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你们不要走,我是来找玉莹姐帮我出个主意的。” 紫雨和墨云没有理睬他,只留下一声窃笑,便手拉着手悄悄地走了。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5) 玉莹坐在炕上,盘着腿,倚在枕头上读书,见此情形放下手中的书卷,故意打趣地问:“怎么,五婶又难为你啦?” “唉!别拿我开心啦,快给我出出主意吧。我又遇到难题啦!”雪芹把写书所遇到的难处,从头到尾跟玉莹说了一遍。玉莹听了之后,想了半天,然后说:“这果然是个难题,让我好好地想一想。” 玉莹思索当中,突然眼睛一亮,向雪芹表示:既然在书中设置了贾元春这一人物,为什么不能按傅尚书家的情形,也让她回趟娘家省亲呢?借贵妃省亲影射当年圣祖南巡,影射乾隆下江南,能吐出心中多少忆昔之感啊!荣宁两府修这大观园,盖造省亲别院,别讲银子成了粪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是顾不得了。到头来,金银花得像淌海水一样,买来的不过是一场虚热闹。这才是:“三叉河下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 雪芹受到启发,霍然而立:“对呀!骄奢淫逸,财势薰天,在书里我要处处重彩,点滴入微,都把它写得淋漓尽致!” “这还不够,在书里还要添一个甄家,世居江南,惟有他家接驾四次,江宁父老不问而知,当年南巡是谁家接驾四次,你所指的是谁,斥责的又是什么,明眼人岂不一望而知、一目了然了吗?” “这……好虽然好,不过,是否也太显露了?” 玉莹向雪芹嫣然一笑,然后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炕桌上写下四个大字“有胆有识”。 “这就要看你的胆量了。”玉莹说罢转身走去。恍惚之间人就不见啦。 雪芹急呼:“玉莹!玉莹!”雪芹从梦中惊醒:“玉……噢!原来是南柯一梦!办法倒是个办法,不过……” 金鸡高唱,东方破晓。曙色已然破窗而入。 雪芹把油灯吹灭,下了炕,伸伸懒腰,拿起水桶和扁担去挑水。 井台上遇见一个老太太也在打水,但是显得十分吃力。雪芹刚要上前去帮她,可是从身后跑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妇女,她边跑边喊:“陈姥姥,我来,我来!” “我能行,一回打半桶,多来两趟。双喜嫂你家里也挺忙的。” 雪芹急忙赶上一步:“陈姥姥,您老人家一直就住在这黄叶村?” 陈姥姥看着来人好面熟,一时忘了回答。 心急口快的双喜嫂说:“是啊,陈姥姥原先住在城里,给人家佣工。东家姓曹,出了事,抄了家。陈姥姥才回老家来住的。” 雪芹乐了,整了整大褂往前上了一步,请了个安:“陈姥姥,您瞧瞧我是谁?” 陈姥姥老眼昏花的看了半天:“你是霑哥儿?” “没错儿,我正是曹霑。” 陈姥姥顿时喜泪盈眶,扑过去拍打着雪芹的前胸,还捏了捏他的胳膊:“阿弥陀佛呀,谢天谢地!多壮实啊!好好,穷也好富也罢,有个壮实的身子骨儿,比什么都强。” 双喜嫂子一拍大腿:“哟!原来你们认识。” “我给你们引荐引荐,这就是曹家的大少爷,千顷地一棵苗。这是,大伙儿官称儿的双喜嫂。” 雪芹赶紧请安:“请双喜嫂子安。” “她是个火爆脾气,直性子,又是个热心肠儿的人。刀子嘴豆腐心。走,跟我回家,我给你做顿你没吃过的乡下饭。可得好好说说话儿。” “我给您挑着水。” “能行吗?” “嗐,身强力壮的,没有三天的‘立笨’。陈姥姥,您给带个道儿。” “你那副水桶呢?” “我挑着哪!”双喜嫂说。 雪芹和陈姥姥走在村街上。边走边谈。 “乾隆四年出了那场大祸,我是佣工自然把我放了。