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确是以实力为王,跟咱们这边规矩大不一样。”在塞上历练小半个月,方延年心里深有感触。中原人诸侯无论平时做事如何,都喜欢把道义挂在嘴边上。而草原上根本没那么多顾忌,实力强的欺负实力弱的,实力弱的或者摇尾乞怜,或者死无葬身之地,一切看起来都天经地义。在行军途中,不止一次有被打残了的小部落派使者到王须拔马前请降,当着部族武士骸骨的面,请求整个部族成为李可汗的附庸。如果王须拔肯答应收留族中的老幼,他们甚至愿意掉过头来为博陵军打头阵。为了保证行军的速度,王须拔没有接受这些归顺者。但他也没有一味地赶尽杀绝,而是分了些战利品给对方,命令他们去卢龙塞外,到罗艺的眼皮底下去安歇。至于罗艺如何对待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王须拔不想干涉。在他看来,这已经是非常善良的行为,至少比罗艺撤走虎贲铁骑,故意放突厥人南下的举动善良得多。“那咱们就让牧人见识见识中原的实力!”李建成冷笑了一声,回应。眼下能洗刷李家耻辱的唯一方法就是给予始必可汗迎头痛击。那样,后人如果不仔细研究这段历史,会很容易地相信父亲所述那种“此不过掩耳盗钟”的说法,不认为李家是为了自己的家族出卖了整个中原。“王将军和窦将军托我带消息给世子和大将军,说最近一大波牧人应该在三天之内便会到达!”方延年笑着点头,“世子可知大将军在哪里,我需要尽快找到他?”“在两山口迎接窦建德的部将!”李建成和陈演寿同时回答。出于对家族荣誉的珍视,他们没有陪同李旭去迎接一伙土匪。虽然三方很快就要并肩作战。在他们两个看来,窦建德能不从背后扯大伙的后腿,已经是最大的帮忙了。至于那三万衣衫不整援军,还是算了吧。用来搬搬辎重,运运粮草还凑合。真的上了战场,恐怕会拖累了大伙一块跟着倒霉。“啊!”方延年明显也没料到窦建德会真的派兵前来相助。但他很快适应了这种变化。李将军对大伙说过,不要将窦家军当作一般的土匪对待。所谓土匪,指得是乱世中一伙人的作为,而不是他们原来的出身。窦建德能在河北南部垦荒屯田,安置百姓。反倒是那些原来为大隋官吏,却趁着战乱拼命搜刮……客气地与李建成和陈演寿等人打过招呼,方延年带着缴获来的天鹅旗去寻找自家主帅。这两年博陵军委托行商们到塞外购买马匹,其中一个重要的落脚点就是霫部和契丹羽棱部。那两个部落都有李旭名下的商号,留守在塞外的王可望会很尽职地将大伙没卖完的货物收下,然后将私下收购来的马匹交给行商们带走。其中,霫部所打的就是白天鹅旗。听说过一些相关传闻,所以细心的方延年才将天鹅旗留下来,交给自家将军去鉴定。根据他的直觉,发现同族受袭后,从临近赶来的那伙部族武士并没有尽全力。特别是其中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头领,射术简直能和李将军相提并论。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让部下向博陵、河东联军过于靠近。否则,双方血战一场,很有可能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当他赶到两山口的时候,看到自家将军正在于一个身高九尺的壮汉寒暄。援军的确像李建成等人描述得那样,铠甲、器械都十分简陋。但士气非常高涨,军容也十分齐整。相对于曾经败于博陵军手下的任何一支流寇队伍,这批援军的确堪称精锐之师。特别是一些装备上了标准步兵长槊和环首宽背大砍刀的壮士,站在那里杀气毕露,一看就知道是经历过很多次战斗活下来的老兵。“延年,你来得正好。这是窦天王麾下的征北将军,王将军!”李旭仿佛已经不再会吃惊,见到方延年跳下马背,立刻笑着向他介绍。“博陵左军行军长史方延年,见过王将军!”方延年赶紧向客人抱拳施礼。来客是个非常粗豪的汉子,抱拳相还,然后大声补充,“什么征北将军,在下姓王,唤作伏宝。此番前来就是听李将军调遣的。咱家窦大王说了,李大将军尽管将咱们这批人当自家弟兄使唤。如果有人胆敢不听从号令的话,博陵军有什么军法,就尽管执行什么军法。他绝无二话!”不禁方延年,几乎所有人听了这些话都凛然动容。“多谢窦天王仗义!”为了不失礼数,李旭再度抱拳致谢。“按理儿,该致谢的是我们家窦大王。弟兄们从来没用过这么好的铠甲,也没用过这么快的刀!”王伏宝大笑着回应。“咱家大王说了,李将军守的不是涿郡,而是整个中原的门户。外边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自己兄弟之间无论有什么过节,都要暂且放一放。这叫什么来着,看我这脑袋!”他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国仇大于私怨!”国仇大于私怨。出兵之前,面对着高开道、杨公卿等人的质疑,窦建德如是解释。单凭这一句话,他就已经彻底洗白了自己过去的身份。他不是土匪,在这乱世之中,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豪杰。酒徒注:推荐一下吴老狼的书,《逆天吴应熊》。很轻松的yy流架空小说。第六章 持槊(二上)安顿好了王伏宝等人,李旭叫过方延年,边走边询问此番出塞后的详细作战情况。他之所以安排王须拔和窦琮二人赶在始必可汗到达之前主动出击,一方面是为了给始必的追随者们一个强硬的警告,告诫对方长城并非像他们想象得那样毫无防备。在另外一方面,两支试探攻击的骑兵还带有收集情报的任务。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而这场即将爆发的恶战当中,敌我双方都几乎是睁眼瞎。一方根本没把敌人视作对手,另一方对敌人的情况一无所知。行军长史方延年非常出色地完成了李旭交代的任务,不但通过俘虏之口,将突厥人的大致攻击方向摸了个差不多,而且非常系统地总结了各部族武士的战斗实力和战斗意志。“正如大将军所料,始必老贼打算兵分两路。一路沿马邑、雁门、河东南下。另一路准备攻取涿郡、博陵、汲郡,直逼东都洛阳!”带着几分钦佩的口吻,方延年低声汇报。在出塞之前,他也怀疑过自家主帅是不是过分小题大做了。经过亲自探查,才发现李旭根本没有高估突厥人的胃口。事实上,突厥人这次根本没打算给中原留任何退让余地。在一份从某个战死的大埃斤的行囊里,方延年居然搜出了此人被封为护瀛可汗的“圣旨”。而从突厥王挺草草划就的地图上,方延年判断出该部落头人的封地大致在岭南的南康、衡阳一带。不但远远越过了长江,并且远远超过了五胡乱华时塞外部族能染指到的最南界限。经过杨广那次给树枝缠绕绸子的炫耀,塞上部落都认为中原繁华得遍地都是金子。仓库里藏着永远无法吃完的粮食。既然中原的主人已经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财物,按照草原上弱肉强食的规则,牧人们理所当然要南下分一杯羹。“有些部落的头人根本没想到南下会付出代价。直到我等杀至他的营地边上,他还以为是自己麾下的武士和突厥狼骑之间发生了误会。”偷偷看了一眼自家主帅的表情,方延年继续汇报。“倒是其麾下的武士,非常勇敢,也非常善战。往往身上被插了三四根箭,还挣扎着不肯倒下!”单单从战术层面上而言,方延年认为那些远道而来的牧人们简直不堪一击。但从个人体力和战斗能力上讲,部族武士们个个都堪称精兵。