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命已还; 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自非轻, 分离聚合皆前尘。 二人相视良久,默然相对。突然绣春说道:“大姑娘这么个好人,您既然是为女子昭传,为什么不把她写进书里去呢?” “对,你的意思挺好,也提醒了我,让我好好想想,该如何穿插安排。” 傅恒伤女病倒在床,请医服药不见什么起色,只是唉声叹气呻吟不止。 朱光在门外喊了一声:“回事!”未经允许也就进来了,见到傅恒一安到地:“回禀大人,宫里的刘公公来传圣上的口谕。” “谁,谁?”傅恒急忙爬起,刘公公已然进屋了:“给傅大人请安!” “岂敢,岂敢。快请坐,快请坐。不知圣上有何训谕?” “也没有什么,一是让我来瞧瞧您的病。要不就派御医来给您看看。二是先跟您通个消息,今上要效圣祖仁皇帝做江南之巡。三是为让您也散散心,给南巡打个前站。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圣上让您进宫领晚宴。然后跟皇上在宫中赏月,十六日辰时起程,先到哪儿后到哪儿内务府自有安排。” “嗻嗻,谢主隆恩!谢主隆恩!”傅恒送走刘公公,仍然回到卧室躺着。 八月十四晚饭之后,朱光被胖太太叫进外书房,他先给胖太太请安:“太太叫奴才来有什么吩咐?” “你去告诉曹先生,明日中秋佳节先放他十天假,给他带上四十两银子,用车送一趟。就说大人说了,自己卧病在床,不必面辞了。第二,什么时候接他回来,到时候我自有吩咐,你不必任意做主。” “嗻,嗻。” “喀吧。” “嗻。”朱光退出外书房,来到静怡轩,当着绣春的面,把胖太太的话跟雪芹说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绣春打扮好了雪芹,正好朱光也来了:“回表少爷,车已经备好了,您请吧。” “好。咱们走吧。”雪芹跟朱光扬扬手。 “我送您到府门口。”绣春跟在雪芹身后。 二人走在院中,绣春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绸子包:“这里边包了四块手绢,是我亲手绣的,是送给表少奶奶的,没见过面儿的见面礼儿。” “没见过面的见面礼儿?” “嘻……凭您的聪明才智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我,是真不懂。” “既然不懂,为什么那天晚上您要……” “我……”雪芹几乎羞红了脸。“我总想找个机会赔不是……” 第八章 绣春(20) “赔不是?这种事儿是赔个不是就能了结的嘛?” “那……” “是有心的,还是,还是酒后失态?” “是……” “说实话,不许骗我。” “是……”雪芹羞于出口,只有二目含着一片浓情,痴痴地望着绣春。 “是广渠门小卧佛寺吧?表少爷。”朱光站在轿车旁边问。 “是,是。”雪芹答应着走出府门。 雪芹上了轿车。绣春站在车边:“替我问表少奶奶好,就说我给表少奶奶请安了。” “好好,你回去吧。” “唉。”绣春然后小声地说:“不说我也知道。” “你怎么知道?” “您的眼睛告诉我的。” 车把式打了个响鞭,轿车缓缓离去。 雪芹高高兴兴地走进自己的屋门。如蒨迎上来喜形于色,雪芹把如蒨抱在怀里:“想我了吧?” “那还用问吗?我想你昨天就该回来。” 雪芹抱着如蒨亲吻,如蒨奋力挣脱开:“疯劲儿又上来了,万一让谁瞧见……茶是新沏的,我给你斟一杯。喝口热茶定定心。” “好。”雪芹说着从怀里拿出来那个小绸子包递给如蒨:“这是绣春送给你四块绢帕,是她亲手绣的。还说问你好,给你请安。” “噢,这个人很懂事。”如蒨打开小包,把四方绢帕铺在桌上审视良久,然后喃喃地说:“好绣工,好技艺,这丫头不独心灵手巧,而且胸怀锦绣,一片情深。” “你明天可以摆摊测字了。女先生陈铁嘴,准能大发财源。” “你别捣乱。”如蒨再看:“花、鸟、鱼、虫!”她突然一拍桌面:“我明白了,这四方绢帕分明是给你的。” “什么,给我的?” “让我告诉你三句话……” “你还要请哪位大仙。咱们是测字外带跳大神儿。” “你看着,这花为什么不是盛开的花,而是含苞待放,为什么是一朵?” 雪芹摇头:“不明白。” “她是告诉你,自己虽然身在豪门,然而至今尤为处子,待你迎娶决不蒙骗先生。其二她心比天高,不甘庸碌,她想‘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但是,不能啊!你看这鸟虽然展翅,但是不能腾飞,鱼游水底不能跃出水面。其三最重要,秋已将尽落叶满阶,这小小的秋虫要你庇护她过冬,可不是吗,省亲已毕,你还留在府里干什么,绣春许你为奴为妾的事也该有个结果啦。她在等你呀!” 雪芹惊呆了:“怎么是等我,不是说好的为文四爷谋聘吗?自然是等待文兄。” “绣春见过文四爷?” “没有啊。” “绣春见到文四爷那副尊容能点头吗?” “……如蒨姑娘,你不能陷我于不义呀!” “不是我陷你于不义,是人家看上你了,非君莫属。