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善自告奋勇:“司仪归我了!”跟吹鼓手们说:“老几位抄家伙!” 鼓乐声起,人们簇拥着一对新人刚刚站好。陈辅仁身着官衣,拉着一身孝服的松儿一步闯入。 陈辅仁向吹鼓手一挥手:“别吹啦!滚!松儿,先给你阿玛磕头报丧,告诉他,你姥姥死啦!” 众人顿时尽皆惊愕,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乡邻们、酒馆掌柜的和吹鼓手悄悄溜走了。 陈辅仁见松儿不语:“说呀!你哑吧啦!” 松儿哭着叫了一声:“阿玛!”扑向雪芹。 雪芹抱起松儿:“岳父,我有什么不是,您说我,别吓着孩子!” “你……还能有什么不是!” “今天的喜事我可以不办;马上跟您进城,您乏嗣无后,让我顶丧架灵,给岳母她老人家办这场丧事!” 陈辅仁一阵冷笑:“嘿嘿嘿嘿!姑老爷!我可不敢当!今天我来,对你明言相告,你那部《石头记》已然被传抄出来,在庙会上高价出售。不少人买去瞧了,有人说它是诲淫诲盗之作,有人说它是针砭时弊大逆不道的谤书。书该焚,人该杀,家门该抄!昨天你那位三大爷曹桑格跟庄亲王不知道嘀咕些什么,庄亲王问我:‘有个曹雪芹可是你的东床吗?’看起来,内务府已然知情,我可不能跟你吃挂落儿!只有跟你断绝翁婿之情!从今往后,是祸是福,你自己承当。在场诸位作证,咱们是一刀两断!”说罢拂袖而去。 松儿哭叫:“姥爷!姥爷!姥爷别走!” 敦诚拦住松儿:“孩子,他已然不认你这个外孙子啦!” 嫣梅拉过松儿抱在怀里:“松儿不哭,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亲奶奶!” “奶奶!”松儿一头扎在嫣梅怀里。 文善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个老家伙,真是意狠心毒!” 丁少臣也发着狠说:“这种人得不了好死!” 李鼎按捺不住:“唉——诸位!诸位!陈辅仁把事做绝,固然令人发指;他把《石头记》说得一无是处,也不能尽人折服。不过,有一点他可是没有说错啊!” 敦诚问了一句:“但不知是哪一点?” “要说《石头记》确实与《风月宝鉴》不能同日而语;比《十二金钗》也深入一层,可是有几处暗隐锋芒,碍语迭出。尤其是元春省亲分明是怨天之骄子,骄奢淫逸,耗费国帑!咱全是明眼人,谁的心里也不糊涂!” “表大爷,康熙老佛爷南巡,咱曹、李两家为了接驾,亏空了帑银,先后惨遭抄没,舅祖父七十高龄发配充军,死在打牲乌拉,难道您老人家就一点也不伤心吗?!” “伤心的人多了,还不都是打掉门牙,连血往下吞嘛!好!南巡一回,尚属曲笔行文;可那狱神庙哪?公开写起抄家入狱来了!雍正老佛爷最忌讳人说他动不动就抄人家的家,而当今更是法度森严。乾隆四年的大案,难道你没有亲身经历吗?你为什么非要往刀口上碰啊?!”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4) “表大爷,先不提咱两家,玉莹之父为了两句诗被处斩,陈姥姥的亲儿子、干儿子……还有清泉,多好的人哪!一介寒儒,奉公守法,他可是什么都没写,什么都没说,不也给……唉——这都是为什么?表太爷您告诉我,这都是为什么?” “……”李鼎一时张口结舌,难于答对。 雪芹接着说:“‘齐王失政,石而能言’,气数将尽,末世将临,难道你能让天下人都装聋作哑不成吗?” 敦诚抢上一步:“唐甄说得就更好了:自秦以来,凡帝王者皆贼也!” 敦敏急忙制止:“敦诚!” 李鼎瞥了敦诚一眼,转对雪芹:“好!好!我说不过你!可是雪芹,我劝你好好想想,如今你不再是一身一口,你看看,膝下有幼子,身边有新妇,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山高水远,你,你让她们母子可怎么度命?