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河》作者:蔡骏[出书版]-5

几小时后,谷秋莎忐忑不安地来到公司,刚想要打电话给私人医生,预约治疗自己的神经衰弱,却发现银行账户里的资金只剩下几百块钱了。同一时刻,检察院来人闯入集团总部,查封了所有账目与资料。第二天,全国各地的培训点在一夜之间关门,各大报纸刊登消息--尔雅教育集团涉嫌黑幕交易与贿赂丑闻。七天后,尔雅教育集团宣布破产。谷家各处的房产,作为银行贷款的抵押物行将被法院查封。路中岳向谷秋莎提出离婚,她眼皮不眨地签字同意。办理完离婚手续,她才发现路中岳在香港持有一家公司,集团出事前的两个月内,陆续有五千万元辗转数家离岸公司,最终作为投资款打入了那家公司账号。在路中岳收拾行李离开谷家那天,谷长龙在别墅门口抓住他的衣领:“我怎么亲手养了你这只白眼狼?”“对不起,谷校长,你不再是我的岳父大人了。”老爷子两周没有染发,转眼变成了满头银丝,脸上皱纹多了无数,就像七八十岁行将就木的老人,他用尽全力扇了路中岳一个耳光:“忘恩负义的东西!”路中岳摸了摸自己的脸,光滑无须的下巴泛出红印:“谷校长,一切皆有因果,我会来参加你的追悼会的,再见。”说罢,他一脚蹬开前任岳父,坐上崭新的奔驰扬长而去。天空飘起了细细的白雪,落到谷长龙的白发上,就像一片片撕碎了的锡箔与纸钱。这天是除夕。谷秋莎这才从门里追出来,扶起倒地的父亲。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就像个一无所有的中年女子,不知该怎样安慰父亲,只能给他披上一件大衣。她早已辞退了菲佣与司机,明天就必须要从这里搬走,家里所有值钱东西都去抵债了。望儿穿着羽绒服走出来,这个十岁男孩越发漂亮,寒冬里脸颊冻得红扑扑的,背着个不大的旅行包,沉默地向别墅大门口走去。“望儿!”谷秋莎抓住了他的裤脚管,“你要去哪里?”他低头看着养母,微微露出悲伤之色:“回家。”“我们明天才搬家呢。”“回我妈妈的家。”“望儿,我就是你妈妈。”谷秋莎抛下风雪中的老父,紧紧抱着十岁的小学生,他用力挣脱出来:“对不起,秋莎。”“你叫我什么?”“天要黑了,快赶不上回市区的末班车了。”他仰头看着飘雪的阴沉天空,终于再无半点表情,“这两天我会再跟你联系的,再见!”“别走啊!望儿!”她全身几乎趴在地上,却眼睁睁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泪水自眼眶滑落,融化了打在脸上的雪花,心里却在想一个问题--他为什么叫我“秋莎”?第二部 忘川水 第十七章2006年,春寒料峭的清晨,破旧的楼道内外却挤满了人,警戒线围住整个五楼,穿着白衣的鉴证人员早已赶到。谷秋莎有三个月没化过妆了,乌黑的头发倒是长了不少,出门前都不敢照镜子,想象别人眼中的自己就是贞子。她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推开围观的群众,来到杀人现场门口。黄海警官伸手拦住她:“对不起,谷小姐,现场勘察还没结束,你不能进去。”“人呢?”她再也不顾形象了,狂怒地喊起来,“人在哪里?”他的面孔如黑色石头般沉默,谷秋莎无论如何拗不过他的手。几分钟后,一具尸体从房门里抬出来。终于摆脱警察的手臂,她扑到尸体担架上,那块白布应声滑落,露出一张扭曲而衰老的脸。1995年,申明死后,她并未去看过尸体,也不知道人被杀后会是什么模样。今天总算见到了,还是新鲜出炉的尸体,皮肤虽然冰凉,肌肉却未僵硬,关节差不多能活动,只是那张脸是如此可怕,充满羞耻、后悔、愤怒、惊恐、绝望……谷长龙的脸。他的胸口全被鲜血染红,可用肉眼看到深深的伤口,从肋骨左侧切入,想必直接刺破了心脏。黄海警官再次抓紧了她,以免她跟着尸体滚下楼去,她爬起来打了他一个耳光。而他不为所动,像没事人那样说:“节哀顺变。”“是谁干的?凶手抓到了吗?”她擦着眼泪,低头不让警察看出自己的脆弱。“你不知道这个地址吗?”“什么意思?”“你的丈夫路中岳--”“是前夫。”很少有人敢打断他的话,黄海警官依然没有表情:“这里就是他的住处。”“报应!”谷秋莎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尔雅教育集团破产之后,路中岳的好日子还不到一个月,账户就被银行冻结了。他在香港的那家公司,也因为违规交易而被注销。无缘无故出来好几个债主,法院查封了他最新购置的房产与汽车。他在几天之内变成穷光蛋,只能搬到贫民区居住。房门忽然打开,穿着白大褂的警察正在撤退,证据袋里收集了不少东西。有个警察拿着个黑色袋子,看起来装着沉甸甸的物件,经过黄海时低声说:“凶器找到了。”