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63

“休得罗嗦,要战尽管战!想凭两句废话让咱们让路,门也没有!”王伯当唯恐徐茂功心里还念着旧情,赶紧用吼声打断李旭的话。他嚣张的模样实在令人讨厌,就连旭子胯下的特勒骠也看不惯了,长嘶一声,前蹄高高竖起。全身戒备的王伯当吓了一跳,快速向路边蹦开去。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却没得到任何喝彩。大串的哄笑声不禁来自敌军,还有部分来自瓦岗本阵。喽啰们素来佩服勇士,对方没出招之前就急着逃避的行为,实在无法得到他们的尊敬。“笑什么,有本事来跟我决一死战!”王伯当刹那间红了脸,挥舞着兵器咆哮。他必须找回这个场子,否则就会失去弟兄们的拥戴。回答他的还是一声淡淡的笑,旭子拱了拱手,算作赔礼,“王将军切莫和我的战马一般见识,我还有几句话要跟茂功说明白!”“你尽管讲,这几个人都是我山寨中的生死兄弟。我们共同进退,彼此之间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徐茂功将长槊重重向地上一戳,握着槊杆大声回答。自己这一边的主将已经发话,王伯当不能在胡闹。悻悻收了兵器,站在了徐茂功身后。“反正你今天说出个天来,我也不会答应让路!”他一边听双方主将交谈,一边在心里发狠。徐茂功和吴黑闼等人与对方有旧交,他王伯当心里可只有恨。程知节和谢映登二人也向前凑了凑,不是因为担心徐茂功的安全。他们两个人能看出来,李旭和徐茂功二人身上此刻都没有杀气。相反,从二人的举止中,他们能看到深深的悲伤。少年时的友情最珍贵,因为那时的友情没搀着世间任何尘杂。公侯之子可以和商贩之子称兄道弟,盗贼的后代可以和将军的后代一道纵酒高歌。长大后,他们却能清晰地看见,彼此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出乎王伯当意料,李旭并没有试图用彼此之间的旧情来说服徐茂功。他只是坦诚了道出了此行的目的所在。“突厥人入侵,陛下被他们困在雁门关了。昨夜我已经接到了勤王诏告。雁门关中守军只三千多,支持不了太长时间!”李旭将自己的声音提高的几分,好像试图令所有人都听见。这是他在后半夜时得到的消息。突厥人果然没怀好心,在会盟时突然发难。虽然事先得到了义成公主的示警,御林军还是吃了个大亏,不得不护着陛下退入雁门关凭险据守。突厥人则将雁门附近的城市全部攻破,终日杀人放火,乐此不疲。“那关咱们鸟事?”不等旭子说完,吴黑闼大声打断了他的话。“皇帝老儿继位后从没干过什么好事儿,他早死一天,大伙早开心一天!”“他是咱们中原人的皇上!”李旭的目光中仿佛蕴藏着一种力量,迫使吴黑闼闭上了嘴巴。“你们想造反,堂堂正正地打败我,我死而无怨。但是不能把皇上送到突厥人手里,那将侮辱整个中原!”他侧转头,将目光再度看向徐茂功,“雁门四十一城已经落入敌手三十有九,雁门关再一失,突厥人便可以长驱直入!”徐茂功的目光不愿与其相接,艰难地向旁边躲闪。“杨广是个王八蛋,但他也是咱们中原人的王八蛋!”军阵中,有喽啰在低声议论。与吴黑闼一样,饱受官府欺凌的他们巴不得皇帝早死。但对面的敌将说得有道理,那王八蛋应该死于中原人自己之手,而不是被外人像狗一样宰掉。“你去过草原,知道突厥人怎么对待失败者。”李旭的目光又转向牛进达和吴黑闼。牛进达和吴黑闼的嘴巴张了张,想反驳,却说不出一句有力道的话。他们二人当年曾奉李密的命令出塞购买战马,知道突厥人弱肉强食的本性。如果对方真的如李旭所言那样长驱直入,所过之处肯定是一片焦土。二人都不是耳软心活之辈,但想想塞上一堆堆白骨,不觉有些心虚。他们转头将目光看向守在本阵的张亮,想由对方哪个主意。却发现张亮亦垂下了头,不知道因为天气热还是心里急,脑门上亮津津的,全是油汗。“我不能放你过去!”就在众人犹豫不绝的时候,徐茂功猛然抬起了头。“你等与我瓦岗之仇不共戴天!”他单手用力,将长槊端平,指向李旭。