何以为生啊!”说罢一跺脚,抹了一把眼泪,踉跄而去。 “李老伯!”李老伯!”敦氏昆仲、文善、丁少臣、鄂拜、张宜泉尽皆追去。 雪芹跌坐在椅子上:“难道为了生计之艰,家口之累,就真的罢手了吗?” 这时敦诚又回到小院,解下腰间的配剑,双手捧付雪芹:“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雪芹兄,他们都在村口等我,改日定来拜望。”言罢深深一安,转身离去。 墨云看看结识了几十年的雪芹,她觉得在这关键时刻必须帮他一把,她顾不得自己是不是界外人,走过去倒了一碗酒,递给雪芹:“劝君满饮一杯酒,洗净心肺论浊清!” 嫣梅心想“生计维艰”算得什么,当年伯侄流落江宁,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语,不是也过来了吗?举家食粥,苦中有乐,真书著成,千古垂范,我跟他就是饿死,有什么遗憾?有什么不值得吗?想完之后,她也捧酒在手,递与雪芹:“雪芹!旧恨新愁知多少,同舟风雨故人情!” 雪芹激动得热泪盈眶,将酒连饮而尽,然后,抽剑在手,高歌起舞: 凭酒添豪兴, 意气贯长虹。 愿借龙泉化厉笔, 斩尽人间大不平! 雪芹舞罢,用剑猛向桃树劈去,咔嚓一声,将一棵桃枝劈断。 夜阑人静,万籁无声。洞房里喜蜡双烧,烛影摇红。 雪芹和嫣梅躺在炕上,两人都睁着眼睛,看着顶棚,毫无倦意。过了一会儿,雪芹长出了一口气:“唉——挺好的喜事儿,全让松儿他姥爷给搅啦。我真觉乎着,对不住你!” “跟我还说什么客气话哪,陈老爷还好说,我更担心的是咱那位三大爷……” “曹桑格?” 嫣梅点了点头:“此人用心险恶,不可不防。” “我这半生,深感鹡鸰之悲呀!” 嫣梅还想说什么,跟着陈姥姥睡在外屋的松儿翻了个身,说了一句呓语,陈姥姥发话了:“真没听说过,新娘子入洞房也不害个羞!跟新郎官儿聊上没完了,把孩子都吵醒啦!” 嫣梅娇嗔地瞪了一眼雪芹,憋住笑,吹灭了蜡烛,一头扎在雪芹的怀里。 寒暑更迭,岁月悠悠,转眼之间到了乾隆二十八年。 雪芹仍在日以继夜地撰写着《石头记》。嫣梅在灯下为其誊抄,不时加着朱批、夹批、行批。 松儿也在为阿玛誊抄书稿。 文善与二敦他们总是来一个人借走一批雪芹新写好的书稿,当然总是敦诚来的时候多,他的年纪也轻,马也快,借回去三个人轮流传阅,然后再送来,再借一批走,他们读到感触良深的时候,也在卷首上加批语抑或是赞语。 张宜泉跟鄂拜就方便多了,同住在一个村里,随拿随看,借还自如,张宜泉在读的过程中也时有批注。 乡邻们张三李四的,借阅者也不少,有的还转借给雪芹不认识的人,这其中有许多人在誊抄。因此八十回本的《石头记》,在庙会上屡见不鲜。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5) 《石头记》八十回在庙会上出售,两个人争相购买,互不相让。卖主要价十五两,最后曹桑格出价二十两,把书买走了。 陈辅仁从远处看见。他想追上去问问曹桑格买书的目的,但是人多,杂乱,曹桑格三挤两晃的就不见了。 原来曹桑格回到庄王府,是把这套《石头记》献给世子弘普。 这一天,弘普正趴在自己屋里的炕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石头记》,他的左右有两个丫头为其捶腿、揉肩。 忽然,门外曹桑格喊了声:“回事。” “进来吧,大晴白日的……” 曹桑格入室,请安:“回世子,王爷说八皇阿哥永璇病了。病得还不轻,王爷让您备一份厚礼,去瞧瞧喀。” “他怎么不去,我这儿瞧你送来的这套《石头记》正在裉节儿上。” “王爷说,乾隆老佛爷最器重八皇阿哥,将来也许能承大宝,所以让您时不时去递递稀罕儿。” “原来如此,好!