偏巧房东要卖房,这黄叶村是我的老家,还有三间破土房,我就回来了。” “您不是有个儿子在书局里学徒吗?” “嗐,早出师了,柜上管吃管住,一个月三两银子的工钱,一个月回来一趟,给我送银子,再住两天。”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6) “成家了吗?” “就是这事不可心,要不我早抱上孙子啦,嘿,有哪个合适,你也给张罗着。” “好,我一定留心。哎,陈姥姥,这么着吧,您搬到我那儿去,我侍候您,咱娘儿俩呀也搭个伴儿。” “哈……你真会打哈哈,你侍候我,我承受得起吗?哎,到啦。”陈姥姥把雪芹带回家给他做的是黏高粱面的元宵、黏棒子面的切糕,这两样东西雪芹还真没吃过。除此以外还有一碟小葱拌豆腐,一碗花椒盐水煮毛豆,一小壶的白干酒。雪芹吃了个酒足饭饱,踏着月光带醉而归。 雪芹彻夜书写,疲乏困倦,经常伏案睡去。 黎明时分,嫣梅拿着个包袱来给雪芹送一件自制的棉衣。她轻手轻脚解开包袱,取出棉衣放在炕上,然后叠好包袱皮,想扫扫地,收拾收拾屋子,又怕吵醒表兄,闲坐无聊只好翻阅雪芹的书稿。看着看着不觉失声哭泣。 这哭声将雪芹惊醒:“嫣梅,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了?” “我在看你昨天夜里写的书稿,金钏投井自尽的一段。好烈性的金钏,好姑娘。我自愧不如,其实我就应该自裁。遗憾的是不忍撇下待我胜似亲生的伯父……”嫣梅说不下去了,又哭啦。 “你别哭了,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你就把它看成是一场恶梦吧。” “唉,也只能如此才能苟且偷生。” “表妹!”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有个想法,你看能行吗?” “你还没说,我怎么知道?” “我闲着也是闲着,我想帮你抄书!” “好啊!你还可以把你的想法、看法都批注在书稿上,可以让我们得以沟通。” “你把已经写好的书稿都给我吧。我带走,今天晚上就开工。” “好,我送送你。”雪芹说着把书稿整理好,找了一块包袱皮儿将书稿包好,送嫣梅出了村口,上了大道,雪芹才往回走,他走着走着忽然想起来,在小说中要安排的一段情节,又怕忘了。马上从腰间解下褡包,从中取出绣春为他改制的毛笔和十几张白纸,找了块大石头当桌子,把纸铺在上面,书写他小说中要安排的情节。 他经常这样,无论走到什么地方,灵感所至,想到什么拔笔就写,香山樱桃沟是他常去的地方,他在山上写过、溪边写过、元宝石边写过、卧佛寺中写过。但是,每用一次绣春为她改制的毛笔,对绣春的怀念之情,就涌上心头一次,有的时候,手里拿着笔,眼里看着笔,滴滴热泪竟自沿腮而下。 他为了写书,经常吃不上饭,把米饭闷糊了,加水改成粥,不说十有八九,也是十有六七。有一回煮了一锅面条,不单面汤沸出锅外,把一炉子的火也熄灭了。 雪芹愁眉苦脸:“唉——这顿饭又吹了。喝酒去吧。” 香山脚下,黄叶村村口有一座关帝庙,由于年久失修,神像倒塌,殿堂破败,逐渐变为一家酒馆,酒馆门前一棵老槐树,枝叶茂密,浓荫匝地,远望香山一片葱茏之中,夹杂着团团红枫。静宜园、十方普觉寺金顶碧瓦,隐约可见。 雪芹跟鄂拜在酒馆里喝酒聊天。 鄂拜说:“雪芹兄,野史小说我也瞧过几本,人家都有回目,前后连接。您的小说怎么有时候有目录,有的时候没有目录,而且是一段一段的,谁也不挨着谁呢?” ““哈……我写书必须有感而发,所以互不连接,回目,想到好的回目自然写上,没想出来就先空着。等全书写完,我再分出章回,纂成目录,方是全璧。” “原来如此。怪不得把贾雨村写得那么令人发指,我们那位佐领就很像他。好,好。想来这种写法必定是笔笔精彩,字字珠玑。” “不敢当,不敢当。掌柜的再给我们来一斤状元红。” 掌柜的满脸堆笑:“曹先生,您的酒账可是满了一两银子了。再赊……” “哎,记到我的账上。”鄂拜说。