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68

“将校尉以上的人都绑了,押解进宫。其他人关在营内,随时听候传讯!”宇文士及脸色冷如冰霜,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也不带半分感情。听到主将的命令,张秀带人快速扑上,将还趴在地上喊冤的将领们一个挨一个拉起来,绳捆索绑。“冤枉。我们冤枉!”二十几名校尉,十几名别将、督尉、参军个个泪流满面。他们不敢反抗,任由张秀的亲兵牵羊一般将自己捆好,牵出中军。有人步子迈得稍微慢了,立即遭到雄武营弟兄们一顿拳打脚踢。“让你们砍死吴校尉!”“让你们追杀赵参军!”“让你们穿得铠甲比咱们好!”很多人趁机公报私仇,将被绑者打得鼻青脸肿。看到身边的同僚陆续被绑走,宇文智及心中害怕,向前匍匐几步,一把抱住宇文士及的双腿,“二哥,二哥救命。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听见亲弟弟的哭声,宇文士及再也绷不住脸,眼泪滚滚而落。“你还知道错了!整个宇文家都被你们两个害惨了。阿爷此时还在陛下面前赔罪,这卖国求荣的罪行,又岂是随随便便可宽恕的!”宇文智及平素最讨厌自己的二哥罗嗦,此刻不敢还嘴,只是抱着对方的大腿一个劲儿地哀哭。宇文化及却很光棍儿,上前推了他一把,大声呵斥道,“哭什么,你哭,他就有胆子帮你么?咱们两个死了,宇文家正出的从此就剩下了他一个,他现在不落井下石,你就该念佛了,还痴心妄想他来救你!”“大哥说得哪里话来,我刚听到此事,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为你二人顶罪!”宇文士及抹了把泪,哽咽着申辩。“事实上,最后却是你来捉我二人归案!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除了智及和我,以及咱们宇文家的几个亲兵,没有其他人涉案。你尽管抓我两个去交差,别难为我麾下弟兄!”宇文化及不肯听弟弟解释,背过双手,大步走到张秀面前,“绑吧,张督尉。恭喜你又立了一大功!”“末将多有得罪!”张秀先向宇文化及施了个礼,然后亲自捧着一根绳子,站到了认罪者背后。他的身材远远没有宇文化及高,几乎要翘起脚来才能将绳子摆正。在把绳子穿过宇文化及腋窝下的一瞬间,张秀以极低的声音冲着宇文化及耳朵嘀咕道:“懋叔唆使,郑旅率牵线。你只是受人蛊惑!”说罢,他快速将头从宇文化及耳边撤开,冲着所有人大喊道:“大伙刚刚死里逃生,按理,张某不该为难诸位。但上命在身,不敢有违。诸位放心,皇上是有道明君。大伙见了他尽管实话实说,切莫胡乱攀扯!”“哼,你以为我等是那民间泼妇!”宇文化及冷哼了一声,大步走向帐门。在转身的瞬间,他用靴跟重重踩了张秀一脚。痛楚随着狂喜一道涌上了张秀的脑门,他知道宇文化及听懂了自己的暗示。将捆绑其他将领的差事交给了麾下一名校尉,带着自己的绝对嫡系走入了中军侧后的另一个皮帐。宇文家嫡系专用的议事皮帐内,几个家族的心腹死士正乱作一团。看到张秀进入,他们立刻围拢了上来。“张督尉,你可得跟二公子说一声,让他救世子一救!”宇文化及的远房叔叔,也是他的贴身幕僚宇文懋率先说道。因为平素走动频繁,他跟张秀混得很熟,知道对方是家主亲自收服的亲信,关键时刻可以引为后援。“小声,别让外边的人听见。国公爷被皇上留下做人质了,二公子也不好轻举妄动。他让我问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都有谁参与?多少人知道详情?”张秀谨慎地四下看了看,先命令自己的亲信把住帐口,然后以极低的声音追问。“说来话长,开始大伙以为守不住这里,就奉国公爷的命令给自家谋个出路!”宇文懋不敢隐瞒,用蚊蚋大小的声音汇报。“长话短说,就咱们一家么。朝中其他大臣呢?”张秀皱了皱眉,催促。“开始换了十个平安令。裴大人给牵的头,虞大人也有份。但他们老奸巨猾,都没派心腹参加具体交易。后来二公子进了城,他们就建议大伙停手。可突厥人开出的价钱实在诱惑,三公子抵御不……。”“荒唐,假如突厥人让你开城门,你们也干?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知会二公子?让我们连个照应都没法做!”尽管事先猜到了,张秀还是为这笔交易而震惊。裴寂,虞世基,再加上一个宇文述,这三个人皆是眼前大隋文武之中的领军人物,国之干城。但危难面前,他们想到的却是如何出卖大隋来换取自家的平安。他感到心底一阵阴寒,脸上却不得不带着和善的微笑。这是当年宇文述亲自“传授”给他的绝技,引诱他透漏恩师杨夫子与和李旭之间关系的那天,宇文述脸上带着的是同样的笑容,看起来是一样的可以信赖。“哪会呢?咱们只管卖东西,不开城门!”宇文家族的另一位远亲宇文杰见张秀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心情大定,嬉皮笑脸地回答。“老爷和世子最初也是一番好心,准备给大伙留条活路。至于二公子和你,老爷特意叮嘱过,说二公子心太善,不适合做这些事情!”“唉,早让二公子与我知晓,也不会出这么大乱子。雄武营的人怎么知道的情况,盗走了什么证据?”张秀跺了跺脚,故作懊恼地抱怨。“是个账册,本来要销毁的,结果不知道雄武营的那几个人从哪得来的消息,竟然敢上门来偷。不过他们也没占到什么便宜,来了二十几人,只活着逃走了三个去!”“逃走一个都是麻烦。杰叔,你去把咱们家所有知情的人找来,大伙在这个皮帐里扮作我的亲兵,待来护儿走远后,我带你们悄悄离开!”“世子做事一向小心,知情的人差不多都在这里了。还有几个小兵,稀里糊涂的,被抓到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张督尉犯不到替他们操心。”宇文懋接过话头,主动汇报。能逃出御营,大伙就不愁找到活路。宇文家的知交故旧遍天下,出去蛰伏一段时间,回来后大伙照样趾高气扬。