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76

长槊如林,由身披黑色战甲的骑兵擎着,踏着鼓点缓缓逼来。两里、里半、一里,就在此刻,终于有背上插了五、六根羽箭的斥候徒步跑到了王薄身边,用最后的一点力量向他报告:“大当家,敌袭,敌袭,从新乐来……”话未说完,含恨而逝。唯一对王薄有用的消息就是敌军渡河方位,新乐在泒水北岸,距离隋昌不到三十里。如果对方是今天渡河的话,能赶到隋昌城下的人数不会太多,并且全是骑兵。“*在我的军阵侧面,别跑。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的!”扯着嗓子,王薄向已经准备撤离战场的几位小寨主大声劝告。“*过来,*过来,他们人不多!击退他们,只有击退他们咱才能平安撤离!”王薄麾下的几个心腹将领顺着大当家的意思叫嚷,声音里却没有半点自信。“列――阵!盾牌手向前二十步!”一声呐喊之后,王薄立刻放弃了对其他寨主的期望。是生是死在于今天一博,那些粗痞不足为谋,指望他们帮忙不如指望自己。长白军中的盾牌手迎着敌军到来的方向快跑上前,在自家本阵前二十步竖起一道盾墙。用百姓家门板做成的巨盾高矮不同,叠成木墙也参差不齐。王薄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再度下达作战指令,“长枪手,向前十步,盾牌后列拒马阵!”大约三千多手持白蜡杆长矛的士兵跑到了盾墙后,两丈四尺多长的白蜡杆一端戳入地面,绑着利刃的另一端透过盾牌的间隙斜着探向前方,将盾墙变成一道坚实的刺猬大阵。弓箭手跑到了长枪手身后,为数不多的弩弓手站在了弓箭手身后。然后是仅有一把单刀的轻甲步兵,手持短剑的督战队。还有千余骑兵,簌拥着王薄站立于方阵最后方。敌军虽然来得都是骑兵,却并未打算偷袭。无论王薄这边如何动作,他们依旧保持着原来的速度,慢慢向隋昌迫近。仿佛既没看到严阵以待的长白军,也没看到乱哄哄像没头苍蝇一般的其他流寇。这种有我无敌的态度令人感觉很难受,也非常之屈辱。几股规模不大的山贼们停止了观望,试探着在长白军的两翼组成方阵。孙宣雅、刘春生二人也各自带着本部喽啰接在了阵地的最边缘,试图寻找机会偷袭敌人的侧翼。官军人数不多,随着烟尘的临近,众豪杰们越看越清楚。“也就五千来人!”刘春生开始撇嘴。他曾经与前来剿匪的郡兵交过手,五千骑兵,顶多能击败两万左右的义军。今天在隋昌城下的义军有四万余,未必真就不是官兵的对手。“应该是李仲坚麾下的博陵军!”与刘春生这愣头青不同,敌人距离自己越近,王薄越感到心惊。以前与他作战的郡兵,包括张须陀麾下的齐郡精锐身上也没有如此重的杀气。那是百战精锐才能露出的萧杀,自从大隋三十万府兵丧身辽东后,这股杀气已经多年不见,谁也没想到它今天居然在泒水畔再现狰狞。与杀气极不相称的是眼前这支队伍行动时表现出来的那种沉静。你可以看到马蹄溅起的滚滚烟尘,你可以看到槊锋上越来越亮的寒光,你甚至可以慢慢看清楚士兵和战马身上黑色的铁甲。但你听不到士兵们理应发出来的喧嚣。他们都紧闭着嘴巴,胯下的战马也和背上的主人一样沉默。与马蹄击打地面的隆隆声、铁甲相撞的铿锵声相比,这种沉默更令人压抑。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罩在人的心头,让人无法直腰,无法用力,甚至无法呼吸。“嗷,嗷,哦――啊!”一些其他寨主麾下的喽啰并们受不了战场上越来越压抑的氛围,开始向远在三百步外的官军挑战。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骂着花样百出的脏话,甚至脱下裤子,向敌军露出脏兮兮的屁股。让大伙难堪的是,对方不像他们互相火并时那样,立刻进行报复。官军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推进速度,慢慢前行。没有人搭腔,鼓声的节奏也没有因为喽啰们的叫嚷声而做出丝毫改变。“吹角,吹角!把他们的气势压下去!”王薄知道如果继续由着官军耀武扬威的话,自己今天必败无疑,立刻做出了最恰当的决定。“呜――呜呜――呜呜呜呜”角声猛然从军阵中响起,穿云裂帛。喽啰兵们身上的血液立刻变得炙热,仿佛有一把火在心中烧。敌人很强大,那又能怎样。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稀稀落落的羽箭从王薄的两翼射出,射向两百五十步以外的官军。这个距离很难射准,即便射中了目标,也无法穿透对方身上的铁甲。官军不理睬半空中的“蚊蚋”,继续向前推进,直到推进到两百步距离,才缓缓收住了脚步。自始至终,他们没还一箭。个别人不幸流矢射中了,也带着白羽继续跨在马上。喽啰兵们又羞又怒,跳着脚大骂。官军却依旧不理不睬,从容不迫地将阵型拉展,横向的战马与战马之间隔开五步左右的距离。“弩手,预备――-!”王薄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重甲骑兵抒展之后便会发动冲击,他麾下的弩手们必须在战马进入一百五十步到一百步范围内,把手中的弩箭射出去。然后的远程打击便由弓箭手来进行,一百步到十步之间,男人心跳十次,好弓手可以放三箭。对方的战马却没有立刻前进,随着一声号角,第一、第二、第三排所有骑兵同时做了两个动作,下拉面甲,将长槊在战马的脊背上放平。就在王薄被撩拨得火烧火燎的时候,连绵的鼓声突然一滞,然后如冰河开裂,峭壁倒崩,激扬的号角声猛然响了起来,穿透烟尘,撕裂乌云,从头顶扯下万道阳光。万道阳光之下,那伙官军动了。重甲骑兵向正前方冲击,从重甲骑兵身后,又分出两队轻骑,每队两千人左右,旋风般卷向流寇的两翼。“弩手,拦射!”王薄声嘶力竭地喊道。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千余支弩箭飞出本阵,毫不章法地射向半空,偏离目标,跌落尘埃。人马皆披铁甲,做势(电脑小说站)欲扑重骑兵居然只向前扑了丈许,便立刻刹住了脚步。他们的攻击只是一个幌子,为的是掩护那四千轻骑。那些轻骑兵才是真正的杀招,王薄意识到了,可他麾下的弩手已经把攻击力最强的弩箭射飞。“弓箭手,弓箭手漫射,拦住那些轻骑!”王薄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被大风扯破了的窗纱,看到羽箭如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飞,却无一命中。来不及了,只有轻甲护身的骑兵们斜插过百步距离仅需要六息。弓箭手徒劳地追着他们的身影攒射,羽箭却只能追着战马留下的烟尘飞。他们快速拉近与喽啰们之间距离,在对方没来得及逃走之前刺进仓猝组成,号令都无法统一的两翼。然后像两把镰刀一般割了进去,将大小喽啰们砍庄稼一样割倒。“向中军*拢,向中军*拢。长白军,变阵,变圆阵!”