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7) “是喽。”酒店掌柜的去打酒。 鄂拜小声地跟雪芹说:“奸商奸商,无商不奸。” “也别怪他,他是怕到月头关了钱粮不够还酒账的,故而还给我留下五钱银子的菜钱。” “哈哈,雪芹兄真是宰相腹内能撑船啊!”鄂拜喝了一口酒,突然一拍桌子:“嘿!对了,雪芹兄,你不是颇善丹青水墨嘛,这个酒馆掌柜的还有办法卖画,你画一幅,让他开开眼。” “不行,不行,我那两下子……” “您就甭客气了。掌柜的,你这儿不是备有文房四宝吗?” “有啊。” “拿出来,曹二爷要做画。” “好嘞。” “不行,不行……” “您就请吧。”鄂拜把雪芹愣拉到另一张备好纸笔的桌边。 “可画什么呢?”雪芹拿起笔来饱蘸浓墨,略一思索便欣然挥毫,一幅墨竹立刻跃然纸上。笔风苍劲挺拔伟岸。 “好!太好了!”鄂拜的惊讶显得出乎意料。 “行嘞!曹二爷您接茬喝,这张墨竹少说也能卖二两银子。可惜的是没有印章。” “谁说没有,你有印泥吗?” “有啊。”酒店掌柜的取出印泥。放在桌上。 “给我一块豆腐干,再弄根树枝来。” 掌柜去拿豆腐干,鄂拜也弄来了树枝,都交给了雪芹,只见雪芹以树枝当刀,在豆腐干上三划五划,一枚图章立时刻完。蘸了印泥,印在画上竟是“燕市酒徒”四个篆体汉印。 “嘿,这跟变戏法儿似的。敢明儿我买块石头,烦您也给我刻个闲章。” “什么闲章?” “健锐营酒鬼。” 三人大笑:“哈哈,哈哈……” 天高云淡秋风送爽。今日时逢九九重阳。所以李鼎伯侄来会雪芹。嫣梅推门进来:“表哥,我大爷来了。” 雪芹在睡梦中被惊醒,急忙下地请安:“表大爷,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李鼎笑了:“你可真是写书都忘了日子啦,今天是重阳节,我们是来登高的。” “没错儿,我们也是来登高的。”门外的人边说边走进门来。 “哎哟!原来是敦氏昆仲跟文四爷。稀客,稀客。后边还有谁呀?” 敦诚说:“两个家人,拿了些酒食。” “鸡、鸭、鱼、肉。”文善有意打趣。 然后与李氏伯侄彼此见礼、请安。 “诸位,既然是来登高,咱们何妨真的登一登高处呢?” “上哪儿?” “毓皇顶。” 敦敏问:“表大爷能行吗?” “毓皇顶看墨云,我一定去。” 敦诚说:“我搀着您,再不行我背着您。” “哈哈……不用,不用。” “咱们是说走就走。”文善抓起自己带来的三弦。 雪芹奇怪:“你带弦子来干什么?” “嘿,你等着吧,好戏在后头。” 雪芹及敦氏昆仲等一行八人攀登在香山的小路上。 嫣梅和敦诚轮流搀扶着李鼎往山上爬,他们大家走走歇歇,歇歇走走。 好不容易登上了毓皇顶,不料墨云早已等在庙外。 雪芹非常奇怪:“惠明法师,你真的得道成仙了,怎么就知道我们会来?” 墨云嫣然一笑:“天机岂能泄露。” 大家面面相觑!莫明其妙。 “怪哉,怪哉,未卜先知,倘若真能如此,我也出家吧,幸好我还是孤身一人,赤条条往来无牵挂。”文善自言自语开着玩笑说。 墨云拉过来嫣梅与其耳语,嫣梅立刻笑弯了腰。 “咦?表妹……” 嫣梅止住笑声,用手指着大家:“袞袞诸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竟然被一语所迷。令人可发一笑。” “我真胡涂了。”敦敏看看雪芹,表现出茫然不解的样子。 “唉,今天是什么日子?”墨云发问。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8) 文善回答得最快:“重阳节呀。” “着啊!师傅让我在此迎接登高进香的施主,不是专等你们诸位。” 雪芹一拍脑门儿:“我的天哪!是我自作多……” 墨云“嗯——” “多……多嘴!” “好了,好了。快进庙吧。”文善招呼着众人正欲进庙。 不料墨云把脸一沉:“站住!不准进去!” “为什么?”雪芹又不明白了。 “佛门净地,这鸡鸭鱼肉岂能进入。” “原来如此。”