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跟上,别拜了,死人不是你大爷!”一名小头目冲着正在向死者施礼的喽啰兵屁股后踹了一脚,喝骂。“死者为大,拜一拜免得阴魂来寻咱们的晦气!”挨了踢的喽啰兵讪讪地爬起来,一边跑,一边媚陷地向顶头上司解释。“鸟,咱们人肉都吃过了,还怕一个骨头架子。”小头目的口水四散喷出,落在冰甲上立刻被冻结成珠。“你放心,鬼也怕恶人。咱们这伙人,是阴曹地府也不敢惹的。只要把刀握在手里,只有咱杀人,没东西能害咱!”“将军说得极是,将军说得极是!”小喽啰不敢顶撞上司,连声答应。同时用已经冻僵的手指紧紧握了握刀柄,以便从中吸取一些力量。“可我听说窦老大去年跟咱家大王打过招呼,说南宫城受他的保护!”另一名资格稍老些的喽啰兵却不能理解“将军”大人鼓舞士气的说辞,忧心忡忡地议论。“鸟!”小头目对人体某个部位兴趣极浓,几乎每句话都以此开始,“窦建德又不是咱们的二爹,他的话咱们为什么要听。况且他窦老大再牛,还不得听高士达的。高士达都不敢对咱家大王指手画脚,他窦建德凭什么管咱们的闲事!”“那倒也是!”老喽啰对小头目的话不以为然,嘴上却不得不应承。“姓窦得爪子伸得太长,早晚得被咱家大王剁了!”小头目伸出手来,在空中虚劈了一记,以壮自家声威。窦建德和高士达是活跃在河北的另一大股势力,活动范围从涿郡一直到平原。与张金称、魏刀儿等人的行事风格不同,窦建德和高士达二人更喜欢将自己打造成侠盗形象。他们攻占城市后不抢百姓,而是打开府库,将里面的绸缎和米粮分一部分给无家可归者。对于一些距离自己老巢高鸡泊比较近的城市和村寨,他们每年定期收两次保全费,数额和官府征收的赋税大抵相同。如果对方肯按时缴纳,窦、高二人便对其他各路绿林豪杰们宣称此城受他们保护,严禁有人再去滋扰。因为同在绿林道上混,所以平素张金称还比较给窦建德面子,轻易不进入他的势力范围打劫。但眼下不同了,窦建德和高士达二人新败于虎贲中郎将王辨之手,自保的能力似乎都没有了,哪还有资格为别人提供“保护”?群贼不再吵嚷,埋头继续赶路。这是一次蓄谋以久的行动,天气虽然差了些,但也给大军的动作增添了许多胜算。经历了两年多的贼来兵往,官道两旁的大部分村庄都不复有人烟。而那些结寨自守的堡垒,也不会在这种鬼天气里派人出来收拾土地。所以,张金称基本可以确信,麾下这群弟兄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扑到南宫城下。只要在临近郡县的援兵赶来之前将城门撞开,衣服、粮草、金银细软……,种种急需的物资就都能得到补充。他们顺着官道迤逦向北,片刻也不敢停歇。队伍中不断有人摔倒,如果有力气爬起来,众喽啰们便增予其一阵哄笑。如果倒下去的人不幸摔伤了骨头,或者被冻得没了力气,众喽啰们也不会施以援手。大伙都是有了今天没明天,死早死晚差不多。况且伤者在攻城时出不了力,城破后还要浪费一份钱粮。“其实,我觉得窦老大的办法更好。至少不用大冷天这么跑!”有人跑得实在太累了,吐着满嘴的白沫嘀咕。“鸟,那是他当初实力够大。几个县城不得不给他送钱粮。他以为自己可以像官府一样,百姓哪个不把他当个贼。平素无论多恭顺,只要官兵一来,立刻跟他翻脸!”“倒也是!”议论者附和了一句,转眼又没了声音。作贼就是作贼,义贼也好,恶贼也罢,在百姓眼里总之取代不了官府。这次窦建德和高士达二人之所以栽到王辨手上,不就是因为不够狠,吓不住那些两脚羊么。官府在前边打,各堡寨的壮丁在旁边替官兵呐喊助威,送粮送水,即便是瓦岗军碰到这种情况,也未必扛得住!“鸟,什么也是,窦建德那套根本就是一厢情愿!”小头目将佩刀拔出来,于风雪中舞出几个刀花,“这年头,要么被人杀,要么杀人。没有旁的道,谁死了都别喊冤!”不被人杀,就得杀人。罗嗦了一路,他最后这句话对底下人鼓舞最大。杀两脚羊,杀官军,杀不同绺子的其他喽啰。张大王的寨子和地盘,不就是这样杀出来的么?“杀,杀进南宫城去,要什么有什么!”有几个骑马的士兵从队伍前头跑回来,大声鼓动。“杀!”“杀!”“杀!”挂着霜的横刀,铁铲,木棒被纷纷举起来,在风雪中形成一堵移动的丛林。丛林下,一双双红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狂热。第一章 雷霆 (一 下)南宫城并不遥远,在大部分喽啰都没累趴下之前,青黝黝的城墙便映入了群贼眼底。这个弹丸小城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几乎毫无防备,城头上没有出现郡兵,天地间也没响起警报。惊惶失措的百姓甚至连城门都忘记了关,就任由其四敞大开着,犹如一张黑咚咚的嘴巴!“好大的风啊!”张金称的两个儿子张财和张宝大喊一声,争先恐后地要求打头阵。“爹您歇着,我先去头前替您开道!”“滚,这次轮到我过瘾了,上次就是你捞了头一口!”两兄弟各不想让,马头并着马头,只待张金称一声令下,就要先比试比试坐骑的脚力。土匪有土匪的规矩,城破后,第一个入城者及其所在部队可分得城内十分之一的财物。城中所有的漂亮女人,也由这群“功不可没”的家伙先挑。因此,碰上没有反抗力量的肥羊,张氏兄弟不吝啬表现一下自己的勇气。“杀!”“杀进去,人伢不留!”大小喽啰们忘记了急行军的疲惫,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呐喊。眼前的城市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女人,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大伙的目光穿透破旧的城墙,仿佛已经看见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耀眼生花的金银,还有血,让人感到兴奋而又刺激的血。但张金称的表现却非常令群贼失望,像突然被蜜蜂蛰了一下般,他的两道扫帚眉紧紧地皱成了一个疙瘩,一双三角眼也同时眯缝起来,“所有人,立刻列阵。按照老子平时教导你们的,整队。张财,你带领骑兵去左翼。张宝,你带领骑兵护住右翼。张金利,你带领盾牌手护住中军,大伙不要慌,向后转,咱们大步后撤!”“大当家,你说什么?”几个其他头目无法接受这样的命令,跳起来,抗议。大伙在风雪里两个白天加一个晚上,好不容易才抵达南宫城下。鸡毛都不抓一把便撤了,回去后在江湖同道面前这脸往哪里搁?“变阵,传令。全体后撤!”张金称没时间跟麾下这群笨蛋解释,厉声怒喝。屈于他平日的淫威,传令兵慌忙抓起一只号角,用力吹了起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令人失望的角声从中军传向两翼,伴随这张财、张宝两兄弟的叫嚷,“变阵,变阵,后队变前军,前军变后队。缓缓后撤,不要慌,后撤!”“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有气无力的角声中,大小喽啰们互相推搡着,转换阵型。有的人尚不甘心,一边原地打着旋,一边向城门方向张望。他们无法理解到底出了什么变故,居然让大当家下令放弃了这即将到口的肥肉。难道对方早有准备?有准备又能怎样,难道这座弹丸小城还能藏着天兵天将么?“大声点,没吃饭啊你!”张金称见自己的队伍动作迟缓,气得冲着传令兵就是一记皮鞭。“呜--呜呜――呜呜!”这回,号角声高亢有力了许多,也齐整了许多。却不是从传令兵手上响起来的。无数喽啰们闻声抬头,看见敞开的城门中,高高地挑出了一杆红色的战旗。“呜呜――呜呜――呜呜!”天地之间,仿佛有数百支号角在呼应。