让他们备马。” “都备什么厚礼啊?”曹桑格问。 “就这本《石头记》就是厚礼。”弘普把《石头记》揣在怀里。带着曹桑格出了府门。 弘普坐在八皇阿哥永璇的病榻前:“王爷,你一瞧这本书,立马儿能去八分病。” “怎么呢?”八皇阿哥有气无力的问。 “它提神儿啊,这里头有个贾宝玉,他是含玉而生的人,您甭管真假,新鲜哪。这小子还有个嗜好,专吃丫头嘴上抹的胭脂。” “嗯,是新鲜。” “还有哪……”弘普一言未了,一个家人匆匆跑入:“回王爷,了不得啦,万岁爷驾到啦!” 八皇阿哥一边往起坐,一边说:“都快回避!” 众人急忙从后门跑出,弘普也在其内。 稍顷,乾隆走入屋内。 八皇阿哥跪在床前:“儿臣衣冠不整,冒犯天颜,请皇阿玛圣裁。” “快起来,快起来,你有病。”乾隆上前拉了一把永璇:“快躺下。” “儿臣尊旨。”永璇只好上床半坐。 “是哪位太医给看的病?” “儿臣身体一向健壮,故而对太医不太熟悉。” “吃了药,感觉如何?” “也不见大好。” 乾隆转对随他来的太监:“让太医院派两名医道精深的太医来。” “遵旨。”太监恭身退去传旨。 乾隆从床边拿起那本《石头记》:“这是什么书?” “野史小说。” “曹雪芹是谁?” “不知道。” “这书是哪儿来的?” “弘普拿来的。” “他常来吗?” “不常来,今天是奉庄亲王之命,特来探病的。” “弘普从来不务正业,你要静心养病,要读书该读些好文章,唐诗、宋词未为不可,就是不该读这些杂书。” “儿臣遵旨。” “你养病吧。有什么事派人到宫里来。” “遵旨。” 乾隆拿了那本《石头记》走了。 又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从海淀通往香山的官道上跑来一人一骑,直奔黄叶村而来,那人来到雪芹家门口,叫开门,放下一封信,驰马而去,神情十分紧张。 雪芹拆信展读,嫣梅也来到门口:“谁来的信,这么急?” “敦敏敦诚两家,一月之间有五个孩子死于痘疹……” “啊!” “他说京城里痘疹流传的很快,城外四乡八镇也难逃这场天灾,让咱们防着点儿。” “防?怎么防?说了吗?” “能防还叫天灾吗?不过,我倒有个偏方,也许能管用,赤芍、红花、地丁、桃仁煮服,要找雄猪尾血做引子。” “得了痘疹也得先发烧吗?” “对,高烧不退。” 嫣梅听了磨头跑进屋里,雪芹随后跟来。 嫣梅正用手摸着松儿的上额。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6) 松儿莫名所以:“奶奶,我怎么了?” “别动,孩子。” 雪芹乐了:“你呀,可真是的,别这么大惊小怪的。” “还好,一点也不热。”嫣梅放下心来。 “这样吧。”雪芹找了件大夹袄边穿边说:“我进趟城。把这个偏方儿告诉他们,让得病的人家试试。二来也弄点药带回来,做个防备。” “好主意。今天回不来,明天你可一定赶回来。我给你拿钱来。”嫣梅说完进屋取钱去了。 松儿跑过来拉住雪芹的手:“阿玛,您进城想着给我带两支小字笔来。我的都使秃了。” “好,一定带来。” “要狼毫。” “狼毫可不行,你还小,这么小就用狼毫,腕子就练不出劲儿来了。” “那我也该换字帖了吧,‘柳公权’我都练好几年啦。” “你喜欢什么体的?” “赵孟。” “赵字练不得,甜、软、圆、媚,咱们练点儿有骨气的。”雪芹想了想,接着说:“对,练欧阳询吧,劲险刻厉,于平正中见险绝,自成面目。我给你带一本欧体的字帖来。” “太好啦!明天我给你逮蚂蚱,秋天蚂蚱可肥了。” 这时嫣梅从屋里出来,将一块蓝布包着的钱包递给雪芹:“别心疼钱,来回都雇个脚吧。” “好,我走了。” 几天以后的夜晚,松儿已经睡着了。嫣梅和陈姥姥对坐在炕桌边。 