“情况比较清楚了。”黄海靠在墙边,掏出根香烟点起火来,“小区监控记录显示,深夜一点左右,你的父亲来到这里,敲门后进入路中岳的房间。隔了一个小时,路中岳背着个旅行包,神色仓皇地离开。”“他杀了自己的岳父?”这句话一说出口,谷秋莎就觉得可笑,路中岳何时把谷长龙当作过岳父,何况都已离婚了。“监控记录一直到今天早上,没人再进出过这个房间。邻居老太太起来早锻炼时,向保安抱怨昨天半夜隔壁很吵,似乎是两个男人吵架与打斗的声音。保安好奇地看了监控录像,很有警惕心地报警了,结果就这样发现了尸体。”“可是,爸爸为啥深夜跑到这里来呢?”谷秋莎越发恐惧,她拉着黄海的胳膊说,“能否让我再看一看凶器?”一分钟后,警察把黑色袋子打开,取出一把大号的瑞士军刀,刃口打开足以致命的那种--锋刃与刀柄上沾满了血迹。“没错,我认得这把刀,去年我从瑞士旅游带回来的,限量款的,国内没有销售过。”“这把刀被路中岳带走了吗?”“不,我把这把刀送给了爸爸。两天前我看到他拿着这把刀,痴痴地看着窗外,当时我就担心他会不会想不开。”“这么说的话,那就是你父亲深夜带刀来找路中岳,可能是商谈一件很重要的事,也可能就是来杀人的。结果他死了,路中岳逃跑了。凶器留在现场的角落,至于是否这把刀致命的,还需要法医检验。”她不解地跪倒在地上:“我爸爸六十五岁了,身体一直不好,每天要吃许多药,他怎么会是杀人犯?”“道理很简单,尔雅教育集团的破产,都说是因为出了内鬼,而这个人就是董事长的女婿,对不对?”父亲是来上门寻仇的?但因年老体弱,非但没能杀了路中岳,反而在搏斗中被自己带来的凶器所杀?“不错,我也恨不得杀了他!路中岳!”“警方正在全城布控,机场、火车站、汽车站,都已经发出了通缉令,我们在想一切办法捉拿他。谷小姐,你知道他会潜逃去哪里吗?”“不知道,我和他还没离婚时,在家也不太讲话,真的不清楚他还有哪里能窝藏。”谷秋莎六神无主地抓着头发,拉着警察的胳膊说,“黄警官,这个人非常非常危险,他还可能来向我报复!”“我会抓住路中岳的。”这短短的一句话,从黄海嘴里说出来,却是平静而有力。谷秋莎脑中闪过的却是那十一岁的男孩--她刚在法律文件上签了字,解除了与望儿的母子关系。他重新改名为司望。第二部 忘川水 第十八章谷长龙的追悼会冷冷清清,几乎没来几个人。当初却是高朋满座,数不清的人要凑上门来,至于那些奉承拍马的家伙,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自家亲戚也故意避开,免得惹上什么麻烦--听说他是要去杀人,反而被前女婿所杀,至今凶手逍遥法外。父亲被杀前一晚,曾经与谷秋莎长谈一宿,他说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与其在风烛残年一无所有,不如跟那个人同归于尽。女儿百般劝说他要放下,其实最放不下的是她自己,直到她主动提起另外一个名字。“申明?”谷长龙暴躁地吼起来,“你还在想着他吗?”“如果你当初可以救他;如果你没有一意孤行把他开除,还能给他一个机会,他会走上那条杀人的绝路吗?他会死在冰冷的地下吗?如果,你没做过那些自私可耻的事,申明仍然会是我的丈夫,他会接受我宽容我,我们会过得很幸福,也不会有你的今天了。”“住嘴!”“1995年,在我们订婚仪式前,申明跟我说过--钱校长遭到陷害而自杀,竟是你让他去栽赃的,还欺骗他说是什么镇宅的法物!你不知道申明心里有多痛苦,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杀人犯,间接杀死了一个正直的老人。但他不敢告发你,因为你是我的爸爸,是他的岳父大人。他说自己迟早会遭到天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死谢罪。我最亲爱的爸爸,是你利用了申明,最终又像抛弃一条生病的狗那样抛弃了他!你是个卑鄙的人。”“但我已经给了他最大的回报,让我的宝贝女儿嫁给他这样的小子!”“爸爸,你去死吧。”谷长龙羞愧地跑出家门,而谷秋莎并不知道,父亲的怀里揣着那把瑞士军刀。是我让爸爸去死的吗?直到打开火化炉,谷长龙已化为灰烬,谷秋莎始终在思考这个问题,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了。安奉完骨灰,有个男人正在等她,还是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让人想起从前日本电影里的高仓健。“谷小姐,警方已确认那把瑞士军刀,就是杀死你父亲的凶器。在带血的刀柄上,采集到了路中岳的指纹,基本可以确认他就是凶手。”“等你抓到他再说吧。”