“事后我和王须拔将军总结,觉得草原上生存艰难,能活下来的都是最结实的男人。所以他们的单打独斗能力才远远强于我方普通士卒!”“的确如此。牧人从六、七岁便要学着骑马,放牧,打猎,宰杀牲口!”李旭点点头,低声回应。他又想起自己在苏啜部时,那些少年们拿宰杀俘虏锻炼胆量的往事。牧人们将这种暴虐的行为看做荣耀。而对于中原人来说,却从头到脚透着野蛮。“窦将军已经派人前往雁门示警,提醒娘子军不要因为敌人装备简陋,队形散漫而小瞧了他们的战斗力。王将军认为对于这种情况最好以恶治恶。一味地防御不是办法,最好在趁着始必可汗的狼骑们上来之前,先集中力量打一次歼灭战,彻底打碎那些助拳者的信心!”“须拔说得没错。”李旭很高兴麾下爱将能从全局考虑战事,“但我需要了解更详细的情况。包括始必和骨托鲁等人的确切位置。一场大战没三天五天难以结束,而弟兄们必须能保证在狼骑扑上来前,从容退回长城之内。”“属下未能完成这个任务!”方延年非常歉然地回答,“始必的大致位置属下探听得很清楚。他的主攻方向在娘子军那边,行军方向非常明确,行军速度也很稳定。但骨托鲁汗的行踪却很飘忽,他的本部兵马走得时快时慢,好像在犹豫着什么重要的事情。按平均脚程计算,再有五天时间也许都赶不到长城脚下,但如果他放弃辎重,只带骑兵扑过来,恐怕一天一夜时间就足够。”李旭摇了摇头,并不打算怪罪任何人。“这就是骨托鲁的狡猾之处!”他笑着安慰对方,“上一次雁门之战让他长了记性,所以这次他试图把咱们从长城内诱惑出去。在他熟悉的地方来一次干净利落地决战。”“怪不得我和王将军此番出塞一路顺风,打垮了那么多部落,居然没有人认真追赶!”与自己的经历联系起来,方延年立刻浑身冷汗。“有伙部族武士弓马异常娴熟,却一直和我们保持着距离。王将军让我将这些人的同伙的旗帜带回来给你。说可能是苏啜部的熟人!”他抓起马鞍后的战旗,李旭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列队而飞的天鹅,正是霫人的旗号。但不是苏啜部,很快,凌厉的目光又慢慢变得柔和。苏啜西尔、苏啜附离两兄弟凭着当年徐大眼帮忙训练出来的精兵和陶阔脱丝与骨托鲁的姻亲关系,已经成功取代了上一任大可汗,成为整个霫族的最高统治者。所以,苏啜部的战旗之上,带队的白天鹅头上应该加一顶王冠。而方延年缴获的这一面战旗,天鹅们的头顶上却没任何装饰物。但那面战旗的确月牙湖附近。除了当年与自己并肩战斗过的部落外,旭子想不清楚还有哪家可汗舍得使用价格高昂、色彩华丽的蜀锦而不是羊毛来做旗面。这种提花斜纹蜀锦只有在他出塞和刚从塞上回来的那两年才有行商向苏啜部的货栈贩运,此后中原战乱频发,蜀锦在河北都成了几乎绝迹的奢侈品,塞上诸部更是无缘见到。苏啜部的杜尔和阿斯兰、舍脱部的哥撒那、必识部的侯曲利,这些少年时代的好朋友的身影又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旭子面前。从心里说,这些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汉子,待人不比他从塞外回来后结识的吴黑闼、宇文士及、武士矱等人差。但现在,旭子却要和这些昔日的朋友各自为了自己的族人而相对着拔刀。“那伙人距离此地不到一天的脚程!”见旭子脸上瞬间变得黯然,方延年低声提醒,“据王须拔将军判断,另外几伙规模庞大的塞上部落三天之内也会赶到长城脚下。如果大将军想再刹一刹敌人威风的话,也许能从最近三天中找到机会!”“咱们尽力!”旭子快速从沉思中回转心神,毅然答应。杜尔、阿斯兰等人都是一时英杰,但他们进了长城,一样不会对战败者留任何情面。在草原上,弱者是没有生存机会的。这是胡人和汉人传统的差别,不会因某几个人心中的善意而发生丝毫改变。他又想起了那个疯狂的下午,那个用战败者的鲜血和胜利着的欢呼交织而成的盛宴。还有随后几个孤单冰冷的清晨,牧人们兴高采烈地给女奴隶脖颈上套上铁项圈,在男性俘虏的脸上肆意篆刻各种各样的花纹……他绝对不能允许类似的结局落在自己的族人头上。如果老天还嫌中原所遭受的劫难不够多的话,阿斯兰等人进入长城之前,必须先看到他的尸体。旭子知道,在射艺上能和自己相提并论的,也许只有李渊和阿斯兰。前者的射艺他只是从传闻中听说,而后者,却是手把手教导他熟悉弓箭性能的师父……“那大将军还有别的吩咐么?”方延年有些无法适应李旭变幻不定的脸色,试探着询问。“你回去抓紧时间写份军报出来。今晚戌时之前必须送到中军。你可以多找几个部属帮忙,他们记录,你口述即可。把你出塞后看到的,听说的一切,只要与这次战事有关,全写下来。务求详尽!”李旭略作沉吟,然后郑重吩咐。“还有!”对方刚刚转身,又被他从后面叫住,“写完之后抓紧时间休息,下一次战斗,我希望你能跟在我身边!”“我?”方延年迟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只是王须拔的行军长史,距离赵子铭和时德方等人的位置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况且他本人也不喜欢做一个终日关在中军帐内给人出谋划策的幕僚,跟王须拔搭档的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在马背上抱着横刀睡觉的豪迈。“如果出塞迎战,没有人比你更适合给我当向导!”李旭再次笑了起来,满是风霜的脸上写满了信任。“王将军回来后,我会另行给他指派一个长史。”王须拔和窦琮正带领着骑兵绕向万全卫。这个当口,远道而来的牧人们会把大部分目光都钉在王、窦两人战马带起的烟尘上。如果在这时候猛然再从定远堡杀出一哨人马,肯定能打来袭者一个措手不及。旭子准备亲自带领这支兵马出塞。尽管他知道阿史那骨托鲁随时准备带领狼骑扑过来。但猎人和猎物角色的转换往往就在一瞬之间,骨托鲁的设想很好,却未必能尽如所愿。第六章 持槊 (二 中)当晚的军议中,这个过分冒险提议几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王须拔和窦琮两人几乎带走了河东、博陵两家的所有骑兵,而带领步卒到塞外与胡人作战,在众人眼里那简直和主动上前送死差不多。一旦战斗失败,受到打击的不仅仅是守军的士气,整个长城防线都有可能岌岌可危。“你不能离开。如果你出现意外,谁来组织防守?”李建成以从没有过的焦急口吻阻止。想到万一李旭回不来的后果,他的脊背就直发凉。那意味着他将独自背负起全部的责任,根本不再有任何依仗。作为心腹幕僚,赵子铭也不赞同李旭领兵跳到外线作战。“属下觉得将军这个想法过于行险。”看了看李旭的第一步行动目标,他犹豫着劝阻:“步兵出发,即便小胜,也很难彻底解决敌人。万一被狼骑咬住,便轻易不得脱身!”“大将军肩负重担,的确不该以身犯险!”见到连赵子铭不支持李旭的谋划,其他将领纷纷插言。无论来自河东还是河北,众人这段时间都已经把李旭当成了整个防线的主心骨。只有他,才身经百战而只曾一败;也只有他,才既熟悉突厥人的战术又了解中原士卒的长处。换了另一个人来统筹全军,大伙能否心服都很难说,更甭提打赢这场没有任何把握的恶战了。一团纷乱的议论声中,唯独以王伏宝为首的窦家军将领保持着沉默。他们对突厥狼骑的情况一无所知,因而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如履薄冰。