头,又交谈了几分钟。等到李先生回来,杨、胡二位小姐,已证明这些副官们正在难中,现在登台唱戏,不须像以往那样应酬他们,放宽了心,就不向李南泉请什么指示了,随心谈了几句话,也走了。李先生已看到太太的脸色,不大正常,对二位小姐,就不敢多客气,只送到门口,并不远行,而且两只脚都站在门槛里,但究因为人家是两位小姐,好像是不便过于冷淡,虽然站在门槛里,也来了个目送,直看到人家走上小溪对岸的山坡,这才转回身来。这时,李太太还坐在那面窗的竹椅子上,她正和目送飞鸿的李先生一样,也可以看到走去的两位小姐的。李先生掉过头来了,她也就掉过头来了。她在那不正常的脸色下,却微微地一笑。那笑容并不曾解开那脸腮上的肌肉下沉,分明这笑容,是高兴的反面。李先生只当不知道,因笑道:“我今天一大早就让刘副官找了去,实在非出于本愿。”李太太将桌上放的旧报纸,随手拿过一张来翻了一翻,望着报纸道:“谁管你,谁又问你?”李先生听了,心里十分不自在,觉得越怕事,事情是越逼着来,只是默默着微笑了一笑。 李太太望了他道:“你为什么不说话?肚子里在骂我?”李南泉禁不住笑起来,向他拱手作了两个揖,因道:“我的太太,你这样一说,我就无法办理了,我口里并不说话,你也知道我肚子里会骂人,那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李太太突然站了起来,两手把桌上的报纸一推,沉着脸道:“你以为我是小孩子了,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当着我的面弄手法,我这两只眼是干什么的呢?”李南泉“哦”了一声道:“你说的是那封信,我是和你闹着玩的,其实并无什么秘密,不过是刘副官怕前两天蟾宫折挂的案子,会连累到他,托我预先写封信给孟秘书,以便在他主人面前美言几句。我若知道……”李太太立刻拦着道:“不用说了,事情就有那样的巧。你写好了信,两位小姐就来了。子,不总得许多人来捧吗?”她一面说着,一面走着,就走向里面屋子里去了。李先生对于这件事情,实在感到烦恼,也是自己无聊,和太太开什么玩笑。现在要解释,她也未必是相信的。坐在竹椅子上,呆定了四五分钟,却听到太太在后面屋子里教训孩子。她道:“小孩子要天真一点,做事为什么鬼鬼祟祟的,你那鬼鬼祟祟的行为,可以欺骗别人,还欺骗得了我吗?我最恨那貌似忠厚,内藏奸诈的人。”李先生一听,心想,好哇,指桑骂槐,句句骂的是我。“内藏奸诈”这四个字,实在让人不能忍受。 他想到这里,脸色也就红了。脸望着里面的屋子,本来想问两句话,转念一想,太太正在气头上,若是这个时候加以质问,一定会冲突起来的。便在抽屉里拿了些零钱,戴着草帽,扶着手杖,悄悄地溜了出来。当自己还在木桥上走着的时候,远远地还听到太太在屋子里骂孩子。而骂孩子的话,还是声东击西的手法。自己苦笑了一笑,又摇了两摇头。但这也让他下了决心,不用踌躇,径直地就顺着大路,走向街上来了。到是到了街上,可是同时发生了困难:到朋友家里去闲谈吧,这是上午,到人家家里去,有赶午饭的嫌疑。现在的朋友,谁是承担得起一餐客饭的?坐小茶馆吧,没有带上书,枯坐着也是无聊。游山玩水吧,太阳慢慢当顶,越走越热。想到这里,步子也就越走越慢。这街的外围,有一道小河,被两面大山夹着流去,终年是储着丈来深的水。沿河的树木,入夏正长得绿叶油油,将石板面的人行道,都盖在浓荫下面。为了步行安适,还是取道于此的好。他临时想着这个路径,立刻就转身向河边走去。这石板面的人行路,比河水高不到二尺,非常平坦,在松柏阴森的高山脚下,蜿蜒着顺水而下,约莫有五华里长,直通到大学的校本部。李南泉走到人行路上,依然没有目的地,就顺了这河岸走。这河里正有两艘木船,各载了七八位客人,由船夫摇着催艄橹,缓缓地前进。这山里的木船,全是平底鞋似的,平常是毫无遮拦,在这盛夏的时候,坐船的人,个个撑起一把纸伞,随便地坐在船舱的浮板上。 船走得非常之慢,坐在船上的人总是用谈话来消磨时间。这条山河,虽是有五六华里长,可是他的宽度,却不到四丈。因之船在河面上,也就等于在马路上走一样,李南泉在路上走,那船在水面上划着,倒是彼此言语相通,船上人低声说话,在岸上走的人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船的速度,远不如人,所以李南泉缓缓走着,船并没有追过他前面去。约莫是水陆共同走了小半里路,忽听到船上,有了惊讶的声音,问道:“这话是真?”有个人答道:“怎么不真?我们交朋友一场,我还去看了一看,他的尸首,直挺挺地躺在床板上头,脸上盖一条手巾。听说是手枪对着脑门上打的。咳!这人真是想不开。受这么一点折磨,何至于自杀,活着总比死了强得多吧?”这两个说话的人,都扛了一把纸伞在肩上,遮住了全身。问道:“老徐,你说的是哪一个?”老徐将纸伞一歪,露出全部身子,脸上挂着丧气的样子,摇摇头道:“这话是哪里说起?黄副官自杀了!咳!”李南泉道:“他自杀了?何必何必!可是,那也太可能。”他说着话,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道:“人生的喜剧,也就是人生的悲剧。老徐,你看到刘副官没有?”老徐道:“他不是由你那里回去的吗?我在路上遇到他,把消息告诉他,他都吓痴了。我这就是为着他的事忙。大学校本部的文化村里,住着黄副官的一位远亲,我得去报个信。”李南泉道:“他的身后自然有方公馆给他办理善后,可是也得有几位亲友出面,方公馆才会办理得风光些。”。李南泉又叹口气道:“人都死了,那臭皮囊有什么风光不风光?我们这也可以得一个教训,凡事可以罢手,就落得罢手。过分的行为,对人是不利,对自己也未必是利。这人和我没有交情可言,可是……”他只管站着和老徐说话,不想那艘木船,并不停住,人家也就走远了。李南泉抬头一看,自己也就微微一笑。他默然地站了一会,还是回转身来,向街上走着。但他想到太太早上那番误会,未必已经铲除,自己还是不回去为妙。正好城里的公共汽车,已经在公路上飞跑了来。他想到这里,有了解闷的良方,赶快奔上汽车站。果然,两个报贩子夹着当日的报,在路上吆唤着,“当日的报,看鄂西战事消息!”他迎上前买了两份报纸,顺脚踏进车站附近的茶馆,找了一副临街的座头。泡了一盖碗沱茶,就展开报纸来看。约莫是半小时,肩头上让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看时,正是早上作调人的那位林老先生。因笑道:“怎么着,直到现在,林老先生还没有回去吗?”他拖着凳子,抬腿跨着坐了下来,两手按了桌沿,把头伸了过来,瞪了眼睛低声道:“这事硬是幺不倒台,那位黄副官拿手枪自杀了。”李南泉道:“我听到说这件事的,想不到这位仁兄,受不住刺激,竟是为了这件事轻生。”林先生伸手一拍下巴颏,脸子一正,表示他那分得意的样子,因道:“方完长要我作调人,我总要把事情办得平平妥妥,才好交待。别个完长,那样大的人物和我握手,又把我送到客厅门口,总算看得起我嘛!” 李南泉听了他的这种话,首先就感到一阵头疼,可是彼此交情太浅,无法禁止人家说什么话,便将面前的报纸,分了一张送到他面前,因笑道:“看报,今天报上的消息不坏,我们在鄂西打了个小小的胜仗,报纸上还作了社论呢,说是积小胜为大胜,我们能常常打个小胜仗,那也不错得很。”林老先生点了头道:“说的是,打胜仗这个消息,昨天我就知道了,方完长见面的时候,为了他家里的人扯皮,虽然很生气,但是一提到时局,他就满面春风喀。他对我说,你们老百姓,应该高兴了,现在我们国家军队打了个胜仗。”林老先生说到这里,而且把身子端正起来,模仿了方完长那个姿势,同时,也用国语说那两句话。不过他说的是国语字,而完全还是土音,难听之极。李南泉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得高了声叫幺师泡茶来。就在这时林老先生也站了起来,他高抬了一只手,向街上连连招了几招,呼道:“大家都来,我有要紧的问题,要宣一个布。”随着他这一招手,街上有四位过路的乡先生,还带了几名随从,一齐走了过来,在屋檐下站住。林老先生笑道:“从今以后,你们硬是要看得起我林大爷了。今天,我奉方完长之命,到他公馆里采访。方完长坐了汽车到场,换了轿子上山,水都没有喝一口,立刻就和我见面,你说这是啥子面子嘛?” 李南泉见他特地把走路的人叫住,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宣布,或者就替国家宣传打了胜仗,没想到他说的还是这得意之笔。为了凑趣起见,就从旁边插上一句话道:“的确是这样,方完长对林老先生是非常看得起的。将来这地方上有什么大小问题发生,只要叫林老先生向方完长去说一句,那就很容易解决了。”林老先生倒并没有看着说话的人是什么颜色,为了要摇晃胡子,以表示他的得意,随便也就摇晃着他的脑袋,将眼角下的鱼尾纹,完全地辐射了出来,笑道:“你们看嘛!李先生都说方完长看得起我,你想这事情还有啥子不真?我想,我们这地方上抽壮丁啦,派款啦,有啥子要紧的事,让我去跟方完长说一声,一定给我三分面子喀。我就是报告大家一个信,没得啥话说,请便。”说着,他拱手点了点头,算是演说完毕,自回到茶座上去,跨了板凳坐下。他刚才那样大声说话,满茶馆的人都已听到,幺师自不例外,觉得这林大爷是见过完长的,这与普通绅粮有别,挑了一只干净的盖碗,泡了一碗好沱茶送到他面前放着。还是前三天,有茶客遗落了一个纸烟盒子在茶座上,里面还有三支烟,他没有舍得吸,保留着放在茶碗柜上。这时也就拿来,放在茶碗边,又怕林老先生没有带火柴,把一根点着了的佛香,也放在桌沿上。 林老先生话说得高兴了,回转身来,就在凳子上坐下,两手随便也就向桌沿上扶了去。不想是不上不下,正扶在香火头子上,痛得他“哎哟”一声,猛可地站了起来,那支佛香,也就跌落在地。他立刻在衣袋里抽出手绢,在手心里乱擦。幺师看到他坐下来了,本来是老远地走来就要向他茶壶里去兑开水。同时,也好恭维他两句。现在看到他把手烫了,知道是自己惹的祸事,立刻提了开水壶回去,跑到账房里去,拿了一盒万金油来,送到他面前,向他笑道:“大爷,没有烧着吧?我来给你擦上点万金油,要不要得?”他左手托着油盒子,右手伸个食指,挑了一些油在手指上,走近前来,大有向林老先生手心擦油的趋势。林老先生右手抚摸着左手,还在痛定思痛呢,这就两手同时向下一放,身子也向回一缩,望了他道:“你拿啥子家私我擦?我告诉你,我这只手,同完长都握过手的,你怕是种田作工的人,做粗活路的手,可以乱整一气?我稍歇一下,要到医院里去看看。”幺师想极力讨好,倒不想碰了一鼻子灰,脸上透着难为情的样子,只好向后缩了转去。李南泉笑道:“林先生坐下喝茶罢,茶都凉了。副官们惹了这个乱子,大家都弄得不大好,只有你老先生是子产之鱼,得其所哉。”林先生倒是坐下来了,他一摆手笑道:“我们一个作绅粮的,同完长交了朋友,那还有啥子话说?你看,就说重庆市上,百多万有几个人能够和完长握手,并坐说话?” 说着话,他端起茶碗来要喝。提到这句话,他又放下碗来,挺着腰杆子,在脸上表现出得意的样子来。李南泉笑道:“将来竞选什么参议员、民众代表之类,保险你没有问题。”他将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摸了几下胡子,又一晃着脑袋道:“那还用说?不用说方完长是我的朋友,就说是方完长公馆里那些先生们和我有交情罢,我的面子,也很不小,无论投啥子票,也应该投我一张。”他说的这些话,都是声音十分高朗的,这就很引起了茶座上四周人的注意。这时,过来一位中年汉子,秃起光头,瘦削着脸,又长了许多短胡楂子,显着面容憔悴。身上穿的黑拷绸褂子,都大部分变得焦黄的颜色了。他两个被纸烟熏黄了的指头,夹着半支烟卷,慢条斯理,走了过来,就向林老先生点了个头。看那样子,原是想鞠躬的,但因为茶馆里人多,鞠躬不大方便,这就改为了深深_点头了。林老先生受了人家的礼,倒不能不站起来,向他望着道:“你贵姓?我们面生喀。”那人操着不大纯熟的川语道:“林大爷不认识,我倒是认识林大爷。”林老先生又表示着得意了,点了两点头道:“在地方上出面的人,不认识我的人,那硬是少喀。这块地方,我常来常往,怕不下二三十年。要不然的话,完长朗个肯见我,还和我握手?你有啥子事要说?”那人道:“我是这里戏馆子后台管事,前几天闹空袭,我们好久没有唱戏,大家的生活不得了。今天晚上,我们要开锣了,想请林大爷多捧场。” 林老先生是不大进戏馆子的人,还不大懂他这话的意思,瞪了眼望着。那管事的向他笑道:“林老先生,我们并没有别的大事请求,今天晚上开锣,也不知道能卖多少张票。第一天晚上,我们总得风光些,以后我们就有勇气了,倘若第一天不上座,我们那几个名角儿大为扫兴,第二天恐怕就不肯登台。所以我今天睁开眼睛,就到处去张罗红票,现在,遇到林老先生,算是我们的运气,可不可以请你老先生替我们代销几张票?”林老先生踌躇了道:“就是嘛!看戏,我是没得空咯!三等票,好多钱?你拿一张票子来,我好拿去送人。”那管事在拷绸短褂子里,掏出几张绿色土纸印的戏票来,双手捧着,笑嘻嘻地,送到林老先生面前。林老头看那票子,只有二寸宽,两寸来长,薄得两张粘住分不开来。票子上印的字迹,一概不大清楚,价目日期,全只有点影子。林老先生料着按当时的价钱,总得两元一张。这票子粘住一叠,约莫有十张上下,这票价就可观了。茶馆里的桌子,总是水淋淋的,他当然不敢放下。就以手上而论,汗出得像水洗过,拿着戏票在手,就印上两个水渍印子。他心里非常明白,牺牲一张票头,就得损失两元。他赶紧将两个指头,捏住那整叠戏票,只管摇撼着,因道:“偌个多?要不得!我个人没得工夫看戏,把这样多票子去送哪一个?”管事依然半鞠着躬,陪了笑道:“请林老先生随意留下就是。”林老先生不待同意,将票子塞在管事的衣袋里。 这么一来,未免让管事的大为失望,他将头偏着,靠了肩膀,微笑道:“老先生一张都不肯销我们的?”李南泉看到这老朽的情形,颇有点不服,有意刺激他一下,在身上掏出那叠零钞票来。拿出了四张,立刻向桌子角上一扔,因笑道:“得!我们这穷书生帮你一个忙罢,刘老板给我两张票。”刘管事倒没有料到宝出冷门,便向他点了个头,连声道谢。这位林老先生看到之后,实在感觉到有点难为情,这就在他的衣袋内掏出几张角票,沉着脸色道:“你就给我一张三等票罢。”这位刘管事,虽然心里十分不高兴,可是这位林大爷是地面上的有名人物,也不愿得罪他,便向他点了头笑道:“老先生,对不住,我身上没有带得三等票,到了晚上,请你到戏院子票房里去买罢。”说完了,他自离开。林老先生见他不交出三等票来,倒反是红了脸,恼羞成怒,便道:“没得票还说啥子嘛?那不是空话?”说毕,气鼓鼓地,把几根短须撅起来。李南泉看他这情形,分明有些下不了台,这倒怪难为情的,代付了茶钱,悄悄就走了。他决定了暂不回家,避免太太的刺激,就接连走访了几位朋友。午、晚两顿饭,全是叨扰了朋友,也就邀了请吃晚饭的主人,一同到戏院来看戏。当他走进戏座的时候,第一件事让他感到不同的,就是有两个警察站在戏馆子门口把守,只管在收票员身后,拿眼睛盯着人。他们老远掏出戏票来,伸手交给收票员,挨门而进。原来每天横着眼睛,歪着膀子向里走的人,已经没有了。 走到了戏座上,向前后四周一看,刘副官这类朋友,都不在座。听戏的人,全是些疏散下乡来的公务人员和眷属,平常本是“嗡隆嗡隆”说话声音不断,这时除了一部分小孩子、挤到台脚下去站着而外,一切都很合规矩,戏台上场门的门帘子,不时挑出一条缝,由门帘缝里露出半张粉脸,虽然是半张粉脸,也可以遥远地看出那脸上的笑容。李南泉认得出来,先两回向外张望的是胡玉花,后两回是杨艳华。同时,也能了解她们的用意,头两回是看到戏馆子里上了满座,后两回是侦察出来了,这批方公馆的优待客人全部都没到。他们没有来还可以卖满座,那就是挣钱的买卖。为了如此,戏台下的喊好声,这晚特别减少,全晚统计起来,不满十次。偏是戏台上的戏,却唱得特别卖力。今天又是杨艳华全本《玉堂春》。《女起解》一出,由胡玉花接力。当苏三唱着出台的时候,解差崇公道向她道:“苏三,你大喜哪。”苏三道:“喜从何来呀?”崇公道笑道:“你那块蘑菇今天死了,命里的魔星没有了,你出了头下,岂不是一喜吗?”他抓的这个哏虽然知道的人不大普遍,可是方公馆最近闹的这件事,公教人员也有一部分耳有所闻,因之,经他一说,反是证明了消息的确实性,前前后后,就很有些人哄然笑着,鼓了一阵掌,李南泉倒是为这个小丑担上了心:他还不够这资格打死老虎,恐怕他要种下仇恨了。可是在台上的苏三,却是真正地感到大喜,禁不住嫣然一笑。 这晚上的戏,台上下的人,都十分安适地过去。散戏之时,李南泉为了避免出口的拥挤,故意和那位朋友,在戏座上多坐了几分钟,然后取出纸烟两支,彼此分取了吸着。满戏座的人都散空了,他才悠闲地起身,在座位中迂回了出去。这个戏馆子的后台,是没有后门的,伶人卸妆后也是和看戏的人一样,由前台走出去。杨艳华今晚跪在台口上唱玉堂春大审的时候,就很清楚地看到李老师坐在第三排上。戏完了正洗脸,胡玉花悄悄地走了过来,向她低声笑道:“快点收拾罢,李先生还没有走呢,大概等着你有什么话说吧?”杨艳华两手托了那条湿手巾,很快跑到门帘子底下张望了一眼,果然李先生和一个人在第三排坐着抽纸烟。满戏座的人全已起身向外,尤其是前几排的人,都已退向后面,这里只有李先生和那朋友是坐着的。她笑着说:“一定有好消息告诉我们,我们快走罢。”她说时,将手巾连连地擦着脸,也不再照镜子,将披在身上的拷绸长衫,扣着纽袢,就向戏座上走了来。她们走来,李南泉是刚刚离开座位,杨艳华就在他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李南泉回头看时,见她脸上的胭脂,还没有洗干净。尤其是嘴唇上的脂膏,化妆的时候,涂得太浓,这时并没有洗去。她一笑,在红嘴唇里,露出两排雪白牙齿,妩媚极了,李南泉便笑道:“杨小姐今晚的戏,自自在在地唱过,得意之至呀。” 她笑道:“今晚上各位自自在在地把戏听完,也得意之至吧?”李南泉道:“不但是听戏,当我走进这戏院之后,我就立刻觉得这戏场上的空气,比寻常平定得多。天下事就是这么样,往往以一件芝麻小事,可以牵涉到轩然大波,往往也以一个毫无地位的人可以影响到成千成万的人。去了这么一个人,在社会上好像是少了一粒芝麻,与成片的社会,并不生关系,可是今晚上我们就像各得其所似的,说着话,慢慢儿地走出了戏馆子。”这是夏季,街上乘凉的人还沿街列着睡椅凉床。卖零食的担子,挂着油灯在扁担上,连串地歇在街边。饮食店,也依然敞着铺门,灯火辉煌的,照耀内外。杨艳华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老师,你听了戏回去,晚上应该没有什么事吧?”他笑道:“有件大事,到床上去死过几小时,明天早上再活过来。”杨艳华道:“那就好办了。我们到小面馆子去,吃两碗面,好不好?也许还可以到家里去找点好小菜来。”李南泉今天在朋友家吃的两顿饭,除去全是稗子的黄色平价米而外,小菜全是些带涩味的菜油炒的,勉强向肚子里塞上一两碗,并未吃饱。这时看了三小时以上的戏,根本就想进点饮食。人家一提吃面,眼前不远,就是一家江苏面馆,店堂里垂吊四五盏三个灯焰的菜油灯,照着座头下人影摇摇。门口锅灶上,烧得水蒸气上腾,一阵肉汤味,在退了暑气的空间送过来。夜静了,食欲随着清明的神智向上升。便笑道:“那也好,我来请客罢?” 胡玉花笑道:“你师徒二人哪个请客,我也不反对。反正我是白吃定了。”说着话,笑嘻嘻地走进了面馆。与李南泉同来的那位朋友,回家里去乡场太远,没有参加,先行走了。李南泉很安适地吃完了这顿消夜,在街上买个纸灯笼,方才回家。他心里想着,太太必已安歇,今晚上可毋须去听她的俏皮话。无论如何,这十几小时内,总算向太太争得一个小胜利。提着灯笼,高高兴兴地向回家的路上走。经过街外的小公园,在树林下的人行路上,还有不少的人在乘凉。这公园外边,就是那道小山河。他忽然想到早间和老徐水陆共话的情形,就感到人生是太渺茫了。那位黄副官前两三天还那样气焰逼人,再过两三天,他的肌肉就腐烂了。在这样的热天,少不得是喂上一大片蛆虫。何苦何苦!心里这样地想,口里就不免叹上两口气,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叫了声“爸爸”,回头看去,提起灯笼一照,正是太太牵着小玲儿一同随来,便笑道:“你们也下山听戏来了?”小玲儿道:“爸爸看戏,都不带我,吃面也不带我。”李南泉心下叫着“糟了”,自己的行动,太太是完全知道,小孩子这样说了,很不好作答复,便牵着她的手道:“我给你买些花红吃罢。”李太太用很低缓的声音答道:“我已给她买了吃的了。”听她的话音,非常之不自然,正是极力抑压住胸中那分愤怒,故作从容说的。便笑道:“我实在无心听戏,是王先生请的。”李太太冷笑道:“管他谁请谁,反正听的得意就行了。” 李南泉道:“你跟我身后一路出戏园子的?”李太太道:“对的,你们说的话我全听到了。你们今晚上这一顿小馆子,就算表示庆祝之意吗?以后你师徒二人,可以像今天晚上这样,老走一条道路了。”李南泉提了灯笼默默地走着。李太太冷笑道:“你觉得我早上说你貌似忠厚,内藏奸诈,言语太重了点?”李南泉道:“你完全误会,我不愿多辩。”说完了这两句话,他依然是缄默地走着,并不作声。李太太道:“你别太自负。貌似忠厚,内藏奸诈,那是刘玄德这一类枭雄的姿态,你还差得远得很呢!”李南泉不由得哈哈笑了,因道:“解铃还是系铃人,你这样说就成了。”李太太道:“可是我得说你是糊涂虫,当家里穷得整个星期没钱割肉吃的时候,你既会请客,听戏,又吃消夜,有这种闲钱,我们家可以过三五天平安日子,你今天一天,过得是得其所哉,舒服极了,你知道我们家里今天吃的是什么饭?中晌吃顿苋菜煮面疙瘩。晚上吃的是稀饭。”李南泉回过头来,高攀着灯笼,向她深深地点了个头道:“那我很抱歉,可是你不会是听白戏吧?”李太太道:“我也想破了,为什么让你一个人高兴呢?乐一天是一天,我也就带了孩子下山听戏来了,难道就许你一个人听戏?明天找人借钱去,买几斤肉打回牙祭,让孩子们解馋。”李先生以为出来十几小时,自己得着一个小小的胜利,太太见了面,还是继续攻击,本来今天晚上这个巧遇,也是无法解释的,只有提了灯笼默然地在前走着。 将近家门,夜深了,李太太不愿将言语惊动邻人,悄悄地随在灯笼后面走着。李先生自是知趣,什么话也不说,到了家以后,吹熄了灯笼,说声“屋子里还是这样热”,他就开着门又走出去了。那意思自然是乘凉,但其实他身上很凉爽,在汗衫外面还加着一件短褂子。他端了把竹椅子,放在廊沿下,坐着打了一小时瞌睡。听听屋子里,并没有什些响声,然后进卧室去休息。次日早上,他却为对岸山路上,一阵阵的吆喝声所惊醒。四川乡间的习惯,抬棺材的人,总是“呀呀呵,呀呀呵”,群起群落地叫着。李南泉看看大床上的太太,带了小孩子睡得还是很酣。听到抬棺材的吆喝声,未免心里一动。因为由这对门口的一条山路进去,有一带无形的公墓。场上人有死亡,总是由这里抬了过去埋葬,他想到黄副官死了以后,还没有抬出埋葬,可能就是他的吧?他这样想着,立刻开了屋门走出来。正好,那具白木棺材,十几人抬着,就在对面山路上一块较小的坦地上停住。棺材前面有一个穿制服的人,手里挽着一只竹篮子,带走带撒纸钱。此外跟几个穿西服和穿制服的,都随着丧气地走路。看那形状,就是方公馆里的人。心里便自想着,这算猜个正对。就在这时,只见刘副官,下穿着短裤衩,上穿夏威夷衫,光着头,手里提了个篮子,中盛纸钱香烛,放开大步向前跑着。李南泉并没有作声,他倒是叫了句“李先生”。 这样,他就不能装麻糊了,因问道:“抬的是黄副官吗?”刘副官站住了脚,因向这里点点头道:“是的。唉!有什么话说?”李南泉道:“你送他上山吗?”刘副官道:“上次在我家里吃饭,还是眼前的事。也就是自那晚起,还没有经过我的门口,不想第二次经过我的门口,就是他躺在棺材里了。交朋友一场,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赶回家去,在院坝上给他来个路祭罢。”李南泉道:“那末,我倒有些歉然,我没有想到他的灵柩马上由这里经过,要不然,我也得买几张纸钱在门口焚化一下。”正说着,那抬棺材的人又吆喝着起来。刘副官将手举着,打了个招呼,立刻走开了。李南泉呆呆地站在屋檐下,只见那白木棺材,被十来个粗工抬着,吆喝了几阵,抢着抬了过去。棺材看不见了,那吆喝的声音,还阵阵不断,由半空里传来。这声音给人一个极不好的感觉。因为谁都知道这声音是干什么的。他呆站了总有十来分钟之久,不免叹着气摇了几摇头。吴春圃教授左手提着一捆韭菜,右手提了几个纸包儿,拖不动步子的样子,由山路上缓缓地走了来,老远便道:“站在这里发呆干什么?是不是看到刚才黄副官那具棺材过去了,很有感慨。不过人生最后的归宿,都是如此。人一躺到棺材里去,也就任何事情可以不问,譬如这时候拉了空袭警报,就是不打算躲避,谁也得心里动上一动。可是躺在棺材里的老黄,他是得其所哉的了。”说毕,哈哈大笑一阵。 吴先生看了他那样子,缓缓地走到木桥头上,垂下了他手上提着的那样东西,对他望着道:“老兄,你多感慨系之罢?”李南泉摇摇头笑道:“见了棺材,应当下泪,这就叫哭者人情,笑者不可测也。”吴春圃笑道:“老兄把这样的自况,那是自比奸雄和枭雄呀!你又何至于此?”李南泉笑道:“你说我不宜自比奸雄,可是把我当着奸雄的,大有人在呢!”他说着话,听到屋子里桌上,有东西重重放了一下响。回头看时,太太已经起来了。李先生回到屋子里,向太太赔着笑道:“你今日起得这样早,昨天晚上睡得那样晚,今天早上,应该多休息一下。”李太太拿着漱口盂,自向屋子外走。李先生道:“太太,我这是好话呀;太太!”李太太走出门去,这才低声回答道:“你少温存我一点罢,只要不向我加上精神上的压迫,我就很高兴了。”李先生觉得这话是越说越严重,只好不作声了。坐到桌子边,抬起头来,看看窗子对面的夏山,长着一片深深的青草。那零落的大树,不是松,不是柏,在淡绿色的深草上,撑出一团团的墨绿影子,东起的阳光,带了一些金黄的颜色,洒在树上,颜色非常的调和。正好那蔚蓝色的天空,飞着一片片白云,在山头上慢慢飘荡过去,不觉心里荡漾着一番诗意。于是拿出抽屉里的土纸摊在面前,将手按了一下,好像把那诗意由心里直按到纸上去。心里就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吟出诗来道:“白云悠然飞,人生此飘忽。” 念完了,就抽出笔来,向白纸上写着。但这十个字,不能成为一首诗。就是在他的情感上说,也是一个概念的刚刚开始。于是手提了笔在墨盒子里蘸墨,微昂头向窗子外望着,不断地沉吟下去。约莫十来分钟,他的意思来了,就提起笔来向下写着道:“亦有虎而冠,怒马轻卷蹄,扬鞭过长街,目中如无物。儿童看马来,趋避道路缺;妇女看马来,相顾无颜色;士人看马来,目视低声说。只是关门奴,乃此兴高烈。遥想主人翁,何等声威吓!早起辟柴门,青山探白日。忽有悲惨呼,阵阵作吆喝。巴人埋葬俗,此声送死客。怦然予心动,徘徊涸溪侧。群舁一棺来,长长五尺白。三五垂首人,相随貌凄恻。询之但摇头,欲语先呜咽。道是马上豪,饮弹自戕贼。棺首有人家,粉墙列整洁。其中有华堂,开筵唱夜月。只是前夕事,此君坐上席。高呼把酒来,旁有歌姬列。今日过门前,路有残果核。当时席上人,于今棺中骨。”他一口气写到这里,一首五古风的最高潮,已经写完了,便不由得从头到尾,朗诵一番。窗子外忽有人笑道:“好兴致!作诗!”抬头看时,乃是奚太太。她穿了一件其薄如纸的旧长衣,颜色的印花,和原来绸子的杏黄色,已是混成一片了。这样薄薄的衣服,穿在她那又白而又瘦的身体上,在这清晨还不十分热的时候,颇觉得衣服和人脱了节,两不相连,而且也太单薄了。 奚太太露着长马牙,笑道:“我要罚你。”李南泉很惊愕地道:“不许作诗吗?作诗妨碍邻家吗?”奚太太说出下江话了,她道:“啥体假痴假呆?你一双眼睛,隔仔个窗户,只管看我,老了,有啥好看?”李南泉笑道:“老邻居,你当然相信我是个戴方头巾的人,尤其是邻居太太,我当予以尊重,我看你是一番好意,觉得清晨这样凉爽,你穿的是这样子单薄,我看你有招凉的可能,所以我就未免多多注意你一下。”奚太太那枣子型的脸上,泛出一阵红光,那向下弯着眼角的眼睛,也闪动着看了人笑。李南泉道:“请进来坐罢。”奚太太两手,扶了窗户上的直格子,将脸子伸到窗户里来,对了桌上那张白纸望着,笑道:“你倒关切我?我若进来,不会打断你的诗兴吗?”李南泉站起来笑道:“我作什么诗!不过是有点感慨,写出几个字来,自己消遣一下。”奚太太道:“既然如此,我就进来,看看大作罢。”她随话走了进来,将那张诗稿两手捧着,用南方的腔调向下念着。念完了,点着头道:“作得不坏。这像《木兰辞》一样,五个字一句。不过我想批评一下,站在朋友的立场,可以吗?”李南泉笑着,一点头,说了三个字:“谨受教。”奚太太捧了稿子,又看了一遍,因笑道:“你开头这四句,我有点批评,好像学那‘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这个比喻就够了,为什么下面又来个‘亦有虎而冠’?老虎追着马吃,这是什么意思呢?”李南泉笑道:“‘虎而冠’不是比喻。作诗自然最好不用典,可是要含蓄一点,有时又非用典不可。” 奚太太向来是个心服口不服的人,望了他道:“这是典?出在什么书上?”李南泉笑道:“很熟的书,《史记?酷吏传》。”奚太太道:“上下又怎么念法呢?”李南泉向她作了一个揖,笑道:“算我输了,我肚子里一点线装书,还是二十年前的东西,就只记得那么一点影子。你把我当((辞海》,每句话交待来去清白,那个可不行。再说作文用典的人,不一定就是把脑子里陈货掏出来。无非看到别人文章上常常引用,只要明白那意思,自己也就不觉地引用出来。”奚太太笑了,因点着头道:“我批评人,决不能信口开河的,总有一点原因。《史记》是四书五经,谁没念过?这村子里没有可以和我摆龙门阵的人,只有你老夫子,我觉得还算说得上。”她说到“说得上”,仿佛这友谊立刻加深了一层,就坐在李先生椅子上,架起腿来,放下了那诗稿。把桌上的书,随便掏起_本来翻着。李南泉站在屋子中间,向她大腿瞟了一眼,见她光着双脚,拖着一双黑皮拖鞋,两条腿直光到衣岔上去,虽是其瘦如柴棍,倒是雪白的。因笑问道:“奚太太,你会不会游泳?”她望了书本子道:“你何以突然问我这句话?”李南泉笑道:“我想起了《水浒传》上一个绰号‘浪里白条’。假如你去游泳,那是不愧这个名称的。” 奚太太笑道:“说起这话来,真是让我感慨万分,我原来是学体育的。十来、二十岁的时候,真是合乎时代的健美小姐,多少男子拜倒在石榴裙下。大凡练习体育的人,身体是长得结实了,皮肤未免晒得漆黑。只有我天生的白皮肤,白得真白种人一样。”说着,放下了书本,那垂角眼对了李先生一瞟,笑道:“诗人,你有这个感想,给我写一首诗,好不好?”李南泉道:“当然可以,不过,这事件似乎要先征得奚先生的同意吧?”奚太太嘴一撇道:“我是奚家的家庭大学校长,我叫人家拿诗来赞美我,他是一名学生,他也有光荣呀,他还能反对吗?”李南泉听说,不免心里一阵奇痒,实在忍不住要笑出来。因道:“难道奚先生到现在还没有毕业?”奚太太摇着头道:“没有!至少他还得我训练他三年。你看,他就没有我这孩子成绩好。不信,我们当面试验。”说着,她手向门口一指,她一个六岁的男孩子,正在走廊上玩,她招招手道:“小聪儿,来!我考考你。”小聪儿走进来,他上穿翻领白衬衫,下边蓝布短工人裤,倒还整洁。他听了“考考你”三个字,似乎很有训练,挺直站在屋子中间。奚太太问道:“我来问你,美国总统是谁?”小聪儿答:“罗斯福”。问:“英国首相呢?”答:“丘吉尔。”问:“德国元首呢?”答:“希特勒”。问:“意大利首相呢?”答:“墨索里尼。”奚太太笑着一拍手高声道:“如何如何?诗人,他是六岁的孩子呀!这种问题,恐怕许多中学生都答复不出来吧?能说我的家庭教育不好吗?” 第十四章茅屋风光 李南泉笑着点了两点头道:“的确,他很聪明,也是你这家庭大学校长训导有方。不过你是考他的大题目,没有考小问题。我想找两个小问题问他,你看如何?”奚太太道“那没有问题,国际大事他都知道,何况小事。不信你问他,重庆原来在中国是什么位置?现在是什么位置?”李南泉笑道:“那问题还是太大了,我问的是茅草屋里的事情。”奚太太一昂头道:“那他太知道了。问这些小事,有什么意思呢?”李南泉:“奚太太当然也参加过口试的,口试就是大小问题都问的。”奚太太在绝对有把握的自信心下,连连点着头道:“你问罢。”李南泉向小聪儿走近了一步,携着他一只手,弯腰轻轻抚摸了几下。笑问道:“你几点起床?”小聪儿答道:“不晓得。”“怎么不晓得!你不总六点半钟起来吗?”李南泉并不理会,继续问道:“你起来是自己穿衣服吗?”小聪儿:“妈妈和我穿。”问:“是不是穿好了衣服就洗脸?”答:“妈妈给我洗脸我就洗脸。”问:“妈妈不给你洗脸呢?”答:“我不喜欢洗脸。”奚太太插了一句话道:“胡说!”李南泉道:“你漱口是用冷开水?还是用冷水?刷牙齿用牙粉还是用盐?现在我们是买不起牙膏了。”他说着话,脸问了奚太太,表示不问牙膏之意。小聪儿却干脆答道:“我不刷牙齿!”李南泉道:“你为什么不刷牙齿?”答:“我哥哥我姐姐都不刷牙齿的。”奚太太没想到李先生向家庭大学的学生问这样的问题,这一下可砸了,脸是全部涨红了。 李南泉觉得这一个讽刺,对于奚太太是个绝大的创伤,适可而止,是不能再给她以难堪的了,这就依然托住小聪儿的手,慢慢抚摩着,因笑道:“好的,你的前程未可限量。大丈夫要留心大事。”奚太太突然站起来道:“不要开玩笑了。”说毕,扭头就走。她走了,李太太进了屋子也带了一种不可遏止的笑容,看了小聪儿道:“你为什么不刷牙齿呢?”小白儿道:“你姐姐十五岁就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也不刷牙齿呢?”小聪儿将一个食指送到嘴里吸着,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交代了这句话,他也跑了。李太太笑道:“这就是家庭大学学生!你怎么不多逗她几句?把她放跑了。”李南泉笑道:“这是这位家庭大学校长罢了,若是别位女太太,穿着这样单薄的衣服,我还敢向屋子里引吗?”李太太向他微微一笑道:“瞧你说的!”说毕,自向后面屋子里去了。看那样子,已不再生气,李先生没想到昨天拴下的那个死疙瘩,经这位家庭大学校长来一次会考,就轻轻松松地给解开了。内阁已经解严,精神上也就舒适得多。很自在地吃过十二点钟的这顿早饭。不想筷子碗还不曾收去,那晴天必有的午课却又开始,半空中呜呜地发出了警报声。在太太刚刚转怒为喜之际,李先生不敢作游山玩水的打算,帮助着检理家中的东西,将小孩子护送到村子口上这个私家洞子里去。因为太太和邻居们约好了,不进大洞子了。 凡是躲私家洞子的,都是和洞主有极好友谊的,也就是这村子里的左右邻居。虽然洞子里比较拥挤一点,但难友们相处着,相当和谐。李家一家,正挑选着空地,和左右邻人坐在一块儿,洞子横梁上悬着一盏菜油瓦壶灯,彼此都还看见一点人影。在紧急警报放过之后,有二十分钟上下,并无什么动静。在洞子门口守着的防护团和警士,却也很悠闲地站着,并没有什么动作。于是,邻居们由细小的声音谈话,渐渐没有了顾忌,也放大声些了。像上次那样七天八夜的长期疲劳轰炸都经过了,大家也就没有理会到其他事件发生。忽然几句轻声吆喝:“来了来了!”大家向洞子中心一拥。躲惯了空袭的人,知道这是敌机临头的表现,也没有十分戒备。不料洞子外面,立刻“哄哄”几声大响,一阵猛烈的热风,向洞子里直扑过来。洞子两头两盏菜油灯,立刻熄灭。随着这声音,是碎石和飞沙,狂潮似的向洞子直扑,全打在人身上,难友全有此经验,这是洞外最近的所在,已经中了弹。胆子大的人,不过将身子向下俯伏着,胆子小的人,就惊慌地叫起来了。更胆小的索性放声大哭。李南泉喊道:“大家镇定镇定。这洞子在石山脚下,厚有几十丈,非常坚固,怕什么?大家一乱,人踩人,那就真说不定会出什么乱子了。站好坐好!”他这样说着时,坐在矮凳子上,身上已被两个人压着。他张开两只膀子,掩护面前两个小孩。 他这样叫喊着,左右同座的人,一般地被压,也一般地叫喊着,好在那阵热风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并未来第二阵。大家慢慢地松动着,各复了原位。约莫是五分钟的时间,有人在洞子口上叫道:“不好,我们村子里起了火!”听到这句话,洞子里的人不断追问着:“哪里哪里?”有人答道:“南头十二号屋上在冒浓烟。”李南泉听了这报告,心里先落下一块石头。因为十二号和自己的茅草屋,还相距二十多号门牌。而且还隔了一道颇阔的山溪,还不至立刻受到祸害。可是十二号的主人翁余先生也藏在这洞子里的,叫了一声“不好”,立刻排开众人向洞子外冲了去。这个村子,瓦屋只占十分之二三,草屋却占十分之六七。草屋对于火灾,是真没有抵抗能力的建筑。只要飞上去一颗火星子,马上就可燃烧起来。十二号前后的邻居,随在余先生后面,也向洞子外冲。李先生在暗中叫了一声“霜筠”。李太太答道:“我在你身旁边坐着呢,没有什么。”李南泉道:你好好带着孩子罢,我得出去看看。”李太太早是在暗中伸来一只手,将他衣服扯住。连连道:“你不能去,飞机刚离开呢。”李先生道:“天气这样干燥,茅草屋太阳都晒出火,不知道有风没有?若刮上一阵东风,我们的屋子可危险之至。”李太太道:“危险什么?我们无非是几张破桌子板凳,和几件破旧衣服而已。烧了就烧了罢,别出去。” 李南泉道:“虽然如此说,究竟那几件破衣服,还是我们冬天遮着身体的东西,若是全烧光了,我们决没有钱再作新衣,今年冬季,怎样度过?再说,我们屋后就是个洞子,万一敌机再来,我可以在那洞子里,暂避一下。”李太太依然扯住他的衣服,因道:“你说什么我也不让你走。”李南泉笑道:“这会子,你是对我特别器重了。我也不能那样不识抬举,我就在洞子里留着罢。”他为了表示真的不走,这就索性坐了下去。可是在这洞子里的难友,十之八九,是十二号的左右邻居,听说火势已经起来了,凡是男子都在洞子里坐不住,立刻向洞外走去。李南泉趁着太太不留神,突然起身向洞外走着,并叮嘱道:“放心罢,我就在洞子口上看看。”洞子里凉阴阴的,阴暗暗的,还悬着两只菜油灯,完全是黑夜;洞子外却是烈日当空,强烈的光,照着对面山上的深草,都晒着太阳,白汪汪的,那热气像灶口里吐出来的火,向人脸上身上喷着。看看那村庄上两行草屋,零乱地在空地上互相对峙着。各家草屋上也全冒着白光。就在其间草屋顶上两股烈焰,在半空里舞着乌龙。所幸这时候,半空里一点风没有。草屋上的浓烟,带着三五团火星子,向空中直冲。冲得视线在白日下看不大清楚了,就自然地消失。 他既走到洞子外来了,又看到村子里这种情形,怎能作那隔河观火的态度?先抬头看看天上,只是蔚蓝色的天空,飘荡着几片白云,并无其他踪影。再偏头听听天空,也没有什么响声。料着无事,立刻就顺着山路,向家里跑了去。这十二号着火的屋子,就在人行路的崖下,那火焰由屋顶上喷射出来,山谷里,究竟有些空气冲荡,空气煽着火焰,向山路上卷着烟焰,已经把路拦住。这里向前去救火的人,都被这烟焰挡住。李南泉向前逼近了几步,早是那热气向人身上扑着,扑得皮肤不可忍受。隔了烟雾,看山溪对岸自己那幢茅草屋,仿佛也让烟焰笼罩着。这让自己先吓了一跳。这火势很快猛,已延烧到了第二户人家。他观看了一下形势,这火在山涧东岸。风势是由东向西,上涧在上风,又在崖下,还受不到火的威胁。他就退回来几十步路,由一条流山水的干沟,溜下了山涧。好在大晴了几天。山涧里已没有了泥水,扯开脚步,径直就向家里奔走了去。到了木桥下面,攀着山涧上的石头,走向屋檐下来,站定看时,这算先松了一口气,那火势隔了一片空场,还隔有一幢瓦房。虽在下风看到烟雾将自己的屋子笼罩着,及至走到自己屋檐下看时,那重重的烟雾,还是隔了山溪向那山脚下扑去的。仔细看了看风势,料着不至于延烧过来,这才向自己的家门口走去。刚到门口,让他吃了一惊,门窗洞开,门是整个儿倒在屋里,窗户开着,一扇半悬,一扇落在地上。 他伸头向屋子里一看,桌子椅子,全是草屑灰尘。假的天花板,落下来盆面大几块石灰。那石灰里竹片编的假板子,挨次地漏着长缝。这缝在屋顶下面,应该是没有光的,现在却一排一排地露出透明的白光,这是草屋顶上有了漏洞了。他大叫一声“糟了”,赶快向后面屋子里跑了去。这更糟了,两间屋子的假天花板,整个儿全垮下来了,这不但是桌上,连床上、箱子上小至菜油灯盏里,全撒上了灰尘。那垮下来的假天花板,像盖芦席似的,遮盖了半边房间。屋顶上,开着桌面大的天窗,左右各一块。他在两间屋子里各呆站了片时,向哪里走也行动不得半步,只好拖着步子,缓缓走了出来。他看时,火场上已拥挤着一片人。泼水的泼水,拆屋的拆屋,大家忙碌着救火,却没有人理会当时的警报。他背了两只手在身后,在屋檐下呆站一会,踱着步子来回走了几遍。他见着跑来看火场的人,向这边山头上指指点点。于是跑到走廊角上,也向后排山上看去。果然,半山腰上,有四五处中弹的所在,草皮和树木,炸得精光。每个被炸的所在,全是精光地露出焦黄色大小石块。在洞里拥进去的几阵热风,就是这炸弹发出来的。这不用说,敌人的目标,就是这几排瓦房与草房,那炸弹就飞过去了。想不到敌人在几千里路外运着炸弹来,却是和几间茅草屋为难。 那些看火场的人,也是根据这个意见,不断地咒骂日本。大家纷乱了一阵,所幸这些草屋,都离得很远,又没有风,只烧了两幢草房,火也就自熄了。烧的屋子是袁家楼房外的草房和十二号的草房。袁家的人缘极坏,只烧了他们菜园里的一片草房,根本没有伤害,大家心里还只恨没有把他正屋烧掉。十二号的主人余先生,是位不大不小的公务员,和一家亲戚,共同住着三间草屋。今天因警报来得突然,两家人匆匆进了洞,并没有带得衣包。余先生由洞子里赶到家里来,屋顶全已烧着,只是由窗户里钻进去,抢出一条被子,二次要去抢,就不可能了。因为火是由上向下烧的,所以第一次还是由窗户里钻进去,第二次却连窗户的木框子也已燃烧,那位亲戚姚太太,先生并不在家,她带了两个孩子,根本没有出洞,干脆是全家原封不动地牺牲。余先生将那条抢出来的被子,扔在路旁的深草里。两手环抱在胸前,站在一株比伞略大的松树下,躲着太阳。他斜伸了一只脚,扬着脸子,只看被烧剩下的几堵黄土墙和一堆草灰。那草灰里面兀自向外冒着青烟。李南泉看着村子口上,大批的男女结队回来,似乎已解除了警报。看到余先生一人在此发呆,就绕道走过来,到了他面前,向他点着头道:“余兄,你真是不幸,何以慰你呢?”余先生身上,穿着草绿的粗布衬衫,下面是青布裤衩,他牵了一牵衣服,笑道:“要什么紧,还不至于茹毛饮血吧?” 李南泉道:“诚然是这样赤条条地,也好。不过我们凭良心说,是不应该受炸的。”余先生苦笑道:“不应该怎么着?没有芝麻大力气,不认识扁担大一个字,人家发几百万、上千万的财;我们谁不是大学毕业,却吃的谷子稗子掺杂的平价。”说到这里,防空洞里的人,却是成群走了向前。其中一位中年妇人,就是余太太。牵着两个孩子,“怎么是好?怎么是好?”口里连连说着。她问着余先生道:“我们抢出什么来了吗?”余先生指着草窝里一条被子道:“全部财产都在这里了。”余太太向那条被子看看,又向崖下一堆焦土看看,立刻眼泪双双滚了下来。她拍着两手道:“死日本,怎么由汉口起飞,来炸我这幢草屋,我这所房子值得一个炸弹吗?”余先生道:“我们自私自利的话,当然日本飞机这行为,是很让我们恼恨的。可是我们站在国家的立场上说,他们这样胡来,倒是我们欢迎的。你想,这一个燃烧弹,若是落在我们任何工厂里,对于后方生产,都是很大的损失。”余太太道:“你真是饿着肚子爱国,马上秋风一起,我们光着眼子爱国吗?”她正是掀起一片蓝布衣襟,揉擦着眼睛,说到最后一句,她又笑了。余先生弯着腰,提起被子来抖了两抖,又向草窝子丢了下去,笑道:“要这么一个被子干什么?倒不如一身之外无长物来得干脆。”这时,李太太带着孩子们,由洞子里跟上来,望了余先生道:“不要难过,只要有人在,东西是可以恢复过来的。”余太太拍了手道:“你看,烧得真惨。”说过这句,又流泪了。 李南泉道:“已经解除警报了,到我们家里去休息休息,我们家也成一座破巢了。”李太太听到这话,着实一惊,立刻回头向家中看去。见那所茅草屋,固然形式未动,就是屋子外的几棵树,和那一丛竹子,也是依样完好。因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李先生道:“反正前面屋子,扫扫灰还勉强可以坐人,究竟情形如何,你到家自然明白了。”李太太听到这个消息,看看李先生的面色,并不正常,她也就不向余太太客气了,带了孩子们赶快回家。在她的理想中,以为是大家全是躲警报去了。整个村庄无人,家里让小偷光顾了。可是赶到家里一看,满屋子全是烟尘。再赶到卧室里,看到草屋顶上那两个大窟窿。也就在屋子里惊呆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王嫂走了进来,叫起来道:“朗个办?朗个办?”李南泉淡淡笑道:“有什么不好办,我们全家总动员,把落下来的天花板,拆了抛出去,然后扫扫灰尘。钉钉窗户扇,反正还有这个地方落脚。像余先生的家,烧得精光,那又怎么办呢?”王嫂指了屋顶上的天窗道:“这个家私,朗个做?”李南泉笑道:“假如天晴的话,那很好,晚上睡觉,非常之风凉。”王嫂道:“若是落雨哩?那就难说了。”说着话,她就脱下了身上的大褂,把两只小褂子的袖子卷了起来。李太太伸手扯着她道:“算了罢,又是竹片,又是石灰黄土,你还打算亲自动手。我去找两个粗工来,花两个钱,请人打扫打扫就是了。” 李南泉站着想了一想,因道:“我也不反对这个办法。反正盖起草屋顶来,也得花钱,决不是一个人可了的事,不过要这样办,事不宜迟,马上就去找人。”说着,向窗子外张望一下,见木桥上和木桥那头,正有几个乡下人向这里看望着,手上还指指点点。其中有两个,是常常送小菜和木柴来出卖的,总算是熟人。李南泉迎向前点个头道:“王老板,刘老板,你们没有受惊?”那王老板似乎是个沾染嗜好的人,黄蜡似的长面孔,掀起嘴唇,露出满口的黄板牙。身上披一件破了很多大小孔的蓝布长褂,只到膝盖长。褂子是敞着胸襟没扣,露出黄皮肤里的胸脯骨。下面,光着两只腿子。他答道:“怕啥子,我们住在山旮旯里,炸不到。你遭了?”李南泉道:“还算大幸,没有大损失,只是屋子受着震动,望板垮下来了。二位老板,帮我一个忙,行不行?”王老板道:“我还要去打猪草,不得闲。”李南泉向他身后的刘老板道:“老兄可以帮忙吗?”刘老板不知在哪里找了件草绿色破衬衫,拖在蓝布短裤上,下面赤脚,还染着许多泥巴,似乎是行远路而来。这样热天,头上还保持了川东的习惯,将白布卷了个圈,包着头发的四周。他矮粗的个,身体倒是很健壮的。他在那黄柿子脸上,泛出了一层笑容,不作声。李先生道:“倒把一件最要紧的事,不曾对二位说明。我不是请二位白帮忙,你们给我作完了,送点钱二位吃酒。” 刘老板听到说是给钱,隔了短脚裤,将手搔搔大腿道:“给好多钱?”李南泉道:“这个我倒不好怎样来规定,不过我想照着现在泥瓦匠的工价,每位给半个工,似乎……”他的话不曾说完,那王老板扭着身躯道:“我们不得干。”他说毕,移着脚就有要走的样子。李南泉笑着点点头道:“王老板,何必这样决绝。大家都在难中。”王老板道:“啥子难中?我们没得啥子难,一样吃饭,一样作活路。”刘老板道:“就是他们下江人来多了,把我们川米吃贵了咯。”李南泉笑道:“这也许是事实,不过这问题太大,我们现在的事是很小的事。就请二位开口,要多少,我照数奉上就是了。”刘老板听到这样说,觉得事情占到优势,向王老板望着微笑道:“你说这事情朗个做?”王老板道:“晓得是啥子活路?我们到他家里去看看,到底是啥子活路。”两人说着话,刘老板就在前面走。王老板随后跟到屋子里去了。李南泉跟着到走廊上,等他们出来,就笑着问道:“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工作吧?”王老板道:“屋子整得稀巴烂,怕不有得打扫。”李南泉道:“好的,就算稀巴烂,二位看看要我多少钱?”刘老板举着步子,像个要走的样子,淡淡地道:“我们要双工咯。”李太太坐在屋子里发呆,正是一肚子牢骚,便抢出来道:“二位老板,我们也常常买你的柴,买你的小菜,总算是很熟的人。你们小孩子来了,我们平价米的饭,虽不稀奇,可是我们来得不容易,哪回不是整碗菜饭盛着,奉送你们孩子吃?多少有点交情吧,就算不能给我们一点同情,我们又不是盖屋上梁,也不是作喜事,为什么要双工?” 王老板笑道:“朗个不帮忙?若是不帮忙,我们还不招闲哩。说双工,我们还是熟人咯;若不是熟人,我们就不招闲。”李南泉连连招着手道:“好罢,好罢,就是那样办罢。不是就要双工吗?照付。”刘老板道:“还要请李先生先给我们一半,我们好去吃饭。”李太太听了这话,脸色红着又不大好看。李南泉先也是一阵红晕,涨到了耳朵根下,接着却“扑哧”一笑,因道:“也不过如此而已!好,我一律照办。”说着,在短衣袋里摸索一阵,摸出了三张一元钞票,交给王老板。他提着三张钞票抖了几抖,淡淡笑道:“买不到两升米。刘老么,走,我们吃饭去。”说着,两个人摇着肩膀子就走了。李太太道:“怎么着,你两个人都走了吗?”王老板将三张钞票举在空中,又摇撼了几下,大声答道:“钱在这里,要是不放心的话,你就拿回去。”李南泉笑道:“好了好了,不必计较了,二位快点去吃饭罢。我们家弄得这个样子,简直安不了身,我们也希望早点打扫干净了,好做晚饭吃,大家都是熟人,诸事请帮忙罢。”刘老板叽咕着道:“这还像话。”说着,毕竟是走了。李先生对于这两位同村子的邻居,简直是哭笑不得,端了一把竹椅子放在走廊上,将破报纸擦擦灰,叹了口气坐下去,摇摇头道:“人与人之间,竟是这样难处。”李太太在屋子里道:“他们简直没有一点人类同情心,管他家乡是不是在火线边上,我们回老家罢。”李南泉笑道:“这点点儿气都不能忍受,还谈什么抗战?算了。”李太太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照样端把椅子,在走廊上呆坐着。李南泉自己看看,向太太又看看,拍手哈哈大笑。 李太太是和他并排坐着的,望了他道:“你还笑出来,我气都气死了。”李南泉笑道:“我和你两个这样正端端坐着,好像是一对土地公公婆婆似的,这就差着面前摆上一个香案子。”李太太道:“我实在是气不过。这话对谁说?对你说,你已经气得不得了。对别个说,人家管得着这闲事吗?我就只有这样坐着。”李南泉笑道:“惟其是这样可笑了。”李太太叹了口无声的气,抬起一只手来,撑了头坐着。并坐着约莫是五分钟,小孩子可不答应了,一齐围到走廊上绕着椅子争吵。这个说饿了,那个说上床睡觉。李先生正感到没奈何,隔壁吴先生家里,由学校调来几个工友,已是把屋子收拾得清楚。他们看到这一家人团聚在走廊上,只是唉声叹气。再看窗子里面,却是灰尘满屋,器具全七歪八倒。其中一位张工头,就向前向道:“李先生,你这屋子是该打扫了,孩子们躲警报回来,也得让他们有个休息的地方。”李南泉道:“工是请了,钱也付了一半了,人家拿着钱吃饭去了,能教人家饿着肚子帮忙吗?”张工头道:“这没有什么,大家全在国难期间,能帮忙就帮忙。来!我们来和你收拾收拾。”李南泉起身拦着,说是“不敢当”。张工头两手扬着,一摆头道:“客气什么?南京沦陷的时候,老老小小,我带着五口人,逃难到四川,一路之上,哪里就不请人帮个忙?都是中国人,这时候不互助一下,什么时候互助?来来来!”他连招几下手,就把同伴三个一齐带进屋去。 李先生坐在走廊上,也只有光看着。他们在隔壁吴家,是打扫过了的,一切工具现成,拿了来动用着,不到三十分钟,把屋子里的破破烂烂,都搬了出来。同时,也将屋子里的灰尘,扫除干净。他们走了出来,那张工头向李南泉笑道:“李先生进屋去休息罢。你那屋顶,可得赶快收拾,四川的天气,说晴就睛,说雨就雨。”李南泉听说,连声道谢,一方面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索。张工头看到,立刻伸着两手,将他的衣袋按住,笑道:“李先生,你可别和我们来这一套,钱算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年头有几张钞票买平价米吃就行。我若收下你的钱,那我们不是患难相共,乃是趁火打劫了。”他正说到这里,那王、刘二位,吃饱了饭,晃着两只光膀子,慢慢地走到走廊上来。李太太由屋子里走出来,向他两人笑道:“你们这时候才来,对不起,这里学校里几位工友,已经和我们打扫干净了。”刘老板听了这话,把眼睛向张工头翻着,问了三个字:“朗个的?”张工头已经把李南泉给钱的动作拦住了,这就把头一偏,歪了颈脖子,也操了四川的话道:“朗个的,你说朗个的嘛!我们是和李先生帮忙,没有要钱!你不要说我们抢你的生意。别个家里让炸弹片子整得稀巴烂,等到起收拾干净了好歇稍。你老是不来,把别个整得啥事不能做。”刘老板道:“是日本飞机整的嘛!关我屁事。”张工头道:“是不关你事,可是你收了人家的钱,我替别个作活路。”刘老板反而说:“你把我们的活路做了,我得不到钱了。你抢我们的饭碗,你还要吼?” 李南泉向两方摇着手道:“不要计较了,我总算走运,房子还在,假如像余先生那样不幸,山头上飞来一个燃烧弹炸弹片,我这时还无家可归哩。刘、王两位老板,房子我们是不用打扫了,你们打算还要我多少钱?我可以遵命办理。”说着还向此两公一抱拳头。那张工头一手撑着腰,一手晃了拳头,横着眼睛道:“你们这样不讲交情,不和人家作活路还要人家的钱。天上的炸弹,可没有眼睛呀。”王老板道:“你这是啥话?”李南泉是事主,倒为了难。若真给钱,未免让打抱不平的人泄气。呆站在走廊上,倒没有了主意。正在这时,大路上来了一批人,有的穿着灰色制服,有的穿着草绿色制服,有的还穿着西装。张工头笑道:“好了,管理局长带着重庆查灾的人来了,找人家来评评这个理罢。”刘王二位回头看着果然不错,他们就顺着走廊走,像是个查勘房子的样子,缓缓地绕到屋后。张工头大声叫道:“这里有两个不讲理的人,把他逮着。”只这两句,就听到屋后一阵脚步响。张工头也不肯罢休,随着赶到屋后,早见此二公乱踏着山下小路,绕过了几户人家直跑到尽头一块山嘴的大石山站住。王老板向这里大声骂道:“龟儿子!老子怕你!”张工头道:“小子,你不怕我,你就回来,人家李先生还要给你工钱呢!”刘老板道:“老子不得空咯,二天老子和你算账。老子还怕和你扯皮吗?龟儿子!”张工头道:“好,你等着!”一抬腿,像个要追的样子,这王、刘二公一声不响,转身就跑了。 张工头站着,哈哈大笑了一阵,也就走回前面走廊上来。李南泉看到,向他拱拱手道:“张大哥真是侠义一流。”他最爱听这句话,不由得两道眉毛一扬,张了大嘴笑道:“自小就爱听个七侠五义,施公案,彭公案。顶着一个人头总要充一个汉子。”李南泉道:“今天多谢多谢,改天请你喝杯酒。”张工头道:“李先生,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挑个阴雨天,一来不用躲警报,二来混日子过,我们痛痛快快喝一场;还有一层,你得让我作东,我算给你压惊。”李南泉道:“好罢,到那日子再说,谁身上有钱谁就作东。谁都有个腰不便的时候,到了有工夫了,恰好是没钱,那就很扫兴了。碰到阴雨天你想喝酒,你又没钱,难道还去借了钱来请我吗?碰着哪天我有钱,就归我请罢。”张工头点点头道:“李先生痛快,就是那未说。”他带来的几位工友,都蹲在隔溪竹了荫下,地面上放一把大瓦壶,将就几只粗饭碗,彼此互送着饭碗喝茶。张工头将拳头一举,笑道:“行了,我们回去罢。各位受累,改天我请你们喝酒。”那些工友,二话没说,笑嘻嘻的,站起身来就走。李南泉站在走廊上,望着他们走去,呆立良久,叹了口气道:“礼失而求诸野,良然。”就在这时,那些勘灾的先生,正大群地走来,已挨家到了门口,他们伸头向屋子里略看了看,又向各户主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吴春圃却代表着邻居,将他们送过桥去,他大声地道:“没什么,纵然有点小损失,我们认了。不需要国家给我们什么赈济,这精神上的安慰,比什么都好。”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走去。那查灾的人群,也都跟了他走。李太太虽然看到家里遭受这份纷乱,好在并不是意外的事,现在打扫干净了,正也在走廊上站着,轻松一下。那位送客的吴春圃先生,却手摇了芭蕉扇,一步一步地向木桥里走,老远地看到李南泉夫妻,便点点头道:“你二位也成了乐天派,对家里这番遭遇一点不担心,而且还带了笑容。”李南泉笑道:“事到于今,哭也是不能挽救这一份厄运的呀。”吴春圃摇着扇子道:“这事可真不大好受呢。你们瞧瞧这天色吧,今晚上有暴风雨的可能。有道是早看东南,晚看西北,现在西北角的天色,可就完全沉下去了。”说着,他举起扇子来,向西北边天脚,连连地招了几下。李南泉听说,赶快跑到廊檐下来张望一下,那西北角山头上,黑云像堆墨似的,很浓厚地向地面上压着。那乌云的上层,还不肯停止,逐渐伸出了云峰,只管向天空里铺张了去。李南泉“呀”了一声,接连着喊着“糟了糟了”。吴春圃道:“索性乐天一点罢,老天怜恤我们,也许雨不会来。” 李太太也为他们的惊讶所震动,随着走到廊子外面来,点点头道:“可能马上就有大雨,可能那雨会闪开这里。”李南泉笑道:“你这话等于没说。”她笑道:“我就说肯定了有什么用?雨真要来,我们在这时候还能够找了盖匠来盖屋子吗?”吴春圃笑道:“虽然如此,但有一件事情可做,应该把晚饭抢着做出来吃了,免得回头一手撑伞,一手拿筷子。可是还有饭碗呢,我们不能立刻生长出第三只手来拿饭碗。”李太太说句“说的是”,立刻向厨房里走去。也就在这时,那西北天角的黑云,已是伸展着,遮盖了头上的青天,好像天沉下来无数丈。随了这乌云,面前那丛竹子呼呼作响,叶子乱转,竹竿儿每根弯得像把弓似的,将枝头直低垂到屋面那涸溪里去。尤其是对面这片山头上的乱草,像病人头上的乱发,全部纷披着,向东南倒着。那大叶树干,虽还是兀立不动,那树顶上的枝叶,像把扫帚似的,歪到了一边。那叶子像麻雀似的,成群地脱离了枝头,在半空里乱飞。那风势是越来越猛,这条山谷里,风像千军万马,冲了过来。村子里草屋顶上曾经掀动的乱草,大的成团,小的一丝一丝,也跟随了那树叶子在半空里飞着跑。吴春圃走到廊檐下,喝了一声道:“好嘛!说来就来。”只这句话没说完,屋顶上突然落下一团乱草,不偏不斜,正坠落在他头上,乱草屑子扑了他一身。 吴太太在屋子里看到,就迎着跑出来问道:“伲一拉呱,就没有完咧。伲看,站在屋檐下,吹了这一身草,又是一身土。来罢,我把伲身上的尘掸掸罢。”吴先生本来是一肚子不愿意,绷着一张脸子抬起两手,正在头上拍着草和灰,经太太这样一说,他不由得失声笑了,望着李先生道:“伲瞧,俺这老两口子,还是相亲相爱咧。”吴太太把一张老脸羞得通红,手扶了门框,把头一扭,就走回屋子去了。李南泉笑道:“我们这中年将过,老年未到,夫妻们就是这样的,一人别扭就是三五天不说话。可是谁要有点失意,倒是彼此有个照顾。”就在这时,那山谷里的风,由口外狂涌进来,更掀得屋草树叶乱飞,这泥糊竹墙的国难屋子,简直有摇摇欲倒之势。李南泉看到,失声“呵哟”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手撑着屋子。李太太听到了这声音,早是由厨房里跑了过来,连问:“怎么了?怎么了?”吴春圃将手里的扇子,连连地挥了几下,扇子挥在另一只手掌上,“啪啪”有声。他笑道:“果然不错,老伙伴究竟是彼此关心的。”吴太太缩在屋子里,却大声叫道:“俺说,伲那一身土,进来抹一个澡罢。一拉呱就没有完。”吴先生笑着走进屋子去了。李太太怔怔地望着。李南泉因把刚才的事告诉过了。李太太道:“你们没事,就这样闲嗑牙。其实怎能说是没事,大轰炸过去不到几小时,暴风雨又快要到头上来了。就凭我们这样的茅草泥壁房子,怎能够抵了一阵,又抵抗一阵?我正在焦急呢,你们还是这样地谈笑自若。”李先生笑道:“你看我有谈笑挥敌之勇,暴风雨已过去了。” 大家正说着时,邻居甄家小弟弟,已是提起一口大澡盆,向屋子里送去,他还叫着道:“妈!这澡盆占的面积怕不够,还要拿两样装水的东西来。”甄太太战战兢兢地由厨房里端了一瓦钵饭出来,摇着头道:“勿管伊,勿管伊,宴些落仔雨再讲。”李南泉笑道:“甄府上也是预防屋漏。”甄太太道:“勿要提起,隔仔个天花板,往屋顶张向看,大一个眼,小一个眼,才看得出。老底子格问短命屋子,就是外面小落,屋里大落。今朝末,炸弹格风,把天花板壁子上格石灰才震得像个五花瘌痢,那浪勿会大漏?把脸澡盆接漏,有啥用?”李太太呆了一呆,因道:“甄太太自然是对的。可是一会下了雨,大家怎么办呢?”那吴先生最好聊天,听到大家说得热闹,又走出来了。笑道:“那没关系。我们住茅草屋子,就得有住茅草屋子的弹性。回头雨下来了,哪里不漏,我们先把箱子铺盖卷儿移过去。然后人像坐四等火车一样,大家都坐在行李铺盖卷上。我家里还有两块沱茶饼子,熬上他一瓦壶茶,摆摆龙门阵,怎么不舒服?比在防空洞里强多了!好在这是暴风雨,几十分钟就过去了。”李太太点点头笑道:“倒是吴先生这话对的,反正屋是漏定了的,又没有法子立刻把屋顶盖起来。只有等雨来了再说了,我还是去赶着做饭罢。”她走了,李、吴二先生和甄家小弟弟,老少三位壮丁,却不放心天变,大家全部到屋檐来,昂了头对天空四处望着。这天上的乌云,好像懂得这些人焦急的意思,已是慢慢地偏北移展。 十分钟后,吴先生大声笑道:“吉人自有天相,不要紧,云头子转到东北去了。”大家看时,果然,当头顶上,已发现了大半边青天。虽然这山谷还有些风吹了来,可是风势已十分平和。尤其是西方的太阳,已发出很强烈的光芒,向东边一排山峰上晒着。东边的山,本就在乌云下面压盖着,阴沉沉的。这太阳光斜照在阴云下,满山草木,倒反而发出金晃晃的光彩。李南泉笑道:“这总算没事了,我们去吃饭罢。”连隔壁的甄太太也由屋子里抢着出来,点了点头笑道:“我们处在这困难的环境里,上帝总会可怜我们的。”大家对于这话,虽觉得不怎么合逻辑,可是知道甄府上是笃信宗教的。吴、李二人默然地笑了一笑,各自散开。这阵暴风雨,除了送来那阵可怕的风而外,只有几阵隐隐的雷声。到了黄昏时候,星斗慢慢在天上露出,雨的恐怖是完全过去。这是上弦之初,晚上完全没有月亮,也就不会有夜袭,大家很放心,在露天下乘凉。往日乘凉,孩子们不免在大人旁边唱歌说笑话,今晚却是静悄悄的。李先生问道:“孩子们都哪里去了?”李太太由屋子里出来,答道:“孩子们全睡了。今晚上他们用不着乘凉,屋子里和外面是一样的。”李南泉笑道:“呵!我忘记了,我们家开天窗了。不过屋子里纵然凉快,恐怕也赶不上外面这样凉快。”李太太道:“你不信,你到屋子里来看看,真用不着乘凉。今天下午太紧张了,你也可以早点休息休息。”李先生自也不放心家里那个天窗,就走进屋去。 李太太也跟着到屋子里来了,因笑道:“你看怎么样?这不是无须到外面去乘凉吗?”李先生连说“对对”,就把外面走廊上的椅子搬了进来。太太也就同着要关门,伸手门框上一掬,不由得失声笑道:“你看,我们下午请人收拾屋子,忘记了一件大事,掉下来的房门,送到外面去放着,没有理会它,现在要关门,可是来不及现钉了。”