“既然如此,大伙准备换衣服。杰叔,亲卫中有个叫郑信的旅率,你把他也找来,二公子特意吩咐带他一道走!”张秀点点头,又道。“我马上去,谢张将军费心!”宇文杰连连答应着,闪身走出了帐门。“张秀这小子识像,不枉老爷当年栽培他一次。”得意洋洋地想着,他走到亲兵们的军帐,从中叫出了忐忑不安的旅率郑信,拉着他一道去找张秀复命。“张督尉找我做什么?”旅率郑信一脸茫然,狐疑地问。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亲兵旅率,算不上宇文士及的心腹,从来没参与过家族中的机密事。方才来护儿入营捉人,所有底层士卒都躲入了军帐。作为一名小小的旅率,他也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营帐内,唯恐稍有不慎便引火烧身。很多飞来横祸出现时往往不带任何端倪。“不该问就别问,二公子亲自点的你!”宇文杰骄傲地回了一句,同时加快了脚步。能被二公子看中的人,有几个不飞黄腾达?想那张秀,起初不过是名小卒,几年之间便做到了五品武职。要是二公子亲自点我的名…。做着美梦,他不觉又回到了先前的军帐。站在门口的张秀等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见二人回来,皱着眉头命令,“赶快进去换衣服,天亮之前必须上路,否则就来不及了!”“哎,哎,烦劳大人久等!”在张秀面前的宇文杰马上又换了另一份神态,卑躬屈膝地答应。皮帐里已经没有了其他人,几个张秀的亲兵捧着两套衣服在等。不敢过分劳烦对方,宇文杰和郑信从亲兵手里接过衣服,手忙脚乱地向身上套。刚从亲兵身上脱下来的衣服还带着体温,摸起来暖暖的。只是小了些,胸口处稍嫌紧绷。宇文杰用力扯了扯,却发觉身上的有些不对,他借着帐子中间的火把又仔细看了看,入眼的是一团血。紧接着,一柄刀尖从旧的血迹处冒出来,给衣服上再添一抹殷红。宇文杰感觉到全身的力气慢慢消失,弥留之际,他不甘心地扭过头,看见张秀倒背着手,施施然离开了军帐。第四章 干城 (六 下)留下两个心腹死士继续善后,张秀带着其余的亲卫又转回中军。此时众人的注意力皆在宇文化及兄弟三个的表现上,因而根本没人发觉他曾经离开过。张秀迅速扫了一眼,发现中军帐内大部分御营将领都已经被绑走,只有宇文家的老三智及不肯奉旨伏绑,依旧在哭着喊着告饶。“二哥,二哥,我求求你了。嫂子是圣上的女儿,您是他的亲女婿,不能看着我被砍头啊!”这家伙嗓子早已经哭哑,却抱着宇文士及的腿死活不肯放开。前来拿人的雄武营士卒既知此人已经活不到中午,不忍心当着自家主将的面用强,所以只好等着宇文士及自己发话。而宇文士及早就哭得软了,蹲下身子,手抱着弟弟的脖颈泣不成声,“圣上亲自下的令,我,我怎敢当众驳他。你二嫂远在洛阳….呜呜…”“二哥,我知道错了,我认罚。你可以让皇上打我板子,充军,发配,我愿意去岭南,我愿意去。二哥,别让我死啊!”“我若能救你,自然全力去救。可,可你犯下的是灭族之罪,灭族之罪啊!”宇文士及一边哭,一边数落。“那些金银,生带不来死带不去。咱们宇文家又未曾少了你的吃穿,你要金银做什么…….”“我,我,我也不知道!我一时糊涂!”宇文智及无言自辩,继续哑着嗓子干嚎。鼻涕眼泪源源不断,将宇文士及的护腿铠甲抹湿了一大片。张秀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凑上前,低声劝道:“宇文将军先请节哀吧。圣上还在行宫里等你的消息呢。你缴令缴得越晚,圣上心里的火气越大!”“没良心的张秀!我二哥平时怎么待你!呜呜呜-,如果没我宇文家,怎么会有你的今天!”宇文智及立刻抬起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骂。“绑了,如果他再乱说话,用干马粪堵了嘴!”张秀可不怕这没心肝的东西,双眉一竖,怒喝道。两个亲卫立刻上前,用力将宇文智及从其兄身边扯开。“二哥,二哥救我!”情知入行宫后必死无疑,宇文智及挣扎着呼救。“你还是伏绑吧。待会儿见到陛下,老老实实认罪。二哥能为你做的,早已经做过了!”众目睽睽之下,宇文士及不得不硬起心肠,抹了把眼睛,抽泣着叮嘱。在手背盖住眼皮之前的刹那,他快速用目光和张秀交流了一次。从后者的镇定的眼神中,知道整个宇文家族有了幸存下去的希望。营帐外,来护儿早已等得不耐烦。见张秀绑了宇文智及出来,立刻命人压了去行宫交令。此时东方已经开始发亮,被乱兵惊扰了一夜的百姓们偷偷从门后探出头,四下张望。看到一长串大官们被牵羊一般牵向了行宫,立刻又将头缩进了门,上栓落锁。“恐怕是打仗不卖命吧,该杀!”有人偷偷地在屋子中嘀咕。“不好说,被抓的全是同一个营的,弄不好是兵变!”有人见识稍高,小声跟亲戚们分析。“尽胡说,你怎么知道?”“看衣裳么,先入城那伙的衣裳和后入城那伙不一样!”被反驳者有理有据地解释。“突厥人还没退呢,怎么可能?”“突厥人退了吧!前天下午开始,他们就没再向城里扔过大石头!”“可不是么,突厥人估计是走了!”众人瞬间高兴起来,躲在院墙后小声欢呼。隋军既然已经开始自相残杀了,突厥想必是退了!大伙的家业都保住了,不用再整日地担心。至于外边两伙隋军为什么打架,谁输谁赢,行宫里的皇上安危如何?距离太遥远,大伙管不到,也不想为此而头疼。眼下,雁门城里头最疼的人便是裴矩和虞世基两个。自从镇殿将军杨文宣将账本呈上金殿,两位肱股重臣心里就急冒了火。可面对着杀气腾腾的杨广,他们谁也没有勇气承认自己曾经参与了这笔“大买卖”。二人一心盼望着宇文化及和智及两兄弟犯混到底,干脆带着御营兵马造反。那样,借着平叛者的手,所有罪证都会被消灭得一干二净。事后只要两位参掌朝政的大人咬定宇文述老贼胡乱攀污,谁也无法将罪名加到他们头上。怎料事实偏偏于他们的心愿相违,宇文化及和智及哥两个居然束手就擒了。而奉旨出宫的来户儿和樊子盖两人也没有辜负杨广的期望,在宇文士及的帮助下顺利地接管了城内所有军队的指挥权,将一场风暴快速消弭于无形。“这下可惨了!”看着跪倒在皇帝面前叩头如捣蒜了宇文氏兄弟,内史侍郎参掌朝政虞世基冷汗瞬间湿透了官袍。