“今日我必须给山寨一个交代!”“对,你们的皇上死不死,不关我等的事。赶快撒马来战,咱们看看谁是真英雄!”一直在担心的王伯当听徐茂功拒绝了对方的请求,高兴地跳起来,大声嚷嚷。“英雄?你肯定不是!”罗士信见交涉失败,将长槊抬起来,指着徐茂功等人怒骂。“休得逞口舌之利,咱们刀枪底下见真章!”“对,有本事就撒马过来,看爷不打断你的脊梁骨!”瓦岗军中也有人不甘示弱,在本阵回骂。“呵呵,爷还怕你不成。爷今天即便战死了,那也是为了抵抗突厥人毁我家园而死。你们呢,却是替突厥人做了马前卒,认贼作父,为虎作伥!”罗士信鼻孔中连声冷笑,脸上的表情充满了不屑。他本来就是个胆大包头的主,说到气头上更是肆无忌惮。“你们瓦岗军想借突厥之手杀了皇上,然后好在天下人面前邀功。这算盘打得倒是响。但朝中那些王八蛋没几个有骨头地,一旦他们见不到援兵,协裹着皇上投降了突厥。咱中原人就都成了突厥的灰孙子。到那时候我看在天下豪杰眼里,你们瓦岗军到底是功臣还是罪人!”皇上和大臣会投降!一句话,让所有人心里打了个突。在瓦岗众眼里,杨广任人惟亲,贪财好色,是个十足的无道昏君。这样的糊涂皇帝,当然也不能指望他有骨气。所以罗士信描述的情况极有可能发生,而一旦朝廷做出各地求和的举动,瓦岗军便成了千夫所指。刹那间,疆场上一片寂静。就连像王伯当这样报仇心最切的人都闭上了嘴巴。所有目光都转向了徐茂功,希望他能做出一个决断。呼啸的山风也赶来凑热闹,卷着树叶在天地间飞。“无论如何,你必须给瓦岗军一个交代!”在数千道目光的注视下,徐茂功将身体挺得笔直,用尽全身力气做出回答。“你我是敌非友,我不能凭几句话便让开道路!”“我等拦在这里不是为了杀那个昏君,而是为了当日之仇。所以咱们今天按江湖规矩!”程知节抢过徐茂功的话头,大声呼喝,“出一个人来与我单挑。若赢了老程手中这杆槊,咱们瓦岗军就放你们过去。如果输了,别夸口凭这点儿人便能救出杨广!”“不只我这一路,接到号令的各地兵马都会赶往雁门!”旭子笑了笑,露出满口的白牙。将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变成了江湖比武,也就是程知节这家伙才能想得出。他将手探向腰间,准备亲自出马。没等将黑刀拔出来,秦叔宝已经策马从他身边跑了过去。“我来会一会瓦岗英雄!”秦叔宝将手放在背后向李旭示意,同时冲程知节发出邀请。“好,老程来奉陪!”程知节大踏步迎上前,手中长槊抬起,与秦叔宝的马槊在半空中相交。向对手致意后,二人又同时转身向后,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敌我双方的将领见此,不得不退向了本阵。即便有人不赞同按程知节的提出的方式解决双方恩怨,战斗已经开始了,大伙不能再行反悔。秦叔宝策动战马,急冲。手中长槊如同出水乌龙直扑程知节胸口。电光石火之间,程知节用槊向外格去。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过,二人手中长槊分开。程知节被战马的冲力逼得快速后退,然后侧步,旋身,槊锋横扫。秦叔宝竖起长槊相迎。又是一声闷响,二人得身影彼此交织,雪亮的槊锋晃得人眼花缭乱。“咚、咚、咚!”瓦岗军敲响战鼓,为他们的英雄助威。郡兵也不示弱,鼓声如雷鸣般压了回去。听到催阵鼓,秦叔宝和程知节愈发精神抖擞。两杆长槊分分合合,时如苍鹰垂击,时如惊鸿急掠。“姓秦的不地道!”三个回合后,吴黑闼议论。比武讲究是公平二字,程知节为了抄近路追赶敌军,翻山时弃了坐骑。而秦叔宝胯下的黄骠马却是一匹难得的良驹,冲刺之时速度极快。多出一匹战马的优势,秦叔宝在高度和力量上都大占便宜。几乎每个回合开始,他都能凭坐骑的冲击力将程知节逼退数步。“咱们得把这事儿说明白!”牛进达点头,赞成吴黑闼的观点。还没等他们二人开口,喝彩声又起,两个比武的将军快速分开。每个人脸上都淌满了汗,每个人心中都对敌手充满了敬意。“我在马上,你在步下。这样打起来对你实在不公平!”跑出三十余步后,秦叔宝再度兜转马头,冲着程知节喊道。