即使不为妾,为奴也行,只要天天能看见你!” “别说了,别说了。”雪芹从怀里掏出银子放在桌上:“这是人家给的四十两银子,你给买点儿菜,我去请二敦跟文四爷,明晚中秋来聚会聚会。我去去就来。” 当天的晚上绣春准备入睡之前,她把屋里的蜡烛都点亮,又找了一块红纱盖在头上,坐在床边,展开遐想的翅膀: 小小的新房,墙上贴着用金粉写的大双喜字,屋内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自己穿着一身大红的礼服坐在床边。不知从何处传来细乐声声。 屋门慢慢地被谁推开了,两个小丫头,一人手里提着一个红灯笼,引着新郎——曹雪芹走了进来,雪芹身上穿的是绣春为他亲手做的那套新衣服。 两个小丫头退出去了,还把屋门给关上。 雪芹走近她,轻轻叫了一声:“绣春!” 绣春自己一把将盖头抓下来,挺身而立,扑到雪芹怀里,双手抱住他的肩头“格格”地嬉笑不止。 翌日。八月中秋的午后。在傅恒的卧室,胖太太服侍傅恒边穿好官衣边说:“大人就别伤心了,常言道‘黄泉路上无老幼’,娘娘虽然是升天了,可是功高莫过救驾,这回南巡归来,大人高升是定而无疑的了。今晚跟皇上赏月千万不能有悲音,引得圣上不高兴。快走吧,早一步总比迟一步强。” 第八章 绣春(21) “好好,我走了。”傅恒转向朱光:“轿子备好了吗?” “嗻。伺候多时了。您请吧。” 二敦及文善都到了雪芹的住处。他们久别重逢异常高兴,敦敏喝了一口酒说:“真没想到皇室争位至今不息,从在关外皇太极即位起一直闹到如今,我们的六世祖阿济格还不是为此革去王位,削为庶民吗。否则,我们这一支何至于如此。” “唉!——”敦诚把酒一饮而尽:“我们都成了废人!” “别别别。”文善接着说:“乾隆爷登基以来不是普降弘恩了嘛,你们二位又都发了红带子,准入宗学攻读,将来必定前程远大。来来来,我先敬你们贤昆仲一杯。” 四人默然同饮。 敦诚放下酒杯:“雪芹兄,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应该说是大有进展吧?” “唉——写是写了些,可是进展不大,不过这回傅大人家的大女儿省亲,二女儿代嫁可是个好素材。” 敦敏急忙拦阻:“这可使不得!您倒是秉笔直书了,可文网森严哪!这是要招大祸的。目前在经济上虽然那个点儿,倒落个平安。就是咱们刚才说的话,在外边也千万不能说。” “大哥,你是让什么吓成这样了!”敦诚接着说:“这种事自然不能实录,要写得表面上没有破绽……” 雪芹接了一句:“又要让看书的人明白。” 文善耷拉着脑袋:“这可就难喽!难己哉难也!” “别难了,吃鱼吧。”如蒨送上来一盘热气腾腾的清蒸桂鱼。 大家饮酒食鱼,雪芹开始给文善说媒:“傅家的二姑娘跟我说,她们家有个使女名叫绣春。这个绣春姑娘就是不乐意给傅恒做妾。她想一夫一妻的过日子,今年二十一岁,人的面貌品德都没得说,而且心灵手巧。”雪芹转对如蒨:“把绣春送给你的四块绢帕拿来,让文四爷看看。” “欸。”如蒨答应着,递过绢帕,二敦及文善三人分看。 文善点头称赞:“绣的真好,而且风格别具,不是一般的花鸟鱼虫。” “怎么样,先送一件信物过去如何,文四爷难道还不相信我的眼力?” “好好,我来找找。”文善说着伸手到怀里去摸。 如蒨这时插了一句话:“不过,人家有言在先,要先见本人,再做定夺。” 文善把手又缩出来了:“那还是见了面再说吧,就我这副尊容,神不神鬼不鬼的。”一言未了,引得哄堂大笑。 大家酒足饭饱之后,各自散去,雪芹埋怨如蒨:“你呀,你呀,人家文四爷满心的高兴,都伸手拿信物了,让你一句话,得,吹啦!” “我跟你说过两回了,人家绣春姑娘看中的是你不是他,您瞧瞧文四爷那个脑袋,长的像个立着的冬瓜……” 雪芹被逗得把嘴里的一口茶,喷了如蒨一脸一身。 傅恒家的胖太太也在举行中秋家宴。在座的有两个老奶妈和绣春。胖太太举杯在手:“大人进宫领宴去了,绣夏、绣冬让她们回家跟父母团聚团聚。就是咱们娘四个,二位老奶妈是有功之臣,绣春侍候表少爷一年多也很辛苦,来,咱们大家干了这杯。” 众人举杯都把酒喝干了。丫环正与众人添酒,绣春自觉一阵晕眩支持不住。胖太太向两个奶妈使了个眼色,二人架起绣春就走。 胖太太追到门口说了句:“给她脱光了衣服睡得舒服点儿。” 没过了多一会儿傅恒领宴归来,丫环伺候着他脱下官衣,换上便服,胖太太递给傅恒一杯茶:“大人,今天是中秋佳节,我送给大人一件小礼物。” “什么小礼物?” “眼下说了就没意思了。丫头,点灯。” 胖太太引着傅恒来到绣春的住处,点上蜡烛,揭开被子,全裸的绣春面朝里躺在床上。 “这是什么人?” “这是大人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哪,嘻嘻。”胖太太推了一把傅恒,出门而去。 第八章 绣春(22) 在门外反扣了门锁。 翌日清晨,胖太太打开绣春的房门,只见绣春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坐在窗边。