雪芹跟大伙挥挥手:“咱们就打地摊吧。” “走,我有素斋奉献。李老爷、嫣梅姑娘请。”墨云让进李家伯侄,然后跟雪芹等四人说:“对诸位,只有清茶招待了。”说完走进庙去。 “得,也不算老干的。”文善在自我解嘲。 两个仆人打开食盒摆好杯盘,雪芹等人开始饮酒。 文善拿过来三弦,边解去琴囊边说:“雪芹,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带着弦子来香山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拜读了大作,被宝玉探晴雯一节感动得泪飞涕零。故而我写一段岔曲,名为《嗑指换袄》,我唱唱,请三位指教。” 雪芹首先鼓掌:“好,好,您甭客气,唱吧。” 文善恭恭手,调动琴弦,悠然唱道: 饮恨含冤,俏丫环病卧在床前, 叹晴雯自离荣府,病势沉绵。 荡悠悠一缕香魂犹未散, 更可恨嫂嫂出门竟不还。 想当年在怡红院, 病补孔雀裘,撕碎了泥金扇。 终日里寻花斗草戏秋千, 也无非是秋纹、麝月、佳蕙同春燕。 闷来时,无拘管, 不往稻香村就奔梨香院。 寻找那一班女伶, 喧呼戏耍多留恋。 到如今,繁华转眼尽皆空, 只身带病把家还。 人生在世似浮游, 多情的宝玉难相见,我准备着长恨相思入九泉…… 墨云在自己的寮舍中为李氏伯侄预备了四样素菜,一壶清茶。 墨云举杯:“我们只能以茶代酒了。您二位请吧。” 大家边吃边谈,墨云突然发问:“嫣梅姑娘,您还记得小红吗?” “怎么不记得,紫雨走了之后,小红就来了,咱们四个人在榭园住了小一年了吧,怎么,有她的消息?” “嗯,我们倒是常见面。” “嚄?” “二次遇祸之后,她被带到庄亲王府,庄亲王把她收作通房丫头,故而她常陪着福晋到我们庵里来烧香,也经常问起芹哥儿和你们伯侄的消息。” 李鼎点点头:“是个有良心的孩子。” “敢情。”墨云接着说:“有一回她知道芹哥儿就住在山下,生计维艰,马上就褪下一支金镯子来。” “你收了?”嫣梅问。 “哪能啊,芹哥儿的脾气秉性我还不知道。唉!这么善的心术,可怎么会不得好报呢?” “怎么啦?” “有一回她来,跟我掉着眼泪说了一件事儿。她说,有一天晚上,她伺候完庄亲王回到房中,点上油灯,卸去簪环,脱了衣服正要上床入睡,不料逼死紫雨的王世子弘普,从帐子后面钻了出来。 “当然把小红吓了一跳,弘普的来意自然不问可知。 “小红一面拒绝,一面躲闪,一面向弘普申明,自己已经是王爷的人了。 “岂料不说还好,这一说弘普更来劲儿啦!他跟小红说:‘你跟老头子睡觉,那有意思吗?’‘你私下里打听打听,这府里漂亮的丫头,哪个没得过我的好处?你敢不顺顺溜溜的,我就掐死你!’ “就这样,小红又毁到弘普的手里。” “真是造孽啊!”嫣梅闻之动容。 “人伦败坏,禽兽不如。阿弥陀佛,让界外人不能不恼。”李鼎把筷子拍在桌上。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9) 三人面面相觑,黯然无语。 这时,文善的歌声传入寮舍。 那宝玉轻离荣国府偷出大观园, 直奔那晴雯的家中把多情看。 但见她支离傲骨瘦如柴, 香消玉损芳容变, 多情公子痛伤情,连将姐姐低声唤。 惊醒了俏丫环, 连说道:莫非是梦中来相见。 可怜我徒负虚名苦含冤, 硬说是狐媚把人缠。 今既与你得相见, 能让我即死黄泉也心甘。 嫣梅跟墨云、李鼎说:“这是谁写的,真不错,咱们瞧瞧去。” “好。”墨云起身答应。她们出离寮舍来到山门以外。 文善仍在弹唱: 晴雯说到伤心处, 咯吱吱把两根葱管的指甲齐嗑断。 递与公子在手中擎, 颤声道:想奴之时将它看。 这公子似醉如痴肝肠断,只哭得泪眼 扑簌(卧牛)长吁短叹。 又见她强扎挣把身翻, 爬扶起,吁吁喘。 忙将那贴身小袄轻轻脱下, 连声说:快将你锦衣脱下同奴换。 公子领会其中意, 急将锦衣脱下替她穿。 只累得那晴雯虚乏玉体津津汗, 颤声说:从今就死总心甘。 