她冷淡地说了一句,侧身向殡仪馆门外走去,黄海警官跟在她身后:“路中岳很可能潜逃到了外地,网上通缉令已向全国发布,但请你配合我的工作。”“你以为这只是一桩简单的谋杀案吗?”这句话让他微微停顿:“其实,你的心里很清楚,自从贺年的尸体被发现后,我就一直在盯着你们家。”“贺年、我、我的父亲,还有路中岳--都跟1995年被杀的申明有关。”这四个人都曾是申明最信任的人,却在他最困难的生死关头,反而背叛与伤害了他,可以说对于他的死,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2002年至今,其中已有两人死于非命,一人作为凶手正在潜逃,我相信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应与当年杀害申明的凶手有关。”“还剩下一个我,大概也离死不远了吧?”“对不起。”黄海第一次有了些表情,却是淡淡的愧疚,“作为警察,我很惭愧。”“若你真想破案,可以去留意一个人,是个四年级的小学生--司望。”“被你收养的那个孩子?”“是。”犹豫片刻,她轻声说,“我想,他应该认识申明。虽然,他在申明死后才出生。”“我不明白。”“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啊!为什么会认识这个孩子?为什么他会来到我的生活里,让我深深地爱上他,然后又把我彻底毁灭?”黄海冷酷地点头道:“我会去调查他的。”“这个男孩的后背上有个记号。”“是什么?”谷秋莎不想再跟警察纠缠了,她快步走出殡仪馆,拦下一辆出租车而去。来参加葬礼的亲友实在太少,她把原本订好的晚餐取消了,她窝在后排座位里,看着车窗外冰冷的城市。短短的三个月,她接连失去了自己的公司、财富、权力、家园、丈夫、父亲,以及最珍视的孩子。十年来,她从未想象过也不敢去想象,当申明被莫须有的罪名关在监狱里,又被剥夺了最宝贵的教师身份,被葬送了十多年来寒窗苦读得来的一切,最后还失去了自己的新娘,该是怎样的痛苦与绝望?就像此刻的自己……申明?如果有来生,你会是谁?去年6月19日深夜十点,那个在后院里烧锡箔的男孩吗?望儿?最后的几个月,他作为养子住在谷家,所有秘密就在身边触手可及。更因为谷秋莎的疏忽,让公司大权旁落在路中岳以及新来的总经理助理手中--她私下调查过马力这个人,发现他在应聘过程中,涂改了自己的简历,清华大学的高才生没错,但高中是在南明中学,毕业于1995年,很可能是申明带过的学生。司望--马力--申明。这个四年级的小学生,究竟有多么可怕?出租车停了下来,并非谷秋莎租住的公寓,而是一条狭窄破烂的巷子,迎面是那棵刚冒出绿叶的大槐树。葬礼的下午,春天终于来了。她看着三楼的那扇窗户,外头晾晒着女人与小孩的衣服。她翻看了楼道里的信箱,果然有印着何清影名字的信封,都是些垃圾邮件与广告,看来他们母子还住在这里。谷秋莎不敢贸然上去,她必须秘密潜伏起来,夜以继日,年复一年,如影随形,盯着司望和他的妈妈,直到抓住他们的把柄,挖出隐藏在这个男孩身上的秘密。比起杀了她父亲的路中岳,她更害怕这身高不足一米四,体重不到30公斤,曾经叫过她妈妈的男孩。正当她要转身离去,背后响起一个声音:“谷小姐,很高兴又见到你。”是个温柔的女声,谷秋莎慌张地回头,果然是司望的妈妈。何清影保持着姣好的面容与不曾走样的身材,手里拎着菜篮子,有几条新鲜的带鱼,这是司望最爱吃的。“哦,你好,我只是路过。”谷秋莎都不敢去看对方眼睛,一年前她居高临下地过来,面对这穷困潦倒的母亲,施舍般提出收养她儿子的愿望。如今两个人却交换了位置,虽然年龄相同,她却似乎比何清影还老了好几岁。“谷小姐,你家里出什么事了吗?”何清影看到了她胳膊上的黑纱,谷秋莎苦笑一声:“家破人亡!”“怎么会呢?”“你是在装小白兔吧?”谷秋莎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我刚从追悼会上下来,把我的父亲烧成了骨灰。”“对不起!”何清影自然地后退了一步,盯着谷秋莎看了几眼。“我身上带着死人的晦气呢,不要靠近我哦!”“这个……真是非常遗憾,以前承蒙您的关照,我心里还很感激,要不要上去坐坐?”“不必了,我怕打扰了望--”谷秋莎刚想说出“望儿”二字,马上改口道,“司望。”“刚过放学时间,我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家呢。”“何小姐,有句话我想跟你说一声--虽然,你儿子是个难得的天才,但你不觉得他很奇怪吗?”“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望儿确实超乎常人的聪明,但在我的眼里,他仍然是个普通的孩子,天凉了要加衣,生病了要送医院,喜欢吃妈妈做的饭菜,仅此而已。”