王薄的喊声已经带上的哭腔。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两翼那些家伙的战斗力,更没有人比他了解那些人崩溃后的危险性。如果那些家伙先前不留下来,长白军的侧面即便收到突然袭击,也很容易弥补起缺口。但万一那些盟友从侧面冲进他的本阵,无须官军再攻,光是乱跑乱撞的盟友,便可以将长白军冲垮。老天总是不公平,王薄越(电脑,,)担心什么,局势越朝哪个方向发展。冲入两翼的官军迅速回拉,在人群中切出一个暗红色的弧,丢下一地尸体和四散奔逃的喽啰兵,将身侧的其他喽啰兵像赶羊一样赶着,快速向中军挤压。先前还向对方挑衅的大小喽啰们瞬间便失了方寸,他们羡慕那些被骑兵抛弃在阵外的同伙,却找不到逃离战场的机会。他们互相推搡着,期望同伴可以阻挡住恶鬼一样踩过来的战马,却被其他同伴推出来,送到官军的横刀下。横刀只是一闪,便将一颗人头扫飞到半空中。血在半空中画出一道诡异的曲面,仿佛有生命般,缓缓跌落,慢慢散开。将恐怖洒入每一双眼睛,告诉他们对手和自己的战斗力不在一个层面上,纵使抵抗也是徒劳。骑兵们不做任何停顿,手中的横刀舞得如闪电般,刀刀收割着生命。他们不刻意去区分对手职位的高低,也没有收集死尸上人头的习惯。他们只是砍,砍,一刻不停地砍,无论挡在自己面前的是彪形大汉还是老弱病残。没有怜悯,毫不犹豫!如沸汤泼雪,义军的两翼在数息之间便宣告溃散。自认为无所畏惧的刘春生不见了踪影,义薄云天的孙宣雅大当家也露水般消失。只留下没有人指挥,也没有人救助的喽啰兵们,按照官军事先预设好的方向,争先恐后地闯入长白军的本阵。“拉住他们,拦住他们。放箭,放箭,无差别射杀!”王薄红了眼睛,大声命令。此令下后,他永远不可能再收买到河北绿林的人心。但不下此令,他知道自己连今天都活不过去。第二章 背弃 (五 中)那鼓点动地而来,不似王薄所击发出来的战鼓那般高亢,却胜在整齐错落。低低的,缓缓的,就像冬雪下流动的冰泉,又像浓雾背后慢慢透出的阳光。透过漫天的厮杀声,由远而近,由模糊到清晰,几乎是在刹那间,让城上城下所有人呼吸为之一滞。“谁在击鼓,哪个让他击的!”王薄停下鼓锤,厉声喝问。鼓声乃军乐也,非奉主将之令不可轻动。这路兵马中,他绝不准许任何人挑战自己的权威。不需要任何人回答,他旋即明白了此鼓绝非从自己阵中而来。麾下的这些寨主堡主们都是些粗痞,绝对没本事击出如此整齐,如此具有穿透力的军乐。答案呼之欲出。城下的攻击者忘记了继续攀爬,城上的守军也忘记了继续向云梯上砸石块。他们不约而同地向鼓声来源处望去,不约而同地瞪圆眼睛,张开无法闭拢的嘴巴。在西方的天地相接处,有团尘烟伴着鼓声而来。上半部呈暗黄色,遮天蔽日。下半部为淡黑色,整齐得就像一条涌动的水线。有几小股担任战场外围警戒的流寇躲避不及,顷刻间便被“洪流”吞没了,几乎连一朵浪花都没溅起。“咕隆隆……。”鼓声依旧如阵阵春雷,贴着地面滚过。王薄的脸在一瞬间便成了铁青色,他不明白敌人到底是从何而来,自己布置在泒水岸边那么多斥候,为什么没一个能及时返回中军报告敌人临近的消息?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那条越涌越近的黑线已经露出冷冷的亮边儿,不是水,是三尺槊锋反射的寒光。“向我聚拢,整队迎战!”王薄顾不得再考虑敌人的来源,从亲兵手中抓起令旗,用力摇动。不需要任何人下令,城墙附近的喽啰兵们丢下云梯,“果断”回撤。云梯上的攻城者失去保护,被守军连同脚下的梯子一道推翻在地。羽箭、石块、还有欢呼声一同从城头砸下来,砸得流寇们胆战心惊。他们不顾躺在城墙根呻吟挣扎的同伴,拔腿便逃。不是每个人都跑向王薄指定的位置,除了他麾下的那两万长白军,其余各家山寨的喽啰兵们根本看不懂复杂的旗令。危机关头,他们只晓得跑向自家的弟兄。他们只认识自己山寨的大当家,他们本能地向自己的大当家寻求帮助。而各位大当家在此时和他们麾下的喽啰兵们一样六神无主。官军居然不去打高士达所率领的主力,而是先攻打他们这些骚扰者?为什么?其中道理实在令人想不通。但现在他们已经没更多的时间去想,官军推进的速度虽然不算快,节奏却非常稳定,刚才大伙还只能看见槊锋反射回来的寒光,转眼间却已经能看到暗黑色的槊杆。长槊如林,由身披黑色战甲的骑兵擎着,踏着鼓点缓缓逼来。两里、里半、一里,就在此刻,终于有背上插了五、六根羽箭的斥候徒步跑到了王薄身边,用最后的一点力量向他报告:“大当家,敌袭,敌袭,从新乐来……”话未说完,含恨而逝。唯一对王薄有用的消息就是敌军渡河方位,新乐在泒水北岸,距离隋昌不到三十里。如果对方是今天渡河的话,能赶到隋昌城下的人数不会太多,并且全是骑兵。“*在我的军阵侧面,别跑。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的!”扯着嗓子,王薄向已经准备撤离战场的几位小寨主大声劝告。“*过来,*过来,他们人不多!击退他们,只有击退他们咱才能平安撤离!”王薄麾下的几个心腹将领顺着大当家的意思叫嚷,声音里却没有半点自信。“列――阵!盾牌手向前二十步!”一声呐喊之后,王薄立刻放弃了对其他寨主的期望。是生是死在于今天一博,那些粗痞不足为谋,指望他们帮忙不如指望自己。长白军中的盾牌手迎着敌军到来的方向快跑上前,在自家本阵前二十步竖起一道盾墙。用百姓家门板做成的巨盾高矮不同,叠成木墙也参差不齐。王薄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再度下达作战指令,“长枪手,向前十步,盾牌后列拒马阵!”大约三千多手持白蜡杆长矛的士兵跑到了盾墙后,两丈四尺多长的白蜡杆一端戳入地面,绑着利刃的另一端透过盾牌的间隙斜着探向前方,将盾墙变成一道坚实的刺猬大阵。弓箭手跑到了长枪手身后,为数不多的弩弓手站在了弓箭手身后。然后是仅有一把单刀的轻甲步兵,手持短剑的督战队。还有千余骑兵,簌拥着王薄站立于方阵最后方。敌军虽然来得都是骑兵,却并未打算偷袭。无论王薄这边如何动作,他们依旧保持着原来的速度,慢慢向隋昌迫近。仿佛既没看到严阵以待的长白军,也没看到乱哄哄像没头苍蝇一般的其他流寇。这种有我无敌的态度令人感觉很难受,也非常之屈辱。几股规模不大的山贼们停止了观望,试探着在长白军的两翼组成方阵。孙宣雅、刘春生二人也各自带着本部喽啰接在了阵地的最边缘,试图寻找机会偷袭敌人的侧翼。官军人数不多,随着烟尘的临近,众豪杰们越看越清楚。“也就五千来人!”刘春生开始撇嘴。他曾经与前来剿匪的郡兵交过手,五千骑兵,顶多能击败两万左右的义军。今天在隋昌城下的义军有四万余,未必真就不是官兵的对手。“应该是李仲坚麾下的博陵军!”与刘春生这愣头青不同,敌人距离自己越近,王薄越感到心惊。以前与他作战的郡兵,包括张须陀麾下的齐郡精锐身上也没有如此重的杀气。那是百战精锐才能露出的萧杀,自从大隋三十万府兵丧身辽东后,这股杀气已经多年不见,谁也没想到它今天居然在泒水畔再现狰狞。与杀气极不相称的是眼前这支队伍行动时表现出来的那种沉静。