他手中的权力完全依赖于杨广的信任,只要宇文兄弟两个如实招供,整个虞家一样要万劫不复。他偷眼看向素有智者之名的黄门侍郎参掌朝政裴矩,发现对方的脸色亦白如草灰。“人证物证俱在!”裴矩想起了自己当地方官员审问犯人时经常说的一句话,两腿慢慢开始打战。宇文述早已脱去了官帽,跪在大殿中央请罪。见到自己的儿子被押了进来,膝行几步,*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耳光。“咱宇文家什么时候缺这点儿小钱了,你们两个没出息的东西!那军粮涉及陛下安危,也是可以拿来卖的么?”化及兄弟不敢躲闪,瞬间便被打得面颊红肿,鼻血长流。宇文述打完了儿子,抡起胳膊再打自己,“是我这个老混蛋养儿不教,平日过于纵容你们。是我自己寻死,怪不得别人!”他年龄已经年近古稀,白发满头。此刻脸上一把鼻涕一把血,看上去分外可怜。才打了几下,宇文士及第一个受不住,长跪在金殿中央,对着杨广乞求道:“陛下圣明,臣不敢请陛下饶恕宇文家滔天大罪。但请陛下念在家父多年鞍前马后服侍的情分上,让他得以终老。所有罪责,士及愿为家父分担。纵斧质加身,绝不敢怨!”“你好好活着。你对陛下忠心耿耿,是我这老不死和你两个无法无天的兄弟惹了祸!不关你得事!”宇文述怎肯把最后一个儿子也牵连进去,从化及兄弟两个身边再爬到士及面前,用力推了他一把,哭叫道。“二弟替我在爷娘膝下尽孝。我一时糊涂,受人蛊惑做错了事,千刀万剐不能赎罪。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连累了父亲!”宇文化及也用膝盖爬过来,呜咽相和。眼看着兄弟父子哭做一团,百官心生怜悯,不断有人陪着垂泪。那虞世基何等聪明之人,见到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迟迟没有发生,立刻猜出宇文家准备把罪行自己扛了。他受人如此宏恩,不得不投桃报李。大步出列,在杨广面前启奏道:“陛下,宇文老将军为大隋戎马半生,纵有教子无方之过,亦罪不致死。请陛下念在多年君臣之情上,对其网开一面!”“突厥人刚刚退兵,如果此案牵连过广,难免被人误解!”裴矩素来八面玲珑,紧跟在虞世基身后启奏。有两个参掌朝政带头,其他文官哪个敢不跟随。况且宇文述在朝中的党羽本来就已经打算出面救主。陆陆续续,朝堂上站出了二十几位四品以上高官,众口一词地替宇文述讨饶。杨广本来和宇文述私交就厚,被老家伙一哭,心肠早就软了。再看到这么多人替宇文述求情,更有了徇私枉法的借口。长叹了一声,回答:“诸位爱卿都归班吧,古人云,罪不及妻驽。何况宇文化及和智及都已成年,所作所为与其父辈何干?!”“谢陛下隆恩!”一干马屁之臣齐声唱颂,气得武将队列中的来护儿等人两眼发蓝。“当年杀贺若弼时怎么没见陛下如此宽容!”大伙心中暗自抱怨,嘴上却只能跟随大流一道赞颂杨广决断圣明。“宇文化及,宇文智及,你兄弟二人可知罪?”杨广过足了圣明君主的瘾,终于把注意力集中在正事上。“臣贪生怕死,唯恐城破后玉石俱焚。所以,所以就用军粮和箭矢换了几枚平安令。智及他只是从犯,稀里糊涂地跟着我这个当哥哥的分赃。请陛下开恩,把所有罪责让化及来承担,饶智及一死。也不要牵连我营里的兄弟,他们都不知情,也无权过问我这个主帅行事!”宇文化及磕了个头,大声回答。“罪臣贪财,听人说卖点军粮不妨碍战守大局,所以一时糊涂就答应了。罪臣该死,请万岁责罚!”经历了刚才一番折腾,宇文智及这个懵懂无赖也早就明白了想让家族脱困的唯一办法是主动把全部罪责承担下来,以免其他人落井下石。因而一改先前窝囊相,长跪在宇文化及身边坦白。“你们两个吃里扒外的蠢才!”杨广又气又怜,喝骂。他气的是宇文化及兄弟二人胆大包天,心中却怜对方兄弟情深,不像自家,所有兄弟最后都反目成仇。“罪臣愚蠢,辜负了陛下器重。臣愿领千刀之刑,请陛下放智及一条活路!”宇文化及知道自己认罪态度越好,活下来的希望越大,一边叩头,一边哀告。“罪臣愿意和哥哥同生共死,请陛下只处置我兄弟二人,别牵连无辜!”宇文智及也突然光棍起来,大声嚷嚷,愿意与其兄同生共死。“御营兄弟都有守土之功。既然宇文化及兄弟已经认罪,臣请陛下追出此事主谋,开释其他将领回营安抚军心!”来护儿不愿就这样被宇文家蒙混过关,上前启奏。“臣附议来将军之言!”“末将附议!”刹那间,又有十几个平素和宇文家合不来的文武出列,明着替御营将领们说情,暗地里请求杨广将此事追查到底。坐在御案后的杨广用力揉了下太阳穴,从半夜折腾到天亮,他已经非常疲惫了。但来护儿提醒得的确有道理,这背后得隐情绝不像宇文化及承认得那样简单。几万石军粮不是小数,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便被运出了城,并且在一个多月内持续交易了十几次。事前没有经过谨慎的谋划,执行时没有人周密配合,绝对不可能做得到。“你怎么和咄吉那厮联络上的,莫不成他与你有旧交么?”挥手命令来护儿等人归班后,杨广强打起精神继续问案。“罪臣不敢欺骗圣上。是臣的心腹幕僚宇文懋直接插手此事,所以才能瞒过了营里的其他人。至于联络始毕可汗的,是罪臣营里一个名叫郑信的旅率。他是突厥人安插的眼线,大军刚入城,他便找上了宇文懋。本来他二人还想让罪臣打开城门,放始毕可汗进来。臣一时良心发现,所以,所以就坚持没敢答应!”宇文化及又磕了个头,回答得滴水不漏。“你倒还有良心!”杨广冷笑一声,骂道。“臣家世受皇上眷顾,所以不敢辜负!”宇文化及脸皮厚不可度,回应得毫不犹豫。“那你为何盗卖军粮军资,来将军,火速去御营捉拿宇文懋和郑信二人归案。”杨广用力一拍桌子,喝令。他认为案情已经很明白了,是突厥人的眼线先勾结了宇文化及和心腹,然后宇文化及和智及兄弟贪赃。至于自己身边的臣子,全是对大隋忠心耿耿,没一人参与。实情是这样么?在来护儿转身出宫的瞬间,杨广疲倦的想。也许这一切都是谎言,可追求下去有什么意义呢。这些臣子之中,有哪个是能和自己同生共死的?换了突厥人做皇帝,他们不是一样在底下为功名利禄而奔走?