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一群被猪油梦了心的疯子!”素来对朝廷负有好感的张江也气得破口大骂。“咱们千里迢迢从河北杀到河南,还不是为了他杨家的江山,他们居然想都不肯想一想便……”他想不到更贴切的形容词,只好将疯子二字再三重复。只有疯子,才会帮敌人坏自己的肱股,只有疯子才会自毁长城。可大隋朝疯子偏偏这么多,先毁了张须陀、然后毁了杨义臣,现在又拎着染血的刀奔向李旭……“要不,咱们也反了吧!”有人以极低的声音提议。刹那间,一道闪电裂破黑漆漆的天空,将中军大帐照得雪亮。待到雷声过后,大伙才想起找那个提议者,却发现很多人都紧闭上了嘴巴,两眼中充满了探询的意味。无数双眼睛看向李旭,期待他能拿一个准主意。众人这才发现大将军刚才一直没有说话,双手紧抱着已经陷入昏迷中的石岚,蹲在军帐口,犹如泥塑木雕。“郎中,赶快请郎中!”有人大声地喊叫。冒雨打马狂奔,从管城一直奔到原武,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更何况对方是一名马上临盆的孕妇。“大伙先回避一下吧,郎中马上就到了!”站在李旭身边的周大牛回过头来,惨笑着说道。“对,咱们先回避一下,回避一下!”慌乱中的众将连声答应,蹑手蹑脚从李旭身边走过。连呼吸的声音都尽量压得很低,生怕惊醒了别人的睡梦。他们自动在中军外围成了个小***,以免赶来应卯的各路郡兵统领打扰到李旭。朝廷对大将军动手的消息还没有传出去,大伙必须将这件事所造成的伤害削减到最小。“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陛下负大将军,非大将军负陛下!”时德方四下看了看,抢在郡兵统领们赶到之前向张江建议,“咱们反正已经担了恶名,不如索性遂了那些人的愿……”“只怕各路郡兵不肯听从号令!”张江的眉头皱了皱,低声回应。朝廷的表现终于让他绝望透顶,作为从底层一路杀上高位的将军,坐以待毙向来不是他的风格。“趁他们还不知情,咱们在在中军帐附近埋伏好刀斧手。”时德方略眼中瞬间闪出一道寒光,低声道。“大将军将各路郡兵都控制在手后,立刻挥军向西。管城和荥阳旦暮可下!然后直取东都,杀光了那些王八蛋。洛阳附近的地势险要,周围还有几大仓粮食。无论谁人占据了那里,都等于定下了霸业之基!退可以保全自家安宁,进可以图谋天下!”“此事还得听一听大将军的意思,他这个人…….”张江叹了口气,目光又投向背后的军帐。跳动的烛火将李旭的影子在帐壁上不断拉长缩短,看上去说不出地孤独。数名随军郎中提着药箱慌慌张张跑进军帐,将李旭的身影围了起来。片刻之后,周大牛等人亦匆匆跑出,不断将火盆、胡床、被褥、水壶等物抬入中军。每名侍卫脸色看上去都非常焦急,每个人眼中都充满了愤怒与绝望。随军郎中们整日处理的都是刀箭所伤,对妇科急症无一人擅长。好在针灸提神和药物止血之术大伙都粗通一些,七手八脚地折腾了片刻,终于让石岚醒转。“我没事,只是有些乏!”发觉自己被丈夫当着众人的面紧紧抱着,她脸上居然涌起了几分属于少女的羞涩。转瞬,说话的语气就惶急起来,“郎君赶快离开这里,王辩前天就返回管城了,徐茂功根本不会受到阻拦……”“瓦岗军还有一日半的路程才能到,我已经击败了李密,你歇一下吧,药马上就熬好!”看着石岚脸色越来越苍白,旭子的心痛得如刀搅一般。此刻,什么朝廷,什么叛军,在他眼中早被视为枯枝烂草!他只希望眼前的人能平平安安熬过这一关,平平安安和自己一道返回博陵。“那你也得先把退路安排好了啊,大伙都看着你呢?”石岚在李旭怀里轻轻挣了挣,微笑着安慰。“来得及,一切都来得及。我已经擂鼓聚将了,待大伙从战场上撤下来就安排撤退!”李旭松开一只胳膊,把石岚虚托在怀中,强笑着说道。“你吃上副汤药,再睡一觉发发汗,明天就会好起来!”“我不睡了,我要好好看着你!”石岚挣扎着伸出一支胳膊,轻轻摸了摸李旭脸上的胡须。那上边挂这几滴晶莹的水珠,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我要看着郎君将敌人全都打败,看着你扬眉吐气地返回博陵!”她的手没有半点温度,冷得像数九寒天里的冰。不但让李旭心里直打哆嗦,连在一旁边忙碌的郎中们都看得直发抖。几个年青的侍卫受不了这种生离死别的气氛,走出帐去,背对着众人悄悄地抹眼泪。众郡兵统领已经陆续赶来,不知道中军帐大内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很快,有眼尖者看到了忙进忙出的郎中,恍然大悟般低语道:“莫非是什么人受了伤,怎么这么大阵仗……?”“不会是李将军吧!”有人自己捂住自己的嘴巴,瞪大眼睛四处张望。“胡说,能伤到李将军的,那得是何等本事!”反驳声立刻高了起来,伴着雷声震得人从心里向外打哆嗦。如果李大将军不在了,还有人能治得住瓦岗么?众人心里大胜的喜悦瞬间被绝望所吞没,在冷雨中手足无措地呆立着,一个个被冻得瑟瑟发抖。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郎中们一个接一个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怎么样,伤得重么?”周英等人立刻围拢上去,七嘴八舌地追问。“冒雨跑了二百里路,即便是壮汉也撑不下去了,何况肚子里还有一个八个多月大小的胎儿……”众郎中不住摇头,回答声宛若蚊蚋。“什么孩子,什么胎儿,你们说什么呢?”周英、郑勃等人大怒,拉扯着郎中的衣袖子大声质问。正为无法救人而懊恼的郎中们立刻勃然做色,用力甩开袖子,瞪圆眼睛,声音却放得极低:“小点声音会有人把你们当成哑巴,当然是将军的夫人和孩子了!别吵吵了,给他们一点时间!”“啊!”众将军张开的大嘴简直可以塞进一个鸡蛋。周英等人对李旭的妾室都有一些印象,记忆中那个女子长得并不甚漂亮,只是给人感觉比较坚强,不像个锦衣玉食的贵妇。没想到她居然坚强到如此程度,能一个人策马从管城冲到原武。只是,她不好好地在管城的将军府中养胎,冒着雨跑到两军阵前来干什么?“妾身对不住相公,没能保护好咱们的孩子!”中军帐内被临时格出来的一角空间内,石岚抽了抽鼻子,低声道。“你别想那么多,先歇息一会吧!孩子没了咱们还有机会再生。