傅恒拥被而眠,酣声犹作。 绣春见到胖太太一动不动。 胖太太也无可如何,上前去推醒傅恒:“大人,大人,内务府来人啦。” 傅恒披衣而起,正欲出门。却被绣春拦住:“大人慢走,我要见一面曹先生,跟他有几句话说。” “好好,全由太太安排,全由太太安排。”傅恒也自觉理亏,只有夺门而去。 胖太太仍然在外书房坐等朱光。朱光说了声:“回事。”推门进来请安:“请太太安。” “朱管家,你去把绣春卖到妓馆,那种地方她跑不了,卖多少银子都是你的。送她走的时候,就说送她到表少爷家,这件事谁都不许让他们知道,就是大人回来了也不许让他知道,果然办的风雨不透,我有重赏。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啦。” “你要是敢有二心,敢私自把那丫头留下,哼哼……别瞧你是尚书府的老管家,就是傅大人也惧我阿玛三分。这一点你不至于不明白吧?”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朱光赶紧跪在地下:“奴才天胆也不敢。” 没过了两天,朱光来找绣春:“太太吩咐送你到表少爷家,听说,你跟表少爷有话要说。车已经备好在府门口,走吧。” 绣春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跟着朱光出了大门。 轿车在前,朱光骑马在后。车内坐着绣春,穿街过巷来到妓馆艳香楼门前。妓馆鸨母及男老板已然等在门前。 轿车停下,鸨母迎上去:“绣春姑娘到了,快下车吧。” 绣春从没离开过府门一步,人家说了也只好下车了。但是她下车之后发现,对面的这个女人绝不是曹先生的夫人,这张灯结彩的地方也绝不是小卧佛寺:“这,这是什么地方,曹先生呢?” 老鸨子直言相告:“这是艳香楼,什么先生都有。” “艳香楼是什么地方?” “是男人花钱买乐子的地方。” “啪!”的一声,绣春狠狠地打了老鸨子一个嘴巴,然后转身大叫:“朱管家!朱管家!”可是,别说朱管家,连轿车都不见了。 凶神恶煞似的男老板劈手抓住绣春的发髻将她拉倒在地,生生拖进艳香楼。 绣春被拖进一间小黑屋,绣春不服破口大骂:“你们这群畜生、土匪、混蛋!……” “给我把她扒光了身子吊起来,我就不信我的鞭子治不服你!”男老板吩咐之下,两个伙计扑上去撕掳绣春。 “慢!”老鸨子喝住两名伙计:“掌柜的,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老鸨子将男老板拉出房门,小声地说:“这丫头打不得。” “怎么打不得?” “第一,伤了皮肉伤了脸怎么卖钱呀,第二,大宅门出来的丫头认识的人多。将来接客的时候,找到个靠山,一努嘴儿把咱们卖喽,都不知道上哪儿使钱去。” “那你说怎么办?” “交给我吧,柔能克刚。”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之间到了八月底。 这一天雪芹在屋中闷坐,小跨院门口有人喊:“曹先生是在这儿住吗?” “是啊。”雪芹把来人让进屋里,来人请了个安,递上一封信和一百两银子:“我是傅大人府上的家人,朱总管让我给您送来一百两银子的酬金,还说省亲的事儿已过,以后也没什么要劳您大驾的地方了,您就另谋高就吧。” 雪芹一边看信一边听他说:“还有什么话吗?” “没有了。” “大人哪?” “乾隆爷要打江南围,傅大人给打前站去了,且回不来呢。我跟您告辞了。”家人请了个安,转身走了。 如蒨从里间屋出来:“你得去一趟,这里头有文章,绣春是个烈性子,我怕出事儿,今天要是能把绣春领回来,就别耽搁到明天。” 第八章 绣春(23) “有这么严重吗?” “你这个人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快走吧,可别拉不下脸来。”如蒨一片真诚把雪芹推出门外。 雪芹走进尚书府,门上人不知内情,自然并不拦阻。还给他请安:“表少爷回来了。”雪芹点点头直奔静怡轩,可是静怡轩房门落锁,景物全非。 雪芹找到绣春的住房,站在门外叫:“绣春,绣春。” 房门开处原来是那个胖丫头:“表少爷,给您请安。” “绣春哪?” 胖丫头哭了。 “你怎么了,姑娘?” “表少爷,您进来。” “好好。”雪芹进入房中。胖丫头随手把门关上:“表少爷,绣春姐对我好,您对绣春姐也好,这些我都知道,这府里如今知道绣春姐下落的只有四个人。” “哪四个人?” “太太,她回娘家了,因为大人下江南了,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 “还有谁知道?” “朱总管,如今这个府里就是他当家,他说什么算什么。” “还有呢?” “我。” “你,你知道什么?” “我,我不敢说。” “别怕,都有我哪。” “有您也没用,我说了,让太太、朱总管知道喽,治死我还不跟捏死个臭虫一样的。” “你说吧,我谁也不告诉,信得过我吗?” 