“事实”正如他所料,片刻后,来护儿便带回了宇文懋和郑信的死迅。从知情者口中,来护儿得知这两人是在与雄武营的人争夺某样东西时被杀的。身边还有几具雄武营弟兄的尸体为证。老将军怎肯相信这种一看便知道有隐情的结果,恳请杨广下旨捉拿其他与此案有关的将领,一定要本案彻查到底。“这是明显的杀人灭口,请陛下决断!”来护儿大声启奏,脸色青如锅底。“臣闻昔日官渡战后,魏武缴获书信一筐。陛下可知当日魏武因何而焚之?”御史大夫,参掌朝政裴蕴快步上前,引经据典。他的话令杨广感觉愈发疲惫。‘继续追究能怎样,让朕把所有可能参与者都杀了么?’大隋皇帝陛下摇摇头,心中得出了目前看起来最正确的答案。“把宇文化和宇文智及推下去斩了吧,其他人,无论是否有牵连,朕一概不追究了!”“陛下!”来护儿上前几步,跪倒。“陛下饶命!”宇文智及一边挣扎,一边哀告。“谢陛下―――!”宇文述哭拜,谢恩,然后一头栽倒在御案前。第四章 干城 (七 上下)见到宇文述晕倒,杨广连忙命人去传太医。他君臣二人一向投缘,从杨广还没取代其兄为太子时起,宇文述便一直在其鞍前马后奔走。先皇杨坚性喜节俭,因此给几个儿孙的俸禄定得都很微薄。全*了宇文述私下资助,杨广才有财力拉拢朝臣,结交名士。在内外诸人一致的努力下,击败太子杨勇,最后如愿最后登上皇位。成为君臣之后,宇文述和杨广二人交情一直未减。几个当初有从龙之功的老臣要么侍宠而骄,要么洁身自持,先后都与杨广疏远。只有宇文述,还是像杨广未当皇帝前一样,毫无顾忌地入宫来跟他天南地北地胡侃。凡是宇文述能弄到了奇珍,皇宫里肯定会被进献同样一份。凡是宇文述喜欢吃的美食,三日内必然会再精致十倍地出现了杨广的餐桌上。这是几十年的缘分,已经超越君臣,情同兄弟。因而,无论如何杨广不愿意看到宇文述死在自己面前。至于国家法度,群臣们的看法,一时间全都抛到九霄云外。须臾之后,太医匆匆赶到。先命宇文士及将其父的头抬高一些,然后用银针在宇文述人中之间扎了进去。“儿啊――!”宇文述干嚎一声,幽幽醒转。“咱们,咱们父子今天走到一块了!”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宇文述眼中淌下来,在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冲出两道白印。他腾不出手来擦,脸上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在笑。或者说是在苦笑之间,带着股令人无法注视的诡异。太医摇了摇头,从宇文述上唇拔下银针。然后向杨广躬身请罪,表示自己已经不能做得更多。群臣这才发现宇文述的手臂已经不能动了,这位杨广最信任的肱股原本就有一张脸是僵硬的,这回另一张脸索性也彻底失去了知觉。被宇文士及抱在怀里,亮晶晶的口水滴滴答答和着泪水一道往下淌。“士及,帮为父擦一擦,咱们不能君,君前失礼!”哭了几声之后,仿佛所有生机都被抽走的宇文述颤抖着嘴唇,含含混混地叮嘱。“儿知道!”宇文士及先抹了把泪,然后撩起一角征袍去为其父拭面。父子泪眼相望,心中无限凄惶。那战袍是宇文士及平素在城头地域突厥人时穿的,从带兵入城护驾到现在一直没有更换。袍子上血迹斑斑,也不知道那血来自敌人身上还是来自宇文士及自己。被宇文述的口水一润,立即透了,凝干的血渍再度融化开来,抹得老人胡须和面孔殷红一片。“士及,扶我起来,咱们谢陛下宽宏大量!”宇文述看不到自己脸上的颜色,叹了口气,低声叮嘱。“你哥和老三肯定保不住了,皇上肯法施恩不牵连咱宇文家的其他人,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为父不敢再奢求什么,只盼你一生平平安安,别,别断了咱宇文家的香火!”说罢,眼泪口水交替而下。站在御案后的杨广宇文述说的每个字都听进了耳朵里,心中不免一阵凄凉。有意说两句安慰的话,又想到自己已经下令将宇文化及兄弟推出门问斩,抚慰之言便再也说不出口。从愤怒中冷静下来的杨广心里明白,宇文化及兄弟二人肯定不是盗卖军粮的真正主谋,杀了他们,不过是向群臣做一个姿态而已。真正的主谋,他永远无法再追究。正如刚才御史大夫裴蕴所言,当年魏武帝与袁绍决战,一样有无数谋臣私下与敌方沟通。魏武之所以把缴获的书稿都烧掉,不是因为大度,而是因为他必须正视现实。眼前的现实就是,聪明的大臣们都懂得给自己留后路。所谓忠心,所谓君臣之礼,那是骗傻子的。他们都是些赌徒,为了自家的前程两方压宝。换了个皇帝,只不过换了个人磕头而已。嘴里说得还是一样的话,手下做得还是一样的事情。无论皇位上做得是谁,哪怕原来是一个他们不愿意正眼相看的突厥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杨广重重地坐了下去,对自己的身份赶到索然无味。正在此时,宫门外又传来一阵嘈杂声。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冷风,内史侍郎萧瑀大步入内。“启奏陛下,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辅国将军独孤林,左骁卫将军阴世师,武贲郎将李旭、鹰击郎将尧君素等五位将军昨夜大破突厥,斩首四万有奇,缴获牛马车帐无算。目前各路将士已经奉旨班师,正在城外恭候陛下圣训!”满脸喜色的萧瑀装做没看见宇文述父子的可怜相,扯着嗓子汇报。刹那间,杨广脸上忧郁全部都变成了喜悦。及时返回的将士给他的行宫又增添了一重安全保障,使得他不必再担心因为处置宇文化及兄弟不当而引发更多的事端。高兴之余,他甚至忘记了几个时辰前是谁偷偷抱怨将军们心里没他这个皇上,不肯入城护驾而在外围“消极避战。”“弄这么多繁文缛节做什么,让他们带兵入城。来将军,你和樊尚书出去帮忙安置士卒。萧卿,让朕的几位将军和麾下勇士都进宫来絮话。宇文士及,你们父子也别一直跪着,找人先搀扶老将军下去休息,至于咱们君臣之间的帐,咱们改天慢慢算!”杨广用手掌拍打着御案,发出一连串命令。“谢陛下隆恩!”宇文述和宇文化及父子重重叩首,然后相互搀扶着站起。