你可以看到马蹄溅起的滚滚烟尘,你可以看到槊锋上越来越亮的寒光,你甚至可以慢慢看清楚士兵和战马身上黑色的铁甲。但你听不到士兵们理应发出来的喧嚣。他们都紧闭着嘴巴,胯下的战马也和背上的主人一样沉默。与马蹄击打地面的隆隆声、铁甲相撞的铿锵声相比,这种沉默更令人压抑。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罩在人的心头,让人无法直腰,无法用力,甚至无法呼吸。“嗷,嗷,哦――啊!”一些其他寨主麾下的喽啰并们受不了战场上越来越压抑的氛围,开始向远在三百步外的官军挑战。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骂着花样百出的脏话,甚至脱下裤子,向敌军露出脏兮兮的屁股。让大伙难堪的是,对方不像他们互相火并时那样,立刻进行报复。官军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推进速度,慢慢前行。没有人搭腔,鼓声的节奏也没有因为喽啰们的叫嚷声而做出丝毫改变。“吹角,吹角!把他们的气势压下去!”王薄知道如果继续由着官军耀武扬威的话,自己今天必败无疑,立刻做出了最恰当的决定。“呜――呜呜――呜呜呜呜”角声猛然从军阵中响起,穿云裂帛。喽啰兵们身上的血液立刻变得炙热,仿佛有一把火在心中烧。敌人很强大,那又能怎样。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稀稀落落的羽箭从王薄的两翼射出,射向两百五十步以外的官军。这个距离很难射准,即便射中了目标,也无法穿透对方身上的铁甲。官军不理睬半空中的“蚊蚋”,继续向前推进,直到推进到两百步距离,才缓缓收住了脚步。自始至终,他们没还一箭。个别人不幸流矢射中了,也带着白羽继续跨在马上。喽啰兵们又羞又怒,跳着脚大骂。官军却依旧不理不睬,从容不迫地将阵型拉展,横向的战马与战马之间隔开五步左右的距离。“弩手,预备――-!”王薄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重甲骑兵抒展之后便会发动冲击,他麾下的弩手们必须在战马进入一百五十步到一百步范围内,把手中的弩箭射出去。然后的远程打击便由弓箭手来进行,一百步到十步之间,男人心跳十次,好弓手可以放三箭。对方的战马却没有立刻前进,随着一声号角,第一、第二、第三排所有骑兵同时做了两个动作,下拉面甲,将长槊在战马的脊背上放平。就在王薄被撩拨得火烧火燎的时候,连绵的鼓声突然一滞,然后如冰河开裂,峭壁倒崩,激扬的号角声猛然响了起来,穿透烟尘,撕裂乌云,从头顶扯下万道阳光。万道阳光之下,那伙官军动了。重甲骑兵向正前方冲击,从重甲骑兵身后,又分出两队轻骑,每队两千人左右,旋风般卷向流寇的两翼。“弩手,拦射!”王薄声嘶力竭地喊道。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千余支弩箭飞出本阵,毫不章法地射向半空,偏离目标,跌落尘埃。人马皆披铁甲,做势欲扑重骑兵居然只向前扑了丈许,便立刻刹住了脚步。他们的攻击只是一个幌子,为的是掩护那四千轻骑。那些轻骑兵才是真正的杀招,王薄意识到了,可他麾下的弩手已经把攻击力最强的弩箭射飞。“弓箭手,弓箭手漫射,拦住那些轻骑!”王薄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被大风扯破了的窗纱,看到羽箭如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飞,却无一命中。来不及了,只有轻甲护身的骑兵们斜插过百步距离仅需要六息。弓箭手徒劳地追着他们的身影攒射,羽箭却只能追着战马留下的烟尘飞。他们快速拉近与喽啰们之间距离,在对方没来得及逃走之前刺进仓猝组成,号令都无法统一的两翼。然后像两把镰刀一般割了进去,将大小喽啰们砍庄稼一样割倒。“向中军*拢,向中军*拢。长白军,变阵,变圆阵!”王薄的喊声已经带上的哭腔。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两翼那些家伙的战斗力,更没有人比他了解那些人崩溃后的危险性。如果那些家伙先前不留下来,长白军的侧面即便收到突然袭击,也很容易弥补起缺口。但万一那些盟友从侧面冲进他的本阵,无须官军再攻,光是乱跑乱撞的盟友,便可以将长白军冲垮。老天总是不公平,王薄越担心什么,局势越朝哪个方向发展。冲入两翼的官军迅速回拉,在人群中切出一个暗红色的弧,丢下一地尸体和四散奔逃的喽啰兵,将身侧的其他喽啰兵像赶羊一样赶着,快速向中军挤压。先前还向对方挑衅的大小喽啰们瞬间便失了方寸,他们羡慕那些被骑兵抛弃在阵外的同伙,却找不到逃离战场的机会。他们互相推搡着,期望同伴可以阻挡住恶鬼一样踩过来的战马,却被其他同伴推出来,送到官军的横刀下。横刀只是一闪,便将一颗人头扫飞到半空中。血在半空中画出一道诡异的曲面,仿佛有生命般,缓缓跌落,慢慢散开。将恐怖洒入每一双眼睛,告诉他们对手和自己的战斗力不在一个层面上,纵使抵抗也是徒劳。骑兵们不做任何停顿,手中的横刀舞得如闪电般,刀刀收割着生命。他们不刻意去区分对手职位的高低,也没有收集死尸上人头的习惯。他们只是砍,砍,一刻不停地砍,无论挡在自己面前的是彪形大汉还是老弱病残。没有怜悯,毫不犹豫!如汤泼雪,义军的两翼在数息之间便宣告溃散。自认为无所畏惧的刘春生不见了踪影,义薄云天的孙宣雅大当家也露水般消失。只留下没有人指挥,也没有人救助的喽啰兵们,按照官军事先预设好的方向,争先恐后地闯入长白军的本阵。“拉住他们,拦住他们。放箭,放箭,无差别射杀!”王薄红了眼睛,大声命令。此令下后,他永远不可能再收买到河北绿林的人心。但不下此令,他知道自己连今天都活不过去。第二章 背弃 (五 下)本来面朝正前方的弓箭手们随着阵型的变化很快被挤压成弧形队列,他们手中的木弓不断开合,将数以万计的白羽向阵外射去。无需瞄准,无需分辩敌我,这种漫射的战术目的便是防止乱军冲击本阵,因此所有身处阵外者都可以被看在敌人。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三波羽箭过后,依然活着的溃卒们便硬生生刹住了脚步。他们瞪大的双眼,无法接受数息之前的盟友已经变为仇敌的现实,但颤动的双腿凭着本能转变了方向。或是掉头冲向官军,或是转身溜向长白军本阵的侧后。哀嚎声和叫骂声在瞬间沉寂后成为战场上的主旋律,“天杀的王薄!”“不得好死啊,你们这些缺德家伙!”“大哥――”“兄弟――-”战术虽然残忍,但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没头没脑乱窜的喽啰兵们成功地阻挡了轻骑兵们的推进脚步。他们的战马在人流中上下起伏,宛如一叶叶风暴中的寻找海岸的小舟。他们以横刀为桨,在人群中激起一重重红浪,但已经被恐慌迷失了心智的喽啰兵们太多了,被砍倒一层又逃过来一层。