你跟我年龄都不大,将来日子还长着呢!”已经扯去了铠甲的李旭将妻子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为对方驱赶那彻骨的阴寒。但怀中的躯体依旧在一点点变冷,无论他抱得再紧,都起不到任何效果。“郎君别怪妾身,妾身也是迫不得以!咱们在管城的家前天就被郡兵给围了,连临近的宅院都受了牵连!妾身派了好几波人,都给郡兵截了回来!”石岚轻轻咧了咧嘴,想给丈夫一个笑容,眼角处却有一串晶莹的泪珠滚滚而落。“不怪你,我只怪自己笨,居然没注意提防。你总劝我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我却总是记不住!”李旭连声答应着,对自己当日的执拗好生后悔。如果当日肯听二丫一句话,博陵军根本不会跨过黄河,更不会有今日之祸。但那个时候,自己想的却是皇帝陛下的恩义,想得是张须陀将军的仇恨,唯独没有想到自己和家人。“不是你笨,是人心太恶。他们怕你脱离险境后报复,所以把我扣在手里当人质。若不是虞大人暗中帮忙……”二丫轻轻吸了吸鼻子,目光中隐隐带着几分骄傲。“他派了几名仆妇来监视我,其中一个身材与我差不多。被我打晕,互换了衣服溜出门。难为虞大人了,这么胖的仆妇他也找得到!将来你如果能遇到他,一定要替我说声谢谢!”只是在二人刚刚成亲的时候,她脸上才经常挂着这种笑容。带着一点点调皮,还带着一点点自得。后来因为两人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大相径庭,二丫脸上的笑容渐少。再后来旭子身边有了萁儿,他不是个擅长处理家务的人,更做不到一碗水端平…….曾经以为,当初之所以娶了对方,半是因为迷乱,半是因为寂寞。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这笑容早已刻在心底,日日不曾忘记。“我定会谢谢他!你别再说话了,稍微歇一歇,缓缓体力!”李旭抹了一把泪,咬着牙道。“你不要恨他们。恨别人的滋味很难过!”仿佛看穿了旭子心中的想法,石岚将手从丈夫的胡须旁移开,顺势抓住了他的胳膊。“你答应我,别恨任何人。只要自己活得开心就好。当年我也恨过,真的很累!”明知道片刻之后便是永别,她却依然希望看着旭子活得开心,活得自在。“他们是大隋朝的官,当然要听皇上的命令。况且他们做得并不认真,否则知道我逃了,不会不派人来追!”“我不恨,我今后只做对咱们最有利的事!”李旭痛得心如刀搅,泪水顺着胡须一颗一颗往下淌。“那就赶紧去给弟兄们分派任务吧,这么大的雨,他们想必等得很辛苦!”石岚见李旭终于又依了自己一回,露齿而笑,两只眼睛弯成了一双月芽儿。“不着急,等你睡着了,我再去招呼他们。几句话的事情,不需要太费心思!”李旭摇了摇头,唯恐自己一转身,彼此便阴阳两隔。“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二丫恋恋不舍地将合上眼睛,梦呓般道。“我不用看,也能猜到你的模样。郎君,你不知道我多喜欢你指点江山的样子,从第一眼看到就喜欢…….”第四章 变徵 (八 下)随着怀中的躯体渐渐变冷,旭子的心也一点点向下沉。“二丫!二丫,你不要睡,我这就去点将!”他大声叫喊,希望能唤醒那恋恋不舍的双眸,怀中人却再不回应。“二丫,你等一等,我还没开始点将呢?”李旭再也承受不住,贴着妻子的脸呜咽出声。不到三十而封侯,百万军中无敌将,富足的生活,贴心的妻子,还有一个即将出世的孩子,幸福曾经距离他那样的近,几乎伸手可得。但就在伸出手指的瞬间,一切就突然碎去了,扎得人浑身上下鲜血淋漓。帘外雷声大作,老天好像也发了怒,试图将眼前这肮脏的世界劈成齑粉。闪电过去后,肮脏的世界却依然故我,只有地上流淌的泥水又红了几分,犹如人心头滴出的血。李旭用力的掐自己的大腿,希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事实。剧烈的疼痛却清楚的告诉他,此刻并非在梦中。“告诉我,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啊!”他站起来,对着冥冥中的主宰者大喊,回答他的却只有萧萧风雨。这个世界上也许有神,但他们都睡着了。有关人世间的悲哀,他们不想管,也管不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旭慢慢冷静下来,再次跪下去,用手轻轻地将妻子的衣裳扯平。他记得二丫是个爱干净的人,虽然她不喜欢奢华,但平素身上穿的和头上带的都会收拾得齐齐整整。她喜欢一根乌木珍珠步摇,那是塞外商号送过来的礼物,因为只有一付,所以为了让萁儿不争,她当时还弄了些小手段。旭子用手指替她将头发拢好,把步摇上的水在胸口上擦干,重新插回她的发梢。因为长时间握着马缰,她的手心有很多污渍,旭子用衣角沾着水帮她洗得干干净净,轻轻搭回隆起的小腹上。她的脸依稀带着泪痕,仿佛被冷雨打落的花瓣,旭子低下头,用唇轻轻吻了下去,就像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他曾经用这种办法将二丫弄醒。做完了这一切后,他拉好胡床上的纱帘,转身走向军帐中央。“二丫,我要聚将了,你悄悄听着,别给人发现!”在回头的瞬间,旭子于心中叮嘱。然后挺直身躯,快步走到帅案后,“擂鼓!”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声音穿透风雨,遥遥地传了出去。“隆-隆隆―隆!”低沉的鼓声穿云裂石,轰然炸响。“轰-轰轰―轰!”天空中,无数道闪电与鼓声遥相呼应,桀骜而不逊。紧跟着,风声、雨声、马蹄声、号角声同时响起,宛若一曲雄浑的破阵乐。当所有响声落下后,天地间慢慢又恢复了安静,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将红色血水冲淡,洗净,慢慢变成虚无。雨晴后,几艘小舟顺着刚刚打通没几天的官道,快速奔向扬州城。大隋天子刚刚吃过几盏新焙,正准备午间小憩,忽然听到寝宫外边的嘈杂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呵斥道:“不是说过有什么事情先找裴矩和虞世基么,怎么又把奏折送到了朕这边来。