变化来得太突然,他们父子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走出了五、六步后,才恍然大悟般转过身,用难以置信的口吻核实道:“陛下,化及(家兄)和智及兄弟两个……?”“死罪暂且记下,等老将军百年之后再追究吧。他们两个从此不再是你的儿子,剥夺一切功名,算做宇文家的奴才,猪狗!”杨广又叹了口气,摇着头回答。“谢,谢陛下,啊-啊!”宇文述再度扑倒于地,嚎啕大哭。两个儿子终于保住了性命,至于名声和富贵,那都是身外之物。只要宇文家不倒,化及和智及两兄弟就不愁没东山再起的机会。“好了,好了,你也别哭了。朕今天不想看到你被两个畜生活活气死,也不想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杨广抹了抹眼角,宣布。“你的家业以后就让士及继承吧。把两个小畜生领回去好好管教,切莫再给朕添乱了!”这也行?文武百官的眼珠差点没掉到地上去。一场可以抄家灭族的罪过,眼睁睁地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后居然连任何人的罪责都没有追究!“可惜了雄武营那些忠勇的将士!”有人心中叹息,有人偷偷的摇头。还有人暗自对自己的将来做出抉择。宇文化及和智及兄弟二人已经殿前侍卫被揭开了头发,剥除了上衣,就等杨广一声令下便可开刀。突然听到有人传旨命令把两个死囚放掉,所有侍卫都瞠目结舌。“陛下,雄武营的弟兄冒死盗书,揭露此惊天大案,忠心可嘉。臣请陛下奖赏生者,以慰死者在天之灵!”镇殿将军杨文宣快步跑回金殿,高声启奏。他不敢抗议杨广处事不公,只好请对方在做出最后决定前,稍微正视一下忠义之士的鲜血。杨广被堵得微微一楞,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尴尬。“杨将军,你救回来那名壮士叫什么来着?你不提,朕还真把他给忘记了。这样吧,传旨下去,让他把一同前往御营盗取长辈的义士名字报给兵部。凡生还者加官一级,战死者赏赐钱十吊。生前有官职者其子袭之,无官职者封其一子为陪戎校尉,着乡里按军职定期发饷。”“他们皆死于宇文化及兄弟之手!”杨文宣抱拳于胸,坚持。“朕不已经处罚过宇文化及兄弟二人了么。今天是大军凯旋的好日子,朕不想再多杀人!”杨广有些不耐烦,沉下脸来说道,“况且他们不也杀了御营的人么?两两相抵,不也清了!”“陛下,忠直之士的性命怎能和奸佞之徒相提并论!”杨文宣气得几乎吐出血来,大声抗议。想到自己每天护卫着的居然是这样一概是非不分的糊涂虫,他心里就不由得一阵阵发凉。转头去看众文武,发现无数人眼中都充满了绝望。“你,你到底要朕怎样?难道还要朕一再出尔反尔么?”杨广开始发怒了,提高了声音喝道。“陛下,此事是家兄有错在先。而死者又都是士及营中弟兄。所以士及愿意披麻带孝,以晚辈之礼送几位勇士棺柩出城。其家人安置费用,士及愿意提供。家中男女老幼,士及一概奉养到底。”宇文士及见到事情又要闹僵,赶紧上前替双方斡旋。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杨文宣能为生者和死者争取到的最大利益了。“可惜几个勇士没死在突厥人之手!”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再度向杨广抱拳。“臣一时鲁莽,君前失仪,请陛下责罚!”“朕今天不想责罚任何人!”杨广挥了挥手,再次强调。酒徒注:月亮的背面一文,只是酒徒的一些杂感。大伙喜欢看就笑一笑,不同意酒徒的观点也不必动怒。吵架就算了,没必要。(下)他今天不想再谈任何不愉快的事,他只想开开心心地分享一些将士们胜利的喜悦。最近这几年来,他这个皇上当得太累了,对外从来没正经打赢过任何一仗。而这次,虽然功劳主要是屈突通、尧君素等人的,但他这个皇帝毕竟坐镇雁门,踏踏实实当了一回诱饵不是?“陛下不再是当年的陛下了!”本来还打算上前直言相谏的来护儿等人摇摇头,将话全部吞到了肚子里。想当年,杨广曾带领大军打得来犯中原的突厥抱头鼠窜,在凯旋归来的路上一边整饬边境防务,一边还没忘了如何向当时的先皇陛下请旨,免除被突厥骚扰地区的税赋,以求各地尽快恢复生机。而现在的杨广却为了一场惨胜而忘乎所以,不但不记得抚慰士卒和百姓,而且连危及到自家皇位安全的罪行也轻而易举地放了过去。“大隋没希望了!”逃过一劫的裴寂悲哀地想。宇文化及兄弟宁死不出卖同谋的行为让他感激,但杨广赦免宇文化及兄弟死罪的决定他却非常地不满。为上位者有为上位者必须遵循的准则,如果他连危及到自身安全的行为都可以容忍的话,以后其他人谋反,也就失去了应有的忌惮。众文武平素受尽宇文述的欺凌,很多人心中积怨颇深。今天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机会看到老家伙倒霉,谁料事情到最后平平淡淡地揭过去了,因而都极其失望。但皇帝陛下已经一再申明了他的决定,大伙也不好再出头自找没趣。懒懒地恭维了一声“陛下圣明!”然后便将目光转向了重新开启的大殿门口。大伙用幸灾乐祸的眼神目送宇文述父子互相搀扶着离开,紧跟着,便看见几名衣甲上沾满血迹的将领大步走了进来。“臣屈突通(独孤林、尧君素…)参见陛下,臣等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屈突通等人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站成三排,对着杨广肃立抱拳。“诸位千里来援,一洗朕被困雁门之耻,何罪之有?!”杨广从御案后站起身,快步上前搀扶。“朕就知道你等不会负朕,朕,朕可把你等盼来了!”说到最后,他心情激荡,话语已经有了些哽咽。“陛下乃我大隋天子,岂容外人冒犯!”屈突通又躬了躬身,回应。他身上穿的还是上阵杀敌时的重铠,一动之下,甲裙上金属片铿锵有声。金殿内原本极其压抑的气氛一瞬间便被其坦诚的话语和甲胄声衬托得雄壮起来,所有人为之精神一振。