李南泉站着想了一想,笑道:“好在我们家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梁子君子,未必光顾,我们就敞着大门睡罢。”李太太道:“那怎么行?就是小偷儿拿我们一件长褂子去,我们就没有法子补充。”李先生在屋子里四周看了一看,又走到门外去,向四面观望了一番,因道:“我想了一个办法,把这把布睡椅拦门放下,再放张木凳子,有人由门口冲进来,我立刻跳起来把他抓住。”李太太道:“这还是不对。小偷儿若是带了家伙,你抓得住他吗?”李先生笑道:“你说得小偷儿就那么厉害。果然是带了家伙的小偷,你就把门关住,也未必济于事。什么不开眼的强盗,要抢我们这草屋顶上开天窗的人家?”他一面说着,一面就在房门口搭起那简单的床铺。李太太站在房子中间,环抱了两只光膀子,看了他的行动发呆。李南泉向睡椅上躺去,两只脚伸出,向木凳子上放着,笑道:“行了,今天我们全家空气流通,睡在这里享受一口过堂风。”他把两手向头上伸着,打了个呵欠。李太太看他睡着,头在椅子横档架上,脚又把凳子架着,背躺在布椅子窝里,像只虾子似的,显然是不舒服。 李南泉看着太太在屋子里呆站着,便笑道:“你不用管我,你去睡罢,反正无论怎么样不舒服,也没有到卧薪尝胆的程度。我们不是常常喊着口号,叫人卧薪尝胆吗?”李太太虽然觉得先生这样睡觉,未免太辛苦了。可是自己也不放心门户,只好点头道:“那末。就委屈你一点,我早点起来给你换班罢。”说毕,她自向后面屋子里去了。李先生睡的这睡椅,川外虽也有,却是少见。它是六根木棍子交叉的,组织了一张椅子架。这架上两头,一头有一根横档。横档上扯开一方粗布,当了椅子身。这在唐朝就叫着交椅。大致有点像行军床。坐在上面,人是可以向后半躺的。不过真要睡觉,却不舒服,因为布面子不能像行军床绷得那样紧。坐着是凹下去的。尤其是两只脚,却得悬了起来。现在李先生虽是用方木凳子来架着脚,人睡得像个元宝,两头向上翘着。初睡一两小时,也没有什么感觉,正好前后的过堂风向人身上吹着,吹得人意志醺醺然,不过睡足了两小时之后,颈脖子和两只腿弯子都感到有些酸疼。梦中正在是肩扛了一个重包裹,上着重庆市几百级的高坡子,十分的吃力。忽然听到有人说声“不好了”,同时,却有千军万马拥到了面前的样子,他吓得周身一个抖战,直挺挺地坐起来,才觉得是一个梦。但那千军万马奔腾的声音,却依然在面前响着。 他自惊得发呆,不知这是哪里来的祸事。李太太已是由后面屋子跑了出来,连叫“糟了糟了。”三四分钟的犹豫,已让李先生醒悟过来,这正是黄昏时候不会来的那阵暴雨,终于是来了。屋子外面,风助雨势,哗哗作响。屋子里面,却是叮当噼啪,发出各种雨点打扑的声音。他立刻跳了起来,也来不及穿鞋子了,光着两只脚,就向后面屋子里跑。后面屋子里没有灯火,黑暗中,大小雨点,向身下乱扑。小山儿、小白儿由套间里跑出来,接连地与他爸爸撞上了几下。李先生撞跌着摸到床边,伸手向床上摸着,摸到了小玲儿,缩住一团睡着。立刻将孩子搂抱起来向前面屋子里走。小玲儿算是醒了,搂着爸爸的颈脖子,连连问道:“放了紧急没有?”李南泉道:“不是警报,不要害怕,是屋顶上漏雨了。”李太太,已在前面屋子里亮上了菜油灯,王嫂还是光着上身穿了一件小背心,下面是短裤衩。两个男孩子,全只有短裤衩。李先生把抱的孩子放下来,望了大家道:“不要惊慌,没有什么了不得,充其量,把屋子里东西打湿而已。不过这生雨淋在身上容易受感冒大家还是把衣服穿起来要紧。”这句话提醒了王嫂,她低头一看,笑着一扭脖子跑进套间里去了,因为她还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少妇,这个样子,是太难为情了。李先生也没有工夫去管这轻松的插曲,捧了菜油灯,就向后面两个屋子去照看。这一下,真让他心里凉了半截。两个天窗口里的雨丝,正和屋外的情形一样,成阵地向屋子里洒。 李太太也醒悟过来了,自己虽还穿着长衣,可是钮扣一个没扣,全敞着胸襟呢,她一面扣着衣服,一面伸头向屋子里望着,皱了眉道:“这事怎么办?屋子里成了河了。”李先生道:“我想,地下成河,那不必去管他了。我们现在只好来个急则治标,先把两只破箱子移了出来罢。”他说着,就冒了天窗上洒下来的雨点,一样样在向外面屋子里搬。好在这个屋子还没有漏,东西胡乱丢在地面,却也没有损失。连衣箱带铺盖卷,共是十二件,李先生一口气将它陆续向外搬。虽然有半数经过王嫂接着,但他还是异常吃力。到了第十三次,他要去抢救东西的时候,李太太伸手将他的手臂挽住,因道:“你不要再搬了,你看看这一身,湿到什么程度?”李先生看时,身上这件小褂子,像是在水盆里初拿起来的一样,水点只管向下淋着。他笑道:“衣服这样湿,不能歇着,趁身上出的这身冷汗,同冷气,可以中和了。”李太太道:“你就把衣报脱下来罢。”他脱下了褂子,提着衣领子抖了两抖水点,光着上身,就在铺盖卷上坐下,喘着气道:“太太有烟吗?”李太太且不给他纸烟,在铺盖卷里,扯出一件咸菜团子似的蓝布大褂,抖开了衣襟向他身上披着。李先生将衣襟扯着向胸面前遮掩了两下,并没有扣纽襻,微微摇着头道:“不行得很,百无一用是书生。”李太太道:“其实不抢救这些东西,也无所谓。水打湿了,究竟比火烧了……”李太太还没有把话说完,李先生却扭着身躯,伏在铺盖卷上了。 李太太倒吓了一跳,就伸手摇撼着他道:“你这是怎么了?”李先生环抱着两手,伏在铺盖卷上,枕了自己的头,微微叹了口气道:“累了。这国难日子,真不大好过。”李太太坐在箱子上,呆望了他,倒无以慰之。默然之间,听到屋子外面的雨,正“哗啦啦”响着。在这声中,掺杂了呼喊和笑骂的人声。向窗子外看着,电光闪着,照见高高低低整大群的人影。李太太打开门来,见甄、吴两家邻居,几乎是全家站在走廊上。便问道:“怎么样?你们家全都漏得很厉害吗?”甄先生慢条斯理地答道:“白天里躲火警,晚上躲水警,这叫着水火既济。”吴春圃长长地唉了一声道:“老天爷也是有心捣乱。这场大雨,若是今日正午下来,我们这村子里既可免除火警,晚上这水警,自然也就没有了。李府上漏得情形如何?你们并没有搬出来,也许还好罢?”李太太道:“我不知道你们家情形如何,无从比较。不过我家后面两间屋子,已是水深数寸了。屋子里下着雨,大概比外面下的雨还要大些。”吴春圃对这个说法,并不大相信,他缓缓地踱进了屋子,伸头向后面屋子里看去。正好一道极大的电光,在空中一闪,两个天窗里漏进来的光芒,照见雨牵丝似的向屋子里落着。天窗旁边,三四处大漏,有麻丝那样粗细,像檐溜似的奔注。雨注落在地上,并不是“啪啪”作响,而是“隆隆”作响。他正感到奇怪,而第二次电光又开始闪着。在电光中抢了向下一看,屋子里满地是水,雨注冲在水上还起着浪花呢。不用说,屋子里一切家具,都浸在水里了。 吴先生“呵哟”了一声道:“这问题相当严重。”说着话时,电光又在空中狂闪了一下,这就看到地下的水,由夹壁下翻着浪头子,由墙根下滚了出来。那竹子夹壁脚下,已是被水洗涮出了一个眼,水头顺了这条路,向墙外滚了出来。地下的水,虽是由墙下向外滚着,可是天上的雨,还继续向屋子里地上加注了来。他回到前面屋子里来,对行李铺盖卷儿看了一看,因道:“外面的雨还下着呢,你们就是这样堆了满屋子的东西过夜吗?外面的雨还大着呢。”李南泉拿着纸烟盒和火柴盒,都交给了吴先生,因道:“老兄,我实行你的办法,坐在行李卷抽烟喝茶罢。你们家里的雨,大概比我家里的雨,还要下得大,为什么都拥挤在走廊上呢?”吴春圃取着烟支出来,衔在嘴里,两手捧着烟盒向主人一拱手,将烟奉还。然后,擦了火柴,将烟枝点着,抿了嘴唇,深深吸了一口,又两手捧着火柴盒一拱手,将火柴盒奉还。李先生笑道:“吴兄对此一柴一烟,何其客气?”吴先生笑道:“实不相瞒,我是整日吸水烟。遇到一支纸烟,就算打一次牙祭。而且……”说到这里,由嘴唇里取出纸烟来,翻着烟支上的字就看了一看,因道:“这是上等烟。”李南泉道:“那是什么上等烟?不过比所谓狗屁牌高一级,是人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黄河牌,我自己觉得黄河为界,不能再向下退了,那烟吸在嘴里,可以说是不臭,但也说不出来有什么好气味。”吴春圃道:“反正比水烟吸后那股子味儿好受一点吧?” 李太太笑道:“我们问吴先生的正题,吴先生还没有答复呢,这话可越问越远了。”吴春圃将两个指头夹住了那支纸烟,深深吸了一口,两个鼻孔里,缓缓地冒出那两股烟,好像是这烟很有味,口腔里对它很留恋,不愿放它出来。然后苦笑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是千古不磨之论。我们在战前,虽然也是个穷措大,不至于把一支纸烟看得怎么重要。”李先生笑道:“还是没有把这文章归入正题。”吴春圃坐在铺盖卷上,突然站起来,拍了两拍手,他还怕那支烟失落了,将两个指头夹着,才向主人笑道:“我们家里的屋漏,和你府上的屋漏,是两个作风,你们这里的屋漏,干脆是开两个大天窗。漏了就漏了,开了就开了。我们那里,是茅屋顶上,大大小小,总裂开有几十条缝,那缝里的漏,当然不会像府上那么洋洋大观,可是这几十点小漏,全都落在天花板上,于是若干点小漏,合流成为一个大漏,由天花板上滴下来。这种竹片糊泥的天花板,由许多水会合在一处,泥是慢慢溶化,水是慢慢聚合,那竹片天花板,变成了个怀孕十月的妇人,肚了挺得顶大,在它胀垮了的时候,我们有全部压倒的可能。所以我们也来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全家都搬到走廊上来坐着。”李南泉道:“那末,甄先生家里,也是如此?不过他们的情形,应该比吴府上严重一点。我得去看看。”说着,就走了出来。甄府只有三口人,摆了几件行李在走廊上。只看行李上有个人影子,有一星小火在亮着,那是甄先生在吸烟沉思了。 甄先生倒是看到了李先生的注意,因为他敞着房门,那菜油灯的灯光,向走廊上射来,因笑道:“来支烟罢,急也是无用。”说着,他走过去,送一盒烟到李先生手上,由他自取。李南泉取着一支烟,借了火吸了,依然站在走廊上,这却感到了一点奇怪,便是“哨”一下,“叮”一下,有好几点雨漏,像打九音锣似的,打得非常有节奏。便问道:“这是漏滴在什么地方,响声非常之悦耳。”甄先生打了个“哈哈”道:“我家那孩子淘气。这屋漏遍屋皆是,茶叶瓶上,茶杯上,脸盆上,茶盘上,全有断续的声响。他坐在屋子一个角落里,点着灯,对全屋的漏点全注视了一番,一面把我那只破表,对准了时间,测漏点的速度。因为我那表虽旧,有秒计针,看得出若干秒来。经他半小时的考察,随时移动着瓷器和铜器,四处去接滴下的漏点,大概有二三十样东西,就让漏打出这种声音来了,其实我也是很惊讶,怎么漏屋会奏出音乐来?他说明了,是一半自然、一半人工凑合的。我听了十分钟了,倒觉得很是有趣。他还坐在屋子里继续地工作呢。”甄太太在黑暗中接嘴道:“啥个有趣?屋里向格漏,在能打出格眼音乐来?依想想,漏成啥光景哉!格短命格雨,还要落么,明朝格幢草房子,阿能住下去?小弟,勿要淘气哉,人家心里急煞。”甄家小弟笑了出来,因道:“急有什么用,谁也不能爬上屋去把漏给它补上,倒不如找点事消遣,免得坐在黑暗里发愁。”李南泉笑道:“达观之至,也唯有如此,才可以渡过这个难关。将来抗战结束了,我们这些生活片段,都可以写出来留告后人。一来让后人知道我们受日本的欺侮是太深了,二来也让后人明白,战争总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像日本这样的侵略国家,让现在为人作父兄的人,吃尽了苦,流尽了血汗,而为后代日本人去,栽植那荣华的果子,权利义务是太不相称了,这还说是日本站在胜利一方面而言。若是日本失败了,这辈发动战争的人,他牺牲是活该。后一辈子的人,还得跟着牺牲,来还这笔侵略的债,岂不是冤上加冤?”李太太在那边叫道:“喂,不要谈战争论了。这前面屋子,也发现了几点漏。你来看看,是不是有扩大的可能。”李先生走回屋去,见牵连着后面屋子的所在,地面上已湿了一大片。一两分钟,就有很大的漏点,两三滴,同时下来。因道:“这或者不至于变成大漏,好在外面的大雨,已经过去了。”李太太听时,屋檐外的响声,比刚才的响声,还要来得猛烈。不过这响声是由下向上,而不是由上向下。立刻伸头向外面看去,正好接连着两道闪电,由远处闪到当顶。在电光里,看到山谷的夜空里雨点牵扯着很稀落的长绳子,山上的草木被水淋得黑沉沉的。屋檐外那道涸溪,这时变成了洋洋大观的洪流,那山水拥挤向前狂奔,已升涨到和木桥齐平了。响声像连声雷似的,就是在这里发生出来的。 在这电光一闪中,李南泉也看到了山沟里的洪水,好像成千上万的山妖海怪,拥挤着在沟里向前奔跑。但见怪头滚滚,每个浪花碰在石头上,都发出了“哗啦哗啦”的怒吼。他“哎呀”了一声道:“怪不得屋里要变成河了,山水来得这样汹涌。”于是走出屋来,站在屋檐下向沟里注视着,等待了天空里的电光。约莫是两三分钟,电光来了,发现那山溪里的洪流,像机器带的皮带,千万条转动着,把人的眼光看得发花。尤其是这沟前头不多远,就是悬崖,那水自上而下向下奔注,冲到崖下的石头上去,那响声“哄嗵哄嗵”,真是惊天动地。在第二次电光再闪去一下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就向后退了两步。李太太由屋子里抢出来,问道:“你怎么了?”他笑道:“好厉害的山洪,我疑心我们的屋基有被这山洪冲倒的可能。”吴先生回得家去,已是捧了水烟袋站在屋檐下,来回地溜达着。他带了笑音道:“怎么样?雨景不错吧?李先生来他两首诗。”李南泉笑道:“假如有诗,这样地动山摇,有声有色的场合,也把诗吓回去了。”吴先生道:“没关系,雨已经过去了,你不见屋檐外已经闪出了几颗星星?”李南泉伸头向廊檐外看时,果然在深黑的天空,有几颗灿亮的大纽扣,发出银光,已可看出这屋檐外面并没有了雨丝。因道:“这暴风雨来得快也去得快。雨是止了,屋子里水可不能立刻退去,我们得开始想善后的法子。”甄先生在那边插言了,因道:“善后,今晚上办不到了。” 吴先生也笑道:“今天晚上,还谈什么善后,我们就只当提早过大年三十夜,在这走廊上熬上一宿罢。”李南泉道:“当然是等明日出了太阳,由屋子里到屋子外,彻底让太阳一晒。不过天一晴了,敌人就要捣乱。若是再闹一回空袭,那就糟糕。我们只有敞着大门等跑了。”甄先生道:“我们不必想得那么远,现在大家都是不知命在何时。说不定明天大家就完了,管他是不是敞着大门呢。”三位先生对着暴风雨的过去,虽提议到了“善后”,可是这样深夜,又是遍地泥浆,能想着什么善后的法子?大家静默地坐着吸烟谈天,并不能有什么动作。因为面前山沟里这洪流,还是“呛呛”地响着,天上落下的雨点和雨阵声,却不大听得清楚。不过屋檐外那深黑天空上的星点,却陆续地增加,抬头看去,一片繁密的银点,缓缓闪着光芒,那屋角四周的小虫子,躲过这场大灾难,也开始奏着它们的天然夜曲,在宏大的山洪声浪中,偶然也可以听到“咛咛唧唧”的小音乐。和这音乐配合的,是猛烈的拍板声。这拍板声,不是敲着任何东西,乃是整个的巴掌,拍着大腿、手膀子或脊梁。因为所有的小虫子都活动了,自然,蚊子也活动起来。那蚊子像钉子似的在谁的皮肤上扎一下,谁就大巴掌拍了去。走廊上男女大小共坐了二十来个人,这二十多个手掌,就是此起彼落,陆续拍着蚊子。李南泉道:“这不是办法,这样拍蚊子拍到天亮,蚊子不叮死,人也会让自己拍死了。点把蚊香来熏熏罢。” 吴春圃笑道:“在走廊上,哪有许多蚊烟来熏?”李南泉笑道:“这我在农村学得了个办法,就是用打潮了的草烧着了,整捆地放在上风头,这烟顺着风吹过来,蚊子就都熏跑了。”他这样说过了,没有人附议,也没有人反对。他坐在走廊上,反正是无事可做,这就到厨房里去,找了两大卷湿草,送到走廊外空地上去。这湿草,原是早两天前由茅屋上飘落下来的,都堆在屋檐下面的,经过晚上这场大雨,已是水淋淋的。李先生将草捆抖松了,擦着火柴去点。那湿草却是无论如何不肯接受。甄先生老远看了,笑道:“李先生,不必费那事了。农村里人点草熏蚊子,那究竟是农村人的事,我们穿长衫的朋友,办不了这个。”李南泉蹲在地上继续擦火柴点草,答道:“无论如何,我们的知识水准,应该比庄稼人高一筹。既是他们点得着,我们也就点得着。”说着,“啪咤啪咤”,继续擦着火柴响。李太太在那边看了不过意,在家里找了几张破报纸,揉成两个大纸团子扔给他道:“把这个点吧。”李先生要表演他这个新发明,决不罢休,接了纸团子,塞在两捆湿草下,又接连擦了几根火柴,将纸团点上,这回算是借了纸团子的火力,将湿草燃着了。这正和乡下人玩的手艺一样,草虽是点着了,并没有火苗,由湿草丛里,冒出一阵浓厚的黑烟,像平地卷起两条乌龙似的,向走廊上扑来。这烟首先扑到吴先生屋门口。他叫起来笑道:“好厉害的蚊烟。蚊子是跑了,可是人也得跑。” 李南泉也省悟了,哈哈笑道:“这叫根本解决。不过人背风坐着,我想不至于坐不住。”他说着话走到走廊上,见两家邻居全闪着靠了墙壁坐着。手里拿扇子的人,不扇脚底下的蚊子了,只是在半空中两面扇动着。暗中可以看到大家的脸,都偏到一边去。他笑着迎风站住,对了来烟试验一下。这时,那空地上两堆湿草,被大火烘烤着,已有半干。平地起的火苗,也有三四寸高。但湿草下面虽然着了,.上面还是带着很重的水渍,将下面火焰盖住。火不得出来变成了更浓重的黑烟,顺风奔滚。尤其是那湿草里面的霉气,经火焰烤着,冲到了鼻子里,难闻得很。李先生不小心,对烟呼吸了两下,一阵辣味,刺激在嗓子眼里,由不得低了头,乱咳嗽一阵,背着身弯下腰来,笑道:“我们果然没有这福气,可以享受这驱虫妙药。”吴先生在屋子里拿了一个湿手巾把来递给他道:“先擦眼泪水罢,俺倒想到一辈古人来了。”李南泉擦着脸道:“哪辈古人,受我们这同样的罪呢?”吴先生将手上的芭蕉扇,四面扇着风,笑道:“昔日周郎火烧赤壁,曹操在战船上,就受的这档子罪。”他这么一说,连走廊那头的甄先生也感兴趣,笑着问道:“那怎么会和我们一样受罪呢?”吴先生道:“你想:他在船上,四面是水,我们虽不四面是水,这山沟里的山洪,就在脚下,这走廊恍如一条船在海浪里。当年火烧战船,当然用的是草船送火,顺风而来。江面上的草,你怕没有湿的吗?曹孟德当年还可驾一小舟突围而出,咱还走不了呢。” 这个譬喻,倒引得在座的男女,都笑了一阵。李太太道:“我看还是劳你的驾,把那堆烟草扑熄了罢。在这烟头上,实在是坐不住。”李先生笑道:“点起火来是很不容易的,要扑熄它,毫不费力,随便浇上一盆水就得了。”吴先生笑道:“我来帮你一个忙,交给我了,你去休息罢。”李先生为了这堆蚊烟。弄得周身是汗,已不能和邻居客气,回到屋子里,找了湿手巾,擦上一把汗。见全家大小都坐在箱子上,伏在铺盖卷上打瞌睡。在屋角漏水没有浸湿的所在,燃了两支蚊香。屋子里雾气腾腾的。菜油灯放在临窗的三屉桌上,碟子里的菜油,已浅下去两三分,两根灯草搭在灯碟子沿上,烧起一个苍蝇头似的火焰,屋子里只有些淡黄的光。为了不让风将菜油灯吹熄,窗子只好是关闭了,好在那被震坏的屋子门,始终是敞着的,倒也空气流通。而且也为了此发生流弊,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子,并不怕蚊烟,赶了那点弱微的灯光,不断向菜油灯上扑着。那油灯碟子里,和灯檠的托子上,沾满了小虫子的尸体。尤其是那油碟子里,浮着一层油面,全是虫子。灯草焰上被虫了扑着,烧得“扑哧扑哧”响。李南泉看着,摇了两摇头道:“此福难受。”他左手取了把扇子,右手提了张方凳子,复行到走廊上来乘凉。那堆草火,大概是经吴先生扑熄了,走廊上已经没有了烟。先是听到水烟袋被吸着,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和拖鞋在地面上踢踏声相应和。随后有了吟诗声:“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李南泉笑道:“吴兄你又来了诗兴?”吴先生拖着步子,在走廊上来去,因道:“这个巴山夜雨的景况,却是不大好受。”李南泉道:“那末,你只念上两句,而不念下两句,那是大有意思的了。何当共剪西窗烛,再话巴山夜雨时。实在是再不得。”吴春圃道:“不过将来话是要话的。俺希望将来抗战结束,你到俺济南府玩几天,咱到大明湖边上,泡上一壶好香片,杨柳荫下一坐,把今天巴山夜雨的情况,拉呱拉呱,那也是个乐子。”吴太太在身后冷不防插上一句话道:“这话说远着去了,俺说,李先生,咱有这么一天吗?”李南泉笑道:“有的。我们也必得有这个信念,若没有这个信念,我们还谈什么抗战呢?”吴太太道:“真有那样一天,俺得好好招待你两口子。”吴先生说高兴了,“叽哩呼噜”,长吸着一口水烟袋响,然后笑道:“俺打听打听,人家两口子,到了济南府,咱用什么招待?”吴太太笑道:“李太太喜欢吃山东大馒头,又不知道山东糁是什么东西。咱蒸上两屉大馒头,煮上一锅糁。”吴先生笑道:“一锅糁?你知道要几只鸡?”吴太太笑道:“你这还是一句话,你就舍不得了,就算宰十只鸡,你要能回济南府,还不乐意吗?”吴先生笑道:“慢说宰十只鸡,就是宰一头猪我都乐意。李先生,你最好是春末夏初到济南去,我请你吃黄河鲤,大明湖的奶汤蒲菜。”李先生哈哈一笑,在走廊那头插嘴道:“这有点趣味了。向下说罢。这样说下去,我们也就忘了疲劳了。说完,我谈些南京盐水鸭子,镇江肴肉,这一晚上就大吃大喝过去了。”于是三人哈哈大笑。 第十五章房牵萝补 在这种强为欢笑的空气中,大家谈些解闷的事情,也就很快混过了几小时。远远地听到“喔——喔——喔——”一阵鸡叫声,由夜空里传了来,仿佛还在听到与听不到之间。随了这以后,那鸡鸣声就慢慢移近,一直到了前面邻家有了一声鸡鸣,立刻这屋子角上,吴先生家里的雄鸡,也就突然“喔”的一声叫着。甄先生笑道:“今天晚上,我们算是熬过来了。可是白天再要下雨,那可是个麻烦。”李南泉道:“皇天不负苦心人,也许我们受难到了这程度,不再给我们什么难堪了。”吴春圃道:“皇天不负苦心人,这话可难说。我们苦心,怎么个苦法?为谁苦心?要说受苦,那是为了我们自己的生命财产。”李南泉笑道:“这倒是不错的。不过我们若不为自己生命财产吃苦,我们也就没得可以吃苦的了。人家是鸡鸣而起,孳孳为利。我们鸡鸣不睡,究意为的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提出来了。大家倒是很默然一阵。甄先生很从容地在旁边插了一句话笑道:“我你是为什么鸡鸣不睡呢?眼前的事实告诉我们,我们是为了屋漏。不过怎么屋漏到这种惨状,这原因就是太复杂了。”李南泉坐在方凳上,背靠了窗户台,微闭着眼睛养神。甄先生的话,他也是闭着眼睛听的,因为有很久的时间,不听到甄、吴二公说话,睁开眼睛来看时,见甄先生屋门口,一星火点,微微闪动着,可想到甄先生正在极力吸着烟,而默想着心事。屋角下的鸡,已经不啼了,“喔喔”的声音,又回到了远处,随着这声音,仍是清凉的晚风,吹拂在人身上。 李南泉道:“甄先生在想什么?烟吸得很用劲呀。”他答道:“我想到我那机关,和我那些同事。一次大轰炸之下,大家做鸟兽散,不知道现在的情形怎么样了?我想天亮了,进城去看看,可是同时又顾虑到,若是在半路上遇到了警报,我应当到哪里去躲避。第一是重庆的路,我还是不大熟,哪里有洞子,哪个洞子坚厚,我还是茫然。第二是那洞子没有入洞证的人,可以进去吗?”李南泉道:“甄先生真是肯负责任又重道义的人。我也很有几个好朋友在城里,非常之惦念,也想去看看。我们估计一下时间和路程,一路去罢。”李太太隔了窗户,立刻接言道:“你去看看遭难的朋友,我们这个家连躲风雨的地方都没有了,谁来看我呀!”这句话,倒问得大家默然,这时,天色已是慢慢亮了,屋檐外一片暗空,已变成鱼肚色,只有几个大星点,零落着散布了。那鸡声又由远而近,唱到了村子里。同时,隔溪那条石板人行路上,有了脚步“扑扑”和箩担摇曳的“咿呀”声。随着,也有那低微的人语声,断续着传了过来。李南泉走向廊沿下,对着隔溪的地方看去,沿山岸一带,已在昏昏沉沉的曙色中。高大的山影,半截让云横锁着,那山上的树木和长草,被雨洗得湿淋淋的。山洪不曾流得干净,在山脉低洼的地方,坠下一条流水,那水像一条白龙,在绿色的草皮上弯曲着伸了身子,只管向下爬动着。那白龙的头,直到这山溪的高岸上,被一块大石头挡住了,水分了几十条白索,由人行路上的小桥下,又会合拢,像块白布悬了下来。 李南泉点点头,不觉赞叹道:“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李太太扣着胸襟上的纽扣,也由屋子里走出来,沉着脸道:“大清早的,我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家里弄成这个样子,你还有心情念诗呢。”李南泉道:“我们现在,差不多是丧家之犬了,只有清风明月不用一分钱买。我们也就是享受这一点清风明月,调剂调剂精神。若是这一点权利,我们都放弃了,我们还能享受什么呢?”李太太说了声“废话”,自向厨房里去了。李先生口里虽然这样很旷达地说了,回头一看,屋子门是昨天被震倒了,还不曾修复,屋子里满地堆着衣箱和行李卷。再看里面的屋子,屋顶上开着几片大天窗,透出了整片的青天,下面满地是泥浆,他摇了两摇头,叹着无声的气,向走廊屋檐下走了两步。这时看到那山溪里面,山洪已经完全退去,又露出了石头和黄泥的河床。满溪长的长短草,都被山洪冲刷过了,歪着向一面倒。河床中间,还流着一线清水,在长草和乱石中间,屈曲地向前流去,它发着潺潺的响声。李南泉对了那一线流泉行走,心里想着,可惜这一条山涧,非暴雨后不能有泉,不然的话,凭着这一弯流水,两丛翠竹,把这草屋修理得干干净净,也未尝不可以隐居在这里吃点粗茶淡饭,了此一生。想到这里,正有点悠然神往。后面王嫂叫起来道:“屋子里整得稀巴乱,朗个做,朗个做?”回头看时,见她手里拿了一把短扫帚,靠门框呆呆站住,没有了办法。同时,小孩子还在行李卷上打滚呢。 这种眼前的事实,比催租吏打断诗兴,还要难受。李南泉也只有呆望了屋子那些乱堆着的东西出神。王嫂向小孩子们笑道:“我的天爷,不闹了,要不要得?大人还不晓得今天在哪里落脚,小娃儿还要扯皮。”李南泉摇着头叹口气。就在这时,对面隔山溪的人行路上,一阵咬着舌尖的国语,由远而近地道:“那不是吹,我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老早,我就买好了麦草,买好了石灰,就是泥瓦匠的定钱,我也付过了。这就叫未雨绸缪了。”看时,便是那石教授的太太。她穿了件旧拷绸的长衫,光着两只手臂,手里提了一只旧竹篮子,里面盛着泥瓦匠用的工具,脸上笑嘻嘻的,带了三分得意之色。奚太太对于这位好友,真是如响斯应,立刻跑到她的走廊檐下,伸起一个大拇指,笑道:“好的好的,老石是好的!你把他们吃饭的家伙拿来了,他就不敢不跟着你来了。”石太太笑道:“对于这些人,你就客气不得。”说着,将身子晃荡晃荡地过去了,约莫是相隔了五六十步路,一个赤着黄色上身的人,肩上搭了件灰色的白布褂子,慢慢拖着步子走上来,他穿了个蓝布短脚裤,腰带上挂了一支尺把长的旱烟袋杆。自然,照这里的习惯,是光了两只泥巴脚,但他的头上,裹着一条白布,作了个圈圈,将头顶心绕着。他走着路,两手互相拍着手臂道:“这位下江太太,硬是要不得,也不管人家得空不得空,提起篮子就走。别个包了十天的工,朗个好丢了不去?真是罗连,真是罗连!” 这是住在这村子南头的李瓦匠。村子里的零碎工作,差不多都是他承做,因此相熟的很多。李南泉立刻跑了两步,迎到路头上,将他拦住,笑道:“李老板,你也帮我一个忙罢,我的屋顶,整个儿开了天窗。”他不等李南泉说完,将头一摆道:“我不招闲,那是盖匠的事嘛!”李南泉笑道:“我知道是盖匠的事,难道这夹壁通了,房门倒了……”李瓦匠又一摆头道:“整门是木匠的事。”李南泉笑道:“李老板,我们总也是邻居,说话你怎么这样说。我知道那是盖匠和木匠的事,但是我包给你修理,请你和我代邀木匠、盖匠那总也可以。而且,我不惜费,你要多少钱,我给多少钱。我只有一个条件,请你快点和我办理。”李瓦匠听说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倒是一句听得入耳的话,两只胳膊互相抱着,他将手掌拍着光膀子,站住脚,隔了山溪,对李先生这屋子遥遥地看望着,因道:“你打算给好多钱?”李南泉道:“我根本不懂什么工料价钱,我也不知道修理这屋子要用多少工料,我怎么去估价呢?”李瓦匠又对着这破烂国难草屋子凝看了一看,因昂着他的头,有十来分钟说不出话来。李南泉在一旁偷眼看他,知道他是估计那个需索的数目,且不打断他的思索,只管望了他。他沉吟了一阵了,因道:“要二千个草,二百斤灰,十来个工,大概要一百五六十元钱。”李南泉笑道:“哈!一百五六十元钱?我半个月的薪水。”李瓦匠道:“我还没有到你屋子里去看,一百五六十元恐怕还不够咯。”说着,他提起赤脚就走,表示无商量之余地。 李南泉笑道:“李老板,不要走得这样快,有话我们慢慢商量。”他已经走得很远了,回转头来,答应了一声道:“啥子商量嘛?我还不得空咯。”李南泉站在行人路头上,不免呆了一阵。吴春圃先生打着呵欠,也慢慢儿走了过来。他先抬着头,对四周天空,看了一看,见蔚蓝的空间,只拖着几片蒙头纱似的白云。东方的太阳,已经出山,金黄色的日光,照在山头的湿草上,觉得山色格外的绿,山上长的松树和柏树,却格外的苍翠。那浅绿色的草丛上,簇拥着墨绿色的老树叶子,陪衬得非常的好看,因唱了句韵白道:“出得门来,好天气也。”李南泉笑道:“吴先生还是这样的高兴。”吴春圃道:“今天假如是不下雨的话,这样好的天气,屋子里漏的水,就一切都吹干了。凭了这一天的工夫,总可以把盖匠找到,今天晚上,可以不必在走廊熬上一宿了。”李南泉道:“我们说办就办,现在那位彭盖匠,还没有出去作工,我们就同路去,找他一趟,你看如何?”吴春圃道:“好的,熬了一宿,睡意昏昏,在山径上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好。”说着,他又打了个呵欠。李南泉道:“难道一晚上,你都没有闭上眼睛吗?”吴春圃道:“坐着睡了一宿。我睡眠绝对不能将就,非得躺着舒舒服服地睡下不可!把早饭吃过,我就睡他十小时。”正说着,他忽然一转话锋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说着,他将手一指道:“彭盖匠来了。”这位彭老板身上穿了件齐平膝盖的蓝布褂子。左破一片,右破一片,像是挂穗子似的,随风飘飘,他光着两只黄脚杆,好像缚了两块石头似的那样开步。 他不像其他本地朋友是头上包着一块白布的,而换了一条格子布的头圈。在黄蜡型的面孔上,蓄了一丛山羊胡子,让他穿起印度装束来,一定像是一位友邦驻中国代表。李先生为了拉拢交情,老远地向他点着头叫了一声“彭老板”,他点着头道:“李先生早!昨天这山旮旯里遭了。”李南泉道:“可不是。这屋子没有了顶,我正想找你帮忙哩!”彭老板走到面前站住,像那位李瓦匠一样站定了,遥遥向那幢破茅屋张望了一下,点点头道:“恼火得很!”吴春圃道:“昨晚上让大雨冲洗着屋子,我们一宿全没有睡。你来和我们补补罢。”彭盖匠摇摇头道:“拿啥子盖嘛?没得草。”吴春圃指着山上道:“这满山都是草,没有盖屋顶的?”彭盖匠道:“我怕不晓得?昨日落了那场大雨,草梢上都是湿的,朗个去割?就是去割,割下来的草,总要晒个十天半个月,割了草立刻就可以盖房子,没得朗个撇脱!”李南泉听说,心里一想,这家伙一棍子打个不粘,不能和他作什么理论的,便笑道:“这些困难,我们都知道,不过彭老板作此项手艺多年,没有办法之中,你也会想到办法的,我这里先送你二十元作为买山草的定钱,以后,该给多少工料,我们就给多少工料,请你算一会儿,我回家拿钱去。”彭老板道:“大家都是邻居嘛,钱倒是不忙。”他说是这样说了,可是并不走开,依然站在路头上等着。李先生一口气跑了回来,就塞了二十元钞票到他手上去。他懒洋洋地伸手将钞票接了过去,并不作声,只是略看了一眼。 吴春圃道:“彭老板,可以答应我们的要求吗?”他伸手一摸山羊胡子,冷冷笑道:“啥子要求嘛?我作活路,还不是应当。”李南泉觉得他接了钱,已是另一个说法,便问道:“那末,彭老板哪天上工呢?”彭老板又一摸胡子道:“这几天不得空咯!”吴春圃将脸色正了道:“你这就不对了,我们若不是急了,怎么会在大路上把你拦着,又先付你钱?你还说这几天不得空,若是雨下来了……”彭盖匠不等他说完,就把手上捏的二十元钞票塞到李南泉面前,也沉着脸道:“钱还在这里,你拿回去。”李南泉将手推着,笑道:“何必何必!彭老板,我们前前后后,也作了三四年邻居,就算我不付定钱,约你帮一个忙,你也不好意思拒绝我。就是彭老板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话,只要我姓李的可以帮到忙,我无不尽力,我们住在这一条山沟里,总有互助的时候。彭老板,你说是不是?”他将那钞票又收回去了,手一摸山羊胡子,笑道:“这句话,我倒是听得进咯。我晓得你们屋顶垮了怕漏,你没有打听有几百幢草屋子都垮了吗?别个不是一样心焦?”李南泉又在身上摸出了一张五元钞票,交到他手上,笑道:“这个不算工,也不算料,我送你吃酒,无论如何,务必请你在今天找点草来,给我把那两个大天窗盖上。其他的小漏,你没有丁夫,就是再等一两天,也没有关系。”他又接了五元钱,在那山羊胡子的乱毛丛中,倒是张着嘴笑了一笑,因道:“我并不是说钱的话,工夫硬是不好抽咯。”说着,他就做了个沉吟的样子。 那吴先生还是不失北方人那种直率的脾气。看到李先生一味将就,彭盖匠还是一味推诿,沉着了脸色,又待发作几句。可是,李先生生怕说好了的局面,又给吴先生推翻了。这就抱着拳头,向彭盖匠拱拱手道:“好了好了,我们一言为定,等你的好消息罢,下午请你来。”彭盖匠要理不理的样子,淡淡答道:“就是嘛!不要害怕,今天不会落雨咯。我们家不也是住草房子,怕啥子?”说着,他缓缓移了两条光腿子,慢慢向上街的山路走了去。吴春圃摇摇头道:“这年头儿,求人这样难,花钱都得不着人家一个好字。我要不是大小七八上十口子,谁受这肮脏气。咱回山东老家打游击去。”李南泉笑道:“这没有什么,为了盖房子找他,一年也不过两三回,凭着我们十年读书,十年养气的工夫,这倒不足介意。”吴先生叹了口气,各自回家。这时,李家外面屋子里那些杂乱东西,有的送到屋外面太阳里去晒,有的堆到一只屋子角上,屋子中间,总算空出了地方。李先生也正有几篇文稿,须在这两天赶写成功,把临窗三屉小桌上那些零碎物件,归并到一处,将两三张旧报纸糊里糊涂包着,塞到竹子书架的下层去,桌面上腾出了放笔砚纸张的所在,坐到桌子边去,提起笔来就写稿。李太太将木梳子梳着蓬乱的头发,由外面走了进来,叽咕着道:“越来越不像话。连一个盖头的地方都没有。叫化子白天讨饭,到了晚上,还有个牛栏样的草棚子落脚呢,我们这过的是像露天公园的生活了。” 李南泉放下笔来,望了太太道:“你觉得这茅屋漏雨,也是我应当负的责任吗?”说到这里他又连点了两下头道:“诚然,我也应当负些责任,为什么我不能找一所高楼大厦,让你住公馆,而要住这茅草屋子呢?”李太太走到小桌子边,把先生作文章的纸烟,取了一支衔在嘴里,捡起火柴盒子,擦了一支火柴将烟点着,“啪”的一声,将火柴盒扔在桌上,因道:“我老早就说了,许多朋友,都到香港去了,你为什么不去呢?若是在香港,纵然日子过得苦一点,总不用躲警报,也不用住这没有屋顶的草房。”李南泉道:“全中国人都去香港,且不问谁来抗战,香港这弹丸之地,怎么住得下?”李太太将手指夹出嘴唇里的烟卷,一摆手道:“废话,我嘴说的是住家过日子,谁谈抗战这个大问题!你不到香港去,你又作了多少抗战工作?哟!说得那样好听!”她说毕,一扭头走出去了。李先生这篇文稿,将夹江白纸,写了大半页,全文约莫是写出了三分之一。他有几个很好的意思,要用几个“然而”的句法。把文章写得跌宕生姿,被太太最后两句话一点破,心想,果然,不到香港去,在重庆住了多少年了,有什么表现,可以自夸是个抗战文人呢?三年没有作一件衣服,吃着平价米,其中有百分之十几的稗子和谷子,住了这没有屋顶的茅草屋,这就算是尽了抗战的文人责任吗?唉!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想到最后这个念头,口里那句话,也就随着喊叫了出来,对了未写完的半张白纸,也就是呆望着,笔放在纸上提不起来了。 他呆坐了约莫一小时之久,那半张白纸,可没有法子填上黑字去。叹了一口气,将笔套起来,就走到走廊上去来回地踱着步子。吴春圃在屋子里叫起来道:“李兄,那个彭盖匠,已经来了,你拦着他,和他约定个日子罢,他若能来和你补屋顶,我就有希望了。”李南泉向山路上看时,果然是彭盖匠走回来了。他肩上扛着一只麻布袋,袋下面气鼓鼓、沉甸甸的,分明是里面盛着米回来了。他左手在胸前,揪着米袋的梢子,右手垂下来提着一串半肥半瘦的肉,约莫是二斤多,同在这只手上,还有一把瓦酒壶,也是绳子拴了壶头子,他合并提着的。他不像上街那样脚步提不起劲来,肩上虽然扛着那只米袋,还是挺起胸脯子来走路的。这不用说,他得下二十五元,已先在街上喝了一阵早酒,然后酒和肉全办下了,回来吃顿很好的午饭。远远地,李南泉先叫了声“彭老板”。他倒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站住了脚,向这里答道:“不要吼,我晓得,我一个人,总动不到手嘛!我在街上,给你找过人,别个都不得空,吃过上午,我侄儿子来了,我两个人先来和你搞。”李南泉道:“那末,下午可以来了?”彭盖匠道:“回头再说嘛!今天不会落雨咯。不要心焦,迟早总要给你弄好。”他说着话,手里提着那串肉和那瓶酒,晃荡着走了过去。吴春圃跑出屋子来,向彭盖匠后身瞪着眼道:“这老小子说的不是人话。他把人家的钱拿去了,大吃大喝。人家住露天屋顶。他说迟早和你弄好。那大可以明年这时再办。” 李南泉笑道:“别骂,随他去。反正我们也不能在这里作长治久安之计。”说着,两手挽在身后,在走廊上踱来踱去。甄先生搬了一把竹椅子,靠了廊柱放着,头靠在竹椅子背上,他身穿背心,下穿短裤衩,将两只光脚,架在竹椅子沿上,却微微闭了眼睛,手里拿了一柄撕成鹅毛扇似的小芭蕉叶,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听了李先生的来往脚步声,睁开眼看了一看,微笑道:“李先生,你不用急,天下也没有多少事会难住了人。若是再下了雨的话,我们共同作和尚去,就搬到庙里去住。”李南泉摇了几摇头,笑道:“你这办法行不通,附近没有庙。唯一的那座仙女洞,前殿拆了,后殿是公共防空洞。我们就索性去住防空洞。”正说着,上午过去的那位刘瓦匠,刚是由对面山路上走了过来。他也是左手提一壶酒,右手提一刀肉,只是不像彭盖匠,肩头上扛着米袋,他大开着步子向家里走,听到这话,却含了笑容,老远搭腔道:“硬是要得!防空洞不怕漏,也不怕垮,作瓦匠作盖匠的就整不到你们了。”吴春圃先生站在走廊下,兀自气鼓鼓的,他用了他那拍蚊子的习惯,虽没有蚊子,也拿了蒲扇不住地扇着裤脚,他瞪了眼望着,小声喝着道:“这小子说话好气人,我们这里摆龙门阵,又碍着他什么事吗?”甄先生笑道:“吴先生,为了抗战,我们忍了罢。”吴春圃右手举起扇子在左手掌上一拍,因道:“咱不受这王八气,咱回到山东老家打游击去!咱就为不受气才抗战,抗战又受气,咱不干。” 屋子里却有人低声答道:“废话!你去打游击,小孩子在四川吃土过日子?”这是吴太太在屋子里起了反响,把握着事实,对吴先生加以驳斥。吴先生站在走廊上,发了一会呆,跟着他也就笑了起来,将蒲扇在胸前摇撼了两下,微微笑道:“俺实在也是走不了。”李南泉看到,心里也就想着,我们实在也是议论多而成功少,随着叹了一口气,自回家了。他这个感想,倒是对的,他们找瓦匠找盖匠,而且还付了钱,所得结果,不是人家来给补上屋顶,而是买了酒、肉、米回家打牙祭去了。这天直熬到黄昏,盖匠没来,次日也没有来,好在这两天全是晴天,没有大风,更没有下雨,有两天大晴,屋子里干了,杂乱的东西,也堆叠着比较就绪。正午的时候,李先生躺在床上,仰面睡午觉,这让他有个新发现,就是那天窗口上绿叶飘摇,有野藤的叶子,在那里随风招展。这座草屋,本来是铲了一道山脚,削平地基的。山的悬崖与屋后檐相齐,因之,那悬崖上长的野藤,很多搭上了屋檐。藤梢搭上了屋檐之后,逐渐向上升,而有了一根粗藤伸长之后,其余的小藤小蔓,也就都跟着向上爬。在这屋子里住家的人,轻易不到屋后面来。所以也不去理会,这野蔓长得有多少长大。这时李先生躺在床上,看到这绿叶子,他立刻想到了那句诗,“牵萝补茅屋”。记得有一次在野外躲警报,半路上遇到了暴风雨,当时两块裂石的长缝里,上面有一丛野藤盖着,确是躲过了一阵雨去。 他有了这个感想,由床上跳了起来,立刻跑向屋子后面去。看那悬崖上的野藤,成片地向屋顶上爬了去。这屋檐和悬崖夹成的那条巷子,被野藤叶子盖着,正是成了小绿巷,里面绿得阴惨惨的,他钻到野藤下面去,昂起头来向上看着,一点阳光都看不见。自言自语地笑道:“假如多多益善的话,也许可以补起屋顶来的。”他钻出藤丛来,由悬崖边爬上草屋顶,四周一看,正是恰到好处。两个大天窗的口子边,全是野藤叶蔓簇拥着。他生平就没有上过房,更没有上过茅草房。这时,第一次上草房,但觉得人踩在钢丝床上,走得一起一落,周身随着颠动。尤其是那草屋,经过了一年多的风吹雨打日晒,已没有初盖上屋去的那种韧性,人踩在草上,略微使一点劲,脚尖就伸进草缝子里去。草下面虽是有些竹片给垫住,脚尖所踏的地方,不恰好就是竹片上,因之初次移动,那脚尖都已伸进屋子里面去。有三五步的移动,他就不敢再进行,俯伏在屋顶上,只是昂了头四处望着。他心里想着,无论如何,我们文人,总比粗工心细些,盖匠可以在草屋顶上爬着,还要作工呢。我就不能在屋顶上爬着吗?既然自告奋勇爬上了屋顶,就当把事情办完了,他沉默着想了一会,又继续向屋脊上爬了去。这次是鼓着勇气爬上去的,脚下也有了经验,脚踏着屋顶的时候,用的是虚劲,那脚却是斜滑着向下的,总算没有插进屋子里面去。向上移了三五步,胆子就大得多了。 约莫前后费了十分钟的工夫,他终于是爬到了天窗口上。看看那些野藤叶子,爬上去,又倒垂下来,始终达不到天窗那边去。伸手将野藤牵着,想把它摔到天窗那边,却无奈那东西是软的,掷了几下,只把两根粗一点的野藤掷到天窗旁边,伏在屋顶上,出了一会神,就在手边,抽起一根压草的长竹片,挑着长细的藤,向那边送了去,这个办法,倒还可用,他陆续地将散漫在草屋上的藤,都归并在一条直线上,全送到那露天窗口去牵盖着。盖完了最大的那个天窗,看到还有许多藤铺在屋草上,就决定了作完这个工作,再去牵补第二个窗口。因为在草屋上蔓延着的野藤不太多,牵盖着第三个窗口,那枝叶就不十分完密,而现出稀稀落落的样子,他怕这样野蔓没有粗梗,在窗口上遮盖不住,而垂了下去。这就把手上挑藤的那根竹片,塞入野藤下面,把它当做一根横梁,在窗口上将野藤架住。可是,竹片插了下去,因为它是软的,却反绷不起来。他自己想得了的这个好法子,没有成功,却不肯罢休。跟着再向前几尺,打算接近了窗口,将竹片伸出去的距离缩短一些。他在草屋顶上,已经有了半小时以上的工夫了,也未曾想到这里有什么意外。身子只管向前移,两只手还是将竹片一节一节地送着。不想移到了天窗口,那屋顶的盖草,已没有什么东西抗住,这时,加了一位一百多磅的人体,草和下面断了线的竹片,全部向下陷去。李南泉觉得身子压虚了,心里大叫一声“不好”。 李先生随了这一声惊呼,已经由天窗口里摔将下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扯着那野藤,以为它可以扯住自己的身体,不想丝毫不能发生作用,人已是直坠了下来。那承住假天花板所在,本有跨过屋子的四根横梁,但因为这横梁的距离过宽,他正是由这距离的间隔中坠了下来的。这个时候是很快,他第二次惊觉,可以伸手把住横梁时,人已坠过了横梁,横梁没有把住,拦着横梁上两根挂帐子的粗绳子,这算帮助了他一点,绳子拖住了他上半截身体,晃荡着两下,“啪”的一声,绳子断了,他落在王嫂睡的床上。全家正因为东西没有地方堆积,把几床棉絮都堆在床上,这成了那句俗话,半天云里掉下来,掉在天鹅绒上了。他落下来的时候,心里十分的惊慌,也不知身上哪里有什么痛苦。伏在棉絮上面,静静想着,哪里有什么伤痕没有,约莫是想了三四分钟,还不知道伤痕在什么地方。正是伸了手,在身上抚摸着,可是这行李卷儿,是互相堆叠的,人向上一扑,根本那些行李卷儿就有些动摇,基础不稳,上面的卷子,挤开了下面的卷子,只管向缝隙中陷了下去。下层外面的几个卷子,由床沿上滚到床下,于是整个的行李卷儿全部活动,人在上面,随了行李滚动,由床上再滚到床下,床下所有的瓶子、罐子,一齐冲倒,叮叮咚咚,打得一片乱响。李太太听了这声音,由外面奔了进来,连连问着:“怎么了,怎么了?” 李先生那一个跌势,正如高山滚坡,自从行李卷上跌滚下来以后,支持不住自己的身体,只是滑滚了过去。李太太由外面奔进屋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乱滚着的行李卷,直奔到她脚下,她本来就吃了一惊,这行李卷向她面前滚来时,她向后一退。屋子里,地面还是泥滑着的,滑得她向后倒坐在湿地上。李先生已是由地上挣扎起来了,便扑了身上的草屑与灰尘,笑道:“你也进屋来赶上这份热闹。”李太太这已看清楚了,望了屋顶上的天窗道:“你这不是妙想天开,盖屋的事你若也是在行,我们还吃什么平价米?这是天不安有变,不安有祸。”李南泉听了夫人这教训,也只苦笑了一笑,并没有说其他的话,他抬头看看屋顶,两个天窗情形各别,那个大的天窗,已是由野藤遮着,绿油油的一片,虽是看到藤叶子在闪动,却是不见天日。小的天窗,野藤叶子,遮盖了半边。还有半边乱草垂了下来,正是自己刚才由那里滚下来的缺口。大概是自己曾拉扯野藤的缘故。已有四五枝长短藤,带了大小的绿叶子,由天窗口里垂进来,挂穗子似的挂着。天窗里也刮进来一些风,风吹着野藤飘飘荡荡。他不由得拍了手笑道:“妙极妙极!这倒很有点诗意。”李太太也由地面上站了起来了,板着脸道:“瞧你这股子穷酸味!摔得七死八活,还要谈什么诗意,你这股穷酸气不除,天下没有太平的日子。”李先生“哈哈”笑道:“我这股穷酸气,几乎是和李自成、张献忠那样厉害了?那倒也可以自傲得很!” 李太太道:“你不用笑,反正我说得不错,为人不应当做坏事,可也不必作那不必要的事。野藤都能盖屋顶,我们也不去受瓦木匠那分穷气了。你虽在屋顶上摔下来了,也不容易得人家的同情。说破了,也许人家会说你穷疯了呢。”李南泉原不曾想到得太太的同情,太太这样地老说着,他也有点生气,站着呆了一呆,因道:“我诚然是多做了那不必要的事,不过像石太太那样,能够天不亮就到瓦匠家里去,亲自把他押解了来,这倒有此必要。你可能也学她的样,把那彭盖匠押解了来呢?你不要看那事情容易,你去找回彭盖匠试试看,包你办不到。”李太太沉着脸道:“真的?”李先生心里立刻转了个念头,要她去学石太太,那是强人所难。真是学成了石太太,那也非作丈夫者之福。对了这个反问,并没有加以答复,自行走开了。李太太在两分钟后,就走出大门去了。李先生在外面屋子里看到,本可以拦她,把这事转圜下来,可是她走得非常之快,只好由她去了。李先生拿着脸盆,自舀了一盆冷水,来洗擦身上的灰尘,伸出手臂到盆里去,首先发现,已是青肿了两块。再低头看看腿上,也是两大片。这就推想到身上必定也是这样,不由得自言自语地笑道:“这叫何苦?”可是窗外有人答话了:“我明天就搬家,不住在这人情冷酷的地方,不见得重庆四郊都是这样冷酷的人类住着的。”看时,太太回来了,一脸扫兴的样子,眼光都直了,她脚下有个破洋铁罐子,“当”的一声,被她踢到沟里去。 李南泉看这情形,料是太太碰了彭盖匠的钉子,虽不难说两句俏皮话,幽默她一下,可是想到她正是盛气虎虎的时候,再用话去撩她,可能她会恼羞成怒,只好是装着不知道。唯一可以避免太太锋芒的办法,只有端坐着读书或写字。由窗子里向外张望着。见她沉下了脸色,高抬一手撑住了廊柱,正对屋子里望着。心下又暗叫了一声不好,立刻坐到书桌边去,摊开纸笔,预备写点文稿。事情是刚刚凑趣,就在这时,邮差送来一封挂号信。拆开信来,先看到一张邮局的汇票。在这困难的生活中,每月除了固定的薪水,是毫无其他希望的,忽然有汇票寄到,这是意料以外的事。他先抽出那汇票来看,填写的是个不少的数目,共是三百二十元。这时的三百多元,可以买到川斗五斗米,川斗约是市斗的两倍。就是一市担了。一市担米的收入,可以使生活的负担轻松一下,脸上先放出三分笑意,然后抽出信来看,乃是昆明的报馆汇来的,说明希望在一星期之内,为该报写几篇小品文,要一万字上下的。昆明的物价指数高于重庆三倍,所以寄了这多稿费。在重庆,还不过是二十元一千字的价目。这笔文字交易,是不能拒绝的,他正在看信,太太进门来了,她首先看到那张汇条,夹在先生的手指缝里,因道:“谁寄来的钱,让我看看。”说着,就伸手把这汇条抽了过去,她立刻身子耸了一耸,笑道:“天无绝人之路,正愁着修理房子没钱呢,肥猪拱门,把这困难就解决了。” 李南泉笑道:“从前是千金一笑,现在女人的笑也减价了。法币这样的贬值,三百二十元,也可以看到夫人一笑了。”李太太道:“你这叫什么话?简直是公然侮辱。”说着,眼睛瞪起来,将那汇票向地上一丢。李南泉倒是不在意,弯腰将汇票捡了起来,向纸面上吹吹灰,笑道:“我不像你那样傻,决不向钱生气。”说着,将汇票放在桌上,向她一抱拳头。李太太笑骂道:“瞧你这块骨头!”李南泉道:“这是纯粹的北平话呀,你离开北平多年,土话几乎是完全忘记。只有感情奔放的时候,这土话才会冲口而出。这样的骂人,出之太太之口……”李太太笑道:“你还是个老书生啦,简直穷疯了,见了三百二十元,乐得这样子,把屋顶摔下来的痛苦都忘记了。”李南泉道:“可是我们真差着这三百元用款。”李太太道:“废话什么,拿过来罢。”说着,伸手把那张汇票收了过去。李先生将那张信笺塞到信封里去,两手捧着信封向太太作个揖,笑道:“全权付托。你去领罢。还有图章,我交给你。”李太太接过信封去,笑道:“图章在我这里,卖什么空头人情。”她说着,抽出信笺来看看,点点头道:“稿费倒是不薄,够你几天忙的了。我不打搅你,你开始写稿子罢。”李先生对那三百二十元,算是在汇票上看了一眼,虽没有收入私囊,但也够兴奋一下的。他见太太拿着汇票走了,用着桌上摆开的现成的纸笔,就写起文章来,好在刚过去的生活,不少小品材料,不假思索,就可动笔。 他的烟士坡里纯一,虽不完全出在那张三百二十元的汇票上,可是这三百二十元,至少解决了他半个月内,脑筋所需要去思想的事。自这时起,有半个月他不需要想文艺以外的事了。那末,烟士坡里纯来了,他立刻可予以抓住,而不必为了柴米油盐放进了脑子去,而把它挤掉。因之,他一提了笔后,不到半小时,文不加点地就写了大半张白纸,他正写得起劲,肩上有一种温暖的东西压着。回头看时,正是太太站在身后,将手按在肩上。李先生放下笔来,问道:“图章在你那里,还有什么事呢?”他问这话,是有理由的,太太已换了一件花布长衫而手提小雨伞,将皮包夹在腋下,是个上街的样子。上街,自然是到邮局去取那三百二十元。太太笑道:“你从来没有把我的举动当为善意的。”李南泉道:“可是我说你和我要图章等类,也未尝以恶意视之。”李太太放下雨伞,将手上的小手绢抖开,在鼻子尖上拂了两拂,笑道:“好酸。我也不和你说。你要我和你带些什么?”李南泉道:“不需要什么,我只需要清静,得了人家三百二十元稿费,得把稿子赶快寄给人家呀。信用是要紧的,一次交稿很快,二次不是肥猪拱门,是肥牛拱门了。”李太太道:“文从烟里出,得给你买两盒好纸烟。”李南泉道:“坏烟吸惯了,偶然吸两盒好的,把口味提高了,再回过头去,又难受了。”李太太道:“要不要给你买点饼干?”李南泉道:“我倒是不饿。”李太太沉着脸道:“怎么回事,接连地给我几个钉子碰?” 李南泉站起来,笑着拱拱手道:“实在对不起。我实在情形是这样,不过我在这里面缺乏一点外交辞令而已,随你的便罢,你买什么东西我也要。”李太太笑道:“你真是个骆驼,好好地和你说,你不接受。人家一和你瞪眼睛,你又屈服了。”李南泉笑道:“好啦,你就请罢。我刚刚有点烟士坡里纯,你又从中打搅,这烟土坡里纯若是跑掉了,再要找它回来,那是很不容易的。”李太太站着对他看了一看,想着他这话倒是真的,只笑了一笑,也就走了。李先生坐下来,吸了大半支烟,又重新提笔写起来。半上午的工夫,倒是写了三四张稿纸,写到最高兴的时候,仿佛是太太回来了,也没有去理会。伸手去拿纸烟,纸烟盒子换了,乃是通红的“小大英”。这时大后方的纸烟,“小大英”是最高贵的消耗品。李先生初到后方的时候,也吸的是“小大英”,由三角钱一包,涨了五角钱,就变成搭着坏烟吃。自涨到了一元一包,他就干脆改换了牌子了。这时“小大英”的烟价,已是两元钱一包,李先生除了在应酬场中,偶然吸到两三支而外,那总是和它久违的。现在看到桌子角上,放着一个粉红的纸烟盒,上面又印着金字,这是毫无疑问的事,乃是“小大英”。但他还疑心是谁恶作剧,放了这么一盒好烟在桌上有意捉弄人。于是,拿起来看看,这盒子封得完整无缺,是好好儿的一盒烟,这就随了这意外的收获,重重地“咦”了一声。这时,“啪”的一响,一盒保险火柴,由身后扔到桌子上来。李先生回头看去,正是夫人笑嘻嘻地站在身后。因向她点个头道:“多谢多谢!”李太太笑道:“你何必这样假惺惺。你就安心去写稿子罢。”李先生虽然是被太太嘱咐了,但他依然向夫人道了一声“谢谢”,方才回转身去写稿。他这桌子角上,还有一把和他共过三年患难的瓷茶壶,这是他避难入川,过汉口的时候,在汉口买的,这茅草屋是国难房子,而屋子里一切的用具,也就是国难用具,这把盆桶式瓷茶壶,是江西细瓷,上面画着精致的山水。这样的东西,是应当送进精美的屋子,放到彩漆的桌子上的。现在放在这桌面裂着一条大口的三屉桌上,虽然是很不相称,但是李先生到了后方,喝不到顶上的茶叶,而这把茶壶却还有些情致,所以他放下笔来的时候,手里抚摸着茶壶,颇也能够帮助情思。他这时很随便地提起茶壶,向一只粗的陶器杯子里斟上一杯茶,端起来就喝了。因为脑筋里的意志,全部都放在白纸的文字上,所以斟出茶来,也没有看看那茶是什么颜色。及至喝到嘴里,他的舌头的味觉告诉他,这茶味先是有点儿苦,随后就转着甜津津的。他恍然大悟,这是两三个月来没有喝过的好茶呀!再看这陶器杯子里的茶的颜色,绿阴阴的,还可以看到杯子里的白釉上的花纹,同时,有一种轻微的清香,送到鼻子里去。这不由得自己赞叹了一声道:“好茶!色香味俱佳。太太,多谢!这一定是你办的。我这就该文思大发了。” 李太太在一旁坐着,笑问道:“这茶味如何?”李先生端着杯子又喝了一口,笑道:“好得很!在这乡场上,怎么买得到这样的好茶叶?”李太太道:“这是我在同乡那里匀来的,你进了一笔稿费,也得让你享受一下。还有一层,今天晚上,杨艳华演(伏英节烈》,这戏……”李南泉笑道:“你又和我买了一张票?”李太太道:“买了两张票,你带孩子去罢。”李先生道:“那么,你有个十二圈的约会?”李太太笑着,取个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姿态,昂着头向外面叫道:“王嫂,那肉洗干净了没有?切好了,我来做。”李先生心领神会,也就不必再问了。他将面前的文稿,审查了一遍。下文颇想一转之后发生一点新意。就抬起头来,向窗子外看对面山顶上的白云,虽那一转的文意,并未见得就在白云里面,可是他抬头之后,这白云会替他找到那文思。不过他眼光射出窗子去,看到的不是白云,而是一位摩登少妇,太太的唯一良好牌友下江太太。她站在对面的山脚路上,向这茅草屋连连招了几下手。遥远地看到她脸上笑嘻嘻的,似乎她正在牌桌上,已摸到了清一条龙的好牌,且已经定张要和一四七条。李先生心里暗自赞叹了一声,她们的消息好灵通呀,就知道我进了一笔稿费,这不是向茅屋招手,这是向太太的手提包招手呀。太太果然是中了电,马上出去了。太太并未答话,隔了壁子,也看不到太太的姿势。不过下江太太将一个食指竖了起来,比齐了鼻子尖,好像是约定一点钟了。 李先生对这个手势是作什么的,心里自然是十分了然,他也没有说话,自去低头写他的文字。还不到十分钟,女佣工就送着菜饭碗进屋子了。李太太随着进屋来了。站在椅子背后,用了很柔和的声音道:“不要太忙了,吃过了饭再写罢。”李南泉道:“我倒是不忙,有一个星期的限期哩,忙的恐怕是你。”李太太道:“我忙什么?吃完饭,不过是找个阴凉地方,和邻居谈谈天。若不是这样,这个乡下的环境,实在也寂寞得厉害,我们没有那雅人深致,天天去游山玩水。再说,游山玩水,也不是一个妇女单独所能做的事。”李先生走过来靠近了方桌子要坐下来吃饭,太太也就过来了,她站在桌子边,首先扶起筷子来,夹了菜碗里的青椒炒豆腐干,尝了两下。李南泉笑道:“不忙,去你那一点钟的约会,还有半小时。这样的长天日子,十二圈牌没有问题,散场以后,太阳准还没有落山,若有余勇,尽可能再续八圈。”李太太将手上的筷子,“啪”地向桌上一击,沉着脸道:“你不嫌贫得很?人生在世,总有一样嗜好,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嗜好吗?我怕你哕唆,没有对你说,你装麻糊就算了。老是说,什么意思?”说毕,她也不吃饭,扭转身到后面屋子里去了。李南泉微笑着道:“好,猪八戒倒打一耙。我算哕唆了。”那女佣王嫂站在旁边微笑,终于是她打圆场,两次请太太吃饭。太太在屋子里答应四个字:“你们先吃。”人并没有出来。李先生只好系铃解铃,隔了屋子道:“吃饭罢,菜凉了。” 李太太随着先生这屈服的机会,也就走来吃饭了。李先生想着自己的工作要紧,也就不再和太太计较,只是低头吃饭。他忘不了那壶好茶,饭后,赶快就沏上开水,坐在椅子上,手把一盏,闲看窗外的山景。今天不是那么闷热,满天都是鱼鳞斑的白云。山谷里穿着过路风,静坐在椅子上,居然可以不动扇子。风并不进屋子来,而流动的空气,让人的肌肤上有阵阵的凉气浸润。重庆的夏季,常是热到一百多度。虽然乡下风凉些,终日九十多度,乃是常事。人坐在屋子里不动,桌椅板凳,全会自己发热,摸着什么用具,都觉得烫手。坐在椅子上写字,那汗由手臂上向下滴着,可以把桌子打湿一大片。今天写稿子,没有那现象,仅仅是手臂靠住桌面的所在,有两块小湿印,脊梁上也并不流汗。李先生把茶杯端在手上,看到山头上鱼鳞片的云朵,层层推进,缓缓移动,对面那丛小凤尾竹子,每片竹叶子,飘动不止,将全个竹枝,牵连着一颠一颠。竹丛根下有几棵不知名的野花,大概是菊科植物,开着铜钱大的紫色小花,让绿油油的叶子衬托,非常的娇媚。一只大白色的公鸡,昂起头来,歪着脖子,甩了大红冠子,用一只眼睛,注视那颠动的竹枝。竹枝上,正有一只蝉,在那里拉着“吱吱”的长声。李先生放下茶杯,将三个指头,一拍桌沿道:“妙!不用多求,这就是一篇很好的小品材料了。”李太太正走到他身边,身子向后一缩,因笑道:“你这是什么神经病发了,吓我一跳。”李先生笑道:“对不起,我的烟士坡里纯来了。” 李太太微笑道:“我看你简直是这三百二十元烧的,什么烟士坡里纯,茶士坡里纯?”李先生满脑子都装着这窗前的小景,关于李太太的话,他根本就没有听到。他低着头提起笔来就写,约莫是五六分钟,李先生觉得手臂让人碰了一下,回头看时,李太太却笑嘻嘻地将身子颤动着。李先生笑道:“到了钟点了,你就请罢。我决不提什么抗议。”李太太笑道:“这是什么话?这侵犯了你什么?用得着你提抗议?”李先生微笑着,抱了拳头连拱了几下,说是“抱歉抱歉”,也就不再说什么,还是低头写字。李先生再抬起头来,已没有了太太的踪影,倒是桌子角上,又放下了一盒“小大英”。李先生对于太太这种暗下的爱护,也就感到满足,自去埋头写作,也许是太太格外的体恤,把三个孩子都带走了。在耳根清净之下,李先生在半个下午,就写完了四篇小品文,将笔放下从头至尾,审查了一遍,改正了几个笔误字,又修正了几处文法,对于自己的作品,相当满意,把稿纸折叠好了,放到抽屉去,人坐在竹椅子上,作了个五分钟的休息。可是休息之后,反而觉得手膀子有些疼痛。同时,也感到头脑昏沉沉的。心里想着,太太说得也对,为了这三百二十元,大有卖命的趋势,利令智昏,何至于此。于是将笔砚都收拾了,找着了一支手杖,便随地扶着,就在门外山麓小路上散步。这时已到黄昏时候,天晴也是太阳落到山后去,现在天阴,更是凉风习习,走得很是爽快。 这山谷里的晚风,一阵比一阵来得尖锐。山头上的长草,被风卷着,将背面翻了过来,在深绿色丛中,更掀起层层浅绿色的浪纹。这草浪也就发生出“瑟瑟索索”之声。李南泉抬头看看,那鱼鳞般的云片,像北方平原上被赶的羊群一样,拥挤着向前奔走,这个样子,又是雨有将来的趋势。李先生站着,回头向家里那三椽草屋看了一看,叹上两口气。又摇了几下头,自言自语地道:“管他呢,日子长着呢,反正也不曾过不去。”这个解答,是非常的适用,他自己笑了,扶着手杖继续散步,直到看不见眼前的石板路,方才慢慢走回来。这时,天上的星点,被云彩遮着,天上不予人间一丝光亮,深谷里漆黑一片。黑夜的景致,没有比重庆更久更黑的,尤其是乡下。因为那里到了雾天,星月的亮也全无。在城市里,电光射入低压的云层,云被染着变成为红色,它有些光反射到没有电灯的地方来。乡下没有电灯,那就是四大皆空的黑暗。李南泉幸是带有手杖,学着瞎子走路。将手杖向前点着探索两下,然后跟着向前移动一步。遥望前面,高高低低,闪出十来点星星的火光,那是家之所在了。因为这个村子的房屋,全是夹沟建筑的,到了这黑夜,看不见山谷房屋,只看到黑空中光点上下。这种夜景,倒是生平奔走四方未曾看见过的。除非是雨夜在扬子江边,看邻近的渔村有点仿佛。这样,他不由地想到下江的老家了,站着只管出神。 就在这时,听到星点之间,小孩子们叫着“爸爸吃饭”。他又想着,这还是一点文料。可说“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但他也应着孩子:“我回来了。”到了家里,王嫂迎着他笑道:“先生这时候才回来,落雨好半天了。”李南泉道:“下雨了?我怎么不知道?”王嫂道:“落细雨烟子,先生的衣服都打湿了。你自己看看。”李南泉放下手杖,走近灯下,将手牵衣襟,果然,衣服潮湿、冰凉。他笑道:“怪不得我在黑暗中走着’只觉得脸上越久越凉了。”他看到桌上还有“小大英”烟,这就拿起一支来,就着烟火吸了,因吟着诗道:“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王嫂抿了嘴微笑道:“先生还唱歌,半夜里落起大雨来,又要逃难。”这句话却是把李先生提醒,不免把眉头子皱起。但是他看到饭菜摆在桌上,只有三个小孩子围了菜油灯吃饭,就摇了两摇头道:“我也犯不上独自着急,这家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他说着,也就安心吃饭。饭后,便独自呆坐走廊上。这是有原因的,入夏以来,菜油灯下,是难于写文章的。第一是桌子下面,蚊虫和一种小得看不见的黑蚊,非常咬人。第二是屋外的各种小飞虫都对着窗子里的灯光扑了来,尤其是苍蝇大小、白蜻蜓似的虫,雨点般地扑人,十分讨厌。关着窗子,人又受不了,所以开窗子的时候,只有灯放得远远的,人坐在避光的所在,人和飞虫两下隔离起来。这时,甄、吴二公也在走廊上坐着,于是又开始夜谈了。 甄先生道:“李兄不是去看戏的吗?”李南泉道:“甄先生怎么知道?”