因为没有人进行组织,失去逃命机会的溃卒并不懂得拼死一博。他们在横刀下翻滚挣扎,在战马前哀哭求乞。但在下一个瞬间,他们或被骑兵们砍翻,或者被来自长白军的乱箭射倒。地狱般的惨景没赢得王薄的任何同情心。慈不掌兵,战场上只有胜负,没有正邪。多年与官军作战得出来的经验告诉他,此战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对方速度优势已失,没有速度的轻甲骑兵战斗力与普通步卒相差无己。“贴上去,长枪手贴上去!”王薄像疯子一样用力挥舞着战旗。他还没有败,他还有机会创造奇迹。在仓猝中成型的圆阵猛地向外张开,就像一朵已经沉寂了数百年的昙花,一瞬间怒放。白蜡为杆,黑铁为锋的长矛向四下扩散,将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挑飞,将人世间最浓烈的颜色洒在蓝色的天和黄色的大地之间。哪怕绽放的时间犹如白驹过隙,但他们绽放了,挥洒了,无所遗憾,无怨无悔……。手持单刀的轻甲步卒沿着长枪手开出的血路冲杀向前,推倒挡在自己面前的盟友,直扑官军轻骑。他们的训练程度与对方相差甚大,几乎一招之间便分出生死。但第一个倒下,第二个冲上去,第二个倒下,第三个和第四个毫不犹豫,直到把马背上的骑手累垮,直到把敌人从战马上扯下来,一同变为尸体一同混为尘埃。博陵轻骑第一次遇到这样强悍的对手,一时间居然被逼得不断后退。“拉开距离,拉开距离!”张江和吕钦大声命令,约束着本部兵马放弃与敌方纠缠,到远方重新整队。但此刻战场上的形势太混乱了,官军包裹着喽啰,喽啰们包裹着官军,你挡了我的路,我绊了你的脚,根本不可能轻易分开。“擂鼓,擂鼓催战!”王薄大声命令。战场上,喽啰们几乎是以三到四个换对方一条命,但按照这个比例互换下去,他的长白军完全可以拼垮对方。只要逃在战场外围的刘春生和孙宣雅等人反应过来,稍稍帮一点忙,今天的胜利将属于义军。“咕噜噜………”疯狂的战鼓声从王薄的中军响起。伴着鼓点,圆阵扩张得更快,更急,如投石击开的水波,连绵,柔软,却很难阻挡。“隆隆、隆隆、隆隆……。”官军中也有鼓声响了起来,短促、激越,先如猛兽扑击前的咆哮,进而像山洪突然决堤。闻此鼓声,正在指挥着长白军扩大战果的王薄突然像被蜜蜂蛰了一般楞了楞,然后仰面朝天,厉声大叫,“骑兵,出击,正前方,出击―――”“出击,拦住他们。出击――”传令兵没有余暇再四处跑动,直接在军阵中以最大的力气狂喊。祸事来了,他们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味。在两次仓猝的变阵过程中,长白军的防御阵型已经松懈,而敌军的具装甲骑正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们先前沉静如山岳,此刻却如浅龙出渊。迅捷,灵活,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杀向王薄的中军,试图一剑封喉。无须王薄命令,反应过来的弓箭手、弩手一同转身,尽最大可能,将最多最密的羽箭射向西方天空。这才是敌军的真正杀招,先前的侧翼突破,趋溃卒冲阵,不过是敌军主将玩的一个花样。此人太狡猾了,简直比狐狸还奸诈,比毒蛇还阴狠。长白军大当家王薄已经识破了他的计谋,只可惜稍稍慢了半拍……。半拍已经可以决定生死。仓猝射来的羽箭根本无法给予人马皆披重铠的铁骑以重创。大部分羽箭错失了近在咫尺的目标,极少几支命中,但力道却明显不足,被生皮和薄铁编就的甲叶轻轻松松地挡在了身体之外。即便受伤,具装甲骑也不敢主动放慢速度脚步。连人带马的重量已经超过千斤,一旦被身后的同伴撞上,结果肯定是彼此都尸骨无存。“端槊――”李旭吼声穿透面甲,传进几个亲兵的耳朵。紧跟在他身边,唯一手中没有长兵器的周大牛举起号角,奋力猛吹,“嘟――嘟――呜呜呜呜呜呜”死亡之声喷涌而出。他兴奋得浑身战栗,没有被面甲掩盖的面孔被热血涨得通红。很多年了,他终于又找到了这种酣畅的感觉,令人如饮醇酒,只求一醉。醉卧沙场是多少马背上谋求功名者的梦想。要么衣锦还乡,要么埋骨荒野,生命不是花,却如盛开的春花一样绚丽壮烈。生也罢,死也罢,梦也罢,醒也罢,这一瞬便是一生,这一生有此一瞬已足够精彩!踏着角声,骑兵们将千余支长槊端成了三道横线。他们穿过利箭之幕,以坚定而沉稳的步伐向前推进。他们带起滚滚烟尘,向怒龙般扑进了王薄的中军。仓猝转换目标的弓箭手们只来得及射出两矢,仓猝转身的长矛手们还来不及为矛尾找到支撑,仓猝迎战的长白军轻骑就像碰到了菜刀的豆腐般,四分五裂!只有一件薄甲护身的流寇轻骑被三尺槊锋毫不费力的刺穿,整个人从马鞍上被挑飞起来,于半空中洒下一股股热血。没有惨叫声,没有呻吟声,甚至也听不见失去主人的战马所发出的哀鸣。所有声音在一瞬间被沉重的马蹄声和铠甲铿锵声吞没,天地间仿佛失去了颜色,只剩简单冰冷的黑与白。黑色的铁甲、白色的槊锋、黑色的身体、黑色的战马,还有暗黑色的血液水一般在灰白色的大地上汇流成河……王薄从没见过如此犀利的攻击,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实。数息之间,他没有发布任何应对命令,只是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看着麾下的喽啰们前仆后继地倒于对方马蹄下。他像一个刚刚上战场的新丁,大腿小腿同时发抖。他像一个已经脱离了躯壳的灵魂,望着层层叠叠的尸体,无喜无悲,无哀无乐。突然,他的灵魂又回到了身体里,嗓子眼发甜,一股滚烫咸腥的东西只冲脑门。“全扑上去,跟他们拼了!”他喷出一口血,喊得声嘶力竭,满脸是泪。泪眼朦胧中,他看见自己积攒了近两年的班底冲向了战场正面那千余铁骑。没有队型,也没有次序,他们重重叠叠,就像扑向岩石的海浪。他们毫不犹豫,就像扑向野火的飞蛾。在抹干泪眼的同时,王薄几乎看见了袍泽们的魂魄,星星点点,就像夏末的萤火虫般盘旋着从战场上升起,升向天空中纯净的那片蓝,永远不再有饥饿,不再有恐惧。王薄猛地加紧坐骑,直冲向前。他的弟兄们在被人肆意屠杀,他不能放弃这些同伴而独活。挡于坐骑前的阻力却骤然加大,经历了短暂的奋勇之后,长白军的大小喽啰们马上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认清了自己和对手之间的差距。那些被钢铁包裹着的“猛兽”不是他们所能阻挡,虽然对方只有千余骑,但每一骑都足以当千。千个一千即为百万,那是百万武装到牙齿的雄师,而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想发点小财,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平头百姓。输给对方没什么丢脸的,承认战败以也算不上可耻,天大地大,活命最大,所以,他们转身、弃械,当着自家主帅的面狼狈而逃。