长期流动作战养成了他们避实就虚的习惯,打不过就跑,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在他们眼里几乎是天经地义的概念。按照自家的习惯考虑,王伏宝发现李建成等人过于强调保持整条防线的重要性。长城很长,绵延肯定有数千里。白天王伏宝匆忙中看了一下,对此有大致的印象。这么长一条防线,想让半个突厥人都通不过,根本没有可能。顺着这个思路考虑下去,主动出击也未必不是一个抢占先机的选择。趁突厥人不备,拣其薄弱处狠狠捅上一刀,然后再快速跑回来…“出塞作战,我军不仅失去了地利,而且在行进速度上没任何优势!”陈演寿的声音好像北风吹过枯枝,听在人耳朵里甚是难受。这个权重而傲慢的老人自从窦家军到来之后,就一直冷眼相待。这使得王伏宝很生气,因此他决定不管对方说得是否有道理,都要从其中挑一点骨头出来。而骨头几乎是明摆在眼前的。出了长城之后,地形并不是立刻变做一马平川。连绵的群山还要延续很远,大队人马只能从山谷之间绕行。“这位老将军说得有点儿,有点儿,那个,那个以偏盖全!”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不熟悉的人开口,王伏宝略微有些紧张。但看到陈演寿脸上的惊愕,快意立刻让他忘记了身边一切。“我们不熟悉草原,突厥人一样不熟悉长城附近的山势。所以,地利肯定还在我们手里。找个别人看不到的山窝窝埋伏下,待敌军靠近,抽冷子咬他一大口。然后顺着山谷向深处跑,突厥骑兵有胆子就追,在山沟沟先饿上他十天半个月,大伙都省了动刀子!”他的话引起了一片善意的哄笑。“如果真如王将军所说,敢情是好!”刚刚当上郎将的老兵雷永吉学着对方的口气,尽情发挥。“咱们专挑死胡同将突厥人向里边引,最好还是一进去就出不来那种深山老林!”“那咱们的人如何走出来?”有人笑着质疑。“不出来了!一命换一命,值!”雷永吉干脆利落地回答。他本来就是个刀头打滚的莽汉,完全靠着率先登上长安城头的功劳换取的军职。所以无惧于生死,甚至对以命换命的战术有一种近于痴迷般的热衷。但他的提议显然只有调节气氛的效果,很快,大伙就指出了该设想的过于一相情愿之处。“恐怕突厥人没那么傻,非得被你牵着鼻子走!”“去打埋伏,带少人合适?人少了未必见效。人多了,补给怎么运?”“这个……?”王伏宝被问哑巴了。搔了搔头皮,满脸歉然。“突厥人肯定靠经常往返塞上的牧人,或者长城附近的马贼做向导!所以他们只会走自己熟悉的道路,不可能随便跟着咱们钻山沟。”李旭挥了挥手,及时把大伙的话头拉回正题。“但王将军的提议有一定道理。燕山上有很多小路,根本不适合骑兵行走。咱们带人自山路发起攻击,肯定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而万一战事不顺,快速退向山区也是一个应急的选择。我当年出过塞,知道这些情况。事实上,商贩从来不走王须拔和窦琮将军两个带领骑兵所走的那几条大路,因为那会多绕行数百里。”凭着当年出塞做商贩时用双脚走出来的经验,李旭对自己此行有相当大的把握。突厥狼骑也好,部族武士也罢,习惯了骑马的人肯定不愿意推着牲口屁股牲口翻山越岭。对于以步卒为主力的中原军队而言,可选择的道路就多了好几条。他们甚至可以选择一条近乎于直线的路径从长城和燕山之间冲出去。提前送给骨托鲁一个大大的惊喜。“长城上的缺口太多,根本把所有缺口都守不住。而一味地凭险据守,只会把主动权交给入侵者。所以,若想赢得这场战争,咱们必须打乱突厥人的部署。”想到这,李旭大声总结。“如果从小路出击,仲坚你就无法带太多的弟兄!”李建成听旭子说得自信,口风略微有些松动。“不用太多的人。否则辎重也供应不上。我需要一万五千体力充沛,正当壮年的老兵。自己携带干粮,直插到流花河南岸!”李旭抓起一支毛笔,用柄端指点面前的舆图。自从辽东之战后,河东李家的将领和旭子本人都养成了重视舆图习惯。所以在座的大多数将领对于图上演兵的做法一点都不陌生。很快,他们的目光就被李旭手中的笔吸引到了舆图上距离长城不远处的一条黑线旁,然后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轻叹。流花河是条季节河,春天的水源主要来自燕山上的积雪融化。所以河道与燕山贴得极近,几乎是草原与山区的天然分界线。远道而来的游牧部落到了这里,肯定会在河畔做一次较大的休整。在他们精神松懈之时,一万五千中原士卒突然从没有大路的山坡上杀下来,对于毫无防备的部落牧人而言,无异于承受了一场雪崩。只是,如果想达到李旭预计的战斗目标。那一万五千名弟兄就得用从定远堡出发,完全凭双脚翻越黑瞎子岭和摩天崖两座高山。期间大部分山路都是野兽和贪图节省时间的行商们踩出来的,从古至今从未听说过有军队通过。“正是因为很少有人走,所以“客人们”更是想不到!”仿佛猜出了大伙内心的想法,李旭笑了笑,继续补充。“可万一……”李建成依旧有些犹豫,想说几句阻拦的话,又怕坏了旭子彩头。叹了口气,将后半句话又咽回了肚子。“万一李将军回不来怎么办?不如让俺老王打这头一阵!”王伏宝看不惯河东将帅们畏首畏脚的模样,走上前主动请缨。“王将军和弟兄们远道而来,不宜过度劳累。还是先休息几天,恢复一下体力!熟悉了周围情况再做安排为好!”李建成赶紧出言阻拦。他不希望旭子以身犯险,更怕窦家军刚刚到达便全军覆灭。在他眼里,窦家军的出现只具备象征意义。代表着三家同盟正式达成。而打仗的事情,还是博陵与河东两家的正规兵马比较靠谱些。“那我就带领弟兄们顶上来。补出征那些人的缺!”王须拔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听李建成说得也有道理,瓮声瓮气地答应。被他这个莽张飞在中间来回搅和,河东与博陵的将领们反倒无法再阻拦李旭的决定了。如果必须有人领兵主动出击到外线作战的话,终究是李旭带队成功回来的把握最大。至少他曾经出过塞,而别人对长城外的情况都是两眼一抹黑。“据王、窦两位将军送回来的情报。有支人数大约四千到六千左右的部族骑兵,一天后便能顺着大路杀到长城脚下。还有几个携带大量粮草辎重的部落走得稍慢,大约要三天时间才能到达。先到达的骑兵肯定不敢独自发起进攻,会在城下宽阔的谷地扎营。而跟在其后面的几个大部落,必然要在途中休整。”见大伙不再反对自己的谋划,李旭继续安排整个战斗的部署。“所以,我所带领的这支兵马,将正插在那支骑兵和几个后续部落之间,趁虚而击。只要打垮了那些战斗力不强的牧人,骑兵们的处境就极其尴尬!”他尽量不提阿斯兰等人的名字,也尽量不去想对方的模样。实际上,如果攻击奏效,阿斯兰等人将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只要霫族骑兵们不及时后撤,击溃了几个大部落后,李旭就可以引领麾下士卒翻山而回,将敌人直接堵在长城脚下……那是当年徐大眼一手替霫族打造出来的骑兵,综合了中原军队配合默契与塞外牧人勇敢坚韧的优点,整个东部草原无任何队伍可与之匹敌。同时,这支骑兵也是与阿史那骨托鲁关系最近的外族支持力量。一旦他们被围,无论是为了保存自己与其他几个叔伯兄弟争夺汗位的本钱,还是为了安抚除了突厥人之外其他民族追随者的心,阿史那骨托鲁都不得不放弃他原先的计划,倾力前来相救。那样,敌我双方的决战将正式展开。酒徒注:最近忙于筹划新书,所以更新稍慢。下周要回国开年会,更新可能更不稳定。酒徒在此向大伙致歉。但厚着脸皮求个人情,家园的第一卷十一月即将上市,届时请尽力支持一下,购买和宣传都是有效支持的方式。