他笑道:“你太太下午买票的时候,小孩子也在那里买票。”李南泉道:“事诚有之,不过我想到白天上屋顶牵萝补屋,晚上去看戏,这是什么算盘?想过之后,兴味索然,我就不想去了,而况恐怕有雨。”吴春圃于黑暗中插言道:“怎么着?你的徒弟,你都不去捧了。”李南泉道:“惟其是这样,太太就很安心地去打她的牌了。这样,也可不让太太二次打牌,省掉一笔开支,我们是各有各的战略。”甄先生哈哈笑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李南泉经邻居这样代解释着,倒也不好说什么。大家寂寞地坐着,却听到茅屋檐下,“滴扑滴扑”,继续的有点响声。吴先生在暗中道:“糟了糕了,雨真来了。彭盖匠这家伙实在没有一点邻居的义气,俺真想揍他娘的。我们肯花钱,都不给咱们盖盖房顶?”李南泉走到屋檐下,伸着手到屋檐外去试探着,果然有很浓密的雨丝向手掌心盖着。因道:“靠人不如靠自己,我们未雨而绸缪罢。”因之找了王嫂帮助,将家里大小两张竹床,和一张旧藤绷子都放到外面屋子的地上,展开了地铺。自己睡的两方铺板,屋子里已放不下,干脆搬到走廊上。那屋檐下的点滴声,似乎又加紧了些。甄吴两家,也是搬得家具“扑咚”作响。大家忙乱了半小时,静止下来,那檐滴却又不响了,那边走廊的地铺上,发出竹板“咯咯”声,吴春圃在暗中打个呵欠,笑道:“哦呀!管他有雨没雨,俺睡她娘的。” 这个动作,很可以传染到别人,李先生自己,立刻就感觉到非打呵欠不可,昏昏沉沉地也就睡着了。睡在蒙咙中,听到太太叫喊着,他只在地铺上打了一个翻身,却不曾起来,仿佛是身上被盖着一样东西,但也继续睡,却不管了。直到脸上头上被东西爬得痒斯斯的,屡次用手挥赶不掉,睁眼看来,天色已经大亮,这是蚊子收兵以后,苍蝇在人身上活动。就无法再睡了。他坐起来,睁眼向屋檐外看看,那对过的一排近山,已完全被灰白色的云雾所封锁。在云脚下露出山的下半截,草木全被雨洗得湿黏黏的,树头枝叶下垂,草叶子全歪到一边去。那天上午虽没有下雨,而乌云凝结成一片,似乎已压到屋顶头上来了。自然天气是很凉的,只穿了一件短袖汗衫,便觉得身上已有点不好忍受。于是赶快跳起来,见屋子里面,全家人像沙丁鱼似的,分别挤着睡在地铺上。叹了口气道:“这又是一幅流民图。”屋子里让地铺占满,再容不下人去,也就不进屋子了,找了脸盆漱口盂出来,用冷水洗过脸,就呆坐在地铺上,静等家里人起来。在屋子里睡觉的人,一样让苍蝇的腿子给爬醒了。大家收拾地铺,整理屋子,这就足耗费了一小时。李南泉赶快将竹椅子在小桌前摆端正,展开了文具就来写稿。李太太道:“你为什么忙,水也没喝一口吧?”李南泉摇着手上的毛笔道:“难得天气凉快,还不抢一抢吗?” 他这个表示,太太倒是谅解的。因为一万字上下的稿子,不用说是作,就是抄写,也需要相当的时间。这就听他的便,不去打搅了。李先生写得正有劲,忽然桌子角儿上,“扑滴”一声,看时,有个很大的水点。他以为是哪里溅来的水点,只抬头看了一看,并没有理会,可是只写了三四行字,第二个“扑滴”声又来了,离着那水点五寸路的地方,又落了一点水,抬头看看天花板,已是在白石灰上,潮湿了很大一片印子。那湿印子中间,有乳头似的水点。三四处之多,看看就要滴了下来。他“哎呀”了一声道:“这完了,这屋漏侵占到我的生命线上来了。”太太过来看看,因道:“这事怎么办呢?你还是非赶着写起这一批稿子来不可的。那末,把你这书桌,挪开一个地方罢。”李先生站起来向屋子四周看看,若是移到吃饭的桌子上去写,太靠里,简直像黑夜似的。左边是个竹子破旧书架子,上下四层,堆满了断简残编。右边是两把木椅和一张旧藤儿,倒是可以移开,可是那里正当着房门,也怪不方便。若是将桌子移到屋子中间,四方不粘,倒是个好办法,可是把全家所有的一块好地盘,又完全独占了。他看着出了一会神,摇了两下头,微笑道:“我得固守岗位,哪里也移动不得。”李太太道:“难道你就在漏点下写字吗?”李先生还没有答复这个疑问,一点雨漏,不偏不斜,正好打在他鼻子尖上。这个地方的触觉相当敏锐,吓得身子向上一耸,李太太说声“真巧”,也笑起来了。 李南泉将手抹着鼻子尖,点了头笑道:“你笑得好,不然,这始终是演着悲剧,那就无味了。马戏班里的小丑,跤摔得越厉害,别人也就看得越是好笑,你说是不是?”李太太对于他这个说法,倒是啼笑皆非,站着呆了一呆,走到里面屋子里去,拿出一盒“小大英”笑道:“我还给你保留了一盒,吸支烟罢。”李南泉这回算是战胜了太太,颇也反悔。接过纸烟,依然坐到竹椅上去写稿,可是这桌子上面,前前后后已经打湿了七八点水了。这个样子,颇不好坐下来写。正好小山儿打了一把纸伞,由街上买烧饼回来。李南泉向他招招手道:“不必收起来,交给我罢。”小山儿也没有理会到什么意思,撑了伞在走廊上站着。他笑道:“我们屋子里也可以打伞,你难道不知道吗?打着伞进来罢。”小山儿侧着伞沿送了进来。李先生接过,在桌子角上竖了伞柄。正好这天花板上的漏点全在左手,伞一竖起,“扑”的一声,一个大漏点,落在伞面上,李先生笑道:“妙极,这声音清脆入耳,现在我来学学作诗钟的办法,伞面上一下响,我得写完两行字。”他说着,果然左手挟着伞柄,右手拿着毛笔在纸上很快地写。等到那屋顶的漏点落下来的时候,已经写了三行字,他哈哈大笑道:“这成绩不错,第一个漏点我就写了三行字了。”他这么一声大笑,疏了神,伞就向桌子侧面倒了去。幸是自己感觉得快,立刻拖住了伞柄,将伞紧紧握住了。李太太坐在旁边看到,只是摇头。 吴先生正由窗子外经过,看到了这情形,便笑道:“李先生,你这办法不妥,就算你一手打伞,一手拿笔,可以对付过去,可是文从烟里出,你这拿纸烟的手没有了。俺替你出个主意,在桌子腿上,绑截长竹筒儿,把伞柄插在竹筒里,岂不甚妙?下江摆地摊的就是这个主意。”李南泉拍手笑道:“此计甚妙。不仅是摆地摊的,在野外摆测字摊的算命先生就是这样办的。”他两人这样说着,这边甄先生凑趣,立刻送了一截长可四尺的粗竹筒来。笑道:“这是我坏了的竹床上,剩下来的旧竹档子,光滑油润,烧之可惜,一直想不到如何利用它。现在送给李先生插伞摆拆字摊,可说宝剑送与烈士了。”李南泉接过来一看,其筒粗如碗大,正好有一头其中通掉了两个节。竖立起来,将伞柄插进里面,毫无凿枘不入之嫌。口里连声道谢,立刻找了两根粗索子,将竹筒直立着捆在桌腿上。将通了节的那头朝上,然后撑开伞来,将伞柄插了进去,这伞面正好遮盖着半截小桌面,将屋漏挡住。李先生坐下来,取了一支烟吸着,笑道:“好,这新鲜玩意儿,本地风光,是一篇绝妙的战时文人小品。”这么一来,屋子里外,全哈哈大笑。三个小孩感到这很新鲜,每人都挤到桌子角上,在伞下站一站。这笑声却把隔壁的家庭大学校长惊动了。拖拉着拖鞋,踢踏有声,走了过来,在窗子外就看到了,笑道:“好极!好极!我求得着李先生了。” 第十六章家教之辱 李南泉听了奚太太这种话,倒有些愕然,撑着雨伞在屋子里写字,这和她有什么相干呢?因笑道:“惨极了,在家里摆测字摊,奚太太有何见教?”她笑道:“我就是为了你摆测字摊来的。我现在报一个字你测测,好不好?”李南泉哈哈大笑道:“你以为我真要在家里操这个副业?”她由窗子栏杆里,伸进一只手来,将他的纸笔拿去,就在纸上写了一个“胜”字,立刻放到桌上,然后隔了窗子,抱了拳头,连拱几拱,笑道:“难为!难为!请你替我测一测,阿好?”她一急,把家乡音急出来了。李南泉看到,心中好气,心想,这位太太有神经病吗?怎么把我说笑话当真事?李太太笑道:“你就给奚太太测一测罢,也许她真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朋友们给她解决。”奚太太将头一昂,笑道:“对了,老李知道我的意思。”李南泉回头看看太太,见她眉宇之间,含有一种藐视的微笑,便了解她是什么意思了,因道:“好罢,我就给你测一测罢。不过字不够,你还得写一个字。”奚太太笑道:“反正不要钱,再写就再写一个。”于是又把纸笔拿了过去,在窗外写了个“利”字送了进来。李南泉看了这两个字笑道:“奚太太问什么事?”说着昂起头来,向窗子外望着。奚太太道:“我和一个人办交涉,问我能不能得着胜利。”李南泉取了一支纸烟在嘴里衔着,回过来找火柴。他和太太打了个照面,太太却向他将眼睛眨了一眨。李南泉想着,这事有点尴尬,多少涉及她的家务吧。 他心里有了这种见解,拿着奚太太写的那张字条看了一看,因道:“哦!这是和一个人斗争的事。对方是男性,还是女性呢?”奚太太笑道:“你怎么问得这样的清楚?”李南泉笑道:“你这就有点不讲理了。测字和算命的人也和医生一样,他要问病发药。你若是不告诉我病源,我这方子怎么开法?你要是告诉了我你对手方是何人,我才能够望文生义去推测这个字。”奚太太手扶了窗栏杆,低头沉吟了一下,因道:“告诉你就告诉你罢。对方是男性,但也有女性。不过这女性是个未知数,也许没有。”李南泉点点头笑道:“我这就十分明白了。”说着,把“胜利”两个字,分而写四。乃是“月、禾”和一个类似的“券”字和一个立刀。因笑道:“今天是八月二十三、午前十时。”奚太太点点头笑道:“不错,有点像测字了。”李南泉正了面孔不带一点笑容,望了她道:“月字加廿三加八,是个期字。”说着,就在纸上写了个“期”字。奚太太笑道:“有点像了。不过这个期字和我所问的有什么关系?”李南泉笑道:“你别忙呀!”说着,把“胜”字下的力字改为女字,因笑道:“假如其中是个女子的话,是个‘媵’字了,‘媵’字是伴嫁娘之谓,古来伴嫁娘,都是姊妹们。”说着,在纸上写了个“科”字。因笑道:“这是禾字加十二点。犯了奚太太的尊讳,你不是叫朱科秀吗?显然,这八月二十三的日期,和你关系很深。利字旁边那个立刀,立在你科秀的头边。只照字面上说,是不大吉利的。”奚太太听了这话,脸色立刻一变,红中还带些苍白之色。 但是,她依然强自镇定地微笑道:“这虽然有点意思,还是牵强得很。那个力字,和个立刀,你还没有拼出字来呢!”李南泉笑道:“这已很明白了。你还要详加解释,也未尝不可。不过,我再需要找点机会,请问那女方姓什么?你知道吗?”奚太太道:“我也不太十分清楚,姓秦吧?”李南泉道:“叫什么名字呢?”奚太太正待张口要说,忽然一摆头道:“不妥,你还没有把字测完,我的秘密,倒全盘告诉你了。”李南泉正要把“利”字的左半边,变为一个“秦”字,听了这话,就把笔放下来,望了她道:“奚太太,可是你来找我的,这样说了,像是我要刺探你的秘密,不提了,不提了。”说着,拿起桌上的铜笔帽,就要把笔套起来。奚太太摇着两只手笑道:“我和你开玩笑的,她叫秦致馨。致敬的‘致’,馨香的‘馨’。有时候人家写信给她,省掉那个致字的反文。哦!拼上那个立刀,就是‘到’字了。这测出什么来吗?”李先生笑道:“到字没有什么,不过合上先测的那个期字,那是‘到期’了;馨字中间是个‘未’字。你科秀小姐是有利一半而在头上,或在旁边。这位致馨小姐,可是将利益抱在怀里了。”李太太在旁边觉得他说得太露骨,便笑着扯开来道:“奚太太,你不要信他,他是信口开河,毫无标准的。”奚太太脸上,带了一分沉重的气色,走进屋子来,摇摇头道:“虽然有些话是很牵强的,那八月二十三到期这句话灌进我的耳朵来,有些让我不好受。还有那胜字里的‘力’字你索性测测看。” 李南泉笑道:“当然这是瞎扯。可是钡0字这玩意,也是要得自烟士坡里纯。机触得恰当,往往也是言必有中的。”奚太太走到桌子边,两手按了桌沿,向那张字条望着,因道:“还有那个力字,你何妨再测一测。”李南泉笑道:“我已有江郎才尽之叹了,你若再要我测下去,得再给我一点材料。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男方姓甚名谁?”奚太太摇摇头道:“男方我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女方是个寡妇,她婆家姓吕。我把这吕字加上去罢。”李南泉笑道:“好了,好了,我有了个烟士坡里纯了,把这两口子加上去,那就加两口子而和好了。力字禾字,都有了交待了。”奚太太红着脸道:“你这字测得不灵,和不了。”说着,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将手托了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李南泉笑道:“高邻,我看你是病急乱投医了。你是位妇女界的领袖,怎么会相信迷信的事?测起字来,而且这测字先生,找的是我这向来没有开过张的人。”奚太太道:“我并不是迷信,我若迷信,不会真上卦摊上测字吗?我是满腹疑团,无从决断,糊里糊涂,就找这么一个问津的机会。”李南泉笑道:“不是我作邻居的多话,天下不平的事多了,要管也管不了许多。在这个过渡时代,妇女界不平的事是常有的,我知道你和石太太,就常常喜欢出来打抱不平。上次在疲劳轰炸期中,石太太居然为了人家的婚姻问题来往百十公里跑到磁器口去。”奚太太摇着头道:“你全然说的不是那么回事。我自己家里有问题,难道我也不管吗?” 李南泉把话听到这里,已经十分明白了。便站起笑道:“高邻,你今天所说的话,我有些不相信,难道你管束下的奚先生,还有造反的可能吗?”奚太太叫着她丈夫的号道:“敬平这个人,有三分贱相,一直是需要我管束着。他在我身边,我可以管理得他不喝酒,不吸纸烟,不打牌,规规矩矩,从事他的工作。不过他要离开了我的话,只能一两个月。日子久了,他就要作怪。每遇到这种事,我就得打起精神,从头教训他一番。这次,恐怕又是犯了老毛病。”李南泉笑道:“什么老毛病?”奚太太瞅了他一眼,脸上不免带了三分笑容,向他一撅嘴笑道:“你们男人都有这个毛病,离开太太就要作怪。”说着,摇摇头。正在这时,有个尖锐的声音,在隔溪的山路上叫着奚太太。那正是她的好友,石正山夫人。她穿了件浅蓝色竹布长衫,光着两只手臂,分别拿了秤和竹篮子。奚太太迎出来问道:“老石,你又忙着什么家政。亲自出马?”她站着向这里遥望着,将小秤夹在腋下,抬着手向她抬了两抬,因道:“听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奚太太道:“唉!还不是那件事,你到我家里去谈谈罢。”说着,隔了山溪向石太太招手,踢踏着那双拖鞋,向家里走了去。李南泉伸着头向门外看看,然后低声笑道:“这位仁兄家里,出了什么新的罗曼斯吗?”李太太笑道:“什么罗曼斯,不就是她说的那一套吗?我们太太群里,早已知道了这件事了。她先生现时和一个女职员在重庆同居。她吹什么,还管理先生不许吸纸烟呢!” 李南泉看看太太的脸色,觉得还不会见怪,因笑道:“站在女人的立场,你该同情她才对,怎么你也说她?”李太太道:“谁让她老在人前夸下海口?我们总没有自称家庭大学校长。”李南泉向窗子外一努嘴道:“来了,瞧热闹的罢。”李太太看时,正是奚太太的“对方”奚敬平回来了。他穿着一套灰色哔叽西服,巴拿马草帽,宽宽的边,将大半截脑袋盖着,手提了一支朱漆手杖。一步一搠,慢慢在山麓路上走着。看他每个步子踏下去,好像是落得都很沉重。他的家,和这边的屋子是并排的,由山路上下来,都要经过涸溪上一道木桥。奚先生走到溪岸的坡子上,将手撑着手杖,另一只手,托了一下他高鼻子上的眼镜,似乎是有点凝神的样子。他们家庭大学的学生,已经看到了,喊着一声“爸爸回来了”,大家一拥而上,那木桥是梯子形架着木板的,老远就听到噼噼啪啪一阵响。李先生在那边草房子窗下,以为是打起架来了,也追向走廊上来看。这时,天上的细雨烟子轻淡得多了。山峰上的湿云却不肯轻淡,依然很浓厚,向草木上压迫着。只要在屋檐以外,空气里面,就全是水分。那位奚先生并不觉得这是阴天,依然静静地站在木桥头上,那些孩子直拥挤到他面前,他却是很从容地道:“仔细一点走,滑得很,不要摔下去了。”一个最小的男孩子抱了他的腿,问道:“爸爸,你带了吃的回来了没有?我们老早就等着你呢。” 奚太太应着这声音,由屋子里走出来,她大声道:“你还有心管着孩子摔倒吗?孩子们摔死了,你就更是高兴,你没有了累赘,那就更好去找女人玩了。现在国家危急到这种样子,你们当公务员的人,正应当卧薪尝胆,刻苦自励,怎么刚是疲劳轰炸过去两天,你就丢了妻室儿女,在外面玩女人,无论是在私在公,你……”奚先生看看旁边走廊上,站了好几位邻居,这就把手杖举起来,指点了她道:“我还没有进门,你就说上这样一大套。你要知道,我不是一里、两里路回来的,我是经过二十公里的长途汽车才回来的。”奚太太道:“你走了二十公里?你走了二百公里也应该。这是你的家,你不当回来吗?若依着我的兴致,我当追到重庆质问你。我在家门口说你这就十分谦让了。”奚敬平虽然向来受着太太的管束,但在朋友面前,他这个面子是要绷着的。他想继续吵下去,恐怕太太会说出更不好听的话来。站着呆了一呆,将身子扭过去,将手杖点着石头坡子,又向原来的路上走回去。奚太太叫道:“奚敬平,你走,你飞也飞不了!”说着,自己就追了上来,她原是穿着拖鞋的,为了走路便利,脱下了拖鞋,光着两只白脚,径直向前追着。奚先生看到许多邻居都各在自己家里向外望着,他还不肯失落了这官体,依然是缓步而行。奚太太只是一段五十米的竞赛,就超过了奚先生,双手一横,拦着去路。 奚敬平对于这个作风,似乎不可忍受。他取下了头上那顶战前的宝藏巴拿马草帽,拿在胸前,当扇子摇着。但他还不肯高声,皱了眉道:“你这不是笑话吗?”奚夫人两手叉了腰,挡住了去路,偏了头道:“不许走,我要和你开谈判。要走也可以,我们一路到重庆去。”奚先生不说话了,只将帽子在胸前摇着,石太太在走廊下高抬着手,连招了几下,笑道:“奚先生回来罢,我还在这里等着呢。你回来了,太太少不得和你做顿很好的午饭,你怎么不回来?回来,回来!”她说着,手只管乱招。奚敬平道:“石太太我不是不回来嘛!我不回来,冒着阴雨天坐长途汽车干什么呢?我去找正山兄谈谈罢。”石太太乱摇着手道:“你可别找他。你找他,那是问道于盲了。有什么事,你和我商量罢。”说着,就径直走出来,直奔到一处。奚敬平笑道:“石太太知道我今天会回来?”她笑道:“我是前朝军师诸葛亮,后朝军师刘伯温,掐指一算,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说着,一把就把他手上的草帽夺了过去。那还不算,又扯着他的西服笑道:“穿这样漂亮的衣服,站在烂泥里面,你看,也不相称吧?回去罢,有什么话,家里说。”奚敬平看看自己太太光着两只白脚,站在水泥糊刷着的石坡上,身上一件薄绸的旧长衣,腋下倒有两个纽袢没扣,披了一把头发在肩上,实在不成样子。便道:“好罢,我们回去说罢。反正……”说着,他摇了几摇头,向家里去。 这时,奚太太算是醒悟过来了,自己还赤着两只白脚呢。这就向石太太笑道:“这是个笑话,我一忙就把两只拖鞋忙掉了。”说着,抬起一只白脚给人家看。她是站在一块油滑的石板上的,只剩下一只脚站在石板上,已是站不住。她抬着那只脚的时候,来个金鸡独立势,那双脚像踢足球似的踢了出去。于是身子向后弯着,胸部仰起来,取个重点平均的度数,那只单脚支持不住,屁股向下一坐,就坐在石板上了。她穿的是件薄绸衫子,白底子上的红蓝花点子。已经是只有一点模糊的影子,其形如纸,她向后一坐,压着那后底襟,早是哧啦一声响,除掉了半截。她这一下颠顿,顿得全身骨头作痛。两只眼睛里的眼泪都要流出来,坐在石板上,有五分钟不能站起来。石太太走过来,弯着腰将她搀着,笑道:“这是何苦,气是生了,苦也是自己吃。”奚太太右手被扯着,左手揉着眼泪,只管嘻嘻地笑。石太太笑道:“站起来罢,可别把我拉下去了,两人全在烂泥里打滚。”奚太太借着她的力量站起来,那身后压断的半截长衫,没有和衣服完全脱离关系,像挂穗子似的,掩盖了两腿的后面。石太太站着向她使了个眼色,又把嘴向她身后努了一下。她回头看了一眼,把一张气紫了的脸色,又加上了一层红晕,乱摇着头道:“真是把我气疯了,真是把我气疯了!”她下意识地将一只手掩着后身,就赶快向家里走了去。 奚敬平先生,似乎已知道今天的形势严重,尤其是夫人摔了一跤,必定要在任何人头上出气,其锋是不可犯的。他王顾左右而言他,走到廊檐下,向李南泉这屋子,连连点了两下头道:“没有进城去?”李南泉道:“颇想进城,但是正赶上写点东西,没有走得了。这两天报纸很热闹吧?苏联和德国的冲突,越来越热闹了吧?”奚先生表示对国际形势,比任何人要熟习得多,摇摇头道:“那没有关系,东西两面作战,这是希特勒胡闹的事情。苏联只要再支持两个月,冬季一来,德国军队就没有办法。当我在莫斯科的时候,十月初就下雪。希特勒若不知进退,可能会遭受拿破仑在帝俄境内的惨败。”他正说得洋洋得意,啪咤一声,在身后响着,碎片纷溅。正是一只粗瓷杯子,在走廊地上砸了个粉碎。他回头看时,奚夫人沉下了一张凶恶的面孔,将手指着道:“你还谈什么天下大事!你的家事管不了,你自己这条身子也管不了,你懂得什么?你是中华民国抗战时期里一个大混蛋。”奚先生看看左右邻居,全在走廊下度着阴天,每只眼睛,都向这里望着。明知道太太是个夸大狂,已说得她是个善理家政、善管丈夫的第一流人物;根本自己在家庭里的名誉就不大好。这时,在众目灼灼之下,人家是怎样揣想着,那是不言而喻的。若不起点反抗,那一切是被人家证实了,于是昂起头来,先淡笑了一声。 他于是向后退了两步,离开了夫人的逼近,摇摇头道:“你简直有神经病。”奚太太道:“我有神经病?我看你简直疯了。在这个时候,抗战到了最艰苦的地步,你还有心玩臭女人。哪里臭茅厕里出来的臭婊子,让你捡到了当宝贝。你是抗战公务员里面,最没有心肝的东西。”奚先生把脸色由红而紫,由紫而更变得苍白。两只手只管气得发抖颤。石太太立刻走向他两人中间一站,笑道:“这是何必?天天望先生回来,先生也是天天想回来,回来之后,两个人不好好说一阵子、笑一阵子,却是见了面就开辩论会,那岂不是有悖原意?”奚太太道:“什么有悖原意?我根本就是要他回来开谈判的。”奚敬平淡淡笑着,鼻子里哼了一声,因道:“开谈判就开判罢。大不了……”他说到这里,看看夫人那颜色,还是紫中带黑。而且两只眼的垂角,更是格外地弯曲,那气就大了。这个时候,若说出“离婚”两个字,可能会引起武剧,他说到这里,把话音拖长,没有把话接着说下去,背了两手在身后,在走廊上来回踱着步子。所幸他家的女仆,还能趁机解围,已经端了一把竹围椅来,请主人坐下,同时泡了一杯茶,放在窗户台上。他两手提了西服裤子脚,向椅子上坐着,同时将脚架了起来,笑道:“管他呢,舒服一下子,就是一下子。”奚太太两手叉了腰,在屋子门口站着,因道:“你要舒服一下子,休想!我们当了朋友的面,现在把话说开。” 经过这一度的冲突,奚敬平夫妇,都缄默下来。奚先生是捧了那一玻璃杯茶,就着嘴唇,慢慢呷着。奚太太却叉了两手,始终沉了脸子,垂了眼角,向先生望着。石太太对于闹家务,那是相当内行,她知道这是暴风雨前之片刻宁静。要平息事端,这个时候,来个釜底抽薪,那还是来得及的。于是向前一步,挽着奚太太的手道:“有什么话,我们到屋子里去说罢。你把门将军似的,站在这屋子门口作什么?”奚太太将身子一扭道:“这是我的家,我爱在哪里站着,就在哪里站着。”奚先生对于“我的家”三个字,似乎认为这很可考虑,端着玻璃杯子微微一笑。但他并没有作声,也不向太太这方面看了来。石太太觉得他这个微笑,很有轻蔑的意味,若是让奚太太看到,那就是导火线,这就将身子闪到两人的中间站定。她先向奚太太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又将她的手腕微微牵了一下。奚太太始终认着石太太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在她这种指示之下,心里便想到石太太有个有利于己的策划,这就悄悄转身走进屋子去。奚敬平依然端坐着拿了茶杯慢慢喝着。他的脸上,也不断发出笑容。约莫是十来分钟的时候,石太太先出来了,她向奚先生笑着点了个头,因低声道:“奚先生,不是我站在妇女的立场上说话,你……”说着顿了一顿,然后又笑道:“你是亏着一点理的。你必须这样设想我们作调人的,方才可以向下说话。” 奚先生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茶,笑道:“我又怎么欠着一点理呢?”石太太笑道:“不问你太太所说你的事情,是真是假,你得好好解释,你不能扭转身就向原来的路上走。”奚敬平笑道:“你确是站在妇女立场上说话的。你看,我还没有走过屋门口这道桥,她就迎了向前,两手把我抓住,不由分说,乱骂一顿。什么事那样急,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赤脚跑了去呢?这首先是给我一个难堪。我还有什么话说?我就躲开她罢。”奚太太也出来了,还是站在屋子门口将手叉着腰。因道:“老兄,你不要和他说话,他枝枝节节说些不相干的事,倒躲开了正题。奚敬平,你干脆说出来,为什么做那不要脸的事,躲在城里玩女人?吃馆子以后,去看话剧;看完了话剧,就去住旅馆。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打听出来了。让邻居们听听,这是不是你抗战公务员所应当做的事?”她越说越生气,就伸直了一条光膀子,向奚先生指着,而且是直指到他鼻尖上来。奚敬平颇有“高鼻子”之外号,奚太太的手指又长,伸了右手膀和食指,丈八矛似的指到他鼻子尖上。这简直告诉了邻居,这是奚先生特别的标志。站着看热闹的邻居们,谁都不免要由心窝里突发出那个笑声来。当然,这是很不礼貌,所以大家背转身,借了缘故,各自走回家去。邻居都不堪,自然身当其冲的奚先生也是不堪,他一句话也不多说,站起身来就走。他不能向家里走,也不便再向泥地里走,李南泉这边的草屋,却是和奚家的瓦屋走廊可以连接起来的,因之,他就顺着廊子走将过来。 李南泉还没有走进屋子去呢,看到奚先生走来,自不能避开,让到屋子里坐谈一二十分钟。奚先生对于刚才的家务,丝毫不在意中,他还继续着刚才没有谈完的苏德战争预测。可是他家的小孩子,已是前后两个,在门前来往打探过去。李南泉便笑道:“奚兄,你还是回府去,和太太谈谈罢。既是回家来了,太太有什么误会,以赶快解释清楚为妙,现在若不理会,回家去还是要继续商谈的。阴雨天,到了晚上,蚊子都钻到屋子里来了,亮了菜油灯谈话招引着许多虫子,真是讨厌。”他这样一提,他家两个孩子,索性由走廊上进来,各扶着爸爸的一只手扭了身子,连连说着:“回去回去。”奚先生向主人点了个头笑道:“回去是对的,迟早是过关,不如趁早罢。”李南泉只送到屋门口,以避免偷看人家家务的嫌疑。可是不到五分钟工夫,就听到奚太太在那边放声大哭。哭了二十来分钟,又听到她带了哭音在数骂着。那奚敬平先生对于这些声音,仿佛丝毫没有听见,慢慢踱着步子,踱到了走廊的这一头来。这里直柱与窗户台之间,曾拴着一根晾衣服的粗绳子。他手攀着绳子,抬了头向天空的阴云望着,口里哼着皮簧道:“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后宫院有一个吕后娘娘,保镰路过马蓝关。”他在一口气之下,就唱了好几出戏。有时一整句十个字,还没有唱完,他又想到别出戏上去了。可想到他心不在焉。口里所唱的,并没有受着神经的指挥。 李南泉一看,奚先生采取个谈笑挥敌的态度。倒要看奚太太次一行动是怎样。不然是难于收拾的。正是这样想着,奚太太却带着哭音骂了出来。她一面走着路,一面抬了手向奚敬平指着。指一下,人向前走一步。奚敬平始而是装着不知道,直等她挤到了面前,身子一转,缓踱着步子闪过去。在他家的窗户边,还摆着一把竹椅子呢。他又是那个动作,两手牵了西服裤脚管,身子向下一坐。坐时,自然是两只脚向上一挑,同时,他就借了这两个机会把腿架了起来。奚太太看到他这样自然,再看看左右邻居,兀自分散在走廊上向这里望着。她是以一个家庭大学校长的姿态,在这村子里出现的,若是太泼辣了,恐怕也有失身份。因之,她先忍住了三分气,然后将两只手臂在胸前环抱着,半侧了身子,向奚先生看望着,冷笑道:“你不要装聋作哑,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你得给我一个了断。”奚先生将放在窗户台上的玻璃杯子拿起来,端着就喝上了两口。手里还兀自端着杯子呢,口里可唱上了《打渔杀家》。“将身儿来至在,草堂内坐,桂英儿捧茶来为父解渴。”他唱的声音虽然是不大,可是他在坐唱着,显然对太太所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加以理会。奚太太将身子逼近了两步,已是和奚先生身体相接了。先“嘿”了一声然后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答复我?不答复我也不要紧,我自有我的办法。” 吴春圃先生,这时由他屋子里出来了,向李南泉作了个鬼脸,又伸手向奚家的屋子指了一指。李先生也就只点点头微笑着。那边屋子里,正闹着滑稽交响曲。奚太太在骂着女人口臭,腋下有狐骚气,身上有花柳病。奚先生却在唱着京戏老生。由谭鑫培的《卖马》,唱到海派麒麟童的《月下追韩信》。他们家的孩子们,在走廊上吃胡豆过阴天,为了分配不匀,操着纯粹的四川话在办交涉。他们家的用人周妈大声从中劝架道:“这些个娃儿,硬是不懂事咯。大人有些事,就不要割孽嘛。两粒胡豆,算啥子事?”这时,奚先生开口了,他笑道:“要闹就由他们去闹罢。闹得一团糟,这才教邻居们有戏看呢。”这些声音,把在屋子里的李太太也惊动着出来了,问道:“打起来了?”李先生笑道:“不相干,学校里起学潮。”李太太道:“那个学校有学潮?闹到这里来了?’‘李先生说了句“家庭大学”。在走廊上的邻居们恍然大悟,大家一阵笑。有几个人笑出声来时,立刻觉得不妥。个个将手掩着嘴,就弯着腰钻回屋子去了。李先生撑着伞在屋子里写稿,本来就十分勉强,窗子里的光线就像是黄昏时候似的。现在天窗里的细雨烟子力珏浓,深谷里两边山峰上的湿云,连接到一处,尽量向下沉,已压到了草屋顶上。窗子里的光线,已成了黑夜。看书写字,全不可能。他索性搬出了那木架布面睡椅,仰坐在走廊下睡觉。不知是何缘故,奚家的交响曲突然停止。烦闷的人,在阴沉的空气里,也就睡着了。 李先生在蒙眬中做了一个梦,梦见在北平的北海看雪,眼前一片冰湖,没有遮挡的东西,只觉那西北风拂面吹来,吹得人周身毫毛孔只管向肌肤里紧缩着,站在这里有些忍受不住。可是睁眼一看,依然人还在四川,人是睡在草屋的走廊下面。天色已经全昏黑了,半空中风透过了细雨烟子,扑到人的身上,只觉冷飕飕的,立刻把人惊骇得站立起来。这时,所有前后邻居家里,都已亮上了灯火,尤其厨房里,煤得灶火熊熊,已是到烧煮晚饭的时候了。再看奚家,三个小孩睡的卧室里,有稀微的灯光,由窗户里放出来。奚太太的卧室,却已门窗都闭,鸦雀无声。而且也没有了灯火。回到房子里,方桌子上,已经亮起了菜油灯,筷子、饭碗都摆在灯下,四只菜碗,放在正中。一碗是红辣椒炒五香豆腐干、一碗是红烧大块牛肉、一碗小白菜豆腐汤、一碗是红辣椒炒泡菜。不由得拍了手笑道:“好菜好菜,而且还是特别的丰富。”李太太由外面走进来,笑道:“这是我慰劳你的。你撑着伞在屋漏底下写稿子,那是太辛苦了。反正有那笔稿费,我们可以慢慢享受。”李南泉走到桌子边,提起筷子来,先夹了一块红烧牛肉送到嘴里咀嚼着,点了几下头道:“不错,味儿很好,哪位烧的?”说着这话,望了太太微笑。李太太道:“不怎么好,你凑合着吃。” 李南泉笑道:“我们可不是家庭大学,就连家庭幼稚园这个招牌,也不敢挂。倘若我们那位大学校长,也能施用你这个法子,这要省多少事非。”李太太道:“人家是以贤妻良母的姿态出现的,我是以平常的妇女姿态出现的。今天晚上很凉,雨又不下了,正好工作,快吃饭罢。别管人家的闲事。”李先生说了句“原来如此”。下面虽还有一篇话可说,但想到这有点是昧心之论,而又埋没了这红烧牛肉,和红辣椒炒五香豆腐干的好意,只好是不说了。晚饭以后,燃起一支土制的蚊烟香,在菜油灯下开始工作。太太是慰勉有加,又悄悄在桌上放下了一包“小大英”,而且泡了一杯好茶。李先生有点兴致,作了两篇考据的小品,偶然在破书堆里,找了几本残书翻阅翻阅,消磨的时间,就比较多。将两篇小品文写完,抬起头来,见加菜油的料器瓶子,放在窗户台上,看瓶子里的油量,已减少到沉在瓶底。山谷草屋之中,并没有看到时刻的东西,就凭这加油量的多少,也很可以知道是工作了若干时刻了。他揉揉眼睛,站了起来,但见屋子里蒙咙着黄色的菜油灯光,让人加上一层睡意,门窗全关闭了,倒是隔壁屋子里的鼾声,微微送了来。开着门,走到廊子下,先觉得精神一爽,正是那廊檐外的空中凉气,和人皮肤接触,和屋子带着蚊烟臭味的闷热空气,完全是个南北极。他背了两手在身后,由廊子这头踱到廊子那头,舒展着筋骨。 这时,茅檐外一片星光,把对面的山峰,露出模糊的轮廓。而那道银河却是横斜在天空上,那银河的微光,笼罩在茅檐外面,可以看到茅檐下的乱草,一丝丝的,垂吊了下来。那雨后山溪里的夏草,长得非常茂盛。虫子藏在草丛里,啧啧乱叫。越是这虫声拉长,越觉眼光所看到的,是一片空荡。他在走廊上慢慢踱着步子,觉得心里非常空虚。他默想着,这抗战时期的文人生活,在这深山穷谷里度着茅檐下的夏夜,是战前所不能想象的。这样凉的天气,谁不抢着机会,做一场好梦?正这样想着,却见奚太太卧室的窗户,突然灯光一亮,随着也就有了说话声。首先听到奚太太那带了八分南腔的国语。她道:“直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那你简直是没有诚意待我。我并没有什么要求,我只希望你把认识这女人的经过告诉我。你肯把这事告诉我,那就是你表示和她断绝关系的证明。若不是这样,那就是你还要和她纠缠。”这一串话,奚先生并没有答复。于是奚太太又改了低微的声音向下说,李南泉虽不愿意打听人家夫妇的秘密,可是在这深夜的荒谷里,灯光和人语声,都是可以引诱人的。他缓缓向奚家屋角边走来,那细微的声音,虽是听得更明白些,但是有时说得极低,只能片断地听到:“你说罢,我可以饶恕你……不行不行……这是谎话,我不需要你这假惺惺了……”最后听到奚太太一片嬉笑声。 李南泉听到这笑声,自然不便向下听,这就背着手缓缓向走廊这头走来。那天上的星斗,钻出了雨云的阵幕,向夜空里露着银白色的钉子,在草屋顶上、山峰的草木影上,轻轻地抹上一层清辉,那山谷中的人行路,像一条带子,拦在浓黑的山脚下。那里像有两个人静静地站着。李先生定睛细看,那两个人始终不动,于是故意将脚步走得重些,以便惊动他们。但他们依然不动,而且那身子好像是慢慢向下蹲着。于是走到屋檐下,重重地对那边山径咳嗽了两声,那两个影子依然是不动。这就让他打了个冷战,每个毛孔,全收缩了起来。但奚太太倒是和他壮胆子,突然“哇”一声哭了起来。在这哭的声音中,还带着凄惨的叫骂声,这一开始,足足有半小时,那声音非常尖锐。李南泉听了这声音,以为路上那两个人影子,一定会被惊动着走开的,可是那两个黑影,依然镇定不动,甚至还有些像站得疲倦了,打算向下蹲着。李南泉想起来了,那正是山麓小沟沿上两株小柏树。当夕阳西下的时候,站在山径上说话,为了避免太阳晒着,不是还闪在柏树荫下吗?这并没有鬼,更不会有什么妖物,心里定了一定。半小时后,那奚太太的哭骂声,算是停止了。南方国语的谈话,却又在开始。她道:“你告诉我,到底那个女人和你订了什么条约,你打算怎么样对待她?你不说话不行哪,总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但她说话之后,一点回音没有。 照着白天奚先生那个谈笑麾敌的办法,这时候,他应当唱起“孤王酒醉桃花宫”的。可是奚先生始终是默然,任何回答都没有。奚太太的哭声,叫骂声,在三十分钟之后,也就再而衰,三而竭。她似乎明白了奚先生的疲劳轰炸战术,在说过几句话之后,就停顿了几分钟。几分钟之后,她又骂上几句。在奚先生这边,他始终是不回答。李南泉在走廊上来回踱了几次,感觉到相当单调,也就回屋子安歇了。一觉醒来,天色已是有些蒙蒙亮,窗户纸上,变成了鱼肚色。他醒来之后,首先听到的,便是隔壁奚太太一阵哭声。那哭声越来越凄惨,被惊醒的人,实在无法安歇,只得披衣起床。打开屋门来,向外面探视。虽然是夏季,因为大雨初霁,太阳还没有出山的时候,山溪两岸,像冒出一阵轻烟似的,笼罩了一层薄雾。薄雾里,有个人影子,走着来回的缓步。他走着几步路,就站着一两分钟。站着的时候,随手就扯着路边的树枝,或者弯了腰下去,拔起地上的草茎,将两个指头抡着,送到高鼻子尖上嗅嗅,然后扔到地上去。李先生将那没有门枢纽的门板,两手掇了开来。一下哄咚的响声,把他惊动了。回头来看到时,苦笑着点了个头。 李南泉这就不能不有表示了,因笑道:“奚兄起来得这样早?”他笑道:“谈什么早不早。根本我就没睡。大概你府上,也很受点影响吧?”李南泉听听隔壁奚太太的哭声,已经停止了,这可以含混过去。因道:“没什么影响呀,你说的是那一点?”奚敬平还想说什么时,他家里女工,却站在屋檐下向隔溪叫着:“先生,回来吃茶,茶泡好了。”奚敬平掉转身来向家里走,步子非常迟缓,似乎还带着考虑的态度。奚太太却由屋子里出来了。她两手捧着搪瓷茶盘,里面放着几个鸡蛋,和一只陶器罐子。李先生远远看去,虽然她两只眼睛,还略现着有点浮肿,可是她头发已梳得溜光,脑后扎两个老鼠尾巴的小辫子。而且她脸上有一层浮白,似乎是抹过雪花膏了。她站在走廊上,向走来的奚先生望着,虽然脸上一点笑容没有,但也没有一点怒容,很从容地问他道:“给你煮三个鸡蛋作点心。你是吃甜的呢?还是吃咸的呢?”他这一问,连在一旁的李先生,听了都有些愕然。并不曾经过什么人劝解,怎么她自己屈服下来了?再看看奚先生时,态度却十分平常,他微点了两点头,声音很低,答复了两个字:“随便。”这分明是奚先生还不肯赏脸,换句话说,乃是挑战行为,这反响不会好的。李南泉为奚先生捏了一把汗。 可是事情有出乎意外的,奚太太对于这分冷落,却丝毫不感到什么难堪。她还笑嘻嘻地向丈夫道:“那么,我就作甜的罢,家里还有一点好糖呢。”奚先生只点点头。李南泉看到,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并没有看到奚先生施行什么对策,怎么奚太太的态度就好转了呢?这时,对过的山峰,在尖顶上涂了橘红色的光彩,正是出山的太阳,它已向高处先放开了眼,今日要大天晴了。李先生过了三天的漏屋生活,心里烦得了不得,这一线曙光,颇给予安慰不少,于是在水缸里舀了一盆冷水,匆匆洗脸漱口,身上披起旧蓝布大褂,拿着手杖,走出门去,在山径上作了一度早起的缓步运动。约莫是半小时,缓缓走回。只见家门口对面的山路上,围绕着一群男女,两位主角,便是奚敬平夫妇。奚先生已把穿回来的那套西服,笔挺地加在身上。将手杖的钩子,挂在左手臂弯里,斜了身子在人群中间站着。奚太太却是叉了手在腰上,挡着丈夫的去路,脸色气得红中带紫,将两只斜角眼,向奚先生望着,一言不发。两人旁边,站着石正山夫妇,各陪着奚氏夫妇一位,颇有作伴郎、伴娘之势。四个大人外,便围绕着奚家一群小孩子和石太太那位义女小青姑娘。他们各有各的表情:奚先生是冷冷地站着;小孩子哭丧着脸;石家夫妇好像遇到困难问题,双眉紧皱;小青姑娘,站得远一点,她手攀了树枝,弄着树叶子,静静地旁听。好像奚家这桃色纠纷,很是参考资料。 李先生慢慢向前走,自然也就走到了他们面前。看到这群人站在路头上说话,未便不理,也就站到一边,向石正山点了个头笑道:“起得早?”他笑道:“李兄来得正好。你加入我们这个调解团体罢。”奚太太首先接嘴了,摇摇头:“对不起,请朋友原谅我,我今天对任何调停,都不能接受。”奚敬平高鼻子耸着哼了一声,冷笑道:“不接受调停更好,难道还会把我姓奚的吃下去不成?”李南泉笑道:“二位都请息怒,让我从中插嘴问句话。刚才我还看到二位好好的,很有相敬如宾的局面。怎么这一会工夫,事情又有了变化了?”奚敬平淡淡地冷笑了一声道:“人要发神经病,就是找医生也医治不了的,我有什么法子呢?”奚太太瞪了眼道:“胡说,你才有神经病呢。请问重庆这地方,我怎么不能去?”奚敬平道:“谁管你,你爱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但你和我一路去,显然是有意捣乱,我不奉陪。”奚太太道:“怎么是捣乱?我们不是夫妻吗?同桌吃饭,同床睡觉,怎么就不能同到重庆去?”奚敬平道:“那是我的自由。”他就只说了这句,不多交代,把身子扭过去,就向回家的路上走。奚太太看到,以为他真是回家,也就随他去了,因道:“大家看看,这也算是我不好吗?为什么不许我和他到重庆去?”朋友们听这口音,自知奚太太是要赶到城里去,查奚先生寓所的秘密,大家指东说西地劝了一阵,约莫是五分钟,他家的大孩子,匆匆地跑了来道:“爸爸由山沟里走了。” 听了这个报告,奚太太脸色勃然大变,将两脚一顿道:“这家伙太可恶了!”说完,像发了疯似的,提起两只脚就顺着山径小路,向乡场上拼命跑。石太太看了她这样子,顺手一把将她拉着,口里连说“不可不可”。但她这一下捞空了,只能觉得奚太太手臂的皮肤。她头也不回,径自走了。李南泉不免怔了一怔,因向着石氏夫妇问道:“这是怎么周事?”石正山笑道:“这个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敬平这次回家,还没有料到事情有很大的决裂。打算回来和太太敷衍敷衍就过去了。不想奚太太是要盘问个水落石出,一切敷衍不受。而且也把她所侦察得来的消息,完全证明了。但这样,究竟是没有证据把握在手里的。所以她就改用了软化政策,愿意和敬平到重庆去玩几天,把这事情忘了过去。其实所谓去玩几天,那是一种烟幕。她想出其不意地跑到奚先生办公室里去,找些书面上的证件。这个意思,奚先生是明白了,大概这一类的书面证件,他不曾藏收起来的也很多。所以……”石太太站在旁边,只冷眼看着丈夫说话,而且也微微瞪了他两眼。不料石先生说得高兴,根本就不曾理会。她实在忍无可忍了,这就沉下脸来,将头_偏道:“你很懂,以后你也照着人家样子学。”说着,一甩手扭身回家去了。小青还是站在一棵小树下,将嘴一撇。她偷眼看着太太走远了,因低声道:“这是大谈家庭教育的一种羞耻呀!” 石正山先生听了这话,只是微笑了一下。李南泉倒觉得这有点意外。无论小青姑娘是不是取得了石小姐的资格,她对于奚太太,应该是晚辈,当着主子的面,这样批评长辈,透着有点放肆。可是,石先生为什么并不见怪?就故意向她笑道:“大姑娘,你是跟着石先生、石太太,很受点教育了。你觉得今天的事,哪个不对?”石正山笑着摇摇头道:“你不要睬她,一个女孩子,人家闹这样的家务,她懂什么?”小青道:“我怎么会不懂呢?现在也不是帝国主义的时候,大家都可以自由,好就大家好,不好就拉倒吗?天天都向人家夸口,说是家庭教育好,会管先生,先生在她面前,也像很听教训,可是造了反,把家庭教育当了狗屁,让暗下看到造反的人,真是笑掉了牙齿。”石正山笑着“唉”了一声道:“一个女孩子家,学得这样哕哩哕唆干什么?回去回去。”小青站在路头上,拉着树枝,使劲向怀里一带,小树枝断了,大树枝回弹过去,呼咤一声,弹了好些树叶落下来。她将头一偏,嘴一撅道:“我偏不回去,睁开眼睛就作事,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我还不如一条狗呢,狗守了夜,白天还可以在屋檐下睡一会子午觉。”李南泉看她这个说法,已经向主人直接加以讥讽了,而且还是当了主人朋友的面,这未免太给主人难堪。便故意从中挑剔一句,因向石正山笑道:“你家粗粗细细,全凭大姑娘一个人做,实在也是太累了。”石正山点点头笑道:“她倒是很能干。不过我太太,把她太惯坏了。唉!这也是家庭教育的耻辱呀。”说着,他望了小青姑娘,小青“扑哧”一笑。 第十七章我的上帝 李南泉有个平常人所没有的嗜好,他喜欢看那人与人之间的交涉和动作。这些动作,储存在脑子里,是写剧本写小品的很好资料。刚才奚氏夫妇过去的一幕,他看来,就不少是蓝本。心里正在默念着呢,不料石家义父义女,又表演这一幕。这且含笑在旁,且看他们继续说些什么。石正山对于李南泉之默察,似乎有点感觉,因向他笑道:“为了敬平兄的事,脸也不曾洗,我就跑出来了。他们这一幕戏,恐怕要闹到汽车站上,我可不帮同演出,引着大家来看热闹。小青,回去弄水洗脸罢。”他说着话,首先向家里走去。这位姑娘,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她站在那株小树下,依然不肯走去。抬起左手,情不自禁地,又将伸出来的小树枝攀住,右手扯着树叶子。但是她的眼睛却不望着树叶子,抬起头来,只管是向山顶上出神。李南泉和她的距离,约莫是一丈远,若是不和人家打个招呼,就这样走开,显着是太冷淡一点,便笑道:“大姑娘,你每日都是起得这样早。”她这才回过头来,因道:“可不是,这村子里起得最早的人,我也算一个。有什么法子,不起早,这一天的事情就做不完。不做完,也没有别人替你做,留到明天还是你来做。”李南泉道:“大长天日子,可以睡睡午觉。”小青将手扯的树枝放出去叹了口气,接着又摇了几摇头。李南泉笑道:“你是能者多劳。”小青道:“什么能者多劳,牛马罢了。” 李南泉不能想象到她对义父义母,突然会起着这样明显的反抗。对于年轻的女孩子,说话不能太露骨,所以还用话去安慰她。又不料她对“能者多劳”四个字,一听就能理解。因向她笑道:“大姑娘念了几年书?”她笑道:“我念什么书,不过在家里跟着认识几个字。”李南泉道:“跟谁认识的字?是你父亲呢?还是你母亲呢?”小青红着脸道:“是这样叫着罢了,他们也生我不出来。”这话说得是更明显了。她简直不承认她义女的身份了。正想跟着向下还问两旬,石太太却已在她茅屋檐下出现,高声叫着小青。她突然一抽身,大声答应了“来了”两个字。她一面向家里走,一面却轻轻地叽咕着:“一下也不让我得闲。什么女权运动,自己把人当牛马,那就糊涂了。”李南泉站在路上,发呆了一会,心想,接着这又是一幕悲喜剧了。李太太手提着一个竹制菜篮子,里面放着两个玻璃瓶子,就向这里走。她赤着脚,穿了鞋子,头发归理清顺了,脸上却是黄黄的,身上穿的那件浅蓝布长衫,下摆还有两个纽袢未扣。她走过来,李先生笑道:“刚起来你又打算自己去买菜?算了,来回好几里路,纵然买得适口些,也得不偿失。”李太太道:“反正早上也没什么事,只当是散步。你不是也在这里散步吗?”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因道:“这里不是有一台戏正上演着吗!我也可以借了这个缘故到车站上去看看这台戏。” 李南泉道:“我想不会吧?她自命为家庭大学校长,难道还能够把这桃色新闻弄到众目昭彰的长途汽车站去?”李太太笑道:“惟其这样那才算是新闻了,回头听我的报告罢。”说着,她就向上街的路上走去。今日天气好,几天的阴雨,屋子里什么东西,都很潮湿,趁了这个好天气,拿出来晒上一晒。于是李先生立刻回家,集合了佣人和小孩子,将细软东西,用竹椅木板架着,放到屋檐外来铺设,费了大半小时的工夫,算是布置停当。李先生口衔一支烟卷,站在走廊下休息,带着守着这业已破旧、而又无力再制的东西。就在这时,奚家两个男小孩,在对面山路提快了步子,向家里奔走。李南泉问道:“怎么着,又挂了球了?”那个大些的孩子,抬起手来,在空中摇了两下。李先生知道不是警报,就料着是奚氏夫妇问的问题,增加了严重性。随着向奚家屋子看去,见大孩子将脸盆脚盆,陆续盛了几盆水放在屋檐下;小男孩却端了两把竹椅子放在到他们家的小木桥上,把行路堵塞。这是什么意思?李先生看到这情形,倒有些莫名其妙。他们家的女佣工周嫂,就由屋子叫了出来道:“该歪?硬是笑人。你爸爸和你妈妈是割孽嘛,说的话吓吓人出出气嘛?你留下一盆洗脚水救火,算啥子哟!”这位女佣工五十上下年纪,蓬了一头半白头发,鸭踩水似的颠跛着两只解放脚,将破蓝布褂的大襟掀起,只是去擦洗衣盆里取出来的一双湿手。 李南泉道:“什么意思?救火?”周嫂道:“说的是!先生同太太在街上割孽,先生气不过,说是要放一把火,把这草屋子烧了,说是大家活不成。先生是一句话,那倒罢了。太太比先生的气还要大,硬是到香烛铺里去买了香烛、纸钱,预备回家来放火。”李南泉打个“哈哈”道:“买香烛钱纸,回来放火,有这样的事?擦一根火柴,向草屋檐下一点,就把房子烧着了,何必还要买香烛钱纸?”周嫂将手向山径的来路一指,因道:“你看,不是带着回来了?”李南泉看时,自己太太在后,奚太太在前,她手上正是提着一束纸钱,中间夹着一束佛香和一对大红烛。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步子很不正常。李南泉这就很觉得奇怪,夫妇吵架之后,为什么带了这敬鬼的东西回来?正注视着她的行动,他家两个孩子,跳着脚,连连摇着手道:“妈妈,不要放火,不要放火。”奚太太道:“胡闹,我放什么火?你不知道法律吗?放火是像杀人一样犯罪,要拿去枪毙的。”她说话时,已改了以前那种泼辣的态度,从容举着步子,到了小桥上。看到拦路的小竹椅子,就把纸钱香烛放到那上面,向孩子道:“你不要害怕,我和你们孩子求求神,也许你们可以得着神佛保佑,家里也就风平浪静了。”李南泉这才明白,家庭大学校长已经在开倒车。这当然是一件怪事,等到太太进了屋子,就跟了进屋,笑问道:“隔壁大学校长,要敬什么神?”李太太道:“她不是敬神。但我也不知道敬的是什么东西。反正不是观世音菩萨。因为菩萨是不需要纸钱的。你爱打听戏剧性的新闻,你就往后瞧罢。”李南泉笑道:“这里还会含有什么神秘吗?这倒是我想不出来的。”李太太笑道:“说破了就没有味了。”李先生已是感着奇怪了,太太这样说着,他更感到兴趣,不时注意着奚家的行为。到了黄昏的时候,他们家屋檐以外,向东北摆着一张茶几,将一个大倭瓜放在茶几中心,当了香炉、烛台,将一对红蜡烛和几根佛香,都插在瓜上。瓜后放着三个大瓷盘,分放着一块熟肉,一只熟子鸡,一条小咸鱼,这是三牲的意思了。奚太太站在茶几旁边,口中念念有词,陆续将纸钱放在烛火上点着,放在前面焚化。口里叫道:“你们都来,向东北地方,望空鞠躬。”她的两个男孩子,有点莫名其妙,只是遥遥站在茶几后方,不肯移动。她有一位十六岁的大小姐,名叫赛维。这也是奚太太向人注解过的,意思是赛过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她倒是站在母亲的一条战线上的,料着母亲这样敬神敬鬼,一定有个大原因存在。母亲叫鞠躬,她就鞠躬,而且姿势是非常之恭敬而严肃。她事先就预备好了,上身穿着学校里的草绿色制服,下面系着青布短裙子。这时垂直了两手站得笔直,然后弯下腰去,行着四十五度的鞠躬礼,而且先后三次。她行完了礼,奚太太又向两个男孩子道:“姐姐都行礼了,你们为什么不来?行完了礼,我煮着这鸡和肉给你们做晚饭菜,让你们吃了,家庭和睦长命百岁。”那两个家庭大学学生听说有鸡有肉吃,这才走过来,对着大倭瓜胡乱鞠躬一阵。 李南泉越看越稀奇,自己也忘了有什么不便,就走向前两步,直走到走廊草檐下,手扶了柱子站着。奚太太蹲在地上,将一根木棍子,拨着焚火的纸钱,倒是很诚敬的样子,偶然一抬头,看见李先生那样注意,便笑道:“李先生觉得我今天烧纸是太早了一点吧?到七月半还有几天呢。我不是为了这个事。”李南泉点点头道:“我知道,你做事是不会偶然的。”他这样交代过一句话,也就完了。天色已是渐渐昏黑,李先生全家人,都在草檐下的一小片平坦地上乘凉。椅子、凳子、布面睡椅,纵横交叉。李先生自己,躺在睡椅上,手拿一支烟卷仰望着夜幕上的天河。心里想着,这道天河,家乡也是照样看得见,不知道家乡人,在这天河影下作些什么感想?他正是这样出神,一阵拖鞋踢踏声,远远地告诉人们,是奚太太来了。李先生对于焚烧纸钱野祭的事情,感到莫大的兴趣。这就笑着叫道:“奚太太,现在清闲过来了,在这里坐着摆一摆龙门阵罢。”奚太太先叹了口气道:“谈话的材料多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只是说了之后,又要添上我一肚皮闷气,那让我怎么办呢?我们谈一点别的,不要谈我家的故事罢。”她说着话,在椅凳子空档里挤了过来,就在李先生身旁一张小矮凳子上坐着。她先问道:“李先生,你看鬼这东西,宇宙里到底是有没有?据我看来,一定是有的,你说我做事不偶然,那是对的,我考虑的多了。” 李南泉道:“鬼这个东西,穷竟有无,我的知识,还不够来答复。不过奚太太每做一件事,都是给家庭和社会作模范的,其中一定有很大的意义,你可以告诉我吗?”奚太太说:“你就猜猜吧。”李南泉道:“反正无事,我们就猜猜罢。我想你是不大信仰宗教的人,若说不是祭鬼,这当然不是供上帝。”奚太太笑道:“那说得太远了,哪里有用香烛纸钱去敬奉上帝的?”李南泉道:“用纸钱敬奉上帝的事,虽然没有,可是用香烛三牲敬奉上帝的事,却是有之。当年太平天国,每逢礼拜日讲道理之先,就有这么一套敬奉上帝的事。”奚太太道:“李先生,你真是多见多闻。这样的事,你都可以找出前例来。不过我实不是敬上帝。”李太太在一旁坐着,便插嘴道:“那末,你是敬什么佛菩萨?”奚太太道:“不,佛菩萨他也不要钱,而且也不吃荤。”李南泉道:“这就奇了,难道你相信什么《玉匣记》?那书上面倒是告诉人某日某时,朝着什么方向送鬼的。”奚太太在星光中嘻嘻笑了一阵,却没有把话向下说。李南泉道:“在西洋科学发达的国家也不能肯定地作无鬼论,至少这东西是个未知数。在没有损害精神的情形下,就承认有鬼,也没有多大关系。”奚太太听了这个说法,在星光中连连拍了几下手笑道:“李先生的见解,往往和我不谋而合,我就是你说的这个看法。宇宙是太神秘了,我们能知道多少?鬼这东西,没有科学方法证明他有,但也没有科学方法证明他没有。我就是在这种心理下烧香、化纸的。”李太太道:“那末,有个对象了,这鬼是谁?” 李南泉笑道:“这两个大前提,经解释,很清楚了。现在我们所要知道的就是,这是什么鬼?”奚太太还是嘻嘻地笑着,没有说出来。李太太笑道:“我想起了一个典故。那《双摇会》戏里两个花旦,摇骰子的时候,她们曾静默合掌祷告,据说是祷告马王菩萨。马王爷有三只眼,中间那只眼,他就是观察妇女问题的。”李南泉哈哈大笑,连说“岂有此理?”奚太太对于京戏,是绝对的外行,什么叫《双摇会》她也不懂;马王爷这话,她更不明白了,便道:“李先生,你为什么这样大笑,我倒有些不明白。”他道:“她说的那个菩萨,并没有什么稀奇,不过她引的典故,倒十分恰当。”奚太太道:“那不见得会恰当吧?我敬的这个鬼,并非外人。”李南泉道:“哦!你是供祖先。”奚太太道:“至多我们是平等的,她也不能作我的祖先吧?”李南泉道:“平等的,是男人是女人?”奚太太道:“是女人,仅仅是年岁比我大一点。其余,她是不能受我一祭的。至于孩子们祭祭她,那倒无所谓。”李南泉听了这话,就猜中了十之六七,突然坐了起来,将手拍着腿道:“假如我们作有鬼论的话,这是不可胡闹的。鬼的嫉妒心要比人大得多。不说别的,只凭奚太太这样年轻漂亮,你祭她,她不来便罢,她若来了,看到你这样子就要作祟。我们住在这深山大谷里,这是闹着玩的吗?你看那纸钱灰还在烧着,也许那女鬼,现时正在那山沟里深草丛中坐着呢。” 奚太太听到这话,不觉身上毫毛孔立刻收缩了一下,接二连三回头向身后望着。他们这乘凉的地方,前前后后都栽着大丛小丛的草木花。这时,有些微风过来,摇撼着那花叶乱动,在星光下,就像一群魔鬼,支手舞脚,在地面上蹲着。她心里“哟”了一声,但没有喊出来。她知道喊了出来,是与家庭大学校长的声誉是有关的。立刻把这“哟”字咽了下去了。只是将坐凳向前拖了一拖,更接近李氏夫妇,因道:“这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想是不会发生什么事故的吧?”说着,她身子向前挤了挤。李南泉道:“上次我和你测字,现在要我和你占卦了。你让我来掐指算上一算。”奚太太道:“不开玩笑。我真有点含糊。”李南泉道:“含糊?此话怎讲?”奚太太的身子,又向前挤了一挤,把头伸到人缝里来,因低声道:“我们奚先生家里,原来有个疯子,后来,她死了。”李南泉道:“那是敬平兄什么人?”奚太太道:“你猜是他什么人?他是自幼订婚的。和这个疯子还生了两个孩子呢。”李南泉道:“哦!是他原配的太太?大概是死了?”奚太太道:“当然是死了,老早就死了,我来的第三年,她就死了。”李太太道:“那是怎么个算法呢?”她说着这话时,似乎感到了极大的兴趣,这就坐着挺了身子,伸手握住奚太太的一双手臂。奚太太道:“男人就是这样可恶,奚敬平对于这个人,完全是瞒着我的。等我知道了,我已非和他结婚不可。” 李南泉道:“我算明白了。大概奚太太结婚以后,那位家乡太太,曾出来找麻烦吧?”奚太太道:“虽然找麻烦,我倒是和她没有见面。因为我那时住在南京,也总算是相当好的房子,她一个乡下来的女人,看到这种排场,她就不敢上门。而且敬平对她,除了不理而外,还要把她送到法院里去。”李太太道:“作太太的来找丈夫,还有什么犯法之处吗?为什么要到法院?”奚太太道:“当然,敬平不过是吓吓她,不能就作了出来。当时,我很年轻,我不管这事,我也没有去拦阻她。那女人在南京,人生面不熟,虽然还有敬平的同乡。可是他们很不同情那个乡下女人,并没有谁和她说话。她住在小客店里,得了几个钱就回家了。”李南泉道:“你不是说她还有两个孩子吗?”奚太太道:“这是敬平的不对,他有了新太太,儿子都不要了。”李太太对于奚太太所说“新太太”三个字,听来觉得非常入耳。奚太太平常对所有新太太、抗战夫人、伪组织、无论是好是坏的名词,一概加以否定。干脆,她就以“姨太太”三字目之。甚至姨太太这名词她也还觉得太轻了,总是说臭女人。这时,李太太心里忽然来了一个反映,打算问她一句,你不也是“臭女人”,至少那个乡下女人,在她的身份上,可以说你是臭女人。这就坐起来问道:“新太太?奚先生那时在你以外,还有一个太太吗?”奚太太冲口而出地说了句“新太太”,她并没有加以考虑,被人家一问,她倒是默然了。 李南泉知道这事很为不妙,便把话扯了开来,因道:“不要打岔,你让奚太太把这故事说下去。以后怎么样呢?”奚太太叹了口气道:“咳!这就是我今天烧香纸的原因了。在那乡下女人还没有来以前,她的大男孩子就死了。她也许是为了这事受到刺激,不能不来南京找奚敬平。可是拿了钱去回家之后,那个小的男孩子又死了。怎么死的,我不知道,现在我想起来,也许和那乡下女人没有得着结果,有些原因。这两个男孩子一死之后,她就疯了。疯了以后,敬平就更有法律根据了,他正式和那女人提出离婚。这个消息传到那女人耳朵里,不用上法院,她就死了。”李南泉拖长了声音,叫了一句“我的上帝”。奚太太被这声惊叹之词震动了,不由得低声也叹了口气道:“这也是作孽。”李南泉道:“那位太太和她两个孩子,完全消灭了,这事是很悲惨的了。不知道敬平兄对这事作何看法?”奚太太道:“他有什么看法呢?事过了,一切也就忘记了。我虽站在胜利的一方面,可是我若站在女人的立场说话,我对她倒是很同情的。你看,敬平他又在糟蹋女人了。我希望和那死去的可怜女人来个联合战线。”李南泉笑道:“那么,你们要阴阳并肩作战,对那个和敬平谈恋爱的女人进攻?”奚太太道:“不是进攻,只是防守。”李太太道:“我的嘴直,这事你应当考虑。你焉知不是那个死去的女人和这个女人,联合向你进攻呢?她在阴间里也可以报复呀!” 奚太太听了这话,未免身上哆嗦了一下,反问着道:“那不会吧?”李太太道:“你知道怎么不会呢?反正你们在恋爱的立场上,都是敌人,凡是三角形的敌人,从古至今,都是两个打一个,等到三个之中取消了一个,其余两个再来对垒。而且那个死鬼直接的敌人是你,现在重庆城里这个女人,直接的敌人也是你。同病相怜,目的又是一个,正好攻守同盟……”奚太太道:“她们怎么会联合得起来呢?要说那个死鬼,她倒是和我可以同病相怜的。”李南泉笑道:“这就奇怪了。你二人共一个奚先生,弄得一生一死,固然不会是同病,而且也不能相怜。要怜爱你,当年她不至于到南京去找你了,把丈夫让给你罢。你若对她相怜,你也会劝说奚先生,不会让她落到那悲惨的结局。何况‘同病’两字,很难解释,至少你活着,她死了多年了。”奚太太道:“怎么不会是同病呢?我是被奚敬平欺侮的,她也是被奚敬平欺侮的。都是被丈夫欺侮的人。我到了现在这个阶段,丈夫有了二心,我知道她那时是太痛苦了。”李太太听了她这话,不觉学着李先生的口吻,叫道:“我的上帝。”李南泉笑道:“怎么不叫上帝呢?宇宙中一切事物的命运,都是属于上帝支配的,事情的出现,伟大、渺小、快乐、悲苦、离奇变幻,也都是上帝搞的,我们在惊叹每一件事情之下,不能不叫他一声。”奚太太听他所说的话,显然不是正当的解释,倒是默然了有四五分钟,接着低声叹了一口气道:“死马当作活马医”。 正说到这里,奚家的老妈子,忽然在他们家屋檐下,“畦呀呀”地发出一声怪叫。接着喊了声:“朗个做呀朗个做?”奚太太两个孩子也随声附和着,大喊“不得了,不得了!”奚太太本来被李氏夫妻的话说得心虚,这时突然发生这种怪声,她突然向李太太身边一扑,两手抓住她的手。可是她忙中有错,抓的不是李太太,而是李先生。李先生在太太当面,而被邻居太太抓住了。这样也很难堪,立刻将手向后缩着,连问“这是怎么了?”奚太太兀自握住他的手未放,连说:“我害怕!我害怕!”李先生道:“什么事!你害怕?”奚太太哆嗦着叫道:“活鬼出现,活鬼出现!”李先生这就没有法子不提醒她了,因道:“奚太太,你害怕,你去打鬼,你抓着我干什么?”奚太太这才明白了,突然“哎哟”了一声,将手缩了回去。奚家的老妈子,这时开言了,“砍脑壳的死狗,好大一块肉,拖起走了,肉放那样高,它有那样厉害,硬是爬上桌子去了。”李南泉先明白她刚才叫喊的意思,因道:“你是不是说,狗把那作三牲的肉给衔走了?”老妈子道:“就是嘛!”李太太笑道:“我的上帝,这一下子可把我吓着了。这么多人在这里,还有活鬼出现,那还得了?”说着,伸手拍了奚太太的肩膀道:“我的上帝,你回去把那份三牲祭礼收拾起来罢。再要来两条野狗,不定更会出什么乱子。”奚太太透着有点不好意思,慢慢站起身来向家里走,勉强发出笑声道:“我只管说话,把那份三牲,都忘记收拾了。”她说着话,没有离开三步,正好走廊上一条黑影子向前一窜,她又怪叫了一声,手扶了墙壁,向李先生面前跑转来。 她这一声怪叫,引得屋子外面乘凉的人,全站了起来了。奚太太也就是那两分钟的惊骇,两分钟以后,她就醒悟过来了,因叫道:“哪里来的许多野狗?李太太,我要求你一点小事,你可不可以陪我回家一次?”李太太笑道:“那我可办不到,我的胆子还不如你呢。让南泉送你回去罢。”李先生因李太太这样说明了,倒不好推辞,就起身送着她走。这虽是黑夜,满天全是星点。星光照见人家的屋檐,在暗空里画出一个立体轮廓。由这边走廊,到那边走廊,中间有一方斜坡的空地。空地上斜插着几根竹竿,上面各爬了一大堆扁豆的藤蔓,立在星光下,远看就很像细长的人,穿着破烂的衣服。晚风不带声音,轻轻吹过来,将那扁豆藤摇撼着,更像是个人在那里颤动。李先生在前引路,奚太太是随后跟着的,她突然抢前两步,抓住李先生的衣服,口里连说“慢走”。李先生道:“奚太太你镇定一点罢。若是你这样草木皆兵,奚先生不在家,你晚上会作恶梦的。”奚太太抓住他的衣服不肯放,紧紧随在他后面。走到她屋檐下,李先生道:“我可以回去了吗?”她道:“你人情作到底罢,你在这里站十分钟,让我把这份祭礼收了。”李先生料着这事,不会是太太所同意的,但又不好意思不答应,因大声答道:“好罢,我在走廊上站十分钟。可是我并没有夜光表,我怎么会知道是十分钟呢?”奚太太道:“那不过是这样说,我把祭礼收齐送进屋子去,我就关门不出来了。”