“站住,站住,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儿!”王薄大声叫嚷,挥刀砍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溃兵。他不是不能接受战败,但无法忍受这样的惨败。对方总计只有五千余人,对方的人数不到己方参战人数的八分之一。就在数息之前,他分明还占据着战场的主动。可现在,他却毫无疑问地败了,从颠峰跌向低谷只用了把食指屈回再弹开的功夫。有几个喽啰犹豫了一下,但很快被倒奔而回的同伴推走。“他们追过来了!”喽啰们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必须逃,被那些铁甲“猛兽”碰上便是死。即便被大当家事后怪罪,也好过被“猛兽”踏上,落得死无全尸。“督战!督战!”王薄接连砍翻了几个无视其威严的溃兵后,祭起了最后的杀招。督战队完全由他的心腹组成,装备为整个军中最精。惨叫声立刻在人流中再次响起,身披红罗绵背裆的督战队在自己人中间大开杀戒。所有不肯立刻停下脚步的喽啰们都受到的同样的对待,被一刀刺穿,再一刀割去首级。“啊!”溃卒们发出大声惨叫,转过头,互相推搡着远离向自己挥刀的屠夫。他们不小心挡住了疾驰而来的铁骑,被长槊刺穿,身体在槊杆上哭喊挣扎。他们瞪大惊恐的眼睛站在原地,看着死亡洪流一点点向自己推进,既不敢迎战,也不敢再逃,胡乱挥舞着胳膊放声大哭。为了给敌军造成最大的杀伤,铁骑冲入敌阵之后,开始按预定的序列分散。他们以十几个人为一小队,在长白军的队伍中往来盘旋。每一支队伍都像一把刀,刀刀见血。王薄通过血腥手段组织起来的抵抗再一次被粉碎,长白军已经混乱的军阵很快被铁骑们分割成一块块放在砧板上的肉,随之都有被剁碎成馅的危险。失去了来自中军的指点和监督,先前与轻骑们缠斗的喽啰们也纷纷放弃了自己的对手,转身加入逃兵行列。整个圆阵支离破碎,任孙吴重生也不可能将其粘合。摆脱了对手死缠滥打的轻骑兵在张江和吕钦等人的组织下快速整理队形。他们没有去为在敌人中军往来冲突的同伴锦上添花,而是绕了两个半弧型,围杀那些战场边缘的旁观者,不给他们恢复勇气和信心的机会。长白军抵挡不住骑兵们如水泻地般的攻击,节节败退。已经杀红了眼的王薄带着亲兵和督战队不断组织起新的防线,每一次都无可奈何地看着防线像河滩上的沙堡一样崩溃掉。他的鼻孔、嘴角全在淌血,身上的铠甲和胯下的坐骑也被血染成了赤红色。那些血没有一滴是敌人的,全部来源于他自己和自家喽啰。曾经有一瞬间,他试图带着亲卫和督战队进行一次反冲锋,不为扭转战果,只为吐一口恶气。但这个过于“美好”的愿望很快被现实砸了个粉碎,官军只出动了两百骑兵,就冲散了他组织的反攻。如果不是亲兵奋力营救,王薄甚至无法保证自己能有机会看见明天的太阳。“大当家,留得青山在!”一名心腹头目跑到王薄身边,大声劝告。他不是第一个向王薄谏言撤退的人,其他几个都被王薄当场砍杀了。但这次,王薄却犹豫了一下,将刀锋指向了不远处的铁骑。“子房,你走吧,我留下来给大伙断后!”曾经豪情万丈的王大当家笑了笑,低声命令。“大当家先走。大当家将来给大伙报仇!”仿佛能看穿王薄的心事,几个亲卫齐声苦劝。“报仇?”王薄仿佛听见了一个最好笑的笑话般,裂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我不走,我要和你们一道死。咱们都跑不掉了,姓李的不是人,他不是人……”笑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呜咽,进而泣不成声。他一直以为,自己和别人的差距只是命运的不公造成。今天,王薄才明白那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谎言。姓李的能力、才华都是他的百倍,遇到这种对手,他的后半生已经注定黯淡无光。既生王,何生李。曾经野心勃勃的王薄此刻宁愿死,死在这样一个对手马前,胜过混混噩噩地渡过后半生。“好,咱们一起死!”被称为子房的亲兵头目惨笑,拎着刀,站在了王薄身边。临近的数百喽啰看见王薄停下了坐骑,也狂笑着,快速向他*拢。他们都是当年一道逃避兵役的同乡,经历了数年的挣扎,如今终于可以走向结局。他们的路也许走歪了,但当年起兵的动机,却决没有错。他们不是野草,不该被人割去添沟渠。他们曾经试图建立一个自己理想中的国度,但最终除了制造灾难外,却一事无成。大伙已经都倦了,像王薄一样疲惫。姓李的在博陵干得不错,如果他是上天派来那个结束乱世的人,大伙宁愿用生命为这一切做个见证。“长白山下好儿郎。,纯着红罗绵背裆……。”有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泪,低声唱道。“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亲兵和督战队低声而和。他们还记得当年那个知世郎王薄,那个为了大伙提刀,而不是踏着大伙肩膀谋求各人功业的王大当家。听着这首自己亲自撰写,亲自谱曲的战歌,王薄的心头一片空明。他知道自己不该畏惧,也无所畏惧。这么多年,无数袍泽已经死了,自己马上就要跟他们去团聚。忽然,他觉得自己脖颈一痛,整个人软倒在马鞍上。“大当家,活着才能有机会!”被称为子房的亲兵头目趴在王薄耳边说了一句,然后拨转王薄的马头,一刀捅进了战马的屁股。“大当家给我们报仇!”身穿红罗绵背裆的亲兵和督战喽啰们,跟在子房身后,一道扑向了具装铁骑。“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天地间刹那仿佛响起了隐隐的歌,萦萦,绕绕。第二章 背弃 (六 上)主动留下来断后的数百名长白军喽啰都存了必死之心,人数虽然远没有先前众,在局部战场焕发出来的战斗力却强悍异常。有伙列队穿插的铁骑刚刚扑到近前,便被喽啰们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挡住。“以命换命!”被唤做子房的小头目大叫,率先扑向了最前方一匹战马。巨大的冲击力将其整个人都撞飞到了半空中,嘴巴、鼻孔、耳朵等处同时有热血喷溅。在落地那一瞬间,他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已经完成了什么使命般,含笑而逝。“以命换命!”喽啰们疯狂叫嚷着,学着子房的模样前仆后继。人的身躯在高速驰来的战马前显得那样单薄,他们或被长槊挑开,或被战马踏翻,一瞬间,竟有五十几人当场阵亡。“以命换命……”后继者悲嚎,继续扑向速度已经变慢的马蹄。又付出了十余条生命为代价后,终于有名喽啰*近了马腹。他毫不犹豫地刺出了手中的刀,在战马肋下切出一条巨大的刀口。“唏溜溜!”倒霉的畜生发出一声悲鸣,四蹄软倒。沉重的马身压中了杀死那名如愿以偿的小喽啰,将其压得筋断骨折。