嫣梅有些烦躁地:“这个人可真是的,我还告诉他第二天一定赶回来,这可倒好,都五天了,别是他也传上了。” “哪儿能呢?那么大的人了。准是有事缠住脚了,芹哥儿可不是那没尾巴的麒麟。” 嫣梅用手去摸松儿的脑门儿:“我觉乎着这孩子有点热。” “是吗?”陈姥姥也去摸了一下:“不热,”又用自己的头去顶顶松儿的头:“一点也不热,凉丝丝的。” 雪芹手提一包草药,从一家药铺门内走了出来,不料迎面正遇见陈辅仁,雪芹仍然照常请安:“岳父,给您请安。” 陈辅仁有些尴尬:“哟,曹霑,你是什么时候进的城?城里正闹痘疹。” “是啊,我就是来抓药的。” “那天是你的好日子,可我是又急又气。说的都是气话,一刀两断,断得了吗?走吧,跟我回家,咱爷儿俩好好聊聊。” “改日吧。我急着回去看看松儿。” “我是真想这孩子啊。”陈辅仁说着掏出一张银票递给雪芹:“替我给孩子跟他奶奶买点什么。” “哎。” “过些日子我上乡下住几天,反正如今就我一个人了。你走吧,说起松儿来,我也不放心了。” “哎。”雪芹请了安,转身欲走,听见陈辅仁又叫住他:“霑儿,我得告诉你件事。” “什么事?” “前两天在庙会上,我亲眼看见你三大爷花二十两银子买了一套《石头记》。” “噢?!” “我想他是必有所为呀!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得防着点儿啊!” 雪芹点点头:“我记住啦。”他拜别了岳父,急急忙忙赶回黄叶村。 当他走出了海淀镇口以外,举目抬头只见云淡风清,气朗天晴。远望香山,枫红似火。真是好一派清秋光景,可惜雪芹无心留恋这宜人的秋色,他担心痘疹的蔓延是否已经到了香山脚下。 于是他左手提了一包草药,右手拿了两包点心,急奔村道而来。当他临近村口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松儿一跑一跳的,在路边的草丛中逮蚂蚱。雪芹那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下了。 紧走几步来到松儿的身边,突然喊了一声:“松儿!” 松儿猛地一回头,看见雪芹真是喜出望外,他嘴里喊着:“阿玛!阿玛!”扑向雪芹,原来逮的一把蚂蚱,也顾不得再抓住了,任它们飞的飞,蹦的蹦:“阿玛,您怎么才回来?奶奶都急死了。”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7) “人家让我治病,不能推辞啊,况且得痘疹的人又很多。” “您累了吧!快坐在这块大青石上歇会儿。”松儿说着强推雪芹坐下。 “阿玛刚四十出头的人,走几十里地就累了还行。” “阿玛,您给我捎的东西呢?” “捎来了。” “给我瞧瞧,快给我瞧瞧。” 雪芹提起点心包:“你瞧,一包自来红,一包自来白。” “不对!不对!” “不对?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吃月饼怎么不对?” “我要的是小字笔跟字帖嘛!” “哎哟!我忘了。” “您瞧您,我那支笔都秃了,您不给捎来,我怎么帮着奶奶给您抄书啊?” 雪芹一乐:“哈……”从怀里掏出一本欧阳询的字帖和一支小楷笔:“你瞧,这是什么?” “啊!字帖跟笔,真好!真好!” 雪芹又掏:“两支、三支、四支!” 松儿高兴了:“再变,再变,五支,六支。” “没了没了,就买了四支。” “我不信,不信。”松儿爬到雪芹身上去掏,无意中松儿的头碰在雪芹的脸上,雪芹大惊:“哎呀,松儿,你发烧了!” “是吗,没有吧,我就是有点儿头疼。” 雪芹抱起松儿直奔村内。 松儿伏在雪芹的肩上:“阿玛,我是得了痘疹病吗?” “……不,不是。” “得了痘疹都要死吗?”松儿的热泪沿腮滴下,滴到雪芹的脸上,滴在雪芹的项间。