恰此时窗外有人说真大胆, 原来是晴雯的嫂嫂把家还。 那宝玉眼含热泪忙离去, 到后来幻境才结未了缘。 众人一齐鼓掌:“好,好,真有高的。” 雪芹举杯在手:“文善兄,我敬你一杯,一谢你这段岔曲写的好,唱的也好。” “您夸奖了。” “二谢你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启迪。” “你也想写岔曲啦?” “非也。” “非也?!”文善及众人殊为不解。 “我不是想写岔曲,我是想把我写的书编成马头调,连说带唱,就在黄叶村头上那家酒馆里,定期说唱给乡亲们听,倘若乡亲们喜欢听,那就是说我的书写得有点儿意思,否则就返工重写。” 嫣梅首先赞成:“这是个好办法,给走黑道的人照个亮儿。” “对,有道理。”敦诚也很赞同。 “怎么样,文善兄,一四七您来唱岔曲,二五八我开大书,如何?” “您饶了我吧,打我们家到香山,来回一百里地,一个月九趟,您想累死我,这把弦子我双手奉赠,您自个儿唱吧。我们家还要我哪!”文善的一番话,引得众人笑声一片。 登高的盛会大家尽欢而散。雪芹回到黄叶村,仍然日以继夜写他的《石头记》。 这一天,雪芹在书稿上写下一条回目:《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他刚要动笔,却又停下来默想沉思:“借省亲写南巡,为了一场虚热闹而鱼肉百姓自然是好主意,可是傅家的贵妃替皇帝被刺死在木兰围场,和宝珠姑娘代公主和番的事,仍然不能告知天下,这……应该找谁议论议论呢?” 黄叶村中别无可谈的对象,只有找大师兄,故而雪芹翌日绝早便来到张宜泉的家,向其说明来意。 张宜泉想了想说:“这的确是个难事,既不能明说,又要让人知道。我也没什么高明的办法。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或许能受些启迪。” “好,好。” 张宜泉与雪芹登上香山,来到一处废寺,断壁残垣荒草满径,人烟罕到,满目苍凉。 张宜泉指着这些遗迹说:“雪芹你看,这座废寺原名广泉寺,年久失修故而倒塌,烟火久断,寺无僧侣。但是你看这些基石、断壁、碑座、石阶,可以想象当年的轮廓,似乎有呼之欲出,唤之可现之感。我还做了一首小诗,你且听好: 君诗曾未等闲吟, 破刹今游寄兴深。 碑暗定知含雨色,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0) 墙可见补云阴。 蝉鸣荒径遥相唤, 蛩唱空厨近自寻。 寂寞西郊人到罕, 有谁曳杖过烟林。 雪芹吟哦着其中的两句:“‘碑暗定知含雨色,墙可见补云阴。’就是说只见其影,不见其形。” “也可以说‘一歌而两声’。” 雪芹频频点头,体会着“一歌而两声”的用意。 雪芹和张宜泉从广泉寺归来,经过村口的酒馆,掌柜的出来将雪芹拦住:“曹二爷、张先生二位请留步。请进来喝壶茶、歇歇脚。我还有下情回禀。” 雪芹和张宜泉走进酒店坐定。掌柜的献上茶来,然后在桌上放了四两银子:“曹二爷,您那张墨竹卖了四两银子,我拿一两顶酒账,下余三两您收好。” “这一两送给你做酬金。那二两存在柜上,我要有用自然来拿,不用就顶酒账。” “好嘞。谢谢曹二爷啦。”掌柜拿了银子,还请个安。雪芹说:“给我们上酒吧,今天我请客。” “别价!今天我请客。您稍候,马上就到。”掌柜的满心欢喜的备酒去了。 雪芹继续跟张宜泉议论写书的事:“一歌而两声的道理我是懂了,但真的运用起来,又容易不得要领,比方说:隐真,极易,演假,也不难,难在隐真又得让读者知真,演假也能让读者知假。” “这些事只能在运笔中表达,局外人不知作者胸中构想,难于做细致的论断啊。” “可也是。” 酒馆掌柜用托盘上酒上菜:“酒到,菜到。” 鄂拜一步走进酒馆:“我也到了。” “哈,真巧!”雪芹挺高兴。 “请坐,请坐。”张宜泉让座。 鄂拜还没坐稳,自个儿先给自个一个嘴巴。 “哟!这是怎么啦?”雪芹问。 “唉,都怨我多嘴,那天打这儿回去就跟我们佐领夸您的画儿画得好,没想到,招了事啦,他兔崽子让我求您给画张扇面。求您吧,给您添麻烦我不落忍,不求您吧,他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又惹不起他,你们二位说,我可怎么办?” 雪芹说:“那就画吧。” “唉。他还有要求呢!” “什么要求?”张宜泉问。 “他儿子要去赶考,一要画一幅喜雀登梅画,二要题上一首吉利的诗,三,他说他们家祖上出过王爷,要把这份意思写在诗里。” “唉——这不是岂有此理吗?”张宜泉面呈不悦。 “嘿……”雪芹一阵冷笑:“好,我给他画,而且条条依从。扇面儿哪?” “带来了。”鄂拜从怀里取出扇面儿,铺在桌上:“掌柜的,借你的笔墨颜料用用。” “有。”酒馆掌柜立时拿来摆好。 雪芹面呈嘲弄之色,抓起笔来抹抹点点一挥而就。 扇面上画的是,一只麻雀站在一枝梅花上,所题的诗为:“扇扇取风凉,王子上学堂。八月中秋考,头榜状元郎。” 鄂拜连声夸赞:“真棒,《喜雀登梅图》诗也题得好,三条要求都占全了,得,我算交差了。” 张宜泉接过扇面儿:“让我瞧瞧。”他呷了一口酒,原要欣赏扇面儿,但是刚看了一眼,一口酒全喷在扇面上——噗! “嘿,您这是怎么啦,张先生?” 张宜泉缓上一口气来问鄂拜:“你会没看明白这首诗?这是藏头诗啊。” 鄂拜接过扇面儿,用手挡住后边的四个字再念:“扇王八头!我的妈呀,这要让那个老家伙看出来……” “嗐,你都看不出来,他能看得出来吗?” 雪芹回到家中,发现嫣梅已经来了很久了,收拾屋子,做好了晚饭。 嫣梅问雪芹:“你上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又喝多了吧?” “没有,酒入宽肠不会醉的。” “有什么喜事儿?” “鄂拜让我给他们佐领画一幅扇面儿,还有题诗,我给他画了喜雀登梅。题了一首打油诗,是藏头诗:“扇扇取风凉,王子上学堂,八月中秋考,头榜状元郎。”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1) “哟,原来是扇王八头。哈……”嫣梅笑弯了腰:“你呀,你呀,你大变了。年轻的时候循规蹈矩,立志著书……” “二次遇祸后,我也消沉过,下江南找到你跟表大爷,听到你们的遭遇,又目睹官府的黑暗,再加上如蒨的早丧,才使我猛醒,大彻大悟……” “还加上点儿玩世不恭。” “是,对于这个世,不能恭。对于这个天,不能补,只能拆。” “这倒是。咱们先吃饭吧,边吃边谈。” “好。”雪芹、嫣梅坐在炕桌上进餐。 雪芹接着说:“早晨我去找过大师兄,讨教‘隐真知真,演假知假’的办法。” “他怎么说?” “他也没有什么细致的办法,不过有一句话,倒也耐人寻味。” “什么话?” “一歌而两声。” “一歌而两声……”嫣梅沉吟半晌,突然二目一亮:“雪芹,还记得一件往事吗?” “什么往事?” “当年你被圈禁在悬香阁撰写《风月宝鉴》,玉莹姐为你抄书稿,我还为你画过几幅绣像。” “怎么不记得,画得挺好啊。” “你就在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上加一幅画。《红楼梦》曲子里写得更清楚,更细致。这样就能达到隐真又让人知真的目的。” “好办法。可是画什么呢?让我想想……” 两个人异常兴奋,连饭都不吃了。嫣梅撤去碗筷,擦净炕桌,备好纸笔。 雪芹拿起笔来,蘸了点墨,边想边说:“在元春的判词上画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椽……” “你的意思是椽音谐元,说元春死于弓箭之下。” “对!《红楼梦曲》这样写。”雪芹写,嫣梅念:——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 眼睁睁,把万事全抛。 荡悠悠,芳魂销耗。 