马背上的骑手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被惯性摔出了十几步远。铠甲与泥土的撞击声令人心里发虚。没等同伴前来救援,数名喽啰兵一拥而上,刀棍齐飞,居然隔着一层重甲将此人活活砸成了肉饼。附近的求死者见样学样,争先恐后地冲向战马。剁马腿的剁马腿,扯马镫的扯马等,一时间,竟以八九倍的代价,将十名重骑兵硬生生换了个干净。“提刀向前荡吆!”无向辽东浪死歌唱在河间人口中,竟然有了几分燕赵古韵的味道。杀红了眼的死士们拎着带血的刀,又挡在另一伙具装甲骑的必经之路上。重甲骑兵在人堆中撞出一条长长的血豁口,豁口尽处,失去速度的骑兵们却被十倍于己的死士围住,手忙脚乱。“跟我上,踩死他们!”距离战团最近的王须拔气得两眼冒火,用力一磕着马镫,带领身边的百余名铁骑向长白军死士冲去。刚才被硬扯下战马那一伙具装甲骑都隶属于他的麾下,成为官军没多久的王须拔身上依旧带着大当家的骠悍,决不允许有弟兄就在自己眼前被敌人砍杀。“诺!”跟在其身后的几名亲兵答应一声,便欲拉转战马。就在此时,一个冷静的声音适时地在王须拔等人耳边响了起来:“王将军,请保持队形,不得破坏攻击序列!”。“老子…!”王须拔瞪圆了眼睛,把“愿意”两个字硬生生吞回肚内。“听方长史的,跟上,保持队形,继续踏阵!”他铁青着脸,将上一道乱命收回。然后抡槊为棍,将战马前几名躲避不及的长白军溃卒砸得血肉横飞。打仗不是江湖肉搏,不可光逞一时血勇。完整的阵型和流畅的攻击次序能给敌军造成最大的杀伤。而毫无章法的硬拼和胶着,非但会降低本军的攻击效果,而且还容易给自家弟兄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在王须拔进入博陵军的头一个月,他几乎整日学的便是上述东西。为了让他们这些绿林出身的将领更迅速地融入,李旭还特地给每名校尉以上的将领配备了一名随军长史。那些有着长史头衔的幕僚都是春天时刚刚通过考试的书生,纸上谈起兵来头头是道。诸如《孙子兵法》、《太公韬略》、《司马法》之类的兵书个个倒背如流,每次都气得王须拔想要对他们拔刀。但王须拔不敢不听从随军长史的建议。冠军大将军对属下宽厚,军规却定得非常严格。如果将领在战场上心智不清而隋军长史不提醒,事后长史要受到严惩。如果长史提醒后将领不肯听从,倘若影响了战斗结局,将领会被从重处罚,甚至被勒令退役回家。给王须拔提谏言的是本部随军长史方延年,一个窝在民间多年,刚刚得到施展才华机会的“书呆子”。称对方为书呆子,是因为王须拔不服气此人动不动就拿军规和兵法来压人。实际上,王须拔对上头给自己委派下来的这位随军长史依赖得狠。正是这位书呆子长史,避免了他因为不识字而在人前丢丑,也正是这位书呆子长史,让他渐渐明白了正规兵马和流寇在作战方式上的巨大差别。带着本部士卒,王须拔与前来拼命的长白军死士擦肩而过。那些求死者追不上战马,只能重新寻找拼命的目标。而具装甲骑们各自有各自的既定路线,居然再没有人肯停下来跟他们以命相博。死士们迷茫了,眼睁睁地看着一小队又一小队骑兵在自己面前跑过,于四散奔逃的袍泽中间趟开条条血路。他们身上不乏勇气,却找不到继续将勇气转变成战果的机会。就在这时,要命的号角又响了起来,“呜――呜――呜呜!”如龙吟虎啸。紧接着,百余名完成既定作战任务的轻骑快速向拼命者眼前兜转,迅疾如风。“冲上去,杀一个够本儿!”有人举刀高呼,带领着大伙去拦截轻骑兵。对战争的理解还停留在江湖博杀上的他们根本没有发现官军的攻击方式又变了,先前是分成数十队分割义军的队列,如今却再度集结起来,重点照顾战场上个别不肯放弃的顽抗者。转眼间,轻骑兵排成一条直线,快速从长白死士身边跑过。跑,毫不停留地跑。不与死士们做任何接触。一边跑,他们一边收起横刀,从马鞍后抽出角弓,将一支又一支羽箭射入人群。(ngzw文学网买断作品,请勿转载)聚集成团的顽抗者立刻像被冰雹砸了的庄稼般倒了下去。没有盾牌护身,铠甲也不够厚实的他们没想到对方还有专门用来攻击密集阵型的战术,短时间内也找不到合适的应对之方,只能背*着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边的袍泽一个个被射翻。而敌军的羽箭连绵不绝,一波紧跟着一波。几队轻骑过后,最后的顽抗者不甘心地栽倒于血泊之中。已经穿透敌阵,再次带队从另一个角度穿插而回的王须拔将这一幕完全看在眼里,心中的震惊无以名状。他本以为自己这次兜转回来,能有机会向方长史证明只有无所畏惧者才能击败无所畏惧者,却没想到在博陵军精确流畅的攻击面前,少数几个人的勇敢根本左右不了全局。他忽然很庆幸自己在年初选择了投降而不是在山中硬撑,如果当时拒绝了招安的话,他明白自己的结局将躺在脚下那些长白军死士一样,悲壮归悲壮,除了悲壮之外什么也剩不下。那是近四万人啊,其中不乏身经百战的老江湖。王须拔自问如果当年自己麾下的大燕军与这些人交手,顶多也是个不胜不败的平局。而五千博陵精骑在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内便将这四万义军踏了个土崩瓦解。眼下战场上除了零星的几小撮人还在垂死挣扎外,居然再找不到一面还在直立的义军战旗!他讪讪地看了一眼紧跟在自己身侧的方延年,罩在面甲下的嘴巴动了动,想说句道歉的话,却实在拉不下脸来。方延年好像与王须拔心有灵犀,伸手推开面甲,给了王将军一个客气的微笑。“注意身边!”王须拔长槊连刺,将一名从尸体堆上跃起来试图偷袭方延年的喽啰兵挑飞上半空。这个他终于找回了些面子,鼻孔中轻轻哼了几声,牛铃大眼笑成了一双月牙。长白军最后的抵抗迅速被消解,所有喽啰都开始溃逃,把背送给博陵精骑,任凭对方刀砍槊挑。“呜-呜-呜呜……”来自李旭身边的角声再次命令将士们改变战术,听到命令的具装甲骑开始减速,在低级将领们的指挥下缓缓向中军*拢。已经完成了射杀战场内抵抗者的轻骑兵们则将队伍迅速拉成了数条单纵长队,向牧羊人手中的长鞭一样,由远及近,将四散逃跑的喽啰兵们向铁骑的正前方驱赶。见到大势不妙,一些聪明的喽啰兵立刻放下了武器,跪在地上,双手抱头。轻骑兵们风一般便从他们身边跳过去,看都不看投降者一眼。一些吓破了胆子的家伙依旧撒腿向远处逃,骑兵们从背后冲过去,横刀借着马速斜斜地一抽,立刻在逃亡者背后抽开了条尺许长的口子!血带着热气喷向半空,逃命者居然丝毫感觉不到痛。他们依旧向前跑动,速度一点点变慢,随着血液的流尽,身体一歪,软软地趴在了泥地中,永远也爬不起来。“降者免死!”轻骑兵们持刀高呼,如苍狼逐鹿。“降者免死!”具装甲骑们排成双列横阵,缓缓向前推移。如林长槊前,瑟瑟发抖的喽啰兵们一群接一群跪下,个个如待宰的羔羊。第二章 背弃 (六 中)当最后的勇气丧失殆尽后,人的尊严也荡然无存。“饶命啊,军爷!”战败者们跪在同伴的血泊中叩头如倒蒜,鼻涕、眼泪混着血浆泥巴糊了满脸,看上去异常懦弱。但从城中冲出来的郡兵和民壮却不肯相信眼前的假象,就在半个时辰前,这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羔羊们还露出尖利的牙齿。