等所有各卷出齐了一并购买的想法恐怕不现实,第一卷的销量将直接影响书商的出版信心。想想指南录和明的命运,酒徒自己都很难过。第六章 持槊 (二 下)天再次亮起来后,李旭带领一万五千名勇士离开定远堡,不管脚下地势的变化,径直向北。这是他第二次徒步翻越燕山。上一次还是在许多年以前,他以行商为名到塞外逃避兵役的时候。那时他年青体壮,内心里对未来有着无数憧憬。这一回,他的身体依旧强壮如山路边凸起的岩石,心中却满是焦虑。的确,焦虑。当着所有高级将领的面,作为实际上统帅的旭子永远要充满自信。要用自己的热情来鼓舞全军的士气。但内心深处,他却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别人眼里看上去那样坚强。他手头满打满算只有十四万勇士,并且来自三家,号令很难做到整齐划一。而敌军几乎是无穷无尽,恐怕连动员令发起者本人也弄不清楚最后到底有多少人会参与这场关乎数十个民族生死存亡的战斗。他最擅长的是带领骑兵长途奔袭,出其不意地给予对手致命一击。现在条件却刚好翻转了过来,对手拥有数十万匹正值壮年的好马,随便拉一个牧民上马便能疾驰如飞,而他却不得不凭着两条腿的部族去与四条腿的战马比拼速度,比拼对战局的把握。以往的战斗中,他骄人的射艺总是能在敌将预料之外送出致命一击。这一次,按照每个部族只有一名神射手计算,至少有上百个阿斯兰在黑暗处等着他…….与阿斯兰比拼射术,李旭没有半分获胜的把握。想到自己即将亲手把阿斯兰、侯曲利甚至杜尔等人送上不归路,他的心情更加沉重。“如果阿思蓝的儿子平安长大,今年应该有七岁了吧?”虽然明知道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只会令自己心情更乱。但在行军途中,旭子依旧无法阻止自己胡思乱想。他记得自己当年第一次杀人,就是因为与阿思蓝等人一道去打猎,途中遭遇到了奚族斥候。那一次,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三名霫部牧人丧命于奚族斥候的刀下。虽然苏啜西尔和苏啜附离兄弟两个利用了他,然后又为了攀附更强大的后援而果断与他翻脸。但在内心深处,旭子却对除了苏啜部族长兄弟外其他牧人没任何恶感。他的射艺学自苏啜部,那个冬天,部落公库将来之不易的箭矢敞开了供其挥霍。他的武技和用兵之道也是来自苏啜部的铜匠师傅。虽然铜匠师傅真正出身是江南谢家,可如果没有苏啜部的收留,旭子的人生轨迹根本没可能与铜匠交汇。他手中的黑刀是月牙湖中的星星铁所打造,那块被陶阔脱丝舍命捞上来的石头,一半化作了黑刀,另外一半成为阿思蓝儿子的降生礼物。而在不久之后,旭子却不得不杀死那个孩子的父亲。也许,那也等于将美丽温柔的帕黛和小阿思蓝一并杀死。草原上,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几乎无法生存,更何况阿思蓝与族长的弟弟苏啜附离相处得并不和睦……可他只有这一个机会,彻底打乱阿史那骨托鲁用兵计划的机会。后者可以驱赶别的部落替突厥狼骑打头阵,可以不计牺牲地驱赶附庸部落轮番上前,消耗长城一线的中原守军。但后者却未必能够做到对苏啜部武士的生死置之不理。抛开阿思蓝等霫族骑兵本身对骨托鲁的重要性不谈,光是陶阔脱丝母族这层关系,骨托鲁就不得不慎重对待。他需要陶阔脱丝手中的银狼为自己号召其他部族。他需要这些部族凝聚在自己周围,保证自己在突厥王庭中的位置。可如果骨托鲁已经不需要甘罗的影响了呢?自从听闻阿史那家族几个重要掌权者都参与了南征之后,这种不祥的预感便一直萦绕在旭子心头。有着上一次战败的经验,阿史那骨托鲁不可能不考虑甘罗临阵追随旧主的可能。但在明知道涿郡守卫者是谁的情况下,此人依旧带领麾下部众南侵,很可能已经不再需要甘罗的支持,甚至陶阔脱丝的支持。想到这些,旭子真的觉得非常疲惫。他甚至想放弃,想按照时德方等人先前的建议退守内长城。那样,博陵军所承受的压力将小得多,他也许不用这么早与昔日的朋友一决生死。没人能指责他这么做是懦弱,敌军的数量足够成为大伙后撤的理由。但每每看到周围那些信赖的目光,他又不得不将心中的想法压下去,继续挺胸抬头。旭子不敢辜负众人的信任。更不敢辜负自己对这片土地的承诺。他曾经答应过要守护这里,虽然没有指天立誓,没有歃血焚香,但那些承诺却如同惊雷般回荡在耳边,永远无法装作听之不见。“告诉弟兄们,我们只能坚持到底,没有道路回头!”走在山羊踩出来的小路上,李旭对身边的张江低声吩咐。这句话对大伙来说很残忍,自出发以来,至少有二十几人不小心掉进了山涧中,粉身碎骨。但这句话却很能激发士气,从队伍中央向首尾两端传开后,人群中的抱怨声立刻减弱了一半。既然没有回头路,那多抱怨几句和少抱怨几句没有任何不同。有说废话的力气,不如将其使在脚下。“坚持到底,永不回头。不能犹豫,不能露出半点疲惫和迷茫的姿态,至少在将士们面前不能!”叮嘱完了弟兄们,旭子再暗中叮嘱自己。他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出塞时的艰难,好像下一刻就会累得吐血而亡,但事实上,安乐郡徒步走到濡水,中间还要分担牲口的负重,他都没有倒下。疲惫有时候能让男人长得更快,至少在多年前,他自己的经历验证过这句话。山路崎岖,在刚刚恢复了绿色的荆棘中时隐时现。如果不是带路的向导以身家性命保证,很多时候,将士们甚至怀疑前方根本就是个无法进出的绝境。然而很快,被乱石和荆棘所掩盖的小路便又在前方露了出来,打消了大伙的怀疑。走这种路对人的体力是种严峻的挑战,即便是最强壮的汉子,连续行走一个时辰以上,也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气。但这种小径也并非全无是处,至少路边的风景非常优美。从日出之后到现在,大伙至少看到过两处融雪化成的瀑布,十几个珍珠般凝聚在山谷底部的小潭。瀑布落在石块上,溅起一重重飞花碎玉。潭水则以非常轻微的汩汩声来回应瀑布的轰鸣,宫声与徵调交杂而奏,在群山之间连绵不绝。就连对美最不敏感的人,对着阳光下五颜六色溅落的大珠小珠和山谷中正在盛开的野花也不能无动于衷。欢呼和赞叹声暂时让人将疲惫抛在了脑后。再走过一道石梁,疲惫和无聊的感觉则重新占据了人的身体。阳光照射不到的山窝窝里,积雪泛着憔悴的黄。几根白惨惨的木桩孤零零地指向天空,春天来了,它们却彻底失去了重新恢复生命的机会。那显而易见是上一次风暴留下的后果。不远处的石头缝隙里,还卡着一段尚未被风刀霜剑割成碎片的树干。杂草在树干下探出微黄的头,几只从沉睡中醒来的野鼠乍闻人声,惊慌地跳过草尖,飞一般远去。在山中动物的记忆中,可能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那队伍根本望不到边,就像一条巨蟒般顺着山势起起伏伏。与这支队伍交叉而站立与群山之甸的,还有另一条庞然大物。山中动物们对后者很熟悉,那是万里长城,自数百年前就横亘在燕山最高处,从来没有醒来过。只是今天,这种宁静的壮美猛然出现了变化。向北而行的队伍尾端正对着长城,遥遥望去,可能在某处刚好与长城交汇。他们来自长城之内,好像是长城的一个分支,又好像是长城的一部分。也许,他们就是长城本身,沉睡了数百年后,终于在春风中伸了个懒腰,迟迟醒来。“如果铜匠师傅遇到这种情况,他会如何做?”回头望了望身后连绵起伏的队伍和远处同样连绵起伏长城,旭子再次询问自己。