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8

一八九二年三月,十六岁的内尔到悉尼大学学习工程技术时,亚历山大为她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学院在一幢白色平房里。虽然是临时建筑,但是很宽敞,食宿、上课都很方便。工程技术学院正式建起之前,他们就在这里学习。这幢房子在大学帕拉马塔路这一侧,有一条游廊。游廊前面种着西红柿。亚历山大看不出有拐弯抹角的必要,便直截了当地对自然科学系主任、工程学教授威廉?沃伦说,如果他的女儿和她的中国同学不被教师歧视,成为他们的牺牲品,他愿意捐助学校一大笔钱,建设校舍。沃伦教授的心沉了一下,向他保证,老师对内尔、吴青、张民和洛琦将一视同仁,不会和他们的白人男同学有什么区别,但是,不会受到特别优待。哦,不会。  亚历山大微笑着,扬了扬两条剑眉。“你将看到,教授,无论我的女儿,还是她的中国同学,都不需要你的特别优待。他们将是你最出色的学生。”  他给他们买了五幢相邻的带露台的小房子。房子附属的土地和帕拉马塔路相连。他还让承建者在五幢小房子里面开了通道。这样一来,他们相互之间从里面就能进进出出。五个学生(另外那个是多尼?威尔金斯)都有自己的空间。仆人住在阁楼上。内尔的仆人当然是蝴蝶。  在新同学相互介绍的那周,非金罗斯的新生对惟一的女生十分仇恨。另外二十多个老生起初差点儿要闹事。几位代表怒气冲冲去找沃伦教授,经过教授的工作才悻悻离去。  “要是这样的话,”罗格?多曼——年底获采矿工程专业理学学士学位的应届毕业生说,“我们只好不通过官方,自己动手把她赶走。”他做了个鬼脸,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更不要说那几个中国佬了。”  不管内尔走的哪儿,周围都是一片嘘声;不管她在实验室做什么实验都被暗地里破坏。她的笔记本被偷走,涂抹得一塌糊涂;教科书也常常不翼而飞。然而,什么都吓不倒内尔。很快,她在班里就名列前茅,无论智力、知识面,还是动手能力都远远超过别人。如果说在新同学相互介绍的那周,白人男生只是觉得内尔讨厌的话,后来对她的感觉就是深恶痛绝。因为她在沃伦教授和教授手下那几位讲师面前,让他们大丢其脸,而她决不为此后悔。她纠正他们计算上的错误,指出他们得出的结论全然不对,至于蒸汽机方面的知识,和她相比,那些目空一切的家伙简直一窍不通。那几个中国男生在班里也都出类拔萃,让他们自愧不如。  对这些白人男生“霸主”地位最大的挑战,莫过于内尔走进学校的厕所。厕所在另外一幢房子里,从来没有女人进去过。起初,一看见内尔走过来,他们就赶快把门闩插上。后来多曼和他那些喽罗觉得光把她关在外面没有什么意思,就开始恶作剧:故意露出阴茎让她看,在她面前往地板上拉屎,把小分隔间弄脏,把门取下来。  麻烦在于,内尔不和他们“公平竞争”,哪怕以女人的方式。她没有痛哭流涕,而是不动声色地进行报复。多曼手里握着阴茎朝她摇来晃去,内尔啪地一巴掌朝那玩意儿打过去,疼得他弯下腰,叫苦不迭。她对阴茎大小的嘲讽——难道这玩意儿不是值得崇敬之物吗?——很快就在男生当中流传,以至于那些撒尿的家伙一看见她进来,赶快把鸡巴塞到裤子里。她还毫不客气地把沃伦教授找来,领他到肮脏不堪的厕所巡视一番。  男生们被教授臭骂一顿,不但要求他们以后规规矩矩,还命令他们去刷洗厕所。多曼把她一个人堵住,龇着牙恶狠狠地骂道:“你纯粹是想挨操!”  内尔会被他的污言秽语吓倒吗?不!她十分轻蔑地上下打量着她这位学长,说:“你连头母牛也操不了,罗格。吸吮鸡巴去吧,你这个性变态的家伙。”  “王八蛋!”他吐了口吐沫。  看起来依靠“蛮力”,想把她赶走行不通。这个“小荡妇”那张嘴像任何一头“小公牛”一样脏,什么粗话都说得出口。而且报复起来,毫不留情。她不按游戏规则办事,当然行为举止根本就不像个女孩儿。  开课一个月之后,袭击内尔和中国学生的阴谋浮出水面。经过精心策划,袭击者埋伏在他们回家时必须经过的那条小路两边的小树林里。后来,学校操场的椭圆形跑道将扩展到那儿。惟一的困难是多尼?威尔金斯和他们在一起。他是白人。后来,大家一致认为,多尼已经清楚地表明自己效忠于中国人的立场,所以给他点颜色看看也不为过。袭击者共有十二个人,个个身强力壮,都用板球球拍和沙袋武装着。多曼还拿了一根马鞭,准备在内尔和她的黄种人朋友投降之后,脱光内尔?金罗斯小姐的上衣,抽她的脊背。>五 男人的世界(2)  但是,事情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顺利。面对十二个壮小伙的袭击,内尔、多尼和那三个中国学生奋勇向前,就像……就像……  “急速旋转的、伊斯兰教的苦修僧人”是罗格?多曼后来包扎伤口时对他们惟一的评论。  他们飞身跃起,又踢又打,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袭击者手里的球拍、沙袋打得满天飞。那十二个壮小伙被踢得飞起来,又重重地摔到地上,被踏上一只脚,肩关节拧得脱了臼,还打断一两个家伙的胳膊。  短短几秒钟,战斗结束。“看清楚了,罗格,”内尔气喘吁吁地说,“你们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作为一个矿业工程师,你最好‘忍辱负重’,否则,我爸爸让你在澳大利亚永远找不到工作!”  这可是最糟糕的事情。这个小荡妇有权,而且用起来决不会手软。  就这样,等到这批新大学生被派到悉尼工业区各个工厂、车间实习的时候,学生中那股反对女生的浪潮被彻底平息。内尔?金罗斯因为从艺术到医学无所不通,而成了众所周知的名人。等她身穿工作服,卷起袖子,干脏活、苦活的时候,更没有人能说出二话。沃伦教授简直被她搞得神魂颠倒。过去,他和他手下那几个讲师都认为女人根本不适合搞工程技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有的女人从精神到技能的确非常强大,完全可以从事传统意义上被男人排除在外的行业。除此而外,内尔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学生。她在数学方面表现出来的才华,让他着迷。  人们或许会想,在大学为数极少的、富有战斗精神的女人中,内尔会成为英雄,为争取妇女的选举权和平等权利,挺身而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首先因为,一旦克服了妇女不被工科院校接纳的困难,内尔?金罗斯就显得对妇女——都是艺术系的学生——普遍关心的问题毫无兴趣。内尔虽然是女儿身,但骨子里却像男人。她觉得女人婆婆妈妈,就连那些自命为女权主义者、对社会提出合理要求的女人,她也觉得挺烦。  内尔上大学的第一年,澳大利亚的经济越发不景气。这就意味着,有一部分学习工程技术的大学生不得不计算他们手里那点钱,担心父母有没有能力供他们完成学业。可是,内尔一句话,就让爸爸在悉尼大学建立了奖学金,帮助这些学生继续学习。按理说,他们应该因此而感谢内尔,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奖学金被领走了,那些学生不但依然故我,而且越发讨厌内尔,似乎她不应该利用父亲的关系和权力,创建这样的奖学金。  “太不公平了!”多尼?威尔金斯对她说。“他们应该跪在地上向你道谢,可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见到你就嘘嘘地起哄。”  “我是先驱者,”内尔说,一副宁折不弯、不为所动的样子。“我是男人世界里的女人。他们知道,我的出现可以引起非常重要的变化和后果。我之后,他们再也不会把妇女排斥在外,即使那些女人没有亚历山大?金罗斯爵士这样的爸爸。”她笑了起来,笑得特别开心。“总有一天,他们得建个女厕所。那时候,多尼,他们的抵抗就结束了。”>六 安娜的多莉(1)  内尔上次见多莉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婴儿,可现在已经是快两岁的蹒跚学步的小宝宝了。淡黄色的发卷儿环绕着圆圆的、天真无邪的脸,两只海蓝色的眼睛清澈如水。她的眉毛和睫毛都是棕色,也许这表明,随着年龄增长,头发的颜色会变深。内尔觉得,小家伙的神情既不像亚历山大,又不像伊丽莎白,毫无疑问,像她的父亲。  安娜抬起头,看见内尔,脸上露出微笑。她把多莉随便一扔,仿佛那是个没有生命的玩具。内尔估计,她肯定经常这样。牡丹连忙抱起孩子,让她在地板上坐好。  跟安娜和多莉待了半个小时,比和大学里那些白人男生打交道还累,但是也让她下定决心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而且最好是父母同时在场的时候说。  “妈妈,爸爸,”她说。晚饭前,他们三个人一起在书房喝雪利酒。“我有些事情要和你们商量。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了。”  伊丽莎白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情,立刻往后缩了缩。亚历山大端着酒,从沉思中抬起一双眼睛,扬了扬眉毛,发出无声的疑问。  “是关于安娜和多莉。”  “她们怎么了?”亚历山大问道,强忍着,没有长叹一声。  “我们不得不把她们俩分开。”  亚历山大和内尔匆匆忙忙去悉尼找房子。这趟旅行倒是内尔向父亲提出建议的好时机。她咽了一口唾沫,大着胆子说:“我不想再学工程技术了,爸爸。我想 学医。”  “学医?你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念头?”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她慢悠悠地说。“不过我从小就喜欢医学。你知道,小时候,我经常把玩具娃娃切割开,还给它们做各种器官。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当医生,因为医学院是惟一禁止女生入学的大学。现在,情况变了,不准女人学医的禁令被取消,女生成群结队走进医学院的大门。”  