他们的刀头上染满守城将士的血,他们的嚎叫声令整座城市战栗。他们这些天来在所城外造的孽,亦有尚未熄灭余烬记录得清清楚楚。隋昌附近数十个屯田点被毁,数以千计的房屋被拆,数以万计的无辜者被杀,这笔帐岂能轻易地抹去?泒水南岸的草屋都是流民们在屯田大使的组织下,一铲泥土一把汗搭建起来的。经历了多年的颠沛流离,好不容易看到些安宁的希望,而流寇们却将这些希望全毁了,这种罪行岂可饶恕?无须动员,城门刚开,整个城市的壮年男丁都主动跑出来帮忙。他们七手八脚,用脏兮兮的绳索将投降者挨个绑起来,扎成长串。而那些没有力气帮忙的老弱则从战场中捡起棍棒、树枝,冲着俘虏们劈头盖脸的乱打!“叫你抢我家牲口,叫你拆我家门板…….”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们边打边数落,“杀千刀的,你把我家的小猪吐出来!把我家的鸭子吐出来…….”“丧尽天良的,连门板都偷,你们还叫不叫人活了。你不叫我活,我也不叫你活!”仇恨的火焰四处蔓延,百姓们越想越气,个个两眼通红。“饶命啊,大爷!我也是被抓来的!”俘虏们又羞又怕,抱着脑袋哭喊求饶。百姓们却不肯轻易原谅这些破坏者,把一伙人打倒再地,又拎着棍子走向下一伙。专捡其中衣甲干净,身材越结实者下狠手。衣甲越齐整肯定官越大,官越大造的孽越多,所以打他也不会冤枉。狼和羊转换就在一瞬之间,先前是流寇们肆意劫掠,如今有博陵军在背后撑腰,百姓们自然也不会轻易罢手。听着四野里嘈杂的哭喊声,王须拔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难受。那些喽啰们在隋昌城外做过的事情,当年他曾经毫不犹豫地做过。其时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如今换了一个角度去看,却霍然发现所谓天道,只是自己糊弄自己的借口而已。非但读书人对此嗤之以鼻,寻常百姓也压根儿不相信。他们需要的是安宁的生活,而不是有人凭着一己好恶去随便破坏。他们屈于淫威,可能当时对你必恭必敬,一旦你落魄,便会被其像对待落水疯狗一样痛打……“杀千刀的,好好人不做偏偏当土匪!”“造孽啊,谁祖上缺了大德…….”听着一句句痛骂声,王须拔感觉那些棍子统统打在自己身上,痛得刻骨铭心,羞得无地自容。“如果我不是当初决断得早……”他将槊杆紧紧地握住,十指关节渐渐发白,他感觉头顶的阳光亮得扎眼,周围的血腥味浓得几乎令自己喘不过气…….“王将军,大帅命你带领本部骑兵留下帮助刘县令弹压俘虏,打扫战场。等咱们的步卒赶到后,再一同前往芜蒌汇合!”传令兵的声音在耳边猛然炸起,将王须拔的心思由梦魇拉回现实。“唉!末将遵命!”王须拔伸手抹了把冷汗,慌慌张张地从对方手中接过令箭。按既定计划,骑兵们会在击溃敌人主力后,会尾随溃军进行追剿。杨义臣老将军带着其本部兵马正堵在滹沱水岸边,那里将是入侵者最后的归宿。那将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王须拔知道李旭是在照顾自己,揣好令箭后,向中军透过感激的一瞥。他看见大将军高高地举起了手中长槊,正微笑着向自己点头!“末将遵命!”王须拔也将手中长槊举了起来,大声回应。平素李旭的话不多,但每每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令人舒坦无比。“大将军相信我,我已经不是土匪了,不是!”他欣慰地告诉自己。然后在方延年的协助下,率领本部三百铁骑脱离大队,在战场中央结阵备战。“把我家的小猪吐出来!把我家的鸭子吐出来!”周围叫骂声依旧,听在人耳朵里不再尴尬,反而平添了几分亲切。“等安定下来,我也回涞水河边养几头猪。”一边警觉地监视者战败者的动静,王须拔一边幻想。作为对他这个级别的武将酬劳,博陵军在涞水边给王须拔分了一百二十亩水浇地。如今那些田地正由他的本家叔叔和几个雇佣佃户清理,明年开春后便可以播种。一百二十亩良田的产量,除了家里几口人嚼裹外,能剩下足够的余粮养些牲口。让整个日子都好起来,让家里的女人每天脸上挂满幸福的笑容。那个梦近在咫尺,无论谁想破坏,王须拔都要跟他拔刀。想着这些,他觉得有股暖流融融于心,眼前的秋光一下子变得分为绚丽。直到太阳落山,郭绚和赵子铭二人才分兵率领着涿郡郡兵和博陵军步卒赶到了隋昌城外。得知冠军大将军已经带领骑兵去追亡逐北,几位将领拒绝了入城暂歇的邀请,决定连夜带领弟兄们赶过去,以便在攻打芜蒌的战斗中能充当主力。“不能把战功都给骑兵们立了,咱们总跟在马屁股后面吃土!”涿郡通守郭绚迫不及待地提议,“与杨老将军汇合后,不算收拾孙大麻子浪费的功夫,大将军渡过滹沱水至少也需要一整天。咱们连夜追上去,刚好能利用上弟兄们留下的浮桥!”“对,大将军对咱们仗义,咱们也不能给他丢了脸。追过滹沱水去,让杨义臣看看,到底什么样的军队才堪称精锐!”刚刚升职为归德将军的柳屹大声附和。他和吕钦等几个从雄武营投过来的军官在博陵军中一直颇受重用,心怀感激之余,总想能做一些事情来报答李旭的知遇之恩。“既然附近逃散的流寇不多,也不必留下太多的弟兄恢复地方秩序!”绷着脸的军司马赵子铭想了想,也倾向于连夜赶往下一个战场,“命令伙夫晚上给弟兄们加一顿全肉餐,告诉大伙儿吃饱了肚子后抓紧时间赶路。如果能把高士达和刘霸道两个堵在饶阳和芜蒌之间,两年之内,肯定再没有盗匪敢入咱们六郡一步!”“对,让他们知道一个怕!”其他将领也纷纷表示赞同。携百战之威的他们根本不认为世间还有其他兵马是博陵军的对手。“这群流寇声势不小,其实就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劣货,早拾掇完了早回家抱孩子,省得冬天来时还在外边跑!”“可,可本县仅剩了一千乡勇,押在城外校场里的俘虏就有一万六千多!”半天没机会插言的隋昌县令王九德听闻众人立刻就要做出连夜拔营的决定,苍白着脸提醒。下午在博陵精骑刚刚离开,便有胆子稍大的俘虏企图煽动闹事!亏得王须拔当即立断,带领三百铁骑直接把带头者砍死了,才避免了另一场灾祸。“难道放了他们,他们还不肯走么?”赵子铭的眉头耸了耸,两眼猛然放出一到寒光。博陵军对待流寇向来是俘虏了之后,稍做教训便勒令他们各自回家屯田。而博陵周边六郡的流寇事后也的确大部分都重新过上了安分守己的日子,便不再出头胡闹。很少有战败者像王九德说描述的这样,得到了宽恕后,居然不思感恩。“各位将军可能有所不知,他们都是一群惯匪,和夏天时受招安的本地流民不一样!”县令王九德偷偷看了王须拔一眼,苦着脸汇报。“咱们本地的流民,都是被形势所迫才上的山。乡里乡亲,怎么着都念着感情!”他尽量选择词汇,以免碰触到王须拔的心头之痛。“但这伙人却是千里迢迢跑来打劫的,没捞到好处就让他们回家,他们自然心有不甘。你看看他们这些日子把隋昌糟蹋的,除了打地基的石头搬不走,其他能搬的东西一点儿渣都不肯剩!”