她说着,倒是不敢怠慢,人走去收拾东西,口里又叫她的孩子,又叫老妈子,又请李先生等一会,嘴里唠叨个不息。 李南泉虽明知道送奚太太回家,是奉内阁命令的。可是想到奚太太屡次抓着自己的衣服和手,让太太知道了,是很大的一份嫌疑。这样黑的地方,只管陪了她,倒有些未便,因大声叫道:“两位奚公子,你们也快点拿个灯亮来罢。”她家大孩子在屋子里答道:“我们不出去,怕外面有鬼。刚才就有两个女鬼来抢三牲吃。”奚太太端着一只木托盆,正放快了步子向屋子里走,听到说有鬼抢三牲,她以为是跟着身后追了来的,就跑得更快。可是她忘了登走廊的台阶了,两脚碰了石坡子,人向前一栽,正好李南泉就站在走廊檐下,她是连手上的木托盆和整个身子都扑到李先生身上来。李先生猛不提防,向后倒去。奚太太整个身子压在他的大腿上。两个人和一只木托盆,同时落在地面,这声音不会太小,连左右邻居都惊动了,不约而同地问着“怎么样了?”李南泉在地面上推开了奚太太,慢慢爬了起来,笑着道:“不要惊慌,我摔了一跤了。我慢慢地爬起来就是。”说着,他扶了廊柱站了起来。当他爬起来的时候,奚家的老妈子,和两家邻居们,已经举着大小灯火,都到了走廊上来。灯火之下,照见李先生在弯腰拍着身上的灰,而奚太太却坐在地面上,两手抚摸着大腿膝盖。李太太在那边的黑暗地方,看这边的光亮所在,十分清楚,见李先生和奚太太的形状,都是这样狼狈,就大声问道:“这是怎么搞的?真有活鬼出现吗?这真是大大的一个笑话。”李先生听了这话,知道太太有怒意,什么话也不敢答复,立刻就走了回去。 李太太看到李先生回来,不免板住了脸子。但在星光之下,李先生并不看见,也就悄悄在睡椅上坐下。不多大一会工夫,奚家老妈子,手提了一盏带铁柄的瓦壶灯,后面跟着对面山沟一个卖水果的小伙子,一路嘀咕着来。那个小伙子是老妈子的儿子,在沟边上种了几块菜地,带卖点水果。但虽如此,却是本村子里的甲长。一来,这村子里全是外省籍的公教人员,不愿当保甲长。二来,本村子虽有一小部分本地人,都认不得字,人缘也欠缺。而这位水果贩,倒是认过三百千三部大书的。因此在本村子的下江人‘公举他为甲长。他叫戴国民。本村里三岁小孩子都叫得出他的名字。原因不是他的道德文章,而是他贩了水果回来,在未上市之先,就可以卖给本村的小国民,而且还可以赊账。他一说着话,小孩子全操着四川话问他:“戴国民,有李子没得?有白花桃子没得?”他道:“今天没有桃子李子。地瓜咯,好大一个。”他母亲戴妈道:“不要扯,先借新酒药嘛!”这句话说出来,乘凉的人,先吃一惊。因为“新酒药”三个字音虽听出来,还没有知道指的是什么。于是都不说话,把话听下去。他母子举着灯,见甄先生一家在走廊旁边丁字儿坐着,她便说:“甄先生,我太太说,和你借药用一用。”甄先生一家人,都是笃厚君子,而且也非常俭朴。甄先生听了这话,不由得突然站起来,大声问了两个字:“什么?”戴妈道:“太太说,你家有新酒药,借来看看嘛。” 甄太太在旁边听了,也道:“舍格闲话?舍格闲话?勿懂!”戴国民道:“甄先生家里若是没有的话,奚太太说到李先生家里借一斤。”李南泉本来怕太太不高兴,不愿说话,人家指明了说,就不能不搭腔,便道:“戴国民,你疯了。借什么借一斤?”戴国民道:“奚太太硬是这样说咯。到甄先生家借十斤,到李先生家借一斤。她要看看,说是避邪的。”李南泉道:“这越说越奇了,什么避邪的东西是论斤的?”戴国民道:“是一部书吧?”李太太笑道:“不要闹,我明白,奚太太是向甄先生借《新旧约全书》,向我们借《易经》。她那蓝青官话,又教这两位教育水准太高的人来说,没有不错的。”甄先生想了一想,也笑了,因道:“对的。准是奚太太说了,借《新旧约全书》。她口里说的‘旧’字,和酒字差不多。‘新旧约’变成了‘新酒药。’好罢,我这里有现成的,你拿去罢。”他说着,亮着灯火进屋子,取了一本布面精装的书给她。戴妈走过来还问道:“李先生,你借一斤书嘛!不借一斤,借四两。半斤都要得。我们太太坐立不安,借斤把书给她,冲冲邪气,说不定她就好些。”李南泉笑道:“你们家里人,真是闹得可以。好罢,我借半斤给你。”他说着走进屋子去,在旧书架子上翻了一翻,翻到《西游记》,将旧报纸包了,用笔在上面批了几下道:“此书系《西游记》演成白话,传神之至,向秘之,未容他人寓目,今已奉赠,请不必让小儿女们见之也。《易经》家无此书,谅之。然此书胜《易经》十倍也。” 戴妈将那包书接着,用手掂了两掂,因问道:“这是好多,不止半斤咯。”李南泉笑道:“半斤?四两也够她消受的了。你回去交给她看,她就明白了。”李太太在那边问道:“怎么回事,你真给她四两药酒吗?家里那小瓶酒,是碘酒,我是预备给小孩擦疮疖用的。你可别胡闹。”李先生缓缓走了过来,很舒适地在睡椅上躺下,两脚向前伸得挺直,笑道:“我在旁边听着的人,都有些疲劳了,还闹呢。我给她的不是碘酒,是专门给她擦疮疖用的东西,到了明天,你就晓得了。”李太太料着李先生公开给奚太太的东西,那也不会是什么不可告人之隐,这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这村子里乘凉,谈谈说说,照例是谈得很晚。李太太心里搁着奚太太借《新旧约》和《易经》的事情,老是不能完全丢开,不住地要看看他们家有什么变化。奚太太家原来是一个窗户里露着灯光。自从借了书去以后,就有两三个窗户露着灯光。越到后来,那灯光就越大。他们乘凉,总是看到天上的银河歪斜到一边去,就知道夜已深了。这时,整条的银河,都落到山背后去,只在山峰成列的缺口里,还露着一段白光。照往日的习惯视察,这正是一点钟以后了。住在深山大谷里,到这时候,没有不安歇的,这总是很晚了。李太太起身,要向家里走去,这就看到奚太太的玻璃窗户里,人影子只是摇晃着,想是奚太太还未曾睡觉呢。 李南泉“咦”了一声道:“怎么回事?我那新药酒,立刻发生了效力吗?”李太太道:“真的,你给她什么药酒喝了?她这个人,已经是半神经,你再给她一副兴奋剂,她简直要疯了。”李南泉倒不给她什么答复,只是哈哈大笑了一下。李太太道:“果然的,你玩了什么花样?奚太太这个人无所谓,是她自己来借的,我们借给她就是了。下次奚先生回来了,若是知道我们借给她东西吃,让她一晚上没有睡觉,那不大好吧?”李南泉笑道:“我给她虽是食粮,可是这食粮并非用口吃的。详情你不用问,你明天就知道了。也必须到明天,这事情才有趣味。”李太太听先生说得这样有趣味,便也不再问。次日早上起来,站在走廊屋檐下漱口,这就看到奚太太手里拿了一本书,斜靠了走廊的立柱,看了个不抬头。心里想着,这很奇怪,昨天她大闹特闹,由人间闹到阴间,怎么今天安得下这心去,一大早就起来看书?便笑道:“老奚,你真是修养到家呀。昨天的事,你已是雨过天晴,今天你就能耐下这心情,站在走廊上看书。”奚太太这才放下了书,抬头向她看看,因道:“不相干,是小说。”李太太道:“是什么小说,奚太太举着书看了一看,不大介意地道:“这是武侠小说。不,也可以说是侦探小说。”李太太道:“你看武侠小说,看得这样入神,也可以说是一种奇迹了。是黄天霸,还是白玉堂?”奚太太道:“这书上,对这两个人都提到,他们是正在比武呢。”李太太小时,把僦公案》《七侠五义》这类小说,看得滚瓜烂熟。她想:隔了几百年的人,怎么会比起武来呢? 奚太太虽是这样交代过了,但她自己对于这个说法,也认为是有破绽的。她不看书了,将书卷了个筒子,在手上捏着。李太太对她这个态度,更是感到可疑,觉着问她也问不出所以然的。远远站着,向她看了一看,也就不问了。奚太太所借去的那“四两书”,似乎有极大的魔力。她们家整日没有什么声音发出来,她有时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走廊上坐着,手上总是拿了一本书。有时她回到屋子里去了,随身就把房门关闭住。关了房门之后,小孩子偶然由门口经过,就听到屋子里面喝骂着:“你们叫些什么?讨厌?”李太太偶然进出,都在自己走廊上向那边瞟上一眼。走回屋子来,都随时向李先生报告。李先生还在那小桌子上伏案疾书,要把最后的两篇小品文将它赶写出来。太太一报告,他就抬头看了一眼,随着微微地一笑。最后他将笔一丢,把面前的稿子折叠着,将手按了,向她笑道:“我虽不是医生,可是对于妇女神经病,我是专科圣手。不管她有多么重,我还是手到病除。我并没有那样热心,要替奚敬平去解决桃色纠纷。可是这位芳邻,把我太看得起,芝麻大的事,都来请教于我,我真让她搅惑得可以了。给她_点安眠药吃,她安静了,我也就安静了。不然,我这两篇稿子,也许现在还写不出来昵。” 李太太道:“她那样手不释卷地看小说,我疑心那决不是什么好书。昨晚上你到底交给她什么书了?”李南泉笑道:“我当然不会把这事瞒着。可是你能过两三小时再揭破这个秘密,那就更有趣味。”李太太坐在旁边椅子上对先生脸上望着,微微笑着,因伸着手道:“你给我一支烟。”李先生听说,果然就给她一支烟。而且擦着火柴,给她点上烟。李太太斜坐着,缓缓地喷着烟,斜了眼向他看着,因笑道:“我相信你有意和她开玩笑。不过她……”说到这里,她把声音低了一低,因道:“不过她有意在这时候,报复奚先生一下,你可别在这时候,受着她的利用,作了牺牲品。”李南泉昂起头来哈哈大笑,笑声极长,总有两三分钟。李太太对他望着,倒也呆了。等他笑完了,因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李南泉笑道:“这种牺牲品,男子是愿意作的。不过要看享受牺牲品的是什么人。你瞧她那德行……”正说到这里,李太太向他乱摇着手,只管偏了头向窗子外努嘴,这就听到奚太太操着一口蓝青官话,向这里走了来。她道:“李太太,上街去吗?我们一路走,我要请你作个参谋,行不行?”说着,她已走进门来了。见面之下,就让李太太大吃一惊。她今天已完全变了个样子。上穿黄府绸翻领短褂,下面系着一条蓝绸裙子,裙腰上束着一条紫色皮带,下面光了两只白腿,穿着白帆布皮鞋。 她这打扮,完全是十几岁小女的装束。奚太太是三十多岁的人,还弄成这一副情形,实在有些不相称。可是她的意思,却以为装束改回去二十岁,人也转回去二十岁。因之她平常梳的那两个老鼠辫子,各在上面扎了一朵绿绸花。两颊上的胭脂粉,那更不用说,是抹得十分浓厚的。她的眉毛和眼角,天生是向下深深弯着的,弯着成了个半月形。平常她并没有感到这有什么缺点,甚至这样向下弯着,她认为是好看的。今天不然,她把向下的眉毛弯,给它剃掉了。用了铅笔,把眉毛梢向上拉平了些。问题就在这里了。平常眉毛尾巴和眼睛角,保持了相当的角度。现在把眉毛向上提高些,就和眼角,失去平衡的距离。这一点,料着她也有个相当的考虑,她也在眼角上,用铅笔涂画了许多线条,而把眼角描得斜斜地向上,在远处猛然看着,她的五官,果然是有些改观了。可是就近看来,她用的笔,不是画眉笔,而是后方所出的小学生写字的笔。这种铅笔用来涂在脂粉浓抹的脸上实在不怎么调和。就近看时,笔画显然,却是不高明之至。李太太看了她那番新装束,实在是个意外的事情,因之立刻跑上前去握着她两只手,本来带着笑容,要说句“好美丽”。可是四手相握之后,一切看得逼真,简直是戏台上的小花脸子,这就大声叫了一句:“我的上帝!”奚太太笑道:“下面一句话,我替你说了罢,你今天真漂亮呀!”李太太嘻嘻笑道:“真的,你今天太漂亮了。至少年轻十五岁。” 李先生听了这话,也是哈哈大笑。奚太太向他瞟了一眼,笑道:“我知道,你又要用俏皮话来奚落我了。可是我也常听到你说过,女孩儿家爱好是天然。你说良心话,你不愿意你太太化妆化得漂漂亮亮吗?我们敬平就是嫌我不化妆。我原来的意思,认为在这抗战时期,一切从简,能够节省些时间与金钱,那就节省些时间与金钱罢。倒不想这点善意,他完全不了解。那末,我就依了他,也化妆起来,化妆之后我们和那臭女人比比,看是哪个漂亮。化妆也像画画写字一样,必须肚子里有墨水的人,才能够化妆不俗。我们念了多少年的书,穿什么衣服,也不会有俗气。”李太太本已和她撒着手了,听了这话,复又抓住了她的手,连摇了几下头,笑道:“太太,你少用我们两个字,好不好?”奚太太故意学着电影明星的姿态,将头略微一低,又把眼皮一撩,作个略微沉思的样子,笑道:“对的,我这话说得很有语病。这不去管他了。我要求你一件事,你陪我上街走一趟。”李太太摇了两摇头,笑道:“那不行。你打扮得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我这个黄脸婆子,怎好意思和你一路在街上走呢?”奚太太捏了个拳头,轻轻在她手胳膊上碰了一下,笑道:“你说这种话,我要揍你,走罢走罢。”说完,不容她分辩,拉了就走。她向来是有点力气的,李太太非她的对手,只有让她扯着走了。李先生走出来看时,见奚太太的手臂挽在李太太的肩上,很亲热的样子,并肩在石头路面上走着。看那背影。她那两个小辫子走着一闪一闪的,带着绸花飞动,那简直是位小姑娘了。 李先生站在廊沿上,很发了一会子呆。身旁有人笑道:“咱这村庄里,今天出了个美女,你也看着出神了。也难怪你出神,真是新闻嘛!”她回头看见吴春圃先生,嘻嘻笑着,笑得他两腮上的胡桩子,全都有些颤动。李南泉微笑着道:“时代是变了,妇女也变了,什么花样也有,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是落伍的手法,现在另有了新高招儿了。”吴春圃咬着牙齿,笑得摇了两摇头。因道:“这样的高招,我看简直要谁的命,摔句文罢,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三四十岁的人,打扮成个小学生,这是什么玩意?”李南泉道:“胭脂粉和高跟皮鞋,那是征服男人的机械化部队。她在另一个女子的对手方,吃了个大败仗,她为什么不使用机械化部队?”吴春圃笑道:“机械化部队也不是人人可以使用的呀。而况奚先生并不在家,她这机械化部队摆出来什么意思?难道要征服另一个人吗?反正我们这糟老头子不会是她侵略的对象。”他说得正有趣,吴太太在他屋子里老远插言道:“俺说,伲拉呱也避个忌讳。人家家里还有人哩,把这话传出去了,什么意思?俺这作街坊的好不正经。”吴先生道:“她能作,咱就能说。反正是人心大变。”说着哈哈大笑走回家去。李南泉虽然觉得吴先生的玩笑开得大一点,可是邻居们对于奚太太这番作风,都不免认为是个顶好的笑料,世界上真有这样忘了年纪的妙人。他独自寻思,脸上不免时时发出微笑。 他这微笑,却让对过的邻居袁先生看见了。那袁先生手上拿了根长绳子,正和他的男孩子牵着,在人行路下一块菜地上比来比去。看那样子,好像是在丈量地皮。那袁先生见这边有人在发笑,他以为是笑他的动作。便放下手上的绳子,点个头道:“李先生起得早!”李南泉道:“起早也是无聊。不像袁先生,起来就工作。”他对于这个批评,似乎正感到射中心病,丢下了绳子,先正了颜色,然后摇了几摇头,因道:“我这是什么工作,我这完全是为朋友服务,敌人轰炸,越来越厉害了。许多朋友,原来住在郊区的,都觉得不稳妥,又要再疏散,他们认为我这里很好,就交给我一种繁难的工作,要二二十天之内,在这里盖起一幢房子。他们本是三四股出钱,可是想到没有我在内,觉得我不肯卖力,硬把我也拉进组织。我们这长衫朋友,不会搞盖房子的事。可是患难不相共,人要朋友干什么?我只好勉为其难,找瓦木匠,看材料,设计画图,不分昼夜地跑。”李南泉道:“四维兄,你这股份公司都办好了吗?还增资不增?”这句话让他听得非常入耳。立刻走了过来,笑道:“我们这是无限公司,可以尽量地增资。五间房子不够,盖十间。十问屋子不够,我们再盖一幢。怎么样?李先生有意加入我们这建筑公司?”李南泉笑道:“我有意加入,也没有那么些个钱。不过我有两个朋友,看中了这个地方,倒想在这里找几间住房。” 袁四维对这个报告,似乎十分感到兴趣,又凑近了两步,直挺到李南泉的面前来,抱着拳头,两手一拱,把他满脸的皱纹,都笑得闪动了一下,然后用客气而又诚恳的态度,问他道:“南泉先生是我们患难知己知交,你的文章道德,不但在村子里应当居第一位。就是在我平生的朋友当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一个。你介绍的朋友,一定没有错误。你说要盖多少房子吧?完全交给我代办就是。我对于盖房子,那不是自吹,的确有很丰富的经验,准保花钱不多,而房子盖得又好。你那位朋友在哪里?我们可以直接谈谈。”李南泉道:“也许他今天就会到这里来。”袁四维笑道:“那就太好了,这样子罢,今天你那朋友来了,就到我家里吃顿便饭。我也不会有什么菜。无非是炒两块豆腐干,煮几个咸鸭蛋,我立刻去买肉,也许买得到。”李南泉道:“那倒不必了。”袁四维道:“这难道还算请客?老实说,我对盖房子,的确有着满腹经纶,我必须找个比较长些的时间,才能把话说得清楚。吃过了饭,泡壶好茶,在院子里星光下,一面乘凉一面从容地谈着,这样,可以在极和谐的情形下将这件事顺利进行。”李南泉听了这话,心里好笑。顺利进行不顺利进行,那有什么关系?而且这也不是什么竞争场面,谈起来有什么和谐不和谐?因道:“那倒不必这样急迫吧?”袁四维将面孔一正道:“不!我现在计划着动工时间,关系很大。若是你那朋友今天不决定。那就错过机会了。那是很可惜的事。” 这里的吴春圃先生,他最不喜欢袁家人,唯一的原因,就是袁家极少和邻居们合作,而且也没有来往。这时他见袁先生对李南泉过分的客气和拉拢,站在走廊的那端咬了牙齿笑着。他每次微笑,两腮胡桩子会竖立起来。吴先生每逢这样笑法,就是心里极端不可忍耐的表示。差不多的邻居,也都知道他这个脾气。李南泉很怕这件事引起袁四维的误会,这就向他笑道:“我过去看看你丈量地面罢。”说着,他就移开步来,过着木桥,隔溪走去。一过溪就是袁家的后门,袁先生在后面跟着,笑道:“李兄,先到我家里坐谈片刻罢。”他说着,还怕人家不去,又牵了两牵他的衣服。李南泉倒不好拂了他的意思,只好走进他家。这附近十几处人家,只有袁家是瓦房,而且是幢假的洋楼。原来他这房子是分给人家住着,他反是住在旁边三间草屋子里。因为他要把这房子卖掉,和房客交涉了半年,以各个击破的方法,把房子腾出。可是房子腾出来以后,房价大涨,原来议的价钱,少得多了,他不肯卖出,倒反是让他全家享受着,于是书房、客厅应有尽有。不过房子有了,家具可没有力量补齐。他的客厅里,只有一张白木桌子,和两把竹围椅。有只椅子腿,还是用草绳绑着的。屋子显得空洞洞的,他又预备这屋子随时得价便卖,屋子四壁,粉得雪白无痕,三合土的地皮,铺得十分平整。这样,成了一间并没有安家的屋子。 袁先生对于李先生的光降,似乎十分感兴趣。他立刻把放在靠里墙的两把竹围椅,轻轻端了过来。他这举动,似乎是怕椅子下去会触坏了地皮,所以他轻轻放下椅子之后,还低头看了看地面。椅子放好,他就向上面吹了几口风,吹掉椅子上的灰尘,说“请坐请坐”,李南泉坐下来,他就歪过头去叫道:“家里有香烟没有?拿烟来。”在这句问话的口气里,李南泉料到就是没有烟敬客的预兆。因在衣袋里自掏出纸烟来先敬了主人一支,也连说“有烟”。主人接过纸烟,先来了半个鞠躬,说声谢谢。然后走到房门口向家里人打着招呼,大声叫道:“拿火来。把我用的茶叶,泡一壶好茶来。”他这样交待了,还嫌着不够殷勤。直等着他家的小孩子,把火柴盒子取来之后,方才转过身来,将火柴擦着,先弯着腰,给李南泉先点上烟。然后坐在椅子上点着烟自吸,可是他这个时间是太长了,擦着的那支火柴,已是烧得快完了,已是烧到指头上,只得把火柴扔了。他将火柴盒子摇了两下,里面是扑扑地响着,仿佛这里面只有两三支火柴。他这就不再擦火柴了,把盒子塞到衣袋里去,先向李南泉道:“我们接个火罢。”李南泉看他那分节省精神,当然予以同情。袁四维接过了火,却听屋子外面,有人叫了声“爸爸”,袁先生听到,立刻跑了出去。却听到在隔壁屋子里喁喁地和人说着话。 李南泉倒为了这事,吃上一惊。袁先生约来闲谈,这完全是他的意思,还有什么疑难不成?为什么要说私话?不免静下心来,仔细听去。这就听到袁四维大一点声音说:“你们一会把茶叶米全放在桌上,像捡米蛀虫一样捡着,自然就会把米和茶叶分开来。有个几十片还不够了吗?再不够,抓点茶叶末子在里面掺着就是。”李南泉这才明白,主人说了拿他的好茶叶,家里发生了问题。那何必让人发生困难呢?于是站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子,预备走了出去。袁四维走进屋子来,拱着手道:“请坐请坐,我还有点好茶叶,是湖南来的朋友送的,我没有舍得喝,把瓷器瓶子装着封好了口,免得走了香气。用点好水,泡上两杯茶,我们把茗清淡一番,倒也不失山居乐趣,我兄以为如何?”李南泉道:“谈谈可以,不必泡茶了,我们一路在山路上走着,先看看盖房子的地势,好不好?”袁四维笑道:“不,我已经叫家里人预备了,还有一点下茶的好东西呢。”说着话,他又在门口抵住了,李先生真也没有法子可以走出去,只好又在竹椅子上坐下。过了十来分钟,袁家的小孩子,果然送来了两杯茶,一只是玻璃杯子,上面盖一只小酱油碟子。一只是盖碗,可是名存实亡,恰是敞着碗口,他们家里是特别恭敬客人,把那酱油碟子盖着的玻璃杯子,递到客人面前来。李南泉因为听到先前的那番隔壁话,不免隔了玻璃向里面看着,果然,茶叶里面掺和了许多的米粒。 袁四维似乎感觉到客人的观察意思,这就笑道:“茶叶绝对是好茶叶。因为我的内人,太看重了这点湖南茶叶了,她竟是把茶叶瓶子放在米缸里,这不免洒落几粒米在里面,其实这对茶叶本身,那是毫无妨碍的。”说着捧起盖碗来啜了一口茶,并且“唉”了一声道:“茶味真是不错。”李南泉笑着,也就揭开那玻璃杯子上的小酱油碟子来,然后将嘴唇就着玻璃杯子沿呷了一口。点点头道:“这茶味真是不错。”其实,他觉得嗓子眼里有股霉烂气味。袁四维笑道:“慢慢喝,还有下茶的东西,立刻就可以送来。”说着,走到房门口,伸头向外张望了一下,笑道:“来了来了!正好助我们的清谈。”说着,他端了一只粗瓷碟子进来。李南泉看时,那碟子底上,像嵌上面粉团子似的,平平地铺了一层南瓜子。在每个南瓜子的联结当中,却还露着碟子底的花纹。那碟子放上白木桌时,也许重了一点,把碟子里的南瓜子震动得堆叠了起来。而碟子底也就露出整片的花纹。袁四维立刻伸手,在碟子底上按了两下,按着堆叠的南瓜子,他们每个又平铺着遮盖了碟子。口里连说着“请、请”。李南泉本来也想伸手抓两粒瓜子嗑嗑。可是他转念想,无论抓着碟子里那方面的瓜子,也会损坏了南瓜子的版面整齐。只好笑着点了两点头,并没有伸手。袁四维道:“南瓜子是我自己家里的出产,肥而且大,真不错。我们有一个计划,多多地收获,留到过年的时候,炒了当年货。” 他不提这个缘故,倒还罢了,提了这个缘故,李南泉更不能动手。人家是留着过年吃的年货,中秋还没有到哩,怎好吃人家的。便拱拱手笑道:“我有一个心愿……”袁四维不等他说出来,便接了嘴道:“这个我知道,有些人许下愿心,非等抗战胜利,不作新衣服,难道我兄有这个心愿,非等抗战胜利,不吃瓜子?”李南泉道:“那倒不是。我的牙齿缺了不少,不在抗战胜利以后,我没有钱补牙。在没有补好以前,我是不能嗑瓜子的。”袁四维听了这话,倒不好说什么,因笑道:“这一层倒是出于我的意料。不过南瓜子并没有西瓜子坚硬,就是嗑个几十粒,也不会有伤尊齿,不信你就试试。”说着,他就伸了三个指头,夹了四五粒南瓜子,放到李南泉面前,还抱着拳头,连连拱了两下手。李南泉被他拘束着,倒不好过于拒绝,只得钳了瓜子,送到门牙缝里嗑着。袁先生在这殷勤招待之后,这才向客人道:“你那贵友来了,务必请他来和我当面谈谈。我真有一个当建筑工程师的瘾,想借台唱戏。而且对于老兄的朋友,我料着可以合作,我是乐于服务的。”李先生越见他逼得凶,越是有点生疑,简直也不敢再谈了。勉强喝完了那杯茶,又嗑了几粒南瓜子,便告辞出来,顶头就见奚太太花枝招展地走回来,而且比出去的时候更要摩登,脖子上披了一条花纱,手上还拿一把鲜花呢。见着人,将那花纱头子捂住嘴微微一笑。他不由得暗下叫了句“我的上帝”。 奚太太倒没有觉得这一顾倾城的姿态会引出别人什么注意。这就将手上那束鲜花,遮住了自己半边脸,然后对李南泉笑道:“李先生,你看我这种打扮能谈得上摩登吗?”李南泉笑道:“岂但是摩登?简直是摩登老祖。”奚太太已走得靠近了他了,将鲜花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你这话不好。”她也就是这样说了一句,并没有多话,身子像风摆柳似的一转,就走了。李先生含着笑容,慢慢走回家去。见太太也是带了一副笑容进来,彼此见面,也就接着一笑。李先生道:“你笑什么?”她道:“我们笑的还不是一个人?”李南泉道:“不然,我笑的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因把袁四维刚才请喝茶、嗑瓜子的事儿告诉了一遍。李太太翻了眼道:“这么一家人家,你也值得和他们来往?你的短处,就在这里。什么人都是你的朋友,什么人都是你的学生……”李南泉笑道:“又来了,我可多少天没有看见杨艳华。”李太太道:“你是作贼心虚,我并没有提到女伶人,你怎么就猜到上面去了呢?”李南泉笑道:“我就是你肚子里一条蛔虫。虽无师旷之聪,倒也闻弦歌而知雅意。”李太太说了四个字:“这叫废话。”她就转着身子到里边屋子里去了。李先生倒没有想到她为什么又生气。也只好呆呆地坐着思索。他隔了窗户,向对面的山色看着,这样他感到了新困难,就是他说的要到这里来盖房子的那位客人到了。这位客人叫张玉峰,是位银行家。 李南泉含着笑容,迎出了屋子,老远地抬着手笑道:“张兄,你言而有信,说是来,果然来了。”张玉峰穿着一套灰色的中山服,手里拿着一顶软胎草帽,放在胸前,当了扇子摇,跨着步子顺了下溪桥的坡子,向这草屋檐下走了来。他额角上的汗珠子,总是豌豆那么大一粒。他在小衣袋里,掏出一条带灰色的布手绢,只管在额头上乱擦着汗。口里不住地道:“专诚拜访,专诚拜访。”然后两只手抱了帽子乱拱着,走到了廊沿下。李南泉站在走廊上同他握着手,因笑道:“在大轰炸的时候,我以为你会到这里来躲避一下。现在大轰炸已经过去了,你又来了。”张玉峰笑道:“我那时也不在城里,在歌乐山乡下。轰炸以后,我才进城的。我看到了城里被炸以后的那般惨状,我深深感到城里住家,危险性太大,就是在附近住家也十分不安全。我到过这里两次,觉得这里危险很少,就以你这带房屋而论,两旁夹着大山,在中间一条深溪,炸弹投下来,无论是什么角度,也很难投中这些屋子。”他说着话时,举起手上的草帽子,向屋子周围的大山招展着。而他说话的声音,也未免大些。对过袁家,有一条屋旁的小走廊,是沿溪岸建筑的,那就正和这边屋子相对,这里大声寒暄,就惊动了对过的袁先生。他像演戏—样,先在屋角上伸出头来,对这里探望了几次,然后大声说着,这些小孩子真是害人,怎么把廊沿外这些竹子都砍了呢?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向廊子上来,且不看这边,两手反在身后,低了头视察悬崖上那些毛竹子。 李南泉看到这情形,早就明了了,因挽着客人的手道:“这大热天,远道而来,请到屋子里去坐罢。”张玉峰还不曾移步,那边的袁四维已是不能耐,就向这边笑嘻嘻地点了一个头道:“南泉兄,这位先生,就是你说的那位要盖房子的朋友吗?”李南泉不曾把内容告诉张玉峰,他又正是要找房子的人,如何可以当面否认?因点点头道:“是的!但是我还不曾知道这位张先生的真意如何?”袁四维丢开李南泉就向来客深深地点了_下头道:“这位贵姓是张?”张玉峰自是点头承认了。袁四维笑道:“好面熟,我们好像在哪里会见过。”张玉峰因人家那样客气,倒是不好不理,便也站住了脚,回问人家贵姓台甫。这么一寒暄,袁四维来个一见如故,立刻口里说着话,人向这面走来。李南泉心里虽说了十几声“讨厌”,但人家已是走到了面前,又当着张玉峰的面,不好怎样冷淡了他,这就笑道:“我们回到屋子里坐罢。”袁四维伸着手,连说“请、请”。跟了主客到屋子里,先拱了手笑道:“我和李先生作了多年的邻居,十分要好,简直和自己弟兄一样。李先生的道德文章,真是数一数二的,于今让他隐居在山谷之间,真是埋没了长才。兄弟在敬佩之中,又增加了一分同情心。不是极好的朋友,谁肯到这里来探望他?俗语道的好,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贫居闹市,尚且不免冷落,况居深山乎?张先生这样热天到深谷中来看穷朋友,这番古道热肠,就不是等闲之辈。”说着打了个大哈哈。 林南泉听到他这番恭维,真觉周身的毛孔都在收缩着。可是在张玉峰不能明白袁四维的用意以前,只把随便的言语去暗示他那是不能让他了解的。若说得详细了,又抹了袁四维的面子,只是含着笑,连说“不敢当”。恰是张玉峰并不考虑,就说是要到这里来找房子。那袁先生坐在一边,两只眼睛睁得多大,就是向李南泉望着。李南泉没法子不理,这就把袁先生要盖房子,以及自己曾初步向袁先生接洽的话说了一遍。张玉峰道:“那好极了,我绝对加入。内人胆子太小,自经过这次大轰炸后,她在城里住着是惶惶不可终日。我已经把她送到南岸朋友家里去住了。不过这究竟不是个办法。不知道这房子要多少时候才能盖好?”袁四维突然站起来两手一拍,笑道:“这问题太好解决了。房子最迟一个月可以盖起。在房子没有盖起以前,张太太可以搬到舍下来住,我家里有的是空房子,炉灶也现成。若是张先生搬家人手不够,舍下有几个出力的人,也可以协助一切。随便张先生定个日子就可以。”说着,昂起头来,身子摇晃了两下,接着道:“我生平就是喜欢交朋友。”张玉峰向窗子外看去,见隔壁一幢土墙瓦顶的洋楼,四周都有玻璃窗,外面配着长廊,在长廊外,一面是山溪,一面是半亩大的平地,栽了些草木花和树秧子,在这个村子里是最整齐的房子。因向外面一指道:“那就是袁先生府上吗?”他连连地点着头道:“是的,是的。楼上楼下,全有空房,任凭张先生挑选。肥马轻裘,与朋友共,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说着,又是摇摆了全身,去泄那股文气。 这位张玉峰先生,也是老于世故的人。他见袁四维一见之后,就这样客气,却是有点反常。不过他和李南泉是近邻而又自说交情甚厚,可能是为李先生的缘故。因之也就向他客气答道“遇到袁先生这样肯帮忙的朋友,那是太好了。不过我们是初交。”袁四维不等他说完,就向李南泉抱手拱了几下,笑道:“你看,阁下和兄弟虽是初交,李先生和我知己,张先生又和李先生很知己,这就是二加二等于四,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李先生,你以为如何?”他说着话,翻了眼睛,仰起下巴颏来,只等李先生的回话。李南泉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点着头连说“诚然诚然”。这样连环地成了知己,袁四维就谈得更是有劲。半小时后,他告辞回家了一趟。李南泉也就考虑着,是不是要把向来和袁家无深交,以及他今日有意拉拢盖房子的话交待明白。可是话还没说出来,袁四维又来了。他先拱拱手道:“我们和张先生一见如故,今日我一定要作个小东。是到街上小馆子里去吃呢?还是在舍下便饭呢?”张玉峰连连说“不必客气”。袁四维站在屋子中间,昂着头看屋子上的天花板,像是个沉吟的样子,因笑道:“张先生到这里来,不见得自带了炊具,不是吃小馆,就是在朋友家里便饭。不过当此夏季,小馆子里苍蝇乱飞,实在是不卫生,还是在舍下便饭罢。就先请到舍下去坐坐如何?”说着,他只是抱了拳头向张、李二人乱拱着手,又连说“请请”。 李南泉看到这种情形,虽然不能说什么话,可是他不免为了心境的压迫,皱起了两道眉毛,只是向着张玉峰苦笑。张先生自然感到一个陌生人突然客气过分,请吃饭,这是不应当答应的。可是李南泉并不说话,也不能了解袁先生是何用意,只是笑道:“那不必客气了。我还有许多话没有和李先生说呢。”袁四维连连拱手道:“请请。不要受拘束。有什么话,到舍下去说就是了。请请!”就凭他这分作揖的劲儿,李南泉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得跟着袁四维走了。张玉峰虽不知道这位袁先生弄的是什么玄虚,但是人家这样殷勤招待着,而介绍的李先生又不肯说句话,自己也不能断定自己的举动。脸上带了三分忧郁的样子,随在袁、李二人后面,跟到袁家来。袁四维的客厅里,还是一张白木桌子和两把竹椅子,这立刻发生了问题,主客三人,那怎么坐法呢?袁四维走进屋子,张眼四望,打了两个转身,口里连说“请坐请坐”,人可就跑了出去。张玉峰对李南泉看了一看,微微笑着。李南泉笑道:“既来之,则安之罢。”主人穿着一套淡黄色的川绸裤褂,脊梁上都湿透了,弯着腰搬了一条窄凳子进来。那条窄凳子的凳面,像裂开的地板纹,有两条腿像袁先生甩文时候一样,有些摇曳着它的大腿。当袁先生向下一放的时候,那两条腿捷足先登,已是坠落下来了。袁四维红着脸笑道:“抗战四年,一切因陋就简,已是简陋得不成样子了。”他弯着腰把那两条腿拾起来看时,却没有了穿眼的木栓了。他打着哈哈,说了声笑话。 李南泉看到,就站起来,向他摇着手道:“我们一切随便,你不要这样殷勤张罗,好不好?”袁四维料着这断腿的板凳,也是无法拼拢的,就将它靠了墙放着,然后人蹲在门里,顺手在门外搬了一只小凳子进来。就靠了门边坐着。他的屁股,是刚刚挨了小板凳,人又站了起来,偏着头向门外叫道:“倒茶来!喂,拿烟来。我那屋子窗户台上有盒新买的烟,那是好烟。”李南泉想着,越和他客气,他是越来劲,那就由他去罢。袁先生就是这样,坐在小板凳上说两句话,他就站起身来,向外面叫着吩咐几声。要茶,要纸烟,要瓜子,要火柴,预备晚饭。这样足忙了半小时,算是把客人初到的这部回旋曲,演奏完毕。张玉峰这也明白了主人袁四维的那番用意。因之主人谈到凑股盖房子的这件事,他决定加入。只是详细的办法,请保留作两日的考虑。同时,李南泉在坐,并不怎样热烈的赞助。袁四维也醒悟过来,必是自己进行得太积极了,这就谈些风景。他说到这地面夏天不热,冬天不冷,水是泉水,比城里的自来水好。屋后山上,有的是树木,烧柴大可不花钱。小菜出在附近农家,比城里便宜得多,而且新鲜,比肉还好吃。晚上乘凉,更不用说,月亮在山上照下来,满山谷都是清凉的影子。虫子由远叫到近,又由近叫到远。这种天然音乐,城里是没有的。这位袁先生说了不算,还将两只手向窗子外、门外上下四方乱指,李南泉不住地掏出纸烟来吸着,两道眉头子,不由自主地,只管向鼻子上面连接着,到了最后,他忍不住了,笑道:“真是那话,我们这里的月亮,都要比别的地方圆些。” 袁四维并不以为这话是挖苦的,笑道:“的确如此,我们这里的月亮,是比别的地方,更要圆些的。那倒不是月亮本身,有什么变样,因为我们这里的山水风景,非常幽静美丽,那就把这里天空上的月亮,也就点缀得格外好看了。假如这个地方,有法子维持生活的话,就是抗战结束了我也不离开,我要在这里买山终老了。这里我住了两年,我是越住越觉得可爱呀!”他说着这话,把头昂起来,把胸脯子挺着。当他赞叹着的时候,把那话音拉得很长,周身的重点,都在胸肩以上向后仰着。坐在小板凳上的屁股,就随了这个姿势向前伸出去,那小凳子没有多大的基础,给他的屁股向前一逼,弹了出去两尺远。他就身子仰着落下去,笃的一声,坐在地上,幸是后面有土墙,将他撑住,不然,他也就翻跌在地上了。张玉峰是客,自然不便笑,牙齿咬着舌头尖,极力把笑意忍住。李南泉笑着走过来,伸了两手将袁四维挽着,笑道:“我兄赞美这地方,真是赞美太过分了。大有贾岛骑在马背上敲诗之概。”他笑着站起来,拍了身上的灰迹,笑着摇摇头道:“真好,对于这个地方,我真像是喝酒的人喝醉了酒似的。哦!说到酒,我就想起了待客的问题了。张先生喝什么酒的?”张玉峰笑着点点头道:“袁先生,你不要客气,我绝不会在府上打搅的。”袁四维说句“哪里话”,自己转身向外走。他到厨房里去,找着他的太太,低声笑道:“这个姓张的,我们必须将他抓住,家里有什么可吃的吗?” 袁太太是个胖子,而她那个肚子,特别的大,大得顶出了胸脯四五寸。惟其是她的肚子大,因之她穿的衣服,特别肥大,像道袍似的,在身上晃里晃荡地披着。她平常把厨房里的事,交给了一位穷的女亲戚。今天因为有客来到,她不能不亲自到厨房来切实监督。这时,抬起一只老白藕似的肥手臂,撑住了门框,另拿了一柄芭蕉扇子,在胸中扇炉子口一样,一分钟连扇一二十下,扇得芭蕉扇头的撕烂处,呼噜呼噜作响。袁四维一问,她就道:“有什么菜?早又不说,这时候,菜市上已经买不到肉了。家里只剩一条咸鱼。”说着,她进去在夹壁的竹钉子上取下一条干鱼,手提着悬在半空中连连地摇晃了几下。袁先生看时,那鱼干得已像是一条石灰涂的薄木板子。约莫是尺半长,半边鱼,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半边。不过那个干鱼头,倒还是整个的。那干鱼张了一张大口,穿了一条灰墨色的绳子,就是袁太太手里提着的。袁先生把这干鱼接了过来,将手高高提着,偏了头向干鱼望着,见那鱼肉干得像打了霜的板子似的,上面还有虫灰尘的小络子。这虫丝络子,明显地表示着干鱼的年岁。他提着鱼掂了两掂,怕有六七两重。因道:“这够作一碗的吗?”袁太太道:“那怎么会不够,反正我们也不能把海碗盛了端出去。”袁四维笑道:“我倒有个法子,用盘子装着那就好看多了。鱼头可不要取消,垫碟子底,那是很壮观瞻的。要不,用八寸碟子装,有一半也就够了。” 袁太太道:“拿碟子装好,把咸鱼头撑在里面,碟子可以装得饱满些。”袁四维道:“鱼头吗?放在锅边上烤烤就行了,不要放到油里去煎,因为鱼头是最费油的。而且吃饭的人,他也不肯吃鱼头。你用许多油去煎鱼头,那是一种浪费。”说时,他将头偏到左边,对咸鱼看盾,先说了句“不错”,然后再把头偏到右边,对咸鱼头检查检查,再说了句“要得”。袁太太道:“既是说要得,你就交给我罢,老看做什么。”袁四维把咸鱼交给太太,因问道:“光吃一条咸鱼不行,我们总还得做点别的荤菜。”袁太太道:“家里还有三个鸡蛋,找点香葱炒炒罢。”袁四维立刻驳正道:“三个鸡蛋炒起来,在碟子里有多大堆头呢?我看还是煎一个圆饼放在碟子里也好看些。”袁太太听了这话,点了头笑道:“你这个计划要得,就那末办。”袁四维交待完毕,转身就向客室里走,他只走了几步,却又转回身去,向厨房门口探着头道:“既是煎鸡蛋,不必三个,就是两个也够了。”袁太太道:“好!两个鸡蛋,勉强也可以煎一碟子,落得省些。”袁先生交待完毕,再转身走去。但只走了几步,他又回去了。因道:“不必两个鸡蛋,就是一个鸡蛋也够了。”袁太太道:“一个鸡蛋,怎么能煎出个饼来呢?”袁四维道:“多搁些葱,不也就行了吗?”袁太太道:“那末,拿出来是葱饼,不是蛋饼了。”袁四维站着沉思了一会,因道:“也好罢。”说着,慢慢走来,突然又站着道:“不必煎鸡蛋,就是打鸡蛋汤罢。一个鸡蛋,准可以打一碗汤,岂不甚好看?” 这时,李南泉正由客室里出来方便,他一听之后,大为惊讶。在屋子后面,转了个大圈子,再回到客室里来。袁四维正站着和张玉峰客气。他笑道:“寒夜客来茶当酒。我也不能有什么好菜敬远客,不过是小园里几项新鲜菜,聊表敬意而已。”张玉峰觉得他口里这样说着,未必事实上就是家里小菜园子里的小菜,抱着拳头只是拱手道谢。李南泉笑道:“袁兄,我看你这事不必客气了。第一,我还有点私事和张先生谈谈。第二,我想带他在这附近看看。张先生今天也不走,关于盖房子的事,我们晚上在乘凉的时候,仔细地谈罢。”他说着,不住地向张玉峰递眼色。当然,张先生就很明了了。因向袁四维道:“袁先生一定要招待,明天叨扰罢,我远道来此,还没有和李先生谈过什么呢。”由于袁四维之过分客气,他已感到烦腻。这就不再征求袁四维的同意,马上就侧着身子,出了门去。李南泉当然也就跟着走了出来。袁四维没有法子,站在屋子门口,满脸现出踌躇不安的样子,将手抹抹两腮的胡桩子,又搔搔头发,带了三分不自然的笑,口里连连说着“这个这个”。李南泉含着一肚子的笑,极力忍耐着。他赶快引了张玉峰向家里走。走到木桥上,连连摇着头,叫着“我的上帝”。李太太由屋子里迎出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我随便的一句笑话,你怎么捡起来说?”李南泉正想答复这句话,看到花枝招展的奚太太,又手扶了廊柱站着呢。 她不是先前的学生装束了,穿了一件粉红色带白花点子的长衫。这显然是战前的衣服,在两只手膀子外,搭了两三寸长的袖口。衣服的下摆也很长,几乎要拖到脚背。但是她有配合这件衣服的功架,下面穿着一双高跟鞋子,把身子高高抬起来,远望着,倒是像一只红蜡烛插在廊柱子下面。她本来看到李先生走来,弯着那垂眼角的双眼,有些笑嘻嘻的,及至他老远地又叫了句“我的上帝”,她有点疑心了,怎么李先生见面之后,老说这句话,那不是有意讽刺吗?她不免立刻把脸色沉下来。等到李先生到了面前,她觉得他老是把眼光注意她的周身上下。她最喜欢的就是人家这样看她,刚才那一分不愉快,立刻消失了,又对了李先生一笑。奚太太的形状,最好是随便,一切不适于美人式的作风。就以她的牙齿而论,全是马牙,像半截打牌的牛骨筹码排立在嘴里。美人的笑,讲究个瓠犀微露。必是瓠瓜子那么白小,而且不要全露。奚太太正相反,牙比葵花子还大,又整个全露出来,那实在不怎么好看。何况她的嘴唇,涂染得过红,笑起来简直带上三分惨状。李南泉看到,口里已不敢再叫上帝了,可是他心里不住叫着“我的上帝”。奚太太见他满脸是一种调皮的笑容,便回转头轻轻地对李太太道:“男人的心术最不妥。总是文章自己的好,太太人家的好。老李,你说对吗?”李太太实在忍不住心里那分痒,也“扑哧”一声笑了。 第十八章鸡鸣而起 张玉峰这位生来的客人,看到这些举措,很是感到诧异。因之他走得非常慢,落后一大截路。当奚太太和李南泉说着笑的时候,他索性站住了脚,就不走过来了。李太太看到他站在袁家屋角上,就笑道:“张先生,怎么老远地到我们这里来,并不坐一下就走了?快请进罢,我正烧好了开水,……”李南泉接嘴笑道:“泡我的好茶。来罢,我这里还有一把破睡椅,你可以在我这斗室里躺着谈谈。”张玉峰还是慢慢地走过来,见所有的男女,全始终带着笑容,不免对自己身上看看。但自己相信并没有什么令人可笑之处,也就坦然无事地向李家屋子走去。奚太太也对张玉峰周身看看,瞧着他像个粗人,倒没有什么可以观察和研究的,就站在走廊上不曾进来。但她低头看到自己这身鲜艳的衣服,站在走廊上不动,那也就太埋没了自己。因之,站着出了一会神,牵牵自己的衣服,就向对面山麓的人行道上走去。张先生原先老远地看到这位红衣女郎,他就开始注意了。乃至逼近看她,胭脂粉里面浅浅的都有些皱纹,他就有些骇然,这样大年纪的人,为什么还打扮成一位少女的模样?而且看她那情形,和李氏夫妇还真熟,不知他们相视而笑,有什么用意。自己忍住了那分笑意,端正了面孔,向他们家里走着。这时,他坐下,隔了窗户,向走去的红衣女人只是望着。李南泉笑道:“你看什么?让人见识见识,这是我们这里三绝之一!你今天看到了她,也就不虚此行了。” 张玉峰笑道:“这是三绝之一,还有两绝,不知是怎样的人?是男是女?”李南泉道:“当然都是女人。若是男人,我们不能给他上这样的徽号,我们要叫他……”说到这里,将声音低了一低,走近两步,对他笑道:“我们这里,女有三绝,男是四凶。”张玉峰道:“三绝我已经是领教了,大概都是这个样子,但不知四凶是怎么一种情形?”李南泉笑道:“四凶吗,你也看见过了。”张玉峰将手摸摸腮道:“我也见过了?这是冤枉。我到你贵处来,除了和你贤伉俪相见之外,并没有见什么人。你怎么说是,我见到了四凶?”李南泉指了鼻子尖笑道:“你问这话干什么?反正四凶里面没有我。”李太太道:“这都是不相干的事,值不得辩论。”于是走到李先生面前,轻轻说了几句。李南泉操着川语,连说“要得!”于是很快地到里面屋子,取了些钞票在手,出来,挽着张玉峰的手道:“张兄,你听我的话,和我一路下山去罢。你有什么事和我商量的话,到了山下,我可以详细而且从容地告诉你。”张玉峰点了头笑道:“我虽无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李南泉哈哈大笑,拖了他的手就走。两人刚到走廊上,那位贤邻袁四维先生,又迎着走向前来,笑道:“闻弦歌而知雅意,猜什么哑谜,可得闻乎?”李南泉道:“那是我们谈到戏剧上的事情。”说着故意向他作个鬼脸,不住点头,挨身而过。那位袁先生,好像也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文章似的,也嘻嘻地向李先生笑着。张玉峰看到,想起仿佛在这问题里,又含着什么妙处,心里疑问着倒是不肯放下。 李南泉见他脸上老含着笑意,因道:“你必定有许多事情不解,又怕不便问,我就老实告诉你罢。这里为了集合着大批疏散来的下江人,所有迎合下江人口胃的消耗品,也就跟了来。下江店,下江小馆子,京戏班子,这里都有。这京戏班子里有几位坤角,是跑长江小码头的。放在大都市里,也许不见奇,放在这个地方出演,那就全是余叔岩、梅兰芳了。有位坤伶叫杨艳华的,很能识几个字,恭维她一点,就说是力争上游罢。我自己也不知道从何日何时起,她叫我老师,而且常到我家里去拜访师母。跑码头的女孩子,这实在是平常得很的举动。可是我太太对于这件事,不大放心。然而,她的心里又相当的矛盾。每当杨小姐来拜访她的时候,她抹不下来情面,对杨小姐还是很客气,甚至亲热得像姊妹一样。这让我和杨小姐接近是不妥,和杨小姐疏远也不妥。”张玉峰点了头笑道:“这个我有同感。每逢我夫人来了女友,我就感到莫大的困难。我是主人,不能不殷勤招待。是太太们,那还罢了。若是小姐们,你若殷勤招待,夫人就可以等客去了问你是何居心?”李南泉摇摇头道:“你和我谈的,不是一件事。偶然来一次女客,招待不招待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是平常来往。这位杨小姐,几乎每天要从我窗户外面经过一次,而且经过之时,必老远地叫声李先生或者老师。人家光明磊落的行动,丝毫无可非议。可是……”说着,他又摇了两摇头。把话停住。因为太太的好友下江太太迎面走来了。 他那番话,下江太太,当然是都听见了的。她走到了身边,就站住了脚,向李南泉呆望着微笑。李先生向她点了个头道:“今天天气还不算十分热。”下江太太笑道:“就是这话。打牌的可以打牌,听戏的可以听戏。今天晚上是什么戏?”李南泉笑道:“我还没有打听。但是听戏若是成为例行公事的话,那就在人不在戏了。”那下江太太抿了嘴微笑,向他点点头,就没有说什么话。李南泉说声“回头见”,引了张玉峰走。他随着走了一截路,低声问道:“老兄,你这问题,相当严重,怎么左右邻居,全知道你有捧角的行为呢?”李南泉道:“惟其是大家全拿这事开玩笑,就表现着我丝毫没有秘密。”张玉峰道:“不管怎么样,这位杨小姐,一定长得很漂亮,要不然,也不至令老兄这样甘冒大不韪。”李南泉笑道:“我可以引你和她见见的。反正我太太也会想到这上面来。”这么说着,自更引起了张先生的兴致。两人走到街上,进了一家下江小饭馆。李南泉刚坐下,茶房走过来,就笑着问道:“李先生还请客吗?“张玉峰道:“哦!全是熟人。他还是要请一位客的。你若能猜到他还要请哪一位,那就算你真是把他当熟主顾了。”茶房手扶了桌沿,向李南泉望着微笑。李南泉道:“你到杨小姐家去一趟,你说城里来了一位张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要和杨小姐见见。请她就来。”那茶房并不怎么考虑,笑着去了。张玉峰摇摇头笑道:“在这种情形上,蛛丝马迹,那是人可寻味的了。” 张玉峰对于这个约会,颇是感到兴趣,就含了笑静等着。他们挑的这个座头,是馆子里的后进。外面一道栏杆,顺着山河的河岸排列。河岸上,也零落地种了些花木。山谷里的风,顺着河面向这里吹来,倒也让人感到周身凉爽。茶房送上茶来,他斟满了一杯茶,将手端着,先侧了身子,望着对面街市上的一排青山,颇也觉得胸襟开朗,正自有点出神呢。忽然,听到身后有人用很粗暴的声音问道:“怎么靠外面的桌子,还要卖座?”回头看时,一个少年,穿着花条子绸衬衫,下套白哔叽短裤衩。头上的分发,梳得油光淋淋的。长圆的脸子,虽然在皮肤上还透着很年轻,可是在神气上和眼光上,又是带着几分杀气的。他后面跟着两个中年人,也都是短衫裤衩的西装,可是腰带上各挂了一只手枪皮套。在后的那人,手上还牵了一条狼狗。张玉峰干银行的人,对于金融界的大小权威,没有不认识的。这就立刻站起来,深深点着头笑道:“大爷今天下乡来休息休息?请这边坐,我们让开。”那少年两手叉了腰向他脸上很注意地看着,问道:“你是谁?我不认得你。”张玉峰立刻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了过去,那少年接过名片向上面略看了一看,然后将名片向身旁的桌面上一丢。淡笑着道:“张经理,你不跑头寸,有工夫到乡下来?”张玉峰道:“有点事情来接洽。大爷就这边坐,我们让开。”说着,他就自行将桌子上的茶壶、茶杯,向堂里的桌子上搬了去。 李南泉看了他这种作风,心里十分不满意。他对于张玉峰所称呼的“大爷”,也相当面熟。经过这一番考察,也就明了了。这是方完长的大少爷,方能凯。他和方二小姐一样,骄傲,狂妄奢侈又悭吝,聪明又愚蠢。照说,奢侈的人不会悭吝。聪明就不愚蠢。但奢侈是自己的享受,悭吝是对待他人。聪明是在他们的财富上,虽然小小年纪,也能够钱上滚钱。愚蠢是他凭了有钱有势,和他父亲种下许多仇恨。但整个地说,还是无知。他在顷刻之间,脸上变了好几回颜色。在张玉峰把茶杯、茶壶都移到靠里那张桌子上去的时候,李南泉还坐在那座头上未曾走开。方能凯兀自两手叉着腰呢,这就横了眼睛,向李南泉注视着。他向来的动作是一样的,只要他脸上表示一点喜怒,他跟随着的人,立刻就会代做出来。这就是颐指气使的那个典。他们主仆,作得能够合拍。可这回有点异常,当方大少爷那样出神的当儿,他身后两个健壮随从,并没有什么动作。他回头来,对他们看看,见他们在眼风和脸色上,有些闪动,那意思好像表示着,不能把李南泉哄走。张玉峰站在旁边,看到这个僵局,这就立刻向前握着李南泉的手道:“我们不还有客来吗?到这里来坐,比较好一点。”这句话是把李南泉提醒了。像杨艳华这种小姐,摆在方大少爷面前,那是将一只小羔羊,放到老虎口边,那是十分危险的事。岂但要移开桌子,连这饭馆里吃饭,都很是不妥,于是就站起身走了。 李南泉被他拉着,坐到靠里的桌子上来,索性将背朝外,对那方能凯也不望着。张玉峰倒是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站在桌子角边,将腿伸着跨了板凳,并不曾坐下。李南泉笑道:“张兄,我的计划,有点变更了。我打算请你到另一个地方去吃饭。”张玉峰先向外面那几张桌子看去。见自己原来的座位,是方大少爷两个随从占着,方少爷独自占了一张桌子。倒是跟来的那头狼狗,并没有什么惧怯之处,它径自走到这桌边,两条前腿,搭在椅子上,将狗头伸到桌子面上来,将鼻子尖在桌面上乱闻。方大少爷笑嘻嘻地叫着狗的外国名字,用手抚摸了它的头。张先生料着他要到了临河的座位,完全占着上风,这就不会再麻烦,也就对李南泉笑道:“何必又掉换什么地方呢?在哪家馆子吃,也少不得是你李先生花钱。何况你还另邀了客,我们走开了,人家岂不是来扑一个空?”李南泉手按着桌沿,已是站了起来,摇着头道:“那没有关系,在这个乡场上,我的面孔倒是一块熟招牌。那只要向前面柜台上打个招呼,来客就会找到我们的,走罢。”说着,他首先在前面走着。张玉峰本来也不愿和方大少爷坐在一处,也就起身向后跟着。偏是那位方大少爷看到了,他要多这番事,抢向前,一把将张玉峰的手拉住,部道:“姓张的,你向哪里走,难道因为我在这里坐着,你就要躲吗?那不行,那是给我莫大的侮辱。”张玉峰回转头来,见他脸上带三分笑,又带三分怒色,倒摸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连说“岂敢岂敢!” 这一下,可让张玉峰为了难。承认是让开他,没有这个道理。不承认让开他,那还得坐下,而且这个动作,又用意何在呢?于是笑道:“大爷,未免太言重了。我今天由城里到这里来,是叨扰朋友,朋友请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方能凯点头道:“那我明白,是你的朋友要避开我。老实说我并不需要在这里吃喝什么。我是到乡下来,就尝试一点民间风味。没有关系,你的朋友不请你,我请你,你扰我一顿,怎么样?”张玉峰笑道:“多谢多谢,不敢当。”方能凯瞪了两只眼,白眼珠多于黑眼睛,脖子也微昂着向上,冷笑着道:“难道我姓方的,还够不上作你的朋友?”他说这句话时,脸色就十分难看了。张玉峰笑道:“言重,言重!”方能凯道:“你要证明你把我当方大先生,我请你吃饭,你就当接受。老实说,我请人吃饭,还没有哪个敢推诿的。”张玉峰听他这话,心里像被人钉了一键,这也就恨不得回敬他一耳光。可是他脸上还春风满面地笑着。两手抱了拳头,连连拱了几下,笑道:“那我就拜领,但最好是不要破费太多。”他们在这里拉扯着,李南泉走到前面客堂里,闪在柜台后面,远远向后面看着。见张玉峰被留下了,料着他也不敢不留下,自己落得省一顿请客的钱,也就悄悄走出来了,正走了不几步,却看到杨艳华穿了件淡绿色的绸长衫,摇着一把圆面纨扇,从容地走来,老远她就笑了。 她走路的姿势,仿佛都带些戏剧性。她本是将那圆面纨扇,在胸前缓缓招摇着的。及至看到李先生以后,将扇子举到身边,对人微微点了三下。李南泉怕她径直走过来,就迎着跑到她面前站定,因笑道:“真是对不起,我有位朋友要和你见见,所以我请你来。不想我们刚是落座,方家那个宝贝带着两个随从也来了。那末些个座位,他都不坐,要我们把座位让给他。虽然这是小事,但他有什么权力,可以教我们把座位让给他呢?偏偏我那位朋友,是银行界人物,不肯得罪他,教他让座,他就让座。这实在是欺人太甚,我坐不住了,走了出来。我们换一个小馆子罢。”杨艳华向他笑道:“李先生这个举动,非常的聪明。若是这凶神在那里,我去了是坐下不敢,走开不便。我一个人在吃东西,那是不怕他的,他也不会像费得功一样,白昼抢人。可是我和男人在那里吃东西,万一他借题发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那可让我为了难。你那位贵友,现时在什么地方?”说着,她回转头四处张望了一阵。李南泉虽没有了解她什么意思,也跟随了她这个动作,四处张望。便是这时,路旁一油盐店里走出一位太太来,那是李太太的竹城好友,白太太,她随了这边男女二人的四周相顾向两人笑着点点头,因道:“杨小姐这一身淡雅,潇洒得很。”杨艳华常在村子里来去,对她有点面熟,却不认识是谁,便笑着点了几点头,并没有答复一句话。李先生笑笑,也没说话。 李南泉很敏锐地感到,觉得这事有些不妙。因为接连遇着太太两位女友,脸上全都带了笑容,这笑容并不正常。尤其是眼前,单独地和杨艳华在这里说话,和在家里所约,请张玉峰吃小馆子的事大有出入。心里立刻给自己出了一个主意,便向白太太道:“你回家去,请给我太太带个讯去。我请的那位朋友,事情有点儿变动,我暂时在四时春小馆子里等他。我太太若愿意下山,请你告诉她,马上就来。”白太太道:“没太系。我回去就和你带个信。”这“没关系”三个字,透着有点双关,说时,带些笑容。她说毕也走了。杨艳华道:“这位太太,我不大认识。姓什么?”李南泉笑道:“这个人,你不应该不认识。她是这村子里太太群里的大姐,普通太太在称呼上用丈夫的姓老张、老李。因为老白和老伯子音相同,大家只叫她白大姐。她能干极了,能跑通任何一个合作社,公路上买汽车票毫无困难。因为如此,所以她能做点小小的囤积生意,而且日子过得非常俭朴。她有个口号叫‘三一主义’。这‘三一主义’,就是一灶,一菜,一灯。”杨艳华笑道:“这个‘三一主义’,我不大明白。”李南泉笑道:“我们到四时春去慢慢谈罢。你们妙龄女郎,应该向这老大姐学习学习,这于人生是不无补益的。”于是他们走到那小馆子里,挑了一副座位坐下。李先生是为了和太太及张玉峰留着座位,隔了桌面,和杨小姐相对地坐着。她很急于要知道这“三一主义”,便笑道:“不要作文章了,快告诉我罢。我将来有了家庭,也可以照人家的法子办。”李南泉望了她道:“你快有家庭了?可喜可贺!” 杨艳华见他脸上带着调皮的笑容,因道:“这也没有什么稀奇,谁都有个家庭的。你先把这‘三一主义’告诉我罢。”李南泉道:“我告诉你,你只可以参考参考。持家过日子,若是真照这个办法去作,那也是有伤天地之和的。我先说这‘一灶主义’罢。这就是说每日只烧一灶火。早饭吃晚一点,晚饭吃早一点,就把三餐改为两餐。早饭这一餐饭,当然是吃热的。晚饭这一顿,就把热水淘着冷饭吃。”杨艳华道:“这也不是‘一灶主义’呀。烧开水不是一灶火吗?”李南泉道:“当然开水是上午烧的。他们家大大小小有些瓦壶瓦罐子,上午就装满了开水放到一边,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家在饭碗里泡着水,稀里呼噜地喝着。”杨艳华道:“这在夏天当然可以。到了冬天,那怎么办呢?”李南泉道:“那当然还是一灶火。不过多耗费一点炭火而已。她的作法是这样的,在烧火的时候,放两节木炭在灶里面。在屋角上堆着一些炭灰,把灶里的柴棍夹上几块再将木炭添在上面,用热火培壅着,这火就可以维持一个整天。不但早上烧好了的开水放到火上不会冷掉,而且还可以把瓦罐子装着冷水搁在热灰里煨着,这水虽不能喝,洗手脸是好的。”杨艳华点头笑道:“原来如此,我早就听到说,贵村子里有位善过日子的太太,烧_大缸开水,喝上两个礼拜。我以为那是神话,果然有这件事。”李南泉道:“有这件事,但那是另外一个人,你要打听打听这位太太的故事,我也有。”说着,他手拍了两下肚子。 杨艳华道:“我问题暂且不管了。还有‘一菜一灯主义’,那是怎么个解释?”李南泉道:“‘一菜主义’,那用不着解释,就是每餐只吃一道菜,而且还限于一碗。‘一灯主义’,这却是难能可贵的。就是到了晚上,全家只点一盏菜油灯”。杨艳华道:“这是不可能的事,随便怎么简单,一户人家,连厨房在内,总有两三间屋子,这一盏灯怎样照得过来?”李南泉道:“妙处就在这里了。他们家虽有两三盏菜油灯,平常都不用。用的是一盏特制的节约灯。这灯座子是个纸烟筒子,用钉子钉在门框上。瓦油灯盏里加上了八成油,放着半根灯草。”杨艳华摇摇头笑道:“这有点形容过甚。灯草不论长短,一尺是一根,两寸也是一根,这半根灯草,倒是怎样的计算呢?”李南泉道:“当然有个法子计算。凡是灯草的长度,足够灯盏的直径,那是一根。只够灯盏的半径,那就是半根了。”杨艳华笑道:“就算对的罢。以后怎么样呢?”李南泉道:“以后吗就放在纸烟筒子上了。必须是往烟筒子上放稳了,他们家才会把灯点着的。灯在门框上,自然可以照见内外两间屋子,就是灯盏漏油,也就漏在纸烟筒子里。你说,这能不能算节约灯呢。至于厨房里,那不成问题,他们家根本晚上不做饭,用不着灯。你看这位太太。是不是会过日子?不过有一点,我们旁观者是解不透的。她喜欢打麻将。而且赢的日子很少。我怎么会知道她赢的日子很少呢?她照例赢了钱之后,必作一次回锅肉吃,全家打牙祭,两三个月来,不见她吃回锅肉了。所以知道她没赢过。” 杨艳华笑道:“你这未免挖苦人太甚了。两三个月不吃一回肉,这倒是现在人家常有的事,不过每次吃肉,一定是回锅肉,这倒不见得。”李南泉道:“小姐,你是和社会相隔着一段小距离,不知道民间真正的情形。吃回锅肉和吃别的肉不同,回锅肉是整块肉放在水里煮熟。肉拿出锅来切了,只要放些生姜、葱头、豆瓣酱,并没什么配件。那煮肉的水,可以作汤,煮萝卜、白菜,都很合适,这是最省钱的办法。管家太太,为什么不吃回锅肉呢?”杨艳华笑着点头道:“吃回锅肉打牙祭,还有这些个文章。领教领教。”她说着话,两手按了桌沿,身子颠了几颠。这分明是个调皮的样子,李先生望了她,也就只好微微笑着。就在这时,那位下江太太左手拿了个纸条,右手拿了只酒壶,直奔到柜台上去。李南泉看到,不能不加理会,这就起身相迎着笑道:“怎么样?坐下罢。我作一个小东。”下江太太将手上的纸条,迎风晃了两晃,笑道:“我家里也请客呢。正来叫菜,我欢迎你同杨小姐,也到我那里去吃顿饭。好不好?”杨艳华和她并不认识,所以她和李南泉说话,只是呆着脸子听了,现在她正式提出来请客,倒不好不理,只得起身向她笑着道:“不敢当,改日到府上去造访罢。”下江太太笑道:“我们这是顺水人情,但杨小姐真肯去的话,倒是蓬荜生辉。李先生,你不觉得我这话是过分的夸张吗?”说着,她向李南泉嘻嘻地笑。他有什么话可说呢,也只有向她点着头微微地笑而已。 她交代过了请客,就把那张字条和柜上的店老板交涉菜肴。听她口里商量着,就掉换了三个菜。那末,她要的菜就多了。李南泉心里也正在计算着,下江太太家里有什么喜庆事宜,要这样大办酒菜。就在这时,张玉峰在店门口就拱着拳头向里面走,口里连连说:“对不住,对不住!”李南泉走向前去,和他握着手,把他拉扯到座位上来,向杨艳华介绍着笑道:“这就是我说的杨小姐,不用看她在台上表演,你看这样子,不也就是一表人才出众吗?”杨艳华笑道:“张先生,请你多指教罢。李老师,当然要在他的朋友面前,说他的学生不错。学生不行,那不也就说老师不行吗?”张玉峰见她伸着两道眉峰,在鹅蛋脸上,掀起两个小酒窝儿来,这样子非常的娇媚。她脸上只是薄薄地施了点脂粉,配上那浅浅的衣服,在乌黑的发鬓下,斜插了几朵新鲜茉莉花编的小蝴蝶儿,实在是艳丽之中带了几分书卷气。尤其是她手上拿的那柄小圆扇,上面画着小墨竹子,她每一笑,就把扇子举着,半遮着她的脸,非常有意思。张先生在她对面坐下连连地点着头道:“我一见之下,就知道是受着李兄很深的熏陶的。不怕言语冒犯了杨小姐的话,我所看到过唱老戏的小姐们,北方有北方典型,南方有南方典型,像你这种样子,分明是世代书香家中出来的一位小姐,我还是初次见着呢。”李南泉拿着伙计刚送来的筷子,在桌沿下重重地敲了一下,笑道:“批评得二十四分恰当。” 这些谈话,当然让杨艳华听着非常痛快。她也就很高兴地陪着张李二人在一处,吃过这顿饭。言谈之间,提到了刚才和方能凯相遇的一幕。张玉峰倒不是李南泉和杨艳华那种观感。他说:“这位方君完全是个大少爷脾气,人是聪明的,学问也很好的,不过就是缺乏一点社会经验。若是他有两个老成练达的人和他同在一处合作,那他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李南泉笑道:“你的意思,以为他将来做的官,比他老子的地位还要高些?”杨艳华捧着筷子碗低头吃饭,只是抬起眼皮向二人看着,然后微微地一笑。张玉峰虽然知道他们不以为然,可是他并不更改他的论调。因笑道:“并不是因为他请我吃了一顿饭,我就说他的好话。你只看他二十岁边上的人,除了中、英文都很精通而外,对于经济学可以说对答如流。若是他……”张先生说到这里,对着杨、李二人看了看,却突然地把话停止了。随着这话,也是微微的一笑。李南泉知道他和方大少爷有什么初步的了解,老是追问着,倒有些不方便了,于是笑道:“今天晚上,杨小姐的戏很好,你有工夫去看看吗?我可以奉陪。”张玉峰望她笑道:“今天晚上什么戏?”她笑道:“我今天晚上是(伏英杰烈》。若是张先生觉得这戏不对劲,请你改一个,我无不从命。”张玉峰笑道:“我对此道,百分之百的外行,只要热闹就行。我不懂戏,老生唱大嗓,我都听不清;青衣唱的小嗓,我更听不懂了。”李南泉鼓了掌笑道:“她今晚上唱的戏,那就完全对你的胃口。” 