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河》作者:蔡骏[出书版]-7

“海明威?”黄海警官皱起了眉头,“好像听说过。”司望轻轻捅了捅他:“喂,这本书很好的,我看过,收下吧。”“好吧。”黄海接过礼物,顺手放到柜子上:“老申,请你相信我,警方会把凶手绳之以法,千万不要自己贸然行动!”“你是说南明高中的特级数学教师张鸣松?半年前,这家伙买了一辆私家车,已经很难跟踪他了,但我不会放弃的。”他注意到黄海的书架上,多了一本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他断定申明是被一个沉溺于杀人献祭的变态所害,只有了解凶手的知识与心理背景,才能准确地将其捉拿归案。申援朝年轻时很爱看书,通过自学考试获得汉语言文学的本科文凭,但读的都是《安娜·卡列尼娜》之类世界名着,以及鲁迅、茅盾、巴金的作品,对于宗教与符号学一无所知,因此才会钻研《达·芬奇密码》。这本书在全球畅销6000万册,按照他的逻辑,百分之一的地球人都是杀人狂。虽然,这个比例并不为高。所有人都认为他已走火入魔,而他依旧停留在深深的执念中。“黄警官,请不要误会,我只是来向你道谢的--为了你十几年如一日,追查杀害我儿子的凶手,我替坟墓里的申明感谢你!”突然,十四岁的司望插话道:“凶手一定会被抓到的。”“住嘴!大人们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我相信这些案子并不是孤立的,张鸣松是个连环杀人狂!”黄海无奈地摇头:“老申,你又来了!”申援朝指着那本《老人与海》说,“这本书也很适合你儿子看哦。我走了,再见!”离开黄海家的路上,脑中盘旋着少年的脸,还有那双闪烁的眼睛,似乎传递某种信息?深夜,申援朝回到家,女儿依然等着他。十四岁的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却拒绝了各种圣诞party的邀请,在家打着哈欠看恐怖片。几天前,女儿刚过完生日,也是她的妈妈离世的忌日。申援朝第一次得知妻子怀孕,是在1995年6月17日,那天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申明。他还清晰地记得那次午餐,妻子张罗了一大桌菜,款待他在二十五年前的私生子。他知道儿子正处于困境,但申援朝关心的不是如何帮助他,而是这个秘密有没有让别人知道。他害怕一旦在单位里传开,检察官的位置就可能不保。而今想来,他是有多么后悔啊!唯一能安慰的是,那天午后临别,他不知哪来的念想,居然主动拥抱了申明。没想到,那是永别。当他送完儿子回到家里,妻子表情复杂地告诉他:“援朝,我怀孕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申援朝不知所措,结婚十多年了,却始终没有过孩子,去医院检查过许多次,都说是女方有严重妇科病,很难怀孕。但他从未嫌弃过妻子,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上,每天都在抓贪污腐败分子,平常很少有机会回家休息。他很感激妻子能宽容自己,尤其是对于他的私生子。他没想到妻子还能怀孕,是老天恩赐给他的孩子吗?无论如何,即便有高龄产妇的危险,妻子还是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五天后,有个叫黄海的警官找到检察院,单独把申援朝叫到外面,面色冷峻地说了句:“申明死了。”但他没有露出表情,只是默默地点头,提供了一些自己知道的情况,像个冷血的男人面对一笔孽债。他回到检察院办公室继续工作,直到深夜只剩独自一人,才蹲在地上失声痛哭……他决心要为死去的申明复仇。半年后,女儿终于来到这个世上,她的妈妈却因产后大出血而死。申援朝悲伤地抱着妻子的尸体,一年来的每次打击都几乎致命,哪个男人有过这样的命运?他给女儿起名为申敏。一个中年丧偶丧子的男人,不但要将婴儿带大,还要肩负追查杀害儿子凶手的责任。夜深人静,女儿在婴儿床上睡着后,虽然累得筋疲力尽,申援朝还是难以入眠,经常会想起那个叫小倩的女子。她是申明的妈妈。申援朝是在二十岁那年认识她的,这个女孩是佣人的女儿,没读几年书就辍学了,年纪轻轻在街上卖早点。他经常从她手里买糍饭糕,看着油锅里翻滚的糍饭变得金黄,再看她那张标致的脸庞,镶嵌一双大大的眼睛,每次眨眼泛动睫毛,都会让他的心跳加快。那年暑假,他带着她一起去苏州河边钓鱼,上大光明电影院看样板戏,在人民公园的长椅上卿卿我我……申明就这样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在他出生前的几个月,申援朝离开这座城市,坐上火车前往北大荒,成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一分子。在中苏边境的荒野中,他收不到任何信件,更不可能通电话,终日蹲在雪地深处,面对江对面的苏联兵。等到第二年回城探亲,才知道小倩已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他抱起孩子就承认了,但他不能与她结婚,更不能让别人知道这秘密,否则他就会被人唾弃,丢失已在眼前的入党机会。他狠心地抛弃这对母子,重新踏上回北大荒的火车。七年后,先进党员申援朝获得了回城名额,就像被流放了七年的囚犯,终于回到父母的身边,并被安排进了检察院工作。小倩却已死了,这个可怜的女子,为了能与孩子生存下去,被迫嫁给一个混蛋,结果被那个男人下毒害死。幸好儿子拼命叫来警察,才让凶手得以偿命。申援朝发现这孩子越长越像自己,已被外婆送去派出所改名为申明。但他必须隐藏这个关系,否则无法留在检察院里。