将这冒失的家伙拖到宫门口打二十板子,省得他下次还不长记性!”“遵命!”御前侍卫们答应一声,匆匆跑了出去。嘈杂声便嘎然而止。片刻后,一曲若有若无的古乐从御花园深处传来,听得人心神不觉为之一清。“谁在那边弹琴,好像手法很娴熟呢?”杨广将身体歪在锦塌上,迷迷糊糊地问。“是吉儿吧。咱们的几个孩子里,只有她钟爱这些!”正在替丈夫揉捏肩膀的萧后侧起耳朵听了听,笑着回答。“嗯,指法不错,调子也找得准。是广陵散吧,这个谱子不适合她!太悲,缺乏朝气!”杨广又听了片刻,低声点评道。他在琴棋书画方面造诣非常高,基本上能做到“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地步。在他看来,琴声要与周围环境相适合,如此明媚的日光下弄一曲绝唱来弹,明显是有些搭配不得当,怪不得听上去总觉得差了几分意境,很难引起人的共鸣!“小孩子么,还不是就喜欢装出一副历尽沧桑的模样!”萧后抿了抿嘴,笑着打岔。“由着她的性子弹去吧,咱们家的女儿,又不指望造诣胜过那些当世闻名的琴师!”“也是,咱们家的女儿,怎会为别人操琴。不过听到这琴声我倒想起一件事情来,吉儿今年有十三了吧?”杨广忍住一阵阵袭来的困倦,有一句没一句地问。“过了年就十四了,妾身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跟陛下拜过堂!”萧后知道丈夫心里在想什么,微笑着回应。那些同甘共苦的岁月就像一坛老酒,放得时间越长,回味起来越温馨。“朕,朕心里倒是有个好人选。出身寒微了些,但是个知冷知暖的。不像江都这帮家伙,一个个狼心狗肺!”杨广打了个哈欠,絮絮地道。“他给朕将河道打通了,咱们等天凉快下来,就可以平安返回洛阳去。这么大的功劳,朕也不知道该怎么奖赏他。你说,把吉儿嫁与他可使得?”“陛下看中的人,应该是不会错的!”萧后见杨广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停止手上的动作,笑着敷衍。她明白丈夫心目中的成龙快婿是谁,最近一段时间,整个东都的人几乎都在议论那个名字。带着四千骑兵转战千里,打得瓦岗数万兵马不敢回头。千军万马避黑旗,这样的少年英雄,也的确配得上自家吉儿。只是此人胆子太大了些,先擅自开了管城仓,又将从流寇手中抢回来的土地毫不客气地分给了有功的郡兵。通济渠和官道重新贯通这才几天,各地送来弹劾他的折子已经攒了两大筐。若不是陛下早有吩咐,相关折子一概不予理睬,朝臣们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妖来!“有空,有空你去,去问问吉儿的意思!”杨广翻了个身,呼吸声慢慢变得均匀。毕竟已不是年青时候,胜不得酒力,脸和脖颈都涨得像煮熟了的虾子一样红。“嗯!”萧后轻轻地答应,然后又轻轻地叹了口气。眼前人是个尽职的父亲,知冷暖的丈夫,虽然他未必是个好皇帝。但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男人呢?对于女人来说,懂得欣赏和怜惜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排在*后。床榻上的杨广看样子已经睡熟了,所以妻子的叹息声他根本没听见。过了片刻,轻轻鼾声也响了起来,起起伏伏,听得人心烦意乱。萧皇后慢慢地站起身,蹑手蹑脚替丈夫盖好了锦被。虽然已经是初夏,帘外风还约略带着些凉意。丈夫的身子骨已经大不如前,一点小的风寒足以将其击倒。凝神对着杨广的睡相沉思了片刻,她轻轻地走向寝宫门口,几个一直等候在那里的太监赶紧凑上前,七手八脚撑起一盏黄罗大伞。“娘娘要去花园么?”一名宫女压低声音询问。“不去!”萧后摇了摇头,“刚才的信使从哪里来的,侍卫们将他押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从河南来的,好像很急的样子。见陛下不耐烦,独孤统领就将他领到朝房见虞大人去了!”几个太监倒也尽职,略加思索,便给出了一个确切的答案。“那咱们也去见虞大人,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萧后想了想,决定。她知道虞世基和裴矩二人喜欢报喜不报忧,眼下江山岌岌可危,可不能再由着二人的性子胡闹。仿佛是心有灵犀般,没等萧皇后迈开脚步,通往前殿的砖石甬道上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名纱帽歪斜,衣衫凌乱的官员仿佛魂魄都丢了般,跌跌撞撞,狼狈不堪。“那不是虞大人和裴大人么?”当值的太监眼神好,远远地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给两位大人也打把遮阳伞!”萧皇后用身体挡住寝店的门,低声命令。从两位肱股之臣的神态上看,恐怕外边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丈夫刚刚睡下,最不喜欢别人在这个时候打扰他。虞世基和裴矩二人也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不敢直接向寝殿里冲。远远地向萧后做了个揖,一边喘息,一边低声喊道:“臣等见过皇后!河南,河南出大事儿了!”“两位大人不必多礼了。什么事情让你等这么慌张,难道不能放一放,等明天再跟陛下说么?”萧后板着脸,低声质问。“李仲坚在五日前击溃了李密所部瓦岗军主力,斩首超过两万!”虞世基喘了几口气后,强笑着回答。“所以我们两个想把这件喜事告诉陛下,一时忘了陛下有午睡的习惯!”“这倒是件好事!”萧皇后的眉头跳了跳,声音在不知不觉中抬高了几分。她快速向屋子内回望了一眼,透过稀疏的珠帘,看见丈夫依旧在酣睡,犹豫了一下,装做很高兴的模样吩咐:“你们两个多等一会儿,待陛下醒了我就告诉他。他这些日子最想知道的便是李大将军和瓦岗贼会战的结果,一定会宣召你等询问其中详情!”“是,是,但此战过后还发生了些意外!”虞世基的话开始变得结巴起来,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尴尬。