望家乡,路远山高。 故向爹娘梦里寻相告: 儿命已入黄泉, 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好!‘荣华正好,无常又到,望家乡,路远山高’正吻合傅家贵妃的遭遇,还点明她不是死在宫内,而是路远山高的木兰围场。可是,这是个什么牌子呢?” “这个曲牌也要自撰……《恨无常》如何?”雪芹问。 “妙极了,正好点题。” “探春远嫁画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哭涕之状,岸上有两个人在放风筝。读者能解吗?” “反正我能解,一女子飘洋过海登船而去,自然是嫁到异国和番,和番必是公主,探春去和什么番,必定是代公主和番,而且如断线的风筝,一去不返。” “愿世人都能像你,我来写《红楼梦曲》。”嫣梅念:—— 一帆风雨路三千, 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想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牵连。 “恐怕只能如此了!” “好,那就一齐画。”这时传来三更天的梆声。 嫣梅看了一眼雪芹:“天都这么晚了。” “不管,一气呵成。”雪芹说着铺纸洗笔开始做画。 “我给你烫点饭吃吧。” “吃烫饭……这又使我想起在江南,晚上要吃宵夜,多半是烫饭,真好吃啊。” “那是因为你饿了,二是当年的烫饭都是好东西,自然好吃,你再尝尝今天的烫饭,全是素的。” “哎,嫣梅,提起江南,我倒有句话要问你?” “什么话?” “……算了,不问了。” 嫣梅从雪芹的眼神里,感到一种爱慕的神情,自己立时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翌日天光大亮,雪芹睡在外屋。嫣梅睡在里间,二人睡犹未醒。 李鼎推开房门走了进来,见他们睡梦正酣,没有去惊扰他们。他仔细看过铺得满屋子的画,不免摇头叹息。他找了一张纸,提笔写下留言,然后便轻手轻脚的走了。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2) 日上三竿,嫣梅醒来,走到外屋先见到伯父的留言。嫣梅将雪芹推醒:“大爷来过了。” 雪芹翻身坐起:“人哪?” “进城给庙里办事去了,留了个条儿,你看看。”嫣梅将留言递给雪芹。 雪芹看完留言,一声长叹:“唉——弓、船太露,极不可取。那咱们不是白干了吗?” 嫣梅一笑:“我大爷是那种被吓破了胆的人,他总觉得要有大祸临头。我为你抄书,偶有所感时而加批,大爷也看也批,我留意了一下他批的内容,多为忆昔感叹,泪笔伤怀之注,没有越雷池一步的支言片语,所以咱们不要去管他。” “嘿……你的主意可真好。” “真好!这支曲子给起个什么名呢?” “《分骨肉》如何?” “骨肉分离,真点题。秦可卿的绣像,画一座高楼大厦,楼者天香楼也,楼中有一美人悬梁自缢。从而表明这美人不肯同流合污,又无法反抗,只有自裁了此残生。” “说的好。就这么办。《红楼梦曲》这么写。”雪芹提笔书写,嫣梅念道: 画梁春尽落香尘。 擅风情,秉月貌, 便是败家的根本。 箕裘颓堕皆从敬, 家事消亡首罪宁。 宿孽总因情。 雪芹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好了,一层窗户纸,总算捅破了。” “还不行。” “怎么?” “只有这三个人有绣像不是欲盖弥彰。” “着啊,这么说,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全得画一幅。” 李鼎带着一个小男孩回到刚丙寺自己的住处。嫣梅闻声迎了出来,一见这男孩先是一愣:“大爷,这孩子是谁呀?” “你猜猜。” “猜猜……咱们在京里举目无亲……这孩子是……” “姑姑。”