铜匠师傅肯定会躲在山中的某个水潭旁,独自逍遥。他的追求的是内心的安宁,而不像自己这样对世事执着眷恋到无法放手的地步!可那样就真的可以安宁了么?为什么偶尔提及江南风物时,铜匠师傅的目光如月牙湖水般深邃。塞住耳朵,未必听不到这片土地上的呜咽声。闭上眼睛,未必看不见血淋淋的现实。欺骗别人,辜负别人,其实都相对容易。人最难面对的,往往还是自己。旭子记得自己先后的两个师傅,无论是杨夫子还是铜匠,都认为他的为人过于执着,不懂得变通,所以这辈子很难“封侯”。而事实上,他现在却已经是博陵郡公,骠骑大将军,远远超越了两位师傅的预见。师傅的选择不一定是正确的。自己是尘世中人,必然要承受尘世间的欢喜与哀愁,苦痛与迷茫。只要自己尽心去做!也许冥冥中自有一个别人无法预料的未来在前方等着自己。想到这儿,旭子轻轻笑了起来。回头再次看了一眼于晨曦中舒展身躯的长城,大声命令:“吹角,通知弟兄们加快些步伐!”“呜——呜呜——呜呜”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军士奉主帅的命令,大声吹起号角,提醒后边的弟兄赶快跟上。大伙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容不得半点耽搁。“呜呜—呜呜——”队伍各段,有士卒举角回应-角声迅速在山中回荡开去,先是一声,然后是一串,一片。猛然间,长城顶上仿佛也有角声传了过来,与行军的号角遥相呼应。呜呜——呜呜——呜呜——风夹着角声吹过群山。天光云影下,一横一纵的两道长城仿佛同时在移动。精神抖擞,须发张扬。长城活了,正如传说中那样,它在某个春日自己醒来。第六章 持槊 (三 上)当角声被夜风托着送入帐篷时,舍脱沙哥刚好从噩梦中醒来。他梦见了一匹长者翅膀的狼,从天空中扑入一群白天鹅中,将它们撕得血肉飞溅。他带领着部落里的年青人们去救援自家的祖先,那匹强壮的白狼却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嗷——呜——”“嗷——呜——”那不是狼嚎,而是值夜弟兄发出的警讯。多年打猎养成的良好习惯使得舍脱沙哥迅速摆脱身体的疲软和心脏的沉闷,快速跳下了毡榻。借着炭盆中未冷余薪散发出的微光,他手忙脚乱地裹紧皮甲,抓起弯刀。报警的号角声却突然消失了,仿佛根本没发出过般。整座大营再次恢复沉寂,只有夜风不断地扫过营寨中的羊毛大纛,发出令人几乎要疯狂的声响,“呼啦—呼啦—呼啦—呼啦……”难道是我听错了。舍脱沙哥迟疑着放下刀,不甘心地拉开毡帐的门,侧耳凝神,仔细分辨夜空里的动静。他不是第一次做关于飞狼的梦,但不是每次都能在睡梦中听见号角声。这次,他分明记得是先后两声,第一声急促而高亢,第二声短暂冒了个头,便被人生生卡死…….第三声号角再也没响起。除了风卷战旗声外,舍脱沙哥长老只听到了细细的鼾声和几丝春夜里常有的呻吟。流花河是个好地方。一个水草丰美阳光绚丽的宿营地,总能令部落里的少年人们精力充沛。那意味着长生天会赐予部落更多的孩子,更多的勇士。意味着白天鹅的骨血将连绵不绝。接下来,他听到了一声令人心痒的呼唤,“老巴特尔,你在做什么呀!”声音里带着蜜,带着花香,让他不得不将毡帐的帘子和戒备的心神一起放下,将头扭回到自己的毡塌。室韦叶屯部埃斤宝音图的小女儿妲妮斜卧在毡塌上,正为自己的春梦被吵醒而嘟嘴生气。她是室韦族为了与霫族结交,特意送给舍脱沙哥长老的“礼物”。拥有花蕊一般的嘴唇和野鹿一般结实的长腿。白天带着她在营地里四下巡视时,舍脱沙哥总觉得自己年青了几十岁。到了晚间,却在她的身体上一次又一次见证了自己的真实年龄。他曾经可以单臂放倒一头骆驼的勇武已经不再。而她纤细的腰身和修长的双腿之间,却仿佛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精力。所以每当妲妮嘟起嘴唇,舍脱沙哥的内心之中就充满了负疚。他怕对方夜里不能睡安稳,连半夜解手都尽量控制着不发出声音。但妲妮却像一头眯着眼睛的猫,随时都可能将眼睛睁开,舒展充满魔力的身体。今夜,舍脱沙哥第一次不想哄小野猫入眠。他重重地咽了口唾液,艰难地将目光从妲妮故意坦露在羊毛被子外的长腿上挪开。“我刚才好像听到了角声!”他一边躲闪着对方目光里的幽怨,一边侧过身去,向炭盆里重新添了块白炭。白铜炭盆是来自中原的奢侈物,白炭的烧制方法也是来自中原。天知道中原人还有什么秘密!他们懂得的东西中,恐怕不仅仅是如何让日子过得更舒坦!“那你呢,老巴特尔!”重新跳起火光把帐篷里的一切照成了粉红色,包括小野猫的声音。“应该是两声,然后就突然消失了。我有些不放心,你先睡,我去外边巡视巡视!”舍脱沙哥爱怜地笑了笑,伸手给妲妮盖好羊毛被子。“巡视什么啊。你给我过来!”妲妮趁机一把抓住舍脱沙哥的手腕,长腿藤条般攀住他的腰。“老巴特尔,你不是安排了好几重暗哨呢么?前边是那么宽一条河,河那边是那么高一座山。难道还有人能从天上飞过来?!”“人不能。但我梦见了一头长着翅膀的狼!”舍脱沙哥一边挣扎,一边回应。这个借口显然已经被他用过多次了,所以起不到任何实际效果。“长着翅膀的狼,狼有长翅膀的么?那么多年青人都没听见,怎么就你耳朵好使?”小野猫一边用鼻孔发出低沉柔腻的抗议,一边扭动身体。刚刚穿好的皮甲很快七零八落,她的手熟练地伸下去,握住他身体唯一还坚硬的所在。“的确是长着翅膀的狼……”舍脱沙哥喘息着坚持。他知道没有人相信自己的梦。不但来自室韦部落的妲妮不信,就连自己本族的大埃斤苏啜附离和老狐狸必识那弥叶两个也不信。前者总是笑你年老多疑,需要更长的时间休息。而老狐狸那弥叶听了他那个长了翅膀飞狼的梦后,却不屑地讥笑道:“什么飞狼,飞狼,沙哥兄弟,我看你是体力消耗过度了。听我一句话,给那个室韦部的女人单独安置一个帐篷。你要是不放心,就再养几头牧羊犬看着她,别强力硬撑。圣狼不会飞,即便它真的飞走了,咱们也有新的圣狼来代替它的位置…….”新的圣狼是穷霫族各部之力找遍月牙湖畔终于找到的第二头银狼。有人说那是长生天赐给霫人的另一头圣狼,以弥补甘罗被突厥人连同陶阔脱丝一同骗走的遗憾。也有人说其实那就是甘罗的儿子,是苏啜附离与阿史那骨托鲁两个故意带甘罗在狼群游荡的地域转,让一头成年母狼引诱了甘罗,然后再派人偷回了狼崽。舍脱沙哥对这些传说十分恐慌。在他看来,圣物之所以被称为圣物,便是由于其来自长生天的偶然眷顾,而不是人为的制造。如果圣狼像马和牛羊一样可以人工配种而生,其本身就不再代表着神恩,而是来自魔鬼的邪恶。正是由于这几年苏啜附离、阿史那骨托鲁等人一直蓄意在亵渎着神明,所以长生天才不断赐下灾难来,冻死各部族大半存栏牲口,让白天鹅的子孙不能再独力飞翔,而是跟在一群灰狼身后像鸡鸭一样拣食残羹冷饭。惩罚不过刚刚开了个头,真正的天威还在后面。明知道圣狼侍卫大人就挡在正前方,被女色和贪婪蒙住了眼睛的苏啜附离依旧要带着各部霫人南下去攻打圣狼侍卫大人的母族。论本领和见识,苏啜附离再年青十岁也及不上银狼侍卫大人的一半儿。虽然突厥人也要跟大伙一并南下,可突厥人就一定能无视于天威么?就算他们能击败附离大人,他们还要面对徐贤者,还有徐贤者和附离大人的兄弟、朋友。草原上阿斯兰、侯曲利这样英雄能层出不绝,中原的英雄也肯定不会仅仅是附离和徐贤者两个。众长老议事的时候,舍脱沙哥没少把自己想到的道理掰开揉碎了讲给大伙听。但其他各部的长老们却沉迷于苏啜附离继承了他哥哥的妻子后同时从那里继承来的假话,坚持认为有一个地方四季都不结冰,宫殿巍峨连绵,比阿史那家族的金帐还为华丽。