先报喜后报忧是他用来对付杨广的得意手段,换了个对象后,效果却差了十万八千里。为了不让萧皇后误会二人在故意愚弄他,另一位参掌朝政裴矩大人赶紧将话头接了过去,“两份急奏是同时到的,所以我等只能一块儿启奏。疏忽之处,还请皇后包涵!”“说吧,还有什么事情,莫非李将军受伤了么?”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萧皇后的心头,强压住心中的紧张,她用颤抖的声音追问。“不,不是受了伤!”裴矩额头上汗珠滚滚,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表达才能让消息听起了不太那么令人震惊。“李,李将军和东都之间出了些误会,没有追杀瓦岗众……”“等陛下醒来,让他亲笔写封信调解一下就是了。不过是几仓粮食罢了,段大人他们也是,又要让人卖命,又不给人吃饱!”萧皇后笑着摇头,带着几分不满的口吻说道。为了几个捻酸拿醋的留守官员而失去一员虎将,疯子才会干这种无聊事情。裴、虞两个都是有多年辅政经验的老臣了,居然耐着一些人的颜面不去处理。怪不得这几年天下越来越乱,柱石之臣都是这般模样,能将国家治理好才怪?“不是,不是这么简单!”素来沉稳的裴矩急得直跺脚。萧皇后天子聪明,不像杨广那样好糊弄,所以很多专门为杨广准备的说辞此刻一句也用不上。“难道东都那边还敢违背陛下的旨意么?”萧皇后被裴矩欲言又止的模样惹得心烦,问话的声音中渐渐透出了怒意。“不是,不是违背!”裴矩低下头,不敢与迎面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相对。反复嘟囔了好几遍废话,他终于把心一横,低声奏道:“娘娘荣老臣把话说完!东都那边误会李将军和李渊叔侄二人勾结起来造反,所以就打开了虎牢、荥阳一带的防线,把徐贼茂功放到了李将军背后。李将军刚刚与瓦岗主力打完了一场,发现自己被人出卖,大怒之下举止失措。结果被翟让、徐茂功两人前后夹击…….”“最后结果怎样?李将军不是带着骑兵么?他横下心来向回闯,贼人怎能拦得住他?”午后的阳光突然变得有些刺眼,萧皇后前后晃了晃,扶住了贴身宫女肩膀,才勉强站稳了身体。丈夫刚刚才跟她提起这个年青人,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步了张须陀老将军的后尘。可此人用兵分明很谨慎的啊,怎会突然间性情大变?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其中必然有隐情。但指望裴矩和虞世基两个完全实话实说,无异于痴人说梦。强压住令人窒息的心跳,萧皇后继续问道:“他没有向管城和虎牢求救么?还是求了救后王辩和裴仁基两个没回应。”“是东都那边下旨,命令王辩和裴仁基两个按兵不动,并随时准备将李将军捉拿归案。所以李将军也没有向荥阳方向突围,而是先遣走了郡兵,然后带着麾下士卒直奔黄河渡口。在渡口边上他被流寇缠住,双方激战了一天一夜。据留守管城的王辩大人所奏,最后李将军兵败,不肯被敌军折辱,连人带马跳入了黄河!”能糊涂的地方,裴矩尽量向糊涂里说。据信使私下透漏,是东都派出段达、刘长恭等重臣带领数万兵马堵住了李旭的退路,而瓦岗军又趁势回杀,三路兵马对李将军构成了合围之势。李将军见大势已去,不愿让郡兵们白白送死,才主动下令给郡兵统领们,要求他们带着郡兵们通过段达等人的防线各自返乡。随后,四千博陵骑兵寡不敌众,被两支瓦岗军联手绞杀于黄河南岸。但这话不能如实说给皇帝陛下听,否则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掉脑袋。逝者已以,不能因为一个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失败者而再毁掉更多的国家柱石。“天!”萧皇后再也坚持不住,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在丈夫口中,那个少年是大隋朝最后一根梁柱,虽然他也姓李,很可能正应了那个桃李子的民谣。但夫妻二人尽量不去想坏的一面,把朝廷复兴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上天赐下来的绝世勇将身上。没想到,留守东都的人会如此聪明,聪明到自毁长城。“有人看到尸体么?还是瓦岗军凭尸索赎?要多少钱,我来出。你们尽管派人去应下来!”被两名宫女用力搀扶着,萧皇后依然觉得腿脚发软。抹了拔泪,她语无伦次地追问。“至今没发现尸体,那两天雨太大,估计被河水冲走了!其他消息也不确切,臣等已经下令地方官员和各位监军们重新写一份详细奏折上来,把事情的起因和最后结局写清楚,任何人不得蓄意隐瞒!李将军的身后事,臣等也商量过了。就按张老将军先例,决不亏待了他的家人!”唯恐把自己也牵连进去,虞世基赶紧在旁边补充。他相信东都方面会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答复,也愿意给李旭一个令人羡慕的身后哀荣。只要能把眼前这关糊弄过去,他和裴矩二人刚才甚至商量好了抓两个替罪羊出来,以免此事牵连太广。“人都没了,再调查真相有什么用?封个再高的官爵有什么用?难道还能让他活过来么?还是为了塞天下悠悠之口?”萧皇后以手掩面,哽咽着质问。背后的那些猫腻她约略也能猜得到,那个少年过于正直,过于善良。总是一厢情愿地把所有人往好处里想。却不明白这官场本来就是时间最肮脏的,不能和光同尘者,最后的结局只有毁灭!“娘娘保重身体!”裴矩和虞世基赶紧向后退了半步,眼观鼻,鼻观心,以免看到更尴尬场面。出乎他们二人的意料,经历了最初的软弱后,萧皇后快速镇定了下来。“就这些么?”她抹去腮边的泪,冷笑着向两位肱股之臣询问。“就,就这些。臣等不知道该不该让陛下,陛下知晓?”裴矩和虞世基二人被萧后盯得脊背发凉,低着头,有气无力地回答。“还是,还是别让陛下知道了吧!反正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况且你等已经瞒了他那么多,何必不再多瞒一件!”萧皇后笑了笑,命令。