不过,从何清影说这番话的眼神来看,谷秋莎断定她在说谎。“你相信吗?人死后是会有来生的。”“谷小姐,你在说什么?”“大概每个孩子刚出生时,都会残留上辈子的记忆,无论是平安幸福寿终正寝,还是命运颠簸死于非命,抑或像某些人那样英年早逝。所有美好的,悲伤的,矛盾的,无奈的,痛苦的记忆,都会纠缠在婴儿脑中--这就是他们彻夜啼哭的原因。然后渐渐遗忘,直到再也记不起一星半点,大脑完全空白成一个稚童。”谷秋莎看着楼上那个窗户,脑中全是另一个人的面容,第一次与他相遇的傍晚,“或许,在许多年后的街头巷尾,偶然遇见前世的那个他,蓦然回首似曾相识,却已相隔整整一个轮回。”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情怀,居然文绉绉地说了那么多。何清影似被触动,低头自语:“但人总是要忘记的,还是忘记了更好吧?”“你认识一个叫小枝的人吗?”这是司望做梦时念叨过的名字,何清影茫然摇头:“不知道。”“如果,你也没有发现他的秘密,那么你必须要小心了!这个孩子身上带着诅咒,会让所有身边的人遭遇不幸,比如我的一家,比如你的丈夫,还有你--”“够了!”何清影终于露出怒容,“你不觉得这是很过分的话吗?”“对不起,你是做母亲的,但我也是个女人,我真的是为你好,希望你能听进我的话,否则的话……再见!”谷秋莎头也不回地走了,在路边打上一辆出租车,天黑后才回到自己的家。不错的一间公寓,月租金五千元。她还是藏了些钱在身边,出事后变卖了珠宝首饰,可以供自己衣食无忧。刚进玄关,脱下鞋子,听到一阵急促的声音,刚要回头的刹那间,后背心一阵冰凉。紧接着刺骨的疼痛,似乎某种坚硬的物体,来不及挣扎与尖叫,心脏已被刺破。谷秋莎三十六年的生命里,最后一眼所见到的,是挂在墙上她与司望的合影。“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变了。你的生活就从此改变了,你的余生都要提心吊胆地过活。”1995年,她与申明躺在床上看过一卷录像带,一个月后,他死了。第三部 奈何桥我要到对岸去河水涂改着天空的颜色也涂改着我我在流动我的影子站在岸边像一棵被雷电烧焦的树我要到对岸去对岸的树丛中惊过一只孤独的野鸽向我飞来--北岛《界限》第三部 奈何桥 第一章你相信转世吗?“人类是有灵魂的,灵魂与呼吸之间,有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比如,当我们睡眠时,就是灵魂与肉体的短暂分开,死亡则是永久的别离。动物或者植物,同样也存在灵魂。灵魂,可以从一个生命转移到另一个生命。古埃及人相信复活,但要保存尸体。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认同转世,毕达哥拉斯是第一位深入此概念的哲学家。犹太教信仰肉身复活。《新约全书》记载耶稣基督在被钉死后三天复活,乃是基督教重要的信仰根基。《太平广记》载刘三复“能记三生事,尝为马,伤蹄则心痛,转世为人,乘马至硗确之地必缓辔,有石必去”。佛教认为人死以后,“第七识”将带领“第八识”离开肉身,经历中阴身后,投胎为人,也可能成为动物、鬼、神……就是六道轮回,而某些转世修行者,可以获得前世记忆。中阴,是从此生的灭亡,到来世之间的过渡期。中阴身具有神通,能见到肉眼所不能见之世界。人死之后七七日间为中阴,这也是中国人“做七”的缘由。地狱中阴,丑陋如烧焦的枯木;傍生中阴,其色如烟;饿鬼中阴,其色如水;欲界中阴,带有金色;色界中阴,形色鲜白。人的中阴,看起来像是儿童,在一群小孩子中,会潜伏某个中阴身。“什么玩意?”黄海警官驾驶着警车,把电台调换到其他频率,再也受不了这位哲学家的讲座。2006年,清明过后。警车停在长寿路第一小学门口,他穿着深色警服,板寸一点没少,两鬓却添了白点。来到操场角落的沙坑边,他站在一个男孩的背后,看到有只麻雀尸体,正被沙子掩埋在其中。“喂,你就是司望?”他的声音依然沉闷沙哑,让许多人印象深刻。男孩起身踩平了沙坑,露出苍白的脸,若非鼻尖上沾了些沙粒,目光就显得过分成熟。“警察叔叔,我就是司望,有什么事吗?”“两年前的秋天,是你发现的苏州河边吉普车里的尸体吧?”司望拍拍身上的沙子:“那么久的事了,怎么还来问?而且也不是我一个人发现的。”“另一个人是谷秋莎,去年成为你的养母,但在几个月前跟你解除了收养关系。”“是的,你可以再去问她--那辆车在河边停了两年,倒是她刚一见到就要去撬开。”“她已经死了。”男孩尴尬了几秒钟,皱起眉头:“哦,是这样啊?她是怎么死的?”