“你这将军倒是甚讲道理!”知道彼此的武艺在伯仲之间,程知节也不敢托大,郑重回应。“不如我们比一比力气!”秦叔宝笑了笑,建议。不待对方回答,他胯下的黄骠马突然开始冲刺,如一道闪电般从两军阵前掠过。没等众人弄清他要做什么,耳畔突然听见一声喝:“嗨!”秦叔宝手中长槊乌龙般飞出,直刺到路边的岩石上。“轰!”地一声巨响,火星四溅,五尺长的槊锋都没入了石缝中。秦叔宝冲着还在颤抖的槊柄点点了头,好像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然后拨转战马,向程知节喊道:“程将军能把槊从石头中拔出来,就算秦某输了。我齐郡子弟就此回转,在不提借路之事!”“拔!”“拔!”瓦岗喽啰大声替程知节打气。秦叔宝的马槊比普通人用得粗了半寸,槊锋也比寻常马槊长出尺余。所以光从兵器上,众人就能猜出他的膂力不可小视。但程知节的臂力一直是整个瓦岗军中最大的,山寨中推崇硬汉子,所以大伙心甘情愿看到一场精彩的较量。“好个狡诈的秦叔宝!”程知节向掌心中吐了口吐沫,揉了揉,然后笑着骂道。大踏步跑上前,他以双手握住槊柄,倾尽全身力气向外拉。“嗨!”“嗨!”接连两次发力,马槊在岩石缝隙中晃了晃,却不曾退出半分。“程将军加把劲儿!”张亮带领将士们高呼。出于对敌手的尊重,郡兵中也敲动了战鼓,在战鼓和呐喊声中,程知节瞪圆双眼再度发力。槊柄于其手中左晃又摆,就是无法退出。“这场比试,俺老程输了!”片刻之后,将已经磨红的手心向四下举了举,程知节大声宣布。说罢,不顾周围失望的叹息声,他再次抱住槊杆,横向猛地用力,“咯嚓”一声,将槊锋折断在山岩中。“将俺的马槊赔给你!”折断了秦叔宝的兵器后,出了一口恶气后。程知节捡起自己的马槊,倒提着递到对方面前。秦叔宝伸手去接,在双方同时握住槊杆的时候,彼此又较了一下力气,然后他和程知节相视而笑,转身返回了自家军阵。“今天便放你们过去。待你们从塞上回来后再分胜负!”徐茂功向对面大声喊了一句,然后命令自家兄弟撤离峪口,让出北去的通道。在一片难以置信的议论声中,郡兵们收拢队形,快速从瓦岗军身边跑过。“谢谢!”经过程知节身边时,秦叔宝指着手中的长槊,低声说了一句。那槊是程知节送给他的,分量和长度都正合手。“走好!”程知节笑着点头。他知道秦叔宝在谢什么,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他会将这份秘密永远藏在心底,待年老之后,一个人拿出来下酒。马蹄带起的烟尘渐渐去远,把寂静的瓦岗群峰留在的身后。阳光斜照在山岩上,给断裂的槊锋镀上点点金斑。“可惜了把好槊!”单雄信非常遗憾地捡起地上的槊杆,低声点评。刚才有很多人都打算在敌军走后自己也尝试着来拔一下,没想到程知节居然发了彪,将这么好的一杆槊硬给折断了。“密公那边恐怕不好交代!”张亮也走上前,好像在评价这次失败的比试,又好像在提醒着什么。“我本来就想放他们过去。”徐茂功将目光从旭子消失的方向收回来,笑着说道。见众人惊诧地看向自己,他又低声补充了一句,“这三人是张须陀的臂膀,他们走了,正是咱们的机会!”第二章 吴钩 (八 下)能不费一矛一矢冲破瓦岗军的拦截,此结果让所有郡兵喜出望外。眼下他们可没有心思和瓦岗军拼命,因为那太不合算。昨天半夜时分前来求救的钦差大人亲自宣布,此去塞上,只要杀死三个敌人就可以册勋一转,册勋两转就可以升官一级!并且特地强调了这是皇帝陛下的口谕,永不反悔。这样的赏格显然比与瓦岗军作战高得多,因此大伙虽然离开故乡越来越远,心中却没多少乡愁。像秦将军那样威名远播,像李将军那样少年封侯,像罗将军那样把自己的画像挂到皇宫里去,这曾经是多少人的梦想。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了,所以郡兵们对未来充满希望。“界,界皇上事后不会反悔吧!”也有人对朝廷的信誉不大放心,压低了声音向周围的人询问。他的怀疑立刻被一阵轻蔑的嘲笑声打断,“你以为皇上是那些山大王呢,说过的话转头又吞回去。