他每个月去看一次儿子,给孩子的外婆二十块钱,当时的月工资才四十块钱。以后生活费每年都会增加,直到申明考上大学。后来,他如愿以偿地成为人民检察官,并与出身正派的妻子结婚,成为铁面无私的检察官老申。婚后不到一年,妻子发现了他的秘密。申援朝坦承了当年的错误,已做好离婚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她只是流了些眼泪,就再也不提这件事了。后来,当她知道自己很难怀孕,便主动要求看一眼申明,想知道丈夫的亲生儿子长什么样。她甚至提出将这个孩子接到家里来住,却被申援朝一口回绝--他担心私生子的丑事让外人知道。而今,女儿已经读到初二了。而申明那个孩子,早已化作骨灰在地下埋葬了十四年。申援朝经常幻想再见到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仿佛已被拔光了牙齿,忍着鲜血从嘴角淌落。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若他还有来生,不管是否喝过孟婆汤,要是再见到申援朝,会不会记得这个所谓的父亲?第三部 奈何桥 第十章2010年,深秋夜色。周末,尹玉来到司望家门口,依然穿着蓝色运动服,骑在运动自行车上,短短的头发像个男人。十五岁少年跑下楼来,个头已超过她了。“哇,你小子,都开始长胡子了,越来越像大人了!”一拳捶在司望胸口,他早有准备挺起胸膛,居然硬生生接了下来。两年前,尹玉考入南明高中。每次考试她都是全校第一名,而她连校长的面子也不给,老师们对她也不友好。她最喜欢学校的图书馆,有一次摸上神秘小阁楼,发现许多古老的藏书。她听说这里曾是谋杀现场,有个女生被人用夹竹桃的汁液毒死,至今凶手还没抓到。她的数学老师就是张鸣松,尹玉发现了他的种种怪癖,比如爱看稀奇古怪的书,关于符号学与历史学,各种欧美与日本的推理小说,还是个疯狂的丧尸片爱好者。司望托她帮忙寻找一个人--路中岳。他出示了公安局通缉令上的照片,尹玉看着底下的文字说:“喂,这个家伙至少背着两条人命,肯定早就跑远了吧,怎么可能还在我们学校附近?”“直觉。”他的表情极其认真,那双眼睛就像要烧起来,尹玉答应了这个请求。此刻,她露出诡异的微笑:“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两人骑着自行车,转入一条幽静的小马路。迎面是扎满篱笆的砖墙,透过黑色铁门,依稀可见老式洋房。他们把车锁在墙下,按响门铃就自动开门了。门里是个狭窄的院子,种满各种植物,满地金黄落叶。房子只有两层楼,秋风中颇显颓废,只有进门处的台阶与雕塑,才能看出当年的尊贵与精致。司望拉了拉尹玉的衣角说:“这是什么地方啊?”假小子却不说话,走进一个阴冷的门厅,脚下铺着马赛克,墙上斑驳脱落,总体还算干净,没看到灰尘与蛛网。走进底楼阴暗的走廊,闻到一股腐烂气味,不是尸体的恶臭,而像放了许多年的橘子皮。一道光线从半开的门里透出,两人轻手轻脚进去,是间三面书架的屋子,地板到天花板全是书,厚厚的书脊很古老,气味就是从这发出的。还有一个女人。难以将她同女子这两字联系在一起,就像每次看到尹玉都当她是男人。她蜷缩在厚厚的围巾里,头发不稀但是如雪,皮肤也比普通人白些,只是纵横交错着皱纹,无论样子气味都像橘子皮。虽然眼角耷拉,但能看出曾是一双美目。大概是牙齿掉光的缘故,嘴角明显往里瘪进去,干瘦下巴吊着几层皮,完全无法判断年龄。只能用老太太来形容她。尹玉早已熟门熟路,老太太也没把她当外人,只是看到司望有些意外,浑浊目光里闪烁了一下。“别害怕!”尹玉走到老人身后按摩肩膀,“他是我的好兄弟,以前同一所初中的。”“哦,你好!我叫司望,司令的司,眺望的望,现在读初三。”“司望,好名字,你叫我曹小姐就行了。”她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回答,因为没牙齿而很含糊,音色干枯粗哑,语速比常人慢了许多,像是从很深的井底挤出来的。“曹……曹小姐……”对一个老太婆叫“小姐”,无论如何都不太自然。“那么多年,你终于有朋友了。”老太太微微转动脖子,不知能否看到身后的尹玉,“真好啊,我为你而高兴。”尹玉还在为老人按摩活动血脉:“好吧,希望你也能喜欢这他!别看这小子傻乎乎的,其实他也不简单哦!”老太太从大围巾里伸出树根般的手,让人联想到吸血僵尸或木乃伊,颤颤巍巍地放到自己肩上,按在为她按摩的尹玉的手上。一只手早已行将就木,另一只手青春年少,握在一起的刹那间,却如水与泥般柔和,仿佛同一人的两只手。“小朋友,你是有故事的人吧?”老太太转头看着司望的眼睛,浑浊目光里有妖孽般的气息,说她两百岁都有人信。“我--没有啊。”“能跟尹小姐做朋友的人,不可能没有故事,不是吗?我快九十岁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算了,咱不为难这小子。”尹玉从窗边拿起一把木梳,像某种古董,为白发苍苍的曹小姐梳头,同时说出一长串法语。老太太也以流利的法语回答--仅看两人外表,更像四代以上祖孙,但只要听到她俩说话,才明白原是多年挚友。老太太闭起眼睛很是享受,古老的梳齿滑过头皮,倾泻三千长发如雪:“那么多年来,每个礼拜的此刻,你都会来给我梳头,等到我死以后,你就会给别人去梳头了吧。”“放心吧,你至少还能活二十年,等到那个时候,我也已经快老了。”尹玉的回答让她安详地微笑,老太太又看着司望说:“小朋友,尹玉是个好人,你不要被她吓着了。若你真把她当作朋友,遇到什么问题,她一定会帮助你的。”“好啊,曹小姐,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于我而言,这个世界没有秘密。”她说得异常沉着,整个人像一座苍茫大山,司望只是个砍柴的孩童,连登山小径都未曾寻到。