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轻松,仿佛顿悟禅机般,瞬间放下了心头所有负担。“但,但凭娘娘做主!”裴矩和虞世基互相看了看,然后迫不及待地回答。一件让人魂飞魄散的消息居然如此轻松地就能蒙混过关,早知道如此,大伙又何必自己把自己吓个半死!“陛下刚刚睡着,你们去处理其他事情吧。等他醒来后,自然会召见你们!”萧皇后回头看了看醉梦中的杨广,笑着叮嘱。“臣等遵命!”裴矩和虞世基两人也心虚地向寝宫内看了一眼,躬身回答。望着两位肱股仓惶远去的身影,萧皇后愣愣地站了片刻,然后又缓缓转回了寝宫内。没有必要再去问吉儿的意思了,丈夫所看重的人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人世。这个曾经鼎盛的大隋朝,也很快就要如园里的琼花一样落去。既然结局已经依稀可见,与其清醒着忍受折磨,还不如和陛下一同糊涂着,直到路的尽头。“外边有什么事情么?”龙床上的杨广翻了个身,喃喃地问。“没事,园子里的琼花落了!”萧后笑了笑,低声回答。“嗯,没事就好!你也休息片刻吧。别操心太多,累坏了身体!”背对着妻子,杨广梦呓般叮嘱。借着打哈欠的瞬间,轻轻用手抹去了眼角上的泪痕。—————————————————尾声——————————四月的天,就像上位者的脸,谁也预料不到何时阴,何时放晴。这种电闪雷鸣的气候最招人烦,特别是在心神不宁的时候。监军御史萧怀静手里拿着一支笔,坐在书房内沉吟。砚台上的墨都已经快凝住了,一份奏折却写了再揉,揉了再写,半天也想不好合适的措词。“反正姓李的已经兵败身死,怎么糊弄都不会有人替他出头!”看了看对着窗口砸个不停的闪电,他自言自语地替自己壮胆儿。但左右眼皮却一直跳个不停,心里边也惶惶的,仿佛感觉到今天要发生什么大事儿般。还能发生什么事情呢?对手不过是个莽夫而已。自己和东都的那几位大人只是动了动嘴巴就除掉了他。虽然又让李密捞的个大便宜,总比眼睁睁地看着他挑战大伙的底限来得好。况且会打仗武将多得是,当年晏子二桃杀了三士后,齐国不照样有司马将军撑起半边天么?莽夫,到最后关头依然有妇人之仁的莽夫。想到当日的凶险情况,萧怀静至今还心有余悸。四万多郡兵从前线掉头向西,当时大伙都以为捅了马蜂窝。谁料郡兵只是各回各家而已,姓李的根本没有造反的勇气!他既然到最后都没造反,再牵强附会地说其心怀不轨就糊弄不过去了。不如把“功劳”全推给瓦岗军。想到这,萧怀静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如此,秦叔宝和罗士信两个也不用在大牢里关着了,许给他们些好处,两个不入流的地方武将还不感激自己平反昭雪之恩。武将么,就该是文人手里的剑,指向哪里便砍向哪里,最忌讳自己想东想西。“萧大人忙什么呢?”一声招呼从门口传来,打断萧怀静的思绪,抬起头,他看见裴仁基缓步踱进书房。“在想给江都的奏折。裴、虞两位大人问李将军到底有没有反意,我不太好回答!”萧怀静抬头看了虎牢关守将裴仁基一眼,然后又将心思集中到奏折上。“萧大人当日不说手里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姓李的造反么?直接呈到东都不就行了么?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儿?”裴仁基看了看团在书案旁边的一堆写废了的纸张,有些惊诧地问。“当日,当日我也是被东都所逼,才不得不那么说。但现在看来,越王殿下可能是误信了谣传!”萧怀静皱了皱眉头,说道。他最烦别人哪壶不开提哪壶!此事本来与姓裴的无干,但此人偏偏多生是非。当日在自己下令封锁关门,并派兵捉拿秦叔宝和罗士信二人以防走漏消息时,此人就有些推三阻四。若不是有段大人事先有所准备,特地送来了亲笔信和越王殿下的手谕,说不定一个完美的谋划就要坏在姓裴的手里。“哦,原来反与不反,俱在大人一张嘴!”裴仁基却没有半点不惹人讨厌的觉悟,说出的话让萧怀静听起来直憋气。“裴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萧怀静本来就看裴仁基不顺眼,将笔向向案上重重一丢,厉声质问。他是大隋皇亲,后台硬度在整个朝廷中数一数二,可不怕得罪一个裴氏远方子弟。况且监军的权力本来就比主将大,双方真的翻了脸,最后姓裴的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平日只要萧监军一竖眼睛,裴通守肯定忍气吞声。谁料今天所有东西都不对劲儿。听到对方的怒喝,素有窝囊之名的裴仁基非但没有退让,反而向前走了几步,站在监军大人的面前冷笑道:“我也接到密报,说萧大人蓄意谋反!”“你,你血口喷人!”萧怀静被裴仁基的举动吓了一跳,身体后仰贴上了墙壁,厉声叫道。“放心,萧大人死后,我也会向江都上本,申明这是一场误会!”裴仁基笑着拔出横刀,扫起一片殷红的血光。红色的血,淌满整个屋子。太原,唐公府。处理掉朝廷派来的王威、高君雅两名隋将后,所有人都长长出了口气。万事都已经具备,只待建成和婉儿等人返回太原,李家就可以放手一搏。虽然为了这一天付出的代价有些大,但化家为国的机会毕竟已经来到了眼前!也有人神色凝重,唐公李渊的心腹爱将刘弘基就是其中一个。处理完了善后事宜,他将二公子李世民拉到一旁,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嘀咕些什么。也许是出了什么误会,二人最后竟然争执了起来,说话的嗓门越来越大。“二公子玩得好手段,就不怕青史上留下骂名么?”猛然,有一句话顺着风传开,钻入了所有偷听的耳朵。“今后的历史,将由你我来写!”李世民笑着回转身,大步远去。第一章 羽化(一上)如果可以在死去的李大将军与活着的犟小子李旭之间任选其一的话,黄门侍郎参掌朝政裴矩大人肯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虽然李旭的所作所为曾经让人甚感头疼,但活着的李旭从没主动给他惹过半点实际上的麻烦,并且一年四季孝敬不断。而死了的李大将军却把他推到了浇满了油脂的薪柴堆上,稍有不慎,便会被烧得尸骨无存。已经常年不问政事的杨广很容易糊弄,特别是在取得了萧皇后的首肯的情况下,裴矩和虞世基二人随便编造个诸如“被瓦岗军遣刺客所害”之类的谎言就能将李旭的死因搪塞过去。