城东、城西、群贼的后背,两翼,无数杆红色的旗帜如寒梅般在风雪中绽放。大地在摇晃,城墙在摇晃,头顶上的彤云仿佛也在摇晃。令人战栗的感觉从脚下涌起来,瞬间传遍喽啰兵们的全身。吓得他们一个个两腿发软,脸色比身上的冰霜还要苍白。“官军!”张宝听见自己已经变了调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诅咒。立功的机会来了,敌人的数量足够他“过瘾”,数以万计的骑兵,穿破雪幕,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不要慌,不要慌,整队,整队!原地列阵!”张金称也有些慌了,声嘶力竭地叫嚷。两条腿的人无论如何跑不过四条腿的战马,如今这种情况,他只能先硬扛一阵,挫一挫官军的锐气再做打算。否则,弄不好今天这数万弟兄就得全军覆没!喽啰兵们惊惶失措,根本听不进去主帅的将令。官军身上的杀气太重了,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支队伍都重。除了号角声和马蹄声,对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其他响动。但正是这样,才使得他们愈发显得可怕。就像一股股洪水,一道道山峰,他们压过来,压过来,压得群贼双腿颤抖,身子摆得如风中柳叶。“鸟,怕什么,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关键时刻,又是几个小头目替张金称稳定了军心,“咱们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啊。列阵,列阵,大伙并肩子上!”追随了张金称多年的老班底们扯着嗓子呐喊,凄厉,绝决。“合子,并肩子。二十年后还这么大个,吃香的喝辣的!”“抢了他们的马,进城,抢光了城里的女人。把男人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疯狂和勇气相伴而生,群寇叫嚷着,互相推搡着,在灾难面前慢慢恢复镇定。四万余人紧紧地缩卷成了一个团,以张金称为核心,盾牌手在外,弓箭手居中,长矛手,如果他们手中的木棒也可以被称作长矛的话,站在盾牌手和弓箭手之间,将削尖的矛锋架在同伴的肩膀上,指向来犯之敌。这是一个可以令骑兵冲击失效的刺猬阵列,与各地郡兵交手的时候,张金称曾经运用过,并且创造过胜利。“击鼓,挽弓!”张金称见自己队伍慢慢稳定下来,伸手扯下挂着两根狐狸尾巴的皮盔,大声命令。低沉的鼓声立刻在他身边响起,几个山贼中的少年奋力挥舞着鼓锤,将令人血脉沸腾的节奏传遍全军。“长白山下好儿郎!”有人扯着嗓子唱道,“纯着红罗绵背裆。”有人大声呼应,声音里充满愤怒,充满绝望。“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千百人齐声高歌,居然压过了万马奔腾的气势。红着眼睛的群寇们举起刀,挺直身躯,心神一片宁静。随后,萧萧的羽箭声猛然炸响,成为战场上的主旋律。群盗们凭着愤怒而战,羽箭乱如飞蝗。骑兵们引弓还击,羽箭急如暴雨。无人退缩,官军们非常勇敢。群盗也有自己的荣誉。鼓声、风声、马蹄声、号角声,交织在一起,对于生与死之间博杀的双方而言,甜美如歌。“加速,加速,不用瞄准,别停,别和他们纠缠!”李旭被十几个亲兵保护着,带领数千骑手从刺猬阵之前跑过。边军们还没有完全适应他的指挥风格,无法将奔射战术发挥出最大威力。但用来对付铠甲单薄的流寇已经绰绰有余,飞奔中的骑兵将弓箭尽力砸向人堆,然后拨便马头,他们没有直接用马蹄踏阵,而是绕开,飙远,与从不同方向杀过来的自己人交错而过,然后再度回转,于敌军羽箭射程外重新整队,发起另一轮冲击。流寇们疏于训练的射艺很难给骑兵造成大的伤亡,大部分从刺猬阵中射出来的羽箭都被高速奔驰的战马甩在了身后。仅仅又数十支侥幸命中,却造不成正射效果,被铠甲一阻,马速一带,立刻失去了力道。受了伤的官兵不做任何停滞,跟着大队奔向远方。张金称圆圆地瞪大了眼睛,他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结果。数以万计的骑兵们在围着他的圆阵兜***,麾下弟兄们每人至少放了五矢,他却几乎没看到对方有人落马。而就在他身边不远处,几名擂鼓的少年已经倒下,血淌满了摆放牛皮战鼓马车,袅袅白雾升腾,仿佛一个不甘散去的灵魂。这是张金称从来没见过的战术,狠辣诡异。只用了两个来回,坚如磐石的圆阵已经出现了无数缺口。可敌人并不想从缺口中进行突破,他们还没过够单方屠杀的瘾。风一般脱离,风一般折返,循环往复,连绵不断。每一轮,至少都让数以百计的喽啰们倒下,每一轮,都像铁锤般摧残着喽啰兵们的士气。“举盾,举盾过顶。弓箭手,弓箭手瞄准马射!”张金称无法确定自己的应对方法是否得当,但这几乎是他能想出的唯一办法。如果有大批的战马倒地,敌军的攻击节奏就会被打乱,喽啰兵们就有机会还手。可惜,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梦想,射向战马的羽箭和射向人的一样被对方用高速移动甩开,喽啰们挽弓的手臂已经开始发抖,落马的敌军尚不足百。张金称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了。这是一个非常响亮的名字。传说,此人身经百战,却一次都没有败过。他慢慢将手伸向了自己腰间的横刀,脸上的笑容沉醉而疯狂。第一章 雷霆 (二 上)自从提刀造反那一天起,张金称已经忘记了“怕”字怎么写,可今天,他却觉得心里非常恐慌。他不想去面对那个传说中的大隋第一勇将,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武艺不如,而是出于一种难言的愧疚。如果双方一碰面,也许立刻能戳穿彼此的原来身份。他张大当家不在乎于别人面前被打回原型,却不愿面对此人那纯净如水的目光。记忆中,那道目光充满了人世间的纯真,充满了温暖,充满了对同类的关心。这些都是张金称早已抛下的东西。在提起刀的那一瞬间,他烧了房子,毁了地里的庄稼,赶走了多年相濡以沫的妻子。他已经把自己和过去一刀割裂。包括两个儿子都是后来认的,而不是他自己的亲生。而敌将的目光必然如利箭,再结实的铠甲也难以防备。张金称突然很后悔自己不该贪图南宫城的粮草而前来冒险,如果事先把官军首领和无敌勇将的姓名联系起来的话,他肯定会考虑考虑自己是否还继续北进。可他麾下的斥候是个糊涂虫,只告诉了有一伙来自汾阳的边军进驻博陵,却没打听清楚这支边军的主帅姓李名旭!现在,想什么都晚了。他必须带队主动迎战,用麾下仅有的两千骑兵缠住敌军。然后再命令所有步卒伺机押上,利用自己一方人数的优势与敌军展开混战。如果这两步安排都得手的话,今天大伙还有机会脱身。如果任由对方一刻不停地射下去,麾下弟兄们捱不过半柱香时间便面临溃散。张金称率领着自己的亲卫,从本阵中快速杀出。两个义子张财和张宝各带领百余命兄弟死死护住他的左右两翼。三队骑兵呈“品”字型,快速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队敌骑。但对方却不肯挺身迎战,而是飞快地放松已经开满的弓弦,风一般远飙。然后一边扯开彼此之间的距离,一边不断回头施放冷箭。以这种方式交手,农民军很吃亏。虽然他们也骑在战马上,但对方是边退避边回头射,远远看去,张金称父子就像刻意凑到对方箭尖上般。“加速,加速,不要还手!”张金称气急败坏地咆哮,禁止麾下弟兄再耽搁更长的时间,“贴上去,贴上去跟他们以命换命!”他感觉到自己的嗓子眼里在冒烟,眼睛里也在喷火。