亚历山大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多少女生能算作成群结队呢?”他问道,擦了擦眼睛。  “四、五个,”她说,也笑了起来。  “有多少男生?”  “将近一百个。”  “当初你学习工程技术的时候,困难重重,处境更艰难,可也坚持下来了。”  “我已经习惯于在男人的世界,作个女人了。”火车蜿蜒而行,又猛地加快速度。“说实话,我现在更担心如何和那几个女同学而不是男同学相处。”  火车驶入拉特沟,速度渐渐放慢。有五分钟,父女俩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内尔痛苦郁闷,亚历山大若有所思。  “我们从来没有谈过,”他终于说,“关于你和你对未来的期望,说过吗?”  “没有。不过,我想,你一直希望我学习工程技术,日后加入公司,协助你经营。”  “没错儿。不过我想说的是关于你的继承权。你将继承天启公司百分之七十的股份。”  “爸爸!”  “我一直没能生下个儿子,”亚历山大说,极力让自己看着女儿。“但是我生了一个天赋惊人的女儿。你的头脑可以应付任何技术和数学上的难题。随着你一天天长大,我越来越坚信,我的内尔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是她身上具备父亲期望儿子具备的一切优秀品质。你将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管理人员。让你就读、并且毕业于矿业工程专业,就是为了让你顺利继承我的家业而做的前期准备。我的希望是,你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和一个能对你的才能有所补充的男人结婚。从任何意义上讲,他都应该是你很好的合作伙伴。”  她站起身,走到窗口,打开窗户,探出头和半个身子张望着。金罗斯的火车正转到铁路的侧线,使车厢脱钩分开。“巴瑟斯特的火车晚点了。”  “没有火车的喧闹,更方便谈话。”亚历山大掏出一支雪茄点燃。“我要和你做一笔交易,内尔。”  “什么交易?”她问,有点警惕。  “先完成工程技术专业的学业,我就不反对你再学医。这样一来,你至少有了一个学位。学医科的女生一定比学工科的女生多,但我对这个领域的教授的影响力肯定不如对工厂主大。”他的眼睛在烟雾中闪闪发光。“我想,我可以像下钓饵似地,先盖一、两幢房子,但是,我这个‘土老财’恐怕很难再拿出自己的积蓄建一座精神病医院。”>六 安娜的多莉(2)  内尔伸出一只手。“成交!”她说。  他们郑重其事地握了握手。  天气很热,但是这并不妨碍内尔挽着爸爸的胳膊,紧靠着爸爸在站台上走来走去。“我爱你,爸爸。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她说。  亚历山大心里想,对于父母,这是能够从子女那儿得到的最好的回报。被爱,被看作天下最好的父母。她想上医学院的消息让他失望,但是他很公正,不愿意强迫女儿做她不想做的事情。他还记得被女儿“肢解”的那些玩具娃娃,记得被她乱翻的那本他珍藏的丢勒的画册。记得她从伦敦的书商那儿订购的医学书越来越多。许多年,摆在书架上的那些书仿佛都凝视着他。她是女人,她将随着自己的心愿走向她想去的地方。女人,真是些奇妙的家伙,他想。内尔一点儿也不像伊丽莎白,但是她生命的一半源于伊丽莎白。这一半迟早都要表现出来。  他从内尔又想到李。  我一直觉得李是我理所当然的继承人。刚认识他就有这种感觉。现在,我必须找到他,让他回来。哪怕这意味着我要弯下僵硬的脖子,向他道歉。  亚历山大和内尔在悉尼忙了两个星期。他们在离内尔的住处不远的格里波路找到一幢已经有四十年的房子。这幢用砂岩、灰泥建造的房子房间不少,足够安娜和六个仆人舒舒服服地居住。除了这六个仆人,还有一个厨师,一个洗衣女工,两个清洁工。因为院子足有半英亩大,亚历山大给安娜建了一个运动场。运动场就在安娜的房间外面,中间隔着一道门。  找合适的仆人比找房子还难。亚历山大和内尔一起面试申请这份工作的人。内尔甚至要闻一闻每个申请人的口气。嘴里的丁香味儿和呛人的酒气都不能放过。亚历山大对女儿这种做法既不理解又挺感兴趣。  “上课前,通宵酗酒的家伙都要嚼丁香,”她解释道。  亚历山大想让一个一望而知有一副慈母心肠的、总是喜气洋洋的女人当领班。内尔却看中一个下巴上长了几根胡须、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的、外表严厉的女人。  “她简直像一艘挂满风帆的军舰!”亚历山大说,不同意女儿的意见。“一个严厉的女人,像一条暴躁的龙。”  “没错儿,爸爸。可是我们就需要这样一个负责人。只要这个古板、严厉的女人手里有权,那些‘和善的仆人’愿意怎么围着安娜大惊小怪、吱哇乱叫都行。哈波特尔小姐是个好人,她不会滥用职权,她会管理好这条‘战舰’,或者说这个‘龙窝’。”  四月,一切准备就绪,安娜服用大量镇静剂之后,离开金罗斯来到格里波的新家。只有伊丽莎白、茹贝和瑟蒂斯太太哭泣。多莉忙着探索她的新世界。亚历山大又到国外去了,内尔回到大学继续学习工程技术。>一 浪子回归(1)  在缅甸待了一年,李采集了不少红宝石和蓝宝石,而且得到有用的信息——那里也盛产石油。然而在缅甸,石油用陶土罐子从高原地区远道运来之后,只能加工成煤油。他在西藏待了一年,没有搞到宝石,但是精神上的收获比得到科-依-诺尔钻石①还大。他和印度那几位普罗克特时代结交的朋友也待了一年。他们着手寻找宝石,然后又开发能给王侯们带来更多利益的产业。那里有丰富的铁矿,但是由于冶炼技术千年未变,人们只会用木炭冶炼,而千百年来,树木大量砍伐,木炭供应不足,严重地阻碍了铁的生产。李用销售锰得到的钱,引入新的冶炼方法,从孟加拉运来煤,为王侯们打下坚实的工业基础。当时英国统治印度的高官对李非常不满。李说,他只是王侯的仆人。王侯仍然是印度的统治者(虽然事事都得征得英国人的同意),他按他们的旨意办事有什么可责备的?他断定,他为王侯们争来的利益,印度女皇也有一份。  之后,他很快来到波斯,看望在普罗克特学校读书时最好的朋友阿里和候赛因。他们俩是国王纳斯鲁德-丁的儿子。此人似乎从孔雀王朝起,已经统治波斯五十年,将在一八九六年举行登基五十年庆典。  好奇心驱使李进入伊朗北部的厄尔布尔士山脉,亲眼看看亚历山大曾经说过的石油油井和沥青坑。油井和沥青坑还在那儿,没有开发。  他骑一匹阿拉伯马,一条穿着马靴的腿搭在马肩隆②上,咬着一根手指的指甲,目光掠过高低不平的山地。他发现,“厄尔布尔士”是西方地理学者对波斯西部所有崇山峻岭的误称。真正的厄尔布尔士山实际上只是环绕德黑兰①的群山。那里的山顶终年积雪不化。他现在看到的只是山——还没有命名的 高山。  假如铺设一条通往波斯湾的输油管线……假如每五英亩打一口油井……波斯就可以摆脱巨额的债务,他也可以大发其财。现在,人们已经发现石油的用途越来越广——可以制造润滑油、煤油、石蜡、比煤焦油更好的沥青、凡士林、苯胺染料和其它化工产品。作为一种新的发动机的燃料,蒸汽无法与之相比。印度的王侯不是告诉过他,人工合成的靛蓝②毁了印度天然染料的出口吗?  李打定主意之后便回到德黑兰,拜见国王。  “伊朗有丰富的石油资源,”他说,使用了“伊朗”这个更恰当的说法。他的法尔西语③水平已经有了很大的提高,可以不用翻译。“可惜,当地人没有足够的知识开发这巨大的财富。但是,我既有技术,又有开发的资金。我非常希望阁下能允许我开发,我们可以达成协议,作为回报,给我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同时偿还我购买机械设备花费的资金。”  他尽量不用专业词汇,结结巴巴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思。阿里和候赛因能插上嘴的时候,也帮他说几句。  在场的还有国王纳斯鲁德-丁未来的继承人姆扎法-乌德-丁。他是阿塞拜疆省④的总督。阿塞拜疆省与高加索毗邻,和土耳其以及俄罗斯一直不和。由于巴库⑤作为俄罗斯的石油基地飞速发展,姆扎法-乌德-丁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他还担心伊朗在任何争夺无论地面还是地下资源的竞争中被别的国家挤到一边。在王室看来,李代表了相对而言比较“仁慈”的外国势力。他们对于伊朗的领土没有野心,除了对玛门⑥有所求之外,也没有别的个人打算。他们了解“玛门”,也可以对付“玛门”。老国王没有什么行政管理能力,王室享有的种种特权常常把昏庸无能之辈推上权力的宝座。但是姆扎法-乌德-丁刚刚年过四十,还没有得上后来陪伴终生的重病。他最担心的不是土耳其,而是俄罗斯。俄罗斯人一直图谋不受别的国家海军的夹击,就进入世界广阔的海域。伊朗似乎是最理想的“跳板”。  于是,经过几个月的谈判,李·康斯特万获得了开采波斯西部地区方圆二十五万平方英里的油田的权利。要开采“孔雀石油”,就得雇用那些忿忿不平、牢骚满腹的美国“野猫钻井者”①,购买钻机,通过金属套筒将加压后的水注入最先进的带齿的旋转机,还要购置为这些机械设备提供动力的蒸汽机。  他困难重重,但都不是技术上的困难。他不得不习惯一大群士兵不离左右。因为深山老林里,有许多未开化的部落,还不服从德黑兰的统治。最令人沮丧的困难是修路,即使修一条最简便的公路,也如同一场噩梦。铁路几乎没有,最糟糕的是,整个国家的燃料——煤或者木头都严重缺乏。>一 浪子回归(2)  于是,李决定在现有的条件下,每一个举措都要切实可行。他把第一批油井限制在拉瑞斯坦地区。因为那儿有一条连接拉市和海湾的铁路。拉市周围还产煤。他很快就发现,他雇的那些“野猫钻井者”经验丰富,对哪儿有石油特别敏感。李注意倾听他们的意见,把实践经验和在爱丁堡学到的地质学的知识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他苦笑着对自己说,铺设输油管道显然是白日做梦。石油只能装在油罐里通过铁路运输。英国人监管着海湾。他们认为那是他们的领海。海港的设备还很原始,海上运输的油轮更是少而又少。李以大无畏精神解决了一道又一道难题,随着时光流逝,石油喷涌而出。李看到“孔雀石油”的生产已经成为可能。而面临财政危机的国王和他的政府,能有一万英镑的回报也算一笔不菲的财富。  一八九六年,老国王纳斯鲁德-丁在他登基五十周年庆典举行前几天被暗杀。刺客是个卑微的克尔曼②人。