但文武百官的悠悠之口却很难塞,自从李大将军战死的消息传到江都后,那些以前跟其有过交情的,没有交情的,甚至早就巴不得这一天到来的家伙们突然都变得正义起来,各类问责的奏折如雪片般向行宫里飞。两位参掌朝政的处理动作刚一迟缓,河南就传来了荥阳通守裴仁基率部造反的消息。还没等裴、虞两位从震惊中回过神儿,襄城通守郑勃又以“似有不轨图谋”的罪名剁了东都派去的监军王孝逸。紧跟着河东李渊借故杀了高君雅和王威,彭城张芮斩了朝散大夫柳茂,就连近两年刚刚被朝廷破格提拔,素有“忠义”之名的江都通守王世充,都按兵于淮北不奉号令了。上书朝廷说久领大军在外,恐为流言所伤,身死兵散云云。裴矩被气得七窍生烟,但拿借机生事的人却无可奈何。凭心而论,东都这次做得的确太过。大伙看姓李的不顺眼,找机会倾轧他一下是正常之举。但无论如何也不该将此人向绝路上逼。先前有这样一位盖世名将震慑着,某些蠢蠢欲动的家伙还不敢明目张胆的造反。现在口实有了,威胁尽去,人家能不把握这送上门来的好机会么?眼下唯一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敷衍办法就是由江都下旨将背后陷害李旭的那个人揪出来当众处死,借此平息一下各地军官们的愤怒。但这个替罪羊又实在难找。能调动王辩和裴仁基二人,让他们放开虎牢关防线者的官职绝不可能太小,此外,在查无实据的情况下倾东都之兵堵李旭的后路也是个大手笔行为,没有越王杨侗的首肯,虎贲郎将刘长恭自己绝对没那个胆儿。“怎么着咱们也不能将越王殿下治罪吧,他小小年纪又懂什么?”朝房里都不是外人,所以裴矩也不怕有人弹劾自己诽谤监国皇亲。众所周知,越王杨侗不过是个摆设,东都的军政大权眼下实际掌握在光禄大夫段达、太府卿元文都、检校民部尚书韦津、右武卫将军皇甫天逸、右司郎卢楚等人手里。至于这些人为什么非将李旭逼上绝路的原因,不用猜,他也能略知一二。“其实,这事儿不怪段大夫他们下手狠,李大将军骁勇是骁勇,但做事有些太不自量力了!”另一个参掌朝政的大臣虞世基也为李旭的死而深感叹婉。在他眼里,李旭的死绝不是因为东都方面误信李家叔侄即将造反的谣言那样简单。即便没有这个谣言,段达等人依旧会想方设法除掉他。而谣言的出现,只是为东都提供了一个良机而已。只是段达等人行事过于肆无忌惮,并且落下了太多的把柄。其实即便他们不出手,再缓个一年半载,朝廷之中也有无数大人物跳出来,用尽一切手段让姓李的身败名裂。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好的,任何人改变不了。“是啊,有些东西,先帝都浅试则止,李将军居然一头就撞了上去!不头破血流,才怪!”秘书郎虞世南对其兄的说法深表赞同。早在李旭未战没之前,他就和很多秘书学士私下里议论过,认为此人眼下名声虽然响亮,将来必不得善终。因为其所作所为的那些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一名武将的职权范围!秘书学士们私下认为,李旭必死之罪有三。第一,擅开官仓,沽名钓誉。第二,擅更选士之道,扰乱地方官秩。第三,私分匪患区田产,示私恩于士卒。洛阳附近的官仓里装的都是朝廷为了战备而储存的粮食,先帝早有遗训,擅动官仓者处斩。但在李旭所犯下的三条死罪之中,这一条反而最轻。毕竟他奉命督师河南,没有理由让弟兄们饿着肚子和流寇拼命。况且如果管城被贼军攻克,粮仓里的存储也会便宜了瓦岗众,不如先给郡兵和饥民们分了,反而断了贼军的念想。但第二和第三两条大过却是罪无可恕。无论李旭当初的立意有多善良,这两条政策施行起来效果多么好,都于事无补。九品中正制选材已经是绵延了数百年的旧例,以先帝之人望,曾经想以科举完全代之尚不可得,作为一个地方官员却敢比先帝走得更远,不是自己嫌寿命长了么?至于分荒地给有功将士的举动,更是主动撩拨世家大族们的虎须!特别是河南的千里沃土,眼下虽然陷入流寇手里,但没有一寸找不到原来的主人。李旭问都不问原主的意思便分了它,对方能不恨之入骨么?“唉――!”黄门侍郎裴矩长叹。“唉―――!”内史侍郎虞世基以长叹声附和。虞世南所暗示的理由他们两个何尝看不到,只是那些借机闹事的人怎会听秘书学士们的解释?他们只看重眼前的机会和现实利益。大火已经燃起,而肯救火的张须陀和李旭先后都倒下了,尽力向火上添柴的家伙们却活得一个比一个滋润。既然如此,众人干脆都做添柴者好了,又何必做那费力不讨好地救火人,反被烧得焦头烂额呢?“大人如果觉得处置活人为难的话,不如在李将军的身后哀荣上想想办法?”见两位肱股重臣愁得形容憔悴,虞世南继续建议道。这也是他和秘书学士们商议后得出的结论。“反正李大将军已死,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武夫追究活人的责任,甚至使得东都和江都离心,实在得不偿失!”看了看众人的脸色,虞世南没有发现太多愤怒,因此话说得更加顺畅,“皇帝和皇后对此事不想深究,估计也是看到了其中后果。河南的局面已经很乱了,若是几位留守的辅政大臣再寒了心,东都更是岌岌可危!”“开始时我和裴大人也是这么打算,但你没看到这两天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么?”虞世基苦笑着摇头。弟弟的主意不能不算高明,但显然在此时行不通。据有人私下汇报,掌管着江都一半兵马的宇文士及都在骁果营中私下摆了香案祭奠李旭在天之灵,如果他和裴矩再不做出些壮士断腕的举措来,造反者就不一定是千里之外的齐郡精锐了。“那些借机闹事的家伙能跟李旭有什么实在交情,不过是借机讨要好处罢了。无伤大局的,朝廷尽量答应一些就是。待将他们安抚住后,再寻找其他机会逐个击破!”虞世南笑了笑,冷冷地道。“总之是无外乎‘漫天要价,着地还钱’八个字,慢慢拖着,终能拖出个结果来。倒是李将军身后事不能办得太轻,他既然死得委屈,死得壮烈。朝廷就认可他的名分,借机竖立一个忠义的典型来安慰往者在天英灵,同时也能激励后来人以其为榜样!”后半段话倒不失为一个缓和局面的权宜手段,抓紧时间落实下去,也能多少起到些给活人看的效果。但裴矩和虞世基却互相交换着目光,一边听一边摇头。待虞世南把所有话都说完了,沉吟了一下,同时开口,“唉——!”