尹玉给她烧了热水,在抽屉里放了几十板药片,又从沉甸甸的书包里,取出新鲜蔬菜放入冰箱。她打开煤气灶开始烧菜,居然做出一桌丰盛菜肴,但以蔬菜为主,几乎没什么荤菜,很适合老年人。“喂,请你吃饭啊。”她还是对司望呼来唤去。尹玉、司望、曹小姐,一家人似的坐在餐厅,背景还是许多年前的画面,好像回到了旧时电影中。老太太拿起筷子说:“哎呀,可惜牙齿不行了,好怀念荣顺馆的八宝辣酱。”吃完这顿独特的晚餐,尹玉起身道:“我们要回去了,你一个人好好的哦!”“别担心,我不会一个人死在这里的!”“说什么呢!”尹玉拉住了老太太的手,紧紧晃了晃,却舍不得放下。“回去吧。”曹小姐也看了司望一眼,“小朋友,自来水管子里放出来的水,就算最终汇入滔滔的河流,再被自来水厂过滤干净,但再也不是从你手中流过的水了。”“哦?”“你早晚会明白的。”看着老太太诡异的笑容,尹玉将司望拖出房门,眼前只剩满院落叶。黑夜,走出这栋深宅大院,两个人刚骑上自行车,头顶却飘起了雨点。“再回去避避雨吧?”“既然都出来了,就不要再回去打扰她了。”虽然,尹玉嘴上这么干脆地说,其实心里很想再回去。十五岁的少年,十八岁的少女,安静地坐在自行车上,在篱笆墙的阴影下躲雨,偶尔有小雨点飘到脸上,凉得像针刺一般。“其实,你是一个男人。”司望打破了沉默,黑暗中她不置可否。“你怎么不说话了?是因为曹小姐吗?”“她是我最后一个喜欢的女子。”尹玉如同老男人说出这句话。“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好吧,我们既是最好的朋友,那也没必要瞒着你--我在死后还保持前世的记忆。只不过,我的前世太过漫长,漫长到当我死亡的那一天,我有多么高兴与解脱。”少年回头看着篱笆墙里的树梢说:“至少,你很幸运,她还活着,你还能见到她。”“其实,我有过许多女人,在上辈子--直到所有人都离我而去,我像最后的堂·吉诃德。只有,她还在。”“她是你的妻子吗?”“我曾经希望她不是,但后来又希望她是。”“听不懂。”尹玉仰天苦笑,变得格外悲怆:“再过二十年,你就懂了。男人与女人,分别与分隔,等待与等到,终究太晚了。你不知道,认识她后不久,我就被送到柴达木盆地的荒漠深处,整整三十年啊,天各一方。等我回到这座城市,老得几乎走不动路了。”“原来是悲剧。”“每个人生都是悲剧。”她伸手摸了摸外面的雨点,戴起夹克衫的风帽,踩着自行车脚踏板骑出小巷。雨夜的小马路极为静谧,车轮碾过一地金黄的银杏叶,溅起几滴雨水,路边门牌上是“安息路”。他跟在后面大声追问:“你对这条街很熟吗?”“嗯,上辈子最后的二十年,是在安息路上度过的。”“与曹小姐在一起?”“不,她住在路的东头,而我住在西头,相隔有四百米。我带你去看看吧。”一分钟后,在淅沥秋雨中骑到一栋大宅前,三层楼的窗里亮着灯光,里头还有不少居民。靠近地面有半截窗户,估计是地下室的气窗。“我就住在一楼。”尹玉往前指了指,窗帘里传来湖南卫视电视剧的对白。他却看着路边地下室的气窗:“你应该没有上辈子的家人了吧?”“你怎么知道?”她骑在自行车上叹息,“或许,这辈子也不会有。”“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纳兰性德的《长相思》,缘何念起这个?”他却不回答了,踩起自行车掉头时,却看到马路对面的一栋房子,阴森森地矗立在雨夜中,屋顶上的瓦片掉落,墙壁也斑驳不堪,窗台间长出了枯黄杂草。她几乎贴着司望的脑后说:“这是一栋凶宅,已经许多年了,因为产权搞不清楚,所以也没有人再住过。”“凶宅?”“让我想一想--年少的事都很清楚,反而老了就有些模糊……对,那是1983年,像现在这样的秋夜,下着连绵细雨,发生了一起凶案。主人原是一位着名的翻译家,20世纪70年代上吊自杀在屋里,整栋房子被一个造反派头子占据。后来,这个混蛋非但没被清除,反而提拔到某机关当了处长。1983年,他神秘地死在家中,据说喉咙被碎玻璃割断了。当时有许多猜测,有人说他是被房子原来主人的鬼魂杀死的,也有人说他作恶多端,引来受害者的家属上门报复杀人。警察调查了很久,最后也没结果。”司望推着自行车走上台阶,伸手抚摸这栋房子,从紧锁着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到几乎烂透了的木头信箱,还有几近掉落的门牌。安息路19号。他的手指滑过这块黑色铁皮,尹玉生出一种感觉,飞速传递到神经元--这栋凶宅,与这个少年,存在某种关系。司望的手如触电般弹开,骑着自行车逃离安息路。秋雨密密麻麻地打下来,尹玉骑车跟在后面,直到他家的大槐树下。“你快回家去吧!”“等一等,有些事要跟你说。”躲进楼下的门洞,他紧张地看着四周,大概是担心被妈妈或邻居发现,怕误以为他和这假小子在谈恋爱?“司望,你不是拜托我寻找一个叫路中岳的逃犯吗?上个月,我有了新发现!你的直觉很准--还是在南明路,新造的商铺区,有个门面极小的音像店。我去过几次都是店门紧闭,好不容易有次开门,卖的全是各种老片子,有香港武侠片,20世纪80年代的琼瑶片,还有苏联与东欧的老译制片。店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不清脸部特征是什么,总之是平淡无奇的一张脸,很容易在人群中淹没,不过额头上有块浅浅的印记。我从他手里买了一套《莫斯科保卫战》,而他也没怎么点钱,随意给我找零。他从头到尾都在吸烟,短短几分钟内,至少抽了两根。他有个巨大的烟灰缸,密密麻麻的烟头。”寒冷雨夜中,司望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全然不顾地继续说:“大家都习惯在网上听音乐看电影了,很少有人来光顾他的音像店,不知为何还能经营至今。有一晚,下着倾盆大雨,我独自披着雨衣在荒野乱逛,你知道男生都没我胆大。南明路上空无一人,我却看到音像店里走出来一个,撑着硕大的黑雨伞,穿过马路向旧工厂走去。