与对方在奔驰中对射,张金称绝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麾下弟兄手中的弓远不如官军精良,胯下的战马也多为拉车用的,速度和耐力都不可与官军所乘同日而语。他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自家弟兄的一个弱点,身上的皮甲单薄。因为单薄,所以对方射来的冷箭很容易就在他麾下的弟兄中制造巨大杀伤。但同时也正因为单薄,胯下牲口负重小,短距离内可以抵消体质上的不足。不断有人在奔驰中落马,然后被自己人踩成肉泥。惨叫声此起彼伏,中间还夹杂着羽箭射入肉体的“噗噗”声,以及无主战马的悲鸣。张金称无法回头相顾,只能伏低身体,将坐骑的体力压榨到最大。“加速,加速。保持队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像在哀嚎,同时也听见留在本阵中的兄弟张金利吹响了全面出击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角声高亢起伏,宛若龙吟虎啸。这意味着骑兵们的牺牲没有白废,官军的攻击节奏已经被打乱了!骑射手无法再像原来那样好整以暇的轮番进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随着角声响起的还有战鼓,落在血泊中的鼓锤又被其他喽啰们拣起来,拼命擂响,以壮己方声威。从突然打击中缓过神来的喽啰兵们踏着鼓声,快步跟在战马踏起的烟尘后。他们的圆形刺猬阵突然从正中央探出一个尖,然后凸起部分迅速拉长,扩粗,像一条冬眠中醒来的毒蛇,慢慢探开蜷曲成团身体。舌信吐处,正指着一伙官军。而猎物依旧在快速退却,从未打算迎战。张金称知道自己已经突前太多了,狡猾的敌军明显采用的是诱敌深入战术。他很奇怪敌人对方将战术调整得居然如此顺畅,从自己领兵出击到现在,战马不过跑出了两百余步,而对方却像事先已经预料好了般,整个军阵从中央凹了道深深得沟槽。沟槽正对着张金称的马头,导致他和他麾下的弟兄找不到任何人拼命。而张财和张宝所在的两翼已经和敌人开始了厮杀,他们被从两侧收拢过来的敌军夹住了,要么转头逃走,要么以少击多。“加速,继续加速,别管两翼!”张金称举起横刀,厉声怒喝。对方明显打得是两翼包抄的主意,他刚好将计就计。敌阵已经变成了钩型,还有很多骑兵从远处兜回,不断加固着队伍的厚度。张金称打算从“钩子”的大拐弯处砸下去,将对方的阵型彻底砸断。一排羽箭迎面飞来,数量不多,但射得又准又很。其中一支被张金称用横刀磕飞,两支擦着他的肩膀而过。他的身后和侧面立刻响起了惨叫声,有人落马,有人受了重伤。为了避免被自己人踩烂,受伤者忍住痛,双手死死的抱住马脖颈,继续前奔,血在路上淋漓满地。没等张金称看清楚自己的损失,又是一排羽箭,更密,更急。他身边的护卫倒了下去,紧跟着落马的是传令兵。张金称用刀尖从对方空荡荡的马鞍子上挑起号角,甩给自己的左手,举在腮边,奋力狠吹。“呜呜――呜呜――呜呜!”这是催命的号角。对方已经射了两轮,张金称绝对不给敌人第三次开弓的机会。贴在马背上的喽啰兵们闻令摸出横刀,甩开胳膊,举平手臂,刀光如镰….“轰!”付出了数百条生命后,群贼们终于和官军撞到了一处。声如惊涛拍岸。伴随着人喊马嘶,鲜血一下子溅起数尺高,在半空中绽放出一朵艳红色的牡丹,然后缤纷落下。那是生命之花,每一片花瓣都代表着一个不甘心的灵魂。生也绚丽,死也灿烂。所有人的动作在张金称眼前瞬间变慢,他看到白刃割破铠甲,砍入皮肉,切断骨头。看见自己人和敌人交替着落马,然后,所有视线被横飞的血肉所遮断,眼前只剩下一片夺目的红。张金称确信自己的队伍击中了敌阵最薄弱处,如愿完成了既定的,将对方的骑兵纠缠住的目标。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所付出的代价竟然比预想中高出了好几倍!他的两翼已经齐齐地被敌军切下,义子张财和张宝陷入苦战,和中军彼此再不能相顾。而追随骑兵冲上前的步卒则半途中却被突然迂回过去的敌方骑兵切成了数段,每一段的人数都比对方多,但每一段几乎都是被敌人压着打。战斗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张金称已经不能再做任何战术调整,他只能拼一步算一步。身边卫士陆续和官军交上了手,互有损伤。一名身穿旅率服色的敌兵穿过人群,向他扑来,张金称挥刀迎战,二人战马盘旋,前蹄相互乱踢。刀光闪烁,那名旅率扫向了张金称的胸口;张金称在马背上快速仰头,将对方的刀锋贴着鼻子尖让了过去。他的眼睑感觉到了森森的凉意,额头上起了无数小疙瘩。没等对方将招术用老,张金称大喝一声,身体在马背上横着打了个旋子,一脚正中敌人软肋。他听见了肋骨碎裂的声响,然后坐正身躯,带马踩向在地上翻滚挣扎的对手。几名官军士卒争相杀上,逼住他的战马。下一个瞬间,张金称的亲兵也扑将上来,死死顶住那些官兵。双方拔刀互砍,为了救一个人付出更多的生命。那名旅率挣扎着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在无数马腿之间向前跑了几步。然后,他凭着听觉判断出身边的一匹坐骑上乘的是敌军,扑上去,抱住了那个人的大腿,用力下扯。马背上的喽啰不得不回刀自救,用力砍向此人的后背。一刀,两刀,三刀,受了伤的旅率发出狼一样的长嚎,浑身上下淌满血,却硬生生地将喽啰扯下了马鞍。两人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厮打,惨呼连连,然后突然分开,在血泊中翻滚,远离,相继停止了挣扎。“我要你们的命!”张金称看得双目尽赤,疯狂地冲向敌人。打了这么多年仗,他从来没看过如此勇悍的官军。在他的记忆中,贴身近战是官兵们最忌惮的,每次喽啰们逼上去,对方宁可暂时退避,都不愿意以命相换。而这次,敌人比他麾下这些吃过两脚羊的喽啰还狠,还恶,还不怕死。他的麾下几乎要用两到三人才能换得对方一个,而只要不能将敌人一刀毙命,受了伤的家伙则会拼尽最后一口力气拉上一个喽啰垫背。“贼头,拿命来!”一名长相非常英俊的年青军官举槊迎住了张金称。槊锋如毒蛇,招招不离他的要害。张金称左挡右隔,狼狈不堪。他的近卫舍命相护,试图以多欺少。对方麾下的亲兵也向这里*拢,与张金称的护卫胶着成一个大疙瘩。战团外,马匹纵横,无数人魂归尘土。第一章 雷霆 (二 下)敌我双方刚一开始接触,旭子就敏锐地觉察到了眼前这支流寇和他以往征剿的那些大不相同。改进过后的草原骑兵驰射战术一直是他用以对付农民军的绝招,对方平素训练的粗疏和身上过于单薄的铠甲导致他们很难在箭雨中坚持半柱香时间而士气不散。一旦士气降低到底线,这些没有军纪约束的流寇们往往会放下兵器四散奔逃,根本身边同伴的死活。这几年来,从黎阳到历城,再从历城到瓦岗,凭借着驰射和骑兵突袭相互配合,旭子几乎没遇到过敌手。他所向披靡,百战百胜,敌人能在他面前保持平局都足以自傲。仅有的两次平局都发生在瓦岗军身上,第一次是于泰山脚下,他和秦叔宝所率领的一千余齐郡弟兄遭遇到了徐茂功所部瓦岗精锐,双方审时度势后选择了各让一步。另一次发生在运河边,程知节凭着个人的血勇及麾下士卒破釜沉舟的决心挽救了溃局。在旭子心目中,徐、程二人都是难得的英雄豪杰,他们二人率领部属挡住自己的骑兵突击理所当然。但残暴好杀的张金称显然不在他心目中的认可的范围内。于旭子眼里,杀师仇敌张金称不过是个头脑简单,为人龌龊的土匪流氓,这种人和他过去剿灭过的裴长才、齐国远等一样,最大的本领是欺负周边老实本分的平民百姓,与朝廷正规军作战,根本不堪一击!