他供诉,他是奉克玛卢德-丁之命行刺的。老国王对克玛卢德-丁本来恩宠有加,克玛卢德-丁却恩将仇报,到处宣传叛乱,刺杀国王后逃到君士坦丁堡③寻求避难,被引渡回国接受审判的路上死亡(刺客被处以绞刑)。伊朗在姆扎法-乌德-丁的统治下,局势很快平稳下来。新国王通过规范金融货币系统、废除自古以来征收的肉税等一系列新举措,巩固了自己的统治,但是表面的平静下面,阴谋还在继续。  这一段时间,李焦急不安。他已经生产出一点石油,而且利润显而易见,但是本来应该滚滚而来的钱财还没有出现在眼前。  一八九七年,李决定去英格兰。那时候,他不知道新国王已经重病在身。他离开金罗斯将近七年,此间一直不让人知道自己的踪迹。他写给妈妈茹贝的信都是通过旅行者从欧洲某座城市邮寄的,从来不暴露自己身在何处。所以,亚历山大虽然极力寻找,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原因很简单,亚历山大做梦也想不到,李会投身于石油工业,尤其会到波斯这样的地方。就这样,自从上次匆匆忙忙离开印度,他就成了“隐身人”。  从金罗斯带来的东西只有两样陪伴着他:伊丽莎白的照片和妈妈的照片。那是他在印度时妈妈寄给他的。本来还有内尔的一张,可是那副“女亚历山大”的模样他看了就生气,结果扔进一堆燃烧的树叶,化为灰烬。照片是他离开金罗斯三年之后的一八九三年初拍的。看见这两张照片,他着实吃了一惊。茹贝那张是因为她一下子变得那么老;伊丽莎白那张是因为她居然一点儿也没变。第一眼看见的时候,他心里想,就像琥珀里的一只蝴蝶,不是生命终止,而是生命的暂停。然而,那已是往日的伤痛,除非无意之中触到伤口,不再觉得疼痛难忍。照片他随身带着,不过不常拿出来看。  莫德林先生终于去世了。一位同样礼貌周全、能力很强的先生接替了他。此人名叫奥古斯塔斯·桑利。  “你这儿还有我多少钱?”李问桑利先生。  奥古斯塔斯·桑利着了迷似地打量他。亚历山大·金罗斯第一次出现在英格兰银行的故事至今还在同事间流传——工具箱,鹿皮外套,破旧的帽子。现在,这位银行家想,可以给那个故事,再加上精彩的一笔。风吹日晒,他那光滑的皮肤变成栎棕色,拖在脑后的、稀奇古怪的辫子,黝黑的脸膛,特别明亮的眼睛。羚羊皮套装,肯定和亚历山大爵士当年的装束同样潇洒。不过他没有戴帽子,上衣更像衬衫,而不是外套,领口敞开着,露出和脸一样颜色的胸膛。但是他的声音圆润洪亮,言谈举止无懈可击。  “超过五十万英镑,先生。”  他扬了扬好看的黑眉毛,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看来亲爱的老‘天启’干得不错!”李说。“真让人高兴。我一定是天启公司惟一往出取钱而不是往里存钱的股东。”  “也不全是这样,康斯特万博士。公司定期往你的帐上汇款。”桑利先生说,脸上露出一副询问的神色。“我可以问问你个人往哪方面投资吗?”  “石油,”李说。  “哦!那可是方兴未艾的大事业,先生。人们都说,自动推进的车将代替马车。钉马掌的铁匠和养马的人现在可是人心惶惶。”>一 浪子回归(3)  “更别提马具商了。”  “没错儿,没错儿!”  他们俩闲聊着,直到出纳员按照李的要求,拿来银行票据让他过目。然后桑利先生一直送他到门口。  “你刚好错过亚历山大爵士,”他说。  “他在伦敦?”  “在萨瓦旅馆,康斯特万博士。”  我去看他,还是不去?李招呼出租马车时在心里问自己。哦,真该死,为什么不去?  “斯特兰德大道①,萨瓦旅馆,”他说,爬上马车。  李没有零钱,就给了他一个沙弗林。车夫接过金币急忙装进口袋,假装那是一先令。因为他认为一定是李给错了钱,生怕他发现再要回来。李根本就没注意他这个小动作,径直向旅馆走去。大堂里有一个面目温和、身穿前台主管服装的人走来走去。李向他说明,要订一个房间。  哦,真讨厌!那人心里想。我怎么才能向这个家伙委婉地解释清楚,他住不起这么豪华的饭店。  恰在这时,亚历山大身穿上午穿的高档套装、头戴高顶黑色大礼帽,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好潇洒,亚历山大!”李大声喊道。“你这把年纪怎么也变成个花花公子了?”  亚历山大似乎一步跨过三十英尺,把这个看起来那么特别的家伙紧紧抱在怀里,吻着他的面颊。  “李!李!让我好好看看你!哎哟,你这身行头怎么就像治天花的医生手下的小学徒?”亚历山大大声说,咧开嘴高兴地笑着。“亲爱的,你这副样子,让人家看了生气!你住在哪儿?”  “没住在哪儿。我刚想登记个房间。”  “我那套房子正好有一间屋子空着,如果你肯赏光,就和我一起住。”  “求之不得。”  “你的行李在哪儿?”  “没行李。好久以前,我和俾路支①人发生了一次冲突,欧洲那套行头都丢了。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这位是李·康斯特万博士,莫菲尔德,”亚历山大说,“我们公司的董事之一。劳驾你让我的裁缝明天上午来一趟,好吗?”然后搂着李的肩膀向楼梯走去。  “不乘电梯?”李问道,看到他特别高兴。  “最近不乘了。我锻炼的机会不多。”他一只手摸着李的辫子,轻轻拍打着。“你剪没剪过?”  “只是经常修剪一下辫梢。你要到什么重要地方吗?”  “去他妈的重要地方吧!你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怎么都学我母亲,满口脏话?她怎么样?”  “很好。我刚离开金罗斯。也就是说,六个星期前我们还在一起。”亚历山大做了个鬼脸。“她不愿意再陪我旅游了。她说,把她累得够戗,人都老了。”  李觉得嘴里发干,咽了一口唾沫。“伊丽莎白呢?”  “也很好。一心一意照看多莉。你听说可怜的安娜的事了吗?我忘了你是什么时候离开金罗斯的。”  “你最好再给我详细讲一遍,亚历山大。”  就这样,他们相互之间谁也没有说表示歉意的话,因为没有必要。两个人在亚历山大那套房子里吃午饭,吃了好长时间,就像他们昨天才分手,又像已经一个世纪没有见面。  “公司需要你,李,”亚历山大说。  “如果可以利用业余时间参与公司的工作,没问题。能被大家需要,我很高兴。”  接下去,李就谈他在波斯的经历和想在石油业大展宏图的愿望。亚历山大出神地听着,很高兴自己当年对巴库的回忆和描绘,引导李走进这一领域。  “我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这些,”他说。“因为我不会说他们那儿任何一种语言。当地人已经学会提炼足够的原油,为发动机提供燃料。当然,他们还不会通过裂化,将最好的部分分馏出来。戴姆勒①还没有发明出他的内燃机。这样简单的工艺!让燃料在汽缸里而不是外面燃烧。我向你保证,李,这种新原料的出现恰逢其时,伴随它的出现,一定会有新的发明。这种发明不但在理论上合乎逻辑,而且一定具有实践意义。”  但是亚历山大不赞成在波斯开采石油。“我虽然不太了解这个国家,但知道那是一个贫穷落后、资金匮乏、政治局势变化无常的国家,在很大程度上受俄罗斯的摆布。英格兰银行的桑利说,俄罗斯试图通过银行业,或者说通过一家银行,控制波斯。波斯需要借钱,英国的做法有点儿像姑娘,有人向她求了一次婚,就满怀希望地等待别人再向她一次又一次地求婚。所以,为什么不能暂且说‘不’呢?你可以继续在波斯开采石油,李,我的忠告只是先停一段时间,这样就不会有任何闪失。”>一 浪子回归(4)  “我同意你的看法,”李叹了一口气说,“可是开采石油比开采黄金还赚钱。”  “投资者获取发展项目中的有利地位至关重要,但是我觉得你的步伐太快。我现在的方向和你不同。不是石油,而是橡胶。我们现在在马来半岛种了几千英亩巴西的帕拉橡胶树。”  “橡胶?”李皱着眉头问。  “是啊,橡胶现在简直无处不在——几乎哪儿都用它。汽车需要橡胶做轮胎。用橡胶液浸渍过的帆布做外胎,纯粹的橡胶充气之后做内胎。自从有了充气轮胎之后,自行车飞速发展。弹簧、阀门、垫圈、防雨布、套鞋、医院诊断床上用的橡胶单、垫子、气袋、机器上的传送带、印模、墨辊……无所不包。人们现在用橡胶而不是古塔胶做电缆的绝缘材料。还有一种坚如岩石的硬橡 胶①,不怕酸、碱的腐蚀。”  他停下话头。李酒足饭饱,向后靠了靠,从亚历山大的脸上看他情绪的变化。他几乎没怎么变,也许永远不会变。就像大多数瘦而结实的人一样,年轻时看上去显老,年老后看上去年轻。他浓密的头发已经变白,因为长及肩头,看起来像一头勇猛的雄狮,一双眼睛仍然目光如炬。尽管他坚持爬楼梯锻炼身体,实际上体重连一点儿也没有增加。  不过,他的脾气似乎温和了许多。是不是安娜和多莉的遭遇改变了他,李吃不准。李在金罗斯看到的那个亚历山大的自负、专横已经不复存在,一个年老的亚历山大从飞扬跋扈的废墟中走出。但他像以往一样充满活力,判断是非、决定取舍的能力依然那么强。天哪,他又一次做出正确的选择——橡胶!他变得更温和、更宽厚、更……仁慈。生活教会他谦恭。  “我给你带来一样礼物,”李说,在衬衫口袋里摸索着。他必须先把那两张照片掏出来,装进另外一个口袋,才能掏出他要找的东西。亚历山大俯过身来,从他手里抽出照片。仍然有点专横!  “你带着妈妈的照片,我可以理解,可是你怎么还带着伊丽莎白的照片呢?”  “妈妈总共往印度寄了三张照片,”李不动声色地说。“她的、伊丽莎白的、内尔的。结果,我不知道把内尔那张弄到哪儿去了。”  “茹贝这张比伊丽莎白这张破旧的多。”  “那是因为我经常看她的缘故。”  亚历山大把照片还给李。“你回家吗?李。”  “先……给你这个。”  亚历山大端详着李送给他的那枚银币,脸上露出敬畏的神色。“印着亚历山大大帝的德拉克马②,极其罕见!而且图案非常清晰。我敢说,是铸币。只是,怎么可能保存得如此完好呢?”  “是现在的波斯国王送给我的,谁知道呢?也许自从那位与你同名的伟人离开埃克巴塔那①,就没有人碰过它。波斯国王说,这枚古币是从哈马丹②弄来的。哈马丹就是古代的埃克巴塔那。”  “亲爱的,这是无价之宝。我怎么谢你也谢不够呀!你回家吗?”他“穷追不舍”。  “过些日子再说。我想先看一看‘宏伟号’。”  “我也想去看看。人们说,它是全世界最好的军舰。”  “未必,亚历山大。皇家海军为什么把口径十二英寸的大炮都安在露天炮塔上,而不是装在炮塔里呢?我觉得美国海军的做法更好。他们的大炮都在炮塔里。”  “不管大炮怎么安装,关键是船的速度太慢,只有十四节③!做铁甲,克鲁伯④的钢铁比哈维的钢铁好。