我好奇地跟踪,大雨掩盖了我的声音与踪迹。这人就是神秘的店主,他对地形非常熟悉,雨夜中也没迷路,很快到了所谓魔女区,身手敏捷地钻入地道。我躲在外面观察,足足守了一个钟头,他都没再出现过,宛如通过地底穿越去了清朝。等到我又累又饿,只能回学校宿舍睡觉去了。”“你被他发现了吗?”“应该没有吧。”尹玉欠身没入阴影,“我会隐身术,你信吗?再见。”雨一直下。第三部 奈何桥 第十一章2010年,黄海总觉得对自己是命犯太岁。年初,他排了半个钟头的队,买到两张IMAX-3D版《阿凡达》电影票。第一次请何清影看电影,平常面对罪犯游刃有余的他,这下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幸好最担心的事并未发生,她没有提及司望,想必是瞒着儿子出来,跟黄海坐进拥挤的电影院。他买了几大包零食与饮料,结果在影院里一点都没吃,又怕让何清影带回家被司望发现,只能在路上拼命地吃光了。一阵风吹到她脸上,头发散乱着让人浮想联翩,何清影已经四十岁了,却丝毫都不显老。黄海磨蹭着拉住她的手,第一下微微反抗,很快就乖乖顺从了。她的手心好凉啊,摸着仿佛一具尸体,就像在验尸房里的感觉。原本还聊得好好的,两个人霎时安静下来,彼此不看对方的眼睛,肩膀却渐渐靠在一起。三年来,黄海帮助她的小书店,每天时不时会路过看几眼。要是她家里遇到什么事情,他都会第一时间赶到,甚至电视机坏了都能修好。倒是司望跟他的关系越来越僵了。春节过后,他带着司望来到清真寺门口。正好有人在卖切糕,黄海买了一小块塞进他手中,坐入车里说:“我想跟你说件事情。”“又遇到新的棘手案子?”“不,最近的案子全破了,我想跟你说的是--”这个中年男人不知所措,抓着后脑勺,一字一顿地说,“司望同学,你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如果,我做你的爸爸,你会答应吗?”少年推开他跳出警车,将吃到一半的核桃玛仁糖扔到地上,飞快地向苏州河边跑去。天,好冷啊。从此以后,黄海再没单独与何清影见过面。春去秋来……星期日,细碎雨点打着车窗玻璃,南明路上此起彼伏的楼盘,让人难以回忆起十五年前的凶案,尽管再往前几百米就是南明高中。“臭小子,是谁告诉你这里有线索的?”黄海警官抓着方向盘,雨刷擦过挡风玻璃上的流水,眼前是条朦胧萧瑟的长路,似乎通往异次元空间。“秘密线人,我必须要保护她哦!”司望坐在副驾驶上,“相信我吧,我是特别的人,你明白的。”这是辆伪装成私家车的警车,前盖上溅满了灰尘与泥土,昨晚他刚驾着这辆车从外地抓回一个杀人犯。只睡了不到三个钟头,司望就敲开他的房门,说发现了路中岳的线索,又不告诉他具体情况,只说到那里就明白了,还特别关照别让妈妈知道。“司望同学,你的特别只对我有意义。”车子停在商铺跟前,所谓的音像店只有一扇门,连店名都没有,隐藏在足浴店与洗发店中间。若非挂了张国荣的《春光乍泄》的海报,没有人会注意到。雨,越下越大。黄海穿着一身便装,嘱咐司望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必须老实坐在车里。他下车敲了敲店门,便直接推门而入。烟。浓重的香烟味,就像令人窒息的毒蛇,几乎让老烟枪的他咳嗽起来。屏着呼吸观察店内情形--右边架上大多是邵氏的老电影,左边架上则是20世纪80年代引进中国的日本译制片,封套上全是高仓健、栗原小卷、三浦友和……黄海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还有缓缓转过来的侧脸。他认得这张脸。“路中岳?”一秒钟的工夫,对方已从音像店的后门蹿了出去。潮湿冰冷的空气中,满屋子盗版碟与《英雄本色》海报注视下,黄海警官压低身躯,从掖下掏出92式手枪。他一脚踹开音像店后门,外面仍是茫茫的雨幕,毫不犹豫地冲出去,耳边是激烈的泥水飞溅声。阴沉的天色与密集的雨点,完全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就连背影也是一片模糊。他在疯狂地逃跑。“站住!警察!”黄海用沉闷嘶哑的嗓音咆哮着,在后面拼命追赶,右手紧握着那支枪却不敢举起。转眼之间,那个背影冲进一栋正在建造的楼房。黑暗的楼道里回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顺着楼梯冲到六层,还要提防被裸露的钢筋绊倒,总算又看到了那家伙,竟从没装玻璃的落地窗跳了出去!原来窗对面还有另一栋楼房,隔的距离非常之近,竟如飞人跃到了彼岸。黄海毫不犹豫,跟着他径直往窗外跳去……“不要啊!”不知从哪传来的声音?十五岁少年的声嘶力竭,被刀子般的大雨声吞没。他没有跳过去。黄海,这个四十八岁的男人,直接消失在两栋楼之间的空气与雨水中。这是六楼。自由落体十五米,在堆满建筑废料的泥泞工地中,横躺着一个手脚扭曲的男人。“不……”后面的司望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又跑下六层楼梯。92式手枪坠落在数米之外。司望扑到这个男人身上,明显四肢都已骨折,双手扭到了背后,像只断了线的木偶。好不容易抬起他的头,雨水与血水已模糊了这张脸,但不妨碍叫出名字:“黄……海……”他,还没死。雨点早就打湿了全身,司望摇晃着他的脑袋,拼命抽着他的耳光,大嚷道:“喂!你不要死啊!你给我坚持住!很快会有救护车过来的!”妈的,这小子连110都还没打呢。从六楼坠下的黄海,奄奄一息,眼皮半睁半闭,还有血从他眼里汩汩流出。“阿亮……”他,说话了。“我在这里!”司望泪流满面着大声呼喊,几乎要盖过这茫茫雨声,“爸爸,我在!”