“被人杀死的,在她自己家里,上周她父亲追悼会的那晚。凶手至今还未抓到。”“好吧,希望你能早点破案。”“你好冷静啊。”男孩从沙坑边背起书包,径直走向学校大门:“警察叔叔,我要回家了。”说不清是故意还是习惯,司望仍然选择苏州河边那条小路。黄海就像膏药贴住了他,跟在后面提醒:“小朋友,以后不要再走这条路,当中有一段太偏僻了,小心有坏人出没。”“警察叔叔不就是抓坏人的吗?”“是,没有我抓不到的坏人。”“真的吗?”这句反问让黄海沉默了,一度没有他抓不到的坏人,但从1995年起就不一样了。掐指算来这十一年间,已有五起谋杀案没有侦破,恐怕不止一个凶手。他夺过男孩的书包说:“嘿!现在小学生的书包可真重啊!”“警察叔叔,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因为,谷秋莎临死前,拜托我一定要做的--她说你是个举世无双的天才,但心里藏了许多秘密。”“我只是个普通的四年级小学生。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黄海--上过地理课吗?中国有哪四大海?我都忘了,你是天才,哪有你不知道的?”苏州河边的荒野,一身深色警服的男人,目光冰冷,面容严肃,他在怀疑这个四年级小学生,跟数起凶杀案有关。“黄海警官,我是中国少年先锋队队员,一定会帮助警察叔叔破案的!”这样的回答让人哭笑不得,他停下脚步,指着前面一片空地说:“就是这个地方。”贺年的尸体在这里腐烂了两年,埋藏在破吉普的后备厢里,如今重新被垃圾与灰尘覆盖,再也看不出原来的痕迹。男孩不敢踏上那块空地,在旁边绕了一圈:“黄海警官,你相信世界上有鬼魂吗?”“不,从不相信,你们老师没有教过你们吗?”他掏出一根香烟在风中点燃,急促地补了一句,“世界没有鬼。”“我想,是车里死去人的鬼魂在叫我吧。”“胡说八道!”“警察叔叔,你信不信?我见过鬼的。”黄海手指尖的一片烟灰撒落在地,拉着司望的胳膊,离开发现尸体的地方。十分钟后,他将男孩送到了家门口。“你就送到这里吧,上楼去会吓到我妈妈的。”司望从警官肩上夺回书包,黄海把名片给了他:“小朋友,如果想起任何线索,立刻打我电话!”看着男孩上楼去了,黄海靠在大槐树下,急促地点起一根香烟。袅袅的蓝色烟雾中,他想起了谷秋莎的尸体。她死后三天才被发现,房间里发生了漏水,邻居报告物业才强行开门。尸体倒在门后玄关内,脸朝下四肢伸展,地板上全是漏出来的水,把谷秋莎浸泡得有些水肿。致命的伤口在背后,几乎直接刺破了心脏。现场并未发现凶器,显然已被凶手带走。谷秋莎屋里有些现金,却一分钱都没少,包括某些贵重物品。她身上的衣服也算完好,更无被性侵犯的迹象,既非劫财也非劫色,最大可能是仇杀。凶手对现场处理得很干净,没留下什么指纹与毛发。电梯监控没有拍下来,凶手是男是女也无法判断,只能判断死亡时间在三天前,也就是谷长龙追悼会的那天。黄海分析凶手是爬楼梯上来的,等到谷秋莎回家开门的刹那间,跟在她背后冲进去一刀毙命。最无法接受的是,就在凶案发生前几小时,他还跟死者在殡仪馆见过一面。那是她父亲的葬礼,一个女人最悲伤的时刻,黄海本想来安慰她的,没想到送了她最后一程。他清晰地记得,谷秋莎当时所说的话:“还剩下一个我,大概也离死不远了吧?”果然,她提前判处了自己死刑。对于一个资深的刑警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耻辱。紧接着这句话,谷秋莎又提醒他要留意司望这个孩子。第二天,黄海再次来到长寿路第一小学门口。等到司望孤独地走出来,他就拦在身前说:“今天,我送你回家吧。”“我可以自己走回去的。”“小子,你应该知道,谷秋莎与谷长龙都死了,我担心你也会有危险,懂了吗?”他粗暴地夺过男孩的书包,沿着大马路往前走去,司望像犯人被警察押送无力反抗。“他被警察抓起来了吗?”几个小学生纷纷窃窃私语,司望解下红领巾,抱怨了一声:“对不起,请不要当着同学的面来送我,他们会以为我是坏小孩的。”“走自己的路,让鬼去说吧。”“案子破了没有?”“你说的是哪桩案子?”黄海回头盯着他的眼睛,“我会亲手抓住那个混蛋的!”路过常德路上的清真寺,有人在卖烤羊肉串,司望停下来都要流口水了。黄海警官买了十串,分给他四串说:“你还是小孩,不要吃太多,当心拉肚子!”他大方地吃起羊肉串,神情也轻松了不少。“小朋友,你吃了那么多,不怕吃不下晚饭吗?”“没关系,今晚我妈妈要在外面上班,我会用微波炉转一转冰箱里的饭菜吃。”“那你爸爸呢?”其实,黄海是明知故问,他早就调查过司望一家的底细了。“我爸爸--他在四年前就失踪了。”黄海郑重其事地说:“司望同学,今晚你来我家吃饭吧。”“不要,我还是自己回家吧。”“跟我走!”