松儿,就是雪芹的命根子,孩子的话,像一把钢针扎在雪芹的心上,他安慰着孩子:“不,不会的,松儿不怕,松儿不哭。”可是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一口气跑进家门。 嫣梅从屋里迎了出来,见状先自一惊:“怎么啦?” “这孩子烧的挺热!” “啊!那……” 雪芹急忙使了个眼色,让嫣梅别往下说:“先让他躺下。”说着进到里屋,将松儿放在炕上。 陈姥姥摸索着跟了进来,坐在松儿身边:“我守着他,不要紧的,先给点开水喝。” 雪芹、嫣梅来到外屋:“咱村里有发病的吗?” “有,双喜嫂家的大孩子昨天就发烧了,今天早上又有两家。可松儿今天早上还好好的。” “我在城里给人家看病回不来,也没想到这病会蔓延得这么快。不过你别着急,我那小偏方儿治好过四五个孩子,药我也带来了。” 雪芹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包草药,递给嫣梅:“雄猪尾血十滴做引子,你熬好先给松儿喝下去,我去双喜嫂家看看。” “你可快去快回。” “哎!”雪芹走了几步又回来:“你别多想,这……不是绝症。” 嫣梅点点头,抹了一把眼泪,转身熬药去了。 在农村找点雄猪尾血并不难,嫣梅先找了雄猪尾血,马上就熬药,药熬好了,晾温了,马上给松儿喝了下去。病情虽然没见大的好转,但是也没见恶化。就这样又过了两天,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这一天雨窗淅沥,秋风瑟瑟。雪芹仍然出去给乡邻们看病。 陈姥姥护理着松儿,嫣梅端着药碗进来:“陈姥姥,咱喂松儿药吧。” “哎,芹哥儿呢?” “给人家看病去啦,就这么两天的工夫,光这方圆就有十几个孩子得了痘疹。” “别说了,今天是八月十五,过了节就好了。松儿,吃药,来,姥姥扶你。” “松儿,松儿!”嫣梅呼之不应,她仔细一看,只见松儿气喘吁吁,鼻翅扇动:“啊,松儿,松儿,你醒醒,你醒醒啊!” “怎么了?”陈姥姥用手摸索着:“怎么了?” “不好,怎么都叫不醒啦!” “快,你快去找他阿玛!” “哎!”嫣梅答应一声,拔腿就走。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8) 嫣梅冒着凄风冷雨奔跑在村街上,嘶声喊叫:“雪芹!雪芹!” 雨水湿透了嫣梅的衣服,她仍然在奔跑呼号:“雪芹!雪芹!” 嫣梅的头发已然湿透,脸上满是雨水:“雪芹!雪芹!”她前街后街的四处寻找。 恰在此时,雪芹提着药箱,打着油布雨伞走进村来,一见嫣梅焦急的神情,忙问:“怎么啦?” “松儿怕是不好!……” “啊?!”雪芹闻言三步两步冲向家门。 雪芹和嫣梅来到里屋急切地叫着:“松儿!松儿!”只见松儿昏昏沉沉地在说呓语:“蚂蚱!蚂蚱!给阿玛下酒!”雪芹含泪抚摸松儿,又听见松儿喃喃地说:“笔!笔!快给我笔。好,我要给阿玛抄书呀!”雪芹把一只小楷笔放在松儿伸着的小手里。松儿紧紧握住,还在说着:“再变,再变,五支,六支……”声音渐弱,毛笔滑落在炕边,气绝夭亡。 嫣梅痛哭失声;陈姥姥捶着胸口哭喊着:“让我这瞎老婆子替了你去吧!替了你去吧!老天爷呀老天爷!你怎么这么不睁眼哪!” 雪芹痛子心切,昏阙气闭,“扑通”一声,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像是塌了一面山墙。嫣梅惊呼:“雪芹!你可再不能有个好歹啊!……” 阴霾的天空飘洒着片片枯叶,冷雨潇潇敲击着奇峰峡谷。 泥泞的官道,荒凉的田野里。张宜泉和鄂拜左右搀扶着断肠的雪芹,护送着松儿的棺木走向穴地。李鼎、嫣梅和陈姥姥尾随于后。 几只昏鸦凌空哀鸣而过,一丘小小的新坟立在路边,坟前放着两包点心。嫣梅搀着陈姥姥站立坟旁。