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从小活到老,舍脱沙哥还从没看到过任何不下雪的地方。即便长生天下真有那样的福地,那也是别人的家,白天鹅的子孙飞过去,未必能适应得了那里的水土。既然为白天鹅的子孙,就注定要飞翔迁徙。如果长时间赖在一个地方,即便那里的水草再丰美,气候再温暖,也终将导致大伙翅膀的退化。当老一代天鹅失去领头的力量,而新一代天鹅又不再仰望天空的时候……。他大声喘息着,浑身战栗,然后所有的力量消失殆尽。“老巴特尔,老巴特尔…….”妲妮轻呼声也噶然而止。又像以往一样,甜美刚刚开了个头就到了结束的时候。偏偏她不能用任何语言表达自己的遗憾。临出嫁之前,作为一部埃斤的父亲宝音图曾经反复叮嘱过她,到了舍脱沙哥身边后,无论多少委屈都必须以笑脸来承受。诸霫部落是近几年草原上快速崛起的强大力量,而舍脱部是霫族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分支。把住了舍脱部的长老沙哥,就等于为室韦叶屯部找到了一个强大的靠山。这几年草原上的牲口一年比一年少,灾难一年比一年多。一场为争夺草场和水源的战争早晚都会展开。到了那时,舍脱部的勇士能否仗义施以援手,对弱小的叶屯部来说就是生与死的差别。“睡吧!”舍脱沙哥用颤抖的手去抚摸小野猫的脸庞。隐隐的火光下,他手臂上的灰斑和她脸庞上的软毛都清晰可见。“下次,下次扎营时,我找人给你单独盘个帐篷。我老了,晚上会睡得很沉……”在她琥珀色的眼睛里,他再一次看到了感激。“不管多老,你都是我的巴特尔!”小野猫抓住他的手,试图用脸上的温度去融化手掌中央的老茧。她明白对方的意思,叶屯部的长老到了暮年,也会给年青的妻子们单独设立毡帐。她们会在毡帐中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当长老们亡故后,那个不具备他血脉的孩子和其他兄弟们同样有机会继承一份家产。他的手突然又僵硬了起来,一瞬间绷紧如经历了严冬的古藤。这回,她也清晰地听见了,的确有角声,非常凄厉的角声在附近炸响,“呜——呜——呜呜——呜呜——”舍脱沙哥快速抽回手臂,在腰间胡乱系了两把,半裸着身体冲出了毡帐。“穿好你的衣服,躲在床底下,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准出来!”他的声音顺着门外传入,然后“乒”地一声,毡帐门重重摔紧。将妲妮的惊慌和迷惑全部关在毡帐之内。“老巴特尔!”妲妮急切地大喊,却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回应。作为部族长老,舍脱沙哥肩头有他必须担负的责任。眼下除了苏啜附离的本部之外,几个霫族大部落都聚集在流花河畔。而部落中最英勇的那批年青人,却跟着一个名叫阿思蓝的壮硕汉子沿着山与山之间的谷地杀向了长城。作为一个部落头领的女儿,妲妮知道如果这时候真的有敌人来袭,那将意味着什么?在她年纪非常小的时候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恐惧,并且将那种无助感觉牢牢地刻在了记忆中。高过车轮的男人会被杀死,包括男性孩子。她的老巴特尔将因为身份特殊而被捆在祭台上,用血肉祭奠长生天。至于像她这样的女人,面貌姣好者将被当作玩物送来送去,面貌苍老或平庸者将被套上铁项圈,在牲口棚中一直劳作致死。那次,她足足等了二十几个月,才被父亲带着部众从敌人的牲口棚里抢了回来。这次,她绝对不会在承受同样的侮辱。想到这些,她慢慢爬下毡塌,从炭盆边抓起舍脱沙哥忘记带走的弯刀。笑了笑,轻轻脱去了刀鞘。她就站在炭盆旁边,一边把玩着弯刀的锋刃,一边等待命运的裁决。夜里的空气依旧有些冷,但她不想回去穿衣服。对于死人和禽兽而言,穿没穿衣服的女人没任何分别。跳跃的火焰照亮她古铜色的肌肤,照亮上面每一个透着青春的毛孔。舍脱沙哥长老没有力量再欣赏这种美,妲妮也不准备让别人有机会玷污了它。角声越来越近,伴着喊杀声和哭号声。帐篷外的火光渐渐变亮,一度超过帐篷内的炭火。曾经有一瞬,妲妮听到了纷乱脚步声在向自己靠近,但很快,那些脚步声便远离了,留给她的只有漫长的等待和无边的恐惧。炭盆里的火光在等待中渐渐变弱,心中的希望也于等待中慢慢变得比冰还凉。终于,有冷风从帐门口吹入,妲妮笑了笑,快速举起刀。她的手臂僵直在半空中,刀尖正对着胸口。她看到浑身是伤老舍脱沙哥斜倚在门口,精疲力竭,脸上却带着股发自内心的轻松。“把刀放下,穿好衣服。去烧些奶茶来。待会儿有重要客人到咱们家里拜访!”成亲之后第一次,老人以命令自己妻子的口吻对她下令。第六章 持槊 (三 中)发生于半夜的战斗以舍脱、必识、舆图、野力等十三家霫族部落的完败而宣告结束,但战败者的下场却与妲妮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大相迥异。诸霫部落中的男性在投降后没有被对方绑起来杀掉。女人也没被挑选出来如牲口一般重新分配。那个带领着部属“飞”过摩天岭与流花河的男人在战斗的中途放下了屠刀,非常大度地接受了以舍脱沙哥、必识那弥叶等长老提出的投降条件:不杀滥一人,不拿走全部的牛羊和牲口。他甚至做得比长老们要求得还大度,当口头协议刚一达成,立刻引军后撤到流花河对岸,仿佛压根儿不怕长老们出尔反尔。“只有非常有自信的强者才会那么做。他相信自己能控制住局势,即便舍脱沙哥等人反悔,也能重新将他们一拳打翻!”很多天之后,肩负着某种特殊使命的妲妮听自己的父亲以赞叹的口吻解释胜利者的举动。草原上的部族也不是一味以残忍为美德,他们只是认为善良必须有强大的实力作为后盾。在室韦部长老们以口相传的史诗中,只有在很久很久以前,室韦部的祖先大巴特尔刚刚建立部族的时候,才给予投降者不杀的仁慈。因为在长生天下,没有任何男人能击败大巴特尔。他不怕对手重新恢复元气,也不怕对手怀恨报复,他是长生天指定的王者,永远不败!而正因为这种强大和包容,周围的部落才纷纷托庇于大巴特尔麾下,从而建立了他们共同的室韦部族。那个男人与室韦族的先祖一样强大么?妲妮不敢这样想。她没胆子将现实中的人和传说中的神之子比较。但她却清楚地记得,在自己的丈夫老舍脱沙哥战败投降的当天早上,那个半夜里从山上“飞”下来的男人只带了四十几名护卫,便大咧咧地走近了拥有近七万人的部落连营。像走亲戚一样坐在舍脱沙哥、必识那弥叶等长老的面前,与战败者们举盏共饮。在接过自己递上去的奶酒时,妲妮记得对方居然按照草原人的礼节,用手指沾出酒水来,先后奉献给长生天、不灭地以及所有守卫在部落上空的英灵。然后才举盏畅饮。他的所有举动都透着从容与高贵,甚至记得以晚辈之礼向自己回敬,并且在目光中带着坦诚的笑。自从嫁给比自己大了近四十岁的舍脱沙哥后,妲妮从没有在任何同龄男人的眼中看到过那样坦诚的笑意。没有半分情欲和邪念,有的仅仅是对女人美丽的赞赏。“这个男人与众不同!”第一印象里,妲妮便对胜利者充满了好感。“难怪他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目光顺着对方的手指而上,她看见皮甲下粗壮的胳膊和隆起的肉块,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结实,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有力。