这是命令式的口气,黄海就住在清真寺附近,一栋老式的高层建筑,几乎紧挨着派出所。他背着书包打开房门,迎面一股酸霉的气味,立刻红着脸说:“嘿嘿,不好意思!”这个男人笨拙地开窗通风,收拾乱糟糟的客厅,餐桌上全是方便面杯,烟灰缸里密密麻麻塞满了烟屁股,显然家里没有女人与孩子,典型的中年单身汉。司望在陌生人家里分外小心,好不容易找到空位坐下。警官打开冰箱,给他倒了杯牛奶,男孩客气地只喝了一小口。他又打开电视机,正好是小朋友节目,《名侦探柯南》中的一集。他在厨房折腾半天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打开冰箱拿出一包面条,还有速冻牛肉,傻笑着说:“小子,我给你煮牛肉面好不好?”十分钟后,当电视机里柯南用针打昏了毛利小五郎,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到了餐桌上。说实话,黄海下的面条还不错,也可能是他在厨房里唯一会做的东西。当司望把面条吃得一根不剩,把面汤都喝光时,黄海带着奇怪的微笑看着他。男孩惊慌地站起,却被黄海按下去:“吃饱了吗?小子!”“饱了,都打嗝了,你不吃吗?”“我不饿。”他的声音如从缸底发出般沉闷,房间里的空气也变得僵硬。司望局促地抓着衣角问:“警察叔叔,世界上真的没有你抓不到的坏人吗?”“当然。”“你敢发誓?”“我--”黄海警官刚要点起一根香烟,又塞回到烟盒中,“但有几个例外。”“杀人案?”他的目光变得冰冷而可怕:“问这些做什么?”“我在想,你接管苏州河边的尸体案,以及谷秋莎与谷长龙的案子,会不会跟你过去没破的案子有关?”“你一个小学生,干吗要知道那么多?”司望不跟他客气了,背起书包要往外走,黄海拦住说:“等一等。”“天黑了,妈妈说不能随便去陌生人家里的。”“你是哪一年生的?”“1995年12月19日。”“嗯,从前没有破的两桩案子,发生在你出生以前。”“也是1995年吗?”“是。”说这话让他有些意气消沉,司望故作镇定说出那几个字:“南明路谋杀案?”黄海的面色变得煞白,紧紧抓着男孩衣领,把他提到半空。他的双脚无助地乱蹬:“放我下来!”“你是怎么知道的?”“互联网……”黄海粗大的手指关节,轻轻一点就能要了他的小命,却把他放下来:“对不起,小子。”“网上说那年夏天,南明高中死了三个人?”“对不起,我送你回家。”十几分钟后,黄海警官把男孩送到家门口,司望抓着他的警服衣袖问:“能帮我一个忙吗?”“说。”“能不能帮我找到爸爸?他是在2002年的春节失踪的,他叫司明远,在你们公安局报过案。”“好,我尽力。”从此以后,他每隔几天就会到学校门口找司望,一起去清真寺门口吃烤羊肉串,偶尔还带回家里吃饭。但他从没提起过自己的老婆孩子。五月,谷秋莎被杀已经一个半月了,案情仍没有进展。公安局暂时锁定路中岳为嫌疑犯,继续在全国范围内通缉此人。黄海再三踌躇,还是决定敲响司望的家门。那是周末,没等几秒房门就打开了,司望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你在做什么坏事吗?”他径直走进这狭窄的房间,电视机里正放着《咒怨》的DVD,“一个人在家?”“不,我妈妈在。”这句话让他挠头耳语:“你妈知道我吗?”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四年级的小学生,整天跟警察混在一起,任何当妈的都不会放心。司望尴尬之时,何清影已从卧室出来了,她换了件新衣服,整理好头发,颇为动人地说:“请问你是?”“哦,我--”这个男人惯于同坏人打交道,看到漂亮女人却张口结舌。“这位是黄海警官。”“望儿,你又在外面惹什么祸了?”妈妈严厉地瞪了儿子一眼。“司望妈妈,请别误会,我冒昧上门来的原因,是司望托我办过一件事--关于他的爸爸!”黄海注意到她的眼神微微跳了一下,“听说你的丈夫司明远失踪多年,而你儿子希望我帮他找到爸爸的下落,我刚在公安系统内部调查过。”“谢谢!”“抱歉,我没找到他的行踪,也没有他在本市或外地的住宿记录,没有购买火车票与飞机票的记录。但我既然答应了司望,就一定会努力地找下去,请放心!”何清影给黄海警官沏了一杯茶,得体礼貌地端到他面前。他难得笨拙地点头致谢,抿了口茶,几乎烫破嘴唇。她把话题转移到孩子的教育上:“司望非常聪明,你也知道他去年的经历,得感谢谷小姐给我们机会,让他能在外面见了世面。他现在又跟以前一样了,在学校的成绩中等,很少跟同学们说话,就连一度最关心他的校长,也不再理睬他了。”黄海警官频频点头,一反常态地改用柔和语调,竟把经常送司望放学回家,去清真寺门口吃烤羊肉串的秘密全说出来了。男孩一阵脸红地躲进里间,黄海趁机问道:“你刚才说到谷小姐,你知道她已经死了吗?”