德国皇帝威廉也开始制造军舰,”亚历山大说,有滋有味儿地抽着他的方头雪茄。“我个人认为,皇家海军花了英国政府太多的钱。”  “哦,听我说,亚历山大,”李轻声说。“也许因为我离开欧洲太久了,对这四年发生的变化不太了解,不过,我还是觉得英国现在国库空虚,钱很紧张。”  “是的。不过,他们还有一个大英帝国可以掠夺。事实上,我们在澳大利亚经历的企业效益大滑坡,遍及全球。真实情况是,建造军舰可以使不少人有活儿干。克莱德的造船厂里连一条远洋轮船也没有。”  “新南威尔士的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样。从一八九三年起,银行一家接着一家倒闭。当然一八九三年的情况最糟。外国投资者纷纷撤资。几年前,我劝查尔斯·丢伊不要往悉尼存款,可是他不听。幸亏康斯坦斯还有两个女婿。这两个家伙都比查尔斯精明。”亮晶晶的黑眼睛闪闪发光。“他们家的亨丽埃塔还待字闺中。你是不是在找一位出色的贤妻?”>一 浪子回归(5)  “不是。”  “那可太糟糕了。她是个好姑娘,可是,恐怕命中注定,要一辈子当老姑娘了。就像内尔,太挑剔,心气又高。”  “内尔怎么样?”  “在悉尼大学读医学院呢!”亚历山大皱着眉头说。“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完成矿业工程专业的学业之后,直接跟二年级学医。啊,女人!”  “对内尔来说,念医科也很好。不过,女孩子学医一定很难。”  “学工程技术之后,再去学医?纯粹是胡闹!”  “她可是你的女儿,亚历山大。”  “这事儿用不着你提醒。”  “搞联邦的事儿怎么样了?”李问道,改变了话题。  “哦,那是不可避免的结果,尽管新南威尔士不热心。我想,这是因为维多利亚热心。这两个殖民地相互之间没有好感,最后的赢家肯定是维多利亚。”  “工会呢?”  “剪羊毛工人和普通工人联合成立了‘澳大利亚工人联合会’。矿工——自然是煤矿工人——还是像以往一样好斗。‘工会选举联盟’急于在联邦议会碰碰运气。”  “这让我想起一个紧要的问题——新国家的首都会设在哪儿?”  “按道理当然是悉尼,可是墨尔本不会赞成。最有可能的是,双方都做出让步,把首都设在新南威尔士的什么地方。”  “除了悉尼难道还能有别的地方吗?”  “定都悉尼当然应该是众望所归,李。理由很多,最早的聚居地,等等,等等。我也听人们提起过从亚思到奥伦奇的每一座城市。不过也得感谢人们的慈悲之心。亨利·帕克斯爵士当不成第一任总理了,去年就死了。”  “哦,天哪!一个时代过去了。谁会是新的当家人?”  “还没有呢。新南威尔士有个名叫乔治·里德的人。维多利亚有个特纳,不过他没有当总理的可能。整个世界都像英格兰和法兰西一样,处于敌对状态。”  “法国现在汽车工业处于领先地位。”  “这种局面不会维持太久,”亚历山大不无讥讽地说。“他们生产钢铁没有经验,和美国、英国没法儿比。普法战争之后,法国辞退了宝贵的工程技术人员,德国却给冶金工作者、大工厂和阿尔萨斯①-洛林地区层层加码,大力发展工业。法国一直没有恢复元气。”  “我很奇怪,你怎么至今没有一辆汽车?亚历山大。”  “我在等戴姆勒生产出值得我买的好玩意儿呢!德国人和美国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工程师。他们设计的引擎那么简便。汽车妙就妙在,李,不需要水平很高的工程技术人员就可以安装。有一点基本技能、几件工具,‘汽车先生的主人’就可以自己安装。”  “还可以减少马路上的噪音。没有铁轱辘马车走过时的隆隆声,没有马蹄铁踩在地面上的哒哒声。比马车跑得快,比马车容易驾驭。我很奇怪,你怎么没想到生产汽车?”  “澳大利亚已经有人打这个主意了。他们打算把自己不用马拉的车叫作‘先驱’。不过,我还没这种想法。眼下,还是坚持使用蒸汽机,”亚历山大说。  李合适的“行头”送来之后,两个人就拿着介绍信到朴次茅斯②,参观‘宏伟号’。  “关于这艘战舰的速度,你说的没错儿,亚历山大。它的速度很慢。美国军舰的速度是十八节,船上的武器装备还重得多。当然大家公认它的铁甲比较薄。”李若有所思地看着煤舱舱口。“它装载了两千吨煤,据说,足可以以十二节的速度,航行五千英里。我敢打赌,老式船只用这么多的燃料可以航遍所有辽阔的海洋。这样高的成本,它就得老老实实待在北海。”  “我明白你心里的想法,就像一眼看到桅杆升起的旗帜,李。据我所知,他们已经把汽轮机用到大客轮、邮轮和商船上了。我还听说,皇家海军已经在几艘鱼雷艇上安装了汽轮机。等他们在这种一万五千吨巨轮上安装了汽轮机,把露天炮塔变成旋转式炮塔,他们就会有一艘真正的战舰。”亚历山大朝李笑了笑,快步走下舷梯,手里转动着琥珀柄手杖,朝舰桥指了指。“让我们,”他说,走进蒙蒙雨雾,“密切关注它的发展,好吗?”>一 浪子回归(6)  “我看透了你的心思,就像一眼看见桅杆上高高升起的旗帜,”李严肃 地说。  查尔斯·帕森斯先生的工厂当然是他们一定要参观的地方。另外几家发明了新机器的工厂也是他们必到之地。八月,他们就登上开往波斯和孔雀油田的轮船。到达油田之后,李发现他那位可以说一口流利的法尔西语的美国副手,在他不在期间把工作搞得有声有色,而且会继续红红火火地搞下去。再没有别的借口,他只得回家。  他很想顺路到马来半岛看看亚历山大种的巴西帕拉橡胶树,可是亚历山大没有这个意思。他们从亚丁①乘一艘快船,直接驶往悉尼。  “这条航线,”李说,“经科伦坡、佩思②、墨尔本。我觉得,不少人不赞成悉尼成为澳大利亚的首都,原因也正在于此。佩思虽然也是那块大陆的海港,但是轮船首先到达墨尔本。从墨尔本再向北航行一千英里才能到达悉尼。所以,许多船就不愿意为了去悉尼找这个麻烦了。如果能开辟一条从北到澳大利亚的航线,悉尼就比墨尔本重要多了。”  航行期间,他经常满怀热情地谈天说地,不想给亚历山大留下一点点他害怕回到金罗斯的印象。怎样才能在伊丽莎白面前举止得当?特别是假如亚历山大一定要把他俩之间的关系搞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密切。他肯定要住在金罗斯饭店,可是自从安娜到了悉尼,亚历山大就搬回到他自己的府邸办公,无论行政事务还是案头工作都在家里处理。他先前在城里的办公室有一部分已经变成由张民、吴青、洛琦和多尼·威尔金斯主办的研究所。李肯定要和亚历山大一起工作,这样一来,即使晚饭不在他家吃,共进午餐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过去这些年,他一直非常孤独,只是因为从西藏喇嘛那儿学到的佛教教义,才觉得这种寂寞尚可忍受。如果不是为了伊丽莎白,李相信自己会选择留在西藏,抛弃妈妈和亚历山大灌输给他的所有理念和原则,丢开从小到大接受过的种种教育和训练,过一种仿佛进入催眠状态的、一切受灵魂制约的生活。血脉中东方人的基因使得他喜欢这样一种状态,他可以快乐地生活在世界屋脊,远离时空的概念,远离痛苦和渴望。只是伊丽莎白对他更重要。这真是一个谜。她从未暗送秋波,也从未说过一个让他想入非非的字,但是,他无法把她从心里赶出去,无法不爱她。是不是我们之中有些人真的有个灵魂伴侣,一旦找到,就不可避免地和这个伴侣一起卷入爱的滚滚波涛,最终,合二而一。  “你告没告诉茹贝和伊丽莎白,我们已经在回家的路上?”轮船快到墨尔本的时候,他问亚历山大。  “还没有。我准备到墨尔本之后,给她们打电话。我觉得这样更好,”亚历山大说。  “你能帮我个忙吗?”  “当然可以。”  “别告诉任何人我和你一起回去。我想给大家一个惊喜。”李说,尽量让人听起来他是兴之所至,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没问题。”  但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到悉尼之后,他们要去看望安娜和内尔。内尔能保守秘密吗?  “现在,她住在安娜那儿,”亚历山大说。他们坐上一辆出租马车,去格里波。“那几个小伙子拿到学位后,便回到金罗斯。她一个人没法继续住在那幢房子里,就建议我在安娜那处院子后面,再给她盖一幢小房子。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也让我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她既可以有自己的空间,又可以确保那些仆人好好服侍安娜。”  “服侍?”李皱着眉头问道。  “你会看到的,”亚历山大含含糊糊地说。“有些事情我没和你说,因为很难描述。”  安娜让他大吃一惊。他认识的那个十三岁的美丽姑娘——他离开金罗斯的时候,她刚和欧唐尼尔发生性关系——变成一个步履蹒跚、流着口水、肥胖的年轻女人。她认不出父亲,更认不出他。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目光游移,一个拇指因为不停地吸吮,皮肤开裂,鲜血淋漓。  “我们实在没办法不让她吮手指,亚历山大爵士,”哈波特尔小姐说。“我也同意内尔的意见,不能把她的胳膊绑起来。”  “有没有试着在她的拇指上抹点很苦的芦荟油?”>一 浪子回归(7)  “试过了,但她总是往手指上吐口唾沫,然后在裙子上擦干净。倒是有别的不太容易溶解的化学药品,可是毒性太大,没法使用。内尔认为,她得把拇指咬得露出骨头。那时候就不得不把拇指截掉。”  “然后她就开始啃另外那个,”亚历山大难过地说。  “恐怕会是这个结果,”哈波特尔小姐清了清嗓子说。“她还经常痉挛,亚历山大爵士。这可是大病。影响到她全身。”  “哦,我可怜的、可怜的安娜!”亚历山大看着李,眼里溢满泪水。“天下的事为什么这样不公平?一个对谁也不曾伤害的、无辜的人,要遭受这么多的磨难。”他撑了撑肩膀、挺了挺胸。“不过,你把她照顾得非常好,哈波特尔小姐。她很干净,显然心满意足。我想,吃饭一定是她最大的乐趣。”  “是的,她喜欢吃。内尔和我都认为,应该让她随便吃。限制她吃东西就像限制一个不会说话的动物一样残酷。”  “内尔在吗”  “在,亚历山大爵士。她正等你呢。”  他们走过这座很大的院落时,李注意到整个院子设计得非常合理,也注意到,有那么多女人服侍安娜。院子里的气氛活跃,每一间屋子都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装饰得很漂亮。