“好,好,朕乃大隋天子,岂容外人折辱!”杨广毫不避讳地擦了擦眼角,回道。“有你这么说,朕即便再被多困些日子也值了。我大隋,我大隋…….”“我大隋寸土不容外寇窥探!”站在最后一排的罗士信不通礼数,见杨广一时想不起来词,胆大包天地替他接上了下文。“对,我大隋寸土不容外寇窥探!”杨广挥了挥胳膊,仿佛把连日来所有阴影全部挥出了宫门。脸上带着欣慰的笑,他快步走到后排,“这位想必是罗士信,朕的书房里有你的画像。这位是秦叔宝,朕也命人画过你的像。这位小将军……”他的目光停留在李世民脸上,觉得万分眼熟,却想不起自己几时见过一名如此年青的贵胄子弟。“臣唐公李渊次子李世民见过陛下,臣甲胄在身,无法行三叩之礼,请陛下恕罪!”李世民赶紧躬身下拜,自报家门。“你是表兄家的二郎?”杨广楞了楞,随后非常不和时宜地叙起辈分来。“侄儿世民拜见叔父!”李世民何等聪明之人,知道杨广此刻想必是死里逃生喜欢得有些糊涂了,赶紧出言替他解围。他父亲李渊和杨广是姑表兄弟,所以这声叔叔叫得理所当然。并且李世民先已经行过君臣之礼,此刻再叙叔侄之谊,也算先公后私,事后有人即便想找茬,也从他的行为中挑不出什么错来。“好,好,没想到你都这么大了!”杨广托起做势欲拜的李世民,连连点头。这一刻他忘记了自己多年对李渊的猜忌,心中涌起的只有被亲人所挂念的温暖,“你父亲近况如阿,他跟你一同来了么?”“启禀陛下,接到勤王令时,家父正奉命在率军剿匪,来不及回撤。所以特命我带领太原城内所有能调动的士卒,前往云老将军麾下效力!”李世民唯恐杨广挑剔自己的父亲没亲自前来救驾,小心翼翼地解释。杨广因为宇文家的事折腾了大半夜,此刻稀里糊涂,哪还顾得上从别人身上挑刺!放下李世民的胳膊,他的目光又转回到了第一排的几个将领身上,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辅国将军独孤林,齐王杨暕。“我儿一路辛苦!”他用双手扳了扳儿子的肩膀,嗓音一点点变冷。“父皇受惊,儿,儿臣救援,救援来迟,请,请父皇恕罪!”杨暕被父子之间很平常的一个亲密动作吓得一哆嗦,流着眼泪奏道。自从太子死后,他们父子已经相疑多年。按长幼顺序,杨暕现在是理所当然的皇位第一继承人。但杨广对自己的这个略有些窝囊的儿子素来不喜欢,所以迟迟没再立太子。时间久了,杨暕唯恐表现过于强势挡了其他兄弟的道,做事欲发畏手畏脚。而杨广对这个已经成年的儿子越发不喜欢,恨不得永远看不到他才干净。“哭什么,我又没死!”人越怕什么,越会发生什么。杨广果然对儿子的懦弱非常不满,沉起脸来呵斥。他生气的原因倒不是完全由于杨暕和独孤林二人不肯杀入雁门与自己同生共死,而是看到李世民、罗士信、李旭这几名年青人一个个生机勃勃,而自己的儿子在其中就像凤凰堆里的一只病鸡!偏偏这只病鸡的血脉是最高贵的,远比其身边的那些人中麒凤高出百倍。“齐王殿下想必是见到圣上安康,欢喜得有些过了!”站在李旭身边的阴世师最为机灵,不忍看到好好的气氛被误解破坏,笑着替杨暕解释。“此乃父子天性,致纯致诚,就是臣站在这里,也觉得眼眶有些湿呢!”说罢,他还真用包着铁甲的手臂蹭了蹭脸,引得周围文武一片唏嘘。大伙都刚刚死里逃生,谁也不愿意煞风景。纷纷出言劝道,“陛下和齐王父慈子孝,我等看在眼里也羡慕。说实话,这次被困,大伙还真让家里人担心了!”“是啊,是啊,齐王这些日子指挥大军在外围与敌人缠斗,劳苦功高。我家那几个蠢儿子,估计听了老父被围的消息,只会趴在门口向北而哭!”听众人赞自己父子情深,杨广看着眼前的儿子也顺溜了许多。“窝囊就窝囊吧,反正也没指望他来继承皇位。他性子弱一点儿,将来别人继了朕的皇位后也不会逼他太过!”想到这一层,他心情又好了起来,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这回做得不错,朕很高兴!”得到杨广的夸奖,齐王杨暕的身体不禁又晃了晃。过去的四十几天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希望父亲获救,还是父亲被突厥人捋走。一时间,心里觉得又是高兴,又是委屈,眼泪如泉水般向外涌。“唉,你别哭了,朕这不是好好的么!”杨广被儿子的眼里弄得心里也是一阵阵发柔,叹了口气,安慰,“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应该学着控制自己的心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陛下坐镇雁门,心中料定突厥克日必败,所以能做到胜而不喜,败而无忧。齐王和我等看不那么长远,在外日日担忧陛下安危,胜利之后,自然心情激荡得无法自持了!”阴世师口齿伶俐,再次出言替齐王解困。“胡说,仗是你们打的。朕困在在孤城中,怎会料到突厥人必然会败走?”杨广明知道对方是在曲意逢迎,心中还是觉得很舒坦,笑着呵斥。“陛下当然早料定了突厥克日必败,否则怎会在城中坚守不出。刚刚赶来时,末将还不明白陛下的心思,楞头楞脑地向重围里冲。后来等屈将军和尧将军都赶到了,大伙仔细一核计,发现陛下坐镇雁门,不就是兵略中常说的‘一点突入,中央开花’么?否则以陛下之智,诸位大人之勇,岂会被些许突厥蟊贼给困住?”阴世师等的就是杨广这一问,拱了拱手,大言不惭地说道。他起初不听人劝阻,急于表现,结果被突厥人打得全军尽墨。因此见了杨广后,立刻大拍马屁,唯恐过后被对方追究起丧师辱国的罪责来。而杨广偏偏就吃这一套,本来还觉得自己此番被突厥人弄了个灰头土脸,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听完阴世师的话,亦觉得自己此番误打误撞,的确恰合用兵之道。眼看着,一张脸上就洋溢满了笑,脸目光也变得明亮了许多。“如此说,朕也算有功了?”快步走到阴世师面前,心中大“有知我者阴卿也”感觉的杨广笑呵呵地问道。“岂止是有功。若不是陛下舍身犯险,将突厥人死死地拖在雁门周围。我等在外边怎可能放得开手脚大打。所以,若论破敌之功,陛下当属第一!”阴世师抬起头,望着对方的脸回答。