然而,战场的形势发展却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在骤然而来的打击面前,张金称部的确发生了混乱。但随后,这支铠甲残破,兵器参差不齐的队伍便向武装到牙齿的官军发起了反攻。李旭及时地调整战术,用骑兵将张部分割成数段。局部范围内,预料中的溃退确有发生,将近三分之一的流寇不战而逃。但留下来的将近半数的喽啰兵们在明知道胜利无望的情况下非但没有放弃抵抗,而是焕发出一种比胜负未分之前还强悍的战斗力。那些绝望的喽啰兵们各自为战,彼此无法做出有效配合。但每个人出手的招术都狠辣异常,根本不考虑自己的生死。那些人唱着各种各样的俚歌,有的欢快,有的悲壮,节奏一点也不整齐,但他们在全心全意地高歌,仿佛把死亡当成了一场即将开始的盛宴。“不要围住他们,放开一条缺口!”李旭不得不亲自冲到第一线,对战斗目的进行调整。全歼这支流寇队伍的代价太大,为了汾阳军的将来发展着想,他不得不给对手一个逃生的希望。传令兵把主帅的意图及时地用角声送了出去,正在试图将敌军分割包围的骑兵们闻令让开了向南的一面,给流寇们留出了一条足够宽的生存通道。让大伙始料不及的是,并没有更多的喽啰退出战场,敌人的动作越来约疯狂,如醉如痴。“先诛首恶,协从不问!”在探明敌军已经没有其他力量隐藏在附近后,李旭策马加入战团。眼前这种情况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参与过的虎牢关之战,当年的右武侯大将军李子雄就是凭着着一伙死士硬缠住了宇文述的中军和左翼,然后带领另一支兵马将隋军右翼生生击溃。若不是他及时做出了反击,宇文述的四十万大军差点被人数不及自己五分之一的对方打垮。事隔多年,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于他的眼前。张金称的部属训练程度远不及李子雄的麾下,但他们的脸上带着同样的决然。他们笨拙的战斗技巧在高速而来的骑兵面前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儿般不堪一击,他们顽强的战斗意志却像一头头受了伤的孤狼,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还对方以颜色。双方从开始接触到陷入混战不过是数息之间的事,但在这短短数息之间,流寇倒下了将近五千,汾阳精骑也战死了一千有余。这样的交换比例李旭无法承受,他训练一名骑兵至少需要半年多时间,而对方只要攻破几个堡寨,就可协裹数以万计百姓入伙。“大帅有令,先诛首恶,协从不问!”传令兵及时地将李旭的命令送遍整个战场。带队的校尉、旅率们闻令后再度调整战斗策略,放弃与普通喽啰兵的纠缠,优先照顾那些衣甲看上去比较光鲜的强盗头目。这次调整起到了一定效果,随着一个个头目和老兵的倒下,张金称部逃离战场的人越来越多。但留下来死战的却越发强悍。骑兵们每朝胜利接近一步,几乎都要付出几十名,甚至上百名袍泽为代价。“斩了那些战旗!跟我去砍了敌人的战旗”。李旭没时间再犹豫,策马急冲。他身边的将士轰然响应,以主帅为矛尖组成一个楔型攻击队列。刚刚痊愈归队的周大牛护在了李旭的左侧,雄武营来投的柳屹护住了李旭的右侧。从塞外归来司仓参军的张季急于立功,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紧紧地跟在了队伍的最后。“张参军,你成么?”与张季并肩而行的亲兵队正罗远关切地问。从对方青白的脸色上,他知道眼前这个跟主帅有很深交情,曾经押送大批财物从塞外丹归来的司仓参军肯定是第一次上战场。虽然此人的骑术很好,但拿刀的姿势明显有些僵硬。这是因为难以适应战场上的紧张气氛所致,当年他跟在远房哥哥罗士信身后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我发过誓要报答李将军!”张季的嗓音有些发颤。他尽力地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若不是当年他收留了我,我现在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你们行,我一定也行!”“把头压低,贴紧马脖子。小心流矢,如果受了伤,就向队伍边缘撤,千万别掉下马背!”亲兵队正罗远见无法劝张季离开,笑着叮嘱。他很喜欢自己这位同伴,与其他文职军官不同,这位曾经在塞外生活多年的参军大人身上带着一股塞上民族特有的率直。此人曾经与主将失去联系多年,却一直没有私吞主将的任何财物。这种品质在中原的商贩中也有,却绝不多见。他们二人跟在队伍的最末,冲入敌军之中。最前方的主帅所向披靡,整支队伍也锐不可挡。李旭奋力砍倒了一面战旗,周大牛和柳屹二人用战马踏翻了试图冲上前护旗的死士。陆续冲上前的骑兵们纷纷挥刀,将自己身边的喽啰兵们一一砍倒。流矢在他们身边呼啸,竹枪和木棒乱纷纷地从战马两侧闪过,犹如正在移动的丛林。李旭拨转马头,从丛林的另一侧冲了出去。整支队伍像长槊一般将敌阵刺穿,留下一地血肉模糊的尸体。“左前方!”李旭刀尖前压,指向另一面敌军的战旗。整支队伍如怒龙般转了个身,跟着他扑向正在负隅顽抗的另一伙喽啰兵。马蹄踏过被红血融化了的白雪,溅起万点粉色的泥浆。骑兵们屏住呼吸,高高地举起横刀。那面战旗下的头目也是个身经百战的老手,看到李旭策马杀来,非但不躲避,反而主动迎上前,以长枪和弯刀相对。“杀一个够本!”“老子已经赚足了!”大小喽啰们嚷嚷着,跟在头目身后举起木棒、镰刀。敌我双方很快撞到了一处,金属敲击声和人的呐喊声交织,红雾弥漫,给天地间所有事物镀上一层粉色。李旭只用两招便将那名头目砍倒,对方看上去年龄比他还小,在被长刀砍中脖颈的那一刻,满脸诧异。生命的迹象很快从他的脸上溜走,倒地之前,他张开了嘴巴,似乎想笑,但从口中喷出的全是血。“少当家!”张季听见有人在哭喊,撕心裂肺。那哭声却令他心里猛地一松,手中的弯刀也挥舞得愈发顺畅。因为处于队伍末尾,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在观战,很少有机会出手。偶尔有一两个倒霉蛋从战马旁边晃过,张季急挥弯刀,迅速在对方身上切开一道尺许长的裂口。部落里所有的男人都有上战场的义务,在草原上这些年,胡人的招术他没少学。一名已经受伤倒地的喽啰兵猛然坐起,抱着一杆削尖了木棒直戳他的马腹。张季猛提缰绳,坐骑直接从另外几名喽啰兵的头顶跳了过去。罗远将手中长槊一拨一突,直接刺穿那名喽啰脖颈。“跟上!别恋战!”他向张季招呼,然后二人摆脱那些喽啰,跟在主帅身后杀向下一杆战旗。和官军一样,流寇们也全凭旗帜来掌控队伍。随着一面又一面战旗被砍倒,张金称的部属明显发生了混乱。他们还在奋力苦战,却得不到有效的组织和指挥。平素里在队伍起到核心作用的老兵们一个接一个被杀死,剩余的小头目们威望和勇气不足,根本无法调度身边的弟兄。局势明显在向官兵一方倾斜,张季感觉到自家队伍遇到的阻力越来越小。他偷眼向前看去,正好看见主帅李旭挑开一把横刀。紧跟着,刀光一闪,那名贼人的脑袋高高的飞上了天空。“李将军!李将军!”亲兵中,有人为主将的勇武大声欢呼。“李将军!李将军!”张季跟着大伙高高地举起手中兵器,呐喊,欢呼,热血沸腾。“功名但在马上取!”这是很多人用来激励自己的座右铭。但放眼大隋,近二十年内能够凭借自身武艺,从寒门爬到大将军,大总管,郡侯位置的只有李旭一个。士卒们知道自己这辈子也未必能达到李旭目前的高度,但自家主帅的经历毕竟让他们看到了改换门庭的希望。这个希望不用太大,哪怕只有萤火虫尾巴光芒那么微弱的一点点,也足够鼓舞起人十倍甚至百倍的勇气。