“是这么回事儿。城外的所有屯田点儿都给他们破坏了,春天大将军刚刚命县里出丁帮百姓盖的那些草房,被这帮缺德玩意儿一把火全烧了!”县尉杜大安是个因伤退役的老旅率,没读过什么书,所以说话直来直去。“咱们如果毫不追究就放人,下次他们肯定还会前来打劫。反正捞一票是一票,被抓了后投降便能平安回家!”“就这么放了他们,县里的百姓也不答应!”几个主簿七嘴八舌。他们的庄子都在城外,虽然大部分物资及时撤回了城里,但家族的损失依然不小。听着周围的议论声,王须拔的脸色看上去有些青。他同情那些俘虏,但却无法否认县令和县尉指控的都是事实。当年他麾下的大燕军对民间搜刮得也非常狠,却远没到了连门板和窗框都要拆的地步。而战后从土匪营垒中收缴回来的物资中,锅、碗、瓢、盆居然占了一大半,土匪们的贪婪程度让他这个当过流寇的人都觉得汗颜。“他们下午还试图再次作乱!亏了王将军在才没出事儿。如果几位将军执意要走,烦劳将这些流寇也押走!”县令王九德拱起手,对着几位主将团团作揖。“否则他们再闹起来,阖县老小都有灭门之祸!”“那还不好办,咱们晚饭后将俘虏押到河边去!一刀一个,直接送回老家!”吕钦听得怒不可遏,手按刀柄,大声说道。“对,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说不定下回他们还来!”郭绚大声响应。他原来便不主张一味地怀柔,今天见有人在自己之前提出了杀人立威的建议,巴不得立刻就将其变为现实。“得手便发财。战败了还能捞到回家路上吃的干粮。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咱们要是真把他们给放了,这群白眼狼不知道下次能招来多少同伙!”张凤城、周康等科举出身的主薄、参军们也纷纷建议。博陵六郡是他们的老家,为了避免家园再度遭受劫难,他们不介意对敌人采取一些非常手段。“可大将军从未杀过俘虏!”王须拔看到大部分人都开始响应将俘虏全部斩杀的建议,着急地向军司马赵子铭求救。对方在博陵军中地位极高,他说一句话,抵得上吕钦等人说十几句。“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令王须拔非常失望的是,向来对大将军的命令毫不违背的赵子铭今天也转了性,居然冷着脸,说出了一句令他似懂非懂,但心凉无比的话。“大将军知道后,恐怕会震怒!”长史方延年明白赵子铭话中的含义,犹豫了一下,低声提醒。“大将军还不知道从洛阳传来的消息!”赵子铭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在渡过泒水前,已经近一个月没回博陵的他收到了郡守张公艺转来的急报。打开急报后,在场所有将领都惊得倒吸了口冷气。这也是今晚诸将杀心大起的首要原因之一。素来对流寇仁慈的张须陀老将军在一个多月前阵亡了,其头颅被瓦岗军悬挂在山寨的旗杆上,官军至今还没能将其抢回。如果大将军知道张老将军死于流寇之手,他会不会还给敌人怜悯?赵子铭不敢保证李旭怎么做,但他必须保证的是,即便大将军倾六郡精锐南下复仇,短时间内,也没人敢窥探他的老巢。这是大伙共同的家园,无论谁来侵犯,都必须付出代价。第二章 背弃 (七 上)对芜蒌城的强攻在第五天早晨开始。两路隋军在一个多月的并肩作战过程中已经习惯了彼此的作战风格,因此配合得相当默契。最先发威的是府兵所携带的那些小型攻城弩。这些由木头和牛筋制成的杀人利器只有两百余斤重,仅以一匹驮马便能搬运。杨义臣麾下没有多少骑兵,但用来运输各种攻城器械的驮马却养了四千多匹。士卒们将攻城弩的部件从马背上卸下后,转眼之间便将其重新组装完整。随着杨义臣一声令下,数百支八尺多长的弩箭立刻在芜蒌城头砸起一串黄色的烟雾。“啊―――”“啊―――”随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守城的喽啰兵们像放纸鹞子般被弩杆带着从垛口后飞起来,在黎明的天空下洒出点点血珠。由于最近刚刚下过雨,所以天空被洗得很蓝。而那些红色的血珠被蓝色的天空映衬得更加清晰,几乎滴滴可见。早晨的旷野很安静,清晨的微风将惨叫声送下城头,中间还隐约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叹息。紧接着,是凄厉绵长的号角,声声如歌。大队大队的弓箭手在大队大队的盾牌手保护下快步上前,趁着守军被强弩压得无头抬头的机会进入攻击位置。下一个瞬间,角声嘎然而止,潇潇风声成为战场上的主旋律。天空骤然一暗,然后又骤然一亮,数以万计的羽箭滑过数万条漂亮的弧,呼啸着飞上城头。守军奋力反击,一边狼狈躲闪着从天而降的雕翎,一边寻找机会从垛口后射下冷箭。但他们的反抗在攻击者面前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很少有隋军被流矢射中,偶尔有一两支羽箭偷袭得手,也被厚厚的铠甲所阻挡。杨义臣素有爱惜士卒之名,因此他麾下担任主攻的精锐通常都身穿重铠。而作为他的敌人,待遇就不那么美妙了。老将军素来讲究战时不留活路,战后不留俘虏。流寇们的抵抗非常顽强。他们趁着隋军攻击的间隙,不断地顺着城中的马道冲上城头,推开尸体,填补战死者留下的缺口。而缺口很快又被强弩和羽箭再度砸开,更多得喽啰兵们奋不顾身地再度扑上,无止无休,循环往复。战死者的血很快积满了城墙,顺着土坯的缝隙缓缓下淌。远远地看去,整面城墙都好像在流血。那些血在半途中被干燥的土坯吸收,颜色慢慢变暗,变黑。还没等旧的血液彻底凝干,新的血浆又快速淌下来,在浓重的黑色上面,再添一笔的殷红,狰狞耀眼。“嘣、嘣、嘣”弩车的射击声简短有力,像重手在鼙鼓上敲出的节拍。“铮、铮、铮”弓弦的震颤声清脆细弱,如同春天里的鸟鸣,或新婚燕尔的窃窃私语。在鸟鸣、私语和鼙鼓声中,太阳慢慢升了起来,升了起来,升了起来,将万道的秋光照在每个人黑色的头发和黄色的皮肤上,无论这一刻他们是官军还是强盗,无论这一刻他们是死是生。黑色的头发和黄色的皮肤,满是皱纹,刻满生活的艰辛与愁苦的脸。这种脸在河北大地上很常见,城上城下都难逃其外。而今天,城上城下的黄色面孔们却在想方设法夺走对方的性命,仿佛彼此之间真的有血海深仇,仿佛彼此之间真的不共戴天。“擂鼓!”看到身后的太阳已经足够高,杨义臣大声下令。昨夜跟李旭协商后,他选择了芜蒌城东侧作为第一突破口,而李旭则负责带领博陵军围住其他三面城墙,并在流寇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东边城墙上时,把握另一个破城机会。对攻城者而言,有选择的攻击,可以将全部力量集中在一处。对于守城者来说,他们不但要对付来自城下的威胁,而且要躲避正射入眼睛中的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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