司望还是阿亮,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少年紧紧抓着黄海的手,温暖他渐冷的体温,又把耳朵贴在他嘴边,听到一串轻微的声音,从地底幽幽地响起:“申明……”黄海气若游丝地吐出一个名字,双眼半睁着面对铅灰色的天空,任由雨水冲刷眼眶里的血。死亡前的瞬间,他依稀看到十五岁少年的脸。有双手正在重压他的胸口,乃至嘴对嘴人工呼吸,吞下自己口中吐出的血块。几滴滚烫的泪水,打在他冷去的脸上,融入浑浊的雨水。工地上的水越积越深,眼看就要把黄海淹没,宛如魔女区地底的三天三夜。黄海的魂魄飘浮起来,从高处看着自己扭曲断裂的尸体,还有抱着他痛哭的奇幻少年。司望擦去眼泪,看着黑色的雨幕,显得越发冷静与残酷……第三部 奈何桥 第十二章七天后。黄海烈士追悼大会在殡仪馆最大的厅里举行,市局领导照例参加,这已是本月内第二起警官殉职事件。何清影身穿深色套装,手捧白菊花,眼眶中泪水打转。她抓着儿子的手,混在黑色人群的最后。黄海的同事们有的见过她,纷纷回头来安慰这个女人,仿佛她已是死者的未亡人。领导念完冗长的悼词,肃穆的哀乐声响起,司望搀扶着妈妈一同鞠躬。她的手心依然冰凉,听到儿子在耳边轻声说:“妈妈,对不起,我不该……”“别说了!望儿。”她的嘴唇微微颤抖,摇着头用气声作答,“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这对母子挺直了腰板,跟着瞻仰遗容的人群,最后一次向黄海告别。他的身上披挂党旗,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警服,手脚都被接得很好,完全看不出有数根骨头断裂。何清影伸出食指触摸冰凉的玻璃,就像在触摸他的额头与鼻尖,七天前他死在司望的怀中。她与这个男人的接触,也仅限于额头与鼻尖了--跟黄海相处的日子里,竟没有哪怕一丝情欲,只觉得死后还阳般的温暖。司望从头到尾都没掉过一滴眼泪。她拉着儿子的手走出追悼会大厅,回头看着黑压压的警察们。她能感觉到那个人,那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她,而何清影看不到他,或她。参加这场葬礼的每个警察,都发誓要抓到逃跑的嫌疑犯,以慰黄海警官在天之灵--要不是那个亡命之徒,面对警察疯狂地逃跑,又吃了兴奋剂似的跳到对面楼房,他怎可能摔死在六层楼下?黄海毕竟不是年轻人了,偏偏又是个急性子,认定自己也能轻松跳过去,不曾半点犹豫就往外跳……嫌疑犯至今没有任何线索。警方反复搜查了音像店,从店里残留的大量烟头中,检测出了DNA样本。房东也提供了嫌疑人的身份证复印件,经调查确系伪造,根本不存在这个人,手机号也没留下来。这家音像店没什么顾客光临,店主平常不跟其他人接触,很少有人能记住此人长相。尽管如此,警方还是根据房东的描述,画出了嫌疑犯的肖像。他们给司望与何清影看了那张脸。司望认定这个人就是路中岳,尤其是额头一道淡淡的胎记。他作为路中岳名义上的养子,曾经共同生活过大半年,让他来辨认也算合理。不过,何清影强烈反对望儿再参与调查,不准警察来与他接触,为此还给局长信箱写了封信。她说这回是黄海警官死了,下次就可能要轮到司望了,她绝不容许儿子也身处险境。这些天来她掉落的眼泪,一半是为死去的黄海,一半是为不安分的望儿。她责怪儿子的冒失与冲动,将黄海的死也归咎于他的头上,要不是他硬跟着黄海去抓路中岳,这位身经百战的老警官,也不至于阴沟里翻船。望儿没有半句顶撞,而是不停地自言自语:“是我害死了黄海?”最近半年,这孩子开始注意外表了,不再随便穿着妈妈买来的衣服,而是从衣橱里反复挑选。他就算穿校服上学,也会在出门前照镜子,沾点水抹到头上,以免头发翘起来。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后,司望正式算作青少年了。他帮妈妈开了家卖书的淘宝店,名叫“魔女区”--如今卖书越来越困难了,但如果既有网店又有实体店,大致可以维持平衡。淘宝店还能经营教材,这是利润的主要来源。何清影努力成为一个优秀的淘宝店主,学会了在网上说:“亲,给个好评吧!”周末与晚上,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司望就会代替妈妈做淘宝客服,包装、快递、发货……再过半年,司望就要面临中考,他想报考市重点的南明高级中学。何清影坚决反对,理由是母子俩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怎忍心见儿子离家住校?何况重点高中竞争太过激烈,近两年常有人因学习压力过大而自杀的新闻,她非常担心望儿沉默内向的性格,即便是天生的神童,也未必适应这样的环境。她更希望儿子太太平平过日子,不如报考中专或高职,学门手艺还能方便就业不愁饭碗。“望儿,你听不听妈妈的话?”台灯昏暗的光线下,何清影的头发垂在肩上,竟像年轻女子那般光泽,怪不得书店里常有男生光临,故意用百元大钞让她找零,以便在她面前多待一会儿。每逢这时,司望就会瞪着他们,妈妈则用眼神示意他要冷静。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对着墙壁说:“妈妈,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个名字?”“妈妈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当你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每天都眺望着窗外,似乎能听到有人在喊我……所以啊,就给你取名叫司望。”“同学们给我起了绰号,他们叫我死神。”何清影把儿子扳了过来,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司望=死亡。”