对于很多士卒来说,李将军三个字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们必胜的信心。同时还代表着他们的人生目标。他出身与我等相同,才华也未必出众。只是凭借不屑的努力和一点点际遇。“人不是牲畜,不需要名种名血!”很多年前,虎贲大将军罗艺曾经说过的话,在李旭身上得到了一一印证。对很多弟兄们而言,李旭现在就是他们的将来。换句话说,成为下一个李旭,便是他们的全部梦想。“李将军,必胜,必胜!”城头上,也有无数步卒探出半个身躯,和城下鏖战的弟兄们以同样的节拍欢呼。四下里涌起的欢呼声如阳光,刹那间穿透流寇们用俚歌组成的愁云惨雾。将光明和希望投下去,向战场中央深深地投下去。“必胜,必胜!”亲兵们举刀呐喊,跟在李旭战马后,在敌阵中往来冲突。流寇们依旧舍生忘死,但他们的抵抗力就像开了春后的积雪一样越来越单薄。“必胜,必胜!”大隋士卒们催动坐骑,风一样从敌人身边驰过,刀光闪亮,绽放出最绚丽的生命之花。“加把劲,让他们再不敢来!”李旭举刀,高呼。“砸烂他们的胆子!”周大牛、柳屹、张季、罗远等人大声重复,压过战场上其他一切噪音。刀锋扫过流寇们简陋的皮甲,切开败革,切断皮肉,切碎筋骨,夺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们所向披靡,无人能挡……一小队喽啰兵在几名老卒的率领下扑上前,试图扭转自己一方的被动局面。他们知道自己的武艺远不如对方,所以呐喊声里充满了绝望。黑风毫不客气地踢飞了冲得最快的一名悍匪,李旭用长刀扫倒了第二个。周大牛用马槊捅翻了第三个,柳屹的对手转身逃走,被他从后边追上,一刀砍为两段。敌军快速分散,骑兵们从背后追逐,血很快染红了所有人的铠甲,有流寇们的,也有他们自己的。但没有人喊痛,也没有人退出,他们跟在李旭身后不停地挥舞着横刀长槊,一张张苍老或稚嫩的脸也变得通红,就像喝醉了酒。没错,他们饮得是战争之酒,沉迷其中,不知归路。那一刻,每个人都体验到一种迷醉得感觉。高高在上,如漂浮于云端。云下,是血与火组成的战场。他们的灵魂看着自己和敌人博杀,为自己的英勇而骄傲喝彩。他们忘记了恐惧,忘记了疲惫,甚至忘记了自己身上刚刚添加的伤口。敌人变得弱不禁风,一推便倒。那些伸过来的长矛和横刀动作缓慢,破绽百出。他们只要探出刀去,便能收获胜利。而胜利的滋味是如此甘美,就像新娘被烛火映红了的双唇……张季不知道自己跟在李旭身后冲破了多少队敌军,他感觉到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一刻过得像今天这般畅快过。“怪不得仲坚叔宁愿刀头舔血,也不愿意再回塞外做富家翁。两种生活的差异的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他痴痴地想,同时感受着驰骋疆场的万丈豪情。“老子今天砍倒了至少六个人,可以册勋一转,如果运气再好一些的话,有可能官升一级,从司仓参军升到行军库槽。”他用刚刚熟悉的大隋军规精确地计算着自己的收获,虽然他的父母早就音讯皆无,家乡也早就毁于战火。但如果得知他已经踏入仕途的话,二老在天之灵也会露出笑容吧。他的好运似乎一直在继续,特别是跟在无敌主帅身侧。冲散了一伙贼兵,砍翻了其中领军者后,李旭带领着大伙又闯入了另一支做困兽斗的喽啰兵当中。这伙流寇的人数比先前的几伙都多得多,铠甲和兵器的质量看上去也提高了不少。李旭迎住领头的一名中年汉子厮杀,身后弟兄们也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一名嘴唇上笼着层焦黄胡须的老贼冲上前和官兵拼命,被张季用弯刀挡住。此人的动作很敏捷,发觉张季的兵器比自己手中的竹矛短后,就一直与他保持丈余的距离。老贼前窜后逃,说不出的讨厌。他用削尖的竹矛在马肚子旁乱点,逼得张季的坐骑来回乱跳。“拿命来!”张季怒喝,俯身挥刀,将刺向马腹的竹矛砍断了小半截。“去死!”他又接了一句突厥语,弯刀竖劈,将竹矛从中间劈裂。“斡,斡!”这次他喊的是牧马人常用的词汇,胯下坐骑闻声转弯,借着战马的冲力,他用弯刀泼出一道光,扫断对手的脖颈。“第七个!”张季心里默默地计算了一下,然后拨马去追大队。李旭已经带人奔向了下一个目标,眼前这伙喽啰兵还剩下一半,但旗帜已经倒了,几个大小头目被砍杀殆尽,再翻不起什么大浪。喽啰兵们却不愿意放弃这个落单者,从几个方向同时扑上前。张季用弯刀拨开了一把斧子,然后刀刃贴着对手的胳膊扫过去,在敌人胸口留下一道又深又长的血痕。瞬间,那道血痕裂开,敌人惨叫着栽倒于地。另一名手持长矛的喽啰呐喊着冲来,张季用力磕打马镫,从塞外带回来的契丹良驹长嘶一声,跃出丈许。敌人的长矛走空,张季快速拨转马头,冲向他,用战马的前蹄将其踏翻,然后挥刀砍向下一名拦路者。“张参军,别恋战,跟上大队!”亲兵队正罗远再度杀回来,替张季冲开一条血路。“由弟兄们收拾这些家伙,咱们的任务是跟上李将军!”一边与张季互相掩护着摆脱不甘心失败的敌军,他一边叮嘱,“李将军已经杀到强盗头子面前去了。那家伙有些本事,刚刚把崔郎将打下了马!”“他哪来的这么大能耐?”张季喘了口气,本能地追问。郎将崔潜的武艺他见识过,比汾阳军中大多数弟兄都高出不止一截。强盗头子能将崔潜打下马去,身手着实不可轻视。“什么本事啊,张金称这贼是平素吃人肉的,占了一个狠字而已!”罗远挥槊逼退一名“绊脚石”,气喘吁吁地说道。“你快点儿,别耽误功夫。咱们李将军的动作太快,去晚了就看不到他杀贼的过程了!”张季没有再搭腔,只是狠狠夹了夹马腹。强盗头子的名字他很熟,熟到听在耳朵里心脏就开始发颤。但他不认为那是自己熟悉的身影。“此人的儿子我不认识。”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同时恨不得自己肩头生出翅膀。战斗已经接近了尾声,*吃人肉维持起来的勇气抵挡不住坚苦的训练和娴熟的配合。骑兵们经历了一番苦战后,将被分隔开的敌军逐个击破。随着一些悍匪的战死,流寇们开始大面积的逃亡。他们不再管自己的同伴死活,也不再怕被大当家抓回去剥皮剜心。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他们不得不选择逃避。张金称披头散发,犹如一个发了疯的魔鬼。他的胸前裂开了道尺许长的刀口,亏得身上的铠甲足够结实,才侥幸逃过一劫。正是凭着这道“突突”向外冒血的伤口,他将郎将崔潜砍成重伤。随后,又将三名前来援救崔潜的官军将领阵斩于马下。几个崔家的私兵奋不顾身地扑上,阻住张金称向崔潜身上踏落的马蹄。张金称麾下的喽啰也发出一声呐喊,直扑崔潜。敌我双方围着崔潜的身体胶着成一团,不断有人中刀倒地。私兵们几度将昏迷不醒的崔潜背上肩膀,转瞬之后便被疯狂的喽啰们拦了下来。喽啰兵们用长槊、铁矛冲着崔潜乱捅,又纷纷被私兵们架住。双方谁都不肯放弃,惨叫声不绝于耳。混乱中,吕钦拍马杀到,横刀直扫张金称。张金称发出一声怒吼,让开刀锋,反手劈向吕钦的肩膀。吕钦急忙倒转刀背,架住张金称必中一击。“当啷啷啷啷!”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令人牙酸。正当吕钦试图将对手的兵刃推开的刹那,张金称猛然一抬腿,靴子尖正中吕钦胯下坐骑的脖颈。可怜的坐骑长嘶一声,窜起了老高,将吕钦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无耻!”官兵们破口大骂,他们都看见了张金称靴子尖上的血迹。这个称雄一方的强盗头子居然像小流氓一样将靴子上嵌了把短匕首,随时都可以当作兵器来暗算他人。