男孩向嫣梅狡黠地一笑。 “姑姑?你真把我弄糊涂了。” “我是松儿啊。” “曹松?我的天哪!我的宝贝!都这么高啦?”嫣梅拉过松儿一把抱在怀里。悲喜交加,泪如溪流:“曹门有后,谢天谢地,这孩子长的多像他阿玛。” “那两只眼睛跟他奶奶一模一样。”李鼎说。 “没错。”嫣梅突然发问:“大爷,您是怎么把孩子偷出来的哪?真神了。” “胡说!怎么叫偷呢?事隔五年了,他姥爷早已消了气啦,我跟他说了说咱们在江宁的遭遇,他姥爷深表同情,陈老爷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在火头上谁没两句过头的话呢?唉,让一步海阔天空,你说哪。” “可也是。走,松儿,我带你在庙里逛逛,这庙可大了。” “走。” 嫣梅带着松儿在庙里各处游逛。 最后来到大殿上教松儿上香,拜佛。 “松儿,求神佛保佑你阿玛平安康泰,求神佛保佑你奶奶的英灵早升天堂。” 松儿非常听话,含着眼泪不住给佛爷磕头。磕了又磕。嫣梅看了许久,抹了一把眼泪,将松儿抱住。 皓月初升,天街如洗。松儿与嫣梅同睡在一铺大炕上。 “姑姑,我想明天就上香山,见到阿玛。” “宝贝,没有车你可去不了,二十多里地哪,你哪儿走得了,半道儿上你说走不动了,我可背不动你。你放心,三天两头的有大车上香山。” “姑姑,我想我奶奶。” “是啊,谁不想自个儿的亲奶奶。我跟你一样连她是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姑姑,你当我的奶奶行吗?”松儿一头扎在嫣梅的怀里。 “我……”嫣梅闻言,无以为复,松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嫣梅抽抽噎噎的哭了半夜。谁能知道这童言一语,正刺在嫣梅的痛处。 旭日东升,朝阳吐艳。 雪芹今天起来的特别早,他拿起水桶和扁担,要去挑水。忽然听见村口有人喊:“不好了!不好了!有人上吊啦!有人上吊啦!”雪芹一惊,放下扁担,往村口就跑,将到街心,只见一伙男女乡民簇拥着一个瘸腿的中年汉子。那中年汉子怀里抱着一个老太太迎面走来。雪芹上去急切地问:“谁?谁这么想不开啊?!”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3) 双喜嫂叹了口气:“唉!是陈姥姥!” “啊?!陈姥姥,因为什么呀?” 双喜嫂及众乡民面面相觑,无人做复。 “快!先上我家里来。”雪芹说着,引了那中年汉子来到自己家中,将陈姥姥放在炕上。一些乡民为其理胸顺气,一些乡民呼叫着:“陈姥姥!陈姥姥!” 雪芹递给中年汉子一碗茶:“这位大哥,谢谢您了!要不是您从我们这儿路过,这么大清早儿的,老太太可真就没命啦!” 中年汉子将茶喝完:“我跟您打听打听,黄叶村离这儿还有多远啊?” “我们这儿就是黄叶村,您找谁?” “曹雪芹曹大爷是住在这儿吗?” “您是……?” “在下贱姓丁。” 雪芹辨认半晌:“哎呀!你是少臣大哥!” “您敢情就是霑哥儿!我给您请安啦!” 雪芹一把抱住:“少臣大哥,你知道你救的是谁吗?” “谁?” “龄哥的干妈,陈姥姥啊!” “敢情是怹?!怎么也到了这儿啦?” “二次遇祸之后,陈姥姥是雇工,自然也就放了。可巧房东把房卖了,故而就回老家来了。” 这时,乡民们惊呼:“好了!好了!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雪芹和丁少臣急忙围了过去。 陈姥姥一声呻吟,睁开二目:“我这是在哪儿啊?” “您在我家哪!”雪芹迎过去,亲切地说。 “芹哥儿,您可救我干什么呀!” “不是我救的您。”他把少臣拉过来:“是他,丁少臣,我们家老管家丁大爷的儿子,您忘啦?” 少臣喊了一声:“陈姥姥!” “噢!噢!”陈姥姥说时用手乱摸乱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