她立时堵住儿子的嘴巴:“望儿,明天我就去你们学校,告诉班主任老师,谁都不许这样叫你!”他挣脱出来喘着气说:“妈妈,我并不害怕这个绰号,反而觉得很好听。”“你……你怎么会这样?”“有时候,我想自己就是一个死神。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没有外公外婆。才读到小学一年级,爸爸又神秘失踪,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等到小学三年级,爷爷奶奶先后突发急病走了。我在苏州河边的破吉普车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然后就去了谷家,接着谷小姐与谷爷爷就死了,紧接着我认识了黄海警官,他的家里就是各种死亡的档案馆。直到最近,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怀里……这些难道都是巧合?”他说得那么冷静,像在朗诵一堂课文。“你不要这么想,望儿,无论你遇到什么可怕的事,妈妈都会保护你的。”“妈妈,我已经长大了,现在应该由望儿来保护你了。”“在妈妈眼里,你永远是孩子。”十五岁的少年冷冷地反驳:“但所有的妈妈,都希望孩子能考上重点高中,不是吗?司望有能力考上南明高中,为什么还要反对?你给我取名司望,难道没有望子成龙的意思吗?”“你错了,望儿。”何清影抚摸儿子的后背,声音如丝绸般柔软,“相信妈妈的话!你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妈妈很早就看出来了,你身上有许多不同于普通孩子的秘密。可惜,你的爸爸叫司明远,你的妈妈叫何清影,我们天生就是穷人家,这是老天爷的决定。”“可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和爸爸。”“假如妈妈死了,你就去找个有钱人家……”“我不要你死!”司望紧紧抱着她的肩膀,紧得让她感觉窒息。第三部 奈何桥 第十三章三周后,最寒冷的冬至,北半球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乍看不超过三十岁,这男人有着瘦长身形,五官都很端正,头发在警察中算是长的了。他的眉毛很少有舒展的时刻,下面是一双冷峻的眼睛,虽然看不出什么神情,但很多人都会下意识躲避他的目光。他与黄海并不是很熟,三个月前刚调到这个分局,跟他仅仅开过两次会,在食堂与靶场打过几次照面。局长却把黄海遗留的案子交给了他。有六桩命案未能告破,其中三桩远在十五年前--1995年6月死于南明高中图书馆屋顶的高三女生柳曼,数天后死在南明路边的学校教导主任严厉,以及一度被怀疑为杀死女学生的嫌疑犯、后来被学校开除的班主任申明。2002年失踪的尔雅教育集团的贺年,两年后他的尸体被发现在苏州河边的吉普车里,他曾是申明的大学同学。2006年,与申明有过婚约的谷秋莎,还有她的父亲谷长龙,在破产后被路中岳所杀--此人却是申明在南明中学的高中同学,又在申明死后娶了谷秋莎为妻。黄海就是为了追捕路中岳而死。同时接手的还有一串钥匙--他打开黄海死后的家门,最近肯定有人来过,穿堂风呼呼地刮着,冷得像个冰箱。原本紧锁的小房间敞开着。味道,闻到一股活人的味道。他从掖下掏出手枪,无声无息走到门边,黑洞洞的枪口,伸向狭窄的屋里--偶尔也会有特别胆大与变态的罪犯,竟然直接冲到警察家里。他看到一张少年的脸。“是你?”男人的嗓音干脆而明亮,迅速将手枪收起来,双眉标志性地扬起。他认得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姓名:司望;曾用名:谷望。“你是谁?”虽然,他穿着警服也带着手枪,司望仍然充满警惕,蜷缩在铁皮柜子边,把什么东西藏到屁股底下。他掏出警官证放到少年面前,警衔级别竟与黄海相同,带钢印的照片就是这张脸,旁边印着名字--叶萧。“司望同学,你果然来了。”“你一直在监视我?”叶萧强行把他从墙角拉起来,底下果然是1995年南明路杀人案的卷宗复印件,他重新放回保险箱里说:“黄海警官的追悼会上,我就注意到了你--六年前,是你第一个发现苏州河边藏匿尸体的吉普车,这次黄海为了抓逃犯而殉职,也是因你而发生的,对吗?”“你是说我害死了黄海警官?”“这可不是我的意思!但我很好奇,你怎么会有他的房门钥匙?”“我经常到黄海家里来,他为了方便就给我配了一串钥匙。”虽然,司望的表情如此平静,叶萧却看出了些端倪:“包括这个小房间的钥匙?司望同学,你在说谎!”出来前同事已告诉他了,黄海家里有个小房间,门永远是锁着的,里面贴着许多案件资料的复印件。他猜到是怎么回事了--黄海殉职以后,警方并未在他身上找到私人钥匙,多半就是被这个司望拿走了,因此才能擅自进入黄海家,并且打开这个小房间禁区。这少年为了知道这些案情,竟然不惜偷死人的东西,到底是何原因?叶萧看了看墙壁,依旧贴满触目惊心的文件与照片。另一面墙上用红字写着“申明”两个字,此外画出九根粗大的线条,其中最新的一条线里,竟然指向“司望”这两个字。他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虽然司望的出生年月,已在申明死亡之后,却曾是谷秋莎与路中岳的养子,因此也算是有间接关系。柜子里还有许多案件资料,绝大多数都可能没用,黄海留下的潦草字迹,密密麻麻抄满了大半本簿子。其中,也包括黄海走访了大半年,调查得来的申明的身世。绝大部分内容,叶萧都已经知道了,但令人不解的是,资料里却记录了另一桩凶案,当时黄海尚未成为警察,案件发生在本市的安息路上--1983年,一个秋天的雨夜,藏着数十栋老洋房的安息路,有个小女孩冲到路边,大声哭喊叫救命,引来邻居与警察们,才发现她的父亲被人杀了。死者是某个机关的处长,姓路,死因是咽喉被碎玻璃割断。