“啊?什么时候的事?”“看来还不够关心她啊--就在一个半月前。”黄海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请问你最近一次见到谷秋莎,是在什么时候?”“是在今年春节前,我们给司望办理解除收养的手续,去派出所把户口迁回来。”“以后就再没见过吗?”“是的。”“好,非常感谢你的配合,那么我走了,以后会经常来打扰的。”黄海警官缓缓走到楼下,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三楼,脑中却满是何清影的容颜。她在说谎吗?第三部 奈何桥 第二章春暖花开。二虎已做了两年保安,每次巡逻都会经过这栋大宅子,冬天里的那棵大圣诞树,让整个别墅区的人都很羡慕。没想到才过春节,这户人家就破产了,一家一当都被搬走,有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坐在小区门口骂娘,最后被一个女人拖走了。听说--他们最近都死了。但让二虎记忆最深刻的,却是这家的男孩,大概十岁的孩子,看起来很是漂亮,双眼炯炯有神,却没什么表情,时常在花园独自散步,或站在窗前发呆。半夜里保安巡逻经过,都会看到二楼窗户亮着灯,吊死鬼似的站着个男孩,那张脸苍白得吓人,还有人以为他在恶作剧。然而,几乎每夜都是如此。二虎的家乡有一种传说--这样的人出现时,往往是被死人的灵魂附体了。随着这家主人破产,男孩也消失了,二虎终于松了口气,虽然有时还会在噩梦中见到他。如今,这栋大屋早已人去楼空,有了新的主人,工人们开始装修,即将搬入某个钟鸣鼎食之家。让二虎意外的是,那个奇怪的女人又出现了。像是大学刚毕业,全身黑色衣裙,朴素而低调,头发扎着普通的马尾,镶着朵白花,像是送葬来的。是个漂亮女子,肌肤胜雪,眼帘谦卑地低垂,像古代壁画里的人儿。谷家出事前夕的那段时间,二虎好多次看到过这个女子,这张脸庞令他印象深刻,以至于有了要跟踪她的欲望。她总是在这栋大房子前徘徊,远远看着窗户里的人,但只要有人从屋里出来,她就会躲藏到树丛中。出于保安的义务,二虎上去盘问过几次,她却一个字都不回答,不慌不忙地走了。她的头发里藏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此刻,她站在装修中的别墅前,身后来了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有着烫卷了却很土的发型,手里牵着个男孩子,看来上小学三四年级。他们提着行李,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一对母子,来自外地的小城市。“请问这是路中岳的家吗?”带孩子的女人低声问道,黑裙马尾的年轻女子回过头来,蹙起眉头回答:“现在已经不是了,他在不久前失踪,找他有什么事吗?”“啊,那怎么办呢?”女人几乎都要晕倒了,还是男孩搀扶住了她,“对不起,您是?”“我是路中岳的表妹,今天来帮他处理房子的事。”“您好!”她显得很激动,祈求般看着对方眼睛,“妹妹,你能不能帮我?”“你是他什么人?”她把男孩拉到身前说:“这是我的儿子,也是路中岳的亲生儿子。”“你说什么?我表哥不是没有孩子的吗?”“十多年前,我是路中岳的女朋友,怀孕后他说要分手,给了我一笔分手费,让我马上回老家去,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我知道他有了别的女人,铁了心要跟别人结婚。我每天哭得昏天黑地,大着肚子回了老家。医生说孩子已经大了,强行要打的话,会有很大危险。而我也舍不得这孩子,便狠狠心将他生了下来。还好我父母通情达理,他们帮我一起带孩子,就这样长大了。”“我表哥都不知道?”“当年,路中岳无情无义抛弃了我,我恨他还来不及呢。反正拿到了分手费,又相隔几千里的路程,我再没有找过他。”她越说越羞愧,指着男孩的额头说,“你看--他有块青色的印子,跟你表哥脸上一样,绝不会有错的,这就是他的亲生骨肉,现在不是有亲子鉴定吗?我可以带他去滴血认亲。”“别说了!我没有怀疑你。”“去年,这孩子的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了,以前积攒下来的存款也快用完了,我要出去打工,就想把这孩子还给路中岳。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听说他很有钱,就算不能给孩子一个名分,至少也能讨口饭吃。”说着说着,做妈妈的眼泪掉了下来,对着孩子说:“快叫阿姨,说出你的名字。”