杨艳华笑道:“我们在下江,就是赶码头的戏班子,还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到了四川,名角全没有来,我们就山中无老虎,猴子充大王了。张先生今晚上去赏光,我是欢迎的,可是不要笑掉了牙。”张玉峰笑道:“你们老师,都当面赞不绝口,我一个百分之百的外行,还有什么可说的?今晚上无论怎么样忙,我也要去看戏的。李兄,就托你给我买戏票了。”说着,他站起来一抱拳,还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钱。李南泉道:“你若有事,就只管请便,其余不必管。我在戏馆子里第三排座位上等着你。我那草屋,还有一间空房子,给你铺下一张凉床。此地找旅馆,那是让你去喂臭虫,可以不必了。”张玉峰连说多谢,拱了几下拳头,起身就走了。杨艳华看着他匆匆走去,笑道:“这位张先生,好像是很忙。一句多谢,包括了三件事。请他吃饭、听戏以及让房间他下榻,可能他这声‘多谢’,对另外两件事就谢绝了。”李南泉道:“他虽是一位银行家,他的作风,和其他银行家不同。他是贫寒出身,一切是自己跑腿。抓着一个挣钱的机会,他立刻就上。他到乡下来,是预备盖两问躲空袭的房子,本来不紧张,现在让他遇到了方大少爷,那也是个找钱的机会,他怎能放过?所以又忙起来了。”杨艳华向店外面张望了一下,又向左右座位看了看,这才低声笑道:“在方大少爷手里想办法找钱,那不是到老虎口里去夺肉吃吗?”李南泉笑道:“也许他要的不是肉,是老虎吐出来的肉骨头。世界上有怕老虎的人,也就有利用老虎的人。小姐,你是在戏台上演着人生戏剧的人,你不会不知道哇。” 李先生说得很高兴,杨艳华却微笑不言。站起来点点头道:“老师我多谢了,回头若是来听戏的话,务必请你给我带个信给师母,请她也来。”李南泉道:“大概她不会来吧。”杨艳华说话时,始终是把眼光向店堂外面射着的,这就先把嘴向外一努,然后低声笑道:“刚才这位白太太在这门口张望了两三回,恐怕有什么事找你罢,我先走了。”李南泉笑了一笑,让她自去。会过了酒饭账,走出馆子来,果然看到白太太手上提了两个纸包,站在一家店铺屋檐下和人说话。心里就想着,这位太太说了回家去的,怎么又在街上晃荡,而且老盯着我的行动,这是受太太之托吗?于是缓缓地走到她面前,笑道:“你这时候有工夫到街上来。我知道,下江太太家里,今晚上有个约会,你在不在内呢?”白太太笑道:“不但我在内,我还给她帮忙呢。你不瞧这个。”说着,将手提的纸包举了一举。李南泉道:“她家今日有人过生日?”白太太道:“这个我不晓得。反正是有什么庆祝的事吧?不过她不请男客。她说,吃饭的时候,她会宣布,反正用不着送礼。你太太也在被邀请之列。不过我问她,她说不参加。原因是不知道下江太太今晚上这个宴会用意何在。有人猜她是邀会,那不对。人家手边,比我们方便很多。也有人猜她是举行什么纪念。”李南泉道:“什么纪念,除非是他们的结婚纪念。”白太太道:“你太太说,为了避免这个应酬,希望你接她到街上来听戏。你太太,她也很喜欢杨小姐的。”说着,“哧”一声笑着,就提着纸包走了。 李先生想着这些情形,站在街头上,很是踌躇了一会。最后,他觉着今天的邀会大概是不免引起太太的疑虑。为了免除太太的疑虑,还是向她解释一番为妙。于是暂行不买戏票,扶着手杖,缓缓走回家去。这时,天已昏黑了。草屋的窗户里,已露着昏黄的灯光。由山溪这边,看山溪那边,已是昏茫茫的不辨房屋轮廓。而天上恰是有些阴云,把星光埋没了。这现出了四川的黑夜真黑,在眼前三尺外的熟路,简直不能看到。他将手杖探索着地面,一步步地跟了手杖走。这样人走得慢,脚步也响得轻。倒是房里人说话的声,在外面听得清楚。最能入耳的是奚太太的声音。她正在批评着男人说:“无论什么样子的男人,太太离开久了,这总是靠不住的。老奚若是在我身边,他若多看别个女人一眼,我可以拿棍子打断他的狗腿。也就因为我一点没有通融,他非常的规矩。可是他离开了我,我就没有法子控制他。李先生的态度,倒是公开。不过他要离开了你,那就难说呀。最好你现在就管制得紧一点。”李南泉听说,不由站住了脚,暗中叫声“岂有此理”。可是李太太并没有答复,只是嘿嘿地笑了两声。接着就听到石正山夫人说:“只要女人不作男子的寄生虫,理直气壮的,要男子一样同守贞操,有什么过分?所以我就向来不用化妆品。先生也不化妆给太太看。太太为什么化妆给先生看呢?若是男人擦胭脂,我也就擦胭脂。” 这一通话,颇是给了李先生一个不小的刺激。向来不敢得罪此两位女客,听她们的口音,颇有教唆李太太管理丈夫之意。在这时候,冲进家去,倒是不甚妥当。这就隔了山溪叫道:“黑得很,家里拿出一盏灯来罢”。王嫂由厨房里举出一块烧着的木柴,问道:“先生消了夜没得?我们吃过了咯。”他答道:“我请客,吃过了。我在街上还等着太太呢。大概托白太太带的那个口信,还没有送到。”他这话自然是故意让太太听见的。然而太太没有答话,答话的是那位煎干鱼头待客的袁先生。他站在他家溪沿的走廊上,将手电放出一道白光,射在木桥上,大声道:“李先生,小心走,桥板不稳得很。”李南泉倒乐得借了他这亮光走回家去,站在走廊上连声道谢。袁四维并不让他进家,接着道:“李兄,你那位朋友,为人十分爽直,而且很慷慨,我就喜欢和这路人物结交。他和方家好像很熟吧?”李南泉道:“不,他虽是银行家,他是另外一条路线。”袁四维道:“不然,我刚才看到方大爷请他吃饭,而且,他走出饭馆子,方大爷还送了出来。这是不小的一个面子。我在路上碰到方完长的时候,因为他是我们的政治首长,我们为了国家,也应当敬重他,所以总是站在路边,脱帽致敬。方先生认为我彬彬有礼,坐在轿子上,总是和我微笑点头。我想,他脑筋里对我一定有很深的印象。张玉峰先生若是能够把这层意思向方大爷提提,为之先融一下,我们找个机会去向方完长致敬致敬,老兄以为如何?” 李南泉听了他这番话,不觉得由心要笑了出来。便道:“袁兄既是认得方完长,那就直接去拜见得了,何必还要经过他少爷那道手续呢?”袁四维兀自把电筒向这边射着白光笑道:“那当然有些原因。我们隔着这进小溪说话,怪不方便,一会儿我到府上来细谈罢。”这句话,李先生非常之不欢迎,不敢答话,“哦哦”了两声,就走到屋子里去了。这时,奚、石二位太太还在屋子里坐着。看到李先生进了屋子,两人的脸上,都带了一分俏皮的微笑。尤其是奚太太眼睛斜着看人,嘴角不住闪动。李太太脸上,也是带着笑容的。但她并不望着进门来的丈夫,拿起桌上的烟卷盒子,抽出一支烟卷,送到嘴里抿着,然后擦了火柴点着烟,偏过头去将烟吸着。火柴盒“啪”的一声,扔在桌上响着。李南泉看这情形,不大妥当,这就向石太太道:“今晚上怎么有工夫到舍下来谈谈?”她是手扶了茶几,在椅子上端坐着的,这就偏着头对李先生周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天下事,无非是物以类聚。你愿意找谈得来的人谈谈,我们也是一样呀。”李南泉听这话音还是不对,便笑嘻嘻地向里面屋子里走去,也来个王顾左右而言他。他在屋子里很耽搁了一会子,听到外面屋子两位女宾,并没有言走,干脆就横倒在床上躺下。但心里可在想着,杨艳华该上戏馆子了,倘若她在门帘子缝里张望一下,那就看不到老师在座,她不会是说故意失约吗?李太太在隔壁屋子里,偏道:“二位不忙走,我再泡壶好茶喝,买点瓜子、花生,作个长夜之谈罢。” 他料到这是太太故作惊人之笔,反正把今天的戏耽误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且躺在床上,不作任何反应。约莫是五分钟听到一阵脚步响,向门外走去,依然是没有声息。他很坦然地躺在床上,约莫是十分钟,李太太却在隔壁屋子说话了,问道:“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人家走了,可以出来。”李南泉道:“没有睡着,休息休息。”李太太道:“起来罢,人家张先生到戏园子里去,你若是还没有到,岂不要人家买票?”李南泉由里面屋子里走出来,手急急地乱抚摸着头发,因道:“我本是回来,邀你同去的。因为看到两位女杰在这里,我就懒得说话。这种人物……”说着,探头向屋子外看看,有个油纸捻儿,在夜空里照耀着。见石太太抬了一只手,正在溪岸那边走着。这就低声道:“你何必和她们一样。她们满口男女平权,事实上是要太太独霸。尤其是石太太,她说妇女解放,她家里现养着一个丫头,她真要平权,先把那丫头和她平起来。”李太太道:“我有我的主张,我为什么听人家的?你有正当的应酬,那我当然不干涉。无须假惺惺,你去听你的戏。”李南泉望了她笑道:“下江太太家里,今天晚上有个盛大的宴会。”太太不等他说完,乱摇着头道:“我不去,邀我我也不去。”李南泉道:“你们是好牌友呀,为什么不去?”李太太将手连挥了两下,皱着眉道:“你去罢。不要管我的事。”李先生颇觉得太太脸上有些不悦之色,料着下江太太的宴会,还有什么小小的问题,这就不敢多说话,摸索着了手杖,悄悄地就溜出了大门。 李先生是这样地走了。当他走回家来的时候,那已是夜中。他打着一个折纸灯笼,照着山路上前后丈来宽的光芒。张玉峰先生跟着在后面光圈内走。他从容着低声道:“李兄,这位杨小姐的确不错。她在台下,看着她娇小玲珑而已。美中不足的,脸上还有几个雀斑。可是她一上了台,化过妆,更穿上那美丽衣服,那真是画中美人。”李南泉笑道:“老兄,你外行。看戏不是专看角儿的长相的。你在我太太面前,可别说杨艳华长得好看。”张玉峰对这话话还没有答复,身后面却有人嘻嘻地笑了一声。他回头看时,那人也是提着一只灯笼,彼此灯光照耀,只是个人影,倒看不清是谁。那人笑道:“南泉兄,你我同病相怜呀。”这听出他的声言来了,那正是石正山教授。因笑道:“虽然我们患同病,可是起病的原因不一样。我是外感风邪,吃点发散药病也就好了。老兄只是身体弱,并不招外感。”石正山快走了两步,到了身边,低声笑道:“惟其是我并没有外感,我就觉得内阁方面对于我压迫得过于严重一点。在物理学上,是压力越重,反抗力也越大的。”李南泉道:“难道你老兄打算造反?”石正山跟在身后,只是一笑。李先生这就想起前两三小时前石太太在家里的那番谈话了。因问道:“石兄,你是赞成女人化妆的,还是反对的?”他笑道:“这话问得奇怪。哪个男子不喜欢女人漂亮?你不是刚才看戏来吗?你愿意戏台上的人,都丑陋不堪?”李南泉道:“那末,你是愿意太太用胭脂粉的了,也不反对太太烫发的了?” 石正山倒还没了解他的用意,因道:“太太长得不漂亮,是不能驾驭先生的。讨老婆,谁都愿意老婆漂亮吧?那末,为什么不愿意太太擦胭脂粉呢?老实说,太太不化妆,那是一种失策,这很可能让先生失望,而……”他那句话没有说完,已走近他的家门。他的家就是在人行路边上,窗户里放出来的灯光,老远就可以看见。而且夜深了,那里面说话,外面也听得很清楚,这就听到石太太叫道:“小青,熄灯睡觉吧,不用等了。知道你爸爸这夜游神游到哪里去了?不管他,再晚些回来,门也不用开了。”石正山老远地大声答应着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说着,直奔了家门口去,对于李、张二人,并没有加以理会。张玉峰直走了百步以外,方才回过头来看了看,见石公馆已鸦雀无声了,这就向李南泉低声道:“我看这位石先生,是最守家教的一位吧?”李南泉笑道:“那是我们作丈夫的模范分子。不过他在朋友面前,不肯承认这种事实。刚才他还不是说压力越重,抵抗力越强吗?”说到这里,突然把话停住,改口说着两个字“到了”。跟着“到了”这两个字,下面就寂然无语。手上提着那个纸灯笼,高高举起。到了自己家门口,首先报告着“张先生来了”。张玉峰看到石正山刚才的一幕,也就知道这冒夜叫门,在家规第几条上,可能是有处分明文的,这就叫道:“李太太,我又来吵闹你来了。”但出来开门的是王嫂,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反应。主人引着客人到空屋子里去安歇,他自己也是默然地走回卧室去。 李先生料着太太心里,总还有点疙瘩,干脆不去惊动,自向小竹床睡下。这已是夏夜的十二点半钟了,其实也可以安睡。但睡了一小觉这后,却听到后墙的窗户,有人轻轻敲着。那敲窗人似乎也知道这是孟浪的,就先行说话了,她道:“王嫂,你叫一声你太太起来,我姓白呀。”李南泉听出这是白太太的声音,自也感到奇怪,只是装睡着不作声。李太太惊醒了,因道:“白大姐,为什么起得这样早哇?到哪里去赶场?”白太太在外面笑道:“根本没有天亮,不过是两点多钟。你起来,到下江太太家里去一趟。”李太太道:“有什么要紧的事?”白太太笑道:“我们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无非是三差一。”李太太说着话,就在黑暗中摇着火柴盒响。接着擦了火柴将桌上的菜油灯点亮。她睡觉的时候,当然是穿着小汗衫和短裤衩,这就在床栏杆上把长衫抓起来穿着,因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天不黑就搭上了桌子,到这个时候,怎么又变成三差一了呢?”白太太在外面轻轻地敲着窗户板,笑道:“你别废话了,不怕先生,你就开了门让我进来,把原因告诉你。你若是怕先生,你就熄灯睡觉罢,明天见面,可不许嘴硬。”李行生听到了这个激将法,心里想着,这半夜邀赌角的人,倒也有半夜邀角的办法。且不作声,看她们怎么样。李太太就道:“笑话!什么时候打牌,我也不受拘束。开门就开门,你是一位太太,我怕什么!”于是举了菜油灯到前面屋子里去,果然开门了。 白太太走进前面屋子首先低声问道:“李先生是醒的吧?”李太太道:“你不管他了,有话就说罢。”白太太道:“下江太太,也是太多事一点,打了一桌不够,又打第二桌,第二桌有一位人家不大舒服,打完了十二圈,就下场了。主人家非凑足两桌不可。她也不用费神作第二步想法,就派我来找你。她说,若不如此,人家垫的伙食费都找补不出来了。”李太太道:“那位是赢了呢,是输了呢?可别让我去作替死鬼呀。”白太太道:“我不在那一桌,我不知道那桌的情形。反正各凭各人的本事,各凭各人的手气,你管他前手怎么样?走罢走罢。”李太太道:“我也得洗把脸漱一漱口吧,我起来了就不再睡了。”白太太道:“你带着钱就得了。洗脸漱口,我会给你找地方。走走。”李先生听那声音,好像是白太太已把他太太拖着向外走。随后李太太走进屋子来,在枕头下面摸索了一阵。然后她走到小竹床面前来,两手撑了床沿,低声问道:“你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李先生侧了身子睡的,并没有作声。李太太道:“你再不作声,我就拿蚊香烧你了。”说着,两手将他连推了几下。李先生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笑道:“你要走你就走罢,你又何必把我叫了起来呢?”李太太道:“这还是半夜里呢。我走了你不要起来关门哪?”李先生也不分辩,随着她到前面屋子里来,见白太太站在屋子中间,手里兀自提着一只纸灯笼。她眯了眼睛笑道:“对不起,扰了你的清梦了。”李南泉笑道:“可不是,我正梦着和清一条龙。” 白太太笑道:“你不是在梦着看玉堂春?”李南泉笑道:“看了《玉堂春》,回来还梦着看玉堂春吗?我并没有对你来邀角稍有违抗呀,你还要加紧我的压力吗?”李太太接过白太太手上的白纸灯笼,挽了她的手道:“不要和他多说话。走罢。”但她并不就走,站在屋子里停了一停。等李太太走出门去了,她向后退了两步,回到李南泉身边,向他作了一个鬼脸,然后微笑着低声道:“我虽然在街上遇到了你三次,可是对你太太,并没有说半句话。”她说着话,竟是男人和男人开玩笑的态度一样,伸着手拍了两拍李南泉的肩膀。李南泉还打算说什么话时,她就走了。他对于白太太这种作风,心里十分不痛快,跟着走出门来,在走廊上站着。他看着那两位太太共着一只白纸灯笼,晃荡着在人行道上远去。这已夜深了,很远的说话声。也可以听到,有一句最明白。白太太说:“你说,那副牌,为什么不和五八条呢?”她们低声笑语地在那灯笼光下,走进了前面那座灯光四射的村屋。李先生背了两手在身后徘徊着,自言自语地道:“殊属不成事体。”他一叹气,将头抬起来,这就看见对面邻居袁先生家里,突然在窗户里一冒灯光,窗子打开了。接着是袁先生一片咳嗽声。随后是袁太太的问话声:“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袁先生说:“可以起来了,天快亮了。不起来也不行,我睡不着。我们把问题来谈谈罢。”这边走廊,和那个打开的窗户只相隔了一道山溪,那边的话,这里是听得很清楚的。他心里很是奇怪,有什么重要问题,要他夫妻双双半夜里起来商量呢? 李南泉并没有打听人家秘密的意思。可是这一溪之隔,又是夜深,那边人说话,无论怎样不经意,也是听得很清楚的。却听到袁太太道:“我也是睡不着,倒愿意起来和你谈谈。那个姓张的,人倒是个老实样子。不过人家是干银行的,什么事没有个盘算?他能够毫无条件,就拿出一笔款子来人股吗?”袁四维道:“我也这样想。可是我们所要的这数目,在银行家眼里看来,那是渺乎小矣的事,他不会有什么考虑的。”李南泉一想,“好哇,你们夫妇,半夜里起来,倒商量这样一件不相干的事。”索性在走廊上来回地走,听他们的下文。袁四维轻轻地说了几声,接着大声道:“老实说,出几个钱,自己就舒舒服服地住现成房子,我也愿意办。”袁太太道:“他就是愿意办,还有那介绍人从中作梗,这事就不好办了。”接着,袁四维又嘀咕了一阵子,然后大声道:“我有一个办法。他那个人,究竟是个书呆子,把面子拘了他,他也就没有办法。我们明天单独请他吃一顿饭。”袁太太道:“一点消息没有,我们又得花钱,可不要偷鸡不着蚀把米。”袁四维道:“我有办法,昨天那碟子干鱼,不是还保留着吗?今天表弟家里送来的那五个咸鸭蛋我们切它三个,每个蛋切八块,就是两个碟子。回头我起个早到菜市里去买十二两肥肉,大概有个半把斤,配上一点辣椒豆腐干,可以炒一碟;四两肥肉炼出油来,作一碗汤,这碗汤我也有办法了,那陈屠户老早说了,送我们一块猪心,作一碗汤还有富余呢。” 李南泉听到,不由得要笑起来。心想,倒没有料着半夜里起来,发现有人算计我。而算计我又不是恶意的,乃是请我吃干鱼头,和三个咸鸭蛋一碗猪心汤。再向下听,袁太太的答复,却是默然。袁先生又说道:“那个猪心,我们不作汤也可以。拿回来用点盐腌起来,然后再拿出来炒辣椒,我们可以少买四两肉。好在陈屠户和我很好,和他讨点猪血,在山上拔点野葱,也可以作一碗汤。”袁太太这就开言了,还是带了笑音的,她道:“买几根葱也要不了多少钱,何必到山上去拔野葱呢?”袁四维道:“这里面我是有理由的,山上的野葱,比家葱香。猪血不免有点血腥气,加上野葱,那汤里不会有气味了。”袁太太道:“不用计算了,就照着你那个计划行事罢。可是不要像昨日一样,办好了饭菜,人家不赏光。”袁四维道:“已经拒绝我一次了,我菜里又没有毒药,他好意思再拒绝我们吗?我们现在非有一笔款子,放在手边不可。乡下人马上要割谷子了,收成到家,他怎能不变成现钱卖了。那个时候,米总要便宜些,我们有一担的钱囤一担,有一斗的钱囤一斗,乡下人现在来借钱,就可借给他。说明要他还谷子。”袁太太道:“这个道理哪个不知道。但是你的算盘打得太精了,就会失败。你起初以为我们把房客轰走了,就可以把房子卖掉。现在空了两个月的房子,还没有卖掉,这吃了多大的亏。”袁四维道:“还等三天罢。三天没有人给定钱,我就把房子再分租出去。我已经预备好了一张招租帖子,我可以念给你听。” 李南泉听到这种地方,虽然觉得新奇,也不愿意向下听了。他转身向屋子里走,却待掩上屋门,这就听到袁四维开着他们的屋子后门响。心里想着,莫非他知道有人偷听?于是,也不掩房门了,就在门里边一张帆布椅子上睡下。好在屋子里的菜油灯焰,已经是熄下去了,他也看不到这边。这就看到袁四维举着一个纸灯笼,高过了头顶,在后门外四面张望着。随着,袁太太也就出来了,她道:“我听到有鸡叫,一定是黄鼠狼拖着的。”随着这话,袁家的少爷小姐,全体动员,都蜂拥到后门口来了。火把,纸油灯捻,菜油灯,灯笼,他们家后门口,那块斜坡上,几点大小的灯火,照着许多摇摇的身影。大的笑着,小的叫着,闹成了一片。李先生为了避免窃听他夫妻私语的嫌疑,兀自不敢露面。只是用两耳听着,随后听到他们家孩子叫道:“找着了,找着了,鸡在窗户眼里夹着,没有拖着走。”于是那群灯火,都拥到他们家后门口厨房的窗户下去。听到有人叫道:“只是把鸡头拖走了,鸡身子还在这里。”又有人道:“这一地的鸡毛和一地的鸡血。”又有人道:“我们明天有鸡吃了。”这才听到袁太太喝骂着道:“你们嘴馋怎么不变黄鼠狼呢?变了黄鼠狼,就可以天天有的吃了。”最后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结束了这些话,她道:“你们不用吵,我已经听到了。爸爸明天要请客,商量了半夜,还没有把菜决定。现在有了鸡,又多一样菜了。不止多一样菜,煮一碗汤,红烧一碗,这就两样了。”袁太太笑骂着道:“小姐们,好厉害的嘴。” 李南泉心里想着,这很有趣味,他们袁府上,打算在那无人过问的干鱼头之外,又要把这黄鼠狼没拖走的鸡待我。这就禁不住笑了起来。门外有人问道:“李兄,还没有睡吗?你倒是能摸黑地坐着。”这是张玉峰的声音,李南泉站起来,把桌上的菜油灯挑亮了,见他已是把那套灰色中山服穿得齐整。便笑问道:“难道你让机械化部队把你吵醒了。我是知道的,那张竹床,绝对没有臭虫,铺盖也是干净的。除非蚊香不够防御,蚊子有些咬人。在乡下住家,什么都好。我觉得这大自然给我的安慰不少。唯一的困难,就是这蚊子无法对付。”张玉峰道:“不是不是,我是一条劳碌命,吃得饱,睡得着。我今日得早起会个人。”李南泉道:“现在是两点多钟,就算夏季天亮得早,也是四点多钟五点钟天亮。你这样半夜,到哪里去会人?”张玉峰道:“夏天的夜里,有什么早晚?这位朋友,天亮就要进城,我需要在他动身以前和他谈几句话,还是在那里等着罢。”李南泉听他这话,就知道他是去会方大少爷的。也不便多问。笑道:“现在夏季时间,起得特别早。也不但是你。我们邻居,有这时候邀角去打牌的,也有起来谈家常话的,你到我们这里来,可以说入乡随俗了。反正还早,我烧壶开水,泡碗好茶你喝。我保证我的好茶,里面没有米粒。”张玉峰想起袁四维待客的事,他也笑了。他也感到这时去会人太早,就依了主人的话,夜坐喝茶。遥远的,在半夜空中有尖锐的声音送了过来。 夜深闻远语的情况下,只能听那低声慢语,若是尖锐的声音,那是加倍的刺激人的。因之张李二人,对着桌上一盏孤灯,各人托着粗茶杯子,偏头细听,都有些愕然。那尖锐的声音,也就听出来了,有人道:“你不要管我的事。天亮的时候,叫小青到菜市上去接我。女孩子家,还是不要她半夜里出来,我有几个人在一处走,怕什么的?”李南泉笑道:“没有什么,这是那位石正山的太太,赶什么利市去了。”张玉峰笑道:“你说这俏皮话,石先生听到了,可不依你。”李南泉道:“我绝不是开玩笑。这位石太太,是赶上了时代的妇女。她手上有一张钞票,都变成物资,由人吃人用的,到鸡吃猪吃的,她随时都要。她并不要向男子那样,跑码头,跑比期,她就是住在这村子里,跑附近两三个乡场,她每月所得的利润,超过她丈夫薪水的两倍。例如我们现在吃的菜油,已是四五元一斤,而她家所用的菜油,还不曾超出一元钱。这一点,令人实在佩服。”张玉峰道:“这也算是妇女运动里的一课吗?”李南泉道:“那无可非议。不过她也有得不偿失之处。就是倚恃着自己会挣钱,压迫丈夫过甚。而压迫丈夫过甚,又有大意的地方,毛病就出来了。这样鸡鸣而起,孳孳为利,那是个漏洞。”李南泉说得很高兴,只管往下说。忘记了对这位来宾,也是鸡鸣而起,孳孳为利的,及至说完了,总觉得不妥。便停止了话,向窗外侧耳听着。正好是村鸡凑趣,就在夜空里拉长了“喔喔”声浪,送进窗户里。随着鸡声,隔溪那丛竹子,抖擞叶子,有些瑟瑟之声相和。 张玉峰笑道:“还是乡间住得有意思。我们整年住在城里的人,简直听不到鸡叫。重庆是上海化了,很难有什么人家,有空地养养鸡鸭。”李南泉道:“有钟表,要昕鸡声干什么?”张玉峰笑道:“但是大自然的趣味没有了,世界进到了机械化,诗情画意就一概消失。到了战后,无须为生活而奔走了,我一定回到农村去。”正说着呢,夜空里又送来了一片凄惨而又尖锐的哀号声,乃是猪叫。呜呀呀的,十分刺耳。李南泉笑道:“这也是大自然的声音了,你觉得怎么样?”张玉峰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笑道:“你休息着罢,趁着太阳还没有出山,你还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我走了。屠户已在宰猪,分明是去天亮不远。”说着,人向门外走。李南泉道:“接二连三的,都是鸡鸣而起的人,我也不能再睡了。我送你几步。”他走出屋子来,随手将门带上。抬头看看天空,夏季的薄雾,罩不了光明的星点。七八点疏星,在头顶上亮着。尤其是半夜而起的那钩残月,像银镰刀似的横挂在对面的山峰上,由薄雾里穿出来,带着金黄的颜色,因之面前的物,已不是那样黑暗,石板铺的人行小道,像一条灰线在地面上画着。山和草木人家,都有个黑色的轮廓,在清淡的夜光里摆布着。半空里并没有风,但人在空气里穿过去,自然有那凉飕飕的意味,拂到人身上和脸上。杀猪声已是停止了,这空气感到平和与安定。倒是鸡声来得紧急,由远而近,彼起此落,互相呼应。两个人的脚,踏在石板路上,每一下清楚入耳。 张玉峰笑道:“你家里还没有关大门,你就不必再送了。”李南泉道:“不要紧,我们左右邻居,都起来了。虽然住在乡下,大家的生活,还是那样紧张。”张玉峰道:‘‘不见得,你听,还有人唱歌呢。”于是二人停住了脚,静听下去。这时,山谷的人行道上,没有一点人影活动,只是偶然来阵晨风,拂动了山麓上的长草,其声瑟瑟,而且也是很细微的。所以张先生说的歌声,却也是听得见。细察那声音的所在,是路旁人家一个窗户里。路在山坡上,屋在山坡下,所以他们对于这歌声,却是俯听。这个窗户,就是石正山先生之家。他们家并没有灯火,整幢房子,在半钩残月昏黄的光线里,向下蹲着。这半钩残月和月亮边的几点疏星,可能由这山峰上射到那窗子里面去。这就听到那歌声,轻轻儿地由窗户里透出来。两人静静昕着,那歌词也听出来了。乃是饫涯歌女》的一段:“人生谁不惜青春,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咱们穿起来久不离分。”那歌声是越唱越细微,最后是一阵嘻嘻的笑声,把歌子结束了。张玉峰有事,没再听下去,继续向前走。看看离那屋子远了,他赞叹着道:“哎呀!此时此地,这种艳福,令人难于消受。你说,这个屋里的主人翁,他的生活还会紧张吗?”李南泉笑道:“我这位芳邻,生活虽不紧张,却也不见得轻松。上半夜我们走到这里,那位打着灯笼追上来说话的先生,就是这屋子里听夜半歌声的主人。”张玉峰道:“就是他?他不是说他向太太反抗吗?太太半夜里还唱这艳歌给他听呢!”李先生故意道:“怎么见得,一定是他太太唱歌给他听呢?” 张玉峰道:“你说的这话,我有点不懂。这样半夜里,除了自己太太,谁会唱歌给先生听呢?”李南泉笑道:“你这话才让人不懂呢。谁家太太,半夜里起来唱歌给先生听呢?我的太太,当然办不到,你的太太,可以办到吗?”张玉峰笑道:“你说这话,那犯了大不敬之罪。”两个人都笑了。他们这笑声,惊动了对面的来人,远远地听到有本地人说话:“硬是不早咯,他们下江人都起来了,杂货儿的。”又有人说:“下江人,朗个的?还不是为了生活起早歇晚。这两年,下江人来得太多,把我们的米都吃贵了。”第三人又说了:“打国仗打到哪年为止?我们四川人,又出钱,又出人。说是川军在外打国仗的,有上百万。你说嘛,上百万人,摆起来有好大的地方!他们下江人都说,没有四川,硬是不能打日本。”说着话,一串过来三个人。一个背着背篼,两个挑着担子。在残月光辉下,看到他们的颠动步子,彼起此落,口里喘吁吁地出着气,相当紧张。正反映着他们肩上的负担不轻。这分明是乡下人起早去赶场的。他们过去了。张玉峰道:“你听听这言语,很可以代表民间舆论。”李南泉道:“那就是说,我们把人家的米都吃贵了,若是不为国家民族出点力气,真对不住给我们落脚的四川朋友。人家这样起早挑了担子去赶场,也许这里就有百分之十的血汗要献给国家。”张玉峰似乎感到一种惭愧,默然地走了一截路,却又长叹了一声。 李南泉道:“你叹什么气?你觉得他们批评得不对?”张玉峰道:“他们的批评,是太对了,我其实不应该走向银钱业这条路的。现在已经走上这条路子,那也没有办法,欠头寸,就得跑头寸,多了头寸,就得想办法加以运用,不然,银行门开不开来,面子丢不起,而这些同事的饭碗,也没有了着落。”李南泉颇不愿听他这些话,默然送了一截路,已经是走到村子口上,便笑道:“张兄,你走夜路,害怕不害怕,我可不再送了。”张玉峰正是怕他继续送下去,连说“劳步劳步”。李南泉悄然站在路口,看到这位朋友的影子,在月光里慢慢消失。他自觉得身体的自由,和意志的自由,那决不是任何人自己所能操纵的。自己的身体与意志,自己还没有把握去操纵。若以为自己有办法,可以操纵别人,这实在是可考虑的事。奚太太自吹能管束得先生不吸纸烟,这反抗就让她受不了。石太太也自许能管丈夫,当她半夜赶场去了,就在她的卧室里,黄昏的月光下,放出了情歌。天下事真是自负的人所不能料到的。他想着呆呆出了一会神,觉得是露下沾襟,身上凉津津的,于是才回转身来,慢慢向家里走。当他走到石正山家墙外的时候,他的好奇心,驱使他不得不停下步来,在那月光下的窗户旁听了听。但是一切声音寂然,更不用说是歌声了。倒是二三十丈之远,是下江太太之家,隔了一片空地,有灯光由窗户里射到人行路上。随着光,劈劈啪啪,那零碎的打牌声,也传到了路上。 这时,村子口外的鸡声,又在“喔喔喔”地,将响声传了过来。邻居家里,不少是有雄鸡的,受着这村外鸡声的逗引,也都陆续叫着。夜色在残月光辉下,始终是那样糊涂涂的,并不见得有什么特别动作,但每当这鸡叫过一声之后,夜空里就格外来得寂寞。尤其是他家门口斜对过一户邻居,乃是用高粱秫秸编捆的小屋子,一切砖瓦建设全没有。高不到一丈,远看只是一堆草。这时那天上的半弯月亮,像是天公看人的一双眼睛,正斜射着在这间小屋子上,那屋子有点羞涩,蹲在一片青菜地中间,像个老太太摔倒着。而他们家可有雄鸡。那雄鸡并不知道他们是那样穷苦可怜的,在草屋角上,扯开了嗓子,对于外来的鸡啼,高声相应,看那个小草棚,在这高声里,简直有点摇摇欲倒。这屋子里是母子二人,他们被这鸡叫醒了。可以听到那母亲道:“朗个这样好瞌睡,鸡都叫了好几遍了,起来起来。我把饮食都作好了。”有个男子含糊的声音问道:“吃啥子?”他母亲道:“吃啥子,高粱糊羹羹。米好贵,你想我煮饭给你吃。”接着是一阵动作声,这壮丁起来了,他继续道:“吃的是水一样,出的力气,是铁一样。鬼鸡,乱吼。让人瞌睡都睡不够。明天我打死你,一来吃了,二来多瞌睡一下。”接着这话是老太太的一阵哕唆,猪哼,开门声,整理箩担绳索声。和百十丈外那麻将牌是互相应和的。那天上的月亮,看了这草棚,当然也就看了在里面打牌的那西式房子。 第十九章内科外科 在夜半声光的特殊情形下,李南泉究竟是很无聊地走回了他的家。后面那两间屋子里,小孩和女佣人的鼾呼声,隔了泥壁。不断向耳里传过来,桌子上那盏菜油灯,又缩得只剩了一点豆火之光。和人的鼻呼声相应的,是书桌子边那窗户下面,有两只蟋蟀,彼起此落,“叽玲玲”地弹着翅膀。待客的那一大壶茶,还没有喝完,他剔亮了灯,斟着一杯茶,静坐着慢慢地想着。真觉得这个世界,处处是矛盾的。当轰炸期间,大家渴望有个安定的时间,可以休息休息。现在是安定了,大家全不要休息,半夜里起来,有人去找钱,有人去会朋友,有人去找娱乐,就是不出门的,也起来点着灯火,商量着在别人头上打主意。不睡觉,也不会坐着享享清福吗?他这样想着,算是会享清福的一个。就在旧书架子上抽出一本书,坐在窗户前的小桌上,慢慢地看下去。耳根清净了,窗子外却不断地一阵一阵送来瑟瑟之声。为了躲避蚊子,这窗户外的两扇板窗,是紧紧地闭着的。看了看窗户,只是菜油灯淡黄的光映着茶壶笔筒的影子,落在窗户台上,这不能有所撼动,还是看书。看了半页书,那外面瑟瑟之声,却是响得更厉害。他把书本放在桌上,手按了书本,偏着头想,我不信有什么鬼物,这是什么声音?同时,对溪那小草棚子里的说话声,还隐约可以听到。这声音不会是鬼,也就不会是贼。明明知道屋子里有人亮着光看书,这是谁,弄出这些声音来呢? 他终于忍不住了,突然将房门向里一带,打了开来,人向外一跳。同时口里叫着:“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并没有吃惊,门外面有人吃惊了,大大的“哟”了一声。看时,在窗子边,一个女人的影子向后一缩。便问道:“是哪一位,起来得这样的早?”那人答道:“是我呀,天热得很,根本睡不着,邻居左一批右一批起来,就把我吵醒了。”说这话的,是奚太太的声音。这把李先生听得有点诧异,吵醒了,在这夜深,不能再睡,也就只有在家里坐着,为什么跑到邻居家的门窗外这样轻轻悄悄走着?便笑道:“天还有一小时才能亮呢。奚太太就这样在外面乘早凉吗?”她道:“那又何必那样拘束呢,你都打开门了,我还不能进去坐坐吗?”说着话,她也就侧身而进。李先生并没有那勇气把她推了出去。人家进屋去了,自己也不便在走廊上站着。只好到了屋子里将灯火剔得大大的,而且隔了墙壁,大声叫了两句“王嫂”。奚太太笑道:“没关系,用不着避什么嫌疑,这房门不是开着的吗?”她随了这话,就在门里的竹椅子上坐着。看到正中桌子上放有茶壶、茶杯,笑道:“你还有热茶,送杯茶我们喝喝,可以吗?”李南泉看了看她的颜色,只见她是嘻嘻地笑着,自己抹不下面子来不睬她,只得斟了大半杯热茶,送到她手上。她手里接过茶,眼神可向李南泉瞟了一下,因笑道:“我很明白,你对于上半夜和你太太谈话的姿态,你是不愿意的,但那是为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干,你不要误会。” 李南泉远远地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笑道:“我根本没有介意,难道奚太太鸡鸣而起,倒来和我道歉的?”她端着刚斟上的一杯温茶,慢慢儿地喝着,这就向他瞟了一眼笑道:“这样才显出来是有诚意的呀。李太太半夜起来,打牌去了?”李南泉道:“你怎么知道的?”她把那杯温茶一饮而尽,将空杯子放在茶几上,将手按住杯的口,不断地摇撼杯子,作个沉吟的样子。她这个动作,总继续了五六分钟,然后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这一个星期,我就没有睡过好觉,整夜都是睁了眼望着菜油灯。白太太到你们家敲门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我原来也是疑心,这位白太太有什么要紧的事,半夜三更打人的门。后来听到她和李太太笑嘻嘻地走了。我就知道她们是赌钱去了。李先生,你看这事怎么样,我觉得不大好。哪有作邻居的半夜叫人起来打牌的?”李南泉道:“我当然是不大愿意。不过现在女权伸张的时候,我也不便作什么干涉。”奚太太笑道:“李先生倒是个标准丈夫,对太太的行为是这样的放任。”李南泉笑道:“难道奚先生还不够标准?连吸纸烟的小事,也都遵命办理。这叫我就不行。”奚太太将手在茶几上拍了一下道:“惟其他这番做作,表示了他是个伪君子。这样的小事,都听从太太的话,好像是正人君子,可是他背了太太造反,玩弄那些无耻的女人,那比吸纸烟的罪大到哪里去了!李先生,你这人很直爽,在太太当面和背后,都是一样。” 李南泉对于这位奚太太冒夜来访,已是感到老大的不愉快。现她又提及彼此的家务,大有扯上是非的嫌疑,这就让人不好往下说。于是站起来伸着头向门外看看,笑道:“糊里糊涂,天色也就大亮了。把小孩子叫起来看大门。我可以到外面去作早起运动了。”奚太太对这个提议,似乎感到很兴奋,这就扶了茶几,突然站起来道:“好极了。我们在南京的时候,常常挑一个早晨起来,到清凉山一带去散步,不用提精神多么好了!回来吃烧饼喝豆浆,就得增加许多食量。自到了重庆以来,我们根本就没有住在山林里面,就没有作早起运动的打算。其实那是……”李南泉料着她这下面是一篇很长的大道理,他是站在房门口向外张望着的,索性举步跨出大门,走到屋檐外,昂了头对天空看着,笑道:“疏雨滴梧栏,疏星耀河汉。”说着,两手背在身后,在走廊上来往地走。口里还是细语沉吟着。奚太太跟着也就走了出来。她靠着门框站了,将一只脚尖提起,在地面上颤动着。她不免学习了李先生的态度,口里也就吟吟地哼着诗句。李南泉对于她的声音,原来是不怎么介意的,可是她老是那么哼着,这就不能不注意了。走近了她身边,仔细地向下听了两分钟,却听出了三句,乃是“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他还打算听她第三句时,但是第三句没有,还是那话,“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便忍不住笑道:“好诗好诗,吟得恰到好处。这不就是云淡风轻近午天吗?” 奚太太笑道:“老李,你拿话奚落我。你知道我在你面前充不过好汉去的。不过我处处和你表示着共鸣,这一点是可取的。例如你天不亮起来看书,我也是天不亮就起来了,你说天亮了出去散步,我也赞成。你站在这里吟诗,我也陪着你吟诗。只是这点共同的行动,那就是很可取的。至于我吟的诗文不对题,那有什么关系?这时候也不是考试国文的时候。”李南泉笑道:“好,谢谢你的盛意。奚太太,我有点要求……”奚太太听到要求两个字,先“嘶嘶”地一笑。虽然是在星光下,还可以看到她的身体,是猛可地颤动了一下。但她好像连续发生了几个感想。而后生的感想,就要更正先发生的感想。她跑了两步,跑到李南泉面前来,伸手拍了他的肩膀道:“天亮了,邻居都醒了,你可别随便开玩笑。我对于朋友开玩笑,倒是不介意的,不过让第三者听去了,那可是怪不方便的。你说罢,你要求什么?”李南泉本来站着离她四五尺远,她突然扑向前来,实在未曾提防,尤其是她伸手拍肩,这事出于意料。当她连篇说着的时候,自己赶快将身子向后缩了两步,笑道:“你不要过分的神经紧张。玩笑终究是玩笑而已。正是你说的那话,邻居听到怪不方便的。这样夜半无人的时候,我们嘀嘀咕咕在这里说些什么呢?我要求你回去安歇,有话明日上午谈。”他口里说着,人是缓缓向后退,由相距四五尺路,退到相距七八尺路。这是走廊出去的台阶所在,他猛可一转身,索性走出走廊了。 奚太太对于他这样走去,似乎感到一种怅惘。可是她也并不肯太受人家的冷淡。她缓缓在后面跟着来,故意装出很宽厚的笑声,吓吓地道:“李先生,你怎么不带上房门就走了?仔细人家偷了你的东西去。”李南泉道:“奚太太出来,又带上了房门吗?”她道:“你不忙走,我告诉你一句要紧的话,你可以拿去作文章题目,甚至可以编剧本。”说着,她又开快步子走了过来。这屋檐外的台阶,就是直通山溪上的木板桥。她一口气跑了来,就奔上了木板桥。脚步踏在木桥上,只是咚咚地响。而且桥板失修,多半是彼起此落,钉在桥柱上的。发起响来,全体活动。“咯吱”之声和“咚咚”相和。李先生平常没有这样感觉,也许是因为夜静的关系,这声音非常之刺耳。他将身子偏了一下,躲过奚太太去。恰是她走到身边,踏上了一块活桥板。板子向桥下陷着,她失了脚,人向后一栽。这木桥下面,虽没有水,可是高有四五尺,干河床上不少的乱石头,栽了下去,必是好几处重伤。李南泉情不自禁地伸手将她抓住,口里还说着“当心”。奚太太赶快缓了步在桥板上站着,人还是向前栽,极力按住他的手臂,方才站定,将手拍着胸道:“这一惊非小。”可是她握住李南泉的手臂,却没有释放。李南泉缩着手道:“什么要紧的事,你这样忙着追了来说?”她笑道:“我告诉你,我也焦土抗战,为了对付丈夫,我这房子不要了。”李南泉道:“呵!你要放火?这玩不得,那是要带累邻居的。” 奚太太道:“你急什么,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我什么不懂?难道这村子里都是草屋,一把火全着,我都不知道吗!我说的焦土抗战,那是借用一下这个名词,我不能真放火。我说的是打开门来,让贼去偷,让土匪去抢。把这个家弄空了,我就是穷光杆了,然后我到哪里走都是自由的,我就有办法对付奚敬平了。刚才多谢你扶助我,把我拉着。在这点上,我觉得朋友是比丈夫还好。将来我还有许多事情希望你帮助我。”李南泉等她站定了,自己就慢慢地闪了开去。相间是约莫隔了六七尺路了,这就放郑重了声音道:“奚太太,你站定了,我给你抖两句文罢。《孟子》上有这两句话,‘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则援之以手,权也。’我看你要摔倒,我不能不拉着你,这完全是从权。你说朋友比夫妻还好,这话是可考虑的。尤其是你这单独地对我说,我有点惶悚。你请回罢,我也要去接我的太太。”他交代了这句话,立刻就向大路上走去。他只知道身后默然无声,他真走了二百步路,方才回头看看,见那昏黄的月光下,一道低卧的板桥上,孤单单地站着一个人影。他心里想着,这是你自讨苦吃,活该。正是这样向前走着,忽然迎面有一阵很急促的声音跑了来。深夜之间,无论什么急迫的声音,都是刺激人的。他突然受到这番意外的刺激,精神上就不免有点震动。这就站着等那声音前来。当那声音到了身边的时候,这让他有点怅然若失,原来是一个小孩子由村子外跑了来。 这颇有点稀奇,谁家的小孩子,这样早就起来了?他注视着,却不走近。可是那小孩子也站定了,遥远地看他东张西望的,似乎在等人。随后那边又来了个人,虽然不是跑,那急促的步伐,显然也是有什么急事。李南泉疑心是小偷,就有意抓贼。身边正有一块山脚下露出来的大石头,立刻蹲了下去,隐蔽在石头后面,且伸了半截头向那边张望着。见后面来的那个人,扶了先来的那个小孩子,叽叽咕咕地说话。虽然这是小声音,但夜里还是可以听得清楚。她是女人,而且声音还是很尖锐。照着耳朵里面的经验,那可以证明乃是石太太,叽咕了几分钟,她就先走,把小孩子扔到后面。虽然她的脚步放开得很大,可是落下地很轻,简直没有响声。由身边过去不远,便是石太太之家,石太太没有考虑,径直向家里走。李南泉想到刚才他家的窗户里放出《天涯歌女》的歌声,这倒是和石先生暗捏了一把汗。站起身来,缓缓向石家屋基走去。自己还不曾走到那窗户边,就听到“啪啪啪”,几下很重的巴掌声。这巴掌无论落在人的身上,或者落在人的脸上,都是很重的。接着就听了石太太骂道:“好一对不要脸的东西。你石正山是读书人,连五伦都不要了吗?你忘了石小青是你什么人?她不是叫你爸爸吗?你这个臭、丫头,太不识抬举。我没有把你当外人,你作出这种丑事来。当、丫头的东西,生定就是当、丫头,把你抬举着当小姐,你没有这福气享受。你给我滚,马上就滚!” 李南泉听到这里,对于这屋子里整个的情形,已十分明了,这就悄悄地走近了那屋子犄角上的路边,慢慢蹲下去。这屋子是比大路矮的,他蹲在路上,正和屋角平衡,对屋子里的人语声,有青草池塘独听蛙之势。自然听得很清楚,他正想着,随了石太太两个“滚”字,下面一定是小青小姐一片哭声。然而不然,她用了很坚强的语调答复了。她说,“你打人作什么?我为了过去对你那番尊敬,让你一次。你应当管你的丈夫,不该管我。”石太太说:“好大胆的丫头,你还敢和我顶嘴,我打死你!”听了这话,屋子里是一阵脚步动乱之声。小青又说了:“好!你口口声声叫我、丫头,我到法院去告你,你们贩卖人口!”那声音可就越说越大了。石正山原是没有作声,这就说了:“大家不要吵,安心讨论这个问题,好不好?半夜三更,邻居听去了,什么样子?”小青道:“邻居听去了,什么样子?你们,反正我没有罪。我是你们家、丫头,你们作主人的要怎样对待我,就怎样对待我,我有什么法子抵抗?你丈夫对我势迫利诱,我一个作、丫头的人,有什么法子拒绝他?”这一通话,居然弄得那位女杰石太太没有话答复。约莫是默然了两三分钟,石太太才说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小青道:“我凭什么告诉你?你自己常常自负会管丈夫,是模范太太,别人听了不稀奇,我听了暗下好笑。你还和奚太太出主意呢,你自己家里丈夫就造了反。我落得让你活现眼。你要喊破来很好,天亮了,我们找人来评评这个理!”。李南泉在屋角上听着,暗暗喝了几声彩,觉得这位小青姑娘真能表演一手。她不但能抵抗,能反击,而且说的话并不粗俗。这就要看石太太怎样接着往下说了。她道:“你好,你说这些话,都把良心丧尽了。我不愿再见你,天亮你就给我走!”小青道:“走就走,你是什么富贵人家,我留恋着舍不得走吗?但是我要声明一句,从此以后,谁都不找谁!你要知道,刚才你打我一个耳刮子,我没有回手,我已是十分对得起你,你生气有什么用?你丈夫不爱你,爱我!”小青这通话,没有听到石太太的答复。相隔约莫是两三分钟,忽然一声重响,像倒了好几样的东西。接着听了石太太气吁吁地道:“好了,我不要命了,我要和你石正山拼了。我们一起跳河去!”这才听到石正山答话:“你这干什么,你打我就会屈服吗?”石太太还是气吁吁地说:“我打你,我要杀你!”说毕又是一声重响。接着是石先生由屋子里骂了出来。口里连说:“你疯了!”这时,脚步乱响,石正山跑到屋外竹篱笆时,口里还是说着“你疯了”,“你疯了”。他径直跑上了大路,方才停住。这时,月亮已经向西偏斜,清光斜射到人行路上,看到石正山的人影,在地面上拖得很长。这倒教李南泉有点为难,挺出身子来,那会给石正山一种难堪,分明是窃听来了。闪开去罢,彼此相距不远,月亮下人影移动,正是看得清楚。不闪开去,蹲在石头后面又蹲到几时为止?多管人家的闲事,势必给自己带来这个麻烦。 他正在这里为难呢,却听到石太太操着很尖锐的声音,跑了出来,她道:“石正山,你往哪里跑?你就是跑到天上去了,我也要把烟熏你下来!你这样无耻的东西,为天地所不容。你到哪里去,也不为社会所齿。你想想,你干的都是些什么好事?”她说着话,像饿鹰抓食似的,直扑到石正山面前去。石正山见她来势甚凶,将身子闪了一闪。轻轻喝道:“你打算怎么样?要打人吗?”石太太道:“哼!我不但要打你,我要咬你,我要杀你!”她说着话时,真的扑到他身边来了。石正山扭转身躯,扯腿就跑,口里还骂着:“好泼辣的东西,我到法院里去告你?”他究竟是个男子,比女人跑得快,一转眼的工夫,他就跑出村子口了。石太太也是口里责骂不停,从后面赶了去。他们到底是君子之争,那声音并不怎么大。李南泉看到他们走远,这才站起身来。他的本意,倒是想到下江太太家里去看看,看看她们这赌局是怎样的伟大。有了这幕喜剧摆在眼前,他就不必去看赌局了。于是站起身来,顺了大路,缓缓向前走。将近村口,天色已经有些昏昏的亮,见石太太孤单单的,独自站在路口上一棵大黄桷树下。那树在太阳里面,阴影特别浓厚,就是没有太阳的时候,根据人的心理作用,也觉得这树荫下特别阴凉。这样的天亮时间,隔夜的露气很重。只见那树叶子绿得发亮,似乎那露水整夜淋在上面,就像下了一场小雨。石太太默然无声地站在树荫下面,第一个印象,是他感到她身上很凉,因为她穿了短袖子衣服,一只光膀子都环抱在怀里呢。 李南泉要装成不知道他们家新闻的样子,这就站住了脚,老远地向她点着头道:“石太太,这样早就起来了,打算进城吗?”她笑道:“我向来是起早的。起得太早了,在家里反而无事,所以到外面来遛遛。”她虽然是笑着说话的,可是她笑得极不自然。李南泉走向前两步,见她将两只手,互相抚摸着光手臂,也就可以知道她很是在皮肤上感到凉意,因道:“石太太衣服穿得太单薄,留神感冒,其实,你是用不着这样起早的。你们家的那位大小姐,真是粗粗细细,无所不能,和你负了不少的责任。你的家务全交给了她,你就可以无为而治了。”石太太偏在这个时候听到人家夸赞小青,满脸是露着不高兴。将她的脸腮向下沉着,鼻子里先哼了一声,然后冷笑道:“你以为她是好孩子?”李南泉笑道:“不错呀,年轻轻的,身上穿得干干净净的,又是那样能做事。除非说她的书念得少一点。不过在正山兄和石太太领导之下,家庭教育,也可以把她陶冶出一个很好的姑娘来。正是红楼梦上宝玉说莺儿的话:‘将来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人娶了她去作太太,”’石太太听了这话,脸上又不免板了起来,哼了一声道:“李先生,你不知道我们家的事。将来你看罢。”她说完了,又冷笑了一声,但她立刻觉得这个态度是不对的,便回转头来向他笑道:“你这样看重她,请你给她作个媒罢。她也没有什么知识,找个作小生意买卖的,能够糊口就可以了,我早就不愿意留她,倒是她图吃现成饭,不愿走。” 李南泉在言语上这样引逗了人家生气,心里可就在转着念头,保存些诗人敦厚之旨,还是少向下逼吧,这就点了头笑道:“我乐于给她介绍一位朋友。不过你是谈妇女运动的。你当然不反对小青小姐婚姻自由。”石太太微微笑着,鼻子里哼了一声,但那哼声只有她自己听到。他也觉得这样谈下去,只有自己受窘的,扭转身,缓缓向家里走去。李南泉看她走过几十步路,却改了个姿态,突然发了跑步,向家里奔了去。不到五分钟,她家的号哭声就随之而起。有几位起早的邻居,被这声音所惊动,纷纷向石家走去。李南泉回到她家屋角时,奚太太也由路那边跑了来。她看李南泉倒是不念旧恶,笑嘻嘻地道:“你刚散步回来?石家有什么事?她娘俩都在哭着。”李南泉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谁知道?你不妨到她家去打听打听。石太太常作你的参谋,不妨你也去给她们参谋一下。”奚太太笑道:“她家没事,用不着我参谋。石先生可不是奚敬平这类人物。”李南泉只是微笑着,并不说什么。奚太太虽是这样说着,可是听到石太太和小青的哭声,却是相当惨厉。这情形当然不同平常,而况又是天刚亮的时候。她赶快走到石家,见石太太在小青屋里竹椅上坐着,手里拿了条洗脸冷手巾,不断在呜咽。小青坐在她的小竹架床上,低了头,两手抓住垂下来的旧蚊帐,眼泪像抛沙似的向下滚,把蚊帐湿了一大片。而且娘儿两个谁不瞧谁,像是冲突过的样子。 奚太太走到屋子门外,先就感到稀奇了。这时走进屋子来,对这母女两人看看,因道:“这事奇怪,你娘儿两个,向来没有争吵过。怎么一大早起来,就这样一把眼泪、二把鼻涕的。”石太太垂着眼泪,看了奚太太,就叹了两口气,又摇了两摇头。奚太太走到小青面前,手抚了她的肩膀,因道:“姑娘,什么事?挨了骂吗?”小青就把旧蚊帐子擦着眼睛,把眼泪抹干了。然后板着脸子道:“挨骂?那人家怎么消恨,我是挨了打了。奚太太,你也是讲妇女运动的人。对于贩卖人口,把良家妇女当牛使的事,你能赞成吗?我在他石家当牛马当够了,我不干了。”奚太太听她的口气,显然是不对,这就望了她道:“嘿!姑娘,在气头上不要不顾一切,这样乱说话。你母亲并没有把你当外人,几乎是全家的钥匙全交给你了。你和她的亲生儿女,同样是吃饭,同样地穿衣服,有什么不好?”小青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在满面泪痕之下,发出一种惨重的冷笑道:“奚太太,你哪里晓得,这是人家一种手段。你当然明白,现在雇个老妈子,一个月要多少工钱?而且人家高兴就干,不高兴就不干,当主人的,免不了常常受气。若是用个、丫头呢,工钱不用花,而且可以随便指挥,像我这种人,六亲无靠,东西也不会走私。我十几岁的人,洗衣做饭跑路,缝鞋补袜,什么事不干?主人家没起来,我先起来;主人家睡了,我不敢睡,用这么个、丫头,多合算。不叫我、丫头,那并不是对我客气,那是怕社会上不容,说是教授家里还买、丫头呢。” 她噼里啪啦这么一大串说法,把奚太太吓得都震倒了,望了她说不出话来。这里还有其他的几位邻居太太,都也是站在屋子里外呆望着的。事先她们也都劝过,全感觉到小青的态度,过于蛮横。现在奚太太劝说,也碰了个钉子,大家都知道这位姑娘已居心和石太太决裂。大清早的,都不愿意老在这里劝说,各自悄悄散去。奚太太和石家是交情深厚的,现在见邻居散了便拉着石太太的手,向外边屋子走来。一面劝说着道:“小青是你一手带成人的,还不是和自己亲生的一样。她年纪轻,说话不知轻重,你也不必介意。”石太太虽说是被她拉着走了,但她并不服这口气,擦着泪道:“这是我的家,我爱在哪里坐,就在哪里坐。难道我还怕这、丫头?”小青站起来指着她道:“奚太太!你听听,这是她自己承认贩卖人口,叫我作丫头。、丫头怎么着,你还不如我、丫头吃香呢。你丈夫都不要你了。夸什么口?”石太太气得全身发抖,因走到房门边,顺手摸一根脱眼的门栓,就丢了过去。虽是她的手法不准,已丢到帐子顶上去了,但究竟由小青头上飞过去。她竟是脸不变色,端端正正望着。石太太骂道:“你这、丫头不要脸,什么都说得出来。我不信我就莫奈你何。我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不能让你痛快过下去!”小青冷笑道:“我等着你的,你不就是抛东西打人吗?我也会,吓不倒我!”奚太太已把石太太拖到外面屋子里去了。却又回转身来,“呀”了一声道:“小青,你今天变了,姑娘家,怎么口齿这样厉害?她究竟是你一个长辈,你不能这样把话顶撞她的。” 小青道:“中国四万万同胞,一律平等。我和她非亲非故,她怎么会是我的长辈?”奚太太正了脸色道:“小青,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纵然你受了两句委屈,你也不能把人家多年来待你的好处,一笔勾销吧?你想想,我劝劝你母亲去。”说着,陪了石太太到她卧室里去。这里和小青的卧室,中间还隔了一间堂屋,说话是方便些。奚太太回头看看,并没有人,低声问道:“你娘儿两个,今天为什么吵起来了?石先生哪里去了?他在家里,也许对小青压服一下。”石太太坐在她木架床上,胸脯上下起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我有难言之隐。”奚太太对她的脸色看看,见她泪痕之下,还遮盖了一层忧郁,因低声道:“女大不中留,我想她也到了要对象的岁数了。准是为了这一点和你为难。”石太太道:“唉!你正猜在反处。她若是愿意走,那就没有问题了。你也不是外人,这事我可以告诉的。你想想,若是为了普通的事,我能够天亮和她争吵吗?”奚太太脸色红着,带了笑问道:“难道这孩子有这大胆,敢引什么人到这里来?”石太太道:“那我倒不生气,她不过是我买的一个、丫头,叫她滚蛋就是了,至多人家我说一声管教不严。但是事有出人意料的,这个贱货,她要篡我的位。”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两行眼泪,一齐流出来。奚太太倒没有料到她会报告这样一个消息,因道:“那不会的吧?石先生也不至于糊涂到这种程度。你是多疑了。”石太太擦着泪道:“不但你不相信,我不是亲眼看见,我也不相信。这就是让我伤心之处了。”说着,“呜”的一声哭出来。 奚太太看这情形,那的确是真的,便踌躇皱了眉道:“自然人心是很难捉摸的。不过像石先生这种人,除了读过几十年书而外,而且还是喝过太平洋的墨水的,难道他也那样看不透彻?你是怎样看出来的?”石太太道:“唁!我是太把君子之心待人了。这几个月以来,我就看到情形有些不对。他们言语之间,非常的随便,我那不要脸的东西,以前见了那贱货,总是板着面孔,端了那主人和长辈的牌子,我就觉得他有些过分;他态度变得和缓了,我以为他是看到女孩子长大了,不能不客气些。可是他们越来越不对。就以躲警报而论,他们都不躲洞子。我还是好意,说是不躲洞子也可以,千万不要在家里守着,飞机来了一定要疏散出去。这一来就中了他们的计了。借着这个缘故,这一对不要脸的东西整日游山玩水,直到解除了警报两小时以后,他们才慢慢回来。我每次不在家,他两人就打着、笑着、闹着,慢慢地,连在小孩子当面,也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顾忌了。小孩子给我说了多次,我也就更加疑心了。今天我故意起个早,说是到菜市买猪肉。其实我在家里已经布好了线索,我只在山下等着消息。果然,小孩子报告我,我一离开家,这老不要脸的,就跑到这小不要脸的屋子里去了。我回来的时候悄悄走着,不让他们知道。我到他屋子门口听,还听到里面叽叽喁喁在笑着说话。我实在气得发抖,推开门就向里面一冲,唁!我这话就不愿往下说了。” 奚太太一听这情形,简直是人赃俱获的事实。石太太是好朋友,比自己还好面子。这时可不能去问着她让她难堪,这就向她低声道:“为了顾全石先生的面子,你且不必多说了。这事也并没有什么难解决的。找了一个适当的人,把她嫁出去,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小青绝不能说她不嫁,石先生也不至于说不让她嫁。权在你手上,你这样苦恼作什么?”石太太听了她这些话,倒也言之有理,点了点头道:“我当然这样办。不过谁遇到这种事,也是气不过的吧。”奚太太道:“那么,你到我家去坐坐。我原是打算约你进城去玩两天的。现在当然作为罢论。看你这个问题发生,更让我心里冷了半截,男人都是这样靠不住的。”石太太垂着头,叹了两口无声的气。这奚太太把问题牵涉到自己身上了,她就无心再管别人的事,说了声“回头再谈罢”,就悄悄离开这屋子了。当她走过小青窗户外的时候,向里面张望了一下,见小青横躺在床上,紧紧闭了眼睛,一丛头发,乱披了脸上和头上,将头偎在被子里。她索性站定了,手扶了窗户台,向里面看着。见她身穿了一件半新的印玫瑰花夏布晨衫,下摆里露出两条肥白的腿子,赤着雪白的双脚,放在床沿上,而床下却放的是石先生常用的一双拖鞋。奚太太凭着她的经验,再看看那小方竹板床,放枕头的所在。抗战期间,疏散区的人士,枕头都是将就着。而她那床头,是用一条旧棉被子,卷了个很长的卷儿,上面蒙着白布。 奚太太看了这个情形,心里颇为不快,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要这样的长枕头睡觉干什么?正自这样注意着呢,在那枕头旁边,发现了一支烟斗。小姑娘不会抽烟,更不会抽烟斗,这东西放在枕头边,不是石正山的,是谁的?不知是何缘故,她看到了心里一阵难过,而两只脚也有些发软,她好像心里头有些发酸。自己警告了自己一声;这有什么意思呢?这样想着,她也就扭转身走了。她本来想着,自己和石太太这样好的交情,一定要顾全她的名声,她家里这件事,一定给她严守秘密。可是她将走到家的时候,看到了李南泉在小路上散步,她首先就笑道:“李先生,你觉得石太太家里这场风波,发生得太为奇怪吧?”李南泉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有那么一点。”奚太太走近一步,想向他把这事说明,可是忽然有点感想,又退后了半步,抬起两只手,将肩上的乱发,抄着向后脑勺子上理去。然后又将手摸自己的脸。她觉出早晨大概没洗脸,更没有抹雪花膏,于是将手摸了脸,又将中指头细细的画着眉毛。把眉毛尖让它长长的。她不知是何缘故,在脸上摸过之后,又把手在鼻子尖上嗅了几下。她还觉这嗅觉不够敏锐,这时鼻子耸上几耸,吸了三四下气。这倒是把鼻孔搞灵通了,手上还是有点香气。大概昨天她脸上擦的胭脂粉还没有完全洗掉。所以手摸着脸,那些胭脂粉都在手上粘着。李南泉对于她这些做作,倒有些莫明其妙。未说话之先,这些姿势是干什么的呢?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乡下人赶场的,背着盛菜的背篼,正不断地在路上经过。李南泉这就向后退了两步,笑道:“奚太太,你为别人家的事,也是这样的兴奋。”奚太太道:“对于男子的性情,我现在有了个新认识。你李先生也许不同。不过对于阁下,是不是例外,我还得考虑。”说着,她又抬起手来去摸她的乱发。两只眼睛,可射在李先生身上。正好有个背柴草的妇人,由这路上经过。她所背的背篼,根本就是大号的,这柴草在篓子里面装不下去,由篓子口上四面簇拥着,把那个妇人压在背篼下面,好像是一个大刺猬,慢慢在石板路上爬动。她当然看不到奚太太站在路上出神,而奚太太又正在向李南泉试行男子心理测验,也没有看到背柴的人。那背篼上面的草茎,就在奚太太脸上和肩上,重重碰了一下。奚太太站不住脚,向后倒退了好几步。她反转身来骂道:“什么东西,你瞎了眼吗,这么大个人站在路上,你看不见吗?”那妇人却不示弱,她将背篼向山坡上靠着,人由背篼下面伸直腰来,在她那蜡制的皱纹脸上,瞪着两只大眼睛道:“朗个的,你下江人不讲理唆?我背起这样大一个背篼,好大一堆哟!你也有眼睛,你不瞎,你朗个也看不见?我人在背篼下面,你说嘛,我又朗个看得到人?”奚太太抚摸着自己的手臂,跑到她面前去,脸上沉板下来,非常的难看。李南泉怕奚太太伸手打人,立刻抢上前去,扯住她的手臂,笑道:“她是无知识的穷苦人,不和她一般见识。” 奚太太虽是满腔怒气,可是经李南泉这样一拉她的手,她就感到周身一种轻松。随了他这一拉,身子向后退了两步。回转头向他笑道:“你又干涉我的事。”李南泉道:“并非我干涉你的事,我们读书的人,犯得上和她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吗?而且你也有事,你应当定定神,去解决自己的事,何必又为了这些事,扰乱了自己的心情。你昨晚上半夜里就醒了,这时候也该去休息休息。我送你回家去罢。”她对于李南泉先前劝的那些话,并不怎样的入耳。及至听到这后一句,这就在脸上放出了笑容。望了他道:“你送我回家去,还有什么话和我说吗?”李南泉道:“有点小问题。”她听这话时,态度是很从容的。脸上虽没有笑容,但也没有什么不愉快之色,问道:“有点小问题,有什么小问题?”李南泉道:“到了府上再说。”她听到很是高兴,开步就走,而且向他点了两点头,连说“来来”。李南泉心里虽在笑她是百分之百的神经病,可是说了送她回家的,还是跟着她后面走去。奚太太还怕他的话是不负责任的。每走两步,就回头看看。她先到家,就在屋檐下站住,等着他。他到了面前,她问道:“你到哪间屋子里坐?”李南泉道:“那倒无须那样郑重,当了什么事开谈判。两分钟这问题就解决了。我是说,我们这两幢草屋子。中间隔的那块空地,野草是长得太深了。我的意思,把那些草割了。一来是免得里面藏着蚊子,二来是下雨天彼此来往方便些,免得在草里走,粘一身水,你同意这个建议吗?” 奚太太听到他是交代这样一句不要紧的话,把脸板着,一甩手道:“开什么玩笑?”只交代这五个字,也就转身进屋子去了。而且是转身得很快。李南泉在晚上两点多钟起,就被这几位太太搅惑得未能睡觉。她现在生气了,倒是摆脱开了她,这就带着几分干笑,自回家去安歇。熬了大半夜的人,眼皮早已黏涩得不能睁开。回家摸到床沿,倒下去就睡着。他醒过来时,在屋后壁窗子上,已射进四五寸阳光,照在桌子上,那就是说太阳已经偏西了。在床上打了两个翻身,有点响声,太太便进来了,脸上放下那好几日不曾有的笑容,用着极和缓的声音道:“我让小孩子都到间壁去玩了,没有让他们吵你。你是就起来呢,还是再睡一会?”李南泉坐起来道:“这是哪里说起,半夜里不得安眠,青天白日,倒是睡了个不知足。