胖丫头想了半天,点点头:“我信得过表少爷,我说。” “好,说吧。” “他们把绣春姐给卖了。” “卖了,卖给谁啦?” “妓馆。” “妓馆!……你怎么会知道?” “我表哥跟我说的。” “你表哥是谁?” “赶车的把式,是他送绣春姐姐到妓馆去的。” “什么妓馆?在什么地方?” “他没说。” “你能不能去问问他?” “好,您在这儿等着。”胖丫头转身欲走,又被雪芹叫住:“你有静怡轩的钥匙吗?” “有。” “给我,那屋里还有我的书稿哪。”雪芹来到静怡轩寻找书稿,柜橱里、抽屉里到处都是空的,这屋里收拾得倒是干干净净,连个纸片都没有。 突然胖丫头回来了,显得十分惊恐。雪芹迎上去问:“怎么了,姑娘?” “我表哥打了我一个嘴巴,他说这不单能砸了饭碗,还能要了命,嫌我多嘴!” “你表哥叫什么?” “您别问了,我表哥嘱咐我了,不许我跟您说出来他的名字,我要是说了,他就掐死我。”胖丫头哭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下:“表少爷,您就别逼我了,也许绣春姐没什么事儿,可这府里先出两条人命!” 雪芹听了这话气得周身颤抖,他急步上前扶起胖丫头:“幸好没人看见咱们说过话,有人要问,你就说根本没见过我的面,难为你了,我走了。”雪芹走到门口,止步回身:“你知道我的书稿在哪儿吗?” “我不懂什么叫书稿,见过婆子们收拾屋子的时候,把一堆字纸都给烧了。” “嘿!”雪芹一跺脚拂袖而去。 雪芹回到家里,把这趟找绣春所遇到的事,跟如蒨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把个如蒨气得把桌子拍得山响,震得桌上的茶壶茶碗乱跳。雪芹真还是头一次看见如蒨发这么大的脾气。 如蒨跟雪芹说:“自打你回来的那天起,我觉乎着就不对劲儿,可又说不出个理由来,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也思虑,唉!我万万没想到这些当大官的,真是一群禽兽,他们只知道花天酒地,靠他们治国……治个屁,倒是能把小民治死。”如蒨双手一拍:“这倒好,连辛辛苦苦写的书稿也搭进去了!可真成了那句话了:‘损了夫人又折兵!’”如蒨气得直哆嗦,一下子坐在椅子上。 雪芹倒了一碗茶,递给如蒨:“别生气了,你先喝……” 第八章 绣春(24) “还有你!”如蒨把茶碗推开:“你也不想想,咱们成亲这些年了,我也没有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孝,不是我一个人不孝,也有你的份,我是真心实意的想接绣春来,这孩子聪明、伶俐、有胆识、有心计,一定是我的一个好帮手,生儿育女持续曹家的香烟后代,你可倒好:‘陷我于不义呀!陷我于不义呀!’这回你‘义’了,人家哪,真是榆木疙瘩!”如蒨说不下去了,以帕拭泪。 “这下一步可该怎么办呢?”雪芹讷讷地问。 “不就是妓馆吗,借钱赎人。” “北京的妓馆多了,也不能挨家挨户的去找啊,再说,那种地方我又从未涉足过。” “如今用上文四爷了,这方面他也许能行。” “对,我去找文四爷。” 雪芹跑到宗学,在文善的屋里,和文善说明来意。 “雪芹兄,你也糊涂了,我是一天到晚的说三道四,油嘴滑舌,可咱们穷旗人哪儿来的钱逛窑子呢?你得找跟这行人接近的人。” 两个人四目相视,默然相对,突然文善一拍大腿:“有啦!雪芹兄,你不是认识戏班儿的人吗?” “孟班主!” 文四拍手:“着!” 雪芹又来到孟班主的家里,照样说明事情的经过,孟班主递给雪芹一杯茶:“这股香您算找对庙门了。干我们这行的,有戏唱戏,没戏唱就去串窑街(读‘该’),什么叫串窑街呢?就是到妓馆多的地方挨门串,让嫖客点唱,然后挣点赏钱。最近正好没戏唱,我跟他们大伙说说,准能打听的出来。您就擎好吧!如果您想跟他们转游转游也行啊。” 艳香楼的老鸨子专门给绣春安排了一间住房。 小丫环来给绣春送饭,绣春跟她说:“小妹妹,你把饭菜放下,我自己来。你去把老鸨子叫来,我跟她有话说。” “哎。”小丫头放下提盒走了。 绣春把饭菜都摆在桌上,她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老鸨子来了,满面堆欢笑脸相迎:“想过味来了,绣春姑娘,本来,人生在世图什么呀,一个女人也得有吃喝玩乐的时候,好好好,只要明白事理,也算我没白费唾沫,有什么话您自管说吧。” “告诉你,我怀孕啦。” “嘿……”老鸨子并不惊讶,仅只是板下脸来一阵冷笑:“姑娘,跟我来这套,可有句俏皮话儿,叫王奶奶比玉奶奶,您还差那么一点儿。不是怀孕了吗,好,我先给您道下喜搁着,咱们有大夫,一诊便知,您等着,我给您传大夫去,要是跟我耍花招儿,哼……”老鸨子扭着大胖屁股走了。 没过了两天,老鸨子还真请来了一位大夫,先到楼上给绣春诊了脉。然后老鸨子把他让进客厅:“大夫您请进。” 大夫走进客厅,原来男老板已经等候多时了:“怎么样,大夫,楼上那个姑娘说她已经怀上孩子了,我看是一计,她是不肯接客,对吧?” “非也,非也!