男孩看起来很乖,自始至终没有半句话,这才怯生生地说:“阿姨,我叫路继宗。”“对不起,你们还是先回去吧,我也很想找到我表哥。但你们不知道,他现在是个杀人犯,警察在全国通缉他!”“这个杀千刀的家伙,是老天的报应吗?可是,我们母子该怎么办?”年轻女子打开钱包,掏出三千元送给这对母子:“对不起,这个你先拿着吧,就当作是回家的路费。”“这怎么行?”“我是路中岳的表妹,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当年犯下的错误,我会替他好好弥补的。但我也实在找不到他,如果有他的消息,无论是关进去还是怎么样了,我都会立刻告诉你的。我们交换一下手机号码,我可能随时都会联系你。”“好的,太感谢你了!”她顺手把三千元塞好了,互相记下电话号码后,年轻女子补充了一句:“你在外面听到路中岳的消息,也请第一时间告诉我,这是为了救他的命。”“妹妹,我记着呢!”这可怜的女人拉着儿子,一步一回头地离去。二虎正在被保安队长训斥,怎么把这种人放进了小区大门?夕阳斜斜地照来,黑裙马尾的女子孤独地站在别墅门口,整个人似一团冰冷的火焰。路边郁郁葱葱的夹竹桃花很快就要开了。她叫欧阳小枝。第三部 奈何桥 第三章2006年,圣诞节。黄海警官把司望带到家里,买了许多熟食与冷菜,还给自己准备了两瓶黄酒,给男孩买了大瓶雪碧。窗外,下着冰凉的雨。司望的脸越发成熟,眉毛也渐渐浓密,再过两年就要发育成少年。有一次,警官特意带这男孩去了澡堂子,果然在他左侧后背心的位置,发现了那条刀伤似的胎记--黄海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说出来。司望三天两头来这儿玩,每个角落都向他开放--除了有个神秘的小房间,房门永远紧锁,不知藏些什么?黄海自顾自地喝酒,吞云吐雾,直到男孩大声咳嗽,才把烟头掐灭。“今天,是阿亮的两周年祭日。”他摸着司望的鼻子,手指不住颤抖,“真像一场梦啊。”“阿亮是谁?”黄海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相框,是黄海与一个男孩合影,背景是人民公园,花坛里有许多气球,依稀可辨“六一”--男孩长得有几分像司望。“他是我儿子,只比你大一岁。四年前,他被查出白血病,我找遍全国的医院,想给他做骨髓移植,却始终没找到合适对象。阿亮在医院住了一年,化疗让他的头发都掉光了,最后死在我怀里,十岁。”“你很想他吧。”“那一年,我几乎每天都会偷偷掉眼泪,直到遇见你,小子。”这个中年男人把司望抱在怀中,又粗又热的手掌抚摸他,就像儿子还活着。“阿亮的妈妈呢?”“老早离婚了,那婆娘跟个有钱人跑了,移民到澳大利亚,儿子死后再没回来过。”“好吧,我不怪你。”男孩摸了摸警官脸上的皱纹,“以后,你可以叫我阿亮。”“阿亮死了,他不会再回来的,小子。”黄海平静地说完这句话,似乎已完全接受了儿子死去的现实。“死是一场梦,活着也是。”“臭小子,你又来了,敢学大人一样说话!”他喝下整杯酒,司望拉着他的胳膊:“够了,你快喝醉了!”“别管我!”黄海警官将男孩推开,又给自己灌下一杯。司望将他搀扶到沙发上,他喃喃自语:“阿亮!别走!阿亮!”酒醉过后……胃里涌起一阵恶心,黄海趴在地板上呕吐,今晚酒量怎么如此之差?他尴尬地收拾呕吐物,才发现小房间的门半开着,传出轻微的脚步声。摸了摸身上的钥匙,果然已被司望这小子拿走了。他飞快地冲进小房间,充满霉变腐烂的味道。男孩雕塑般站着,注视整面墙壁,贴满泛黄的纸张与照片,密密麻麻如追悼会上的挽联。照片里有黄海最熟悉的画面--杂草丛生的荒野,坍塌的围墙,高耸的烟囱,破旧的厂房,锈迹斑斑的机器,通往地下的阶梯,圆形把手的金属舱门……南明高中的学生们传说的魔女区。司望还没有意识到,他的嘴唇已被自己咬破,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淌。照片里不时出现警察的身影,还是20世纪的绿色警服,拍摄于1995年6月。杀人现场打着灯光,背景是黑暗无边的地底,积满肮脏的水,发出令人厌恶的反光。他看到了申明。二十五岁,茂盛的头发,未婚妻买给他的衬衫,已被污水染成漆黑。臂上缀着红布的黑纱已难以分辨,大摊血迹尚未褪色……照片里的脸还埋在水中。下一张照片,尸体被翻了过来,惨白灯光下有张惨白的脸--男孩闭着眼睛不敢去看,泪水却从眼皮的缝隙间涌出。黄海警官从背后抱住他,伸手挡住他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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