还有他的个头,即便把十三家部落的男人统统翻上一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他一样高大者。这样沉稳如山岳,坚实也如山岳的男人,任何一名女子跟了他,都是毕生无悔的幸福。“我们可以按附离大人的要求,传令撤回自家的部众。但苏啜部的阿思蓝大伙管不到。苏啜附离和他的部众与骨托鲁汗走在一起,所以,我们也不能追随在附离大人身后向自己的族人开战!”在低头为客人添酒的时候,妲妮听见不知道好歹的那弥叶长老如是说道。虽然自己与其属于同一阵营,她依然有一种把装酒的银壶直接砸在那弥叶脸上的冲动。按照草原规则,既然大伙已经投降,并且附离大人接受了大伙的投降,战败者就应该拿出些战败者的觉悟,唯附离大人的马首是瞻。当时,她有些忐忑地偷眼看了看被长老们唤作附离的那名壮汉,以为对方会立刻发怒。如果那样,也许那弥叶就要用生命为他自己说出的错话而承担责任。出人意料的是,附离大人没有生气。他只是笑着向众人点了点头,然后做出承诺,“我不需要霫族武士为我而战。也不需要你们自相残杀。大伙只要退回月牙湖畔去,并告诉沿途遇到所有的部落,中原人早有准备。我就可以当这次战斗根本没发生过。诸位长老也可以当这次战斗没发生过。至于你等此行给中原造成的损失,咱们今后可以慢慢再算。”没等众位长老在惊喜中回过神,来自中原的附离微笑着站起身,用插在羊背上的短刀挨个给每位长老面前的餐盘上切了一块肉。每刀切下去,深浅恰到好处,连同最外边已经烂熟的肥膘到最里边还带着血水的三分熟的贴骨肉,一层不落,令每块肉上面都包含了从最肥最厚到最嫩最鲜数个层次…….他就是草原上的武士。一瞬间,仔细观察着客人一举一动的妲妮不觉有些头晕。在座诸人中,以客人附离的年龄最小。所以,他以同族晚辈之礼向每个部族长老敬食!而那些长老们眼中的惶恐与悲愤几乎在一瞬间软化了下来,捧起面前的托盘,许久许久,才将第一口肉咬进嘴里,慢慢咀嚼。由战败者怀着屈辱心情而临时煮熟的羊肉味道肯定不会太好。但长老们却吃得无比仔细。他们仿佛在同时品尝着羊肉与对方话语中的味道。那味道辛甘交驳,如马奶酒般炽烈,又如草原上的弯刀一样强硬。战败者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不用付出任何代价。长生天下,还没有任何一个部族遇到过这种好事儿。但这可能么?附离大人难道是傻子?还是他根本不在乎霫族诸部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量?“月牙湖距离长城很远,即便沿直线走,至少也要走上半个月。这么多年来,我不记得中原人有何对不住霫部的地方。”看着座钟诸位长老瞬息万变的表情,李旭带着几分抱怨意味说道。他记得霫人所有传统,也记得霫人的所有礼节。事实上,在某个特定时间,他几乎将霫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同族。虽然这个想法其实是一相情愿。“附离,附离大人说得极是!这,这次的确是白天鹅的子孙做得不对!”那弥叶长老难得认了一次错,直憋得老脸通红。每一根血管在额头上都清晰可见。“但草原,草原上两年遭,遭受的灾难非常,非常严重。所以,所以大伙就,就起了些贪心…….”“自己家里遭了灾,就可以到朋友家里抢么?”李旭接过那弥叶的话头,继续追问。在质问对方的同时,他手下的刀却丝毫没有停止动作,无论哪个长老的盘子变空,立刻就有一条切得整整齐齐的嫩肉敬上去。那干净利落的刀功,恐怕部落中的大多数年青人都做不到。第一,他们没有对方那强大的腕力,第二,他们也不会有对方那种沉稳的心态。刀刀见骨,新鲜的血沿着刀尖,淌满半熟的羊肉,散发出草原食物独特的香甜味道。粗犷中带着豪迈,野蛮里透着大气。不用吃,但欣赏这种娴熟的刀功已经很过瘾。老狐狸那弥叶没有闲暇如妲妮那样欣赏旭子的刀功,他有些发傻,想不出措辞来接对方的话头。弱肉强食,在草原上的确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霫族遭了灾,找一个实力不如自己的部落转嫁损失也合情合理。但眼下问题是,中原这个部落显然比霫族诸部强大得多,如果再说什么弱肉强食的混账话,对方顺着话头咬过来,霫族诸部的结局就像摆在对方托盘中的那头煮熟了的肥羊…….慢慢算帐。这笔帐可就有了无数花样算法。如果今天不趁热打铁将此事了解,待阿史那骨托鲁也败在了附离大人手下…….“附离大人莫怪。我等也是一时糊涂,听信了阿史那家族的煽动!以为中原空虚。”野力拔比奇是第一次与李旭打交道,不知道对方的深浅。见他挟大胜之威依旧肯坐下来谈判,心里起了侥幸的念头,代替那弥叶长老作答。旭子的语锋立刻如刀,刀刀割向此人的必救。“是啊,你等是一时糊涂,听信别人的煽动。不知道部落南迁后,留守月牙湖畔老营的人还剩多少。算不算一时空虚。如果过路者也听信别人的煽动,一时糊涂,不知道诸位还有家可回么?”“那个!”众长老们登时苦了脸。南下之时,大伙的确没起过再回去的念头。可现在战败了,必须再向回转,万一被人趁机攻打,恐怕整个霫族都面临灭顶之灾。“我记得霫族北方是室韦各部,正南为汝水诸奚,东边是契丹、靺鞨,正西方向才是突厥。你们跟着突厥人一道南下,不知道室韦、契丹、靺鞨诸部也跟着来了没有?”正在众人焦急莫名的当口,李旭继续追问。“这?”众人更加紧张,额头上汗珠一颗跟着一颗向外冒。据大伙所知,跟着骨托鲁汗南下冒险的,只是与突厥关系较近的那些部落。某些胆小怕事的部落推脱距离远,粮秣不足,迟迟没付诸行动。如果大伙打赢了南下之战,自然那些小部落也翻不起大风浪。偏偏大伙打输了,势力大损的消息很快就会在草原上风一般传开。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面对着不断敬酒敬肉的李旭,霫族诸位长老一时间居然忘记了谁才是此间的主人。足足沉默了有小半个时辰,直面前托盘上的羊肉都凝了一层白腻腻油腻后,长老们才用目光推举出一位代表来,请求李旭给大伙指一条生路。他们本来就是战败者,能有机会坐下来与胜利者讨价还价,已经是长生天的恩典。如果还不知道感恩的话,也许更大的灾难会接踵而来。对方是附离,长生天指定的附离。与他作对,其实就是在违背长生天的旨意。所以,长生天才让大伙在最不可能受到袭击的时候受到袭击。所以,长生天才让大伙在受到袭击时,连还手的余地都不曾有。“附离大人!”舍脱沙哥举起面前酒盏,按中原之礼将坐姿由盘膝改为长跪。“我等被长生天抛弃,所以不辨是非,犯下了如此大错。既然长生天假您之手让我等得到教训。望附离大人念在当年大伙曾经并肩作战的情分上,给我等指点一条明路。长生天在上,附离大人尽管开口,我等一定遵从。如有人违背了誓言,我霫族十三大部将共同切下他的脑袋。如果霫族十三大部都做不到,愿长生天降下惊雷,劈死族中所有的男人。如果十三大部违背今日誓言,愿长生天降下瘟疫,杀死所有牲畜!”“如果违背誓言,愿天上降下惊雷,劈死族中所有的男人。如果违背今日誓言,愿长生天降下瘟疫,杀死所有牲畜!”众长老一同改变坐姿,长跪向李旭求告。这已经是草原上最恶毒的誓言了。所以旭子也不逼人太过。他半夜里带领弟兄们从山上杀下来,只是凭借对霫族宿营传统的熟悉,才一击得手。真要将对方逼得垂死反抗,不计自己一方战损,光将这几万牧人全部杀掉,就得耽搁一两天时间。届时,无论是已经赶到前方的阿思蓝和遥遥在后的骨托鲁,都不会让他全身而退。