我先给您道喜,那姑娘是大鸿脉,有喜了!千真万确,千真万确!道喜!道喜!” “呸!你是成心起哄,是不是?我们这是窑子,窑姐都怀了孩子,你让我们喝西北风去,滚!” “脉礼,脉礼呢?” “你走不走,不走我把你扔出去!” “岂有此理,什么东西!”大夫惹不起这个活土匪,只好走了。 绣春打发小丫头把老鸨子又叫上楼来。 “怎么样,不是我说瞎话吧?不过你们不必着急,只要你们答应我三件事,以后我全听你们的摆布。” “哪三件,你先说说咱们听听。” “第一,你们找个大夫给我把孩子打下来,我要亲眼得见。” “行,这不难,我们都认识这行人。” “第二,我能下地之后,你把住在花市小卧佛寺的一位曹先生给我请来,他叫曹雪芹。” “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混官面儿的?” 第八章 绣春(25) “住在破庙里的人还能干什么?穷旗人。” “也行。” “他到了之后,你们给准备一桌酒席,我跟他有几句话说。” “一桌酒席,小意思。还有吗?” “没有了。” “就这么三件事儿?” 绣春点头。 “不用跟掌柜的商量了,这点事儿我做的了主,咱们可是一言为定。” “当然,一言为定。” 月色昏暗,星斗无光。 雪芹急于要找到绣春,只好跟着两个戏子去串窑街。他们来到一家妓院门口,戏子甲给把门的人请安:“二爷,让我们进去唱两段,挣个赏钱儿。” “滚滚滚滚滚!你瞎了,这个时候正上买卖的时候,你们跟着起什么哄!” “二爷,您高高手,让我们混口饭吃……” “你走不走,找剋(kei)说话。” “走,走。” 戏子乙过来请了个安:“我跟您打听打听,您这儿有个新来的姑娘,叫绣春。” “没有,没有,走!” 雪芹跟着他们又到一家妓院,这回倒是让进去了。他们先在院里唱了一小段儿,但是没人点唱,戏子甲乙只好去挨门卖艺,他们刚推开一间屋门,正赶上看见客人搂着个妓女亲嘴儿哪,他们赶紧退了出来,没想那妓女追出来一顿臭骂:“你们长的都是瞎窟窿啊!你们是买卖,老娘也是买卖,正来着劲哪,让你们这仨孙子、王八蛋、山羊、戏子、猴给搅了。茶壶,让他们滚蛋!” 妓院伙计赶紧过来:“请吧,三位,别找不自在。” 雪芹他们正往外走。突然,从另一间屋里几乎是扔出一个人来。那是个妓女,后边追出来三个大汉,其中一个提着一痰桶污水砸在妓女的头上,另两个大汉都提着马鞭子,没头没脸地在妓女身上乱抽乱打,打得那妓女在院子里翻滚,口中求饶:“我不敢了,再也不敢啦!再也不敢啦!” 各屋里都出来许多人围着看,但是没人敢管。 雪芹往前凑了两步,被两名戏子拉住,拉出妓院。 他们三人走在胡同里,雪芹长出了一口气:“这叫什么世道啊!” “曹先生,您是念书的人,要问这是什么世道,我们这样的小小老百姓,连想都不敢想,什么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全是挂着羊头卖狗肉,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咱们再找一家去吧。” 没过了两三天,孟班主来到小卧佛寺:“曹先生!曹先生!找着了。” 雪芹迎出,将孟班主让进屋里:“在什么地方?” “百花深处胡同,艳香楼。” 他们说着,门外有人喊:“曹雪芹曹先生是在这儿住吗?” “对呀。”雪芹迎到屋门外。 “我是艳香楼的伙计,绣春姑娘请您今天去吃晚饭,您要是不认识地方,不妨马上跟我走。” “好,好,马上走!” 那伙计跟雪芹雇了辆车,从鹫峰寺一路赶到百花深处。他引着雪芹进了艳香楼的院门,在一座楼下,指着靠西边的一间屋门:“曹先生,就是那间,看明白了没有?” 雪芹点点头,三步两脚跑上楼来,猛地一把推开屋门,但见堕胎后没有几天的绣春,斜卧在一张短榻上,云髻半散脸色蜡黄,朱唇未染形容憔悴,虽已体弱支离,人也瘦了许多,但是那淡雅的风姿和脉脉的柔情,却使雪芹感到异乎往昔,别有一番风韵。 雪芹没来之前,绣春早已横下一条心,见到雪芹之后,决不让自己流出一滴眼泪。所以她看见雪芹之后,扶着床边缓缓地站起身来,发自内心的向雪芹嫣然一笑,笑的是那么满足,笑的是那么抱恨,笑的是那么惨淡,笑的是那么凄楚,真可谓笑在脸上、苦在心头。之后便轻轻地叫了一声:“表少爷!” 雪芹见到绣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上前一把将绣春抱在怀里:“绣春!绣春!我知道他们把你卖啦!我找你,我到处在找你!……”一言未尽,泪如泉涌,喉头哽咽,泣不成声。 第八章 绣春(26) 绣春横下不哭的心,再也抵挡不住雪芹那如奔流,似瀑布的感情冲击,她索性一头扎在雪芹的怀里嚎啕大恸,他们两个人只哭得泣血椎心,泪雨横飞,痛彻肝脾。他们都想把今生今世所遇到的坎坷、痛苦、羞辱和委屈,一股脑地哭述竟尽。 最终还是绣春首先止住了悲声,她用自己的绢帕为雪芹擦干了眼泪。她像哄孩子似的,扶着雪芹在自己的身边坐下:“不哭了,咱们都不哭了,久别重逢应该高兴,应该笑……”嘴里说的是“笑”,可那发抖的颤音,分明是在悲泣,是在呜咽。