此案当时有许多疑点,但因他生前树敌颇多,“文革”时害死过许多人,大家都对他的死拍手称快,案件随之而草草了结。恰恰在案发当天,十三岁的申明也在安息路--就住在凶案现场的马路对面。申明的外婆是个卑微的佣人,两人相依为命,照顾一个老知识分子的起居。主人住在老房子的一楼,而佣人住在地下室。1995年深秋,黄海曾去安息路实地考察,确认申明少年时期住过的房子,竟然正对着1983年发生杀人案的凶宅。叶萧敏感地把这段资料放进包里,随后把司望拖出小房间,盯着他的眼睛问:“告诉我,你为什么对黄海负责的案件那么感兴趣?这些当年的死者,跟你有什么关系?”“对不起,我看多了《名侦探柯南》!我妈妈是开书店的,家里堆满了各种推理小说,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刑警。”“你的胆子好大,我差点以为凶手进来了呢!要不是你老老实实坐在地下,说不定就被我一枪爆头了--”他用食指与拇指做成手枪的形状,对准少年的脑门开了一枪,“开玩笑,我不会这么干的。”他的双眼却是异常沉静,仿佛手上真是一把枪,司望似乎真切地害怕了,只能把钥匙串交出来:“对不起,我不会再来了。”叶萧看着窗外过早降临的黑夜说:“我已正式接管了黄海警官留下的案件。”“请你答应我,一定要抓住那只恶鬼,为黄海警官报仇!”“这是我的天职!”“还有一个请求,请允许我做你的帮手,我会提供很多有用的信息!”“就像那家该死的音像店,让黄海警官赶去送死?”叶萧摇摇头,死海般沉稳的目光里,总算起了些许波澜,“抱歉,我不是在责怪你--事实上你做得很好,我该感谢你的帮助,让我们距离凶手更近了一步。”“我说过很多遍了,是我的一个朋友提供的信息,你们也已经去询问过她了。”“对,她叫尹玉,上午我刚去找过她。”“你没有吓着她?”叶萧微微苦笑道:“倒是她吓着我了!真是个古怪的假小子!她一点都不配合我,虽然说得无可挑剔。”“可以理解,那我能回家了吗?”少年背起书包走到门口,叶萧在身后喊了一声:“名侦探司望!”“你是在叫我吗?”“是啊!”他把名片飞递到少年手中,“如果有任何事情,或者需要帮助的,请随时给我打电话,本人年中无休二十四小时恭候!”司望飞快地坐进电梯,紧张地吐出一口气,把手伸入自己的裤子口袋--幸好没被叶萧警官搜身,兜里藏着一串珠链,这是从黄海的保险箱里找到的。珠链贴着标签,手写着一行字--“1995年6月22日,申明遇害现场的物证,被发现时正抓在死者手心。”第三部 奈何桥 第十四章2011年,正月十五,元宵。马力很久没回过这座城市了,正在网上看美剧《行尸走肉》,有种强烈的带入感。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接起来听到一个清脆的男声:“喂,我是申明。”青春期少年的声音,而不再是记忆中的小学生,更非十六年前死去的高中老师。“你……”“好久不见,有些想你。”凌乱。“喂,你还在吗?”申明还是司望?马力左右为难,犹豫半天轻声回答:“我在。”“我想与你见面,现在。”他愣了一下,晚上八点,刚吃完饭:“好吧。”“好,我在花鸟市场等你,你应该知道那里。”“过去的工人文化宫?”随着马力脱口而出,对方的语气略感欣慰:“没错。”还想再说些什么,电话却被挂断了。半小时后,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常说七夕是中国情人节,其实正月十五才是正宗,古时候“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男女才有机会相遇并相恋。花鸟市场平常卖花草与宠物,今夜正好挂起花灯。马力三十多岁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头发却长了些,孤独地站在大门口,看着黑夜里进出的少男少女,心里打着鼓点。“马力。”惊慌失措地转回头来,看到一张翩翩少年的脸--完全认不出来了,五年前尚未开始发育,与如今的十六岁少年判若两人。下巴爬出了胡须,喉结已非常明显,个头有一米七五,无需再仰视马力。元宵花灯之下,马力却已不再年轻,尽管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年龄。该叫他申明还是司望?“这些年来,你过得还好吗?”马力有五年没见过他了,自从2006年初,他帮助这个男孩完成了对谷家的复仇,又让路中岳的不义之财遭到查处而倾家荡产,自己还挣了上千万元出国创业去了。至少就他所知--司望或何清影的账户里,并未因此而多过一分钱。其实,马力也不敢再跟这男孩有任何联系,无论他是否申明老师的幽灵附体。他害怕自己若陷得再深,冒着玩命风险得来的一切,又会像路中岳那样灰飞烟灭,乃至葬送性命。“如你所见,我还在寻找路中岳,真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果然是他--少年的脸,却是成年人的语气,与当年的申明老师,简直没有分别。两人走过石砌的小桥。旁边尽是三三两两的男女,抬头猜着花灯上的灯谜,夜空不时升起五彩烟花,每次星星般坠落的烟火,都会照亮他们的脸庞。“十六年前,这里还是工人文化宫,就是我们脚下的地方,有个邮币卡市场。你有集邮的兴趣,三天两头用零花钱买些邮票,然后盼望着升值,结果下次再去已跌破了面值。我还记得你向我借二十块钱,买了套《三国演义》的纪念邮票。”“是啊,高中毕业以后,那套邮票就不知被我扔到哪里去了。”司望少年老成地点头:“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集邮为何物了。1992年,盛夏,我刚成为人民教师,而你第一次到南明高级中学报到。