“老子乐意!”张金称以怒吼声相应。提马去踩吕钦。崔家的私兵不忍看到吕将军为救家主而死,不要命地扑上前保护。张金称哈哈大笑,向旁边一带马头,再度扑向崔潜。两名争夺崔潜的士兵措手不及,被他相继砍翻。保护崔潜的人群登时出现了一个缺口,张金称身边的喽啰发出一阵狼嚎般的欢呼,挥槊捅下。眼看着郎将崔潜就要大难当头,斜刺里突然飞来两支羽箭,将冲到崔潜身边的两名喽啰同时射倒。紧跟着,第三支羽箭穿过人群,直奔张金称梗嗓。老贼头吓得赶紧侧身闪避,羽箭带着风,从他的耳边擦了过去。没等他坐直身体,一匹黑色的战马从外围飞跃进人群,刀光直扑他的头顶。“铛!”千钧一发之际,张金称凭借本能挡住了对方的致命一击。一阵酸麻的感觉立刻从手肘传遍半个身子,他闷哼一声,将涌到嗓子眼里的血硬吞了下去。然后翻腕横推,根本不理睬对方横扫过来的第二招。以命博命,老子活够了,拉上你一起死。凭着这一手狠招,张金称不知道击败了多少对手。但这次他彻底失败了,对方轻轻一拧身,便将他的反击避开。手中的黑色长刀略做停顿,然后又乌龙般继续向他的胸口扫将过来。我命休矣!刹那间,张金称心里充满了绝望。对手的本领高出他太多了,他根本没有与人家拼命的机会。平生所做过的事情立刻纷涌而来,直冲他的心窝。“这样死,也算值了!”他苦笑了一下,准备迎接最后的伤痛。除了先前的刀伤外,期待中的痛苦却没有传来。敌将在最后关头突然偏开了刀锋,将张金称肩膀上的护甲砍得四下翻飞,却没有伤及他的分毫。天地间突然变得极为宁静,敌我双方所有人都楞住了,包括张金称自己。对手居然放过了他,甚至不惜因此而受伤。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此人用刀锋逼住张金称的脖颈,“你,怎么会是你。你杀了九叔,你为什么?”很少人能听懂李旭的话,但所有人能听出这里边所蕴涵的愤怒和悲苦。“李将军和贼头是旧相识!”已经目睹过无数怪事的亲兵们震惊地想。“大当家认识敌将!”被骑兵们团团围住了大小喽啰目瞪口呆。眼前的情景太诡异了,诡异到敌我双方忘记了继续厮杀。几名喜出望外的侍卫全力冲上,从敌人眼皮底下抱起了崔潜和吕钦。而刚才还对二人势在必得的喽啰们则眼睁睁地看着敌将被救走,居然丝毫不想出手阻拦。自家首领就在对方刀下,敌将只要挥挥手,就可以结束这场战斗。但敌将居然没有做任何动作,他的刀在颤抖着,黑色的血从嘴角缓缓淌出。“要杀便杀。九哥是我杀的,你给他报仇便是!”张金称快速恢复了心智,仰着头喊道。“老子不并了他,他也会并了老子。先一步后一步而已,没什么差别!”“你撒谎!”李旭气得两眼冒火,挥刀劈了下去。“九叔不会,九叔不是那样的人!”他听见自己的心在呐喊。但张三当初明明曾经为了救孙九不惜千里奔波,他们二人是过命的交情。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为了什么?“铛!”一声金铁交鸣将敌我所有人的神智拉回战场。众人又发出了一声惊呼,居然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然后,双方所有人再度扑上。官兵们扑向那名架住李旭兵器的败类,喽啰们则不顾一切扑向李旭。“是你!”一片混乱中,张金称呆呆地瞪圆了双眼。他看到了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满脸悲苦。“快走!走啊!”张季声嘶力竭地喊,张开双臂,用脊背护住张金称,用血肉之躯挡住身后的所有横刀和长槊。“别伤了他!”“别伤张参军!”李旭和命令和罗远惊呼同时传来,传入将士们的耳朵。有人收招不及,刀锋在张季的身上拖出长长的血迹。有人则茫然地举起的长槊,不知到底该刺向何方。更多的人将怒火发泄在了大小喽啰们身上,刀矛齐下,将他们挨个戳翻,统统剁成肉泥。“大帅,放我爹一条生路!”浑身是伤的张季在自己父亲面前转过身,滚鞍下马。不待李旭答应,他反手一刀,捅穿了自己小腹。“小麂子!”“参军大人!”“张参军!”惊诧地喊声交叠而起,带着错愕,带着惋惜,带着悲愤。刚才还恨不得将张季一刀劈翻的将士们没想到他居然会走到这一步,再次停止了对敌人的追杀,楞在当场。“大将军,我爹不是坏人!”张季双手按住地面,支撑着自己不立刻倒下。转过头,他冲着自己的父亲喊道:“走啊!走啊!”,泪如泉涌。他想过自己赚了钱后如何让父亲舒舒服服地过下半生。想过自己升了官后如何让自己的父亲在官差面前扬眉吐气。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不惜在塞外眠沙卧雪。为了达成这个梦想,他不惜放弃商号掌柜身份,到李旭麾下当一名管理库房的小吏。而现在,所有的梦想都没有意义了。他又见到了自己的父亲,曾经的唯唯诺诺的行商,现在名满天下的恶贼。“我爹不是坏人!”他喃喃地告诉自己,手一软,整个人滚落尘埃。第一章雷霆(三 上)大业十二年春,博陵侯李旭败贼帅张金称于南宫,斩首万三千级。贼众溃,金称止得身免。博陵、信都、赵郡、恒山四地乃安。这是一场令大隋朝野振奋的胜利,自从开春以来,各地的流寇攻陷郡城的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唯独在河北,窦建德和张金称而贼先后被官军击溃。但是大隋皇帝陛下好像并不为此而感到特别高兴,捷报送到东都的时候,他正和秘书省的大学士们在河上饮酒。接过太监送来的千里加急文书,只是粗粗地扫了一眼,便将其丢在了身边的竹篮内。这么明显的动作自然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不到傍晚,汾阳军大总管李旭失势的消息便传到了宫墙外。“陛下最近好像不太待见那个野小子!”有人故作高深地向同伴透漏。结果,他收获的只是一连串的鄙夷。“什么眼光啊你。那小子侍宠而骄,陛下自从过了太原后就看出他的本质了。要不,原本说将以宫室之女妻之的话怎么没见陛下再提?依我看那,那小子的好运也该到头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天下好处都被他一个人捞绝了!”“倒也是!”后知后觉者满脸惭愧,下定决心将功补过,“要不,大伙明天联名上个折子,参这小子骄横跋扈,目无尊长?”“这事儿,咱们等等再说。两位裴大人和虞大人都没动静呢。咱们何苦出面得罪这个人!”有老成持重者皱紧眉头建议。两位裴大人是诸文臣的首领,特别是御史大夫裴蕴,消息灵通,又擅长揣摩圣意,言官们皆惟其马首是瞻。如果李旭真要失了宠,裴蕴大人肯定会号召大伙群起而攻之。但这次裴大人的表现却令很多想看热闹者失望,此人非但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并且接连弹劾了几名向河北输送粮草不利的户部官员,攻击他们尸位素餐,耽误平定叛乱的大好时机。裴蕴大人的行为令人看不懂,裴矩大人的行为更让人如雾里看花。当兵部尚书赵孝才登门请教是否还继续兑现陛下在河东时的承诺,以一府兵马的标准给汾阳军下拨铠甲器械的时候,老家伙手胡须沉吟半晌,只回答了一句,“不可尽拨,亦不可不拨!”然后任赵孝才再怎么着着急,也不肯多说半个字。“不可不拨,是因为陛下的许诺乃金口玉言,当着那么多人面说过的话,他不能自己再吞回去。不可尽拨,恐怕是因为裴大人也猜不透陛下跟李将军是一时误会呢,还是君臣之恩已断。”赵孝才身边也不乏高人,将裴矩的暗示颠倒过来,分析得头头是道。“至于到底送多少,大人您细水长流吧。反正陛下也没设定时限,你三个月把器械拨完,还是五年拨完,谁也挑不出什么错来!”赵孝才胆小怕事,只好按照幕僚的分析去做。念着当年李旭的救命之恩,他在军械发出的同时,顺路让自己的心腹带了一封信给对方。