李心里想,这样做,恐怕主要是为了照看安娜的这帮人心情愉快,而不是为了对这个世界浑然不知的安娜。能做到这一点,显然不是亚历山大的功劳,他不会想得这么周到。因此,一定是内尔花费了不少 心血。  通过一扇刷成黄色的门,就可以走进内尔那幢小房子。门虚掩着,不过亚历山大还是喊了一声,告诉女儿老爸已经迈过她的门槛儿。内尔款款而行,从里屋走出来,显得那么文静、镇定。她把满头黑发盘在头顶,挽成一个髻,高而瘦的身上穿一件朴素的、深绿褐色的棉布裙子。那裙子没有腰身,长及脚踝。脚上穿一双棕色高腰皮鞋,紧紧地系着鞋带。李又吃了一惊。她酷似亚历山大,相像的程度引人注目。孩提时代脸上的稚气和线条的圆润已经被冷峻、坚定和少许阳刚之美所代替。只有那双眼睛还保留着自己的“特色”,不过因为她比以前瘦,眼睛便显得更大。那湛蓝的眼睛,目光如炬,可以穿透任何阻挡它的东西。  起初,她只看见亚历山大,扑到爸爸怀里,紧紧地拥抱他、亲吻他。哦,是的,他们非常亲密,就像孪生的兄妹。亚历山大尽管抱怨她不该学医,但是见了面,便听凭她“奴役”,就像她手里一团油灰。  从爸爸怀抱里抽身而出之后,她才看见李。她吓了一跳,脸上露出微笑。“李!真的是你吗?”她问道,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谁也没说你要回来。”  “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内尔。替我保密,好吗?”  “对天发誓,决不泄密。”  蝴蝶做了一顿简便的午饭:新鲜面包,黄油,果酱,冷牛肉,亚历山大最爱吃的甜点,奶油蛋羹肉豆蔻浇头。内尔让两个男人吃饭,自己泡了一壶茶,便聊了起来。  “学医怎么样呀?”李问道。  “完全如我所愿。”  “很难吧。”  “对于我并不难。我和指导老师、教授相处得很好。别的女生就难了。她们没有我对付男人的诀窍。那些可怜的女同学经常气得流泪。男同学看了越发嗤之以鼻。她们都知道,因为自己是女人,分数就被故意压低。所以,大多数女同学每个年级都得念两次。有的人甚至连续留两级还过不了关。但是她们仍然坚持着。”  “你有没有留过级?内尔,”亚历山大问道。  他脸上露出一丝讥讽。“还没有人敢让我留级!我和格雷斯·鲁宾逊一样。她一八九三年毕业,一级也没有留过。尽管她应该得到最优等的成绩,而实际上没有。你知道,女子学校没有教过她们化学、物理,甚至数学。到了医学院之后,老师又不从基础讲起,所以这些可怜的家伙不得不从零开始。而我是已经毕业的工程师,自然胜她们一筹。”她看起来有点淘气。“老师们特别害怕被学生超过,尤其被女学生,所以他们不会轻易打搅我。”  “你和别的女同学相处如何?”李问。  “比我想象得好。我辅导她们自然科学和数学。可是有的同学还是理解不了。”>一 浪子回归(8)  亚历山大搅了搅茶,用小勺敲了敲杯子,然后把勺子放在茶托上。“安娜的情况怎么样?告诉我,内尔。”  “她的智力退化得越来越快,爸爸。哦,你也亲眼看到了。哈波特尔小姐告没告诉你,她的癫痫经常发作。”  “告诉了。”  “她不久于人世了,爸爸。”  “我想,即使哈波特尔小姐不提安娜来日无多,你也会这样说。”  “我们特别注意给她保暖,不让她受风,还极力劝她出去散散步。可是她越来越不想动了。将来,她也许因为癫痫频繁发作,最后筋疲力尽而死,但是更有可能因为患感冒,引起并发症,死于肺炎。如果服侍她的人,有一个患感冒,我们就立刻让她休息,直到她不再咳嗽、打喷嚏。可是,有时候或许自己还不知道已经感冒,就先把她传染上了。这种情况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生,这倒让我惊讶。你知道,大伙儿对她都很好。”  “考虑到这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没有任何成就感的工作,她们能这样做,我很高兴。”  “一个有奉献精神、愿意服侍别人的女人,即使最费力不讨好的工作,她也会尽心尽力地做好,爸爸。我们这几个人选得不错。”  “哪种死法更容易一点?”亚历山大突然问,“肺炎还是癫痫频繁发作?”  “癫痫频繁发作。这种情况下,病人很快失去知觉,也许就此离开人世。看起来很可怕,但是病人没有痛苦。肺炎就不同了,病人受尽折磨才能咽下那口气。”  谁也没有说话。亚历山大一口一口地喝茶,内尔摆弄着手里的叉子,李坐在那儿,真希望自己在别的什么地方而不是在这儿待着。  “你母亲来看过她吗?”亚历山大问。  “当然来过。不过我已经禁止她再来,爸爸。一点好处也没有。安娜也认不出她。看着她,哦,爸爸,就像看着一头知道自己就要死去的动物的眼睛。现在,我甚至不敢去想她的痛苦。”  李取了点奶油蛋羹——做点什么总比什么也不做强,即使嘴里嚼的是锯末。“你有男朋友吗?内尔,”他轻声问道。  她眨了眨眼,然后不无感激地望着他。“我太忙了,真的太忙。医学不像工程技术那么容易。”  “这么说,你打算一辈子不结婚,就当你的女医生了?”  “看起来只能这样了。”内尔叹了一口气,神情忧郁。这种表情出现在她那张“女强人”的脸上怪怪的。“几年前,我认识了一个很让我动心的男人。但是,我那时候太年轻,他又太正派了,不愿意占我的便宜,我们就分道扬镳了。”  “是个工程师?”李问。  她哈哈大笑起来。“不是!”  “那是干什么的?或者说,现在是干什么的?”  “这个嘛,”内尔说,“还是让我藏在自己的心里吧。”  这一年蝉儿成灾。十一月,离铁路线不远的丛林里,蝉鸣大作,甚至盖过火车头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和车轮的隆隆声。刺耳的蝉鸣告诉人们,无论沿海地区还是内陆地区,都将迎来一个酷热难当的夏季,充满恶意的、炽热的季风将从北方滚滚而来,席卷整个澳大利亚。  从悉尼到拉特沟,亚历山大一直心情不好,烦躁不安。直到他们的车厢挂到金罗斯的火车上——一星期往返四次——才渐渐平静下来。李有所不知的是,亚历山大已经感觉到他不愿意回来,生怕他突然改变主意,说一声“对不起”,就转身回他的波斯油田。因此,登上直达金罗斯的火车之后,亚历山大便松了一口气,心情好了,信心也增加了。  他不只是喜欢李。他爱他,就像爱自己不曾有过的儿子。他是茹贝的孩子,也是和孙的一条纽带。他拉着李去看安娜的时候,是想让李和内尔的心灵碰撞出火花。倘若他们俩结婚,他的一生就书写了最后的、也是最精彩的一笔。可是,两个年轻人的心并没有碰撞出什么火花,甚至连相互间的吸引也没有产生。他们之间的感情完全是一个大哥哥和一个小妹妹的手足之情。他无法理解这一切:内尔和父亲亚历山大,从相貌到精神都十分相似,而李的母亲茹贝又那么爱亚历山大,两个年轻人为什么就不能相爱?毫无疑问,他们就应该是天生的一对儿。可是,内尔又胡扯什么她曾经心仪某位男士,讲到最后又像蛤紧紧闭上嘴巴,而李稳稳当当坐在那儿,显然无动于衷。这个私生子早已不再是谁家的后嗣。亚历山大把旧日的伤痛忘得那么干净,以至于现在把李的出生看作莫大的讽刺。他的继承人也将是个私生子。然而,他希望,他的一部分血液能在李的后代身上流淌,可是这个希望不会实现了。即使李最终能够结婚,他也还是个浪迹天涯的人。也许中国血统又使他听见蒙古人在大草原游牧的脚步声。女人们确实会为他神魂颠倒,在蕾丝紧身胸衣的束缚之下,急促地喘息。为了把他变成自己的丈夫,她们会设下种种圈套,从明目张胆的勾引到凶残狠毒的诡计。但是李从来不为所动。无论在波斯还是在英格兰,他总在哪儿藏着个女人,但是他的态度完全是东方式的——宛如一位需要小妾陪伴的北京王爷。那女人和他一起下棋、唱歌。他想说话的时候才敢搭话。她不但仔细研究了《爱经》①,熟知各种性爱的技巧,而且走起路来也袅袅婷婷、玉佩叮当,令人心旷神怡。>一 浪子回归(9)  伊丽莎白管他叫什么来着?“金蛇”。那时候,这个比喻让他吃了一惊,但是现在,他很欣赏她选择这个比喻的理由。那种卑劣的爬虫钻进一个窟窿,一待就是四年,靠吞食自己的尾巴维持生命。亚历山大曾经费了多大气力找李呀!可是连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的侦探也找不到他。英格兰银行弄不清楚那些数额巨大的款项,怎样拐弯抹角,最后落到他的口袋里。虚构的公司、虚构的帐户、瑞士银行……购买设备从来不是以他的名义。谁能把他和所谓“孔雀石油”联系起来呢?人们都以为那是国王开办的公司。  纯粹是因为走运,“金蛇”出洞的时候,他正好守候在“洞口”,一把抓住他的尾巴,而且紧抓不放,诱使这个滑溜溜的家伙回家。现在,他们已经踏上回家的最后一段路程,他终于相信,他已经把这个浪迹天涯的人紧紧抓到手里。日月如梭,他已经五十四岁,李三十三岁。并不是亚历山大希望自己至少活到七十岁再死,而是“训练项目”中断七年,造成很大的困难。  李不在的七年间,金罗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对这座小城的赞赏从火车站开始。车站有候车室、卫生间,装饰着生铁制的花边,村舍风格,但很雅致。到处都是盛开着美丽鲜花的吊兰和花盆。站台两头分别立着两个很大的站牌,上面写着:金罗斯。站牌下面是漂亮的花坛。原先的歌剧院现在变成戏院,一座新建的、宏伟的歌剧院屹立在金罗斯广场对面。每一条大街两面都栽着树,都有路灯。每一幢私人住宅都有电和煤气。还有一个和悉尼、巴瑟斯特连接的电话局和电报局。骄傲地宣示产权归属的标牌随处可见。  “真是个模范城,”李说,提起他的旅行包。  “但愿如此。金矿已经全面恢复生产,这意味着煤矿也一样。我正在考虑内尔的建议,把我们这儿的电变成交流电。不过,我想等洛琦设计出更好的涡轮发电机再说。这个小伙子非常聪明,”亚历山大说,向索道车走去。“茹贝上来吃晚饭。我要把你们母子相见的惊喜和快乐都留给你自己。你可以晚些时候带她一起上来。”  一定要记住,李走进饭店大门时告诉自己,妈妈现在已经五十六岁了。我不能流露出心中的伤感。因为,久别重逢,伤感之情肯定会涌上心头。亚历山大虽然没有说,但是我能感觉到,她肯定比他期望之中的那个女人的更老。对于一个美丽的女人,红颜褪尽、风韵不再,一定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尤其像妈妈这样的人,一直靠美丽立足于世。她不像伊丽莎白,将自己的美丽封存在一块晶莹的琥珀里。  然而,她还是他记忆中那副样子:大胆、艳丽、举止优雅。