“这马屁也拍得忒地无耻!”连最擅长逢迎的参掌朝政虞世基都受不了了,将脸别开,心中暗骂。被困雁门之后,杨广不是不想突围,而是根本没力量自保。宇文士及没入城之前,他不止一次想在亲卫的保护下化妆冲出去。但亏了来护儿和樊子盖二人苦苦相劝,告诉他骑马飞奔,大伙没可能跑得过突厥人,所以才悻悻作罢。至于料敌机先,指挥若定云云,那更是信口胡掰。这些日子杨广天天抱着赵王杨杲躲在行宫里哭,眼皮现在还有余肿未退,大伙稍一留神便能看见,哪有半分镇定自若的迹象?心里虽然不齿阴世师的为人,但大伙还得顺着他的话向下说。当即有人做恍然大悟状,上前恭维杨广的用兵有道,天下无双。也有人恭维杨广洪福齐天,使得阖城军民都沾光,因而逃过了一场生死大劫。已经收了一顶高帽,杨广自然不在乎多收几顶,微笑着,把这些恭维全部默认了。谈了会儿主圣臣直的废话,杨广摆摆手,将大伙的注意力又领回正题。“若无将士们用命,朕有再多的福气也守不住这座孤城。屈将军,你这次安排得着实巧妙。居然想到了分化瓦解之计。经历昨夜一战,始毕可汗和骨托鲁必然势同水火。我大隋边境,至少能得五年安宁。朕观昨夜看你了你的谋划,只觉得其中环环相扣,步步紧逼,对手根本没有任何破解的机会。纵当年霍卫复生,也不过如此!”“恭贺陛下又得一霍卫之材!”众臣围拢上前,齐声道贺。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这次立了大功,官职肯定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现在官居正三品,几乎已经是武将的极顶。再向上升迁的话,便是从汉代流传下来授予武将的不世殊荣,二品怀化大将军和从一品骠骑大将军了。有道是花花轿子人抬人,这个机会不去锦上添花的人简直是傻子。因此文武百官纷纷出言,恳请杨广褒奖屈突通等人破敌之功。“嗯,屈将军有大功于国……”杨广手埝胡须,微笑着沉吟。宇文述家的两个儿子闯了大祸,此刻他身边的确需要有一个能取代宇文述的老臣来稳定军心。屈突通为人刚正,事君忠直,也的确是个合适人选。想到这,他便欲当众加封屈突通。谁料话还没说出口,对方却抢先回答道:“陛下且慢,末将不敢冒领战功!”还有向外推让赏赐的?群臣楞了楞,面面相觑。“此计出自李将军之手,末将只是依其言,从其策而已!”没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屈突通后退半步,拉起李旭的手向大伙介绍。第五章 君恩 (一 上)在先前给杨广的奏折中,屈突通已经如实写明了破敌良策完全出自李旭之手。但当时杨广肚子里正憋着火,以为屈突通之所以把李旭这个年青的将领拉上凑数,不过是知道后者受自己宠爱,以图借其分担一些责任。可现在他已经摆明了态度不计较这些过往,屈突通依旧将功劳向李旭身上推,这种举止就有些古怪了。非但杨广感动诧异,其他文武大臣也感到十分震惊。李旭是员勇将,这一点大伙谁都有所耳闻。特别是与宇文述关系比较近的几位,心目中早已给李旭定了性。这名皇帝陛下宠爱的幸运小家伙非但有勇无谋,而且居功傲上,不然宇文述也不会放下堂堂国公身份,和他一个小小的乡伯过不去。猛然间听到屈突通的话,大伙的观点一时无法立刻扭转,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满脸通红的旭子,仿佛他脸上已经长出了人参和灵芝来。“李郎将在未与微臣汇合前,已经和云定兴将军二人联手解了崞县之围。阿史那骨托鲁率军来征,又被他们力战逼退。这才有了后来的权宜之计!”屈突通不知道杨广对私下于敌将弥和的事情最终报以什么态度,所以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死。眼前这位皇帝陛下最近可是有名的忽冷忽热,今天的功劳,也许明天就是罪责。“是么,李郎将,屈将军说得可否为实?”听屈突通这么一讲,杨广更感兴趣了,走到李旭身边,盯着他的眼睛追问。“末将,末将为了骗阿使那骨托鲁和始毕可汗君臣生疑,的确许了他些私人好处。但不需我大隋割寸土,也无需陛下出一点金银!”李旭早就和独孤林一道分析过其中利害,想了想,说出了准备以久的答案。以独孤林和杨广是血脉相连的亲戚关系,到头来还被他的疑心逼得终日郁郁寡欢。旭子不过是个无根无基的浮萍,更不敢惹上丝毫一点猜忌。好在此刻杨广正值兴头上,无意追究李旭当日的行为是否越权,“许就许了呗,权宜之计尔。朕不怪你,说说,你给了他什么好处。是封官啊,还是今后财力物力上的支持?”“这小子真是好命!”听了杨广的话,几个文官忌妒得两眼发红。杨广的一句权宜之计就等于将李旭的僭越行为定了性,今后无论是谁想在这方面找他的麻烦,都得小心会不会偷鸡不成,反蚀一把老米了。正当众人自怨自艾,懊悔为什么以寸舌说退数万大军的人不是自己的时候,眼前的幸运小子又老老实实地说了一句令所有文武矫舌不下的话,“末将,末将当时无法奏于皇上知晓,所以不敢许我大隋半点金银,也不敢自作主张为他求官。那阿史那骨托鲁看上了末将自幼养大的一头狼,末将答应他退兵一个月后就送给他。再加上他的老巢受到了威胁,所以,所以和议就成了!”“有这等事?”杨广嘴巴张大得足可塞入一个鸡蛋。一头狼换得数万大军退兵,这简直是古今第一奇闻。‘那头狼肯定不是寻常之物’,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闪入杨广心底。‘这小子是朕的福将!’另一个念头让他欣喜若狂。“是陛下洪福,所以李郎将才能借势和阿史那骨托鲁达成协议!”阴世师擅祷擅颂,非常适时地补充了一句。一时间,殿内文武马屁声如潮,纷纷赞颂杨广乃天命之主,遇到危难,老天都会安排下脱困良机,让对方阵营里出现一个为了头畜生而痰迷心窍笨蛋可汗。杨广龙颜大乐特乐,挥挥手,制止了众人的阿谀。“是李郎将的运气好,怎么又成了朕的福泽了!”转过头,又冲着李旭说道:“你且说说,那是一头什么样的狼,怎会使骨托鲁迷到如此程度!”“这与骨托鲁能达成协议,的确托了陛下的洪福!”纵使再不擅长拍马屁,李旭也明白今天的基调是什么了,“陛下圣明,那头狼的确不是一般的狼。