绣春为了扭转这尴尬的局面,故意换了话题:“表少爷,先喝口酒吧,润润嗓子,咱们也好说话,你看,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就咱们两个人,静静的,坐在一起谈心,这机会……”绣春把下边的话咽回去了,她含着眼泪给雪芹斟了一杯酒,为了不让雪芹看见自己已是热泪盈眶,便把头低了下去,不料一滴泪水恰好滴入杯中,她抬手要把酒泼掉,不意被雪芹伸手拦住:“干什么?” “这杯酒脏了,酒中滴入了我的眼泪。” 雪芹劈手夺过酒杯,扬起头来,一饮而尽,然后他看着绣春,说了四个字:“冰清玉洁!” 绣春听了这句话一阵激动,一头扑在雪芹的怀里,但是,当雪芹的双手还没来得及抱住绣春的时候,绣春却像闪电似的,抽身而去,陡然而立,转身坐到雪芹的对面,用手捂住心口,像是在安抚自己那颗伤透了的心。 雪芹异常惊诧:“怎么啦?” 绣春眼含珠泪游目四顾,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答雪芹的提问:“对我而言,已成隔世。” 雪芹后悔,不慎一言刺痛了绣春的心。也不必再解释了,免得越描越黑,二人默然相对,满怀惆怅。 稍顷之余,为了变换气氛,扭转话题,绣春问雪芹:“表少爷,告诉我,您是怎么知道他们把我卖到这种地方来的?” “中秋十天假满,他们辞了我。还是如蒨想的多,她觉得这其中有诈,让我上府里去找你,谁料傅恒下了江南,胖太太回了娘家,多亏胖丫头告诉了我你的下落。” “她怎么会知道?”绣春很奇怪。 “是听她表哥说的。” “她表哥是谁?” “就是送你来的那个赶车的。” “噢——”绣春恍然大悟。 “可他怎么也不肯告诉我你到底在哪儿,他怕没了命,胖丫头说尚书府害死个丫头,就跟碾死个臭虫一样。” “我明白了,这都是胖太太的坏。她害我到这一步,并非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她是为了二姑娘的那盒首饰。” “什么首饰?” “来,咱先喝干了这杯酒,让我慢慢地跟您说。”绣春为雪芹斟满一杯酒:“这是您爱吃的南酒、烧鸭,我始终记得,所以让他们准备了。来,我陪您先干了这杯。” 绣春喝干了杯中酒:“中秋之夜,傅恒去宫里领宴,胖太太让我跟两个老奶娘陪她过节,谁料,她们在我的酒里下了迷药,将我迷倒,当天夜里傅恒就糟蹋了我,第二天清早他走之前我说我要见表少爷一面。六七天之后,朱光来说送我到小卧佛寺,结果把我送到了这里。” “这群畜生,这是人办的事吗!”雪芹扬手把酒杯摔碎:“我去找他们!” 雪芹霍然而立,却被绣春一把抓住:“您去找谁?” “傅恒!” “在江南。胖太太回了娘家。即便他们都在,我是傅家的奴才,奸淫、打骂、凌辱、杀害全凭主人一句话,您有什么权利过问。” “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公平!” “表少爷,您是读书人,您告诉我,什么时候世道公平过?什么时候当官的不害小民?这真是个杀人不见血的世道啊!” “好一个杀人不见血!” “表少爷,没想到这一夜奸淫,我竟怀了傅恒的孽种。” “啊!这……” “哈……”绣春仰天大笑:“孩儿都是娘身上的肉,纵然如此,几天前我也把这孽种打掉啦!” 第八章 绣春(27) “绣春!” “表少爷,绣春也是孽种。” “什么,绣春你……” “唉——”绣春叹了口气:“咱们在府里的时候,您整天忙于修建省亲别院,哪有工夫说这些让人听了就伤心的事,何况您又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今天好了,难得清闲,我跟您说说我的身世。”绣春举杯在手:“来,表少爷,酒逢知己千杯少,咱们再干了这杯!” 绣春跟雪芹碰了一下杯,二人一饮而尽。 绣春慢慢地低下头去,沉思良久,她在回首往事,理顺思路,当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见她双颊泛红,激情似火,两眼似滞如愤,严厉而又深邃,她看了一会儿雪芹,轻轻地说:“我的母亲是苏州人,她们三个小姐妹结伴来到京城,在一家大宅门里当绣娘,给主人家绣衣料、被面、帷幔、床帐之类的东西。我母亲最年长,也最漂亮,她身材苗条,十指纤巧,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知天赐的是福还是祸,让东家的大少爷看中了,在花园里用绳子捆住身子,给糟蹋啦。一个姑娘也不懂什么叫怀孕不怀孕的,其次,这种事又怎么开口告人呢?月不见潮,最初以为是有病,到四个月上就已经显怀了,我母亲找到那个作孽的畜牲,他不认账啦!我母亲无法可想,只好舍下脸来去找老太太。表少爷,你猜怎么样?” “老东西也不认账?” 绣春一拍桌子:“非但不认账,反说我母亲不知道跟谁通奸,怀了野种,用这个孩子来诬告他家大少爷,有意讹诈钱财。不容分说把我母亲塞住嘴,捆了手脚,装上大车,拉到城外一个荒无人烟的半山坡上。” 