金口玉言,什么金口玉言你懂么?那就是一口吐沫落地都能砸个坑儿,讲究的就是这信义二字!”听了同伴的话,多疑者只好红着脸把自己的心事藏到肚子深处。“皇上讲信誉么?”记忆中,他隐约听说过圣明天子出尔反尔的谣言,但他没有胆子公开指摘大隋天子。况且大伙此刻都在兴头上,谁也不能扫众人的兴。有道是将是兵之胆,有秦叔宝和李旭这样的勇将带着,众将士的胆气自然也跟着大了不少。郡兵们在剿匪时也经常以寡击众,因此并不觉得自己的力量单薄。参照以往的经验,敌人越多,最后大伙分到了首级也多,在一次战中分到三个敌人首级很普通的现象。照同样的数量推算,到了塞上后,只要能连续在三场恶战中活下命来,回到齐郡后便能穿上一身官袍。大伙不求光宗耀祖,至少以后在世家子弟面前说话时,腰杆子能直起几分。“到时候我就新做一身葛甲,浆得梆硬梆硬地,天天在小荠他爹面前转悠。看老家伙还敢不敢再瞧不起我这当兵的女婿!”有人想着自己成为武官之后的情形,乐呵呵地憧憬。“就你那小样儿,先照照镜子吧。给猴子带上金盔,他也拎不起铁槊来!”周围的袍泽带着几分善意打击。“你们别瞧不起人。是骡子是马咱们走着瞧!”大伙说笑着,高高兴兴地向北赶。很少有人注意到自己这一方的几个主将并不像周围弟兄们一样开心。相反,自从与瓦岗军脱离接触后,中军将旗下的气氛一直很沉闷。甚至连那些负责保护主将的亲兵都受了些影响,一个个把脸绷得紧紧,仿佛对周围的议论声充耳不闻。李将军腰杆一直挺得很直,就像高挑在队伍中央的旗杆。他的冷静与坚强大伙都能看得见,但是,几个往来密切的同伴都知道,此刻旭子的身体绝不像外观表现出来的那样结实。所谓坚强,不过是一层冰封住的外壳,在这个时候有人给他轻轻一击,也许就能将他彻底击垮。没有人愿意看到旭子受到伤害,所以张江和罗士信二人一直试图找些话题来分散李旭的注意力。但他们二人做得显然不是很成功,虽然每个话题说完,旭子都礼貌的笑一笑,点点头。但那只是礼貌而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没听见谈话的任何内容。“没想到那姓程的自恃勇武,结果把自己绕了进去!”张江偷眼看了看李旭,再次挑起新的话题。“那姓程的没一点儿自知之明,居然跟秦二哥比膂力。他也不四处打听打听,整个河南,还有谁的力气能和秦二哥相提并论!”罗士信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有些不公允,但他不介意把瓦岗军说得更不堪一些,只要能把旭子的心从失去朋友的沮丧中拉出来,“别说是他,就是单雄信和他两人轮流上都没戏!要不是槊被他弄折了,瓦岗诸将说不定真会来个车轮战。”果然,李旭不愿意污蔑自己的对手,展颜一笑,说道:“你们两个别埋汰人了,瓦岗军没那么龌龊!秦二哥那一下借了马力,程知节徒步向外拔,本来就吃了不小的亏!”“你就会涨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罗士信见花招奏效,继续装疯卖傻,“小心秦二哥听了不高兴。”说完,他把头转向秦叔宝,不住地向对方使眼色。“程知节的力气比我持久!”秦叔宝却不肯接这个话茬,想了想,郑重说道。“我跟他交手时,手臂一直被震的发麻,但他却好像没事人一样。我估计他是不想把槊拔出来,所以根本没用全力!”“你跟仲坚倒是投缘!”罗士信没想到引出了这么一个窝囊的答案,有些接受不了,愤愤地说道。“不是我谦虚,而是事实如此。他最后拔那下我看得很清楚,眼睛瞪得很圆,胳膊也绷得很硬,但脚在土中踩下去的痕迹却没前两次深!”秦叔宝笑着摇头,补充,“最后为了怕别人上来拔,他干脆弄折了槊!”“你是说程知节故意放了咱们一马?”罗士信瞪大眼睛,满脸疑惑。“不但是程知节一个人有意相让,瓦岗军如果不想放咱们过去,即便输了,也可以反悔!”旭子笑着接过话茬,总结。“这伙人虽然和咱们道不同,却也都是响当当的汉子!”