两位肱股之臣,居然都以叹息声作为话引。在官员们的记忆中,这也不失为一道稀罕景了。“虞大人,你先说…….!”裴矩尴尬地笑了笑,谦让。“还是裴大人先请,对于武事,虞某毕竟了解不多!”到了关键时刻,虞世基倒懂得谦虚,抬了抬胳膊,做了个能者优先的手势。“唉,我曾这样想过,往昔已以,来者可追!但河东李渊那里,恐怕已经不容我等讨价还价!”裴矩喟然长叹,声音听起来带着股说不出的哀愁。“莫非裴大人还以为李渊真的准备造反不成?”“难道当初的流言是真的!”众人被吓了一跳,七嘴八舌地问。“无论当初流言是真是假,河东李家估计也不会善罢甘休了!”裴矩苦笑,脸上的表情仿佛刚刚吃下一个大苍蝇般,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东都此举,已经充分说明了朝廷对李渊一直不信任。而李旭的治所博陵六郡又紧挨着河东。我听说李旭的一个宠妾就是李渊的庶出女儿,两家本来就是同气连枝,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如今女婿死了,丈人刚好名正言顺地接管博陵。有大半个河东和小半个河北在手,李渊还用再对朝廷继续忍气吞声么?”换了别人一样会抓紧时机。非但李渊,恐怕罗艺也会有所行动。以往李大将军就像一根钉子般钉在六郡,既逼得罗艺头大如斗,又羁绊住了李渊,令他们二人很难仓猝起事。如今朝廷自己将钉子拔了,李渊和罗艺难道还有等新的钉子出现的道理么?“如果李大将军没死就好了!”见时局糜烂如此地步,众官员们终于想起李旭的好处来,叹息着道。如果李旭活着,他们不会像现在这般头疼,李渊和罗艺也都有所忌惮!可姓李的早不死,晚不死,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撒了手呢?叹息归叹息,事实既成,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大伙即将面对的,将是不断的指责,接二连三的叛乱。无论他们想什么办法临时敷衍,大隋朝这艘船已经四处漏水,距离沉没时日无多!“可能,可能李大将军真活着!”不知道是被屋子里的压抑气氛逼疯了,还是突然被痰迷了心,一直没有说话的中书舍人王圭喃喃地道。“王大人莫非以为李将军归降了瓦岗么?”尽管与李旭没什么交情,封德彝依旧有些不满地质问道。他这样做倒不是想维护李旭的名誉,而是不相信一个做事莽撞的武夫能突然学会了权衡变通。况且瓦岗军主帅李密因此人而毁容瘸腿,对素有美髯公之名的李密来说,这是比杀父夺妻还大的仇恨,又岂肯收留已致陌路穷途的李旭?“以李将军的为人,他必定不会投奔瓦岗!”王圭想了想,对着满眼狐疑的众同僚们解释,“在最初的死讯传来时,老夫也觉得五内为之俱焚。但这几天越琢磨越不对劲儿,此子乃知兵之人,断不会自寻死路。而观其在最后时刻的作为,居然散兵遣将,直奔渡口!这不是找死,又是在做什么呢?”“还不是刘长恭那厮干得好事!居然带兵堵住了自己人的后路!李将军若是跟瓦岗拼命,两败俱伤之后刘、段等人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其拿下。而李将军若是与东都开战,麾下郡兵必然士气不高。凭着个人勇武,他即便能打败刘长恭,也没有力量再面对徐、翟二人联手一击!”封德彝皱紧眉头,大声回应。他对李旭的评价不高,但对刘、段等人的评价更低。在一干文人眼里,李将军虽然行事鲁莽,举止失礼,但却仍然可划为忠臣范畴。而段、刘等人,则是不折不扣的奸贼,佞臣!这也是他在看出朝廷不想惩处段、刘等人的端倪后,力主高规格操办李旭身后事的原因之一。既然到了最后关头,姓李的依旧没有与东都兵戎相见,则说明他心中还装着朝廷,装着忠义,宁死也不肯辜负了圣恩!这种忠臣义士在儒者的眼中是万世楷模,无论彼此之间有没有矛盾,其行动都该被称颂,而不是被诋毁!“德彝不要忙着打报不平。”一直愁眉紧锁的裴矩眼神突然灵动起来,出言制止了封、王两人的争执。“王大人只是说其举止不符合用兵之道,并未说其对朝廷不忠。况且是东都挑起事端在先,他即便先动手与段达、刘长恭、王辩等人开战,过后上本自表,陛下也会谅解!”王圭的话虽然有些一厢情愿,但无疑让裴矩在漫天乌云的缝隙间看到了一线阳光。数日来,曾经多次参赞军务的裴矩对李旭的举动也是百思不解。如果换了他和对方易地而处,他一定不会遣散部众,而是携刚刚大胜之威一举击溃段达等人。然后进入虎牢关内闭门不出,同时向各地请求援军。只要能确保东都和荥阳不被瓦岗攻破,过后朝廷也只能像现在一样,认可段、刘二人身败名裂的既成事实。手握重兵的他非但不会受到任何追究,还会得到陛下的好言嘉奖。这就是忠臣和能臣之间的区别。忠臣这东西,传说中的五帝三皇时代可能有过,但在大隋朝,他的结局只会是一声叹息。而能臣行事时则只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途径,心中不会有任何道义羁绊。为了达到某个目标,把江山社稷与百姓福趾都作为赌注押在台上,亦在所不惜!作为能臣的裴矩无法看透李旭在战没之前的一举一动。此人既然是百战名将,就不该自寻死路。除非他对心中所坚持的一切早已失望。但即便如此,他还有投降瓦岗的选择,不见得非要以黄河作为最后归宿。“我听谣传说,李将军一个心爱的女人为了给他报信,策马狂奔了二百余里。当时此人怀着身孕,天上又大雨倾盆,所以赶到军营后,很快就香消玉陨了!”御史大夫裴蕴叹了口气,补充道。“昔日楚霸王宁死不过江东,姓李的在最后一刻的心境估计和西楚霸王差不多。美人已逝,弟兄们又全军覆没,他即便回到博陵去,又有何面目见那些曾经劝说他不要渡河的部将?”虞世南这个时候倒没冷嘲热讽,以一种忧古伤今的口吻叹息着点评。作为文人,他很喜欢这些惨烈且带一些香艳的典故。年青时也曾梦想着有很多虞姬为了自己接二连三地抹脖子,当然,感动过后,他自己一定要坚强地活着,一定不让家里的其他妻妾失望。“他不是楚霸王。楚霸王自刎乌江时,麾下兵卒全军覆没。博陵军只有四千轻骑跟着他南渡,在六郡之中还有三万多人,足够他卷土重来好几次!”王圭继续摇头,否认了关于李旭可能是为情而死的谣传。一个身经百战的统帅不会如此轻易地被击倒,更不会只因为一个女人就方寸大乱。他不认为李旭会如此脆弱,更希望自己的推测正确,从而让眼前的麻烦顿时消失。