你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衬衫,蓝色运动裤,书包上贴着圣斗士星矢,后来才知道你最喜欢的却是紫龙。你的个子高,眼睛大,许多女生都悄悄盯着你。”“那么多年前的事,连我自己都要忘了。”寒冬里吹过刺骨的风,他看着口中呵出的团团白气,随风消散在头顶的夜空,与满天硝烟混合在一起。“高中入学的军训,是最热的几天,我还记得那个毒太阳,操场边上的夹竹桃林,是学生唯一可以乘凉的地方,每到休息时就挤满了人,结果许多人还是晒褪了两层皮。你在太阳底下站得中暑了,是我背着你去医院,你的口袋里居然摸不出挂号费。”这番话让马力下意识地摸着自己脸颊:“现在我却是缺乏日晒的苍白。”“在你们这批同学当中,还是你第一个发现了魔女区。”“高二那年,隔壁班有个女生游泳溺死了,全体同学半夜跑去废弃的工厂,把没有清理掉的遗物,全都烧给了地下的她。每人买了一叠锡箔,大家都说这个地方很灵验,能让死者收到所有祝福,也能为活着的人保佑平安。这是魔女区对我们唯一的实用功能。”“是啊,我也被杀死在那个地方。”马力已不自觉地陷入往事:“你作为班主任,每天都来我们寝室。我的床头堆满了书,各种教辅材料,还有《爱因斯坦传》。深夜熄灯后,我常跑到申老师的房间,津津有味地说起相对论和宇宙起源,说在茫茫的银河系里,有多少黑洞、白洞、虫洞、中子星、夸克星、孤子星、暗物质、暗能量……”“嗯,那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奇怪的学生。高考前夕的几个月,你没日没夜地复习,经常找张鸣松老师补课--你的第一志愿是清华大学,那可不是一般人能考上的。张老师是从清华出来的,更是全市有名的数学特级教师。有一晚你在自习教室偷偷掉眼泪,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只说了一句话--我再也不想去死亡诗社了!”“住嘴!”马力几乎要把他的嘴巴捂住。“我是申明,十六年来,我一直骑在这个少年的肩头,我在看着你!”又一阵爆竹的硝烟飘过,少年司望像一条斗犬,瞪大双眼看着马力,让这个三十四岁的男人恐惧地低头:“不要看着我!”“我已不是十八岁的马力,而你还是申明老师--我真羡慕你。”“羡慕我什么?羡慕我二十五岁就被人杀了,在魔女区的地底浸泡了三天三夜?羡慕我永远做孤魂野鬼,趴在一个叫司望的孩子身上?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离开他,把你的身体作为宿主!”“不--”“原来,你还是害怕我的啊,哼……”“说实话,以前做噩梦会见到死去的申明老师,而现在噩梦里的脸,却是十岁的司望。”少年摸了摸自己棱角分明的脸颊:“我有这么可怕吗?”“2005年,你作为谷秋莎的养子,把我介绍进尔雅教育集团,向我提供大量谷家的秘密,包括内幕交易并向官员行贿等违法证据。我当时怕得要命,生怕败露后会死无葬身之地。而你却是胸有成竹,似乎早就给谷家宣判了死刑。”“是他们在十六年前背信弃义地对我宣判了死刑!我从出生的那天起,就要为自己复仇,我确定了四个人的名单:谷秋莎、谷长龙、路中岳,还有--张鸣松。”马力的心头一惊,名单里居然还有张鸣松?“2004年,从你第一次见到谷秋莎的那天起,就制定出了疯狂而大胆的报复计划?”“知我者,莫过于马力也。我用尽一切手段,让谷秋莎无法自拔地爱上我,就像上辈子跟她谈恋爱那样。被她收养以后,我发现了谷家的种种问题,总结出了包括路中岳在内所有人的弱点。”“是啊,就像你让我转交给路中岳的那盒药,这家伙真是欲练神功,必先自宫。”少年眼里掠过一丝冷酷:“毕竟我只是个小学生,总要有一个信得过的帮手,又有能力控制大局,才有可能利用到路中岳,让他乖乖地为我服务,最终搞垮谷家,又让他自己也难逃法网。我思前想后,最佳人选非你莫属。”“毕业十周年的同学聚会,后来的校内网与QQ聊天,都是你精心布置好的吧?”“可惜,最终还是让路中岳那家伙跑了!看来我低估了那家伙,若非如此--另一个人也不至于白白牺牲。”马力并不清楚他说的另一个人指的就是黄海警官。“你有那么恨他?”“在谷家破产以后,我破解了谷长龙的保险箱密码,拿到一封写自1995年的信。这封信伪造了我的笔迹,以我的名义写给贺年--就是我的大学同学,后来进入了本市的教育局,又被招入尔雅教育集团,在失踪两年之后,被我在苏州河边发现了尸体。或许是出于嫉妒吧,贺年以这封信对我落井下石。不过,这世上能伪造我笔迹的,只有一个人--路中岳。”“路中岳与贺年串通陷害了你?”“其实,我并不想要他们死,只希望这些人活着受罪,才能偿还亏欠我的一切。”“申老师,你变得有些可怕了。”“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当你身边所有人都异常残忍,你的杀戮本能就会爆发,最后不可收拾到血流成河。”回到花鸟市场入口的花灯下,马力掏出车钥匙说:“我送你回家吧。”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SUV,少年坐上副驾驶座绑起安全带,马力的音响却在放张国荣的《我》。“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天空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我喜欢我/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孤独的沙漠里/一样盛放得赤裸裸……”车窗外不断升起绚烂夺目的烟火,车里反复放着这首歌,两个人却再没说过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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