所以,最好的选择还是逼迫霫族退出,进而瓦解塞上诸部本来就很薄弱的联盟。如果霫族诸部在后退的途中还能将中原的强大传播出去的话,将比一次遭遇战给阿史那骨托鲁带来的打击还要严重。权衡利弊之后,旭子笑着举起手中的酒碗。与舍脱沙哥的酒碗碰了碰,郑重承诺,“长生天在上。我李旭在此立下誓言,将向为自己族人打算一样,为霫族十三大部指明出路。如果我违背誓言,愿受长生天降下的任何惩罚!”说罢,宾主再次用手指沾酒,敬天,敬地,敬鬼神,然后将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第六章 持槊 (三 下)饮干了酒,李旭便开始细细地与长老们商讨对彼此双方都相对有利的和谈条件。他先前已经答应了不驱赶霫族武士为自己而战,此刻自然要坚守这个承诺。但是作为战败者,诸霫部落也要为他们的莽撞付出代价。特别是把众部落送上战场的苏啜附离家族,尽管其今天不在场,也必须承担起部族共同首领应该承担的责任。所以,霫族十三大部必须在和谈结束后,立刻拔营北撤。李旭不要他们立刻以牛羊来赔偿中原的战争损失,但诸部今后五年之内每年必须拿一百匹好马,一百头壮牛和一千头绵羊运往博陵,为今天的莽撞赎罪。如果在运输的途中牲畜遭受了损失,将由霫族牧人自己负责补全,博陵军只按到达的牛羊实际数量接收。博陵军不掠夺部族中的女人。但霫族十三大部在回撤的同时,必须向途中遇到的所有部落解释中原将士们的仁慈。并且将中原将士的勇敢坦诚地告诉与自己相遇者。在妲妮以旁观者角度看来,在这一条款中,诸霫部落占了个大便宜。其实即便旭子不要求这样做,他们也会成倍地夸大中原军队的力量。只有把中原军队的战斗力夸到了天上,诸霫部落也不会被周围的邻居发现自己的软弱。他们才可能熬过战败的打击,一点点恢复元气。李旭所提出的第三个条件,在妲妮看来就太狡猾了。那是一种成熟男人的狡猾,非常让女人心动。条件的内容是,博陵军不按照草原传统残杀诸霫部落的男丁以惩戒他们的冒犯,但十三大部的长老们必须立刻派遣信使去长城脚下,将诸部最精锐的战士撤回来。同时,长老们必须罢黜苏啜附离这个部落大汗,重新选择白天鹅的领头者。“附离,附离大人。苏啜,苏啜附离有阿史那骨托鲁做靠山!”必识那弥叶等人不敢违背刚刚发下的誓言,只好以哀告的口吻祈求李旭高抬贵手。众部落之所以抛弃原来的共同首领而选择苏啜家族,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由于陶阔脱丝和骨托鲁二人的婚姻纽带关系。经过徐大眼当年的整训,苏啜部的武力本来就是霫族诸部最强,背后再有突厥王庭作为后盾,即便长老们得出了废掉苏啜附离的共识,恐怕用不了多久,大伙还是得屈服于苏啜部的马蹄之下。“你们尽管作出决定。过后骨托鲁第一个要找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们。如果骨托鲁胆敢向你们用兵,我会带领中原将士抄他的老巢!”李旭想了想,非常自信地许诺。“多谢附离大人!”舍脱沙哥怕那弥叶还说出什么令李旭不痛快的话来,赶紧代表大伙答应。苏啜部有骨托鲁为靠山,可大伙也可以让附离大人做大伙的靠山。骨托鲁再强大,不过是一个突厥小汗。而附离大人现在于中原至少也是一方小汗,论实力并不比骨托鲁来得差!况且与附离大人交手手,骨托鲁和苏啜附离两个有没有命活着返回还不一定。大伙又何必为了两个将死的之,失去了附离大人的欢心?还有一个优厚条件是李旭能够提供,而阿史那骨托鲁无论如何不能提供的。那就是各部落熬过下一个冬天的粮食。在舍脱沙哥的记忆中,中原人很少出现缺粮情况。既然通过战争无法为部落弄到补给,通过其他手段,一样可以让部落起死复生。想到这,他将揉了揉跪坐麻了的大腿,带着试探的口吻询问,“附离大人,您在苏啜部的货栈已经被苏啜附离抢占了。如果仗打完了,您可以再派人到我们几个的部落开个货栈么?”“可以,但你们必须保证中原行商的安全!”李旭想了想,答应。通过契丹部的另一个货栈,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设在苏啜部那个货栈的结局。多年来,两个货栈不但为他提供了滚滚财富,而且给博陵军筹集了大量的战马、皮革。损失掉其中一个,对博陵军今后的发展影响甚大。舍脱沙哥提议重开双方之间的商道,则刚好弥补了这个缺憾。“可,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请附离大人开恩,秋后派遣商队运一批粮食过来?”见李旭答应得爽快,舍脱沙哥再次开口祈求。“粮食?”李旭楞了一下,很快想起了各个部族大举南下的重要原因。各部人口都不算多,如果交易些粮食即能减弱战火,他又何乐而不为。“春天和夏天不行,秋天之后,即会有商队到你们的部落交易。如果需要,你们也可以派遣商队来涿郡,用战马、小牛和皮革换取粮食和盐巴。并且可以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凡是没追随阿史那家族南侵的部族,或者迷途知返的部族,都可以南下到涿郡购买救命的粮食。那些坚持追随阿史那家族南侵者,要来只有一把刀,粮食一粒都没有。”“谢附离大人成全!”舍脱沙哥双手按地,重重地将头叩了下去。有了李旭这句承诺,霫族十三大部即便夏天繁育不了多少牲口,冬天也不会饿死太多的人。只要熬过最难熬的这段时间,青草就会发芽,牛羊就会生崽,霫族武士凭着积蓄的力量,就能征服周边的弱小,保证自己种族的绵延。“附离,附离大人对我等如再生父母。我等愿意永远供奉大人为银狼使者!”野力拔比奇不愿让舍脱沙哥一个人把好处占尽,抢着说道。“附离大人本来就是长生天指定的银狼使者!”必识那弥叶看了他一眼,大声道。“是苏啜部的人被魔鬼蒙蔽的眼睛,拒绝了长生天的恩赐。所以,我必识部在此立誓,宁可全族覆灭,也绝不再听奉苏啜部的号令!”“我舍脱部立誓!”“我舆图部立誓!”各部长老知道苏啜附离大势已去,索性壮士断腕。但对于舍脱沙哥和必识那弥叶两个人心里的鬼门道,他们也一眼就能看穿。如果苏啜部失去了统领白天鹅们的资格,接下来实力最强的就是舍脱部和必识部。所以两个部落才对附离大人如此巴结奉承。但由这两个部落其中之一成为白天鹅的首领,又实在令人不愿接受。舍脱部的族长太年青,为人有些蛮横。长老舍脱沙哥又过于狡猾。由该部为头领,其他部落肯定会受到欺压。必识部更甭用提,那弥叶素有老狐狸之名,天生光占便宜不吃亏。让必识部的人戴上天鹅王冠,天鹅们肯定只向钱眼里边飞!思来想去,大伙对选择哪个人做新的天鹅首领犹豫不绝。虽然李旭没有命令大伙必须在今天作出选择,但没有一个首领作为核心,大伙很难共同对抗苏啜部的威胁。目光必识那弥叶和舍脱沙哥都是老成精了的人,怎么会猜不到其他长老的想法。二人目光互视,相对着点了点头,然后膝行数步,一同在李旭面前长跪不起,“白天鹅已经失去了他的头领,不知道前路在何方。长生天既然选择附离大人指引我等,我等愿意推举附离大人为我等的头领,双手奉上天鹅王冠!”“野力部愿意追随大人!”野力拔比奇先前出了一次丑,这回立刻抓紧了讨好李旭的机会。如果仅仅作为附庸,大伙将来的死活与眼前这个银狼使者没多少关系。可如果大伙都做了他的牧人,他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伙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