况且只要李旭活着,那些以其死为理由的闹事借口便都不成立。朝廷处理善后事宜来也轻松得多,简单得多。“王大人人以为死在黄河中的不是李将军?”裴矩越顺着王圭的提示去想,脸上的表情越震惊。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袖,大声追问。如果事实不幸被王圭猜中,他和虞世基二人要面临的麻烦不会再是眼前这些非难。但可能更不轻松。姓李的平生就败了一次,还是被东都从背后陷害所致。如果他领博陵大军向朝廷讨还公道,试问东都众人还有继续活命的理由么?“死在黄河中的可能是李将军的部属,或者根本没有人投河!”王圭点了点头,低声道。“没投瓦岗,也没投河身死,那王大人以为李将军会往哪里去?”封德彝被王圭脸上的郑重表情吓了一跳,伸手扯住了对方的另一只袖子,追问。但论才学不论人品,王圭在群臣之中绝对能排得上前三位。他既然说得如此肯定,必然是从纷繁复杂的流言中看出了某些蛛丝马迹。王圭轻轻甩了甩胳膊,将封德彝的手甩开。然后以长者身份拍了拍裴矩扯在自己衣袖上的手,笑着提醒道:“如果换了裴大人领兵,既不想跟瓦岗军斗得两败俱伤,让刘长恭等人收了渔利去。又不想与官军手足相残,有损于江山社稷,应该如何?”“如何?”震惊中的裴矩顺着王圭的问话回应,然后骤然被自己的话惊醒。他突然发现自己先前只想到了对自己最有利的解决方案,却没考虑到李旭的为人。此人做事素来有一个原则,在坚持自家原则的情况下,又不想死于非命,唯一的办法,可能就是一走了之了。“我会一走了之!”裴矩皱着眉头,幽幽地回答。“我会让郡兵们各自回乡,反正刘、段等人只想杀我,必然不会难为这些郡兵。而带着他们,反而影响了轻骑的速度。不对,不光如此,这四千博陵弟兄都是我的安身立命本钱!”他越说越快,越说眼神越明亮,“放一伙人走也是走,两伙人走也是走。我把四千博陵弟兄中的大部分散进入四万郡兵当中,也能稀里糊涂从段、刘两人的眼皮底下混出去。甚至向南绕道,从来路返回老家!当时瓦岗和洛阳的注意力都在我的身上,决不会顾及到那些郡兵!”“反正明知必败,李将军以一二死士装扮成自己,也能吸引瓦岗军来追。待瓦岗军发现上当,他和博陵轻骑,早就不知道溜到何方去了!”虞世基的反应也不慢,顺着裴矩的推测补充了下去。“既然如此,瓦岗军为什么散布谣言说他死了!他自己为什么不出面辩谣?”封德彝还不服气,急急地问。“李将军死讯传开的后果大伙不都看到了么?对瓦岗军而言,其中好处还不够大?”裴矩大步转回书案,一边翻看有关李旭之死的那些奏折,一边大声怒气冲冲地骂。上当了,这个当上得忒窝囊。东都方面凭着一个谣言便出手自毁长城。而瓦岗军也仅仅凭着一个谣言便让所有图谋不轨的家伙们都主动跳了出来,分散开了朝廷的注意力。从而获得大败之后的最佳喘息时间。唯一倒霉的是他和虞世基等人,一边要给东都惹下的大祸收拾残局,一边还要分心去应付那些讨价还价者。这参掌朝政的差事,也真是难做!“至于他自己为什么不出面辩谣,恐怕不是不做,而是不敢吧!”王圭叹了口气,将最后的答案呈给了众人。一个死迅,让多少人为之手舞足蹈。若是他没有返回自己的势力范围,多少人又巴不得将谣言变成事实。”“把李旭可能没死的消息想办法传出去,一定要让东都、河东知道。也想办法给河北窦建德、高开道等人透个信儿,说他们的死对头可能轻车简从混回博陵!”刹那之间,裴矩重新调整了自己的思路。一个活着的李旭,还有一个死去的李大将军,如今,他只需要后者。第一章 羽化 (一 下)死了的李大将军才是最完美的李大将军,而一个经历了背叛后依旧活着的李旭将给已经足够纷乱的时局带来无尽的变数。此刻,不止是裴矩和虞世基等人在真真假假的消息中焦急地分析着最后答案,远在河东的唐公李渊同样忧心忡忡。他在得知李旭兵败的第一时间就立刻派遣亲信前往博陵帮助女儿“守卫”女婿的治所。但兵马只走到井陉关,便又被他派来的信使从背后追上截回。“太原恐有急变,见信速速回师!”在给心腹参军马元规的手令上,李渊如是写道。当心急如焚的马元规返回到太原城下的时候,越境来袭的突厥人已经撤走,除了损失了几万百姓外,河东李家并未受到太大的伤害。比起这一事件带来的收获,损失立刻可以用“微不足道”四个字来形容。突厥兵刚一出现,唐公李渊便以“疑有勾结突厥”的罪名,轻而易举地除掉了朝廷派来监视他的王威和高君雅两位副将。他的行为得到了太原百姓的一致拥护,并且将李家已经濒临颠峰的人望推向更高。突厥兵的残忍人所共知,勾结突厥者百姓们恨不得生啖其肉。至于王、高二人是否真的做过勾结突厥的事,死人是没有嘴巴替自己辩解的,活着的人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接下来,李渊忙着派遣使节跟突厥可汗议和,对继续派兵东进接管六郡的事只字不提。几个心急的幕僚怕李家坐失良机,纷纷入府进谏,却无一例外地遭到了婉拒。“当时的决定不是个正确选择。萁儿没有向我这做父亲的求助,说明她有足够的把握守住六郡。此事还是等等,毕竟大将军尸骨未寒,咱们不能好心引起误会!”李渊如此解释他突然举棋不定的原因,疲惫的眼神中,却隐隐透出一股担忧。局势变化却快得不容人犹豫,转眼之间,薛世雄病死,薛家兄弟带着万余士卒和半个涿郡地盘归顺罗艺的消息便传到了太原。紧跟着,幽州大总管罗艺渡过桑干河,连取良乡、固安和涿县三城,兵锋直逼上谷。“父帅再不出兵,六郡就变成四郡了!”刚刚从外地返回太原的李元吉连衣服都顾不得换便闯到议事厅内,气急败坏地提醒。“萁儿就一个寡妇,怎可能是罗艺的对手。况且现在您顾着她的感受,她却未必自认为是您的女儿!”“滚!”正为是否出兵而烦恼的李渊只用了一个字来回答三子的置疑。左右亲卫见事不妙,赶紧上前将还欲强辩的三公子搀走。待儿子去得远了,仍在震怒中的李渊才收起脸色,强笑着向亲信幕僚和部属们赔罪道:“此子乃我老来所得,平日疏于教诲,让大家见笑了。倘若将来有闲,一定为其聘请严师,勤加督导。免得将来老夫一时看管不住,让其给家族招来横祸!”“唐公言重了,三公子毕竟年龄尚幼。况且他也是处于一番好心!”参军马元规笑了笑,低声劝告。“是啊,罗艺近来如此嚣张,与公与私,唐公都不能再保持沉默!”亲卫统领钱九珑和马元规同属于急进派,趁机催促李渊早拿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