是的,她的眼角和嘴角多了几条皱纹,下巴下面的皮肉有点松弛,可是从满头金红色的头发到美丽已极的绿眼睛,她还是当年的茹贝·康斯特万。因为在等待亚历山大,她身穿宝石红缎子长裙,脖子上戴着很宽的贴颈红宝石项链,遮挡住松弛的皮肤。手链和耳环上都镶嵌着红宝石。  看见儿子,她两腿一软,倒在地上,又笑又哭。“李!李!我的儿子!”  和她在同一个高度,或许更容易掩饰心中的伤感,于是他跪下来,把妈妈紧紧搂在怀里,吻她的脸,吻她的头发。我回家了,我又回到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抱我的母亲的怀抱。她的香气在我脑海萦绕,她是我的母亲,这是怎样的奇迹!  “我多么爱你!”他说。“多么爱你!”  “等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再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李说。见到儿子的狂喜过后,茹贝又补了补妆,李换上晚礼服。  “那就先喝点儿酒,索道车半个小时后才能下来,”她边说边走到那一溜细颈酒瓶前面。那儿还摆着苏打水瓶和一个盛冰的小桶。不知道你现在喝什么酒。”  “你要是有,就喝肯塔基波旁威士忌②,不加水也不加冰。”  “有呀,不过空腹喝,酒劲儿可有点大。”  “我习惯了。我那些‘野猫钻井者’买了酒就这么喝。当然,那是在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不过,我偷偷地进口一点,而且严令任何人不能在营地外面喝酒。”  她递给他一杯,自己端着一杯雪利酒坐了下来。“我怎么越听越糊涂,李,什么‘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一 浪子回归(10)  “波斯。现在人们也管它叫伊朗。我在那儿和国王合伙开采石油呢。”  “天哪!难怪我们连你的踪影也找不到。”  他们默默地喝了一会儿,李说:“亚历山大的情况怎么样?妈妈。”  她没想支支吾吾,搪塞过去。“我明白你想知道什么。”她叹了一口气,两条腿往外伸了伸,直盯盯地看着鞋上的红宝石搭扣。“要说的可多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对,就和你争吵。他傲慢无理,又不知道该如何补救因为自己傲慢无理而造成的麻烦。等他决心咽下骄傲的苦果去找你时,你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想尽办法,到处找你。后来就出了安娜、欧唐尼尔、小多莉和玉的事儿。你知道,他亲眼看见她被绞死。这事儿对他打击非常大。接下去,内尔不肯做他想让她做的工作,安娜不得不和她的孩子分开。换个人,一定会变得更冷酷,可是我亲爱的亚历山大不会轻易被命运压倒。所有这些让他像一列飞速行驶的火车停了下来——不是颠簸着猛地停下,而是慢慢地停下。当然,他为娶伊丽莎白为妻而责备自己。那时候,她比安娜现在大不了多少。正是形成某种印象就难以改变的年纪。于是,她就变成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可是,他一直有你为伴,伊丽莎白却孑然一身。她变成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你难道还觉得奇怪吗?”  “哦,真该死!”她生气地说,被儿子触到了痛处。李的杯子已经没酒,她站起身给他倒满。“我只是希望伊丽莎白有一天能够幸福。如果她碰到什么意中人,可以和亚历山大离婚。理由是他和我长期通奸。”  “你以为伊丽莎白会不顾家丑外扬,而走上法庭要求离婚吗?”  “你认为她不会?”  “恐怕她情愿和她的意中人私奔到什么无人知晓的地方,也不会站在法官面前,站在一屋子记者中间。”  “她不会和什么意中人私奔,李。因为现在她有多莉要照顾。多莉已经把安娜忘得一干二净。她认为伊丽莎白是她的妈妈,亚历山大是她的爸爸。”  “仅此一点,她就无法离婚,难道不是吗?要真走上法庭,安娜和那个不知名的恶棍的丑闻就会再度弄得沸沸扬扬。多莉多大了?六岁?足可以把什么都弄个清清楚楚。”  “是的,你说得对。我应该想到这一点。该死!”她的心情又变得愉快起来。“你怎么样?”她乐呵呵地问。“有没有一位妻子从地平线那头走过来呀?”  “没有。”他看了一眼亚历山大在伦敦送给他的那块金手表,一口喝完杯子里的酒。“该走了,妈妈。”  “伊丽莎白知道你回来了吗?”茹贝问,站起身来。  “不知道。”  他们到达索道车站的时候,孙正在那儿等着。李吃了一惊,突然停下脚步。他的父亲,年近古稀,已经变成一个令人尊敬的中国“老古董”——一缕缕胡须在胸前飘洒,指甲足有一英寸长,皮肤虽然光滑,但像泛黄的象牙,打下太多岁月的印记。他眼睛眯成一条缝,两个黑眼珠同时转动着。这是爸爸,然而,我把亚历山大当成自己的父亲。哦,这令人难以置信的航行,让我们走了多远?当风儿再起的时候,我们从哪里扬帆远航?  “爸爸,”他说,弯下腰,吻了吻孙的手。  “我亲爱的儿子,你看起来很好。”  “好了,快上车吧!”茹贝不耐烦地说,准备按响电铃,通知上面的机房。  她急于让我们大家都快快乐乐聚在一起,李心里想,把孙扶进索道车。母亲总是希望大家都相亲相爱。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伊丽莎白站在门口迎接他们。茹贝急着想看看伊丽莎白见了这位“不速之客”会做何反响,便把李推到她和孙的前面。  分别这么多年之后再见到这个女人,会怎么样呢?对李而言,那是一种纯粹的痛苦。极度的痛苦、忧伤、悲痛和绝望交织在一起,淹没了他的心。他看到的是这种种情感融合成的一个幻影,而不是伊丽莎白。  他微笑着吻了吻那个“幻影”的手,表示敬意,走进客厅,把她留在身后迎接茹贝和孙。亚历山大和康斯坦斯·丢伊已经在客厅。康斯坦斯走过来吻了吻他的面颊,紧紧握着他的手,说了一大堆表示同情的话。他听了真有点摸不着头脑。直到在椅子上坐下,他才意识到,还没有看见伊丽莎白。>一 浪子回归(11)  吃饭时,他也没有真正看见她。因为只有六个人吃饭,亚历山大不想把桌子四边全坐满,就让李坐在他身边,伊丽莎白坐在另外一边。亚历山大对面是孙,康斯坦斯和茹贝坐在孙的一侧。  “这样坐,不合社交礼仪,”亚历山大喜滋滋地说,“但这是在我家,我就可以做主把男人安排到一起,让女人凑在一起说她们喜欢的话题。男人也不必待在这儿喝酒抽烟,吃完饭就和三位女士一起到客厅。”  李葡萄酒喝得比平常多,不过因为饭菜像以往一样可口——他们说,张还是掌勺的大厨——他不住嘴地吃,所以没有醉意。回到客厅喝咖啡、抽香烟或者雪茄的时候,他没有按照亚历山大安排的座位坐,而是自己把椅子拉开,一个人坐到后面,远离了那几个兴高采烈、高谈阔论的人。屋子里灯光明亮。沃特福德①枝形吊灯现在装的是电灯泡而不是蜡烛。原先的煤气壁灯也都换成电灯。太刺眼了,李想。没有引人遐想的绰绰暗影,没有煤气灯柔和的绿光,也没有蜡烛摇曳的金辉。电也许是我们这代人的天数,但是少了许多浪漫,更无怜悯之心。  从这个位置,他能把伊丽莎白看得一清二楚。哦,真漂亮!就像一幅弗美尔②的画儿,被明亮的灯光照耀着,每一个细节都跃然纸上。她那满头秀发还像他的头发一样黑,呈波浪形拢到脑后,挽成一个很大的发髻,没有做成时髦的发卷。她穿过暖色的衣服吗?至少在他的记忆中没有。今天晚上,她穿一条深钢蓝色绉绸长裙,下摆很直,没有拖地的装饰。这种款式大都饰以珠子,但是她的裙子非常朴素,没有用流苏镶边,只是用裙带吊在肩上,看起来别具一格。蓝宝石项链、手链、耳环闪闪发光,订婚钻戒让人目眩。那枚电气石戒指却不见了,右手什么也没戴。  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聊着,李面对着她喝茶,和她说话。  “你没戴那枚电气石戒指,”他说。  “亚历山大送给我,是为了我要生的孩子,”她说。“绿色为男孩儿,粉红色为女孩儿。可是我没给他生下男孩儿,就取掉了。再说,那玩意儿怪重的。”  让他万分惊讶的是,她伸手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个银烟盒,抽出一支很长的香烟,又摸索着拿起装在银封套里的火柴盒。李连忙站起身,从她手里拿过火柴盒,划着火柴,点燃香烟。  “你抽吗?”她问道,抬起眼睛看着他。  “谢谢。”那一瞥没有传达任何信息,只是出于礼貌,顺口说说罢了。他又坐回到椅子上。“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他问道。  “大约七年前。我知道,女人抽烟有伤大雅。但是,你母亲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现在,我不大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只是晚饭后,大家在这里一起小坐时抽上一支。如果我和亚历山大在悉尼饭店吃饭,我抽我的香烟,他抽他的雪茄。这时候,透过缭绕的烟雾,欣赏周围人们脸上各不相同的表情很好玩儿,”她说。  谈话就此结束。伊丽莎白很优雅地、兴趣盎然地吸着烟。李默默地端详着她。  亚历山大硬拉着孙谈工作。  茹贝活动着手指,准备弹钢琴。令人气恼的是,手指变得僵硬,尤其是早晨,关节很疼。不过,此刻亚历山大和孙谈得正在兴头上,没有心思听她弹钢琴。康斯坦斯手里端着葡萄酒打瞌睡。她已经上年纪了。茹贝凝视着她的玉猫,心里涌动着无限的爱。他正直盯盯地看着伊丽莎白。伊丽莎白转过脸听亚历山大和孙谈话,因此,李看到的只是她那没有一点点瑕疵的侧影。那一刹,茹贝的心仿佛突然跌落到胸腔底部,那种感觉似乎可以触摸,以至于她紧紧抓住腰带不放。哦,李那目光!赤裸裸的渴望,不加掩饰的需要。即使他站起身来,撕扯掉伊丽莎白的衣服,也不比这目光更清楚地表明他心之所想。我的儿子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伊丽莎白!已经多久?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才……  茹贝站起身,向钢琴走去。康斯坦斯猛地醒了过来,亚历山大和孙也停止谈话。很奇怪,她发现,自己以为不复存在的手指的表现力仍然不减当年。