李鼎扶着雪芹站在一边。众人良久无语,默然肃立。 突然,雪芹大叫一声:“我的松儿!你带走了我的心哪!”扑倒在地,一口鲜血,喷在坟前。 嫣梅跪倒在地扶住雪芹,嘶声地惊呼:“雪芹!雪芹!你不能再伤心啦!” “让他哭吧!哭吧!”李鼎转身拭泪。 雪芹从墓地归来便卧病在床,一病不起。没有几天就显得形容憔悴病体支离。虽然如此,由于他痛子心切,好几次在嫣梅忙于家务的时候,偷偷地跑到松儿的坟前痛哭一场。 乡邻们时有所见,在那愁云密布之下,雪芹坐在松儿的坟前,不是二目凝滞望着新坟,便是坐在坟前低声饮泣。 乡邻们也时有所见,松儿的新坟上放着毛笔、字帖、月饼、清茶。这定而无疑是雪芹亲手安放的。 谁在松儿的坟前遇到雪芹,都一定想方设法把他搀回家来。 嫣梅除去延医煮药、精心照顾雪芹之外,几乎是再不离开他半步,实在不得分身,就请双喜嫂来监视雪芹,要不就托人捎信,请李鼎来住些天。 经过如此安排和嫣梅细心的照料,雪芹的病情确实渐渐有所好转,体力也渐渐有所恢复。 北风呼啸,大雪纷至。转眼之间到了乾隆廿八年(癸未)的大年三十。雪芹家里,虽然火盆烧得很旺,但是仍然驱散不尽袭人的寒气。 雪芹依然面容清癯,精神尚称可佳。他手里拿着一个很小巧的兔儿爷,两眼凝视着前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少顷,他把兔儿爷揣在怀里,准备出门。 嫣梅拿着空面盆从屋外进来,准备舀面,见雪芹欲出门去,急忙劝阻:“雪芹,这么大的雪,就别出去了;再说,你的病又刚好点儿。” “不碍的,表大爷、少臣、墨云他们说好的,都来过年。我上村口迎迎他们,顺便也活动活动。” “今天大年三十儿,我不扫你的兴!你可得快去快来,别让我满街满巷地去喊你,让街坊四邻都说这两人一会儿都离不开。” “嫣梅,你说到这儿,我给你看样东西。” 嫣梅不解地看着雪芹,见他从书稿上一个盒子里取出碧玉麒麟锁。 嫣梅笑了:“我当是什么稀罕儿,陈年旧物,你又把它翻腾出来干什么?!” 雪芹又递过书稿:“你再看看这个!”他指着书稿上三十一回的回目,上句仍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下边被改为:‘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9) 嫣梅百感交集,依偎在雪芹的怀里:“雪芹,你怎么忽然想起来,改回目的呢?” “我太感激你了,不是你在我身边……” “雪芹!……” “如今要紧的是时间,让我赶快把书写完,这一生心血能流传后世,死,也就瞑目了。” “不许总想着死呀活的!你去活动活动吧!快去快回!”说着拿了一块包衣服的蓝布,为雪芹披在肩上,目送雪芹走出门去,自己却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雪中,海淀镇街头,悬灯结彩,摆摊儿的一份儿挨着一份,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派节日景象,好不热闹,李鼎提着两瓶酒,穿街而过。突然,他遇到庄王府的一个老家人,与李鼎相互请安。寒暄之后,把李鼎拉到旁边,与其耳语片刻而别。 李鼎提着酒,冒着风雪,直奔黄叶村,一进村口,忽然一阵哭声顺风传过。李鼎循声看见大道北边,小花栏儿义地内,似有一人冒雪坐在地上哭泣。他走过去细看,只见一个精巧的兔儿爷放在松儿坟前,雪芹似呆如痴,坐在坟旁。雪花挂在眉梢鬓角。落满衣襟,俨然似雪人一般。 李鼎一惊急忙跑过去:“雪芹,你,你这不是成心糟踏自己吗?!快跟我回家!”说着,搀起雪芹来寻归途。 李鼎扶着雪芹进门就喊:“嫣梅!嫣梅!” 嫣梅、陈姥姥同时走出屋外。 李鼎埋怨侄女:“嫣梅呀!我说你可不是一回了!