虽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工作,无论做什么事,也比睡觉强吧?”李太太道:“那也是偶然的,一回事罢了。只当是休息了半天罢。你要不要换小衣?”她口里这样说着,放下手上的活计,就去木箱子里,拿了一套小衣放在床沿上。那活计是李先生的旧线袜子,正缝着底。李南泉是宁可打赤脚,而不愿意穿补底袜子的。李太太也是一月难遇三天做活计,而尤其是不愿补袜底。这表现有点反常,李先生也不作声,自换小衣。李太太拿活计到外面屋子去了,却又笑嘻嘻地走了进来道:“我告诉你一段很有趣味的新闻。石家的小青出了问题。”李先生系着上身的汗衫衣襟,却没有作个答复。 李太太算是连碰了两个钉子,但是她并不因为这个气馁,笑向李南泉道:“石先生这个人,我们觉得是很严肃的。不想他在家庭里面,弄出了这个罗曼斯。真是男人的心,海样深,看得清,摸不真。”李南泉笑道:“你究竟是站在女人的立场,你就不说女人的心,看得清,摸不真。那小青姑娘,她在石先生家里,是负着什么名义,她就可以弄出许多罗曼斯来吗?譬如说,打牌,这就在好的一方面说,乃是家庭娱乐。和打球、游泳、唱戏应该没有什么区别。倘若一个人半夜两三点钟起来,到朋友家里打球、唱戏去,无论是谁,人家会说是神经病。可是这个时候被人约去打牌,就无所谓了。尤其是女太太们,半夜里……”李太太笑着而且勾了两勾头笑道:“不用向下说了,我知道你对于昨晚上这个约会,心里不大了然。”她说到最后那句,故意操着川语,让“不了然”这三个字的意义,格外正确些。李南泉淡淡一笑道:“好在你有自知之明。不过我已和你解释好了,就是人生都有一个嗜好,就可原谅了。不过像日本军阀、德国纳粹,他们嗜好杀人,不知道是不是在原谅之列?这村子里的一群太太,简直都是戏台上的人物,每人都可以演出一个重要角色来。真是岂有此理,半夜里不睡觉,呼朋唤友,叫起床来去赌钱。”他说着这话时,向外面屋子里走,脚步走得非常重。李太太是当门站立的。他挤着走过去,而且是走得很快,几乎把李太太撞倒了。他故意提高了嗓子,昂起头来叫道:“王嫂,给我打水来,这不是半夜赶来,不要例外呀。” 李太太看他那个姿势,分明是预备吵嘴。吵嘴是无所恐惧的。只是半夜里出门去打牌,这个不大合适,这个吵嘴的根源说了出来,究竟是站在理短的一方面。想了一想,还是隐忍为上,这就向他笑道:“王嫂出去洗衣服去了。你的茶水,我都给你预备好了。”说着,她放下手上的活计,在里面屋子里拿着脸盆和漱口盂子转去了。李南泉虽是心里极感到别扭,可是在太太如此软攻之下,他没有法子再表示强硬,只好呆坐在椅子上,并不作声。不到五分钟,太太就把水端进门来了。她又是一番柔和的微笑,点了头道:“请洗脸罢,我这就去给你泡茶。”李南泉站起来,且不答复她这个话,问道:“你们那一桌牌,什么时候散场的?”李太太笑道:“我自己没有打,我是替别人打了四圈。”李南泉道:“那是说,你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回家来了?”李太太笑道:“你还忘记不了这件事呢,我大概是早上九点钟回来的。不到八点多钟就回来了。”李南泉道:“输了多少钱呢?”李太太道:“牌很小,没有输多少钱。你怎么老是问我输钱,就不许赢一回吗?”李南泉道:“既是小牌,输赢自然都有限,无守秘密之必要,我问一声,也不要紧。”李太太道:“不过是二三十块钱。”李南泉哈哈笑道:“这我就大惑不解了。你说自己没有打,只是替别人打了四圈,替别人打牌,还要垫钱,劳民伤财,你真有这个瘾。”李太太沉着脸道:“从今以后,我不打牌了。我不过是消遣,为了这个事常常闹别扭,实在不值得。这村子里已经有好几档子家庭官司了。难道你还要凑一回热闹?” 李南泉笑道:“那还不至于有这严重吧?至少我反对半夜打牌,不失是个忠厚的建议。”说着,他懒洋洋地走到里面屋子里去洗脸。重手重脚,碰得东西一阵乱响。李太太不便在屋子里了,就走到廊檐下站着。吴春圃先生打着一把纸伞,由太阳里面走过来,站在屋外木桥头上就笑道:“天热得很,李太太没有出门?”这个问题的答复,他已经先说了,李太太也没有法子再说,便笑道:“我们不像吴先生有工作的人。除了跑警报,落得在家里不动。不过有十三张看,也许出门。”她也先说出自己的毛病来,然后一笑。吴春圃收了伞,将伞头向石正山那个草屋一指,笑道:“他们家出了新闻了,你没有听到说?”她笑着摇了两摇头。吴春圃道:“我刚才遇到石先生,他的面色,非常之难看。听说他家那个大、丫头跑了,本来嘛,女大不中留。这样大的姑娘,留着家里当老妈子使唤,又不给她一个零钱用。她凭什么要这样卖苦力呢?我觉得……”他的感想还没说出来呢,吴太太却在屋子里插嘴道:“吓!人家的事,你这样关心干什么,出一身汗,还没有回家,又说上了。”吴先生耸着短胡子笑了一笑道:“我说这话是有缘故的。石先生在街上看到我,和我商量,要和我一路进城去。因为他要找一个有好防空洞的地方下榻。他也知道我在高工教课,那里有教授寄宿舍。而且有头等名洞。我就说不必和我一路,写一张名片介绍他去,他就可以住我那间屋子。不过我不赞成他去找那位姑娘,跑了就跑了罢,解放了人家也好。” 李太太笑道:“吴先生,你完全错误了。他当然要去找。不过不问这件事倒好。”吴春圃已走到他的房门口了,听了这话,却走回来。问道:“这里面一定有文章,可以告诉我吗?”李太太笑道:“我自己的事还没有了,我也不愿管人家的事。”吴春圃笑道:“我知道,昨天晚上,三四点钟的时候,白太太叮叮咚咚来打门,听说是请你去打牌。你去了没有?”李太太道:“人都是个面子,人家找上门来,我不好意思不去,不过为了这种事,常常家庭闹别扭,实在不值得,我现在下了决心不打牌了。看看还有什么别扭没有?”李南泉听到太太这番话,倒忍不住由里面屋子里走出来。可是当他走到窗户边时,就听到山溪对岸,有人叫了一声“老李”。在窗户眼里张望时,却见白太太站在那边人行路上,她笑嘻嘻地张着大嘴,像是说话的样子。她两只手横了出来,平空来回旋转,像是洗牌的样子。摸完了,她先伸了一个食指,再伸出中指、食指两个指头,最后,将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圈。这很容易明白,一定说是十二圈牌。李太太背了窗户站定,她可没有知道窗户里面有人。她向白太太点了两点头,又将手向她挥着。这本来是哑剧,可是她终于忍不住声音,轻轻说了六个字:“你先去,我就来。”李南泉看到,情不自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李太太回头看他站在窗户边,这就笑道:“我不过是这样说罢了,我哪里能真去?”李南泉笑道:“你说下决心不打牌,那也是这样说罢了。”在旁边听到的吴春圃,也哈哈大笑。 李南泉走出来,向他笑道:“吴兄,你看这情形,让我说什么是好?”吴春圃笑道:?你这问题,非常好解决,就是任什么也不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诚然是事实。可是这本经你不去念,也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李南泉还没有答复他这句话,却有人在屋角上答复了一句话,她道:“这话确乎如此。这本经,我不念了。我打算连这个家也不要了‘这多少省事。”说着话的,是奚太太走了过来。她脸上带了很高兴的笑容,两手环抱在怀里,踏了拖鞋挨着墙,慢慢儿走。她的脸子,并不朝着李南泉,却是望着吴春圃。那脚步踢踏踢踏的,打着走廊上的地板响。吴春圃虽是看到自己太太站在房门口板着脸子不太好看,可是他不愿放弃那说话的机会,依然扭转身来,迎着她笑道:“奚太太的家事,大概了结清楚了吧?”她摇摇头道:“没有了结,我们这些邻居,好像传染了一种闹家务的病。你看,石太太家里,今天一大早就吵得四邻不安。”李南泉觉得早上违拂了人家的意思,心里有些过不去。这就向她笑了一笑。奚太太倒是真能不念旧恶,这就站定了向他望着道:“老夫子,我正式请教你,你可不可以对我作个明确的指示?”李南泉当了太太和吴春圃的面,倒不好怎么和她开玩笑。便沉重地道:“奚太太,大嫂子,并不是我不和你出主意。可是这主意不大好出。比如说你和石太太同有家务,这病症就不一样。石太太的病呢,是内科;而你的病呢,是外科。这内科外科的症候,就不能用一个手法去医治的。” 奚太太在电影上,很看了几个明星的小动作。她将一个食指含在嘴唇里,然后低垂了眼皮子,站着作个沉思的样子。但她那张枣核脸,又是两只垂角眼睛,在瘦削的脸上,不带一些肉,很少透出美的意味。不过她在那抿着嘴唇之下,把那口马牙齿给遮掩上了,这倒是藏拙之一道。她自己觉得这个动作是极好的,约莫是想了两三分钟,作个小孩子很天真的样子,将身子连连地跳了几下。不过她下面拖的是两只拖鞋,很不便于跳。所以身子跳得并不怎样的高。她伸了那个食指,向李南泉点着头道:“我明白了,你说的内科外科,那是很有意思的。原来石家的事,你也很清楚了。人家内科的病,我不去管它。你说这外科的病应当怎样去医治?”李南泉见她跳了几下,逼近了两尺,已经走到面前,便向后退着,点了头笑道:“你找医生,也不要逼得太凶呀。外科的治法,那是很简单的,哪里有毒,就把那里割了。”奚太太道:“割了它?怎么割法呢?”李南泉笑道:“我究竟不是医生啦,我只知道当割,我却不知道要怎样割。我想,你明白了这个缘故,你也就会的。”奚太太觉得刚才那个小动作,表演得很好,她又将两手十指互相交叉起来,放着在胸脯下面,头微低了,紧抿了嘴唇。尤其是她那双眼睛,她有意多作几个表情,不住地将眼睛皮撩上垂下,转了眼珠子。很像是耍傀儡戏里的王大娘,急溜着她那双抓住观众的宝贝。 李南泉看到,心里是连叫着受不了,可是奚太太并不管这个,却向他笑道:“你看我可以和奚敬平离婚吗?”李南泉“呵呀”了一声道:“那太严重。”奚太太道:“那末,我就去捉奸。”李南泉皱了眉道:“这也不好。”奚太太道:“你以为捉奸这事也严重?”李南泉道:“严重倒不严重,不过这两个字,不大雅。而且你一位太太到重庆去做这件事,也不大好。”奚太太道:“离婚不好,捉奸……”李南泉立刻拦住道:“又是这么一个不雅的名词。”奚太太笑道:“那要什么紧?今天早上,石太太就表演了这样一幕。虽然当时是要费点气力的。可是你所说的她那内外科的时候,也就去掉了。那个人不是悄悄离开了她的家吗?我的目的,也就是要做到这样。”李太太斜靠了门框做针活,低着头只是听。听到了这里,她却忍不住一笑。奚太太道:“你笑些什么?一定有文章。”李太太道:“你这个聪明人,怎么一时想不开来?石太太要小青离开她的家,那范围太小了。你要那个女人离开重庆,那问题不是太大了吗?她若不离开重庆,你就和她抓破脸,她也不过是当时受你一点窘……”奚太太道:“不,我要把那贱女人抓到警察局里去。只要警察局里有案,她的住址就瞒不了,我立刻到法院里去告她妨碍家庭罪。她除非真不要脸,否则她好意思在重庆住下去吗?”李南泉笑道:“不错,你连法律名词也顺口都说出来了。”奚太太将手一指道:“我的顾问多着呢。我是请教过这位袁先生的。”说着,她向隔溪袁家一指。 奚太太笑道:“你看,我的法律顾问来了,你看我说的话对是不对。”袁四维将一支竹笔套子,套了半截纸烟,咬在嘴角上,将两只手反背在身后,缓缓地走过那木桥,他一身淡黄色的川绸裤褂,像是佛盘上的幔帐,受过若干年的香烟,带着很深的灰色,而且料子落得像汽球的皮。在他那张雷公脸上,已是充分表示了他的瘦弱,现在再加上这身不贴体的衣裤,真觉他这人是个木棍架子。他缓步过了桥,将嘴里那个装纸烟的竹笔套子取下来,捧鲜花似的举着,笑道:“奚太太,我还没有执行律师业务,你可不要宣传我当法律顾问。大家全是好邻居,对奚先生、奚太太我一样地愿意保障你们的法益。我们还是谈谈交情罢。奚太太愿意和解的话,我和李先生都可尽力。说句老实话,太太和先生打官司,没有到法庭,首先就是一个失败,这话怎么说呢?夫妻的感情破裂了。夫妻感情破裂,你以为这是男子一方的损失吗?其次,夫妻官司,最大的限度是离婚。在中国这社会,男人丢开一个,再娶一个那实在没有什么稀奇。女人能像男子一样吗?无论怎么样,丈夫总是丈夫,太太把丈夫告倒了。精神、物质,同时受着损失。这还是就夫妻本身而论,像有了儿女的人,父母打官司离开了,这小孩子们或者是无父,或者是无母,你想那是什么遭遇?”他这篇话,在走廊上的人听了都感到奇怪。在这个人的嘴里,怎么会有这样忠恕的话?尤其吴春圃这个人,他心里搁不住事,就拍掌连叫了几声“对”。 袁四维看到大家这样和他捧场,他太高兴了。他将那竹笔筒子搬到手上,连连地弹了几下灰。像是很轻松的样子,在走廊下来去走着,笑道:“我相信,我若是作律师的话,十场官司,有八场官司打不了。那为什么缘故?就为的是我都是这样劝解着,让人家官司打不成。”奚太太笑道:“官司打不成可不行,我现在这情形,不打官司,还有什么办法去对付?”李南泉一看到了此公,先行头痛,借故到屋子里去拿纸烟,就闪开他了。隔了窗户,听他和吴春圃哕哕唆唆地说着,索性坐下来,取了一本书举了看着。他总以为没有事了,袁先生却又在窗户眼里伸着头向里张望了一下,笑道:“李先生很是用功。在这样环境里,你还是手不释卷。”这么一说,李南泉就不便含糊了,只好放下书站起来。他口里虽然有句话,说是请进来坐坐。可是话到了舌尖上,还是把话忍回去了,向他点个头道:“你倒是很安定。”说着话,向屋子外面迎出来。站在屋子门口,意思是堵着他不能进去。袁四维在衣袋里掏出烟盒子来,翻转口将烟卷倒出。这让他发现一个奇迹,就是倒出来,只有两个整支,其余全是半截的。这半截烟并非吸残了的,两头崭新,并无焦痕。他这样注意着,袁四维已经明白了,有意将肩膀扛了两扛笑道:“我现在新学会了吸烟,不吸有点儿想,要吸又吸不了一支,所以将每支烟用剪刀一剪两半段。这也可以算是节约运动吧?老兄来支整的罢。”说着,将一支烟递了过来。 李南泉笑道:“袁先生,你真有一套经济学,我刚吸过,谢谢。”说时,他伸出手来挡住,向袁四维连连摇摆了两下。但他那支烟,并不肯收回去,依然将三个指头夹住了烟,向上举着。他笑道:“这抗战期间,节约虽是要紧,但结交朋友还是要紧。人只有在患难贫贱中,才会知道对于朋友的需要。我就最欢喜二三知交在一处盘桓。朋友相处得好,比兄弟手足还好。”他口里说着,手里还是老举着那支烟。他忘了敬客,也忘了收回去。接着,他将纸烟向山溪对岸,遥遥地画了个圈子,笑道:“你看,那边山脚下一块地,是我画好了,预备建筑房子的。假如这房子依了我的计划施工,一个月以内,准保完成。等着这房子盖好了,我可以腾出一间朝着南面的房子,让李先生作书房,你看那山坡上现成的两根松树,亭亭如盖,颇有画意。再挖它几十根竹子,在那里栽下去。那就终年都是绿的,大有助于你的文思。我先声明,这间房子,不要你的房租,而且也不必你在盖房子的时候,加入股本。你的境遇,我是知道,现在实是没有那富余的钱。在外面作事,无非是鱼帮水,水帮鱼。只要是我可以卖力的地方,我可以和你老兄尽一点力。”他说着话,连头带身子转了半个圈,表示坚决。李南泉笑道:“鱼帮水,水帮鱼?不用说,我是一条小鱼。这鱼对于汪洋大海,也有可以效劳的地方吗?”袁四维道:“当然可以。”说着把肩膀扛了两下。又道:“一汪清水,有两条金丝鲤鱼在里面,那就生动得多了。来一支烟。”他终于觉悟了,手里捏着没有剪断的烟,还没有敬到客手上去呢。他真客气,简直就把这支烟向李南泉嘴里一塞。 这分客气,虽让李南泉难于接受,但他也只好伸手将烟接住了,笑道:“像袁先生这样热心交朋友,那真没有话说。自己吸半截烟,将整支的烟敬客。我当然在可以帮忙的地方,要相当的帮忙。”这句话说到袁四维心坎里去了,他明白这支烟,发生了很大的效力。于是牵扯着李南泉的衣袖,让他向前走了两步,他低声笑道:“我们到那边竹林子下去谈谈。”李南泉因他一味客气,不便推辞,只好跟着他走过木桥去。袁四维由眉毛上就发出了高兴的笑容,一直到嘴角上,下巴上,那笑容都由他雷公脸的每条皱纹里突发出来。在他那嘴角一动一动当中,似乎就有一大篇话要说,李南泉也就只有见机再谋对答了。就在这时,大路上来了一位摩登少妇。她梳着乌亮的头发,后脑将小辫子挽了半环发圈。在发圈的两端,还有两堆点缀物。一头是几朵茉莉花,一头是红绸制的海棠花。满脸通红的,擦着胭脂粉,尤其是那嘴唇,用大红色的唇膏涂着,格外鲜明。在两只耳朵上,还垂了绿玉片的秋叶环子。她身穿浅紫色带白点的长衫。雪白的赤脚,踏着橘色的皮鞋。她越来越近,袁李二人都看着有些惊奇,不知村子里哪一家,有贵客来临。但看她这样子,是向李家走去的,李先生就不能不更为注意。她倒是不生疏,高跟皮鞋走着石板的“咯嘀咯”响着,到了面前,先笑了。她道:“李先生,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点儿事情和你商量商量。”直等听到她发言,这才恍然,原来这就是石正山太太,一经化妆,她就变成了两个人了。 李南泉不由得“呀”了一声。但对石太太不十分熟,还不肯说“你好漂亮”的话,只是笑嘻嘻地点了个头。袁四维倒不知道石家今天有事,这就向她道:“石太太今天由城里来?”石太太笑道:“不是由城里来,我是要到城里去。”说着,掉过脸来向李南泉道:“李先生,请到你府上,我们去谈谈。”袁四维对于她这个请求,不大赞成,很不容易把李南泉邀到竹林子下面,正是要谈生意经,怎肯让她拉了去!因扛了两扛肩膀笑道:“我正和李先生讨论一个问题,若是石太太和李先生商量的问题很简单,我告便一步,就请你在这里和他说罢。”石太太笑道:“我说的,都是大公无私的事,也欢迎袁先生给我一点指示。就是我家那个、丫头,今天逃跑了。我不希望她再回来,我要到城里去登报。这文字的措词,不知道要怎样才适当。我这里有个底子,两位看看怎么样?”说着,她由衣袋里拿出一张稿子交给了李南泉。他看时,上写着: 石正山声明与义女石小青脱离关系启事 鄙人在数年前,收容晚亲某姓之女为义女,善为款待,且授予相当之教育。正山对之,视如亲生,向严守父女之义。该女近忽受人愚弄,窃去本人衣物钱币合值五千余元黑夜逃走。似此忘恩负义,实令人难忍。自即日起,与小青脱离一切关系。但义父之身份,依然存在。如有诬辱谣言,概之不理。此启。 李南泉看了两遍,问道:“既然脱离一切关系,怎又说义父之身份依然存在呢?这是个漏洞,请你考虑考虑。” 石太太笑道:“这就是我一点用意。老实说这全段广告的紧要观点就在这里。”李南泉当然很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但当着她的面,也不能说破,这就把那张字条,交给了袁四维,笑道:“你是位法律家,你看看这文字的情形怎么样?”他接过去,将字条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两遍,摇摇头道:“这个在法律上说不过去。养女走了就走了,她也不能对你作义父、义母的有什么法律上的义务可言。你就登上这段启事,她也可置之不理。有道是养儿子还能算饭账吗?养了她多少年,也不能……”石太太摇头道:“不是这意思。我的目的,就是要她不理。哪怕从此以后见了石正山当作仇人,我也欢迎之至!”袁四维拿了那张稿子仔细沉思了一下笑道:“我这就明白了。这就是李先生所谓的外科。”石太太不明白他这意思,望了他沉吟了一会,问道:“她还有毛病,那简直该打。”奚太太老远地站在走廊檐下,立刻向她乱摇着手道:“你不明白,回头我和你说。人家怎么会知道她有毛病呢?”石太太道:“那个贱丫头,她是有毛病。第一,她喜欢出汗,到了夏天,三天不洗头发,作臭腌菜气味。第二,她有狐臊臭。第三,她又不刷牙齿,口里脏死了。第四,她汗手汗脚,摸着什么东西,也是很大的汗印子。第五……”她一连串地说出小青许多毛病,她是信口说出来的。到了第五项,她却是说不出名目。但她报了第五,决不肯没有交代。她见袁李二人全把眼睛盯在她脸上,她就摇摇头道:“我不必说了,这是内科,反正她周身都是毛病罢。” 李南泉笑道:“石太太,不是我挑眼,这个问题,很让我疑问。既然小青是个周身有毛病的人,你们为什么收养她?收养之后,为什么家里大小事都由她负责?例如她不刷牙,手脚有汗印,头发臭,又是狐臊臭,这都是给人一个很不清洁的印象的,为什么你让她洗衣做饭?”石太太虽是擦了满脸的胭脂。但还是看得出,她脸上的红晕,却依然由皮肤里烘了出来,勉强带了笑容道:“你这话问得是对的。可是这些事情,我是天天监督着,罚她洗头,罚她擦药,罚她刷牙齿,所以也就不见得她脏。”袁四维倒不谈话,拿了那张字条,只是出神地看着。石太太扭了脸向他问道:“袁先生,你看这启事可以随便登出来吗?”袁四维两只眼睛,还是向字条上看着,沉吟着道:“你若是不作为法律根据的话,拿着去登报,倒无所谓。其实呢,”他说着,又使出了那手法,将肩膀扛了两扛,继续地笑道:“你真是要找法律根据的话,那也有办法,不过我也不愿多这件事,我现在也不做律师。”石太太看看李先生终始不肯负责说话,而袁先生倒有点肯出主意的样子,便笑道:“袁太太在家吗?我到你府上谈谈。”袁四维道:“好,请你先去,我就来。”石太太去了,袁先生心里已另有了一番打算。但同时对李南泉这个说话的机会,也不愿丢了。时间迫促,他也不能再考虑了,先吓吓地淡笑了一声,然后道:“你昨天介绍的那位张先生,实在是一位好朋友。忠厚,慷慨,而且又精细,想来,学问也必是很好的。”李南泉笑道:“可惜走上钱鬼子那条路了。” 袁四维笑道:“现在是功利主义的社会,非谈钱不可。《天演论》上说过的,适者生存。现在不谈钱,就不是适者。读书的人,讲究穷则变,变通,这个日子谈经济,那是百分之百的对。张先生为人,我十分佩服,我想请他吃顿便饭,又没有这个机会。今天晚上,我们到街上去吃个小馆,你看怎么样?”他说着这话时,把他那张雷公脸仰起,对了李南泉很诚恳地望着。在他的那脸皱纹上,像按上了电线似的,不住有些颤动,似乎是笑,又似是不安。李南泉虽然不愿意给姓张的找麻烦,也不愿意给姓袁的难堪,沉吟着道:“张先生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到这时候他还没回来,我也没有法子去约会他。他回来了,我一定把你这好意转达给他。”袁四维陶出了身上那个纸烟盒子来,伸着两个指头,在里面乱挖,挖出两个半截烟卷来,将半截敬了客,又将半截安在竹笔筒子头上,半鞠了躬笑道:“你是老邻居了,对于我这种节约行为,自然十分谅解。不过对于新朋友,就不能这样。当年我在南京、汉口的时候,我家里天天有客,我预备了两个厨子,一个厨子做四川菜,一个厨子做扬州菜,只要朋友肯来,我无不竭诚招待。我不请那张先生,我心里过不去。这样罢,回头我送点土产来,让张先生带进城去。这就是石太太说的话,算是我一个毛病。我就是好客。”李南泉道:“好客也算毛病,这毛病可太好了。你这毛病算是内科还算是外科呢?”袁四维笑道:“在我太太看来,一定算是……不,她也很好客的。”说着,他觉得不大妥,伸了手乱摸着头。那和尚头的短头发,摸得窸窣作响。 李南泉看他这样子既是讨厌,又是可怜,便笑道:“袁先生这番好意,我一定转达。不过张先生为人,他很是拘谨。他若说是无功不受禄,那我可没有办法。”袁四维把竹笔筒子咬在嘴角里,将头微偏着,抱了拳头,连连拱了几下,抿着嘴,口里呼噜呼噜说不清楚,听那声音,好像说是“请多帮忙,多请帮忙”。李南泉笑道:“好罢,若是能把张先生留下的话,我就留他一天,大家详细地谈谈。”袁四维终于忍不住肚里的话,先打了个哈哈,然后笑道:“多谢多……”他却没法说第四个字。因为他一张口,那支竹笔筒代替的烟嘴子,落了地上。这正是斜坡的上层,竹笔筒子不肯在地面上停留,却顺了竹荫下的斜坡,滚了去。这斜坡下面,有两大堆猪粪,这支竹笔不偏不斜,滚到猪粪堆里去了。他看到之后,连连将两只脚顿了两顿,口里连说是糟糕。在李南泉心里想着,他对于这支竹笔筒和那半截烟卷,一定牺牲的。可是他并不这样做。弯着腰,径直奔到那堆猪屎边上。他本来伸着食指和拇指,硬把那个竹笔筒捡了起来。可是他弯腰的程度很深,似乎嗅到一股猪粪的气味,立刻将身子向后一闪,直立了起来。李南泉想着,这该牺牲了吧?然而不然,他左手捏着鼻子,右手在地面拾了一片大树叶拿在手上,利用了这片树叶,盖在猪粪的竹笔筒上,就隔了那片树叶把竹笔捏了起来。那半截卷烟,塞进到竹笔筒里去很紧,居然还嵌在竹笔筒上,没有落下来。 李南泉对他这个行为,发生了莫大的惊讶。这位先生竟是这样的屈尊,只有皱了眉毛,远远站着。那位袁先生,将手指夹住了带猪粪的笔筒,弯了腰走着,他似乎知道李南泉看了这事有点不愉快,便放了苦笑道:“我并不是不肯放弃这个烟嘴子,因为它和我有一段共患难的关系,我就以后不用也要保存它。我就有这么一个纪念品。”他一面说着,一面兀自弯了腰不直起来。李南泉见他这行动,微笑着,并轻轻地道:“这是内科还是外科?”袁四维道:“外科外科。”他说时点着头,那自然是聊以解嘲的意味。可是他只管笑,却把手上忘了,那个竹笔筒子又掉在地上,他手上仅仅捏住那张枯树叶子。他忙将背对了李南泉去捡笔筒子。他以为身体把自己的行为给挡住了,这就扔了那张败叶,赶快将两个指头夹住了竹笔筒子,向家里跑。李南泉看到只是摇摇头,背了两手,缓缓地向家里走。但两只手在背后,是把手掌心托了向上的,突然觉得手掌心里有样东西放着。他的触觉,知道这是一块石头,赶快回头看时,奚太太却是笑嘻嘻的,站在身后边,她已经重新化了妆,这样她脸红红的,倒成了将熟的冬瓜枣。两只辫子,老鼠尾巴似的垂下。 李南泉对于这位奚太太,十分的敬崇,可是又相当的害怕,现在她这副形象,站在自己面前,教人却是相当的窘,尤其是自己的太太,还站在走廊上,含了笑容,向这里望着。若是和她说几句不客气的话,彼此是很熟的邻居,尽日给人家钉子碰也不好,今天是给她好几个钉子碰了,那就非弄得彼此交情决裂不可。他犹疑了一会子,便带了笑容向她道:“我是刚刚睡午觉起来,是不是奚太太早上有什么话告诉我,我没有去办?”奚太太摇摇头道:“那倒不是,我……”说到这里,把声音低了一低,她还是把扇子边沿掩了嘴唇,笑道:“那位袁先生将两个指头捏了竹笔筒子走去,那事情是不可笑人家的。你为什么当了人家的面讥笑人家?”李南泉笑道:“我并没有讥笑他。我不过敬佩他为人,夸赞他几句。你看看我这事作得不大好吗?”奚太太道:“这件事我不管,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说着,她收起了折扇,将扇子头放在嘴唇边,低着头想了一想,然后把扇子头连连在脸腮上敲着,沉吟着道:“我有句什么话要说呢?你看我脑筋混乱得很,我忘记是什么事了。”说着,将扇子头轻轻地敲了额角,这样的做作,总有四五分钟,她始终没有把这件事记了起来。然后身子扭了两扭,笑道:“我想起来了,我打算马上就进城去,你可不可以给我写几封介绍信?”李南泉道:“你这话说得太空洞,你要我给你介绍些什么人呢?”奚太太道:“你所接近的是些什么人,你就给我介绍什么人!” 她说着这话,将扇子在空中抛着,打了两个翻身,然后将扇子接着了。李南泉道:“我所认识的朋友,文艺界,新闻界都是现在天字第一号的穷人,你要认识这些人作什么?他们可不能给你治那外科的病。”奚太太道:“我又不去募捐,我要认识有钱的人干什么?老实对你说,我想到重庆去招待一次文艺界和新闻界,我要当场把我的家事宣布出来。对文艺界的人,我希望他们给我写一个剧本,或者写一篇小说,最好是能写剧本,等到这戏能上演的时候,我亲自登台,现身说法,演说一番。新闻界的人呢?我要他们给我宣布新闻。”李南泉笑道:“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你这故事,并不十分稀奇,你这样大张旗鼓地招待新闻界和文艺界,你供给人家的材料,让人感到并不足作小说、编剧本的时候,人家失望,你也失望。”李太太在那边廊檐下就插嘴笑道:“天下事不都是事在人为吗?有许多很小的事,经妙手点缀一番,就可化为大事。也有很大的事,因为主角儿太不会用手段了,让很大的事平平淡淡地过去。”奚太太对女人说话,她的姿态就变了。把小扇子展开,连连在胸前扇着,扇得“扑扑”作响,笑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你看我这事怎样才能引起人家的注意?而且把问题扩大起来?”她说着话,向李太太面前走去。她笑道:“可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比较冒险的手段,就是你到城里去挑一所大楼住着,这楼必须面对了大街,当那大街上正热闹,行人来往不断的时候,你突然由楼上一跳,而且大叫一声。” 奚太太道:“那样做,我不是疯了吗?本来,现在我也有几分疯了。你说是不是?”这么一说,连在走廊上的人,都放声大笑了。李太太笑道:“大家笑什么,这是真话。有道是胆大拿得高官做。若要怕事,怎么做得出事来?”奚太太倒不以为她这是玩笑话,拿着那把小扇子在胸面前慢慢扇着,点了两点头道:“这事情倒并不是开玩笑。我要打算干的话,一定要拼着出一身血汗。李太太说的这话,让我考虑考虑。”李南泉道:“那末,你就不必让我写介绍信了。”她道:“我跳楼是一件事,你写介绍信那又是一回事。多下两着棋总是好事。”说着,展开她手上的小扇子,向他连连招了两下笑道:“来,来,你就写信罢。”李南泉对于她所点的这个戏,颇感到有些头疼,含着笑,还没有答复呢。忽然那边山坡的人行路上,有人笑道说:“我又回来了。车子太挤。”看时,是张玉峰缓缓地走回来了。看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好像是很疲乏。望着点了个头,还没有迎上前去,只见那位袁四维先生,由他家里奔了出来,直迎向人行路上。走到张玉峰面前,伸了手和他握着道:“我今天候大驾一天了。很是要和老兄畅谈一番。现在有了机会,请到舍下去坐,请到舍下去坐。”他握着张玉峰的手,表示很亲切,只是上下地摇撼着,摇撼得他的身体都有些抖颤。李南泉想到那只手,正是在猪粪里掏过的,张玉峰那只抓黄金、美钞的手,现在却是间接地抓着猪粪,这倒很替他那只手抱屈。张玉峰哪里会知道这事,他被袁四维的诚意所感动,笑道:“有点急事,早上是天不亮就走了。简直要和袁先生谈几句话都没有工夫。” 袁四维道:“我无所谓,在乡下闲云野鹤一个,有的是时间招待朋友,请到舍下去坐坐罢。”他说着这话,站在分岔路口,将张玉峰向前的路挡着,使他不能不向去袁公馆的路上走。张玉峰看着也是没有再婉拒这约会的可能,只有向他家里走去。袁四维觉得这回钓鱼,百分之百地上了钓,不能再让这条大鱼跑了。便跟在后面护送着,一路高声叫道:“拿烟来,泡好茶来,有客来了!”说着,很快抢到自己家门口,将身子侧着,伸了右手作比,口里连说“请里面坐”。张玉峰被他的客气压迫着进去了。袁四维跟着进来,两手拱着拳头,笑着说:“请坐,请坐,我家里是不恭敬得很”。张玉峰在李南泉口风里,已经知道这位袁先生是一种什么作风,他又想着,袁先生所以这样拉拢,无非是想彼此约会盖房子。本来自己就要房子住,订约出钱之后,他必得交出一幢房子来,这也没有什么吃亏。他的这番作风,也无非像生意人拉拢买卖一样,并没有什么出奇。自己痛快,也让人家痛快,干脆答应他就是了。便笑道:“关于盖房子的事情,李先生已经和我提过,说是袁先生对于盖房子的工程,非常有经验,那我也正要把这事相托。”袁四维听到他已答应,口里连说道“好说好说”,而两只手又情不自禁地抱上了拳头。张玉峰道:“我事情忙,不能在这里多耽搁。袁先生若有什么合约的话,只管拿出来让我签字。以后一切事情,请和南泉兄接洽,我请他全权代表,至于款子多少,我照摊。也都先交给南泉兄,由他转交。”这句话说了不要紧,袁四维“呵唷”了一笑,竟是弯了腰深深地作个大揖。 张玉峰对于这个举动,当然有些惊讶。便是答应合伙盖房,何至行此大礼相谢?更是吓得向后退了两步,抱拳回礼道:“老兄何必这样客气?”袁四维笑道:“倒不是客气,只是我的脾气是这样,看到朋友对我客气,我就在人敬一尺,我敬一丈之下,要大大回敬。”他说是这样说了,可是他的脸色,不免泛起一层红晕,似乎有点难为情,不过这难为情,也是片刻的。立刻昂起脖子来,向窗子外叫道:“快快送茶来。看看瓜子还有没有?若是有的话,把碟子装一碟子来。”他叫一句,太太在屋子里答应一声。他听那答应的声音,非常之利落,料着留着过中秋的那些南瓜子并不会失落,便又高声道:“把大碟子装了来。开水烧得开开的,给我泡一壶好茶。”他那样高声叫着,不但屋子里听到,就是屋子外很远也听到,李南泉站在竹子外,就是所听到的一个。不必作过深的揣测,就是在袁先生这样叫泡茶、拿瓜子的当儿,就可以知道张玉峰已是身人重围。现在马上要援救他出来,拘了面子,恐怕他不肯走。而且这样急促地把张玉峰叫了出来,也很给袁四维面子难堪。这就不作声,背了两手在屋子后面来回踱着步子。他所听到的,都是袁四维带着哈哈的笑声,张玉峰在这哈哈笑声中,很久才说了个“是”字,或者“对”字。这样总有二十分钟,始终没有听到袁四维间断他的话锋。他想着自己钻到袁家去和他们插言,那是不知趣的事。站着出了一会神,他倒是想得了一个主意,立刻走回家去,在抽屉里取出了一张纸条,写上几个字。 这张纸条,他是这样写着:“电话局顷派来人报告,贵行有长途电话来到,详情已由电话局记录,请速来阅。”写完了,交给王嫂,让她送到袁家去。果然,不到五分钟,张玉峰就来了。他脸上带了一分沉重的颜色,正待问话,李南泉笑着相迎,摆了手低声道:“没事没事。我若不写那个字条,你怎么脱得身?”张玉峰也笑了,摸着头道:“我看那袁先生,用心良苦。他也不会白要我的,我给了他钱,他得给我房子住。不必让他老悬着那分心事,我就答应他罢。他说每一股,约需出款五百元。这五百元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数目,我已经答应他照付。那钱我交给你,由你分批地付给他。他倒也相当的漂亮,和我约好了,筑好了墙发给一批款,盖起了屋顶给一批钱,最后他交房子我清账。现在只要付一笔定钱。这件事我是全权交给你了。你看钱当付就付,不当付,就停止了。”说时,脸上带了三分苦笑,连连摆了几下头。李南泉笑道:“这事我害了你,不该宣布你是银行家。现在这社会上,谁要看到了银行家,哪还肯放过吗?只有我这姓李的是大傻瓜,银行家和我交朋友,我是让他自由来往。”张玉峰脱下了他身上那件八成旧的灰哔叽中山服,提着衣服领子,连连抖了几下,笑道:“你看,我这一身穿着,我也叫银行家,那真把银行家骂苦了。不过你真和银行家来往,你以为那是揩油的事,那就大错特错,办银行的人,都让人家揩了油去,那银行怎样办下去?开银行是大鱼吃小鱼的玩意,你还想吃他吗?”李南泉笑道:“怪不得你肯住我这草房子,你是吃小鱼来了。” 这一说,宾主哈哈大笑。张玉峰道:“这的确不对。我就这样两肩扛一口地到府上来。没有给嫂夫人送东西,也没有给小孩子带东西。”说着,昂了头向里面屋子叫道:“大嫂,我太不客气了吧?”李南泉笑道:“她的公事,比你还忙。她老早坐上牌桌子去了。我现时在家里作留守,你有话我代你转达就是。”张玉峰笑道:“我非常赞成这个行动。在这个山谷里面,生活着什么娱乐都没有,打几圈卫生麻将,那是最合适不过的事。若是我住在这里,我不也是每日一场卫生麻将吗?”他们这样说笑着,自然是声音大一点。说过了,也只是十来分钟的时候,袁家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姐,笑嘻嘻地走了来,向张李两位各深鞠一躬,笑道:“李伯伯,我爸爸说,张先生若是有意打牌的话,我爸爸可以奉陪。若是角色不够,我爸爸说,可以代邀两位。”李南泉听了这话,简直说不出话来,只有向张玉峰看了一眼。张玉峰禁不住他每逢踌躇时候的作风,伸着手摸了几下头,笑道:“好的,假如我腾得出来工夫,我再通知你爸爸。”那位袁小姐去了,张玉峰低声问道:“这位袁先生,从前作过官没有?”李南泉道:“你突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道:“据我看来,他完全是做官的作风。”李南泉想了一想,也笑了。只是这样一来,张玉峰可就不敢在李府上多坐了。邀着李南泉上街去坐小茶馆,并在小馆子里吃晚饭,饭后,又去听了三个小时的戏,直到深夜方才回家。第二日一大早,太阳没有出山,他就告别了主人。一小时后,李南泉就听到隔着山溪,有了袁四维的咳嗽声。在窗子里张望时,他正在路上徘徊呢。 袁先生在人行路上来回走着,也是不断向这里张望,最后他就叫了声李先生。李南泉知道是被他看到了,不能含糊,这就隔了窗子答应着。袁四维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拱了手道:“张先生,我昨天和老兄谈了几分钟之后,痛快之至!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坐个小茶馆。”他说着,也不问屋子是否有人,已经是抱了拳头,连连地向屋子里作揖。李南泉笑道:“张先生已经走了。”袁四维听了这话,他脸上那笑意,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立刻翻了两眼向人望着。李南泉笑道:“他虽然走了。可是袁先生所托他的事,他完全照办了。所有盖房子的事,他叫我代为办理。所需要的五百元款子,他可以分次交来,由我转交给袁先生。签订合同这件事,也归我代办。他今天回到城里,明后天就有款子寄来。他这个人倒是很守信约的。那可以完全放心。”袁四维的笑容,本来已抛到天空里去。经他这样一说,那笑意又由天空里跑回来冲上了他的面孔。他将头摇成个小圈,接着道:“我就知道张先生这个人是位慷慨的君子,简直是一语千金。这人是太可佩服了!这人是太可佩服了!”他说着话,把头竭力仰着向后,仰得人倒退了几步,向夹壁墙碰了一下。李南泉倒不忍笑他,有些可怜他了,也就没有说什么。不过袁四维自己,透着有些难为情,因道:“既是张先生这样说了,大家一言为定,我去把合同稿子弄好,至迟明天上午,我送来给李先生签字。”李先生想说几句“不忙”,可是这话是人家不愿意听的,也就不作声了。袁四维说句“不哕唆了”,拱了两拱拳头,自行走去。 他说不哕唆了,倒有自知之明,李南泉回答声“再谈罢”,也就没有远送。对于袁四维这个作风,实在是感到有些头痛,太太既不在家,也就只有拿了一本书坐到桌旁看着。心里料想着,在这最短期间,他是不会来麻烦的。可是这个猜想,又不怎么符合。窗子外面,忽然有人叫了一声“李伯伯”。看时,是袁先生那位大小姐。她小手提了点东西,摇摇晃晃地向这里走来。她径直走到屋子里,将手上提着的东西举了起来。乃是半条干咸鱼和一个小报纸包儿。那鱼约莫有七寸长,三寸宽。鱼头倒是完整无缺。在鱼腮以后,这鱼就削去了半边。尤其是那鱼尾巴已不存在,这鱼的半边干身子,盐霜像加了一层白粉,还有些虫丝,圆秃秃的,极不好看。那个报纸包,约莫有四寸见方,不知道里面包的是什么东西。那纸包并不大,而外面绑扎的绳子,却是小拇指粗细的草绳。这显然是极不相称。可是送礼人对于这些物品,似乎还是十分重视。那包扎着纸包的草绳,束得很紧,而且还长出了有一尺多的绳子头。李南泉虽是十分明白这点意思,可是还不能直率地先说破,只是笑着向她点头。袁小姐道:“李伯伯,我父亲说,送你一包茶叶泡茶喝。这是我们家乡带来了。”李南泉望了那半条七寸长的干鱼,笑道:“这也是送我的?”这小姑娘有十三四岁了,她也觉得这不大像样子,脸上先红着,然后笑道:“人家送我们的时候,就是这样半条。我爸爸说……”她已经完成了家中教给她的那些话了,将两样东西,扔在桌上,扭转身就向屋子外面跑走了。 李南泉看了看桌上的礼物,又对走去的袁小姐后影看了看,叹口气道:“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说着话,把那草绳子解了开来,打开旧报纸包看时,里面长长短短的茶叶,还带着茶叶棍儿。茶叶品质怎样,那不必去研究它。只是那茶叶里面,还有不少的米粒。这和上次在他家喝的茶叶,那是一样的情形。抓着那茶叶,在鼻子尖上嗅嗅,还有很重的霉味。他淡笑着叹了口气,将那报纸包依然包好,把草绳子也束紧了,然后提了那绳子头,走到屋角山坡上,当甩流星似的,远远地向山沟丢了去,口里还大声叫道:“去你的罢。”他回到屋子里,见小桌上还有许多碎茶叶屑子,这就用点碎纸把这茶叶末子扫了下去。正当扫抹桌子的时候,却看到桌面上爬了黑壳虫子,茶叶里面生虫,这倒是第一次看到的。再仔细向桌面上看时,乃是那干鱼腮里爬出来的。拿起了那鱼,在桌上扑扑地连敲了几下,就从那腮里面陆续漏出几只虫子,而且爬的速度,比原来在桌子上的黑虫还要爬得快。他不加考虑,提了那鱼头上的草绳子,又向屋子外跑去,他照着茶叶包那个办法,把鱼头也丢到山沟里去。回家之后,向书桌面上嗅了两嗅,还有些盐臭味。他坐在竹椅上,抄了两手在胸前,向椅子背上靠着,眼望了桌面,连连地摇了几下头,叹了一口气。他呆定着,不免翻了眼睛,向窗子外看去,却见袁四维先生带着两个短裤赤膊的人,在对面山坡上,横量直量的,在地面四周比划着,而且他口里笑一阵子,大声叫一阵子,闹了个不休。最后他大声叫道:“我们都是为了抗战嘛!” 李南泉听到这话,心里有些奇怪。他这样建筑房子,与抗战有什么关系?这就不免站立起来,缓缓走出门去。那边袁先生说话,声音非常大。他打了哈哈道:“我们由下江来到四川,什么东西都给丢了,政府不是说了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们虽没有钱帮助国家,可是我们出力的时候,一天也没有断。保甲上开会,哪一次我没有去演说?每逢一次前方胜利,我都要在茶馆子里坐两三个小时,买好几份报摆在茶馆里让人传观。第一区专员兼巴县县长,是我的好朋友,他看到我为国家这样的出力,希望我住在这村子里,作领导民众的工作。上次我到专员公署里去,专员亲自把我送到大门口来,和我握着手说:‘只要袁先生看的地方中意,无论是哪片地方,由袁先生随便划出来盖房子’。你们的父母官,都是这样的帮忙。你们作老百姓的,岂可对我们的事马马虎虎?下次你们是摊款抽壮丁的时候,要不要我到县政府去说话?”他越说越带劲,索性丢下了手上那根当软尺的草绳子,站在一方土堆上,当上了人行路上的演说家。原来这条路上,陆续有些下市回家的农人。听到他一再提专员和县长,都觉得这是惊人之举。乡下人对于县长的印象最深,他口口声声提到县长,想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所以大家都站住了脚听下去。袁先生说话的对象,原是站在面前的两位瓦木匠。木匠姓李,还是地方上一个甲长。他包工作国难房子有一百多所,狠赚了几个钱,这时,上身赤膊,手臂上搭了一件蓝布衬衫,下身穿条青布短裤子,赤脚穿了双麻绳沿边的草鞋,腰上还束着一根紫色皮带呢。他脸上带了七八分的酒意,面皮红红的,手上拿了一支长烟袋,呆呆地听袁四维先生说话。那瓦匠姓汪,是个五十以上的老头子,黄脸上,留着几根老鼠胡子。他穿了一件似背心非背心的灰白短褂子,两只手膀子,像摩登女子似的,全露在外面。那褂子的下摆,遮着肚脐,还破了几个大眼。虽是这样的热天,他腰上还裹着白布条子,上面挂着短旱烟袋,烟荷包,还有一条毛巾。他对于这条毛巾,特别感到光荣,这是犒劳抗属的礼品。因为他三个儿子,倒有两个出去当兵,大门口还有一块市政府送的木牌子,上写着“为国尽忠”四个字。他觉得这实在是可以站在人前说话的一个凭证。不过那木牌子是不能背在身上到处走的。所以他想起了一个变通的办法,就是把这块毛巾塞在腰带上,当了荣誉勋章。这时袁四维对着他教训了一顿,汪瓦匠有点不服气。他想,你出力,我出的力比你还多呢。不过袁先生再三提到县长,又说县长亲自送他出大门,还和他握手,这是和县长最亲密的表示。而且他又明说了,以后抽壮丁摊款的事,他可以和县长去说话。县长的滋味,那是领教良多的,将来真有许多找县长的事,那还是以不得罪他为宜。于是在腰带上把那支短短的旱烟袋取了下来,放在嘴角里,叭吸了几下,仰起他的黄蜡面孔,向袁先生瞪了两只圆眼睛。李木匠知道汪瓦匠是个抗属,真到官场上去,那是有三分面子的,就扭转身子作个要走的样子,将长旱烟袋,敲了他一下腿。淡淡地道:“老板,你去和他说嘛,让他先付几成款子嘛。没得钱,说啥子空话?盖七层楼我也会搞个计划出来。” 汪瓦匠很相信李木匠,因为他是个甲长,许多事情,他都能和乡下人出主意。虽然有这句话:“保甲长到门,不是要钱就是要人。”可是乡下人找保甲长要办法,而保甲长拿出来的主意,有些是很灵验的。现在经李木匠这样一指示,他就有了胆子了,因道:“完长,你是作官的人嘛,啥事你不晓得?我们不吃满肚子,朗个作活路?”袁四维当过贫民救济院的完长,当时,他家里人就称“完长”。于今虽是辞官多年了,他家里人对外,还是称他“完长”。乡下人并不知道贫民救济院和行政院、监察院有什么分别,也就叫他“完长”。既是完长,当然是官,所以汪瓦匠的说法是这样。袁四维听到他说要钱,把脸沉下来道:“你们这些人,虽然不能打听打听我过去的历史,可是我平常的行为,你总也有眼睛看到,袁完长住在你们贵地方,是买东西和你讲过一回官价呢,还是雇你们一次人工,没有给钱呢?现在不是刚刚谈计划吗?你以为这是到医院里去诊病,先要花钱挂号?我当然不会让你们饿了肚子上工。也不一定我就找你和李老板盖这房子,为什么今天就和我要钱?”汪瓦匠道:“朗个要不得钱?这就是定钱嘛!你叫我们应你的活路,我要去找人。我不给人钱,到了时候,别个不来,我和李老板四只手就盖起房子来?”说着,他把旱烟袋塞到嘴里,又叭吸着那不冒火的冷烟袋,把他那张黄绿脸向下沉着,半扭着身子,缓缓地移了脚步,自言自语道:“没得钱,这样大太阳把我们叫来摆龙门阵,扮啥子灯!” 袁四维听了他那些话,又看到他那不驯服的样子,把颈脖子都涨红了。横伸出一只手臂,将五个手指乱弹着,乱弹得像打莲花落一样。他张开口,抖颤了嘴皮道:“你混账!你说什么话?你看,你一个当瓦匠的人,就这样目中无人,那还了得?那还了得!”汪瓦匠已是远走了几丈路了,他胆子更显着大,这就站住了脚,回转头来道:“作瓦匠朗个的?不是人嗦?”说着,他抽出口里的旱烟袋嘴子,叭吸一声,向地面上吐了一口水。袁四维看了这情形,实在感到很大的侮辱,可是自己叫了一阵,左右邻居,都出来看热闹来了,又不便在此叫,只有瞪了两眼向他望着。这时袁太太由他家后门口走了出来,手上拿了一沓钞票,高高举着,埋怨道:“你也是太不怕费神,和他们吵些什么?有钱还怕找不到瓦木匠吗!这是人家交的一笔股款,你来点点数目罢。现在邮政局还没有关门,你存了进去罢。”袁四维听说有人交股款了,而且整大叠的票子,在太太手上举着,这决不会错,把瓦木匠得罪他的事,完全丢到脑子后面去了。那一阵高兴,由他雷公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挤出了笑容来。他人还没有走到前面已是老早伸出手来了,笑道:“你点了没有,是多少钱?”袁太太道:“一股半,站在大路上,点什么数目。”说着,把钞票交到丈夫手上。那个李木匠,他虽是先走的,却没有走远,他听到袁太太的话,也是站住了脚的,这时见袁四维接过了钞票,他就口衔了旱烟袋,慢慢走到面前,笑着一点头道:“我说,袁完长,你是打算哪一天兴工嘛?你有了日子,就是迟个天把天交定钱,也不生关系!大家都是邻居,有话好说嘛!” 袁四维有了钱在手上,更是胆壮气粗,他僵着脖子,横了眼睛道:“你问这话什么意思?反正你不和我合作。我说哪天动工也没有用。”李木匠左手拿了旱烟袋的上半截,让烟袋头子在地面上拖着,右手在光和尚头上乱摸了一阵,表示着踌躇的样子,笑道:“不要说这话,完长,我们邻居总是邻居嘛,有啥子话总好商量唦。”袁四维道:“邻居总是邻居,你怕我不晓得这话,我拿这份交情和你说话时,你要谈生意经。谈生意经就谈生意经罢。我没有钱,就不说出这些闲话。现在我不谈了,你又来谈交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着话,将大叠的钞票,向口袋里装着,手里只拿了一叠小的,一张一张地数着,口里还是四、五、六、七、八地念着。李木匠将旱烟袋放到嘴里吸了两下,作个沉思的样子,然后笑道:“我和袁完长作事,哪一回又谈过生意经?总是讲交情咯。上次,我就送了好几斤木头片给你们家引火,还不是交情?”他口里说着,眼睛可望了袁四维手上的钞票。袁先生虽然在数钞票,可是听了他这句卖交情的话,不能不答复,淡笑一声道:“几斤木头片子好大的交情!你看,这一打岔,又把我数的数目忘记了。三十五,四十,四十五,五十。”他口里数着,手上将那五元一张的钞票,又继续翻动。李木匠虽然碰了他这样一个钉子,可是他并不走开,依然含了旱烟袋嘴子,默默地吸着,直等袁四维把左边口袋里的钞票数完,全部都送到右边口袋里去了以后,他将两只手同时按着两只口袋,表示着这手续完了。李木匠这就含着笑容,又叫了一声袁完长。 李木匠笑道:“确是。不过我们说在先嘛,五十块定钱,少一点,完长,加成个整数,要不要得?”袁四维望了他道:“把定钱加成整数,这是你和街上王木匠说话,还是和你自己说话?”李木匠笑道:“当然是和我自己说话。”袁四维打了个哈哈,又摇了两摇头。他什么话也不说,径自回家去了。他走的时候,左右两个装钞票的口袋,上下颤动,和他举着的步子相应和。李木匠等他走远了,瞪了眼望着袁家的后门道:“龟儿!有了钱就变了一个样子了。格老子,二天火烧他的房子,我在远处吹风。”汪瓦匠望了他道:“他好好地邀我们来说活路,你要和他扯皮,他有钱,格老子怕盖不到房子?我这两天,正短钱用,应下他的活路,啥子不好?”李木匠对于这件事的失败,有点懊丧,装上了一袋旱烟,汪瓦匠又追了过来,蹲在地上,捡了几个小石头子在地面列着算盘子式,将手下移动小石子,口里念着二退八进一,三下五去二。算完了,他向李木匠道:“格老子,这趟活路应下来,我们两个人,好挣他三四百元,你为啥子不干?”李木匠道:“下江人要盖房子的多得很,没有姓袁的,我们就不过日子嗦?”汪瓦匠道:“那是当然,不过有活路到手,也犯不上丢掉它。”李木匠突然站起来,歪着脸道:“我硬是不受这龟儿的气。”这时,竹林后面,有个女人出现。她虽是乡下打扮,头发梳得光光的,身穿阴丹士林长衫,没有点皱纹,不到三十年岁,脸上洗得白净净的。她叫着李木匠的名字道:“李汉才,我昨日和你说的话,朗个做?”李木匠满脸是笑,向她点着头笑嘻嘻地道:“就是嘛,我照办嘛。再过两天,要不要得?” 那女人脸上红红的,像生气不生气的样子,淡淡地笑道:“过两天要得。你也不必费事了。”李木匠笑道:“你听我说,这两天我用空了。过两天我来了钱,我就照办。”那女人笑道:“你说啥子空话?别个请你作活路,你不作,好像你家里放了几百万,就要作绅粮。现在跟你要钱你又说没有钱。扮啥子灯影儿,神经病。”她说着“神经病”三个字的时候,猛可地一顿,语气是很重的。李木匠笑道:“要得要得,我到袁完长那里去,把活路应下来就是。”那女人一扭身道:“你应不应,关我啥事,往后在别个面前,少说空话。”说毕,她扭身就走了。李木匠站着怔了一怔,向汪瓦匠道:“格老子,要钱用,有啥法子。”汪瓦匠叭吸了两下不点火的旱烟袋,向地面吐了两口清水。笑道:“这个女人,不是杨老公的堂客吗?为啥子跟你要钱?”李木匠将旱烟袋放在嘴里吸了几下,微笑道:“也是我不好,上半年和杨老公邀一个会,会散了,我短他家几个钱。我们又是邻居,她天天跟我罗连,我也没得办法。”他说着这话,自己显着不能交待,左手捏了旱烟袋,右手搔着头发,慢慢走开。汪瓦匠站在竹林子下面,将冷旱烟袋吸了两口,又抽出来,昂着蜡黄的脸,对竹子梢上注视着想了一想,想过之后,再抽冷烟袋。最后,他向地面吐了一口清水,就奔向袁家去。这时,袁四维穿上了袜子,换了一套绸子小裤褂,口角上衔了那竹笔筒子,安上半截纸烟,手上提了大皮包,神气十足,走出门来。看那样子,是要到邮汇局存款了。 汪瓦匠笑道:“完长,上街去嗦?我们商量商量,我还是应下你的活路,要不要得?”袁四维站住了脚,向他翻了大眼望着,问道:“你还是应下我的活路?借钱没有问题?”汪瓦匠笑着吸了两口旱烟,又把肩膀扛了两下,将烟袋嘴子,对着空中划了两个圈子,笑道:“我倒并不是硬要接你这活路。不过都是熟人嘛。我若不答应,二天不好意思见面咯。你说是不是?完长,你先付我五十元定钱,要不要得?二天动了工以后,我不随意乱支钱。龟儿子说谎话。”他口里发了这个誓不算,不捏烟袋的那只手,还伸着手指头,作了乌龟爬路的样子。袁四维先望着他脸上,然后又偏头看他身上,笑道:“只要五十元定钱?说话算话?”说着向他把眼珠瞪了。汪瓦匠不敢作声,把冷旱烟袋嘴子,送到口里叭吸着。袁四维不走了,将皮包向屋子里提着,又向汪瓦匠招了两招手。汪瓦匠以为是妥了,很高兴地跟着他走进屋去。袁四维将皮包放在桌上,缓缓地打了开来,然后在皮包里掏出钞票来,左叠右叠地放在桌子上。笑道:“你不要以为这都是我的钱。人家加入股子盖房子,我也不过是代人经管这件事。我不得不慎重一点。事情办好了,那是朋友的交情。事情办不好,我就受朋友褒贬。”汪瓦匠道:“确是。完长是作官的人,啥子事不晓得?自从你展…到这村子里来了,我看你是个好人。将来你还要发财发福。说不定你就作我们巴县的县长。”说着,他两手捧了旱烟袋,连连拱了几下手,就算是预为恭喜的样子。袁四维笑道:“县长?你叫我官作回去了。” 这时,李木匠来了。他口里咬着那支长旱烟袋的嘴子,将手扶了旱烟袋的中间。他鼻孔里和嘴里的酒气,兀自呼呼地向外喷着。他脸上红红的,有三分酒气,也有三分难为情,在门外和窗户外面来回地逡巡着,伸了头向门里看了一看,见着汪瓦匠笑嘻嘻地向袁四维鞠着躬,而袁四维将桌上堆的钞票,左边放到右边,右边又移到左边,眼睛望着那些钞票,不看汪瓦匠也不看李木匠,只是在嘴里算着数,二二得四,三五一十五,算着他心里所估计的账目。李木匠故意咳嗽两声,又轻轻叫了一声“完长”。袁四维抬着眼皮看了看,将头点了两点。淡笑着哼了一哼,然后要响不响地说了三个字:“进来罢。”李木匠笑道:“我说完长,你啥子事看不过去吗?我……”袁四维瞪了眼道:“多话不用说。我要去赶邮汇局营业的时间。你们若是愿意接受我的合同,现在每人拿去五十元作定,马上签字。若是不愿意,谁也不勉强谁,我们就此拉倒。”说着,他把桌上摆的那些钞票,又陆陆续续向皮包里塞了进去。而且把皮包外的两根皮带,先后地扣好。很带劲地将皮包提了起来,向腋下一夹,大有马上就走的样子。汪瓦匠站在桌子角边,只是吸他的冷烟袋,一声不响,瞪着袁四维一沓沓地收钞票,直到他扣起皮带为止,那眼光都没有离开他的皮包。李木匠看这样子是百分之百的僵局。这就两手一伸,把袁四维的去路拦住,抱了旱烟袋,连连拱手道:“不忙不忙,还是好说好商量嘛!” 袁四维手里还是提着皮包,翻了眼睛向他两人望着,把脸色沉下来,问道:“你们对于五十元定钱,没有什么问题了?”李木匠对汪瓦匠看着,微笑道:“你说,朗个做?”汪瓦匠淡淡笑道:“我能说朗个做?格老子,杨老公的太婆儿跟你要钱,你拿不出钱来,你脱不到手咯。”李木匠瞪了眼道:“说啥子空话?我们谈的正经事嘛。”袁四维笑道:“谈正经事。你们还要正经地作呀。先开好收条,我就给你钱。”说着,打开抽屉,取出两张纸条来。汪瓦匠道:“我不认识字,叫我写啥子?”袁四维道:“那好办。我给你写,你们自己画上押好了。”于是就用上了桌上的笔砚,文不加点,写了两张收条。写好了之后,拿了纸条向两人道:“我不能骗你,把收条念给你听了,你再画押。”于是他念道:“立收据人瓦匠汪正才,今收到袁四维定工洋五十元。当面言定,收定洋之后,三日内兴工,五日内,筑起土围墙见方五尺高,如到期不动工,动工如不照约期办理,所有定洋加二成奉还。如有反悔,依法解决。×年×月×日立。”汪瓦匠叫起来道:“要不得,朗个还要奉还?”袁四维笑道:“你这是不识字之故。我说的奉还,那是你到期不动工,动工又不照日子交工的说法。你到日子交工了,我不但不能要你还钱,还要付你工钱。我又不是恶霸,难道你们给我盖了房子,我不给你钱吗?你怕到日子还钱那就是你拿了钱去不肯动工了。”汪瓦匠道:“拿了你的钱去不动工,没得那个说法。”袁四维也不多说了。这就在皮包里取出两叠钞票,放桌子角上,笑道:“五十元钱,现在买两斗米,八九十斤,要不要随你便,要钱就先画押。” 汪瓦匠对这位完长看看,又对李木匠看看,笑道:“就是嘛,我就画押嘛。画了押,也不会要我的脑壳。我两个儿子都打国仗去了,我还怕啥子?”说到这里,他更没有一秒钟的考虑,在袁四维手上拿过毛笔来,弯腰就在桌上对纸条末尾画了个十字。李木匠站在旁边望着,淡淡笑道:“你硬是穷疯了。看到了大卷的票子,格老子,祖宗三代都分不出来了,你朗个在我的收据上画押?”汪瓦匠笑道:“朗个的?错了?那也不生关系嘛,都是五十元。哪个也不占哪个的相因。”袁四维摇摇头道:“那究竟不对。你还是填你的收据。李老板你愿意收钱,补签一个就是。”李木匠伸手搔了头发,又看看桌上的钞票,将脚在地面上一顿道:“是汪老板那话,又不输脑壳,哪个叫我短钱用,完长,我投降了。”袁四维满脸是笑,让他们办完了手续,也就给了他们的钱。打发瓦木匠走了,他把皮包里的钞票掏了出来,悄悄送到卧室里去,教太太收着。他低声道:“我们得把现钱放在手上,随时收买便宜砖瓦木料。存到邮汇局去,并没有几个利钱,拿进拿出,耽误时间。可是钱放在家里让人知道了,晚上得留心小偷。存款的样子,还是要作出来的。”说着,他在家里收罗了些破旧报纸,塞到皮包里去,依然让皮包鼓起来,然后提了皮包出门,大声叫道:“我到邮政局去了,有人找我,说我就回来。”一面说着,一面摇晃了手提包向大路上走。邻居李南泉先生,他是到处收罗戏剧性人物与戏剧动作的,这一下午,他看到袁先生的行为,非常有趣,像看电影一样,只管看了和听了下去。他在走廊上坐着乘凉,眼里看到,心里想着,统共也不过三五百元的事情,就把这几个人这样戏剧化了。钱是好东西! 他这样慨叹着,对于袁完长的行为,自也感到莫大的兴趣,以后是格外地留意着。过了两三天,果然在那对面的山坡。挖开了一片平地,十几个工人忙碌着,筑起了一个四方形的土墙,那墙高约四五尺。袁先生也是和筑墙的工人同样忙碌,终日都站在平坡上监工。一日上午,袁先生手上拿了一叠纸张,带了他家的男佣工和大小孩子,很高兴地结队向山下去。他看那男佣工手上,带了浆糊钵子和刷子,颇有向街上撒传单贴标语的样子。心里想着,这又是什么作风?不属于生财之道的事,袁先生是不办的。他又不卖花柳药,也不看相算命,满街去贴什么传单?如此想着,心里又增加了一层纳闷,约莫是过了三小时,有一个很大的反响,就是三三两两,不断有人到村子里来看房子。来看房子的人,都是一套作风,先到袁四维家里去打听,其次由袁先生引导着,到那兴工的地方来看房。又其次,看房子的人发出了惊讶的态度,都说:“怎么半截土墙,你们就出招租帖子招租?”最后,就是袁先生解释了。他笑说:“我们只四十八小时,就在平地上筑起这些土墙来了。根据这个速度,半个月内,我们可以盖起一幢很好的楼房。因为砖瓦木料都是预备好了的,而且所有瓦木匠,都是连夜赶工,我算的日子,一点不会错。现在出召租帖子,不能马上就会谈好租约。等租约谈好,房客也把搬家的手续预备好了,那我的房子也就完工了,这都是算准了时间来办的,一点不会错。”接着,他又把未来房子的美丽夸耀一番。 袁先生这一套说法,虽然限于面前的事实,人家不太相信。可是照他的计划推算起来,却也相去不远,大家带了笑容,悄悄走去,连租金多少,也没有人问过。李南泉这才明白,袁四维急于要盖房子,是这样的打算。他是想划了地基,就预定把房子出租的。邻居吴春圃先生,看到李先生老是站在走廊上望了那盖屋的所在发笑,也就很明白他的意思,同时,走到廊檐下,低声笑道:“此公发财的主意,可说想入非非。若是这个样子就能作房东,我姓吴的一百个房东也作过了。天下真有这样的傻瓜,看到一块土墙围的地基,他就肯定约付租钱。”李南泉笑道:“这一个试验,袁完长当然是失败了。可是他能半夜里点着灯起来,和太太商量盖房子弄钱的事,他一定有很多计划。他一计不成,必有二计。”吴春圃摇摇头道:“无论有多少计,没有房子,总收不到租钱。”李南泉道:“这件事很容易证明,今天来了许多班人看房子,都失望而去。明天若再没有人来看房了成交的话,他一定得想办法。”吴春圃定神想了一想,他还是摇摇头。当然他猜不出袁四维计将安出。这日下午,他由街上回家来,老远看到李南泉在窗子下看书,他就把手上捏着一张纸高高举起,笑道:“李兄快来,我们奇文共欣赏。”李南泉以为他由街上带着什么传单号外之类回来,就立刻迎了出来。远远看到他所拿的纸头,有四个大字,格外鲜明,乃是“新房预约”。他这就知道是袁家那回事,便笑道:“这也没有稀奇之处呀。根据事实来说,这四个大字,不是对吗?”吴春圃走到面前,低声笑道:“奇文不在这四字。” 李南泉道:“招租帖子,还有什么很妙的奇文吗?”吴春圃含着笑,把那张招租帖子送到手上。他展开来看时,上面这样写:“兹有正在动工之洋房屋一所,坐落桃树湾东山之麓,前有溪流,后有青山,屋前辟有坝子(平地也)一片,拟栽花木。盖房系上下两层,配合光线、风景,于适之处,开辟窗户。除装制玻璃外,并拟安置纱网,以挡虫蚁。楼上楼板,地面三合土,光滑平齐。楼上下均有走廊,作为游憩之所。房内白粉糊壁,虽在雾天,亦可使屋中光线充足。至阴雨之时,除四周有走廊在外掩护外,而室中屋屋相连,使居此地者,足不履湿地。冬季则屋子朝阳,满室生春,夏季则四面通风,清凉如秋。凡此建筑,均适合在川住家之久住。屋后山上,通有山洞,空袭时可以自出闪避。而且村口有足容千人之大山洞,三分钟可到,亦极便利。至于柴、水,不烦细述。水是清泉一也。乡下人背柴下,必由门前经过,随时可以压价之二也。小菜则附近全是菜园,还是可食鲜品三也。总之,此处住家无一不宜。兹愿为疏散来此之义民,解决目前问题,敬将此屋三分之一出租。即日起,仿照预约书籍的办法,只收租金半年。以半年为期。但在此招租帖三日内订约者,再打八折。且预约房客,付款之后,如来乡下游览,无须在乡镇上觅旅馆,可下榻舍下,鄙人房东自当竭诚招待一切。绝好机会,幸勿错过,千万千万!” 李南泉笑着点了几点头道:“的确是妙文。妙句就在最后两句,付了预约费的,可以在他家里下榻。”吴春圃低声道:“也许有人会贪点便宜。不过他家里竭诚招待客人的东西,最上等是生了蛀虫的咸干鱼头,和带有霉味的米拌茶叶,那也不大受用。”李南泉笑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吴春圃道:“你两次由我窗户口上经过,把上等礼品丢到沟里去了,我都看到的。你是个极有涵养的人,都答复了他这么一个杀手锏。那些陌生的人要受到他这样的招待,那不会有恶劣的反响吗?”李南泉笑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以后我们再看他的巧妙罢。”吴春圃微笑着,摇了几摇头。这就是说李先生相信袁四维有办法,而吴先生则不然。但是李先生看法是对了的。自这招租帖子发出去以后,到这里来看房子的人,还是陆续不断地来。袁先生接见来宾,可换了一个方式。每到有人问房子的时候,他左手拿了一张白厚纸图样,右手拿了两三株树秧子。在他小褂子口袋上,还插了一支铅笔。对着客人将树秧子插在地上,然后捧了那张图样给客人看。口里说着,手里将铅笔指着,将图上的房子,就地一一地给他对证起来,对证某间房子在某处。