李旭接到信后,非常宽厚地对赵孝才的苦衷表示了理解。他重赏了送信人,并且将一对缴获来的珊瑚树托人运到赵孝才府上。赵尚书见李旭如此知道好歹,下一次拨付物资时,就偷偷地将运送量加大了一半。主管兵部事务的裴矩得知了这个情况后,摇了摇头,一笑了之。“姓李的小子很会做事!”这是几位当朝重臣对旭子的一致评价。自从汾阳军到了博陵后,他们就很少收到博陵周边的几个郡县的告急文书。并且,地方上的几个大姓,崔、郑、李、张好像和新来的六郡抚慰大使相处得都很愉快。据几家的子侄说,赵郡李家已经和上谷李家叙上了同宗,而博陵崔家的后起之秀崔潜在李旭麾下也大受重用,短短几个月已经升了接连两级。为感谢朝廷给地方上派来了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官,几个地方大姓都做出了应该的表示。裴矩、虞世基等人受了人家的礼物,自然也不会让人家失望。至于杨广那边,大伙暂时尽量不让他看到李旭的名字便是。但六郡中很多地方官员却与新来的安抚使大人有些合不拢,他们不用再满头是汗的写告急文书。却又开始费劲心思地试图保持自己的权威。关于文武应该分治,以及李旭有养兵自重嫌疑的奏折从一月份起就连续不断。好在虞世基收足了李旭送来的好处,“不小心”将那些奏折归在了最无关紧要一类,使得杨广根本没时间去看。李旭小心翼翼地应对着朝廷和地方上的明枪暗箭,筋疲力竭。他现在已经权比一方诸侯,却丝毫没体会到权力带来的快乐。事实上,自从南宫之战后,他的心情就一直欠佳。不仅仅是为杨广的态度突然变化而烦恼,更为亲眼看到张季的死和张金称的本来面目而深深地感到悲哀。张金称就是张三叔,事情过了半个多月,旭子心绪还不能平静。虽然在他的印象里,吝啬而奸猾的张三叔形象远不如孙九高大。但他依然无法将当年胆小怕事对弱者又不乏同情之心的猥琐小贩和鼓励部下吃人肉的魔鬼联系起来。相比之下,张三叔火并孙九的恶行,反而显得不那么令人震惊了。九叔的武艺很好,如果不是一个平素和他非常亲近的人,想暗算他绝非易事。只有与他多年搭档行走塞外的张三叔才能让九叔放松警惕,也只有曾经不惜一切代价营救九叔的人,才能轻而易举地在酒桌上向他下黑手。乱世改变了每一个人,无论他们最初的本性是善良还是凶恶。张金称那天大叫即使他不杀孙九,孙九也会杀他。虽然是在狡辩,却也说明了乱世中一个血淋淋的现实。只可惜了刚刚从塞外归来的张季,他对人性的记忆还停留在数年前。所以,他宁死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个吃人肉的恶魔。已经是四月,寒意依旧彻骨。外边的天一直保持着青灰色,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人世间惨象。“这便是乱世了!”旭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手中公文放到了桌案上。他记得多年前在炭盆旁,唐公李渊也曾这样叹息过。当年的他对此十分不解,如今,才开始体味到了其中的沉重。乱世可能会出几个英雄。但对大多数生活于其中的人来说,所见到的绝对是死亡和毁灭。它可以把孙九、张金称这样平素逆来顺受的老实人变成巨盗,也能将博陵崔、赵郡李这样的世家大族连根拔起。它能将曾经繁华一时的城市化为焦土,而在焦土上重建一个城市,至少需要数十到上百年。谁之过?旭子可以把这一切责任全部归咎于杨广,但无论是谁的过错导致了这个乱世的到来,即将为之付出代价的,却是生活于其中的所有人。并且越生活在底层者,受到了伤害可能也越大。虽然他现在已经是郡侯,大总管,大将军,但他的父母、舅舅、亲戚却曾经平头百姓,并且有人已经遭受了随乱世而到来的劫难。身背后的炭盆被一双手拨亮,让屋子内的寒气稍微减了几分。李旭轻轻地回过头去,看到萁儿被火光映红的笑脸。“你又叹什么气,还为张季的死而难过么?”萁儿一直很贴心,几乎不用揣摩便读懂了旭子的想法。“他用自己的命给其父换了一条生路,也没什么遗憾的了。况且你按‘死战殉国’报上去,朝廷照理会给他一点身后哀荣!”旭子苦笑着摇头,目光中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落寞。“他在塞上已经成了家,孩子都两岁多了。去年在雁门将甘罗交给羽棱部可墩的时候,那些契丹人还舍不得让张季离开呢。他想在中原混个官职,以便安慰父母的在天之灵。等将来世道重新安定下来,也能给孩子也混个好出身。如果当时知道今天的结果,我不如劝他留在契丹人那!”他说得是发生在去年十月底的往事。将杨广送到太原后,汾阳军便完成使命。隐约感觉到天威难测的旭子带领军队快速返回汾阳,收拾了所有物资补给后即开始移防。绕路赶往博陵的途中,他又带着亲兵去了雁门一趟,如约将甘罗交给了阿芸,顺便从潘占阳手中接受了自己在塞外两个货栈这么多年应得的红利。“世间之事,谁人能料得清楚。你已经尽力帮他了,张季死后想必也能瞑目。至于那个孩子,其实做官未必就是一个好出路。”萁儿接过李旭的话头,顺手拎起脚边的壶,倒了一碗浓茶给他。家中有足够的仆人和婢女,但夫妻之间却习惯这种彼此互相照顾的温馨,不愿将一碗饭,一口水的恩爱假手他人。“没做官时,有几个不盼着出人头地!”李旭笑了笑,伸手接过茶杯,“等级这么分明,谁不想着高人一头?你怎么过来了,娘和岚儿她们呢?”有些平头百姓的感受,不是萁儿这种锦衣玉食长大的人所能理解。但这并不妨碍夫妻之间的交流。迄今为止,萁儿和李旭都已经能包容对方一些缺点,并在彼此之间的包容中体会出很多生活的乐趣来。“娘和岚儿乘车去了临近的庄子,该组织人手给麦田除草了,他们怕忠叔和忠婶两个招呼不过来。我笨手笨脚地帮不上忙,所以就到你这来看看,顺便找些事情做!”萁儿做了个鬼脸,故作谦虚的说道。“刚好,这里有些公文,需要有人帮我出主意。崔郎将的伤还没好利索,赵参军又忙着去接受朝廷来的物资去了!”李旭向旁边挪了挪,在胡凳上给萁儿让出一点空间。维持一个家的平衡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特别是李家的两个女人,一个八面玲珑,另一个心生九孔。因为彼此的出身和阅历差异,她们甚至无法做姐妹。所以李旭只能尽量让每个人都有一个施展才华的空间,以免她们真的把心思放在彼此之间的争斗上。萁儿自幼伴着阴谋长大,对人际关系的把握极有分寸。旭子每每拿一些和朝臣如何交往方面的事情来和她讨论,总是能大有所获。石岚明白自己在政务处理方面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萁儿,便把所有小心思都放在了家务中。李旭现在身为博陵郡侯,朝廷封赏的、地方豪强赠送的和这些年来自家买下的土地已经有数百顷。打理这些田产上的杂务,监督留在各地庄子上的管家是否尽心等日常杂务则当仁不让地落在了石岚肩膀上。在一众弟兄们面前,萁儿更容易赢得尊敬。但在李家二老眼里,恐怕同为小户人家出身的石岚更体贴些,也更对他们的胃口。两个女人也明白李旭的心思,所以尽量维持了表面上的和气。石岚插手的事情,萁儿轻易不去过问。而萁儿为旭子所做的谋划,石岚也尽量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去参与。萁儿轻轻地坐在了旭子身边,将桌面上凌乱的公文收拢成摞,然后一件件地归类翻看。这些日常政务的处理关系到郎君的前途和家族的命运,所以她不能不尽心。从各地往来的公函上看,大隋今年的状况越发衰败了。而朝廷依旧秉承着多年形成的惯例,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态去应付各地发生的叛乱。