不过现在不是弹勃拉姆斯、贝多芬,或者舒伯特抒情曲的时候。应该弹肖邦,肖邦的小调。那让人心灵颤动的、波浪般起伏的滑音,充分表现出她在儿子目光中看到的那种情感。无法表露的爱,难以忘怀的爱,那喀索斯①在水池中捕捉自己的影像却一无所获的那种感觉,或者厄科①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时的感觉。>一 浪子回归(12)  大家一直待到很晚,“肖邦”让他们入迷。伊丽莎白隔一会儿抽一支烟,总是李起身为她点燃。凌晨两点,亚历山大又要来茶和晚饭吃的三明治,坚持让孙在他家过夜。  他和李、茹贝一起走到索道车站。索道车的锅炉一年四季、一天到晚都炉火不熄,有人值班。但是他没有打搅司机,而是自己动手开车。  上车之后,茹贝把李的手握在自己一双手里。  “今天晚上,你弹得真好,妈妈。你怎么知道我心中的感受就像肖邦那首乐曲?”  “因为,”茹贝坦率地说,“我看到你看伊丽莎白时那副样子。你爱上她已经多长时间了?”  他屏着呼吸,半晌才喘出一口气来。“我不知道我失态了。还有人注意到了吗?”  “没有,我的玉猫。除了我,谁也没有注意到。”  “那么,我的秘密还没有泄露。”  “就像我也不知道一样安全。多长时间了,李?多长时间?”  “我想,从我十七岁的时候起。尽管这种感情真正浸透我的身心也需时日。”  “所以你一直没有结婚;所以你不愿意在这儿多待;所以你一走了之。”茹贝脸上泪光闪闪。“哦,李,棒极了!”  “你客气了,”他干巴巴地说,掏出手帕。“给你。”  “这次你为什么回来?”  “再看看她。”  “希望那种感情已经自生自灭?”  “哦,不是。我知道那感情根深蒂固,主宰着我,永远不会改变。”  “亚历山大的妻子……可是,你表现得多么超然。我说他可以和她离婚的时候,你没有认同这种可能性,为自己的感情寻找归宿,而是完全推翻了我的看法。”她打了个寒战,尽管时值盛夏,天气闷热。“你永远摆脱不了对她的爱,是吗?”  “是的。对于我,她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她转过脸,伸开双臂抱住他。“哦,李!我的玉猫!但愿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没有,妈妈,你一定要答应我,不做任何努力。”  “我答应,”她压低嗓门儿,贴着他的马甲说,然后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你的身上会沾满口红,搂着我,给洗衣房的仆人制造流言提供点根据。”  他紧紧地搂着妈妈。“最亲爱的妈妈,难怪亚历山大那么爱你。你就像皮球,永远能反弹起来。不要惦记,我会处理好的。”  “你这次是要留下,还是又要远走高飞?”  “留下。亚历山大需要我。尤其看见爸爸老迈的样子,我越发明白情况有多么严重。爸爸除了中国人的身份,什么都辞掉了。不管我多么爱伊丽莎白,我也不能抛弃亚历山大。我的一切都是你和他给的,”李说,脸上挂着微笑。“伊丽莎白居然学会了抽烟。”  “她需要烟草给人带来的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可是雪茄劲儿太大,她受不了,亚历山大在伦敦杰克逊烟草公司给她定做了这种香烟。她太苦了。现在她只有多莉。”  “多莉是个好孩子,是吗?妈妈。”  “非常可爱。也很聪明。不过,多莉不像内尔那样聪明过人。她更像丢伊家那几个姑娘:活泼,伶俐,漂亮,长大以后接受与她这个阶层的女孩子相称的教育,嫁一个亚历山大打心眼儿里赞成的、各方面条件都合格的小伙子,也许最终给他生下个男继承人。”>浪子回归一节的注释  ① 斯特兰德大道:英国伦敦中西部的一条大道,与泰晤士河北岸平行延伸,从伦敦西区的特拉法加尔广场向东延至伦敦城内著名的景观之一——萨瓦旅馆  ① 俾路支:西南亚一地区,在阿富汗南部和阿拉伯海之间,包括巴基斯坦西南部和伊朗东南部。  ① 戴姆勒(1834—1900): 德国工程师和汽车制造业先驱,他研制出第一台高速内燃机(1885年)。  ① 硬橡胶:由硫化作用制成的硬质橡胶。  ② 德拉克马:古希腊银币。  ① 埃克巴塔那:美迪亚古国中的一座城市,位于现在伊朗西部哈马丹地区。  ② 哈马丹:伊朗西部城市,位于德黑兰的西南偏西。它是一座古城,公元前330年被亚历山大大帝征服,后来被塞琉西地国王、罗马、拜占庭以及阿拉伯( 公元 645年以后)统治。  ③ 节:1节等于1海里/小时。在航海术语中,节(knot) 是一个速度单位, 而不是一个长度单位,这个词本身就含有“每小时”的意思。因此严格的说法应该是:一艘船以10节的速度航行,而不是每小时10节。  ④ 克鲁伯:德国的钢铁和军火生产家族,包括弗利德里希 (1787—1826年),他在埃森建立克鲁伯工厂(1811年);他的儿子 阿尔弗雷德 (1812—1887年),在那儿开始了军火生产(1847年)。阿尔弗雷德的外孙女伯莎 (1886—1957年)和她的丈夫古斯塔夫·克鲁伯·冯·波伦·哈尔巴赫 (1870—1950年),对于一战后德国秘密地重新武装起了重要作用。  ① 阿尔萨斯:法国东部的一个地区,以前是一个省,介于莱茵河和孚日山脉中间。1871年普法战争后和它邻近的洛林一同被德国吞并,1919年凡尔赛和约签定后回归法国。  ② 朴次茅斯:英格兰南部的自治市,邻英吉利海峡,与怀特岛相对相望。该市于1194年取得自治权,是主要的海军基地。  ① 亚丁:也门最大的城市,地处亚丁湾南部。自古以来一直是阿拉伯半岛南部的主要港口之一,1869年苏伊士运河开通后,成为一个主要的贸易区及燃料补给站。从1967年至1990年亚丁是南也门的首都。  ② 佩思:澳大利亚西南一城市,濒临印度洋。建于1829年,19世纪90年代在此发现了金矿之后迅速发展起来。  ① 波旁威士忌:一种主要用玉米酿制的美国威士忌,因产于肯塔基州Bourbon,故名。  ① 《爱经》:印度八世纪时一部有关性爱和性技巧的著作。  ① 沃特福德:爱尔兰东南一郡,位于都柏林西南偏南。作为主要的港口,沃特福德在18和19世纪以其玻璃制造工业而驰名。  ② 弗美尔(1632—1675):荷兰风俗画家,亦作风景画和肖像画,以善用色彩表现空间感及光的效果著称,作品有《挤奶女工》、《情书》、《站在维吉那琴前的少妇》等。  ① 那喀索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因拒绝回声女神厄科的求爱而受到惩罚,死后化为水仙花。  ① 厄科:希腊神话中居于山林水泽的仙女,因爱恋那喀索斯遭到拒绝,憔悴消损,最后只留下声音。>二 启 蒙(1)  消失多年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李,深深地震撼了伊丽莎白的心。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回来。丈夫回家之后得意洋洋,她以为那是因为他这次旅行又获得巨大成功,因为满腹韬略的他,又看中什么好的投资项目。她有点好奇,想知道那会是什么项目,但是,他飘然而至的时候,又闭上嘴巴什么也没有问。他先到浴室洗掉一路风尘,然后小睡一会儿,换上晚礼服准备吃晚饭。这当儿,她给多莉吃了晚饭,洗了澡,穿上睡袍,又给她读临睡前读的故事书。多莉喜欢听故事,长大一定是个爱读书的人。  她是一个那么可爱的小姑娘,正合伊丽莎白的心意——既不像内尔那样聪明得怕人,又不像安娜那样智力低下。她的头发确实渐渐变成不均匀的浅棕色,但是发卷儿一直没有变。那双绿玉般的大眼睛宛如宁静心灵的窗口。她特别爱笑,一笑脸上就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作为对她善良秉性的试验,他们给她养了一只猫,想看看她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小动物。当苏西(实际上是一只阉割过的公猫)证明试验成功之后,又养了一只个头很小的、阉割过的小公狗邦蒂。邦蒂垂着两只耳朵,特别招人爱。它们每天晚上都一边儿一个,躺在多莉床上和她一起睡觉。内尔对这种作法很反感。她说,这些小宠物会传播癣菌病、蛔虫,它们身上还有跳蚤、扁虱。伊丽莎白回答道,她们经常给这两个小家伙洗澡。直到这些恼人的麻烦真的出现之后,她才开始着急,而且希望,内尔自己有了孩子之后,不要让小宝宝捂着保健毯睡觉。  照看多莉,让伊丽莎白心头那块冰消融了一点。面对这个快活的小姑娘充满戏剧性的生活,她无法保持自己刻板的自控能力。从一块小小的擦伤、割破的口子,到一只金丝雀的死,都会在她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中掀起波澜。有时候她哈哈大笑,有时候偷偷落泪。多莉真是一个充满母爱的天使。  她看起来根本不记得安娜,非常自然地管伊丽莎白叫“妈妈”,管亚历山大叫“爸爸”。不过伊丽莎白怀疑,她的心灵深处还残留着和安娜度过的那些日子。因为她偶然会提到牡丹。这说明,记忆会把她带回到遥远的“安娜时代”。  最糟糕的是,多莉不能到城里上学。难道不会有心怀恶意、或者考虑不周的孩子告诉她,谁是她真正的母亲,谁是她说不清楚的父亲?因此,眼下只能靠伊丽莎白辅导她学习。明年,她满七岁之后就给她请家庭教师。不管我们的孩子是什么情况,伊丽莎白心里想,都没能进入普通学校读书。这也是不幸。就连多莉也“先天不足”,无法和大家融为一体。  告诉多莉她的真实父母是谁,一直萦绕在伊丽莎白的心头,挥之不去。这个问题折磨着她,却没有人能告诉她一个答案。茹贝不可能,亚历山大更不可能。这可怕的真相,什么时候告诉她为好?青春期前?还是青春期后?常识使她明白,不管什么时候知道,多莉都将受到深深的伤害。你怎么能告诉这个可爱的、天真无邪的孩子,她的妈妈是一个智力低下的傻子,她的父亲是迫害妈妈的坏蛋?告诉她,妈妈的保姆用可怕的方法杀了她的父亲,保姆又因此而被处以绞刑。多少个夜晚,伊丽莎白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泪水浸湿枕头,翻来覆去地想什么时候、在哪儿、如何告诉多莉这个她不得不知道的残酷的事实。她能做到的只是好好地爱这个孩子,打下一个牢固的、无条件的爱的基础,支撑她勇敢地面对那一天,不要被命运之神摧垮。