绣春气得满脸通红,周身发抖,她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没让雪芹,端起来一口喝干。 雪芹看她气成这个样子,只有赔着小心,轻声地说:“先不说这些了,咱们走,以后慢慢讲。” 绣春摇了摇头:“被一个好心的砍柴人救了,不过他自己衣食不能自顾,可怎么养得起我母亲呢?况且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最后那位砍柴人把我母亲送到山上一座尼姑庵里,这庵中只有一位主持,香火还算好,添一张嘴算能勉强维持。我母亲真是痛不欲生,总想寻死,老主持百般解劝,日夜监护,母亲才算安定了些。可是她也想除掉我这孽种,无奈野岭荒山哪里去找医生,即便能找到医生,谁又肯办这损阴败德的事儿呢?再一说,在佛寺里杀生害命,老主持是绝不肯答应的。就这样,我,我这冤孽便来到这张着血盆大口的人世间。就在我满月的当天夜里,可怜的母亲偷偷地溜出尼庵,趁着夜黑风高,周围一片死寂之时,跳崖自尽了,深涧险谷削壁如刃,连她的尸身都没有找着。” “唉!”雪芹二目噙着泪花,慨然而叹。 绣春述尽心头血泪,情绪似乎反而平静了许多,她为雪芹和自己又斟满了杯酒,接着说:“就这样,老主持佛心永渡大慈大悲,一口汤一口水的把我养活,我在这深山古刹中,一住便是九年,本想十岁祝发,皈依佛门,了此一生。可天哪!——”绣春已是大声疾呼啦:“天公不作美!天不从人愿!老主持在一个深秋的夜晚,萤火如豆的微光之下,伴着窗外凄哭的秋雨圆寂了、归天了,她走得是那么从容,那么安详,慈眉善目还像平日一样面堆笑容。” 绣春忍住悲伤,继续说:“我当时一点儿都不害怕,跑到大殿前,点上一对素蜡,升上三支线香!跪在佛前反复地吟诵着老主持口传心授给我的一部佛经——《大悲咒》——直到东方破晓,丽日中天……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有站在供桌边,不停地敲击着那尊古磬。那磬的声音虽然很低沉,但是它的音域非常宽广、悠扬、雄浑,好像它也知道老主持驾鹤西去似的,那婉转之音,如泣如诉,那激越之声真能穿山裂石,响遏行云……这磬声引来了山村的父老,他们大伙协力烧化了老主持。我一个九岁的孩子,怎么能独留山寺,村长便把我领回家,我帮着人家打草、喂猪、干农活儿,转眼之间四年过去了,倒是衣能遮体、食可果腹。可是有一天该天杀的傅恒家,派人下乡来买丫头,他们先找到村长帮忙,一进院儿就看中了我。村长又何乐而不为,临走的时候,他跟我说:‘我养了你四年,你的身价钱并不多,就算抵了你这四年的吃穿用度吧,咱们两清了。往后你就有的是福享了!有的是福享!有的是福享!’其结果就享到了这般田地,表少爷,你说,我肚子里的这个孽种,能留吗,倘若也是个女婴,难道让我们祖孙三代,同走一条道路吗?” 第八章 绣春(28) 雪芹二目满含着热泪,叫了一声:“绣春……” “表少爷,曹先生,您告诉我,这是人间,还是地狱?”绣春实在忍受不住,终于哭了。 雪芹扶住绣春,自言自语地说:“仅为女子昭传,显然软弱无力,要刺豪族、反权贵、争公允、鸣不平!” 绣春另取了一双大杯,斟满酒递给雪芹:“来,咱们再喝了这满杯酒,有些事您还不知道,听我再说说。” 二人举杯喝干了一大杯酒,绣春搌搌眼泪,接着说:“二姑娘用心良苦,为免其父居心不良,曾经先问清您的家境,再问我是否愿意侍奉先生,最后请其父在省亲之后,将我和二姑娘价值十万两银子的首饰都给了您。还记得吗,她进宫前的家宴上,二姑娘亲眼看着咱们喝了那杯酒,实际上那就是订亲的酒、交杯的酒。先生,您明白了吗?我没看错,您真是个好人!” 雪芹恍然大悟,他打了自个儿一个满脸花,打得还挺重。绣春急忙握住他的手:“您忠于表少奶奶,这并不错,一点儿都不错。只怨我绣春命小福薄罢了。” 这时小丫环进来问:“妈妈打发我来问一声,上菜吗?” “上,先上鱼。” “是。”小丫环退下,绣春又斟上了两大杯酒:“我让他们做了四种鱼为取一句吉祥话。”绣春一言未了,四个小丫环齐来上鱼。 一说:“五柳鱼。” 一说:“松鼠鱼。” 一说:“瓦块鱼。” 一说:“清蒸鱼。”然后尽皆退下。 绣春举杯:“绣春祝先生吉庆有余,四季平安!”言罢一饮而尽。 雪芹望着绣春一时语塞,他不想再让绣春看见自己流泪,便慢慢地低下头去。忽而听到有调动琴弦的声音。雪芹抬头望去,只见绣春手按宫商,低声吟道: 请饮下,胭脂酒, 杯中凝尽泪血仇! 自从与君相邂逅, 一任喜色跳眉头。 非是女儿不知羞, 梦里情怀情更稠, 相思寄红豆。 浮萍草,逝水流, 侯门绝非百花洲! 我不想玉堂金马攀紫绶, 更不想飞骥身披千金裘。 惟愿终身相厮守, 谁不知,一世知音最难求, 饥苦不堪忧。 中秋夜,陷恶谋。 大人为淫乐,夫人将财求, 清白女儿身,瞬间变下流。 天不为公与天斗, 虎狼为恶投吴钩。 女儿失贞!珠沉玉碎断缆崩舟。 祈盼泉下共金瓯。 