这当然让看房子的人有些信念,可以想到这个土墙围着的地基,将来是些什么东西。他把图样解释完了,然后就把树秧子提起来给人家看,他说这是在苗圃里拿来的样品,已经定下了一丈高的梅花,两丈高的法国梧桐,还有碧桃、梨花等等,都是栽下去就可以开花的。 天下有那几种鱼,专吃那种食。袁四维所下的这种钓饵,凡是聪明些的鱼,是不肯吃的。可是也就有一部分鱼,对于袁四维下的钓饵,感到很肥很香,一批一批地,都来看房子。并听着袁先生的解释。袁先生在解释的时候,看到看房的人,已经受到引诱的时候,他就把人家请到家里,把太太请出来,竭诚招待,所谓竭诚招待着,还是那带有米粒的茶叶,以及留着过中秋的瓜子。中秋已经是快到眼前了,炒熟了留起来,并没有问题。就是客人吃了,只当预先过了中秋,也还说得过去。这个作风,居然发生了效果。在他贴租帖的第三天,有一家银行的行员,三个人同游结伴下乡。他们一部分眷属在重庆对岸江边上住,每遇空袭,还是受到很大的威胁,打算再疏散下乡十来里路。可是银行的眷属,都是享受惯了的,对于夹壁草顶的国难房子,实在不感到兴趣。就是四川乡下,那种两三进堂屋的平房,也不愿意。因为屋顶下没有楼板,窗房光线不够,而地下又无地板。至于电灯电话,自来水,以及卫生设备,他们体谅时艰,已经是放弃了的,乡下没有,也就算了。但是他们疏散的条件,也不能太将就,必须是洋式楼房。符合这个条件的屋子,乡下不是绝对没有,但是有了这样的好房子,超等疏散的公民,他就抢着租了过去了。这三位行员到了这乡下,首先就看到了袁四维出的这个招租帖子,这是正合孤意的事,三个人看见,立刻跑来看房子。因为又过了三天了,那土墙已建筑到了一丈高,而且窗户和门的白木框子,也都嵌进到土墙里去了。 第二十章生财有道 袁四维并没有知道这三位来宾是银行家,也是像招待其他来宾一样地说话。他们三人对冲好的土墙看看,又对其他预备下的砖木材料看了看,环境也还相当的可取。其中一位年纪大些的,穿了一套哔叽西服,像是个高级职员,便含了笑道:“大概这总算是一种洋式的土制房子。不过根据招租帖子上介绍的环境来说,那就不是那样优美了。后面这排高山是真的,满山乱草乱石,稀松地长了几株松柏,这并没有什么稀奇。至于面临清流的话,那却过于夸张。这里不过是一条干山沟。不但不是清流,连浊流也没有。”袁四维正在旁边伺候着,以便随时答辩。这就立刻纠正着,连连摇了头道:“不然!孟子说:七八月之间旱。现在正是干旱之际。慢说山溪里的水,就是洞庭湖的水也要落漕。春夏之季,这条山溪,是终日流着水。醉翁亭里形容的水声潺潺,此处有焉。”他接连抖了两句文,表示他不是一个吃房钱的普遍房东,脸上带了笑容,摇着他的脑袋。连续地在空中画了几个圈。接着他又道:“当水平之时,养几只小鸭子在清流里面游泳,真是有趣。若是大雨几天,山洪陡发,这山溪里的水,顺着山脉涌将下来,浪头打在石头上,真是万马奔腾,响声非常的宏壮。到了晚上,睡在枕上听着,大有诗意。”一个年轻人摇摇头道:“那不好,会吵着人睡不着觉。我太太晚上睡觉,就怕人吵。连蚊子叫她都睡不稳。”袁四维道:“不,不,这清流的响声,好处就在这里。爱听的人,越听越有趣。不爱听的人,一听就睡着了。” 那人听说,不由得笑了起来,因道:“这溪流简直神了。爱听的,它可以助你的诗兴,你不爱听,它就变成了催眠曲。”袁四维对于他这几句话,倒没有法子再为解释,口里只是连连说了两句“这个这个”。那个年纪大些的人,正了颜色道:“这位袁先生倒说的是真话。这件事,我有点经验。我们这终日看数目字算盘子的人,脑筋都成了机械,一点自然的意味都没有。我们一天接近了大自然,那就什么东西都是新鲜的。水浪声,的确不吵人。你没坐过海船,你在船上听到浪声,会吵得失眠吗?反过来,有些人,特意还跑到瀑布下面去听那响声呢。我若是在这里有问屋子,一个星期我就得下乡来睡一晚上。”袁四维不由得连连拍几下手道:“对了,对了!这河流的响声,就是这么样神妙。听了水声,大家可以感到兴趣,无论你在什么环境里,你都不会讨厌的。刚才这位先生说是每日看数目,大概……”他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会,心里原想猜人家是银行家,可是立刻想到,若是那样就显着太势利眼了,于是转了一个口风道:“三位先生是在公司里工作的?”那年纪大的就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交给他看。他接过来看时,上写着“百顺银行襄理全大成”。那片子下端,还有几个注明籍贯的字。他也来不及看了,立刻“呵哟”一声,向姓全的深深点着头道:“久仰久仰。你贵行曾经理,我们是熟识的,在汉口的时候,我和他同过席,这位曾先生,真是一位经济大家,议论宏伟,真是让人佩服之至,真是让人佩服之至也!” 全大成听见他说认识经理,这已拉上交情了,就笑道:“袁先生认识我们总经理,那就更好说话了。我们有一部分眷属,很想迁居到这里来……”他的话还不曾说完,袁四维就向他深深地一鞠躬,满脸堆下笑来道:“欢迎,欢迎之至!有什么事要兄弟代办的,无不全力以赴。我们虽然是初次见面,可是既然和贵经理是熟人,那就大家都是熟人了。只要是兄弟可以帮忙,无不竭诚服务。外面太阳甚大,秋高日晶,在江南是很好的天气,可是在四川,还是很热的,也许赛过江南的三伏。三位都穿的是西服,请到舍下坐坐。先凉快凉快。”说着,两手抱了拳头,只管拱之不已。这三个人看他这样客气,这是和普通房东气味不同的。也许他真的和总经理交情不坏。大家带着笑容,就跟了袁先生一路到他家里去。袁先生又用起待客的老套了,老远就叫着:“泡茶来,把那个人家送我的洞庭春泡着。水要开开的。那个好茶叶,要极开的开水,才可以泡出汁来。家里有纸烟吗?一路拿来。”他这么连说带笑,将客人引到他楼下的客厅里去。这时,袁先生为了时时要招待看房子的人,决不能还是那样空洞着,引起人家小视,所以他在街上七拼八凑,向一片倒闭了的茶馆,借了六张支架子的布面躺椅。又在杂货店里借了两张竹片茶几,一张四方桌、三条板凳。屋子里倒是布置得相当满。可是这不像客厅,倒像座野茶馆。因为重庆的茶馆,摆这种布面椅子的最多。任何人家,是不会这样安排的。 这三位银行家,究竟和平常的银行家不同,他们在重庆经过了一番抗战生活,四川乡下是一种什么情形,大概是知道的。他们到这个村子里来,已经观察过了许多人家,觉得他们的家庭,都是很简陋的,远不如袁先生家里这个茶馆式的布置。所以大家也没有怎样注意,各人很随便的,拖开那围着方桌子的板凳,跨过腿去坐下。同时,各人把草帽,都放在桌子角上。袁先生一看这情形,倒很像是上茶馆落座,自己先有点内惭于心。这就站在桌子边先把腰弯成个虾米式,抱了一抱拳头,笑道:“真是招待不周之至。连各位落座的地方都没有。实不相瞒,兄弟大批的家具,在重庆都是难物色的,里面有硬木桌子,海绒沙发,安螺钿的香妃榻,绿漆鱼皮的睡椅,都用三辆大卡车运到成都去了。原来兄弟有个计划,是要到成都去住家的。不想事务系身,离不开重庆,这里又盖几所房子,越发的走不动。现在要把那些家具由成都再运回来,这笔运费,又高得吓人。所以兄弟也就只作个苟安苟全的打算。因为两三个月后,我还是要到成都去,如今不能再搬家具了,屋子里所有的木器,我都得送人,所以我也就不再添了。”三位客人因主人站着说话,大家也就只好都站了起来。那位年轻的行员心里有些纳闷;我们是来租房子的,又不顶你这些家具,谁问你这些?因之,大家脸上只表示了一点笑容,并没有向他说什么。袁先生又省悟了,弯着腰向板凳上连连地吹了几口灰,而且把小褂的袖子垂出来,在板凳面上连连轻掸了几下,口里说着:“请坐请坐。不恭之至!” 这三位客人点了个头坐下,袁四维又昂着头向外面叫着泡茶,然后拿了条凳子放到屋子旁边,侧了身子坐着,笑道:“三位先生请坐罢。兄弟生平,别无所好,就是喜欢交朋友。三位虽是来租房子的,但兄弟并不以房客看待。房子租妥了,我们是朋友。请坐请坐,哈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三位银行员虽是老于世故的人,可是对于这位房东的客气,只觉不同平凡,却又看不出他有什么作用,也许这个人个性就是如此吧?全大成是这一行的领袖,他感到客气太过分了,房价就不好谈,还是先开口罢。这就向他问道:“袁先生这房子打算要租多少钱?”袁四维道:“这村子里房子,大概都有一个定规,草屋子是五十元一月,瓦房加半,洋楼加倍。”全大成道:“那就是一百元一间了。在重庆的房子,现在还没有这价钱。”袁四维本是坐在板凳上的,一听人家的口气不对,立刻站了起来,又把腰弯成个虾米式,雷公脸上的纵横条皱纹,全都像触了电似的,一齐在颤动。这颤动不是生气,而是故意发出笑容来。他抱了拳头连作了几个揖道:“看来如此,然而不然,这时候乡下的房子,一定要比重庆的房子贵。那原因很简单。住在城市的人,全拥下了乡。乡下自然在求过于供的情形下而涨价。若不是生活压迫,哪个不怕空袭?城里的房子,根本就有空,自然贵不起来。不过兄弟这房子,完全是对社会服务,只要把盖房子的本钱收回来就行了。我为什么要办理房租预约呢?就是想收到一笔预约费之后,再拿去盖房子,以便扩大对社会服务。而且……”那位年轻的行员,听到这里,未免把眉毛深深地皱了起来。 袁四维看到这位年轻的先生,颇有不愿就范的意思,这就把刚才给的那三张名片拿了出来,对片子看了一看,笑道:“你是赵首民先生?”他点了两点头道:“是的,袁先生有何见教?”袁四维笑道:“你先生这姓名,实在雅致得很,‘赵’是百家姓的首姓。而大号又是‘首民’。将来国家实行选举,阁下有当大总统的希望。你这贵姓大名,兆头是非常好的。”他这么一说,在座的人全体哈哈大笑。那位赵先生虽然不会作当大总统这个梦,可是人家恭维着将来可以当大总统,这也总是善意,便笑道:“呵呵!这个我怎么可以敢当?”袁四维道:“不然!凡是国家的公民,都可竞选大总统。你老哥正在盛年,等到抗战完毕,国事大定。然后再筹办选举,又是几年。前后恐怕有十年的工夫。以十年之久,人事变化是难说的。焉知那个时候,你老哥子不已由银行行员升为经理、总经理,成了金融界的大亨?出而竞选大总统,那还是什么稀奇的事吗?有道是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你老兄满脸红光焕发,将来的前途,一定未可限量。老兄还是努力罢。”说着,连连拱了几下手。那位赵先生听了他这番解释,觉得也很是有理。世界上的共和国大总统,也不是由天上播下的种子,自己至少是个大公民,为什么就不能竞选大总统?心里这么一转念头,脸上也就带了笑容。抱着拳头,连连将手拱了两下笑道:“假如有那么一天。不必说当选大总统了,就是能够竞选大总统我也不能忘了袁先生这番测字的大功。”袁四维哈哈大笑道:“那当然是请吃鱼翅燕窝了吧?” 说到这里,袁家大小姐,将一只旧搪瓷茶盘子,托着四只杯子进来。这四个杯子,表示着袁家作事的手腕不呆板,大小高低,各极其妙。有八角梭的橘色玻璃杯子一只,蓝釉粗瓷茶杯一只,彩花瓜型瓷杯一只,无盖的黄釉盖碗一只。这位小姐,把茶盘子先送到桌上,她看到全大成衣冠最为整齐,派头也足,她就先把那只橘色杯子送到他面前。其次把蓝瓷茶杯送到赵首民面前,瓜型茶杯,捧送给另外一位客。最后,才把那没盖的盖碗,交到她父亲手上。全大成看这位小姐干干净净的,倒像是有点聪明的样子,便问道:“袁先生,这是你的小姐吗?”袁四维道:“是的,是我的大女孩子。向三位老伯老叔鞠躬。”那位小姐很知道她父亲的意思,立刻退后两步,垂了两手,分别对着三位客人,各行一鞠躬礼。全大成虽然心里疑问着,此礼为何?可是人家行礼,就不能不理,客人纷纷站起来。尤其是全大成对于这事,不能不敷衍几句话,因道:“这位小姐很聪明,现在多大了?”袁四维道:“十四岁了。小学已经毕业,马上就要送进中学。全先生有几位千金?”他摇了头笑道:“我看见人家的孩子,就羡慕不止。我不但没有女孩子,连男孩子也没有。”袁四维笑道:“得子有迟早,那没有关系。而且得子晚的,那孩子一定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有道是大器晚成。”他说到这里,自己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女孩子们怎么会大器晚成?说到最后一句,他已是想把话收回去而来不及收回,口里的齿舌,只是哩哩哕哕,不知说些什么是好,只是瞪了眼望着人。 全大成对此话倒没有怎样介意。又对这大小姐看了一看,笑道:“袁先生,我今天遇到一个奇迹。你这位小姐,和我一位侄女非常相像。我这个侄女,在故乡,没有带来,我非常想念她。看到你这位小姐,我就犹如见到她了。”袁四维笑道:“也是和我这女孩子一样大吗?”全大成道:“我和她离别的时候,是这样大,现在应该半大人了。”袁四维笑道:“既然如此,那索性让她成个奇迹罢。全先生若是不嫌弃的话。我让这孩子拜在你跟前为义女。我还是有言在先,免除一切俗套,不要见面礼这些东西。以后全先生想令侄女公子的话,我就送她进城去,陪伴着你和你的太太。”全大成真没有想到萍水相逢,袁先生就肯认干亲。一来是人家的盛意,二来这女孩子长得怪聪明的,当了人家的面,怎好意思拒绝?这就站起来,摇着手笑道:“那可不敢当,那可不敢当。”袁四维笑道:“我不知道全先生是客气呢,还是嫌弃?若是嫌弃,那我就不便说什么了。若是客气,那就大可不必。”全大成笑道:“若是嫌弃,我怎么敢说你小姐和我舍侄女长得相像呢?”袁四维笑道:“既是客气,那我就老实一点了。孩子,过来,给你干爹磕头。”这位袁小姐虽只十三四岁,她很知道银行家是社会上的头等阔人。有这种人作干爹,那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当大家议论着,她就站在桌子边,瞪了小眼睛看这位新干爹,将手拧着衣裳角只是出神。现在父亲叫磕头,她还有什么考虑?掉过身子来,蹲下一条腿,就要磕头。全大成立刻弯了腰两手挽着,连说“不行大礼,不行大礼”。 袁小姐长到这样大,还没有磕头的训练,虽然那一条腿已经跪下去了,那条身子并没有俯伏下去。现在全大成两手将她扯住了,她也就不必勉强,顺着这个势子站将起来,就对着她干爹,胡乱鞠躬。全大成笑道:“好了,好了,说了就是了。”说着,他伸手到衣袋去取出一个皮夹子来。袁四维这就走向前两步,对他连连拱了两下手道:“亲家!这就不对了。我已经有言在先,免除那些俗套,不要见面礼。现在你又打算破费,你是不信任我的话了。”口里说着,两只手隔了三四尺路,只管作个拦阻的样子。全大成怕他来拦阻,将身子扭到一边,躲过袁先生的手势。然后取出一沓钞票来,向袁小姐手上乱塞着。袁小姐手里捏着钞票,口里连连说着“我不要,我不要”。身子随了这“我不要”三个字扭着,扭股糖儿似的。她的两只眼睛,可远远地向他父亲望着,探求他父亲的表示。全大成笑笑道:“我什么东西没有带,这点钱不值什么,你拿去买两本故事书看看罢。”袁小姐没有听她父亲的指示,还是陆续地说“我不要,我不要”。袁四维笑道:“既是你干爹给你买故事书看的,这含有教育性质的事,你就接着罢。向干爹谢谢。”袁小姐看看那钞票,这个日子二三十元钱,除了作两套衣服,还可以买一双皮鞋,这是很难得的幸运,就依了父亲的话,鞠躬道谢。袁四维道:“那不好,得口里说谢谢干爹。行过礼还没有叫过干爹,那怎么行呢?”袁小姐倒是极遵父命,于是又连鞠三个躬,每一鞠躬说一句“谢谢干爹”。 全大成对袁家虽然是初次见面,在袁先生叫着亲家、袁小姐热烈地叫着干爹之后,总也觉得是人家的盛意,也就不能太冷淡了。于是握着袁小姐的手道:“过两天下雨,城里不会有空袭的时候,可以到南岸去看你干妈,然后让她带你过江去看电影。将来她要搬到这里来住了,那亲近的日子更多了。你看我多大意,我们认了亲了,我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袁小姐说:“我叫袁湘秀。”全大成笑道:“那很好,又香又秀。”她笑道:“不,是湖南省那个‘湘’字。因为我在湖南出世的。”全大成笑着望了两位同事道:“这孩子很聪明。她都了解湘是湖南。”袁四维见全大成称赞他的女儿,雷公脸上的皱纹,又都笑着颤动起来。便拱了两拱手道:“亲家,我应当介绍我内人和你见见吧?”全大成道:“那是当然。我应当拜见拜见亲家母。”袁四维十分高兴,立刻走到里面屋子去,把太太引了出来,对在座的人,分别介绍着。袁太太在屋子里面,早已把外面的消息听了个够。这时换了白夏布印花红点子长衫,下面赤脚,登着漏花宝蓝色皮鞋,倒也是副摩登装束,不过她那个身材,却不大相称,她终年顶着一个大肚囊子,就像是怀足了胎一样。穿着短袖子衣服,露出两只手臂,说什么像两只肥藕,简直像两条白木杠子。不过面部有轮廓,还不失为三十以上和四十以下的样子。她倒是没有烫发,天气热,不宜披着头发在肩上,脑后梳了两条辫子,各有尺把长,细细的,光光的,成双线垂在背上。 全大成倒没有想到这位女判官,能生下这么一位好姑娘,相见之下,脸上当然有点诧异。袁四维对于这位新亲家是用全副精神注意着的。这就介绍着道:“内人和亲家还是同乡呢。她进过三个大学,不是和我结婚,她就出洋了。她最近两年,对于经济学非常有研究,认识金融界的人,她是最愿意讨教的。”在袁先生这样介绍之下,全先生也就不敢对袁太太以貌取人,很是敷衍了一阵。袁四维等太太进到屋子里去的时候,也就跟着到屋子里去,先扛了两下肩膀,然后低声笑道:“人要走运,门板都抵不住。你看,半天云里,会掉下一位银行家来和我们认干亲。你看今日这顿招待,我们要怎样布置?”袁太太道:“我家乡有一句话,舍不得牛皮,熬不出膏药。我们拿出牛皮来熬膏药罢。”袁四维道:“你说的是我们那笔盖房子的资本,动用它一部分?”袁太太不等他再说什么,已经把床底下一只网篮拖了出来。在网篮里搬出了大小几支破烂的皮鞋。又是几样破瓶破罐之类。然后在一堆破烂报纸里,翻出了个蓝布袋子。由蓝布袋子里,掏出一只破线袜子。伸手到破线袜子里去,再掏出一个长布卷儿来。那长布卷是用旧麻绳。捆着的。直把那麻线层层解开,掀开了好几层布,这才露出里面两叠钞票。她数了几张钞票,交到袁先生手上,正了颜色道:“你就只当害了一场大病,花了钱请医生来救命。你拿出钱会东的时候,千万千万大方一点,不要有一点舍不得的样子。”袁四维道:“好好,我只当看了一只梅花鹿,拿钞票我就是在猎枪上装子弹。” 袁太太也是太高兴了,笑嘻嘻地将手拍了丈夫肩膀一下,笑道:“你不要胡说八道,让人听见了,那把大事完全推翻了。”袁四维把票子揣到衣袋去,又把手按了一按,笑道:“好,我这就去钓鳌鱼了。”他已走出了房门,袁太太扯住他的衣服,又把他扯了回去,低声道:“你还没把事情完全办好。既是请人家,就当风光一点,不能陪客都没有一位。我们邻居的吴先生、石先生都是教授,你应该把他们拉了去。这样,就可以表示你也是教授身份了。”袁四维道:“我以后要请的是李南泉。他也和我们介绍着房客。以财神而论,他至少也是财神爷手上那条鞭子。”袁太太低头想了想,点头道:“那也好。不过这个人对于什么事都看得透彻。我们这认亲家的事让他知道了,恐怕他会见笑我们的。”袁四维伸了颈脖子,头向后一昂,然后笑着叹了口气道:“太太,要说生财有道这个‘道’字,你还是大大不如我。我们要想发财,就老老实实,以发财为目的,不要讲什么面子。我们认干亲,叫女儿和人磕头,都为的是那个。”说着,在衣袋里掏出那卷钞票举了举。袁太太笑道:“说到女儿和人磕头,等于我和人磕了头,我得另外分一注钱。”袁四维笑着摇摇头道:“你这话不大合逻辑。将来女儿出了阁嫁了女婿,也算了你嫁了女婿吗?”袁太太握着肉拳头,在他肩上重重地捶了一下道:“你有了挣钱的机会,钱烧得你胡说八道。”袁四维笑道:“我们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也应当开开心呀。”说着,向太太作了个鬼脸,然后带了笑容、乱扛了肩膀向外走。 第二十一章有了钱了 袁四维先生这番高兴,倒不是白费的。他在十分的诚意之下,把那三位银行家邀到街上一爿小馆子里去招待。而且,听了太太的话,约着李、石、吴三位邻居作陪。李南泉本来是不愿赴约的。无奈袁太太是亲自出马,三顾茅庐,带说带笑,又带鞠躬。弄得李南泉实在抹不下这面子,只得随着去了。在席上,对于袁家之殷勤招待财神爷,诚如吴春圃所料,为了钱,做出这些手脚,大家并不以为奇怪。倒是石正山今天也坦然赴约,李南泉觉得稀奇。他谈笑自若,好像家里就没有弄过那桃色纠纷似的。袁先生这顿饭,在这乡镇上而论,总算是头等的酒席,除了有肉有鸡,而且有鱼,重庆这地方,虽然有两条江,水太急,藏不住鱼,乡下又很少塘堰,也不产鱼。倒是在冬季以后,各田里关着水,留到春季栽秧。水田里有些二三寸长的小鲫鱼产生。到了夏天,各田里全长着庄稼,虽然水大,反是鱼荒,在这个时候,能办出一碗鱼来待客,那是十分恭敬的事。李南泉吃着豆瓣鲫鱼,就回想到前几天他们家送礼的干鱼头来。觉着袁四维这个鱼钩撒下去,一定要开始钓大鱼。可是他作主人翁的在席上,始终只谈些风土人情及天下大事,任何房子问题,他都没有谈到。吃饭以后,袁四维又招待三位银行家到一家上等旅馆去下榻。李、石、吴三位陪客,自然不必再奉陪,三人同路走回山村。在路上走着,石正山却是忍俊不禁,先打了一个哈哈,然后问道:“李兄,我那位夫人曾到你府上去麻烦过吧?实在是无聊得很。” 李南泉根本就不愿问人家这种事,既是他说出来了,却不能阻止人家自己说,而况他还是反问过来的。这就轻描淡写地向他笑了一笑道:“你夫人和奚太太十分友好,每日有往返。她经过我家门口的时候,总是很客气地和我们打招呼。她也许和内人谈了谈。不过我们对于府上的事,并没有怎样的介意。”石正山笑道:“不用说,我也知道她会作那恶意的宣传。不过女人永远是女人,嫉妒,猜疑,狭小,那是大多数的个性。”李南泉向他一抱拳头笑道:“老兄,你声音说得小一点罢。你对女性这样侮辱在轻的一方面说,你是反动;在重的一方面说,你简直要造反。”石正山道:“实在是压迫得太厉害了,不造反怎么办呢?”吴春圃道:“我也不同意石先生的看法。女性端正大方,以及聪明伶俐而又能忍辱负重的,那也多得很。不必远说我们眼面前就有。”李南泉很怕他直率地说出石小青来,只管向他以目示意,同时,就把话锋扯开来,对他道:“我们眼前放着一个问题,并没有解决。就是我们今天,无缘无故,扰了袁先生一顿,将来我们怎样还他的礼呢?”石正山很自然地笑道:“那不用你费心,你就是不打算还礼,人家也不会放过你。大概远则一星期,近则三两日,我们还礼的机会就要来了。”他们是这样地闲谈着,并没有瞻前顾后,后面有人插言道“假如我请各位吃一顿,各位是不是在两三天之内就会还礼?”大家回头看时,正是那位奚太太。她今天穿着一身印着大彩色蝴蝶的杏黄绸长衫,新烫的头发因为头发不多,薄薄地堆在头顶上,右边鬓角下,插了一朵茉莉球。 石正山究因她和自己太太很友好,在家庭的外交手腕上,也不能不敷衍她,这就笑道:“如果奚太太有什么事要我去办的话,你吩咐下来就是了,倒不必费那请客的手续。”说着话,她已经追到了三个人排行当中。大家在远处看她那分装束,也无非是浓艳而已,可是等她走到了面前,已看到她脸上擦的胭脂粉,不能掩饰任何一条皱纹。尤其是她那半月式的眼睛,在眼角上辐射出几条复杂的皱纹,非常之明显。她每次向人一笑时,脸上那些浅的皱纹,反为了有浓厚胭脂的衬托,全部都被渲染出来。她嘴唇唇膏也是涂得过分浓一点,已经由口角上浸出来,比别人涂的唇膏,多出两条粗线。大家都诧异着,这位太太如何是这样化妆。不过看到眼里,虽不怎样的高明,可她人来之后,身上一种浓厚的香味,却不断地向人鼻子里送着。她左手倒提着一把收折起来了的花纸伞,右手提着一只有带子的新式皮包,两手都不空着。因为石正山和她说话,她就将纸伞交给他,然后打开皮包,从里面取出一条花绸手绢,在脸上擦摩了两下。当她取出这手绢时,各人所闻到的香味,那也就觉得更浓厚。石正山和她也比较的熟,就笑道:“奚太太,你全身上下都是香味,你是不是到城里和人家作化妆比赛来了?”她瞅了他一眼,笑道:“你还拿我开玩笑呢!你太太和我在城里一路走,我都自惭形秽,她比我美得多,也比我摩登得多。”石正山笑着没作声。李南泉偏着头对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摇摇头道:“若说奚太太这个样子还不摩登,那是有眼无珠的人。” 奚太太对于李先生,始终犯着一分生赳。虽然明知他的话,不完全是善意的夸赞,但也乐于接受。这就拿手上的花绸手绢,在脸面前招拂了几下,瞅了他笑道:“你俏皮我作什么?每一个女人她都爱美,你的太太也不会例外。你看着我这样装饰有点不对吗?”李南泉抱着拳头道:“岂敢岂敢!再说我们这村子里多有几个美人点缀于山水之间,也不错嘛!”她道:“你以为是美人?我若是美人,家庭也就不会发生惨变了。不过我这次进城,倒是有意和那臭女人比一比。可是那臭女人知道我的意思,她就躲起来了,不敢和我比赛。老实说一句话,在抗战以前,我走到什么大宴会上去,也是引人注目的一个。于今老了。”石正山忽然正色道:“奚太太这是你不对。”他说这话时,还是站住了脚对她注视着,好像是很有严重的抗议。她也现着奇怪,问道:“我什么不对?你以为我不该去和那臭女人比赛吗?”石正山道:“不是那意思。你分明说比别人强,怎么突然气馁起来,说是老了呢?你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吧?说老的日子还远着呢,你不但不老,而且连中年都不能说,你简直年轻。”奚太太瞅了他一眼道:“老石,你还和我开玩笑呢。我这次帮你的忙,不算在小呀。你说我年轻,我和你太太同年的呀。你对于你太太怎么就有点嫌她年纪大,而要爱那更年轻的呢?”石正山红了脸道:“你们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人,我不说,我不说。”他将手上那纸伞交还了她,转身离开了。奚太太等他走远了,对他身后叹口气,而且将手轻轻按了胸脯。 李南泉虽也觉得石先生是自讨没趣,可是不愿奚太太在这大路上揭破人家的秘密,便笑道:“大热天由城里跑回来,也该回去休息了。晚上无事,谈点城里得来的消息罢。”奚太太道:“好的。我还有个旅行袋放在街上由下学的孩子带回来。里面有点好茶叶,回头我泡茶请客。”她因为有了这个约会,方才把赶上前要说的话止住,回家去了。吴春圃悄悄地道:“你看她这样子,得着胜利回来吗?”李南泉笑道:“若是太太每次和先生起交涉,就能得着胜利,社会上哪有这样多桃色新闻呢?反过来说,这些桃色新闻,正是那些聪明过分的太太造成的。宇宙里的事物,有一定的道理,压迫愈甚,反抗力愈大。”他说着话,已走近了家门口。李太太提着个白手绢包正向外走。这手绢包角缝里,正露着几张小钞票的纸角在外。吴春圃问道:“上街买东西去?现在这一元一张的钞票,简直臭了。随便买一样东西,要拿出一大叠子来。拿多了,连卖小菜的都不愿意要。角票是更不必提。铺子里进三五角钱,连小伙计、小徒弟都有那股勇气,干脆让了。”李太太还是走着路,笑道:“小票子我们有地方花,这全是。”说着,将手绢包举起晃了两晃,笑道:“麻将桌上,什么票子都能花。”李南泉站在一边让着路,望了她笑道:“又是哪里八圈之约?你不用这样忙,等我回到家你再走好不好?新旧官上任下任,也有个交待时间。”李太太道:“你不是说了吗?宇宙间压力越甚,抵抗力也就越大。你老干涉我,我偏要赌,我明天就死在麻将牌桌上,你解恨,我也免了受干涉。”她虽是带了笑说着的,将头点了两个,表示她说得有力,径自走了。 吴、李四目相看,微微一笑。李南泉微微叹了口气,自走回家去。刚落座不到一会子,袁家大小姐就来了,她笑道:“李先生,你今天晚上不出去吗?”李南泉听她这一问,就知道有事,便道:“我打算进城一次。不是那位张先生和你父亲定下的房约,还没有付款吗?我也顺便到城里去催催,你父亲有事找我吗?”袁小姐道:“我那干爹,今天晚上回请我们吃饭。也请李先生。”李南泉道:“好,我假如不进城去,一定到。”那女孩子多少受了父母一点熏陶,听说李先生是为了催房钱要进城,这是对家庭有利的事,满意而去,又向隔壁吴家请客去了。当天,吓得李南泉晚饭也不敢在家里吃,溜到朋友家里谈天去。次日大早起来,还是躲开。事有凑巧。当他半上午回家的时候,张玉峰就专人送了三百元钞票来,请转交袁先生作为房租定款。李南泉也不愿把这现款久留在手上,立刻就送到袁家去。因为彼此是望街对宇的邻居,常常是因为偶然相遇,就随便到哪家坐下谈天,就没有怎样予以顾忌,径直就走向袁家楼下那间待客的房子。这时,袁先生坐在方桌面前一把椅子上。桌子上摆了许多叠钞票。袁先生再把那钞票分出类来,红色的归到红色,绿色的归到绿色,同时,大小也让它各自分类。袁太太伏在桌子沿上,脸上笑嘻嘻的,望了先生做这种工作。李南泉猛撞进来,这倒是很是尴尬,只好是站住了脚笑道:“袁先生和我一样,有这爱整齐的毛病。就是乱钞票,也要把它划一了去花。我也是送钱来的,要给你增加一分困难了。” 在这个时候,朋友冲来了,袁先生实在是不高兴,但客人既然进来了,也就不好拒绝人家,只是红着脸,苦笑了一笑。他还不曾开口说话呢,而李南泉已经说了是送钱来的。这个“钱”字,是很动人的,这就立刻把苦笑收起,将欢笑送出来。这苦笑与欢笑,在袁先生脸上,是很容易分别的。凡是苦笑,他那雷公脸上的皱纹,一定是会闪动着成半弧形。若是欢笑,他那眼角上的鱼尾纹,一定像画的太阳光芒似的,很活跃地在眼边闪动。现在袁先生的脸,就是把雷公脸上的皱纹收起,而把眼角的鱼尾纹射出。李先生知道这已不会触犯他的忌讳了,也就没有走开,立时在衣袋里掏出一大沓钞票,两手捧着,向袁四维笑道:“我太穷,不愿把钱久留在手上,所以张先生把钱送来了我立刻就转送到府上来。”说时,把那钞票双手送到桌沿上放着。他放得是很匆忙,那叠钞票,不但是齐了桌沿,而且有一部分钞票角,已经伸出桌沿外面来。袁先生这时看了这钞票,好像是个水晶球,这东西落到地上,岂不会砸了个粉碎。于是作了个饿虎攫羊的姿势,立刻把这叠钞票抓着,移到桌子中间去,然后才腾出两只手来,向李南泉连连地打了几个拱,笑道:“多谢多谢!”李南泉笑道:“这是你应得的钱。谢我做什么?”袁四维道:“这钱虽是张先生的,可是烦劳了李先生送来的。钱的事情在其次,老兄这番合作的精神,那是让人刻骨难忘的呀。”说着,右手伸出二指,在半空中连连地画着圈子。 袁太太看到李南泉进来,也是慌了手脚,眼望着桌上这些钞票全让人看到,真是怪不方便的。现在看到他也是送了一沓钞票子放到桌上来的,真是锦上添花。便端了一张凳子过来,伸了雪白的肉巴掌在凳面子上摸着灰,口里连连地道:“请坐请坐。”李南泉道:“不坐了,钱交过了手,我就减轻责任了。不过请袁先生点点数目。”袁四维道:“那用不着,李先生我相信得过,张先生我也相信得过。不要看到桌上摆下了这多钱,我也像李先生一样,只是过手而已。今天下午,我就得交给瓦木匠去。”李南泉见他不肯当面点清钱数,对了这满桌子钞票,人家是窘得很,点个头就告辞。他对这事,未免很发生感慨,人就是为这类东西,什么笑话都可以作出来。深谷穷居,倒是少了笑话,可是生活的压迫,天天过着发愁的日子。发愁是自己难受,出笑话是让别人好笑,这两者之间的取舍,聪明人不会不知道,那末,袁先生是对的了。他在这感慨中,未免呆坐在山窗下发呆。过了一会,觉得两只腿,同时痛痒交集,抬起腿来看,膝盖以下,两腿各突起了几十个小泡。四川乡间,有一种小飞虫,比蚂蚁还要小过一半,叫着墨蚊,平常不留心,肉眼看不到,咬起人来,比蚊子厉害十倍。这个时候,女人为了摩登,夏天是决不穿袜子的。男子也一样,在家里尽可能不穿袜子。倒不是摩登,拿薪水过日子的人,实在是买不起袜子。四川天气热,中秋还像三伏天,落得舒服而又省了这笔袜子钱。唯一的缺点,就是怕这类虫子来袭。公教人员是坐的时候多,因之它们又专门嗜好公教人员的腿。 这虫子叮咬以后,还是无药可治,只得找点热水洗擦,可以稍微止痒而已。李先生被咬以后,也是这样办理的。他这就不敢在屋子里呆坐了,在走廊上背了两手,来回地走着。他家佣人王嫂悄悄地走到他身边,脸上带了几分笑容,轻轻地道:“先生,我们家的米没有了。”李南泉道:“够今天晚上吃的吗?”王嫂道:“今天消夜够吃的。明天上午就不行了。”李南泉皱了眉道:“米需用得这样的急,太太在事先倒不告诉我一声。”王嫂道:“太太根本没有看米缸,朗个晓得?”李南泉道:“你也不告诉她。”王嫂笑道:“不告诉她,是要先生拿钱买米,告诉她,还是要先生拿钱买米。”李南泉道:“话虽说如此,她知道了家中无米,也许今天不去打牌了。”王嫂笑道:“打牌的人嘛,也输不到一斗米。”李南泉道:“你们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我也无法给你说清这些理由。好罢,我去想法子,明天一大早,我去赶场,买一斗米回来。”王嫂道:“到界石场买米,那是米市嘛,合算得多咯。那里斗大。一斗米多四五斤。又要相因好几块钱。不过买一斗米,来回走三十里路,还是不值得,最好多买两斗,叫个人担回来。”李南泉昂头望着天出了一会神。王嫂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也就不多说了。他还是在继续地望了青天上的片片白云,只管出神。那白云成堆地叠在西边天角,去山顶不远,正好像江南农人用的米囤子,堆着无数竹囤子的米,那云层层向上涌着,也正像农家囤子里的米层层向上堆叠。不过看着看着,就不像半囤子了,光像个大狮子,后来又像几个魔鬼打架。 这时,听到有人叫道:“李兄,你好兴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你对于天上的云片,发生着什么感想?”看时,正是那位生财有道的袁四维先生。他背了两手,口里衔了一支烟卷,在山溪对岸那竹林子下面徘徊着,那烟支已不是半截,也不是用竹筒子笔套当的烟嘴,就把烟支抿在嘴唇里。看他脸上喜气洋洋,正是十分高兴。便点头道:“正是在看云。看这东西最是合算,不用花钱。”袁四维笑道:“不要紧,这种抗战的艰苦日子,不会太久。我们一样的有五官四肢,不见得有哪项不如商家的。只要我们会打算盘,肯下工夫,一样可以跟商人较量较量本领。我的家庭负担,比你老哥重得多,我也并没有什么渡不过的难关。你看我家里这么大一群,这都是消耗的。”说着,他伸手远远地向人行路上一指,李南泉看时,袁太太挺着个大肚囊子,肩上扛了一柄比芭蕉扇略大的花纸伞,手上提了八寸长的小皮包。她那像千年老树兜的身材,配着这么两项娇小玲珑的东西,真说不出来是怎样的不调和。她后面男男女女统共跟着五个孩子。有的提着篮子,有的提一串纸包,有的在手上拿着大水果吃。而最后一个男孩,手里就提着一刀五花肉,约摸三四斤。他看到村子里孩子迎面而来,就举起那刀肉给人看,下巴一伸,舌头在嘴里嗒的一声巨响,然后笑道:“我们家里今天吃回锅肉,你家里有吗?”说毕了,又点着头,再将舌头嗒的响了一下。袁太太回转头来向男孩子瞪了一眼道:“你这孩子,真是讨厌。”说着,回过头来向袁先生道:“我正碰到街上杀猪,我就买了一刀肉来。” 袁四维因李先生正在当面,这样大刀地买肉,好像表示了有了钱,生活就有点立刻改样。可是太太是很精明的,向来就是她的指挥,也不能当了人的面,批评太太什么。这就先说了两个“好”字,然后低了头咳嗽了几阵,在这个犹豫的时间,他终于想出了话由,这就笑道:“这个日子招待朋友,真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事先预备,这乡下,临时买不到肉。事先预备了,天气热,又不能久放。”他这样说着,袁太太在路头上站定,未免向他呆看着,不知道他说的有人来,是真是假,因为袁先生现在为了房子出租,正是广结善交的时候。袁先生抬起一只手来,老远连连地招了几下,笑道:“不要紧,不要紧。反正快要到中秋了。没有客来,我们就提早过中秋罢。”袁太太看他那情形,就知道他是对付邻居的话,免得邻居怀疑他们拿了人家盖房子的股本狂花。于是不再接嘴,带了孩子回家。这些孩子回家,立刻把那带回的纸包放在桌上透开,乃是杂样饼干、瓜子、花生米、糖果。小孩子们嘴里咀嚼着饼干,手里大把地抓着瓜子、花生米向袋里塞。两个小的孩子衣服上,就没有口袋,急忙中没有储藏的办法,就顺手掏了桌上的粗瓷茶杯,陆续地将东西向里装。这当然比衣袋塞下去的多,大孩子在小孩子头上一巴掌,于是屋子里好几个孩子哭了。袁太太抢了过来,忙着分配了一阵,才止住了争吵与哭声。小孩子有了吃的,也就没有继续哭,而继续的是留声机响。 原来袁先生家里,有个一九一八年的留声机,乃是带喇叭的。这个留声机共附带有三张唱片,一张是汪笑浓的《马前泼水》、一张是昆曲《游园惊梦》、一张是《洋人大笑》。那张昆曲片子,放到机器上去,已经没有唱腔,只是呜呜的笛子作鬼叫;那张《马前泼水》呢,前面还是有几句唱腔,后段的唱词,盘子上的线纹全乱了,转针在第一条线转着的时候,可以突然跳跃好几条线,转两个圈,可能又转回来,于是这唱词前后颠倒重复,不知道唱的些什么;只有《洋人大笑》这张片子,无论怎样的跳法,总是哈哈大笑。所以开起机器来,倒还是听得入耳的。袁家的孩子一遇高兴的时候,就拿出这三张唱片子来唱。现在,吃了饼干糖果,晚上还有吃回锅肉的希望,自然大家都是很高兴的,于是又开起话匣子来了。袁太太打开她带上街、又带回来的手提包,正拿出所有的钞票,清理着今天花了多少钱,可是这洋大人大笑,老是在耳边哈哈大笑起哄,吵得她数到八十四,接下去是四十九。但她手上拿着钞票,觉得所数的数目是不对的,于是又重新数了起来。数着,还是洋人在耳朵边哈哈大笑。她这才急了,走向前抢着将留声机关住。她很知道小孩子的意思,这就瞪了眼道:“你们再要胡闹,今天晚上的回锅肉,就不给你们吃。连汤都不许你们喝一口。”这句话说着,小孩子就立刻停止了活动。但她数票子的行为,已经不能在这里举行,只有提了皮包走回卧室里去。小孩子也怕真的连肉汤也不给喝,大家就都到门外院坝里去玩了。 袁四维口里衔着烟卷,手里折了一枝小竹条,将几个指头搓抡着,在竹林子下散步。两只眼睛,可是对那边地上盖房子的瓦木匠,未免多多看了两眼。当那房子里放出留声机的洋人大笑时,他不免皱起了两道眉毛,不住在脸上发出苦笑来。这时,李先生也在走廊上来回走着,他就摇着头笑道:“乡下也实在没有什么可娱乐的事,家里逃难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样把这破话匣子带来了,其实是不值一顾的东西。小孩子们偏偏对这个感到兴趣,你说怪不怪?”李南泉笑道:“人世难逢开口笑。莫名其妙地大笑一阵,那最好不过。我是天天想笑,可是一感到这日子难过的时候,我就笑不出来。”正说到这里,三个乡下女人,各在肩上背着一个大背篼,成了一串,向袁家走去。遥远地可以看到这背篼子里面,两背篼子是柴草,一背篼子是小菜。她们看到袁四维站在当面,就问道:“完长你们家要菜要柴吗?”袁四维摇了两摇头。那妇人道:“朗个不要?你们家两个小娃儿到我家去说的,叫我们送来的。他说,我们家有大把的钞票,你送好多去,我们都有钱买。我们好远路跑了来,不能够和我们说着好耍的。”袁四维道:“你把东西送到我家里去就是了,何必在这里问我。”那妇人还问道:“送到你家里去,还是要不要呢?”袁四维还没有作声,袁家两个孩子,手里各举了一张钞票,在平空里招展着,叫着道:“把东西送了来吗?我们有钱,你要多少?”那妇人道:“有钱就要得!”说着,把三个背篼,成串背到他家去了。弄得袁四维倒很尴尬地在竹林下站着。 李南泉一旁冷眼看着,他倒长了点人生的经验。觉得这悭吝的习惯,也不是丝毫不可动摇的。这日下午,袁家发生像买肉、买柴的事就很多。这也不免给了李先生一点刺激,在生活鞭子严重的打击之下,的确是赶快弄钱。人有了钱,不但不受生活鞭子的打击,反过来,还可以拿生活鞭子去打击别人。薪水阶级的人,已经是无法过日子,卖文为活的人,根本没有固定的收入,更不如薪水阶级。这要发财,又谈何容易。不过少用一点,多挣一点,总也是可以办得到的事情。家里无米,明天要买米,若是自己到界石米市上去买米,就可以少花一点了。袁家今天的浪费,激起了李先生这点奋斗精神。当天搜集家中所有的存款,约莫是够买一大斗半米的,又去找了几位好友,凑借了几十元钱,也不必通知太太,自己起了个绝早,带着一把纸伞和一只小布袋,就向十五华里的界石场走去。他出门的时候,天上还有几点酒杯大的星点。只是东边天角有些光亮,其余的天色,都是混混沌沌的。他在曙色下,沿着山麓的石板小路,放大了步子走。因为这样早,没有伴侣走路,非常的寂寞,脚步也自然而然会大了起来。当他经过山谷的松林时,晓风在不亮的空中经过,拂着松针,发出那像浅河流水的声浪,是很让人精神清爽。穿过了山林,四川的地势,照例有个小平原间隔着,山里已割完了谷子,四处是新投的水。土产小鹭鸶像一朵朵的白花,站在水面和田埂上。川东水田里,也有栽荷花的。荷叶老了,这时还开着晚花,空气静静的,莲花的清香,带着露水的滋润,扑上了水田中间的人行道。 这样的环境,让孤单走路的人,多少感到一点安慰。李南泉继续打起精神走,路上也就渐渐遇到了赶场的人。在一个小山脚下,远远地听到一阵哄哄的人声,由树林子里出来。同时,那树林子里,也就露出了许多屋角。渐渐走近,在树林子里露出了墙垣。穿过树林,便是个市集的街口,所见情形立刻两样。挑担负筐的乡下人,纷纷来往。川东的乡镇,大概是一个型的:在山坡或高地上,建筑一条随时有石级的街道。那街道石板铺地,四五尺宽,两边屋檐相接。在街的中段,就有个大瓦棚子罩着。大晴天,这棚下也是阴暗暗的,阴雨天那就更不必提了。凡是这种市集,都是为农村预备的。满街列着的摊贩,输入的,都是农村的必需品,输出的第一就是米。第二是木炭。那米箩和米筐子,连接地在街上陈列着。同时,让李先生有个新发现,就是不少穿中山服的男子,和穿着摩登衣服烫了头发的妇女,也在这里买米。而他们说话,都是外地口音,那不用提,正是抱着同一志趣来买便宜粮食的。李南泉心里想着,利之所在,人争趋之,这倒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了。问了几处大米的价目,自己所带的钱,买两斗还有富余。过了秤,每斗也的确是比平常多出四五斤米。他想着,这远地来了,这个便宜,决不可失去‘并没有考虑,就买了两斗米。自己原带了两只布袋来,将米盛上了,将手提提口袋,这才让他感到了困难。两大斗米,有九十市斤,十五华里的路程,这决不是自己的力气可以运回去的。在市集上连问着几位乡下人,可不可以代送?人家正是卖掉了出产,要去喝冷酒,话也不回,只是摇摇头。 他对了面前两布袋米,倒是呆住了。这就向米贩子道:“米是我买了。可是你看看我是个斯文人,怎能挑得动百十斤重的担子?现在找不到挑米的人,我只有退还给你了。”那米贩子瞪了眼道:“啥子话?没得那个说法。你担不动,哪个叫你买?”李南泉道:“这不过我和你商量商量,你不认可,我也不能勉强你,何必动气?”这几句话,惊动一旁买米的人,有人叫着“李先生”,看时,正是袁太太。她带着三个强壮的小伙子,各有两个竹箩,里面盛满了米。而且米上面都放着整刀肉,和整堆的猪油。她手上拿了一柄大秤,指挥那三个小伙整理箩担。李南泉道:“袁太太也来买米?你是在哪里找的挑子?我没有预备这一着棋,米买来了,现在倒是大大的为难。”袁太太道:“我是叫了挑来的。不过你只两斗米,那好办,我让人去给你找个乡下人来送送罢。”说着,她就吩咐一个挑夫到市外寻找乡下人。约莫是十来分钟,果然找了个背着空背篼的人来了。他身上的衣服,虽然是拖一片挂一片的,可是他脸上红红的,老远就有一股酒气熏了过来。他先开口道:“我是来赶场的,不作活路。这位大哥鼓捣起要我来送米。米在哪里?”李南泉看他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便点点头道:“这位大哥,请你帮帮忙罢。”他瞪了蹬充血的红眼,撅了嘴道:“我又不认得你,帮啥子忙?来回三十里路,大半个工。现在生活好高,帮忙,说不到。”说着扭转就要走。袁太太一把将他拖住,笑道:“你也太老实了,人家请你帮忙,是客气话。当然要给你力钱。你说半个工,我们就照半个工给你钱,还不行吗?” 那人听说有钱,脸上的颜色,稍微好看一点,这就两手扶了扁担,向李南泉望着,问道:“你说,给我好多钱嘛?”李南泉道:“这位太太,已经说了,给你半个工。”他手扶了扁担,又掉转头去,答复了三个字:“不得干。”李南泉苦笑了一笑道:“谁让我没有气力呢?就是一个工罢。”那人听说一个工,这又回转身站住了脚,向李南泉道:“是吗?你把钱拿来嘛。”李南泉笑道:“这还要先给吗?”他道:“我又不认得你。你要是逃了,我找哪个要钱?”李南泉笑道:“这位大哥,你也太老实了。你以为我为了要赖你那几个力钱把整担米都牺牲吗?你没有想到我那两斗米挑在你肩上,那是个抵押品。”那人也想转来了,便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我先和你担回家,到了你家里,怕你不给钱。”李南泉笑着,叹了口气,也没有多说。看着他挑起了两只布袋,也就跟着他后面走了去。倒是这位力夫把话提醒了他,假如他逃了,那又怎么办?在放开大步之时,也来不及和袁太太多为道谢,只是连连点了几点头。这个力夫,倒是和他先前的态度相反。他不但愿意挑这两袋米,而且走得非常快,只看扁担上挂着的两个袋子,先后闪动起来,就可以知道他落脚的速度。李南泉跟在他后面,也不作声,只是跟了他的脚步下着自己的脚步,一口气跑了两三里路,是个大小路交岔的地点。那力夫奔到了这里,回头看了一看。他是向右边掉转头来的,李南泉闪在路的左边,他并没有看到,便哈哈了一声道:“这个老头,我把他逃脱了。杂伙儿的,格老子倒拐朝小路走了。” 李南泉就突然在后面叫起来道:“老兄,这个玩不得,你原来怕我逃跑,现在是你真要逃跑了。我们是逃难到四川来的人,手糊口吃,两斗米可吃亏不起”。那挑夫倒没有想到李南泉就紧紧跟在身后,因道:“好稀奇哟!两斗米哪个没有看见过?我怕你走脱了,回头来喊你,走嘛!”他这样说着,也就不哕唆,挑了担子再走。不过这样一来,他的兴趣大减,比原来开放的步子,也慢下来一半。走不到二里路,路旁有棵大树。老树根子由地面伸了出来,像是条长凳子,他就歇下了担子,从从容容地坐在树根上。他伸着两条腿,人向树兜子上倚靠着,李南泉只好站定了脚,向他望着。他也不说话,反是闭了眼,李南泉想着,这是人家有点难为情,也就随他去了。可是他休息之后,简直没有睁开眼来。不多的工夫,就见袁太太押着三副担子,成串地走了来。挑夫们倒是肯顾全主人的,走了几十步路,就把担子卸下,等袁太太到了面前,他们才开始挑上肩头。李先生眼望着他们这样挑了来,直等他们都在面前停下,这才笑道:“袁太太,你跟着担子走,很是有点吃力吧?”她手里拿着一根粗木手杖,走一步,将手杖在地面上点一下,到了面前,她把手杖撑着地,那个大肚囊子,仿佛是挺得更高。她另一只手拿了手绢,只管揩抹头上的汗珠子,喘了气道:“三挑子米,还有二十来斤肉和猪油,又是五十个鸡蛋,现在的行市,要值多少钱呢?我负了这个责任来买东西,我就不能不压运到家。”她说一句喘一句气,又在头上揩抹一次汗。 李南泉笑道:“袁太太的确是对家庭负责任。这个日子,留钱在手上,就万万不如把东西搁在手上,下乡买东西,已经是便宜了许多。东西放在家,又可以逐日涨钱。会过日子的,真是一举两得。”这么一说,袁太太就在脸上表现了一种得意之色,那喘气和揩汗的动作,都跟着停止了。这就向他笑道:“我是没有什么用的人。不过袁先生是个书呆子,对于柴米油盐这些问题,一切不管。我们家里孩子又多,耗费又厉害,我若不管问家事,那家事就变得一塌糊涂了。我这也是逼上梁山。”说着话时,她故意将眼光射在那雪白的米和鲜红的猪肉上。她那臃肿的脸腮上,皱纹拥簇着闪动几下,表示了笑意。李南泉已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这就笑道:“袁太太这米买得好,猪肉也买得好。”挑夫们听着这样夸赞,也都跟着把眼光向肉望着。其中有个光嘴的瘦子,这就弯下腰去,把鼻子尖凑着向鲜肉上连连嗅了几下,而且把舌头伸出来,拖着有两寸长,方才收了回去。他笑道:“硬是要得。”袁太太笑道:“你们快点把米担子给我挑回家去。若是米在家里过秤,分量都有富余,我就请你们消夜。我做回锅肉你们吃。”那挑夫道:?吃回锅肉?要得!每人赏二两大曲,要不要得?”袁太太将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子,脸上带了微笑,并没有说什么。那几个挑夫,听到晚上有回锅肉吃,而且还有二两酒喝,说声“走”,又挑起担子飞跑。但跑是跑,绝不能离开主人的监视。在二三百步之外,这里还可以看得见的时候,又把担子卸下了。 袁太太向他点了个头,说声“再见”,也就匆匆地开着步子走了。李南泉看这挑夫时,他还是懒懒地坐在树根上,便道:“老兄,你也该移移步子呀。”他把微闭着的眼睛略略地睁开来看了一下,后又闭上,慢条斯理地道:“别个是包工咯。你没有听到说,别个有回锅肉吃,还有酒喝。有这样的好事,别个为啥子不跑?”李南泉见他眼睛闭得特紧,看那样子,睡意很浓,连嘴角都是向下垂着的,这就笑道:“你不就是这点要求吗?刚才这位太太,是我们对门的邻居,他们家怎样对待工人,我们也怎么办。”那小伙子睁开了眼睛道:“你说的话算话?”李南泉道:“她家酒肉招待,我家也是酒肉招待。她家若是开水招待,我也是开水招待。这个样子办,那就两下公平。你看我这个人说话,像是不算话的样子吗?”挑夫道:“你看别个挑子上,放了那样多的肉,你怕他们没有肉吃。”李南泉笑道:“那样就好,我决计照办。买不到肉,我到他家借也借半斤肉你吃。”那小伙子说了句“要得”,跳了起来,就把担子挑起。李南泉有了以往的经验,怕在三岔路口他又要逃走,也只好是紧紧地跟着。这回锅肉的力量却是不小,从此后,他就始终是跟着袁太太那三副挑子走。到了家里,也不过是半上午。李先生将米袋子收拾了,当然是开发挑夫的工资。向他笑道:“他们三副担子也到了家了,你不妨去看看,他们是不是有酒有肉。这是我的家,你看我这样子是不会逃走的吧?”那挑夫倒相信李南泉的话,就奔袁家打听吃肉的消息。 果然那三个挑米的人,全都站在袁家屋檐下,似乎等着打发的样子,不过看他们的脸色,全鼓起了腮帮子,没有一点笑容。他就走近前,悄悄问道:“你们主人煮的回锅肉……”他这句话还没有问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很干脆地答道:“回锅肉?屁!”这挑夫道:“我听得清清楚楚,做回锅肉你们吃,还有二两大曲。朗个的?不作数?”小伙子道:“作数是作数,她说下江人打牙祭有日子,每逢二、五、八,不在二、五、八打牙祭,那人家要倒霉。今天是十三,打牙祭还有两天,她说肉是把我们吃,过两天再来。迟请早请,都是一样,不许我们多说,你想嘛,哪个为了那顿肉吃,再跑一趟?我们要她把钱干折,每个人半斤肉,不算多咯。”给李南泉挑米的小伙子,这才知道事情有点靠不住,他道:“不给,你们不要走,看她朗个把话收转去。”这时,袁四维先生手上端了一只陶器盘子出来,里面盛有半盘干猪油渣子。那油渣子干得像石头块似的,想必那里面的油水,是熬榨得点滴无余。他向那三个挑夫道:“不错,我太太说了,担子挑到家请你们吃回锅肉,不过请客这句话,是没有定规的,千斤不为多,四两不算少,我这里有盘回锅肉,你们拿去分了吃罢。”一个挑夫道:“这是油渣嘛!朗个是个回锅肉?”袁四维道:“这是猪身上的肉不是?先在锅里熬出油来,再倒下锅去,用盐炒一炒,是回了锅不是?这不叫回锅肉,叫什么?我们家乡就把这个叫回锅肉。”一个年长些的挑夫,红了脸道:“留着你们自己过中秋节罢。”他一扭身走了,其余两个也嘀咕着骂了走去。给李家挑米的小伙子倒望着呆了。 袁先生对于这个打击,好像并非出乎意外。他站在屋檐下,望了他们笑着,自言自语道:“你们还有满足的时候吗?给我挑三挑子米。这三挑米白送给你们,恐怕你们都嫌少吧?你们不吃这油渣子,那算你走运,这是我过年时候留起来,把盐腌着的。你们吃下去,怕不要喝三壶水才洗掉舌头上的咸味,哈哈!”他打着个哈哈,端了盘子进屋子去了,那个和李南泉挑米的小伙子,这才知道吃回锅肉的那句话,果然是空的。但他还不肯放过李南泉,复又走到他家来。李先生已在路头上迎着,拱手笑道:“这位大哥,你看到他们吃回锅肉了吗?”他道:“他们吃肉不吃肉,我不招闲。你对我说的啥子话,你总应当做到嘛!”李南泉笑道:“老哥,实不相瞒,我自己家里一个月也不吃三回肉。哪里那末现成,你把担子歇下来,我就有回锅肉给你吃?不过我既说了,我也不能冤你,照现在的肉价,我干折了半斤肉钱给你,还有二两酒的钱,我都也于折给你。”说着,就在身上掏出钞票,折合着市价给他了。给完了钱,向他问道:“大哥,你还有什么话说吗?”他右手接着钱,左手搔搔大腿的痒,禁不住笑了,点着头道:“你这些话,我听得进,二天你到界石去买米,你还可以找我。我叫李老幺,在街口一吼,我不听见,也有人会叫我咯。吃肉不吃肉,不生关系,只要话听得进,我就愿意。你这个下江人,要得。”说着,笑了扭转身去走开。李南泉站在路头上,倒是望了这小伙子发笑。袁四维又出来监工了,且不打招呼,先摇着头抖了文道:“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方向李南泉点个头。 李南泉笑道:“你说的是那个挑夫?”他说:“可不就是。我们给的工资,根本就比别人多,他要我们酒肉款待。这话从何说起?我们现在念书的人,受过谁的酒肉款待呢?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一部分资本家,他们良心发现,也觉得我们念书人生活实在苦,也就伸出同情之手。有些事情,他们还是少不了要我们念书人帮忙的。于是在我们万分不得已的时候,也就来个雪中送炭。此文人不可为而又可为也。”说着,在身上掏出了一盒纸烟来。他举着烟盒子道:“这个烟南方人叫‘小大英’,北方人叫‘粉包’,全然文不对题。战前,这是三级纸烟了。现在好烟买不到,这已跃为超等烟。不知什么缘故,这‘小大英’,也就越吸越有味。现在我不吸纸烟则已,要吸纸烟,就是‘小大英’。李兄,来一支!,,说着,他将纸烟盒口翻转过来,倒出两支烟,先递给李先生一支,然后自放一支在嘴里。李南泉看得清楚,他这纸烟全是整支的,不像上次将剪刀一剪两截了。而且他是把纸烟放在嘴里的,并没有将竹笔套当了烟嘴子。随后,他又在身上掏出一盒整齐的火柴来。他掏火柴时,举动有点儿粗疏,把小褂子衣袋里的钞票也带出来了,散落在地面上有好几张。而且那钞票都是十元一张的。他弯腰将钞票捡起,将钞票举了一举笑道:“这是我的心血钱。我现在又兼了几点功课,而且又给几个人作了两篇寿序,富余了这些钱。”李南泉自知道这是人家盖房子的股本,含笑着点了两点头,并没有说什么。他笑道:“我也只有笑而纳之了。”说着,把这叠钞票向口袋里一塞,而且将手按了两下口袋。 李南泉想着,这家伙实在有点沉不住气。怎么会把口袋里票子都拖着掉下来了?心里这样想着,脸上也就忍不住笑了出来。袁四维拱了两拱手笑道:“我们作文人的,人家都说是穷措大。这穷措大是不能免除穷相的啊?”说着,他又伸手在口袋上按了两按。似乎很怕这几张钞票,会由口袋里飞了去。李南泉道:“袁先生,你真是个全才。既能够盖房子监工,又能够为人作寿序。这寿序是散文的呢?还是骈体的呢?”袁四维听到这里,似乎涌起了他的文思,于是又将头摇成了两个大圈,将手指夹了嘴角上的烟支,笑道:“韩退之文章起八代之衰。若要作动人的文章,吾其为韩退之乎。”说着,昂起头来,打了个哈哈。这时,有人在屋角下接嘴道:“要不得,五七位,就要退之,那不好,我们有六位咯。算是五位呢?算是七位呢?”这话有点突然而来,而且是不接头。李南泉就向那屋角边去看着。那里出来一个黄面汉子,头上将白布手巾,在脑袋上围了个圈子,圈子中间的黑头发,还是竖了起来。身穿件深蓝的阴丹士林大褂。足有九成新。脚下面赤了脚,穿着一双黄色草鞋。而他手上又拿了一支黑漆的长烟袋杆。倒很像是当地一位绅粮。袁四维看到了他立刻掉转身来,拱手笑道:“吴大爷,好说好说,大驾来临,欢迎都欢迎不到的。怎么说告退的话?”他口里说着话,人就迎上前去。那吴大爷把口角里旱烟袋拖了出来,向他遥遥地画着圈子道:“完长,我们来邀你下山去喝酒。没得事,摆摆龙门阵,要不要得?听到说,这几天,你发了财咯!” 袁四维对于这种人,似乎感到了极大的兴趣。连忙答道:“要得要得,大长天日子,不喝两盅,硬是睡不着觉的。”他应付着这类地主人物,就把李南泉抛开了。他给的一支‘小大英’好烟,还没有给火柴来擦着呢。这是人家的自由,不过在这里看出了一点,就是袁先生的身份,完全和前三天不同,他是有了钱了。由次日起,袁先生也换了装束,脚上已不表示摩登,已穿了袜子。身上也换了一套绸子衫裤,虽然仅仅是到这山下街上去买点东西,他也穿起一件新的夏布长衫。手上拿了一柄长可尺二的白纸折扇按着他的步子招展,每走一步,扇子招展一下。后来就每日下午,不见踪影,监工的工作,都改在上午做。那新盖的十间屋子,本就在李南泉的书窗对面。他每看到那屋子的工程完成一部分,就看到袁先生的气焰高了两尺。等房子完全盖成功了,袁先生的行踪也就格外少见。李南泉想到这房子曾代表张玉峰投资一大股的。现在房子已盖好了,当写信去通知人家。这就到袁家去探问消息。他在门外边遇到了袁家的孩子,就问道:“你父亲在家吗?”他说:“天天下午不在家的。”又问:“你母亲在家吗?”他说:“家里请着医生看病呢?”李南泉道:“请医生看病?你妈妈害的是什么病呢?”他说:“没有病,请医生看看。”李南泉对于他这话不怎么了然,站在窗户外边,伸头向里看时,果然有个长胡的人戴上老花镜在桌上开药方。袁太太坐在旁边,不但精神抖擞而且满脸是笑容,这决不会是生病的人。 这个样子,是不便惊动人家的。他就在窗子外面站着。这就听到袁太太问道:“这药要吃多少剂,才有效应呢?”那老医生回答道:“在中国的医道上,还没有医治肥胖的专方。不过医道通神,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我这个方子是下的一些清除肠胃的药,让人肚子里清血清食。也许吃下去之后,要泻肚几回。但这个没有关系,你不愿意泄,不吃药就止住了。”袁太太道:“这样吃下去,人是不是就会瘦呢?”老医生道:“看袁太太的身体这样好,也许瘦不下来。最好的办法,倒是不如慢慢的减食。譬如你一天原来可以吃四碗饭,从马上起,先减少半碗饭,等到习惯了,再少半碗,直等你把饭量减到一半的时候,我相信你慢慢会瘦下来的。”袁太太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不过活活把人饿瘦,那恐怕我受不了。”医生道:“那倒不。中国古人修仙养道,就讲个不食人间烟火。只是喝点清泉、采点山果吃。人真要能够不吃熟食,倒是好事。袁太太若是觉得猛然减食,身子支持不了,可以先别吃鱼、肉、鸡蛋之类。”袁太太道:“这个我倒是同意的,他们西医,也是这样说,让我先别吃油重的东西。我看,索性把菜里免了油,先生你看好不好?”那医生是位老先生,读的是张仲景这辈汉医的着作,医治的是温湿虚热中国相传的这路病症。他就不肯承认胖是一种病,也就没有开过治胖病的这路药方。不过人家出了钱请来,而且听说袁先生是作过完长的人,也许将来有可以帮忙之处,人家这样问道,就不能不答复。于是放下笔,将手摸着长须,沉吟了一会,然后点点头道:“修仙且避烟火食,治胖不吃油,于理正通。哦!于理正通。” 李南泉隔了窗户向屋子里面看着,见那位老医生是那样出神,而袁太太对他望着又表示着十分的殷切,也就透着些奇怪。心想,搬到这里来和袁家做邻居,已经有三年了。开始看到袁太太是那样的大肚囊子,现在还是那样的大肚囊子,怎么突然之间她要治起肥胖来了?若说是有了钱就不愿胖,这话就不通,有道是心广体胖,有钱人,不正是应该发胖吗?在这样出神的时候,袁太太已经把那新开的药方拿过去看看,因问道:“先生,你这方子里面下了一味大黄。平常的人说,吃了巴豆大黄,屙得断肚断肠。这不要紧吗?”老医生摸了胡子梢道:“不要紧,我只开了八分,像袁太太这样停食太多的人,也许都行不动呢。你先吃了这剂再说,若是不行,我还得加重分量。”袁太太道:“这大黄吃下去,是不是可以把这大肚子消下去呢?”他道:“此理至明。何待细说。例如府上有口米袋,米盛得太多了。几乎要把米袋撑破,现在你把米袋子下面钻上一个眼,米慢慢向下漏去,这米袋子不就缩小了吗?”他说着话时,正着颜色,手还是不停地摸胡子梢。袁太太看他这样郑重出之,料着他是真话,也就点了几点头。老医生先把桌上一个红纸包儿摸着,揣到衣袋里去,然后取下鼻梁上的老花眼镜,再取过桌子角上放的手杖,然后缓缓站了起来,对她道:“凡人长得肥胖,都是吃饱了少动作的缘故,自今以后,可以多多动作些。”袁太太道:“是的,我应该多运动运动。”老医生摇摇头道:“然而不然,‘运动’两字是外国贩来的,不妥。像打球、游水时,摩登人叫为‘运动’,这是好玩,这岂是我们所应当做的?我今年六十六了,就没有运动过一次。” 李南泉听他这种说法,觉得有些不成体统,这无自己加入之必要,只好扭转回家去。过了一小时,他再回到这里来,隔了窗户,就听到屋子里脚步声咚咚乱响。他诧异着袁先生家里有什么特殊事情发生。就隔了窗户的缝隙,向里面张望着。只见袁太太身穿了花夏布长衫,脑后两条辫子拖到肩膀上。她那个身体,好像一只圆木桶,大肚囊子挺了起来,像是军乐队里的人,胸前挂了一面大鼓。她弯举着两只碗粗的手臂,比齐了胸脯那样高,开着跑步,在屋子里跑着。她所跑的路线,是绕了屋子中间那张四方桌子。所有桌子旁边的椅子都移到屋子角上去了。腾出了桌子四围的那条路线,当了她赛跑的圈子。她每跑一步,周围的肥肉,就随着这个步伐,齐齐地抖颤一下。不但身上如此,就是脸上也如此,这好像是一堆豆腐在那里颤动。她张口,气喘吁吁的,发着狗喘的声音。两只额角上的汗珠子,豌豆那么大,向外冒着,她跑了一个圈,又是一个圈,不肯停止。李南泉看到,心里想着,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对医生说要运动运动,这就开始了吗?这虽不是秘密行动,可是这儿戏样的举动,究竟也是不大合适,只好又在窗子外面站着,这就听到一个小孩子问道:“妈妈,你为什么在屋子里跑?”她答道:“过去过去,不要打搅,你一打搅,把我数的数目又忘记了。西医告诉我,要跑一百二十个圈子,我这才跑了八十个圈子呢。”说着话脚步在屋子里踩踏出咚咚的响声,继续向下跑去。 李南泉站在窗外,足足呆立了五分钟,那屋子里的脚步声,依然是“的笃的笃”,继续响下去。他看这样子,又不便进去和袁太太说话了,正待转了身子要走,却听到袁家大小姐大声叫道:“妈,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大人,像小孩子似的,你再要跑,我就去喊人来看了。”这才听到那“的笃”之声停止,而袁太太气吁吁地道:“你叫人来看也不要紧,我又不是疯了,我是做室内运动。”大小姐道:“从前你并没有做过这种室内运动,现在怎么突然地运动起来了呢?”袁太太道:“你看我胖成这个样子,这大肚子终年都像要生小弟弟,这实在不方便。现在,我要治一治这种胖病了。运动是可以的。你明白不明白?”