亚历山大对多莉同样非常关心,比对自己的两个女儿更耐心、更友善,甚至比对内尔还宽容。内尔……一个孤独的年轻姑娘,勤奋、坚韧不拔,有时候甚至冷酷无情。在她的生活中容不下一个男朋友!不埋头于医学教科书或者忍受老师的冷嘲热讽时,他就去监管“监禁”中的安娜。伊丽莎白为她难过,但也知道,她鄙视自己这种“难过”。做“亚历山大”是一回事儿,做“女亚历山大”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哦,内尔,寻找你个人的幸福吧,否则后悔晚矣!  至于安娜,想起她,那痛苦便无法忍受。内尔禁止她去格里波大街那幢房子看望安娜时,伊丽莎白拼命反对,但是她遇到的是亚历山大式的钢铁般的意志。结果以失败而告终,正如她和亚历山大的共同生活就是一场失败的抗争。但是骨子里,她对内尔禁止自己去看安娜心存感激,而从心理上讲,这种感激又恰恰给她带来无尽的痛苦。哦,用不着亲眼目睹安娜现在变成的那副样子真是一种幸运。只是伊丽莎白永远不会坚强到足以承认这一点。>二 启 蒙(2)  伊丽莎白提前下楼,看是不是按照亚历山大的要求摆好了桌子。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吃饭,或者茹贝也来,他们都不换衣服。可是今天晚上,康斯坦斯来,孙也要来,再加上茹贝,伊丽莎白不得不打扮一番。衣柜里新做的色彩柔和的衣服多的是,但是她漫不经心地拿下那条深蓝色绉绸裙子和蓝宝石项链,还有那几样钻石首饰。  金罗斯府邸添了一个新玩意儿,那就是电铃。索道车到达之后,电铃响起,通常亚历山大便到门口迎接客人。可是,今天晚上铃声大作时,他还没有下楼。伊丽莎白只好走到门口,站在那儿等待客人的到来。她看见孙和茹贝拾级而上,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然后,突然之间,那个神秘的客人已经近在眼前,而且正直盯盯地看着她。李!碰到这样的情况——然而何曾有过这样的情况?——伊丽莎白长期以来完全自觉地、严格训练自己的“处事不惊”,现在派上了用场。她腰板倍儿直,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然而,这是最经不起推敲的虚饰。表面的平静背后,感情的波涛就像石灰岩采石场爆破之后掀起的巨大的冲击波,夹带着沙尘滚滚而来。她知道,如果她现在走动,两腿一定无法支撑,或许会摇摇晃晃倒在地上。所以,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跟他随便寒暄几句表示欢迎,任由他从身边走过,和正从楼梯上走下来的亚历山大打招呼。她就原地站着,和孙、茹贝相互问候,直到他们走进前厅,都围在丈夫身边嘻嘻哈哈地说什么的时候,她才试着动了动。先迈出一只脚,再迈出一只脚,她的腿还能挪动,还能继续走下去。  谢天谢地,亚历山大安排李和她坐在同一侧,而且不在她旁边。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茹贝身上。茹贝坐在她对面,因为李终于回家,高兴得说个没完。伊丽莎白只能“是”,“不是”,或者“唔唔唔”地胡乱答应她。一向慷慨大度的康斯坦斯也一定理解茹贝此时此刻的心情,任由她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就在茹贝这样滔滔不绝地倾吐心中的快乐、康斯坦斯神情专注地听她高谈阔论的时候,伊丽莎白试图遵从于自己心灵深处的意识——她全身心地、无法自拔地爱上了李·康斯特万。私下里,她一直认为他只是对自己有一种吸引,这不足为怪。任何人在某一特定时间都会被什么人吸引,为什么她就不可以呢?但是,七年没有见面,再见到的时候,伊丽莎白终于明白,李就是她真正愿意结为连理的男人,而且是惟一的男人。然而,如果不曾和亚历山大结婚,她就永远不会见到李。哦,生活,为什么这么残酷!李就是她爱的人,惟一 的人。  就是后来在客厅,当李离开大伙儿,坐在后面的时候,心海激起的波涛也没能让她在他身上看到任何希望。啊,她在想什么呀!希望?谢天谢地,他没有表现出对她特别的兴趣。这是她得救的惟一办法。如果他也向她表达出爱意,一切可都完了。尽管茹贝似乎发出一个信号——为什么她在那一刻要弹肖邦那首充满幽怨和渴望的曲子呢?以她当时的心境和患关节炎的僵硬的手指,她似乎不该弹那样的乐曲。琴键流出的每一个音符都穿透伊丽莎白的心,仿佛她是一片云,一潭水。啊,水!我在“深潭”遇到命里注定要成为恋人的男人。而整整十五年,我却浑然不知。明年我就四十岁了,他却还是个年轻人,在遥远的土地冒险、创业。亚历山大硬把他找回来,填补我没有给他生下的儿子的位置。责任感迫使他尊重他的意愿。我看出,他在这儿并不开心,尽管他压根儿就没有把我当回事儿。  她趁李看茹贝的时候——他长时间地凝望着她——仔细看了他几眼。承认心中的爱使她的目光更敏锐,看得更清楚。但是没有人看见她怎样看他。她的椅子挡住了别人的目光,没有人能看见她的脸。有一次,她在亚历山大面前管他叫“金蛇”。现在,她才明白这个比喻的微妙之处,以及她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比喻。其实,这个比喻并不准确。那是她被压抑的感情突然爆发的结果,和他真的是什么毫无关系。他是太阳、风和雨的化身,有了他,生命才成为可能。奇怪的是,他让她想起亚历山大:充满男子汉的气概,从不怀疑自己,头脑敏锐,决不安于现状,浑身散发着力量。然而,亚历山大碰她一下,她都无法忍受,她却渴望李的爱抚。他们两人之间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她的爱。一个有权利得到她的爱,她却偏偏拒绝给予;另一个她想给予,却永远没有希望得到回报。>二 启 蒙(3)  那天夜里,她没有睡觉。黎明时分,她溜进多莉的房间,对小狗、小猫“嘘嘘”着,生怕惊醒多莉。小狗和小猫动了动,多莉还静静地睡着。最近,牡丹在别的地方睡觉。她总是满负荷工作,所以有充足的时间休假。伊丽莎白拉过一把椅子,在小床旁边坐下,看那张熟睡着的可爱的小脸,下定决心,一定不让这个孩子走内尔或者安娜走过的道路。因此,在她长大、成熟之前,决不能把她生身父母的事情告诉她。多莉将度过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在欢声笑语中长大,举止端庄、富于思想。没有想象出来的妖怪缠绕她幼小的心灵,没有老头吓唬,也没有费力不讨好的沉重的家务。只有拥抱和亲吻。  只有这时,看着那张甜甜的、熟睡的脸,伊丽莎白才终于明白,她的童年给她带来的是什么,终于承认,亚历山大对默里牧师的判断多么正确。我会教给她信仰上帝,但不是默里牧师的上帝。我也不会允许那些可怕的、邪恶的图画侵袭她的生活。我突然认识到,就连墙上贴的画儿这样的小事,也会像多莉父母的真相那样,对幼小的心灵造成伤害。我们不应该被父母吓唬成“好孩子”,应该被父母引领着成为“好孩子”。因为我们觉得他们对于我们那么重要,决不能让他们失望。上帝对于孩子太虚无缥缈而无法理解。父母肩上的责任就是要让自己成为孩子们爱戴的人,成为他们最珍视的人。因此,我决不娇惯多莉,决不事事都依着她。但是,我坚决反对她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一定要以她尊重的方式去做。哦,我的父亲只懂得用棍子教训人!他瞧不起女人。他那么自私。他为钱卖了我,而卖来的钱又分文未花。玛丽看透了他。阿拉斯泰尔继承了这笔钱之后,玛丽挥霍了一些,也干了许多正经事儿。她的孩子们靠这笔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男孩儿都上了大学,女孩儿也都念了书,后来有的当教师,有的当护士。她是个好母亲,阿拉斯泰尔是个好父亲。每顿饭都吃点果酱有什么不好呢?  我本来应该拒绝被他出卖,尽管这也是亚历山大的错,他要买我。我的父亲想要钱,可是亚历山大到底想要什么呢?啊,已经是那么久远的事情了!我和他结婚二十二年了,可还是搞不清楚他当初的真实目的。没错儿,他要娶一个童贞的妻子,给他生孩子,特别是男孩儿。对我的父亲和默里牧师表示轻蔑,这也是原因之一。还有别的吗?他难道认为责任能生发出爱情吗?他难道认为,他能把责任变成爱情吗?但是他并没有全力以赴经营这桩婚姻,而是一直把茹贝这块“面包”放在河岸上,以备万一。这个可怜的女人爱他爱得要死要活,但又那么不适合作一个妻子。她说,她永远不会嫁人,他就当真。因为他喜欢听这话。哦,他真傻!我知道,假如他向她求婚,她一定会乐不迭地说:好,好,好!他们一定会发疯似地爱对方,也许能生半打孩子。可惜他没有看到这个“品质有疑点”的女人内心世界却如王后般高贵。等他明白,为时已晚。哦,茹贝,茹贝,他也毁了你。  多莉醒来之后,看见伊丽莎白在身边,伸出双臂让“妈妈”抱她,吻她。安安静静睡了一夜,她散发着好闻的气味。哦,多莉,愿你幸福!当你听到事情真相的时候,不要伤心,和你得到的爱相比,那痛苦不足挂齿。  她到玻璃暖房吃早饭的时候,李和亚历山大已经在那儿了。李这副打扮她最喜欢。旧粗蓝布裤子,旧衬衫,袖子高高卷起。  “为什么,”她问道,坐下来接过亚历山大递来的一杯茶,“你们男人不把衬衫袖子剪短呢?”  两个男人都凝望着她,茫然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亚历山大哈哈大笑起来,双臂举过头顶,好像庆贺胜利。  “亲爱的伊丽莎白,这个问题可没法回答!为什么不剪短呢?李。其实剪短也很有道理,就像拿大杯子喝雪利酒。”  “之所以不剪短,我想是因为,”李说,脸上挂着中国人那种高深莫测的微笑,“如果碰到一位女士,或者银行经理,或者律师,我们必须马上把袖子放下来,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绅士。”  “要是穿这种衣服,我倒是乐意把袖子剪掉,”亚历山大说,把烤面包片架子递给妻子。  “如果你乐意,我也乐意。”李站起身。“我要到精炼厂看看,电解出了点问题。我们损失的锌太多了。伊丽莎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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