绣春歌罢欷歔难抑,雪芹万分激动,抱住绣春:“我不在乎,我一定要娶你,如蒨见到你给她的手帕就说过,你心灵手巧、聪明伶俐,一定是她的好帮手。” “唉——”绣春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可惜晚了。” “不晚,决不晚!” 恰在这时老鸨子闪身而入:“怎么样了,曹先生,菜也吃了,酒也喝了,话也说了,曲儿也听了。今儿个您也就别走了。” “我问你,我为绣春姑娘赎身,你要多少银子?” “妓女从良,这是好事儿,我先给姑娘道喜,至于银子么……我是八百两银子买的,怎么着您也得让我赚二百两吧。” “你的意思是一千两?” “没错,一千两。” “好,一千就一千。” “表少爷,您上哪儿去找这一千两银子啊!” “你不用管,我曹雪芹虽穷,可是一千两银子还能找的到。绣春姑娘你好自珍重!”雪芹言罢翻然离去。 老鸨子向门外喊了一声:“来呀。” “是。”两个小丫环应声而入。 “把这残席撤下去。” 绣春说:“把酒给我留下,再给我找一件大红的彩衣来。” “有,有。我明白你的意思,新嫁娘怎么能没有大红的彩衣呢!我去拿,我去拿。”老鸨子说着先自出门而去。 第八章 绣春(29) 幸好是二更刚过,雪芹一路小跑儿来到敦诚的家里,让仆人火速通禀。敦诚得报慌慌张张迎到外书房:“雪芹兄,家人说你找我有急事?” “对,我是来借银子的。” “要用多少?” “一千两。” “你要这许多银子干什么?” “为绣春赎身。” “绣春?就是给文四爷提亲的那个姑娘?” “对,如今让傅恒家给卖了,卖到妓院里!” “怎么,尚书府卖丫头这已是奇闻了,怎么还卖到那种地方?” “他们是先奸后弃,伤天害理呀!唉!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我如今心急如焚,你看……” “好好好,我去看看,未必这么顺手。”敦诚急忙去取银子。 雪芹在房中坐立不安,踱来踱去。 没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敦诚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儿:“雪芹兄,现银只有二百两,还有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共合七百两。不过,不要紧,咱们明早再去找我哥哥凑一凑。” “明早太迟了,我现在就去。” “夜里有查夜的,遇上了又是麻烦。” “不要紧,我钻小胡同,不走大街。你把这七百两给我吧。” “要不我陪你去。” “不不不,两个人碰上查夜的更麻烦。”雪芹把小布包揣在怀里,与敦诚恭手而别。 幸好敦氏昆仲住的不算太远,雪芹心急火燎,脚下如飞,穿街过巷,来叫开敦敏家的门。 敦敏衣冠不整的迎了出来,雪芹向他说明来意,敦敏赶忙从内宅拿出二百两银子,和一包首饰,递给雪芹:“这些银子是二百两,这是一包首饰,跟他们当面议价吧,足值一百两银子。” “好好,多谢了。我告辞了。” “等等,天也快亮了,我跟你一块儿去。那种地方都欺负人。你把银子和首饰都交给我,好歹我也是宗室,有这条红带子好得多。” 雪芹点头称是,等到东方破晓,二人一同来到艳香楼。 老鸨子引着雪芹、敦敏登上楼来,雪芹用手推门,房门紧闭,他连拍带叫:“绣春,绣春,我回来了,银子借到了!”但是室内无人应声,雪芹情急之下一脚踹开房门,但见绣春身着大红彩衣,已然悬梁自尽了。 雪芹大叫一声:“绣——春!”欲往解救,但因急火攻心,一个跟头跌翻在地,立时气闭,敦敏扶住雪芹捶砸撧叫:“雪芹!雪芹!你醒醒啊!” 老鸨子大惊失色,翻身下楼找到男老板:“掌柜的,绣春那丫头上了吊啦!” “救啊!” “救个屁呀,都挂了大半夜啦!” “嘿!这不人财两空了吗!” 老鸨子眼珠一转:“不然!那个姓曹的昏过去了,咱就说是他把那丫头片子挤兑死的,跟他打官司,让他赔银子!” “对!我先去找地方,然后去找县衙门里的王班头,先把他抓起来再说,别让他跑喽。” “着!” 县衙门的大牢里,横躺竖卧着十几个衣不遮体、蓬首垢面的犯人。大牢中间有一架木榻,上边睡着一个黑大汉,仰面朝天鼾声大作。 “哗啦”一声牢门被打开,雪芹被牢头使劲儿一推,“哎哟”一声跌倒在地。众犯人俱都坐起来看着他,但无人相帮。 这声音把黑大汉惊醒:“他妈的,怎么这么大动静,没看见你黑爷爷睡觉哪吗?” “对不住您,我不知道您睡着了。”牢头给黑大汉请了个安,回身欲退。 黑大汉问:“站住,什么案子?” “花案儿。” “哼!把他锁在尿桶旁边。” “嗻嗻。”牢头答应着把雪芹拉到尿桶旁边锁上,走了。 马上就过来五六个人往桶里撒尿,把雪芹呛的透不过气来。等这些人小解之后,雪芹问离他最近的一个人:“这位大哥,什么叫花案儿啊?” 众人闻言无不哈哈大笑。笑声过后有人说:“花案儿就是调戏妇女啦!淫人妻女啦!与人通奸啦!被人抓住啦,送交官府啦!所以就锁在尿桶旁边啦!” 第八章 绣春(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