袁小姐道:“这个我倒明白。那猪吃了就睡,不肯运动,不是就长肥了吗?”袁太太道:“你这孩子也太不会说话,怎么把人和猪打比呢?”袁小姐发了一阵格格的笑声道:“这是我比错了。不过从前你不医胖病,现在怎么要医胖病呢?”袁太太道:“从前你爸爸有钱给我医胖病吗?我就是打摆子,也只是买两粒奎宁丸吃。大烧大热几天,也就是躺在床上睡几天觉,哪里找过医生?”袁小姐道:“现在我们有了钱了。干爹那里,一笔就给了一大包钞票。有了钱,你就治胖子了。是我干爹给的钱,我也应当治治病。”袁太太道:“你蹦蹦跳跳像小狗一样,有什么病?”袁小姐道:“我比你是猪,你就比我是狗。比我是狗也不要紧,你得想法子给我治这脸上的雀斑。你这样大年纪都要好看,我们小姑娘就不要好看吗?有了钱了,都是我的力量。我不给人家磕头认干爹,你们哪来的钱呢?”她母女这话,让隔了窗户的人听到,发生无穷感慨,就长长地叹了一声。 第二十二章西窗烛影 李先生这声长叹,是出于情不自禁。他对于感情的抒发,并没有加以限制。这就把屋子里袁家母女二人惊动了。袁小姐首先一个跑了出来,向他望着。李南泉不便走开,便问道:“大小姐,你父亲在家吗?”她道:“他每日下午,都不在家的。要到很夜深才回来。”李南泉道:“我知道他在学校里兼课,可是怎么教书到夜深呢?”她嘴一撅道:“爸爸总是说有事,我们也不知道。”李南泉看这情形,似乎大小姐对父亲的行动也有些不满。那末,袁太太的态度,是可想而知的。便道:“那就等他回来,请你转告他罢。昨天张玉峰有信来,问这房子完工了没有,他们打算搬来住了。我要写封信去答复他。”在李南泉这话,那很是情理之当然。可是在屋子里的袁太太,似乎是吃了一惊的样子。在屋里先答道:“屋子完工,那还早着呢。”先交待了这句话,人才走出来。仿佛是戏台上的人先在门帘子里唱句倒板,然后才走出来。她面孔红红的,口里还有点喘气,分明是那室内运动疲劳,还没有恢复过来。她手扶了墙角,先定了一定神,然后笑道:“李先生请到家里坐罢。”李南泉道:“我就是交待这句话,不坐了。”袁太太道:“请李先生转告张先生,暂时不要搬来。第一是这屋子里面还是潮湿的,总得晾干两三个礼拜。第二这是股东盖的房子,总要大家一致行动。”李南泉听这话,显然是推诿之词。问道:“所谓一致行动,是要搬来就都搬来,有一家不搬来,就全不搬来吗?”她笑道:“大家出钱盖房子,就为了没有地方去,盖好了房子,谁不搬来呢?” 李南泉道:“袁太太说的这话,当然是对的。不过照社会上普通情形,说是搬家要找一个共同的日子进屋,似乎还无此前例,而且这事情也不可能。我知道这所房子的新股东,都是银行家。他们在乡下盖所别墅,三五年不来住一天,那是常事,我们能够也按这个例子向下办吗?”袁太太还是手扶了墙角,向这边呆望着的。这就向他带了三分苦笑道:“这件事我也作不得主,等四维回来了再说罢。”李南泉越听这话音,越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可是她在表面上不管这房子的建筑章程那也是事实,便点了头道:“那也好。不过有好几天了,并没有看到袁先生。请太太通知他一声,明天上午我们谈谈罢。”她对于这个要求,当然是答应了,李南泉也不愿和她多说。次日早上,却是个阴雨天。四川的阴雨天,除了大雨而外,平常总是烟雨弥漫,天空的阴云结成了一片,向屋顶上压了下来。因为下雨的日子太多,川人并不因为下雨停止任何工作。在外面活动的人,照样还是在外面活动。李南泉虽然看准了情形,可是这天的阴雨,格外绵密,完全变成了烟雾,把村子口上的人家、树木,全埋藏在湿云堆里。而且还有风,雨烟被风刮着,变成了轻纱似的云头子,就地滚着向下风头飞跑。打了伞的走路的人,都得把伞斜了拿着,像画上的武士,把伞当了盾牌挡着。就是这样,每个人的衣服下半截还是让雨丝洗得湿淋淋的。他这就想到袁先生,没有那特殊的情形,今天应当是不出门的。这也就不必忙着去找他了。 阴雨天,在乡下是比城里舒畅一点,因为打开门窗,总可以看到一些大自然的景致。李南泉对于这样的天气,也是闷坐在屋子里感到寂寞的。他背了两手,由屋子里踱到走廊上来,来回地走着,看着雨中的山景。就在这时,听到袁公馆屋子里,一阵强烈的咳嗽声,那正是袁四维的动作,这更可以证明了他是不曾出门的人了,这样踱到走廊尽头时,看到那边山路上,有人打着伞很从容地走。后面有袁家的小孩子,提了竹篮和酒瓶子,看那样子很像袁先生家里要打酒煮肉过阴天。连带地,也就可以想到前面打伞的那位是袁四维先生了。这只好提高了嗓音,大声叫道:“四维兄,不忙走,我们还有几句话要谈谈呢。”那个打伞的人,居然被这声叫着,掉转身来向他望着,正是袁四维。他道:“好的,晚上我们剪烛西窗,来个夜话巴山雨罢,我现在有两堂国际公法,必须去上课。这是我的看家法宝,非常之叫座,我若不到,学生会大失所望的。而且,今天校长有到学校来的可能。就是校长不来,校务委员一堂要来三四位。这里面有两位完长、三位部长,他们若是开完会了,一定会旁听的。其中陈部长对我是特别注意,上次到校来就和我谈了十五分钟的话,大家都觉得余兴未尽。今天,我可以和陈部长畅谈了。哈哈!”他说到“陈部长”三个字,声音特别大,几乎是作大狮子吼,叫得全村子里都可以听到。李南泉也自命嗓门不小,可是要比现在袁先生的嗓门,还要低一个调,他实在不能答复了。 李南泉对于这种人的观感,是啼笑皆非,若是再跟着他说下去,他可能说是他自己马上就要做部长。只有远远地望了他走去。他心想,不能够提房子的事,袁太太没有向他提到,他简直不提一个字,难道这件事还能白赖过去吗?这也无须去和他商量,径直去通知张玉峰让他自己来罢。这样想着,立刻写了信。为了求速起见,写好之后,就自己撑了把雨伞,将信送到街上去付邮。这里的街市,在山河两岸都有。有一道老石桥,横跨着两岸。平常时候,桥洞下面,也可以过着小船。桥上两旁有石栏杆,也可以凭栏俯瞰。不过在阴雨天,桥上是没有人看风景的。李先生今天走到桥上,有个特殊情形,有两个女子各撑了雨伞,在石栏杆边站着,俯看着桥下的洪水,像千万支箭,飞奔而来,哗哗有声,天上又正是下着雨烟子,桥上的石板,全是水淋淋的。这时在这里看水景,上下是水,可说是烟水中人,那是对风景特别感兴趣的了。他正向那般人注意,雨伞底下,有人叫道:“李先生,好几天不见了,不在乡下吗?”那声音便是杨艳华了。他笑道:“杨小姐高雅之至,打伞看雨景?”她撑平了伞,向他笑道:“我还高雅呢,就为了俗事,难为要死,阴雨的天,家里更坐不住,我就出来站站罢。”李南泉道:“这几天,米价实在是涨得吓人。不过你全家人都是生产者,你不应当为了米发愁吧?纵然是,这是大势所趋,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呢?”她对这问题没答复,只是笑着。 另外一个打雨伞的女孩子,可就把伞竖起来了,她向李南泉笑道:“她哪里是烦恼,她是高兴得过分,李先生,你该向她要喜酒喝了。”说话的是杨艳华的女伴胡玉花。这话当然是可信的。便笑道:“只有几天工夫不见,这好消息就来了,这也是个闪击战了。杨小姐,你能告诉我对象是谁吗?应该不是孟秘书这路酸秀才人物。”她笑着还没有答复,胡玉花笑道:“不是酸的,是苦的。”李南泉道:“那是一位开药房的经理了。现在西药、五金,正是发大财的买卖,那是可喜可贺之至。”杨艳华听说,将一只手在胡玉花肩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瞪了眼道:“你真是个快嘴丫头。”胡玉花道:“这就不对了。你在家里还对我说过的。说这件事,你几乎不能自己作主,还要请教你的老师。现在老师的当面,你怎么又否认起来了呢?”李南泉道:“这是胡小姐的误会。他说的老师,是教她本领的老师。我根本不敢当这个称呼。”杨艳华正了脸色道:“李先生,你说这话,那就埋没了我钦佩你的那番诚心了。我向来是把你当我老师看待。不但是知识方面,希望你多多指教,就是作人方面,我也要多多向你请教。我实在是有心请教你。不过……”说到这两个字,下文一转,有点不好意思,又微微笑了起来。 胡玉花牵着她的手笑道:“你既然愿意和李先生谈这件事,就不必在这里谈了。家里泡一壶好茶,买一包瓜子,和李先生详细商量一下。的确,你也得请人给你拿几分主意。你这样大雨天跑到桥头上站着,好像是发了疯似的,那是什么意思呢?”杨艳华望了李南泉道:“李先生可以到我家里去坐坐吗?”李南泉站着望了她笑道:“你若是一定要我去谈话,我可以奉陪。不过……”胡玉花向他使了个眼色,又摇了两摇手,笑道:“李先生愿意去,你就去罢。这不会有什么人讹你的。我们先到家里去等着罢。”说着,拉了杨艳华的手就走。李南泉自到邮政局去寄出了那封信。不过,他心里想着,杨小姐的家庭虽然人口不多,可是她本身的问题,相当复杂。卖艺是可以自糊其口,可是年岁一年比一年大了,这时间不会太久,到了那时间再谈婚姻问题,那就迟了。现在的情形,她是很想嫁一个知识分子,可是知识分子是没有钱的。她纵然可以跟一位知识分子吃苦,可是她嫁出去,家庭不能一个钱不要,就是家庭不要钱,她还有一个六十岁的母亲,必得养活她。哪个知识分子在现时的日子,可以担负一个吃闲饭人的生活呢?这样,就只有去嫁一个作生意买卖的国难商人了。可是国难商人,又多半是有了家眷的。 在这种矛盾的情形下,杨艳华的结婚问题,是非常之困难的。站在正义感上,不能教她去嫁一个大腹贾。可是真劝她嫁一个知识分子,让她去吃苦不要紧,可是让她的母亲也跟着去吃苦,这就不近人情。那么还是去劝她嫁大腹贾了。试问,站在被人家称为“老师”的立场,应当这样说教吗?他心里这样踌躇着,这脚步就不免迟缓着,一面考虑,一面计划着去与不去。就在这时,耳边有人叫道:“李先生,艳华在等着你呢。你怎么向回家的路上走?”李南泉看时,乃是杨小姐的母亲杨老太。她穿了件黑布长衫,手上拿了一只斗笠,站在人家屋檐下。李南泉笑道:“是的,承杨小姐的好意,她有很大的问题,要拿出来和我谈谈,不过这问题,过于重大,我不便拿什么主意。我想,还是老太自己作主罢。”杨老太道:“唉!我要作得了主,我就不费神了。”说着,她走近了两步,走到了李南泉面前,皱了眉毛,低声道:“李先生,你在桥头上遇到她,不是和胡玉花站在一处的吗?我就是叫玉花看着她的。你猜她打什么糊涂主意?她要趁着山洪大发的时候,向水里面一跳,好让家里人捞不着尸首。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会逼得她这样寻短见呢?李先生能够去劝劝她,她也许会想开些。” 李南泉笑道:“那是你过分注意了。她是一位很聪明的小姐,难道这一点事,她都不知道?婚姻大事,现在过了二十岁的青年,在法律上谁都可以自主。愿意不愿意,那全是自己的事,要寻什么短见!”杨老太对他所说,二十岁的青年婚姻可以自主一点,最是听不入耳。可是她向来对李先生也很恭敬的,自己又是请人家去作说客的,怎好对人家说什么?但脸色变动了一下,透出了三分极不自然的微笑,同时,在嗓子眼里,还喘了一口气,然后微摇着头道:“李先生,你是不大知道我的家事。我们全家都是吃戏馆的。干什么的,就由什么路走罢。艳华在七八岁的时候,我们老两口子就下了全工夫教她唱戏,自己的本领还怕不够,左请一个师傅,右请一个师傅,这钱就花多了。她父亲去世了,就靠了她和她两个哥哥养活这一家。当然她是有点叫座的能力,不谈这条身子,就说这身本领,不是我花钱请人教出来的吗?若不是打仗,跑跑下江码头,也许让她唱个三年五载,我有了棺材本了。偏是逃难到了四川,除了几件行头,全盘家产,丢个精光。在重庆可以唱几个钱吧,又怕轰炸,疏散到乡下来。这乡下能唱几个钱呢?我也不能说那话,耽误她的青春,给我再唱多少年戏。可是说走就走,就扔下几件行头给我,我下半辈子怎么过活?”李南泉听她这一大堆话,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点头道:“那是自然。不过你也不必太悲观,艳华还有两个哥哥可以养活你的晚年啦。” 杨老太道:“是的,她还有两个哥哥。偏是这两个哥哥不能争气,本事既不如他们妹妹,而各人都有了家室。就凭现在的收支,他们自己恐怕都维持不过去,还能养活老娘吗?我现在无路可走了,只有讲讲三分蛮理,艳华愿养活我要养活我,不愿养活我,也得养活我,我是要她养活定了。”李南泉看这位老太,尖削的脸子,虽然并没有深皱纹,可是两腮帮子向里微凹着,很少肌肉,不知是阴雨天的关系还是她有点受凉,脸上带几分苍白色。在这种典型的面貌上,那是很难看到她有情感的。这还有什么情理可以和她说的呢?于是他就笑道:“这事情的确不十分简单,到你府上去谈,那你娘儿两个对面,我这话可不好说。”杨老太道:“那有什么不好说的?我这些话,当面是这样,背后也是这样。”说着,伸了手就拉着他的衣袖,笑道:“这样的老太婆,当街拉人,人家要说马二娘出现了。”李南泉道:“吓!这是什么话?”杨老太道:“没关系。我们唱戏的人,对于这些事情绝不介意的。”李南泉对左右前后看了一看,觉得这老太已经把话说到这里,不去也得和她去。要不然,在街上拉扯着,她什么话都可以说得出来,让一个唱戏的在大街上拉扯着,那成什么样子呢?于是,不得不跟了杨老太走到她家里去。 她们住在这镇市后面,一幢楼房里。对着一排山峰,展开了一带有栏杆的小廊子,就乡间的建筑来说,这总还要算是中上等的。为了杨艳华是他们家挣钱的台柱子,所以她住了最好的屋子——带着栏杆的楼房。这时,她正手指缝里夹了一支烟卷,斜靠在楼栏杆上,面朝里,好像是在和别人说话。杨老太道:“艳华,你看,我硬在大街上把你老师等着了。”杨小姐回头看到李南泉,笑着摇摇头道:“这宝我没有押中,李先生居然来了。”李南泉心里想着,这孩子够厉害,自己心里的计划,一个字也没有提,她就完全猜到了,便笑道:“你下来坐罢,我是尽人事。”杨老太将他引进屋里,笑道:“李先生,你还避什么嫌疑?你是她老师。倒是她屋子里干净些,你请上楼罢。”李先生还没有答应,杨小姐可在楼上再再地喊着,他觉得她母子都很希望有这个调人,尽管话是不好说的,总得把这手续做完。就勉强登上楼去。这里两间打通的楼房,糊刷得雪白,虽然只简单地摆了几项木器家具,都揩抹得没有一点灰尘。尤其是右边杨小姐自睡的一张床,全床被褥枕头,一律白色,连一根杂色的痕迹都没有。在这上面,也很可以知此人的个性。李先生笑道:“我终于是来了,可是我不能说什么,还是你自己说罢。” 胡玉花看到主客之间,都很尴尬,像是有话说不出来,便低声笑道:“艳华,李先生是一定会帮助你的。你可别和他谈什么理论,你把心坎子里的话说出来,让李先生心里有个准稿子,他就好和你说话。”杨艳华还是靠了栏杆,坐在一张小方凳上的。她伸头对楼底下看了一看,然后回转脸来带了三分笑容,向李南泉道:“玉花叫我说心坎里的话,我就说心坎里的话罢。不过我说出来,你未必相信。实不相瞒,我在戏台上露了这多年的色相,追求我的人,那不能算少,可是我自己并没有把谁放在眼里,因之直到现在我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对象。所以结婚这句话,我简直可以不理会,唱戏的女孩子,没有什么说不出来的,你倒以为这是我遮羞的话。”李南泉一拍腿道:“那就没有问题了。你母亲正是想你不结婚,给她还唱几年戏。你不需要结婚,她也不主张你结婚,这不很好吗?一切事不用提,你安心唱戏罢。”杨艳华道:“然而事实不是这样的。她以为我现在有对象。”说着,她淡淡一笑道:“那简直是想入非非的事。不过她有这些想法,她就愿意我这时嫁个有钱的人,把她的生活问题解决。这在她也许是先发制人。”李南泉道:“她所给你提的这个人,你对她的印象如何?”她道:“倒不是我母亲提的,也是我自己认识的。但我的本意,只想和他交个朋友。”李南泉道:“你对他的印象怎么样呢?”她道:“在生意买卖人里面,那总算是老实的吧,但是这个世界,有点异乎寻常,专门老实,那是不能应付一切的,我理想的丈夫是个有作为的人。” 这时,杨老太送了两个碟子上来,乃是瓜子与花生。在表面上,她当然是殷勤款客,事实上她也很愿意知道这里谈的结果。不过她一上楼来了。大家都默然。她只好将碟子放在桌上,向李南泉笑道:“李先生请用一点。阴雨天,回去你也没有什么事。多坐一会儿。”李南泉倒是趁她这上楼来的这个机会,站立起来了。他笑道:“你们的事,我约略摸到了一点轮廓,就是你愿意小姐在家多过活几年,而小姐呢,也是这样,她不愿意这时候离开母亲。我觉得你们现在突然提起这婚姻问题,乃是多余的。”杨老太倒没有想到请出调人来,都是这样一个结果。先是怔怔地站了一会,然后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位小姐,成了角儿以后,这些事就没有和我提过了。我有什么法子。照着李先生这样的说法。倒好像是我这个作娘的不容许她在家里。”杨艳华一听这话,脸皮可就红了起来。她似乎紧接了下面,有一篇大道理要驳复她的母亲。忽然有了解围的——楼下有人叫道:“快点给我接着东西罢,我有点提不动了。”杨老太听到这话,脸上就有了笑容。她向胡玉花道:“小陈来了,暂时不要提罢。”说着,她飞步下楼而去。李南泉望着两位小姐,还没有问出话来。胡玉花道:“这就是艳华说的那个老实人来了。”李南泉沉默了两三分钟,问道:“杨小姐,是我下楼去看他呢?还是请他上楼来呢?”她随便地说了句“没关系。” 这三个字很让李南泉不解。什么叫“没关系”?站了起来走是不好,不走也是不好,正是踌躇着、不知道怎样是好的时候,就是一阵楼梯响。听那脚步响声很重,当然是穿皮鞋的人走来。这倒叫他不好在楼梯口上去阻人。只得在椅子边上站着。随了脚步声音。走上来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身穿西装,外面罩着雨衣,手里提着一只雨打湿了的呢帽子。李南泉虽不认得他,可是他反是认得李南泉,向前一鞠躬,笑道:“李先生,我向来就认识的,只是没有人介绍过。今天幸会得很。”说着,立刻在西装小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捧着递送过来。李南泉看那上面的字时,乃是陈惜时。旁边还有一行头衔,乃是茶叶公司副经理。这他倒明白了,原来是卖茶叶的,怪不得胡玉花说他是作苦味买卖的了,便笑道:“我也屡次听到艳华说过陈先生的。这大雨天由城里来吗?”胡玉花在旁边就插嘴道:“不但是大雨天,就是天上落刀,他也会来的。”他搓着两手,表示了踌躇的样子,向她点了头笑道:“胡小姐又跟我开玩笑。”胡玉花笑道:“本来就是这样嘛。”李南泉笑道:“陈先生老远的来,先休息一下,我有点事情,要和杨老太商量商量,请坐罢。”他交代完毕,也不问大家是否同意,立刻就走下楼去了,杨老太就迎着他低声笑道:“李先生不要和小陈谈谈吗?他虽然年纪很轻,为人倒是很老实的。而且他也很佩服李先生。” 李南泉笑道:“是很好的,这话很长,改天再谈罢。”说着,点了头就要向外走。杨老太真没有想到李南泉会这样淡然处之,只好站着门口向他笑道:“这阴雨天,你回去也没有什么事,就在楼下多坐一会子也好。”李南泉走出了她家的门,却又回转身来向她笑道:“我还是和你谈谈罢。现代的婚姻问题,那并不是父母可以作主的。老太的意思,不是要认那位陈先生作女婿吗?这件事,最好你不要过问,就交给陈先生自己去办。我看陈先生给予杨小姐的印象,并不算坏。你一切放任,不要过问,甚至……”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沉默了几分钟。因道:“反正什么事你都不要过问罢。”杨老太见他那脸上笑嘻嘻的样子,自知道他这话里是含着什么意思,这就笑道:“这个我自然明白。不过女孩子的终身大事,我总得管。现在的年月,究竟是不同了。”李南泉笑着点了两点头道:“的确是如此。你知道现在的年月不同,那就什么话都好说了。你根据了这句话做去。我保证不用我出面,你这问题就解决了。”说着打了个哈哈,抱着拳头,一面作揖,一面就走,那外面的路,正是泥浆遍地。他向杨老太说话,却忘记了脚下的路了,身子一滑,人向前栽着,所幸面前就是一根电线杆,他两手同时撑住了那根木柱子,总算没有倒下去。而楼上楼下,却和台底下看客喝彩一样,不约而同,共同地“哎呀”了一声,而且那声音还是非常大。 李南泉站定了脚,向楼下看着,发现了楼上两位小姐,楼下那位老太太,全对了自己注视着,还没有把那惊慌之色镇定过来。这就笑道:“没有关系,假如摔倒了,不过是滚我一身泥。楼上有现成的两位小姐正闲着,怕不会给我洗衣服吗?”那位陈先生也就走到栏杆边,连连地点了头道:“对不住,对不住。”李南泉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立刻又没有想到这件事,口里只是说“没关系,没关系。”口里说着,他也就走开了。走到了半路上,才想起他这声道歉,不成为理由。或者他会这样想着,以为我是来和他作媒的。想到这里,他觉得好笑,脸上也就笑了出来,路边有人笑道:“李先生什么事高兴?一个人走着笑了起来。”他看时,正是那位喜欢聊天的邻居吴春圃。便道:“有人误会我给他作媒,只管向我表示好感,我觉得受之有愧。大雨天,吴兄也出门来了?”这时,吴先生左手撑了一把伞,扛在肩上。右手提了一串筋肉牵连的牛肉。另外还有一串牛油。他把这东西提起来对客相示,笑道:“我是捡便宜来了。小孩子很久没有开过荤,我买不起任何的肉类,只有这样的牛筋,是没人吃的,我要了它三斤,不吃肉,回家熬萝卜喝喝,也可以让小孩子解馋。” 李南泉道:“当今之时,不是肉食者鄙,而是肉食者贵。老兄这样的吃肉法,可以说良口心苦。不过这牛油又是怎样吃法呢?”吴春圃笑道:“这是便宜中之便宜。因为这东西,除了蜡烛作坊拿去做蜡油外,恐怕很少人用它。但无论如何,总是脂肪品。我拿回去,煎菜、炸面,也总可以利用它。实不相瞒,我因为合作社有两个星期没有把配售菜油发出来,我每个星期,减到只吃半斤油,每日平均不到一两二钱,菜里面哪里算有油?这东西拿回去,来个饥者易为食,决没有人嫌它带膻昧的。”他虽然是带着笑容说的,可是李南泉听他这话,觉得针针见血,让自己心灵上大大受着刺激。真不忍和他开玩笑,不觉得昂起头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吴春圃道:“这也没有什么难过的。老兄不是来回跑了三十几里路,挑了两大斗米回来吗?”李南泉道:“这是传闻异词。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夫,哪里挑得起两大斗米?米虽买了,乃是人家挑的。自然,这种生活,也就够斯文扫地的了,不过我有一件事值得自傲,比老兄要高一筹。就是我的太太,还和村子里太太群能整齐步伐,每天还有余力摸个八圈。你那太太只有在家中给小孩子纳鞋底,给你烙饼吃的能耐。那不是我的收入,要比你强的明证吗?” 这时,路旁有个人插嘴笑道:“李先生对于太太打牌这件事,始终是忘记不了的。其实,我们是混时间,谈不上什么输赢。”李南泉看那人时,正是下江太太。她上次半夜里派白太太来抓角,心里实在是不高兴。而那晚上究竟为什么赌兴那样勃发,打了两桌通宵的牌。至今也是一个谜。现在看到了她,倒不免要探问一下。于是点着头笑道:“我觉得混时间这个题目,也不十分恰当的。例如那天晚上,你府上两桌人通宵鏖战,那不能算是混时间吧?这个时候的时间是好容易消磨的。高叠着枕头,软盖着被子,八小时可以消磨过去。高兴的话,消磨十小时,也没有问题。”下江太太右手打着雨伞,左手提着个四方的白布包袱,看那样子沉甸甸的,里面露出一只红木盒子的犄角,这无须作什么思索,就可以知道那里是麻将牌。说着话时,也就不免向那白布包袱上望着。下江太太倒是不隐讳。她将那包袱举了一举,笑道:“不用看,这里是牌,阴雨天,不摸八圈,怎样混得过去?哦!你问那天晚上的事,我可以告诉你。那是我们一个秘密。我们太太群,这个名词,是你刚才取的,我老实不客气接受下来。我们曾开过一个座谈会,比赛哪个不怕先生。于是就邀集了这么一场狂赌。狂赌之会,谁回家引起了先生的质问的,谁就算是怕先生。怕先生的人,我们罚她请一次客。结果,谁回家都太平无事,我们证明了全体大捷。我们猜着,李太太是要请客的,所以故意半夜里去邀她。没想到李先生也是不行。” 吴春圃哈哈大笑道:“了不得,了不得,大家还有这么一个决议。这叫遣将不如激将。太太都受着这么一激,不打牌的,也不能不去摸四圈了。”李南泉笑道:“不过那也看人而施。若是像吴太太这种人,专门给吴先生烙饼,给孩子纳鞋底,你说她怕先生,她就怕先生,她并不会因此失掉她的……”他说到这里,觉得把下文说出来了,也许下江太太有些受不了。这就把话拖长了,偏着脸望了吴春圃笑道:“我到底客观一点,说的话未必全对,还是请吴先生自己批评一下。”吴春圃笑着摇了几摇头道:“我倒是不好批评。我自私一点,我觉得她这个作风是对的。”下江太太向吴李二人很快地看了一下,接着是微微一笑。李南泉道:“此笑大有意思。因为我认为缄默是最大的讽刺。”下江太太笑道:“岂敢岂敢!我的意思,作先生的,也可以打打算盘。像我们村里……”说到这里,她向前后看了一看,接着笑道:“像我们那女中三杰,当然是帮助家庭大了。她们是不打牌的。可是先生的经济权,都操在她身上,先生那份罪也不好受。其次,我们烙饼纳鞋底,不是不会,不过是没有去苦干,这一点,我们当承认和先生的挣钱,有点苦乐不均。不过这是少数。像白太太这种人,她经营着好几项生意,比先生挣钱还多呢。至于我呢,当然没有表现……”李南泉接着笑道:“这底下是文章里的转笔,应当用‘不过’两个字。这是文章三叠法,每一转更进一层。结论也有的,就是太太们摸八圈卫生麻将,那实在是应该的。” 下江太太对于他这个解释,倒并没有否认。举着那白色包袱向他笑道:“我提了这一部分武装,到处辟战场,全找不到对手。李先生若是民主的话,你把后面那间屋子解放一天,让我们在那里摸十二圈嘛。”李南泉笑道:“这个办法,就叫民主?这个办法,就叫解放?”下江太太笑道:“多少由我们打牌的太太看起来,应该没有错误。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敢不敢民主?”李南泉笑道:“民主是好事,怎么说是敢不敢的话?所有世界上的人民,都希望民主,而我也是其中之一。”下江太太向吴春圃点了个头,笑道:“李先生说的话,有你作证,他要民主。回家我们要到他家里去试验民主了。若是李先生反对,你可要出来仗义执言。”李南泉道:“不过……”她不等他说完,立刻乱摇着手道:“这里不是我的文章,不能下转笔了。回头见罢。”说着,扭了身子就走。李南泉招着手道:“回来,回来,我还有话商量。”她一面走着,一面摇头,并不回头向他打个招呼。吴春圃笑道:“老兄,你这可惹了一点祸事。这位太太,一定是趁机而入。带着牌和牌角同到府上去民主,你打算怎么应付这个局面?”李南泉摇了两摇头,又叹了.-一口气,然后笑道:“我也不能那样不讲面子,把她们轰了出去。不过,我有个消极抵抗的办法,她们来了,我就出门找朋友去。反正阴雨天没有什么事。”吴先生看了这情形,料着他也只有这个办法,沉默起来,不断地微笑。李先生到了家里,太太正是很无聊地靠了门框站定,呆望着天上飞的细雨烟子。李先生到了面前,她还是不像看到。 李先生笑问道:“看了这满天雨雾出神,有什么感想吗?”李太太以为他是正式发问,也就正式答道:“在江南,我们就觉得阴雨太多,有些讨厌。到在到了四川,这阴雨天竟是不分四季。除了夏天的阴雨天,解除了那一百度以上的温度,是我们欢迎的而外,其余的阴雨天,实在是腻人。尤其冬天,别地方总是整冬的晴着,这里是整冬的下雨。穿着棉衣服走泥浆地,打湿了没有地方晒,弄脏了没有地方洗,实在是别扭。”李南泉笑道:“这时算是杞人忧天吧?现在又不是冬天,你何必为了冬天的阴雨天发愁。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下江太太,要到我们家里来试验民主。”李太太对于这话不大理解,望了他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他就把下江太太刚才说的话,重新述说了一遍。李太太笑道:“你听她胡说,她用的是激将法。想激动你答应在我家打牌。你自己上了她的圈套。”李南泉道:“那很好。回头下江太太来了,你可以给我解这个围。就说家里有事。”李太太道:“你作好人,答应民主,让我作法西斯拒绝人家到我们家打牌。”李先生道:“民主和法西斯,就是这样分别的?领教领教。”说着拱了两下手。吴春圃在走廊上看到,也是哈哈大笑。他们这里说笑着还没有完,山溪那边的人行路上有人说笑而来,而且提名叫着“老李”。看时,第一个就是下江太太。后面另跟着两位太太。下江太太手上还提着那个白布包袱。那自然是麻将牌了。这三位太太,全没有打伞,分明不是向远处走的样子。 李南泉真没有想到她们来得这样快。心里计划着和太太斗一斗法宝的措施,根本还没有预备好呢。这就只有含了笑容,呆呆地站在一边。下江太太一马当先,到了走廊下,见李氏夫妇都含了笑容站在这里,料着这形势并不会僵。这就向李先生笑道:“你回来对太太报告过了没有?我其实没有发动这闪击战。我提了布包袱,本就是个幌子。我一提到要在李公馆测验民主的话,她二位立刻起劲。白太太还说,李先生也许是勉强答应的,要去马上就去。去迟了会发生变化的。”李南泉点了头笑道:“你们要突破我这戒赌的防线,可说无所不用其极。”他说这话时,对来的三位太太看看,觉得有点失礼。因为最后那位太太还相当面生,不可以随便开玩笑的。而且,那位太太,也有点踌躇,正站在溪桥的那端,还不曾走过来呢。便低声问白太太道:“那位太太,我还面生呢。”白太太笑道:“你又不是近视眼。”那桥头上的太太,也就笑了,点着头道:“久违久违,有一个礼拜没有见面吗?”她一开口,李南泉认识了,原来是三杰之一的石正山太太。她已经烫了头发。这头发烫得和普通飞机式不同,乃是向上堆着波浪,而后脑还是挽了双尾辫子的环髻。她是很懂得化妆的,因为她是个圆脸,她不让头发增加头上的宽度。如此,脸上的胭脂,擦得特别的红。而这红晕,并未向两鬓伸去,只在鼻子左右作两块椭圆纹。唇膏涂的是大红色的,将牙齿衬托得更白。身上穿了件蓝白相间直条子的花布长衫,四周滚着细细的红镶边。光了两条雪白的膀子,十个手指甲,也染得通红,她是越发摩登了。 李南泉没想到石太太会变成这个样子,而且还肯加入太太群打牌,便点头笑道:“这是个奇迹。我没有想到石太太也要到我家里来试验民主的。”她缓缓地走过了那木板桥,笑道:“男子们的心理,我现在相当的了解,他们愿意的是这一套。那我们就做这一套罢。”说到这里,那边人行道上,又来了两位太太。老远地抬起手来,招了几招,就问民主测验得怎么样。李先生一看,今天太太群来了个左右联合阵线,这事情不好拦阻,充其量太太大输一场,也不过量半斗米罢。于是不置可否,缓步走到吴先生家去。吴春圃正坐在窗户里桌子上,架上老花眼镜,看一张旧地图。李南泉问道:“吴兄看报之后,关怀战局?”他双手取下老花眼镜,招招手,笑着让他进来。他低声笑道:“你就给你太太一个十全的面子,让她们在你家里摸十二圈。”李南泉坐在他对面木凳上,笑道:“我正是如此,不过这事实在有点欠着公允。我你这样吃苦,她们还要取乐。”吴春圃笑道:“天下不公的事多了,何必计较自己家里的事。我们谈谈天下事来消遣罢。我看看全国地图,心里实在有点难过,我们这自由天地,越来越小了。过几个月,我们这地图大小,就得变回样子。我们哪年哪月有恢复版图的希望?我快六十的人了,我眼睛能看到这地图恢复原状吗?人家想升官发财,我这思想全没有。我只希望有一天,牵着孩子的手,逛逛大明湖,让在外面生长的孩子,到济南老家去看看自己家里的风景。那时,在茶棚子里泡壶茶和孩子谈谈战前的事,我就乐死了。可是我想一想,这也许比升官发财还难。”说着,长叹了一口气。 两人说到此,都觉得心上有块沉重的石头,相对默然。李南泉笑道:“我们这样悲观,实在也是傻事。我总觉得中国有必亡之理,却无必亡之数,我们何必杞人忧天?你不看这些太太们的行为?她们会感到有亡国灭种的日子吗?”吴春圃咬着牙把短胡桩子笑得耸了起来,将手连连摇撼着。李南泉笑道:“我由她们在我家里造反,我眼不见为净,我走开了。吴兄的伞,借一把给我。”吴先生倒是赞成他这种举动,立刻取出一把伞交给他。他接过伞转身就向外走。吴春圃跟着出来,见他将收好的伞,当了手杖拿着,像是散步的样子走去。听得李家屋里,那几位太太像打翻鸭子笼似的,笑声、说话声、倒麻将牌声,闹成了一片。当然,这声音,李先生也是听到的,心里尽管有说不出来的一种苦恼。可是他头也不回,就这样从容地走过桥去,在人行路上徘徊回顾地走。他这时候,心里有点茫然,走向哪里去呢?早知道回家是这样的苦闷,倒不如在杨艳华家里多坐些时候。再看看村子里那些人家,屋顶的烟囱里,正向上冒着黑烟。阴雨的天,湿云在山谷里重重地向下压着,半山腰里就有像薄纱似的云片飞腾。所以,在人家屋顶上,相距不高,空气里就有很重的水分,把烟囱里的烟压得伸不直腰来。卷着圈圈儿向上冲。他猜想着,这是下面的饭灶,正大捆向灶里加着木柴。木柴上面那口饭锅,必是煮得水干饭熟,锅盖缝里冒着香味。他想到这里,便觉得肚子里有些饥荒,自己逞一时的气,牺牲了午饭走出来,这是十分失算的事了。 他慢慢走着,也就想着,这餐中饭在哪里吃?他心里踌躇着,脚下也跟了踌躇着,不知不觉就顺了一条石板路向前走。这个方向,不是到街上去的,正好背了去街头的方向。走往另一个村子口上。他始而是没有注意走错了,也就跟了向下错。阴雨的天,全山的青草都打湿了。长草缝里的小山沟,流着雪白的水,像一条银龙蜿蜒而下。在人行路的石板缝里,野草让雨洗得碧绿。铺在地上的绿耳朵草叶,开着紫色的花,非常的鲜艳,上面还绽着几个小白水珠子。这些小点缀,眼里看着,也很有意致。他那点剩余的诗意,就油然而生。他站在石板路上有点出神,忽然有人叫道:“李先生雅致得很,冒着雨游山玩水。”回头看时,便是那久不见的刘副官。因点头道:“久违久违!我以为刘先生不在这里住了。”他道:“请到家里喝杯茶罢。我正有事奉商。我到昆明去了一趟,也是前天才回来。”这个时候跑昆明,就是间接地跑国际路线。那是可欣慕的好生意。于是夹了伞,抱着拳头拱了两拱,笑道:“恭喜发财了。老兄!”刘副官笑道:“我是为公事去的,不是为做生意去的。不过也带有点土产。大头菜,火腿,普洱茶全有,到我家里喝杯普洱茶去,好不好?”李南泉仰了脸,不由得哈哈大笑。刘副官愕然地站着,问道:“李先生以为我是骗你的吗?”李南泉笑道:“你有所不明。我直到这时,还是一粒米不曾沾牙。今日所消化的,就是昨日的食粮。你这时候,还让我喝普洱茶,那不是打算把我肚子里这点存货,都要洗刷干净,那不是让我更难受吗?”刘副官笑道:“那末,请到我家吃火腿和大头菜。”说着拉了他的手就向家里引。 李南泉笑道:“老兄请客,可谓诚意之至。假如我有事的话……”刘副官道:“你根本无事。若是有事,你也不会在这阴雨天到人行路上赏玩风景。”他口里说着,手里还是拖了李先生向家里走。客人进了门,他首先就喊道:“快预备饭,切一块火腿蒸着。”说着,就在书桌子抽屉里取出一听烟来,笑道:“这也是由昆明带回来的成绩。”他说着这话,似乎是很高兴。将他脚上的皮鞋,抬起来放在凳子头上。他抬起了右手,中指按着大拇指,使劲一弹,就是“啪”的一声响。随了这个动作,他周身都是带劲的,身子闪动着,转了半个圈。李南泉笑道:“看刘副官这样子喜形于色,必是狠赚了几个钱吧?”刘副官笑道:“我实在没有作生意,是为了公事去的。不过既然走上了这条路,有现成的便宜东西,我当然就买它一些回来。来一支好烟!”说着,打开烟听的盖子,取出一支烟,送到他面前来。他接住烟,在嘴里抿着。刘副官就在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擦着了火和他点烟,笑道:“我说句最公道的话,像李先生这样有才学的人,一切享受都应该比我们高。而现在的情形,你们先生们是太清苦了。”他突然这样一阵恭维,教李南泉听着倒不明白他是什么用意,也只有微笑着。刘副官自己,也就取了一支烟吸着,两手抱了大腿,抿着烟微笑道:“的确的,我对李先生的学问道德,钦佩之至,若有工夫的话,我一定得在你面前多多讨教讨教。苦于我是没有时间。今天正好都闲着,好好地谈谈罢。” 李南泉对于这种人,多少存一点戒心。见他今天这样特别客气,料着有什么要求会提出来的,心里也就估计着,无论什么事,自己总向无能的一方面推诿,料着他也不能让人所难。可是刘副官尽谈闲话。不多一会,他家里开出饭来,除了云南的火腿和大头菜,还有几样很好的菜。饭后,他泡了一壶普洱茶请客,还是谈些闲话。直到李南泉告辞,他才笑问道:“李先生晚上在家吗?我要找李先生请教请教。”李南泉笑道:“住在这样的山缝里,晚上有哪里可以去?而况又是阴雨天。不过我家里今天让太太们开辟了战场,我得暂避一下。现在虽然是国难严重,可是大部分的中国人还是醉生梦死地过活着。”说完长叹了一口气。刘副官觉得他说的“醉生梦死过活着”,似乎有点扎耳。他将两手插在西服裤袋里,连连地扛了两个肩膀,笑道:“像我们这种人,实在也是不可救药。你说替国家出力吧?连当名大兵,也许都不够资格。不能替国家出力;而自己和家庭的生活,又要顾到。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鬼混。”说着,他将手在裤子袋里掏出来,却带出了一张扑克牌,笑道:“你看,我们随身就带有武器。这不怪我,怪我们这环境不好。所有识得的朋友,都这样醉生梦死。也因为如此,所以我想到府上去长谈一番,我想我还年轻,可以改换环境的。”他这样说着,可以知道他要来请教,原是真话,这是人家的正当行为,就不能推辞了。便笑道:“谈谈是可以的。你要说我为人之道,我家里就在打牌过阴雨天,我这种家长,还值得学习吗?” 李先生别了刘副官,向回家的路上走。远隔了一条山溪,就听到家里麻将牌的擦弄声音。他站在路头上静听一下,其实不是。乃是山溪里的山洪,在石头上撞击之响。他想着,还不曾回家,神经就紧张起来,在家里也是坐不住,就撑着雨伞。在细雨烟子里,分别去拜访村里村外的朋友。到了天色将黑了,这餐晚饭,却不便去打搅朋友。因为所访的朋友,都是公教人员,留不起朋友吃便饭。于是绕道街上买了几个冷烧饼带回来。到家之后,在走廊上站着,这回听清楚了,家里的确是有麻将牌声。而且,还听到李太太带了叹息的声音说:“掀过来就是五筒,清一条龙,中心五,不求人,门前清,自摸双。十几个翻都有。唉!你这种小牌,和得好损。”听这话,自然屋子里还在鏖战,他也不用进去了。在厨房隔壁,有一间小草房,原来是堆柴草的,现在里面没有了柴草,放了一张竹板床,一张竹桌子,乃是邻居共有,预备谁家有客来,就临时在那里下榻。李先生很自知地向那里一溜。让孩子们取过茶壶凳子和书架上的几本书,就在这屋子里休息。女主人打牌,王嫂要管理孩子,灶下还没有烧火。不用提晚饭何时可吃,连开水都发生问题。好在邻居家都已做晚饭了,他暂且把烧饼放下,借了邻居家的开水,泡了一壶茶喝。孩子们原不知道他要看什么书,随便拿来的是一本《庄子》,一本《资治通鉴》,两本《杨椒山集》。他将手拍了书页道:“这环境教人真积极不起来,看看侪物论》吧。”他拿起书来看时,这屋子只有尺来见方一个窗户眼,光线不够,搬了凳子靠着门拿了书来。看了两页,身上冰凉,原来是茅檐下的细雨烟子飞了满身。 他撩起蓝布长衫的小襟,在脸上擦抹了一下。把凳子移到竹桌子里,两手按了桌子沿,只管向那一尺见方的小窗户孔里出神。这时有人叫道:“李先生在家吗?”伸头一看,正是那刘副官,他是脱离了战时生活的人,身上披着雨衣,手里提着布伞就向廊子里走来。李南泉迎出来,引他到小屋子里坐下,笑道:“老兄真是信人,说到就到。”刘副官向屋子里周围看了一下,他也不脱雨衣,伸手到怀里去掏摸了一阵,先掏出一张支票,然后掏出一张寿事征文启,笑道:“我本来要和李先生谈谈的。不过我看到李先生自己都成了偏安之局,明天你有不明白的时候再问我吧。这里是一张征文的启事,里面写得相当的清楚。启事里面夹有一张字条,那就是送礼的人写着他的身份和关系。我很冒昧,代人家要求李先生代作一篇寿序。这里有一张一百五十元的支票,那就是文章的润笔,无论如何,请李先生赏个面子,大笔一挥。”李南泉这才明白他上午的那番殷勤,为的是这件事。这就笑道:“那没有问题,我是一个卖文为活的人,有这先付稿费的生意我还有什么不接受。”刘副官拱拱手道:“那很感谢。不过有一点不情之请。这文章明天上午就要。”李南泉道:“那可无法交卷。你都说了,我今天是偏安之局。这屋子里白天没有光线,晚上窗户没有纸,风吹进来,灯不好点。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我不能动笔。假如今晚睡得早的话,明天我可以起早来办,但是看这趋势,今天晚上是无法早睡的。” 刘副官站起来想了一想,笑道:“作文章是要好地方的。若是李先生不嫌弃的话,可以到我家里去写,我一定用好茶好烟招待。”李南泉笑道:“假如一定要有那些做派,那是太平文人,现在岂可以这样?好罢,我委屈一点,就在这小屋子里写。”说着也站了起来。刘副官看他有送客之意,主人是别扭在这屋子里,这时还要在这里多谈天,也许增加了主人的不便。于是向他伸着手,握了一握:“我家云南火腿还多,明天我亲自上街买点牛肉来烧,请李先生吃午饭,犒劳犒劳。明天见。”说着,抬起手来扬了一扬,就走去了。李南泉在廊子下站着很是出了一会神。李太太突然走出来了,向他笑道:“你肚子饿了吧?”李南泉道:“中饭在刘副官家里吃得很好。晚饭呢,我买了几个冷烧饼带回来了。”李太太近前一步,没说话,先又笑了一笑。李南泉挥着手道:“你去办公罢。倒不用关心我。”李太太笑道:“太太们起哄,难得的,下不为例。我马上就叫王嫂做饭了。刚才姓刘的来,找你什么事?”李南泉道:“他定货来了。约了明天交货。”李太太道:“定货?你有什么货交给他?”李先生将手拍了肚子笑道:“这里面的之乎者也。”李太太道:“这种人,你是向来不大愿意交往的,你为什么给他写文章?”李南泉道:“我当然不愿意。不过我想到,为了买二斗米,可以便宜上十块钱,我还来去走三十里路。现在有人送一百五十元上门来,我既不是强取豪夺,又不是贪污,不过就那征文启事敷衍几名人情话,有何不可?有这一百五十元,岂不够你输几场的吗?” 李太太一扭身子道:“我不和你说。只敷衍你,你还老是说,你简直不知好歹。”这时,屋子里也有太太们叫了:“老李呀,怎么回事?一去不来,我们正等着你呢,牌都理好了。”李太太听了这话,赶快向屋子里走。但是去不到五分钟,她又回转身来了,脸上已不是生气的样子,直奔那小屋里去。她取得了那张一百五十元的支票,在手上举着,向李先生笑道:“这个归我了。”李南泉道:“你还是和我说话。”李太太笑道:“得了,今天这场牌打完了,我准休息一个礼拜。今天这场牌,并不是我邀来的。明天早上,无论下雨天晴,我亲自上街和你买几样可口的菜。”李南泉点着头道:“我先谢谢。不过这一百五十元是人家定货的。我是不是愿意交卷,还在考虑中。而且你也反对我写这路文字。现在我一个字还没有写,你就把钱全数拿去了,那也太损一点。文从烟里出,至少你也得给我留下一包纸烟的钱吧?”李太太听了这话,走近一步,抓着他的手笑道:“我告诉你,我今天没有输钱。而且还多少赢了一点,纸烟不成问题,我马上教人和你去买,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有四圈。”说着,她就把那张支票揣到衣袋里去了。李南泉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话。李太太笑着点了两点头,然后走回去了。不过这张支票,的确是发生了很大的效力。立刻王嫂就在牌桌上拿了一盒“小大英”纸烟,送到小屋子里去,接着是又送来一盏擦抹干净了的菜油灯和大半支洋蜡烛,这东西还是两个月前的存货,因为大后方的洋烛,已是珍贵物品了。 李南泉知道这是太太鼓励写文章的意思,而这写文章的地方,也就规定了是在这间小屋子里写,这无须多考虑了。他回到那小屋子里,发现纸笔墨砚都已陈设停当。他这就找了一张旧报纸,把窗户先糊上,然后掩上了房门,把灯烛全点了起来。先将这征文看了一看,却是一个极普通的老人,现在活到七十岁,四个儿子,两个务农,两个经商,不过家里相当富有而已。只有他的第二个女婿现在是一位抗战军人,已经达到少将阶级。其余就是这位老人,他为人忠厚勤俭,由一个中农之家,达到现在很富有的阶段。而且两个孙子,都因他这番血汗,考进大学了。这一切是平庸,丝毫无独特之处,这有什么法子用文字去夸张呢。他看了一遍,又把这寿启看上一遍。接连地看过几回之后,还是看不出也想不出独特之处。桌子那盒“小大英”纸烟,取了一支,吸着;又取一支吸着,不知不觉地去了小半盒。他凝着神在想如何找出这枯燥文字里面的灵感来。这时,他听到了茅檐外的雨,正“哗啦哗啦”地下着,而檐溜也跟了这响声,在窗子外面狂注。他提起笔来,就在纸上写了起来:“李子方剪烛西窗,烹茶把卷,有声如山崩海啸直压吾斗室者,则正巴山夜雨也。于时而不能悠然遐想,觅吾诗魂之所在,而乃搜索枯肠,为一小地主谋颂扬之词。此非吾自苦,乃一百五十元之支票一张为之,又米缸中之米为之,嗟夫,此岂人情乎哉?此七旬之老翁,何为而苦我,我固素昧平生也。” 他写到最后这句话,将笔放了下来,长叹了一声道:“一百五十元之支票为之。”窗子外这就有人问道:“怎么着,今晚上搬家了?”李南泉听到是吴春圃的声音,便打开门来笑道:“请进来谈谈罢。”吴先生进来,看到桌上放着一本征文启,李先生自己写的一张稿子,这就把身子向后一缩道:“你在工作,我不打断你的文思了。”李南泉笑道:“不忙,你看看我这是什么玩意。”说着,把这张稿子递到吴先生手上。吴先生接着看过,这就笑道:“这与寿序无关呀!”李南泉自己坐到竹床上,将那张小凳子让给吴先生坐了,把桌子上的烟,向客人去敬着。笑道:“我这脑筋太枯塞。我们剪烛西窗,谈一两小时罢。”吴春圃将烟支对着烛焰点着吸了。两手指夹了烟支,在嘴里抿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在口里冒烟的时候笑道:“这‘小大英’的烟,竟是越吸越有味。在战前,这太不成问题了吧?”李南泉摇摇头笑道:“提起这支烟,这倒让我很着急。这篇寿序,一字未写,洋烛、油灯、茶叶、纸烟,所消耗的资本已经是很可观的了。从前写文章,决没有人估计资本的,现在可不能不估计。若写出来的文章,稿费不够本钱双倍,大可以不费这脑筋了。”吴春圃道:“我知道,你决不是写不出文章,你是满腹牢骚把你的文思扰乱了。别那么想,这年头能活着就是便宜。”李南泉听了这话,两手一拍,突然站了起来道:“吾得之矣!老兄这句话,就是我这篇寿序的骨干,文章写得成了。”吴先生倒不解所谓,只是吸了烟望着他。 李南泉笑道:“这当然要我给你解释一下。你不是说,现在能活着就是便宜吗?我就可以根据这点,加以发挥。我说,现在前方家庭破碎,骨肉流离的,固然不知多少;就是大后方,受生活压迫,过不去日子的人,也不知多少。而这位老先生就在这时代,还可以活到七十岁,这是幸运。而且七十岁的人,看了这几十年多少不同的事情。除了幸运,还饱享眼福。”吴春圃笑道:“你这样写,那简直是骂这个寿星翁了。”李南泉道:“当然我下笔不能那样笨,虽有这个意思,也得婉转地说了出来。”他说着话时,看到烛芯焦糊得很长,就取了两支笔,当筷子使用,把烛芯夹掉一小截。吴春圃笑道:“你别耗费烛油呀,等你写文章的时候再点罢。”李南泉笑道:“这必须谈话的时候剪蜡烛,才有意思,你不听到屋外面正是巴山夜雨?”吴春圃笑道:“原来是根据诗意来的。”这就顺着想到“君问归期未有期”了。李南泉笑道:“确是如此,我已打成了一首油,你看下面这三句罢。”于是拿起桌上的笔,就着这张稿纸,文不加点地写了几行字道:“巴山夜雨阻文思,何堪共剪西窗烛,正是夫人雀战时。”吴春圃哈哈笑道:“我兄始终不能对这事处之泰然吗?”李南泉笑道:“南宫歌舞北宫愁,我能处之泰然吗?而且我那张支票已经不翼而飞了。”这时,王嫂给李先生送了一碗面来。平常吃汤面,总是猪油、酱油作汤,搁点儿鲜菜,成为上品。这碗面特别,居然有两个溏心鸡蛋。 吴春圃笑道:“李先生还没有吃晚饭吗?我们吃过去一小时了。”他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所以我对于这事,就感到有些头疼。你再让我饿着肚子写文章,当然有点头疼了。”吴春圃笑道:“努力加餐罢。吃饱了也好写文章,我不打搅了。”说着,起身就向外走,李南泉对了鸡蛋面,略觉解除了胸中一些苦闷。既是吴先生走了,也就先来享受罢。他把面吃完了,不愿再耽误,也就开始写那篇寿序。直等到桌上菜油灯的灯光变得昏暗了,他抬起头来剔灯芯,才知道那半支洋蜡烛,又烧了一半。于是将茶杯子覆过来,把洋烛放在茶杯底上,重新将烛芯剪去一小截。再回头,看到竹床上放了一盆洗脸水。这才想起,吃了饭还没有洗脸,立刻伸手到脸盆里去捞毛巾,那水已是冰凉的了。他掏着手巾胡乱地洗了一把脸,就恢复到桌子上去写稿。因为是冷水洗脸的关系,脑筋比先前清醒些了,听到屋檐外面,大雨滂沱声已经停止,只有那“扑笃扑笃”的檐溜声未断。这时,山谷里的夜色已相当深沉了。他放下了笔,将那张征文启,又仔细地看了两遍。还是觉得这里面供给作文章的材料很少,他找了两根火柴棍,将灯草剔得长一点,又把烛芯的焦糊之处,用两只笔夹去一点,坐着看看灯光,看看人影儿,非常无聊。这就听到那边打牌的房间里,送来一阵嬉笑声。尤其是下江太太的笑声,听得非常明白,她笑着说:“够了够了,已经十一翻了,我有两个月没有和过这样大的牌了。哈哈,这回可让大家看看我的颜色了。” 李先生听了这声音,当然是心里不大舒服。这就把房门掩上了,把头低下去,提着笔,在稿纸上一句一字慢慢地向下填着写,约莫是五分钟,这房门却是“扑通”的几声响,他正写到一句转笔,觉得很是得意,要跟了这意思发挥着向下写。这几声“扑通”,未免把这点发挥的灵感,冲刷得干净。正想狠狠地说一声:“这是谁”,可是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太太,她笑嘻嘻地向李先生点了个头。李先生虽然是有一腔火气,可是不便发泄,因为太太的同伴,都还没有走开,这是不能不给太太这分面子的。便忍住了怒容,皱着眉头道:“我作文章向来没有这样提笔写不出字的事情。江郎才尽恐怕这碗饭有点吃不成了。”李太太走进屋子来,看到他面前摆的那张稿子,还有大半块空白,便笑道:“那很是对不起,我们打牌扰乱你的文思了。今晚上你先休息,明天早上起来,你再写罢。”李南泉道:“不过明天上午人家就要来取稿,这决不是写白话书信那样容易,可以对客挥毫的。”说着,把头仰起来,长叹了一口气。他这样叹气,并没有对太太说什么,可是她总觉得心里有点歉然。站在桌子边,两手撑了桌沿,向他的稿纸看看,又取了一根火柴棍子,拨弄着烛芯,这样有两三分钟,笑道:“我还对她们说了,声音小一点,不要让过路的警察听到了。其实我是怕她们那种狂态会打断了你的文思。”李南泉笑道:“不过,我已听到了,下江太太刚才和了一牌是十翻以上的。” 李太太笑道:“这位太太,本来嗓音就不小,再一高兴,的确是声震四邻。我也就是为了这事,要来和你商量一下。”李南泉道:“还有什么可商量的。我已经被挤到柴草房里来了。”李太太笑道:“不是下江太太和了个十多翻吗?她是大赢之下,其余的输家,不肯放手,还要继续四圈。你既然委屈了,你就委屈到底罢。你还在这里坐一两小时,你要吃什么东西不要?”李南泉道:“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请罢。”说着,抱了拳头拱了两拱揖。李太太看他那脸色,虽然没有怒容,可是也没有一点笑意。手扶了桌沿,呆站着一会,点了两点头笑道:“委屈你今天一回,下次决不为例,这实在是赶巧了。”李南泉淡淡一笑,并不再说什么。李太太走了,他提起笔来,继续写稿。他像填词似的写这篇散文,写一句,凑一句,写完一段,就从头到尾看上一遍。接连作过这样三次,总算把这篇寿序作完。他将笔向桌上一丢,叹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不是写文章,这是榨油。”这时,屋檐外的雨阵又来,沙沙地发出雨点密集的声音。不用听这响声,就是那窗户眼里透进来的凉风,也让人全身的毫毛孔都有些收缩,抬头看窗子外边,眼前的光亮减少,那茶杯底上的大半支洋烛,已是消耗干净了,许多白烛油堆集在茶杯底上。仅是在这件事上,也可以知道夜色已深了。 李南泉将那张写起的寿序,就着菜油灯光,仔细地看了一遍,虽然是自己写的字,却是越来越模糊,再看看灯里的菜油,已燃烧得只剩了些油渣,伸出油碟外的灯草,向碟子中心去燃烧着,那火焰在碟子中心,变成一条龙了。他想叫王嫂加油,无奈屋外面的雨,下得很大,而那边正屋子里的牌,又正在鏖战,料着喊叫也是白费气力,只好放下稿子,让这油灯去熄灭。不到两分钟,油碟子里的灯草,已完全燃烧,哄哄地烧出一大把火焰。在这火焰之后,突然就是眼前一黑。灯熄了倒无所谓,只是烧干了油的灯碟子,有一股焦糊气味,却是十分触鼻。他坐不住了,摸索着开了门,走到廊子下来。虽然是阴雨天,山谷里其黑如墨,可是自己家里那打牌的灯火,由窗户里透出光来,这廊子上还得着一点稀微的光影。他背了两手,在廊子正中来回地踱着,眼面前黑洞洞的这身子以外,那响声像海潮似的闹成一片。头上是雨打着屋檐响,山洪由山坡上冲刷着响,面前是雨点打着地面草木响,脚下是山涧的急水,冲击着石头响,这些大大小小的声音,连成一片,那声音已让人分不出高低段落。在这如潮的声海中,隐隐约约地看到远处有几个模糊的光圈,那是人家的灯光。他那灯光只有一片而不分点,仍是为雨雾所遮掩的关系。在这情景中,除了那几位太太们,应该是没有什么人的动作了,但大声浪中却有人喃喃地连喊念着“阿弥陀佛”。这事情颇也有点奇怪了。 在这个村子里,很少有迷信分子。敬佛拈香的事,可说从来没有见过。在这样大雨的情形下,是谁深夜念佛呢?他心里想着,就静立在走廊上,更向下听着。当头上的阵雨,稍微停止以后,这就把声音听出来了,乃是袁先生家里发出来的声音。这袁氏夫妇,完全是在钱眼里过生活的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神佛。他们正在向发财的路上走,也没有什么事要求神求佛,何以这个时候要冒夜念佛呢?他知道了这声音的来源,便向这发声的地方走近两步。这声音从袁家窗户里送了出来,虽然还有山溪里的水流声搅乱着,但这声音自山溪上面传了来,还是可以隐约入耳。由于五分钟的细察,可以猜出来佛声是念的心经。这虽是念佛人的初步工作,但对佛学不感兴趣的人,是不会这样沉迷着念下去的,同时,也听出来了,这是袁太太的声音。白天她在家里练习体操,以便减轻体重。到了晚上,她又这样诚心诚意念佛经,分明是个两极端的行为。什么事情逼得她这样颠三倒四呢?这样想着,对于家里的打牌事件,倒已置之度外,却是更向走廊尽头走去,要听出更详细的声音。他这个想法,倒是对的。当袁太太把心经念着告一段落之后,忽然“啪”的一声,窗户打开,接着听到在窗户边,她声音沉重地祷告着:“观世音菩萨,你保佑我呀!” 第二十三章未能免俗 李南泉听了这声祷告,倒也吓了一跳。难道袁家出了什么乱子不成?怎么女主人半夜告天?这也许是一种秘密,不要看破人家的,于是将身子慢慢地向后退着,退到自己房子门口来。这算是大灾大难,已经熬过去了,屋子里的牌已经散场,屋子里亮起三四盏纸灯笼,太太们分别提着。因为除了打牌的人,还有看牌的,接人的,屋子里挤满了。下江太太首先提了灯笼出门,看到李南泉“哟”了一声道:“吓我一跳,门口站着一个大黑影子,原来是李先生给我们守卫。你真有那忍性,对着这样热闹的场面,你都不来看一盘。”李南泉笑道:“你们有你们的工作,我也有我的工作吧?招待简慢得很,对不起。”下江太太把手上的灯笼,提着高过了自己的头,向李先生脸上照着,笑道:“我要看看李先生这话,是不是由衷而言,若是俏皮着挖苦我们两句,我们受了。若是真话,我觉得今天是二十四分给面子,只要这样招待,我们可以常来。”白太太由后面出来,笑道:“别开玩笑了,你要把李先生气死。”李南泉道:“那也不至于。因为是各位太太都把我当一个疲劳轰炸的目标,那就是十分看得起我。石太太,你以为如何?”那位石正山夫人走在最后,却是默然,因之故意提名问她一声,免得把她冷落了。她道:“不能再打搅你了。明天到我家去开辟战场,我要翻本。李先生,不能不让你太太加入。没有她,这场面不精彩。” 李南泉笑道:“那倒是很好。我们这村子里各家草顶公馆,来个车轮大战。足可以热闹他十天半个月的了。”石太太一路走着,一路笑道:“我是新加入战团的单位,恐怕是不堪一击。不过我已经下了最大的决心,及时行乐,要快活大家快活,我不能让别人单独的快活。打麻将是家庭娱乐,这是正当的行为,那比讨小老婆的人犯着刑法,那就大为不同了。”她说到“讨小老婆”这句话,声音是特别的提高。当然,李先生知道她用意所在,不便在这时说什么话。可是隔壁邻居,却有人在黑暗中插言了:“好,要得嘛,就是这样办,明天我也加入战团。”这声高大而尖锐,是奚太太走出来说话。石太太听了有人帮腔,这就高兴了,站在高坡的行人路上,将白纸灯笼高高举起。笑道:“老奚,你还没有睡觉吗?不要这样。我们应该吃得饱,睡得着,满不在乎。要糟糕大家糟糕。要好好地干呢,我们自然也可以好好地搞。必须这样,我们才可以得到胜利。”说着,将举起来的纸灯笼,在暗空中晃动着。奚太太笑道:“路上是滑的,不要熄了灯摔上一跤呀,我们这条命,还得图着给人拼一拼呢!”李南泉听到,觉得这就不成话了。别人家里闹家务,是别人家里的事,尽管你有家务,也不可和人家的事混为一谈。正是这样想着呢,可是又出来一位搭腔的,袁太太在她后门口发出声音了。她说:“这叫长期抗战!” 奚太太笑道:“袁太太,你也加入我们的抗战集团吗?欢迎欢迎。”李南泉听了这话,心里想着,这是什么话?太太对付了丈夫,这叫抗战?他觉得这很不像话。就向屋子里退了去。李太太看见后面屋子里,还是灯火辉煌,留着打牌的痕迹。这就赶快跑到后面屋子里,把所有的灯烛都吹熄了。然后拿了一盒纸烟出来,高高地举着,向他笑道:“还有几支‘小大英’。”李南泉笑道:“这是作战剩余物资。应该减价出卖,要多少钱呢?”说着,就伸手到衣袋里去,把几张零票掏了出来,问道:“够不够呢?我就只有这一点钱。”李太太笑道:“你还是这样怨愤不平呢,我今天晚上也没有输钱。”李南泉道:“我也不是为了你输赢的问题。”李太太抽出一支纸烟来,递到李先生手上,又取出火柴来,站到他面前,给他点着烟。李南泉笑道:“这好像是我完全胜利了。不过前两小时,我那滋味也不大好受。”李太太笑道:“得了,不要再说了。再说就贫了。”李南泉笑道:“那我也无所谓,至多你加入石太太、奚太太那抗战团体。”李太太站着迟疑了一会子,脸色似乎有点不大好看。就扭转身去,向外叫着王嫂。王嫂来了,她笑道:“今天晚上夜太深了,房子不要收拾了,明天早上再……”李太太沉着脸子道:“你也和我别扭吗?我要戒赌了,打这鬼牌还不够受气的呢,至少我戒一个礼拜,戒三天也是好的。反正明天石家打牌我不去。” 李先生一看这情形,太太预备马上就开始抗战。这到底夜深了。夫妻一开火,就叫邻居们首先受到影响。他一声不言语,就缩到后面屋子睡觉去了。李太太第一次的精神战,就叫李先生宣告失败,她也是很得意。精神一松懈,让她感觉到了疲劳和饥饿,这就叫王嫂找了一壶水,泡了一碗冷饭吃。王嫂问她还吃不吃时,她笑道:“就剩了一点咸菜,这开水泡冷饭,还有什么滋味不成?我赢了钱就存不住,明天早上,我们上菜市去买点好菜打牙祭罢。”李先生在床上听了这话,心里想着,这是太太抗战胜利,明天吃凯旋酒。想到这里,觉得有趣,也就哈哈一笑。李太太在隔壁屋子里问道:“你睡在床上笑什么?”李南泉道:“我恭喜你胜利。但不知道你明天劳军,我这俘虏也有份没有?”李太太道:“你都睡觉了,还没有把这事丢开来哪?”李南泉道:“你赢了钱,你买肉吃,那是你的权利。我问一声,是不是有我一份,这也不见得就是失言吧?”李太太叹了口气道:“你别闹了。我再声明一句,不打这造孽的牌了。”李南泉笑道:“那好极了。从前有人戒赌,把指头砍了,作为纪念。可是指头还有布包扎着,又上赌场了。你当然不会砍掉半截指,不过你有任何纪念的表示,我都劝你不必。据我揣想,从这时起,你至多戒赌十二小时。”李太太道:“我争一口气至少也要戒赌十三小时。”李南泉道:“十三是个不祥的数词。再延长一小时,行不行呢?” 李太太道:“你不要讥笑我,戒不戒赌,那是我的自由。你这样说了……”她没说下这个结论,就听到王嫂在隔壁屋子里接嘴笑道:“撇脱一点,就是一个钟点也不戒。这是好耍的事嘛!有钱有工夫就赌,没得钱没得工夫就不赌。戒个啥子?”李氏夫妇都笑了。李先生知道这场争论,自己是完全的失败,也就不必再说什么了。一觉醒来,见窗户外面,阳光灿烂,天是大晴了。起床之后,见四围的青山,经过大雨二三十小时的洗濯,大阳照得绿油油的。门前山溪里,山洪还留下一股清水,像一幅白布,在涧底下弯曲地流着,撞着石头或长草,发出泠泠澌澌之声。隔溪的那丛竹子,格外的挺直,那纷披的竹叶,上面不带一些灰尘,阳光照得发亮。有几只小鸟,在竹叶从里,吱吱乱叫,重庆的秋季,本来还是像夏天样热。甚至在秋日下走路,还比夏日晒人。这日上午,虽是天空晴朗,可是那东南风,由对面竹林子里吹了来,拂到人身上和人脸上,但觉凉飕飕的,非常舒服。他突然精神焕发,在走廊上来去缓步踱着,不免想到昨晚那篇榨油榨出来的寿序。心里默着将文字念了一遍,自摇了几下头,立刻走到那小屋子去,、将摆在桌上的文稿取了过来,三把两把,扯了个粉碎,一把捏着向字纸篓里丢了去。李太太在旁边看到,不免呆了,问道:“你还生气啦。你这撕的是那一百五十元支票呀。你和钱有仇吗?” 李南泉笑道:“这是一张一百五十元的支票,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撕了并不要紧,那张真支票,在你手上,还能飞掉吗?”李太太道:“我也不能那样不讲理。你不交人家那篇寿序,我倒要用那一百五十元。你是有心拼我。过这穷日子,也不会是我一个人的事,你挣钱的人穷得过去,我们坐享其成的人,还有什么穷不过去。支票在这里,你拿回去退给人家罢。”说着,在身上摸出那张支票来。李南泉笑着摇了两摇手道:“你不要多疑,我决不能故意和你捣乱以致让我自己受到困难。你拿着钱买吃买喝,我不也是可以沾点光吗?稿子虽然撕掉了。可是我这里的存货有的是。”说着,连连拍了两下肚子。李太太道:“你还打算再写一篇吗?”李先生笑了一下,回到写字桌子边,摊开了纸笔墨砚,立刻就写起文章来了,他低下头去,并不停笔,就一行行地写了下去。约莫是二十分钟的时候,他就把一张稿纸,写了大半篇。李太太站在桌子边,两手按了桌沿,只管把两只眼睛,对了稿子纸注视着,于是燃了一支烟,连吸了两口,就把烟支送到他面前,笑着说了个“罗”字。李先生把烟支接着吸起来,李太太又斟了一杯热茶,放到他手边,低声笑道:“休息两分钟,先喝一杯茶。”李南泉对她看了一看,带着笑容点了两点头,还是提起笔来,一个劲儿地向下写,前后四十分钟,就把这篇寿序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