雪芹病得这样,你怎么还叫他上松儿的坟上去呐!” “他说今儿个好点儿!出去绕个弯儿迎迎您。” “哎呀!他又上松儿的坟上哭去了! “哎!我这心里也是憋闷呀!想起来就难受……” “快进屋吧!”陈姥姥拉着雪芹边走边说:“芹哥儿,把心放宽着点吧!大年三十儿,别难过,咱们得图个吉利儿不是?” “哎!图个吉利儿,从明天起,大年初一我就不哭了,打起精神来,接着写书!” 嫣梅、李鼎跟入屋内。 “写书!还提你那书呐!出了大事儿啦!” 嫣梅急切地问:“大爷,什么大事儿?” “刚才我在海淀镇上去买酒,遇见一个庄王府的老陈人儿,他说乾隆爷在八皇子永璇府里拿了一本《石头记》,看完了还要看,曹桑格就弄了一套八十回本的,呈给庄亲王,还说书是谤书,写书人乃罪臣曹之子曹霑,庄亲王已然把书呈入大内了。” 雪芹一愣:“书进了大内啦?” “已然好几天啦!”李鼎回答。 嫣梅自语:“只怕是凶多吉少。” 众人默然无语。稍顷,突然有人在使劲儿地砸门,同时大声地喊着:“姓曹的是在这儿住吗?有人吗?有人吗?” 众人俱惊。 “你先躲躲。”李鼎来扶雪芹。 “咳,躲得了初一,还躲得了十五!” “别慌,我去看看。”嫣梅说罢推门出去。 街门外,一乘二人抬的肩舆停在门口,两名轿夫仍在敲门。 嫣梅打开街门:“曹先生是住这儿,谁找?” 轿帘启处走出来一个女子:“嫣梅姑娘,是我。”她一边说一边将一锭银子给了轿夫。 嫣梅辨认半晌:“您是……” 来的女子嫣然一笑:“在街门口看不清楚。”说着拉上嫣梅走进屋内,雪芹疑惑地盯着跟嫣梅进来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一边掸着雪,一边说:“怎么,不认识啦?我是小红啊。” “啊——”雪芹感到意外,“可您来……?” “承蒙庄亲王恩典,准我开户回家了。” 嫣梅过去拉住小红的手:“这是喜事儿啊!给你道喜!” “还有更大的喜事儿呢,所以这个时候我也得赶了来。” “更大的喜事儿?”李鼎有些莫名其妙。 “是啊,芹哥儿,是这么回事儿。有一天我正在给庄亲王捶腿,您那位三大爷,托着一套您写的《石头记》进来了,他说:‘奉世子之命,找来了一套《石头记》,怹让我给您送来啦。’庄亲王问:‘是乾隆爷要的那野史小说吗?’他说:‘正是。’王爷让他搁到桌上,明天进宫带了去就是了。可您三大爷说:‘写书人是已故罪臣曹之子,名叫曹霑,也是奴才我的侄子,据奴才听说,这是一套淫书,又是谤书,如果因此招来祸事,奴才可是揭举在前,什么后果都不与奴才相干啦。”王爷点点头,他退出去了。可我越听越有气,哪有亲大爷害亲侄儿的呢?我就跟王爷说:‘您甭听曹桑格的,都是他的坏。曹家两次被抄就够惨的了,如今就剩下曹霑一个人了,住在山沟沟里,何必非得赶尽杀绝,只要您高抬贵手,自然是添福添寿的。’可王爷摇摇头说:‘你不懂,曹桑格已然揭举了,我就不能不呈入大内,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我也得担沉重。’我说:‘您看这么着行不行?找个人把书中那犯恶(wù)的都删了去,不就行了吗?’可王爷说:‘非亲非故,谁肯办这种事儿。’我当时灵机一动:‘有个人准肯办。’王爷问我是谁,我说是曹霑的岳父陈辅仁。王爷乐了,他说:‘你这丫头片子,还挺机灵的!’今天我临出府之前,王爷跟我说:“乾隆爷看了《石头记》说写得不错,可惜没完,要补上贾家沐皇恩又兴旺了才好。芹哥儿,您说这不是喜事儿吗?”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30) “阿弥陀佛!是喜事儿,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儿!”李鼎喜形于色。 “大爷……” 李鼎一扬手止住嫣梅,接着说:“小红姑娘,你可真是个有心路儿的人哪!我们正为这件事着急呢。你这一来总算满天云雾散啦!好!好!” 李鼎只顾称赞小红,没有注意到雪芹。谁料雪芹此刻已然气得面色如土,双唇抖颤…… 嫣梅一回头,看见雪芹的样子,感到不妙:“雪芹!” 嫣梅一言将出,雪芹霍然而立,抓起笔筒,狠劲儿地向《悼红轩》三字横额打去,哗啦一声,纸被打碎,木框横额也被打掉半边,彩笔击染满额满墙,陆离斑驳。 众人大惊:“啊?!” 雪芹转过身来,痛心疾首,仰面高呼:“想我曹霑生在朱门,身历富贵,几番沉浮,才能得识隐微。二十年来,埋头著书,堪堪大业将成,不料却中了他们釜底抽薪的诡计。可惜我这半生心血,竟然毁于一旦。毁了我的书,就是要了我的命啊!” 小红听罢,似有所悟,她迟迟疑疑地说:“芹哥儿,这么说,是我害了您啦!” “这,不怨你。”嫣梅上前扶住小红。 “唉!”小红一声长叹,转身夺门而去。 小红这一走,使雪芹明白了自己刚才不该失态:“小红,是不怨你呀!不怨你!冰天雪地的,这么黑了,你上哪儿去!” 李鼎伯侄齐呼:“小红!小红!你回来!”随即追出。 雪芹也尾随于后去追小红。 村口外,狂风卷着恶雪漫天飞洒。 小红嘴里哭述着什么,在风雪中狂奔。 “小红——小红——”嫣梅伯侄的呼叫声从身后传来。小红依然狂奔不止。 雪芹也在追呼:“小红,不怨你,不怨你呀!……” 丁少臣拉着一匹驴来到雪芹家的门口,鸭酒鲜蔬满负驴背:“雪芹!雪芹!我可挣了大钱了,咱们过个好肥年吧!” 少臣一言未了,只见陈姥姥跌跌撞撞走出门来:“少臣哪,他们都去追小红去了,咱们也去,闹不好要出人命的。” “您别去了,我去。” “嗐!走吧!” 风雪中,雪芹边追边喊:“小红,小红……”声音微弱不能远传。 雪芹气喘吁吁,步履踉跄,落在后面,不慎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恰巧正是松儿的坟前,小兔儿爷被风吹下坟顶,歪倒在雪地上。 雪芹跪爬而起,拾起小兔儿爷捧在胸前:“松儿,阿玛陪你来了,这么大的风雪,你很冷吧?”他解下身上的棉袄,覆盖在松儿的坟上,然后吟道:—— 满纸荒唐言, 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雪芹言罢仰面跌倒,溘然长逝。 过了一会儿,少臣扶着陈姥姥正好赶到,少臣一眼看见:“这儿,芹哥儿在这儿!芹哥儿!芹哥儿!” 陈姥姥扑上前去大声呼叫:“芹哥儿!芹哥儿!你醒醒啊!”她的手触及雪芹的口鼻,不由得“啊!”了一声。陈姥姥被极度悲痛所刺激,突然二目完全复明!“我的眼睛能看见啦!我的眼睛能看见啦!可是,芹哥儿,我永远再也看不见你啦!芹哥儿啊——” 陈姥姥的哭声,引来了欢度除夕的墨云。 少臣流着眼泪跟墨云说:“芹哥儿走了,走了,才四十八岁呀!……” 墨云双手合十,悲痛欲绝,她扑倒在雪芹的尸体旁,力竭声嘶地高喊了一声:“雪芹!……” 尾声 魂归离恨天鹅毛大雪漫天飞洒,真如撕棉扯絮。狂飙怒吼其势猎猎肃杀。 嫣梅、李鼎、墨云、小红、丁少臣和陈姥姥,他们每人手捧一海碗酒,眼含热泪,高声呼唤:“雪芹,你回来吧!雪芹,你回来吧!雪芹,你回来吧!……” 其声哀怨,山河欲泪。其势忧伤,天地同悲。 此时此刻的墨云,已然是欲哭而无泪,她以颤抖的声音哀哀吟道:——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向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此时,风清雪霁,朦胧中天地一片苍茫静寂。远处传来几声稀落的爆竹炸响,其情尤为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