通体雪白如银,有马驹大小。突厥人认为银狼乃长生天的使者,部落的圣物。所以才宁愿退兵,也要获得甘罗!”“那甘罗可是银狼的名字?你带他入城了么?可否给朕一观。你怎么得到的他?养了很久么?朕先前怎么没看到?”心情愉悦之下,杨广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天子威严,没见过世面的顽童般一连串地追问。“回陛下,甘罗的确是银狼的名字。末将怕它闯祸,将其安顿在军营了。末将在五年前收养了它,后来因为一些变故,将其留在了草原上。阿史那骨托鲁一直拿它装神弄鬼,这次碰到末将,直接给认领了回来。如果他丢了银狼,老巢再被罗艺大将军毁掉,等于整个基业尽没…….”李旭四下看了看,犹豫着解释。五年了,已经整整五年了。当年是大业六年秋,自己被迫出塞。如今是大业十一年秋天,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想起当年不得不背井离乡的伤痛,旭子心情不觉一黯。一切都来自眼前这位皇帝陛下,当年塞上百姓流离失所的惨境和自己今天功成名就的辉煌,都是因为此人。刹那间,他不知道自己对杨广到底是该感谢,还是嫉恨。杨广感觉不出李旭心情的起伏,他的兴趣全部集中在甘罗身上。“李郎将赶快命人将它带进宫来,朕也想见一见这突厥人的圣物。你当年为什么将其留在草原上,它怎么又会落到阿史那骨托鲁手里?”他喋喋不休地问,根本不管这样做对其他将领是否公平。“甘罗性子太凶,陛下若想见,待末将先训练它几天,磨磨它的野性,再将其领入行宫面圣。至于当年的事,说来实在话长,末将罗嗦不休,怕耽误了陛下和诸位大人的正事!”李旭拱了拱手,回奏道。几位同僚一同见驾,把皇帝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对其他人的确有些不恭。况且此刻已经到了用早点的时间了,如果把前因后果讲完,恐怕皇上和群臣都要饿得头晕眼花。他好心替杨广和群臣着想,大伙却都不领情。一头银白皮毛的大狼,还是突厥人的圣物,这对很多人而言都是千古奇闻。所以大伙也不顾朝堂秩序,七嘴八舌地说道,“李郎将切莫兜***,陛下正等着听呢。”“听你等讲破敌经过,是再正不过的正事。你尽管说,陛下难得高兴!”“来人,来人,让御厨弄些早点,端到金殿上大伙一起吃。几位将军想必也饿了,朕就先和你们一道吃些点心,正午时再摆酒宴庆功!”杨广目光从群臣脸上扫过,立刻有了一个绝妙主意。“谢陛下赐宴!”虞世基这次终于没被阴世师拔走头筹,抢先谢道。“谢陛下赐宴!”群臣兴冲冲地拜谢。自古以来,天子宴请群臣,有摆午宴的,也有摆晚宴的,绝对没有请早点一说。不过今天奇闻奇事已经足够多了,也无人介意再多上一桩两桩。须臾之后,殿前侍卫临时搬来二十几个胡凳,请屈突通、李旭、秦叔宝等人和三品以上高官坐下。其他职位较低的官员没有足够胡凳可用,杨广大手一摆,命人割了些毡子来,每位臣子发了一块,席地坐了。大隋朝民间多是一日两餐,纵使天子和富贵之家,早餐不过也是些点心、肉脯、麦粥等润胃之物。御厨听得太监传来的圣旨,不敢怠慢。生火熬了几大锅粥,将专供杨广和萧后二人吃的江南细点以及各地供奉的爽口之物临时凑了十几样,流水般端入了金殿。杨广心情高兴,因此几乎是见者有份儿。就连从来没机会吃到御宴的侍卫们,也都被赐了些点心。大伙兴高采烈,一边吃,一边等着李旭说下文。杨广也再度做了一次体察众意的“明君”,少少动了几筷子,便迫不及待地催促道:“李将军,刚才你说到哪了?那头银狼从何得来,你们怎地又到了草原上?”“当年末将出塞买马!”李旭推脱不过,只好从头说起。他当然不敢说自己是被逼无奈,逃离家园。顺着当年唐公李渊准备好的套路,杜撰说自己当年有心为国效力,自筹资金出塞收购战马。临行前杀了一头母狼,得到一头白毛狼崽。因其逆季而生,所以取名为甘罗,以求能得好运……这些都是他亲身经历,除了出塞原因需要遮掩外,其他都可以实话实说。因此无需添油加醋,已经让没有底层生活经历的杨广和众臣听得津津有味。先时还偶尔低头抿一匙粥,到后来索性连银匙都放下了。个别人嘴巴张得老大,甚至连吃进去的点心不觉都掉了出来。当听到李旭说到因为天气寒冷,他和徐大眼不得不留在苏啜部等待雪化,众人都为他小小年纪要受如此劫难而叹息。当听到李旭说及索头奚斥候蛮不讲理,试图将几个少年杀死灭口,来护儿等人气得直拍桌子,“这些奚蛮,难道心不是肉长的么?居然连小孩子也不放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看那些突厥狼骑,一样杀人不眨眼!”对突厥人凶残有了足够认识的文臣们摇头点评。“他们也是为生存所迫。草原上讲的是狼群规则,强者生,弱者死。”李旭本人倒不觉得索头奚人的行为有什么可奇怪的,笑了笑,低声解释道。“此乃缺乏圣人教化之故!”孔颖达带着一脸点心渣子,摇头晃脑。这句话说得倒不算错,大伙笑了笑,不跟他计较,接着听李旭说故事。“苏啜部也以银狼为圣物,所以借机想称雄草原。徐大眼以中原之法帮他炼了一冬天兵,第二年开春,大伙就杀进了索头奚的营地,在草原上彻底抹去了这个部落!”李旭平平淡淡地说着,听得几个文臣脚底下一阵发凉。这就是草原民族的行为,败者从此没生存机会。如果这次突獗人长驱直入…….?隋承北周,文武百官或多或少都有些胡人血统。但毕竟在中原久了,骨子里已经和汉人无异,再也无法认同当年鲜卑人的作为。“到了秋初,收购到了足够的马匹,末将就跟徐大眼一道南返。苏啜部不肯放甘罗走,末将也没力气与他们争,只好讲将它留在了那!”李旭不动声色的扯了个谎,把很多波折一带而过。“那苏啜部埃斤照我看也算不得英雄。无论你和徐大眼哪个留下,作用都远远超过甘罗。这个蠢货放着两个将才不要,居然留一头畜生,真是短视至极!”杨广难得清醒了一回,用手指扣打着御案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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