就在李旭率部和张金称血战的时候,朝廷召集地郡守前往东都做例行考评。因为道路不通而无法奉命前来的郡守多达二十几位。天子震怒,决定发府兵讨贼。因为辎重匮乏,武将不愿前行等各种原因,至今未有一兵一卒出东都。同月,朝廷下旨修建南方行宫,计十六座,极尽奢华。三月,上巳,帝与群臣饮于西苑水上,命学士杜宝撰《水饰图经》,采古水事七十二,使朝散大夫黄衮以木为之,间以妓航、酒船,人物自动如生,钟磬筝瑟,能成音曲。四月,帝于景华宫征求萤火,得数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岩谷。在杨广的眼里,大隋繁华依旧。“其他人呢,今天都忙着干什么么?”二人商议着处理了十余件急需回复的公函,李旭怕萁儿过于劳累,抱住她的肩膀,将话题再度岔到日常琐事上。“公公说他闲不住,也去庄子里忙碌去了!”萁儿想了想,低声回答。想起了家中的某个长辈,刹那间,她的眼神竟然变得有些黯淡,“妗妗跟你说,她想回上谷看一看舅舅的坟。她和舅舅没有后人,天已经回暖,如果不亲自去,怕是坟头青草会一个劲地疯长!”宝生舅舅死于去年李旭雁门救驾的同一时间。那个月,漫天王和历山飞联手攻克了上谷郡城,太原李家派来的家将和旭子自己的亲兵保护着李旭的父母逃离了灾难,却没能力护住所有人。有间客栈掌柜、帐房兼跑堂张宝生在自家后院被流寇砍死。老板娘张刘氏躲在放蔬菜的地窖中得以逃生。被石板和柴草垛虚遮掩住的地窖口旁,正躺着其丈夫张宝生的尸体。第一章 雷霆 (三下)平心而论,妗妗张刘氏留给李旭的印象并不甚佳。她那一手持刀,一手拧着鸡脖颈的悍妇形象几乎毁了旭子年少时对所有异性的幻想。但这并不能减弱半分旭子对舅舅一家遭遇的同情。旭子知道,如果没有当年在塞上的连番奇遇,现在的他便是舅舅、妗妗以及无数在乱世中流离失所的父老乡亲中的一员。他就像窗外那些粗壮的毛竹,手臂已经可以擎云,根却依旧扎在泥土里。所以对于眼下平头百姓所遭遇的苦难,每一件都几乎感同身受。漫天王和历山飞只占领了上谷郡城两天,便被从涿郡赶来的官军杀退。但上谷郡治所易县及其周围的十里八乡却彻底变成了废墟。历山飞和漫天王二人将能带走的东西全带走了,不能带走的东西则付之一炬。大火在城里绵延了三天三夜,直到一场冬雪落下才彻底熄灭。易县百姓几乎家家缟素,户户哀声,悲惨如人间地狱。从亲兵的汇报中,李旭得知自己的舅舅曾经拒绝了和大伙一道去临郡暂避的请求。他们认为自己一大把年纪了,对流寇们构不成什么威胁,因而也不会遭难。实际上,旭子认为舅舅之所以不肯加入逃难队伍,是因为他舍不得‘有间客栈’。虽然那间开在官道边上的客栈几乎已经赚不到什么钱,但有它在,便意味着张氏夫妇不属于到妹妹和妹夫家蹭吃蹭喝的废物。老人最后拼死保护的,也是自己的家眷和做人的尊严。“我派了李祥带一队亲兵护送妗妗去了上谷。”萁儿见丈夫的情绪瞬间低落,尽力把话题向旁处引,“让她去散散心也好,要不总是在家中闷着,早晚闷出病来!薛万钧和万侧兄弟来信说,如果你准备进入五回岭剿灭漫天飞的话,他们兄弟会从涿郡出兵配合!遂城的几家大户也承诺,如果大军进山,他们愿意帮忙筹集运送粮草!”“先缓一缓,现在不是打仗的时候。”李旭明白妻子的苦心,笑着摸了摸她柔滑的长发,“现在各地还是以防御为主,等给入了夏,地里的活也忙得差不多了。我会亲自带兵北上。”“你倒是体恤民情,就怕别人不会理解你这份好心!”萁儿笑着仰起脸,眼中满是温柔。自己的嫁了个胸怀宽广,勇于担当的丈夫,这是一个女人几辈子修来的幸福。但嫁给这样一个丈夫注定不会省心,为人宽厚善良是他的长处,也是他致命的弱点。他可以伸开手臂,为你撑起一片无雨的天空,你也必须小心守护,防止那些射向他薄弱处的明枪暗箭。就像眼前剿灭乱匪日程安排,一些被漫天王和历山飞吓得寝食难安的地方官员巴不得李旭在击败张金称的第二天便立刻挥师北上,全不顾汾阳军以轻骑为主,在山中作战并非其所长的现实情况。而春天又正是农忙的季节,这个节骨眼上四处征调民夫运送物资,只会逼得更多的百姓成为流寇中的一员。李旭以士卒尚未训练好为由,一再拖延入山剿匪的时间,在一些本来就对其不服气的官员眼里,则成了消极避战,试图保存实力的征兆。“让他们说去吧。奏折送到朝廷那,未必会有人看。皇上既然把六郡事务都交给了我,到底怎么做,我自己拿主意,不必听他们乱嚷嚷!”李旭毫不在乎地摇了摇头,给了萁儿一个明亮的笑。“哪天惹急了我,把他们一个个全撤换掉,省得这帮家伙天天苍蝇般四处嗡嗡!”“郎君的确应该重新选拔一批贤能。否则,也辜负了你的六郡安抚大使之责!”萁儿的笑容很好看,即便是在算计别人的时候。那是一种与其全身气质十分相称的笑,妩媚之中还带着几分狡猾,几分凌厉,“阿爷常说,当官的人不能过分隐藏自己的力量。如果你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任何人都可能欺负上门!”“赶走他们倒是容易,只是没有足够的人手填补空缺!”李旭咧了一下嘴,有些无奈地交代。和唐公李渊不同,他这个刚刚崛起的将军麾下没有那么多人才,也没有什么故人子侄和名士贤达慕名前来投奔。到目前为止,他麾下的武将班底完全是从雄武营和齐郡硬凑出来的,至于文职幕僚,至今麾下的几个参军还一人身兼数职,更甭说安插人手去管理地方了。现实总是令人沮丧,但人却必须坚强地去面对。“要不,我写一封信给大哥?”萁儿仰起头,长长的睫毛缓缓眨动。那是一种惹人怜爱的姿态,但很快,她清澈的目光就从睫毛下射了出来,声音也从犹豫试探变成了坚决否定,“不行!”一边摇头,她一边笑着说道:“那样会被朝廷注意到阿爷和你交往过密,言官们又有文章做了!”“言官们的嘴巴可以用珠玉去堵,我从塞外分来的红利还有一些!”李旭想了想,回应,“就怕唐公那里忌讳颇多,上次在太原遇上,他几乎没跟我说什么话!”“阿爷巴不得将你纳入太原李家呢!”萁儿笑着想,却什么也没有说。这就是丈夫的薄弱处,作为妻子的她,必须以十倍的小心去护卫。“阿爷很欣赏你,他不理睬你是怕陛下追究。这些年来,他小心惯了,所以也不可能派人来帮你。倒是博陵周边各郡地方上,有许多名门望族,你让他们推荐一些子弟上来,或可一用!”这是一种值得尝试好办法,选拔地方大户的子侄入幕,便等于将自己的根基扎在地方上。乱世来临,那些世家大族需要以李旭的强悍来保护他们不受盗匪伤害。而李旭也可以借助这些家族的支持,进而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那些人推荐来的才俊,我见过几个。像退之这样智勇双全的人少,倒是像裴蕴大人那样只会上司派马屁和给同僚挑毛病的家伙居多。”李旭再次苦笑着摇头,“我用这种人做麾下,恐怕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被他们忽悠傻了!”“郎君知道他们的缺点,就不会轻易上当!”萁儿与李旭的见解略有不同,“阿爷曾经说过,很多人不是生来就想尸位素餐,幕僚尽不尽职,关键看谁在用他们!”“我会尽力去试!”李旭笑着承诺。他认为萁儿的话极有道理,唐公李渊说得都是一些经验之谈。但他并不完全认可这些话。危机四伏的大隋朝告诉他,过分地依*一些家族的势力,会带来很大的风险。就像一片土地上如果长满了大树,底下的其他庄稼就会因为见不到阳光而闷死。事实上,李旭以为,大隋朝今天之所以糜烂到如此地步,与其说是杨广一人昏庸糊涂,不如说是世家大族互相勾结,断送了整个国家的生机。那些家族为了自身利益,不惜出卖整个国家,不惜将民间财力压榨到最干。而寒门百姓既找不到人真正替自己说话,又看不到改变自身境遇的途径,不得不铤而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