秦叔宝回头望了望,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这样的结论让旭子的心情又轻松了不少,虽然与大眼从此成为陌路,但毕竟自己当初结交的是一个豪杰,而不是一个只知道欺负平头百姓的流氓惯匪。“我现在有点担心张老大人,从东都来的那帮家伙不中用。瓦岗军得知咱们离开,肯定会借机反攻!”“咱们临行前,张大人已经做了一些安排!接下来几个月他不进攻,凭手头兵力稳守阵脚应该没什么问题!”秦叔宝的目光从背后的群山间回转,又落到了身边的战旗上。这是几个月前齐郡父老替即将出征讨伐瓦岗的子弟们做的,已经被风雨吹打得有些褪色了,但上面的图案依然清晰。那是一头走出山林的猛虎,目光望向未知的远方,心中包藏着无数沟壑。父老们将此旗送给郡兵,是期待他们威如出山猛虎。谁也没想到,这头老虎如今要走到塞上去,远行距离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张大人眼里恐怕把皇上的命比他自己的命看得还重。咱们担心也没有用,只能尽量速去速回!”罗士信终于说了一句条理清楚的话,语气中隐约带着些不满。速去速回是最好的选择,因此大伙不敢做任何耽搁,在东郡补充了必要的辎重后,立刻搭上了地方官员早已准备好的河船。渡过黄河后,他们沿着官道向西,两天后在河内郡的郡城做了第二次补给,接着掉头向北,沿官道穿越太行山。沿途地方官员见人数如此少的一支队伍居然也敢北上去勤王,惊诧得一个个都瞪圆了双眼。“太,太行山可是不太平。”河内郡守唐祎拉住旭子的马缰绳,结结巴巴地告诉。平定杨玄感之乱时,他和旭子有过一面之交,因此不忍心看着故人去送死。“多谢唐大人提醒,这条路最近,比绕行河北要省七、八天时间。况且眼下各地,哪里还太平呢!”旭子笑着向唐祎拱了拱手,道谢。“李将军还是象当年一样勇猛!”唐郡守叹了口气,松开了手里的马缰。这还是他当年认识的旭子,正直,热忱。眼前形势也和当年一样,很多手握重兵的地方大吏都拖辞路途遥远而按兵不动,李将军却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可惜我大隋没第二个李将军!目送郡兵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暮色中,唐祎在心中感慨。这支兵马不可能赶到雁门郡,太行山附近早就成了个大匪窝,随便一个大绺子都拥众数万。千余郡兵送上门,还不够给对方打牙祭。也许是出于物伤其类的心态,从那以后,唐郡守就日日等着故人的消息。他自问没有与李旭一道赴死的勇气,却不愿让故人暴尸荒野。令他有几分失望又万分庆幸的是,五天之后,外界传言,那支不怕死的骑兵居然平安的穿越了匪区,抵达上党。沿途,没有任何一支土匪试图与之为难,甚至有一些结寨自守对官府和土匪都不怎么买帐的村落主动为其提供了粮草。“难道李将军的威名如此之盛,还是太行山群匪都转了性子?”唐祎百思不得其解。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直到数十年后,他与一个曾经为太行山头领的人在酒宴间相遇,方才从对方的话中找到了答案。“杨广那厮该死,但他应该死在咱们中原人刀下。所以,接到瓦岗军的传书,大伙就决定躲开官道。”“对,杨广那厮再是王八蛋,也是咱中原人的王八蛋!”另一名曾经的土匪,后来的将军*上前,搂着同僚的肩膀醉醺醺地说。“况且,领兵的是咱们的旭子,不到万不得已,谁好意思跟他动刀!”那一天,素有雅名的唐祎和两个不对路的粗鄙武夫醉了个痛快。第三章 烽火 (一 上)从河内、长平一直到上党,他们没有遭遇任何一支盗匪。旅途安宁得令人恐慌,仿佛脚下的路通向的不再是人间。虽然偶尔在道路边也会出现几个小小的村落,但村子里的百姓都消失了,连同他们的牲畜一并消失得干干净净。本来该在这个季节收获的庄稼和杂草混在一起,疯了般到处乱长。门口、屋顶、房檐,哪里都能看到它们孱弱但不屈不挠的影子。播种者不是农夫,而是四季不断的山风。是它们将去年散落在农田里的种子吹上了失去主人的房檐,让其在那里生根发芽。半个月后,它们还会将新的种子从屋檐上吹落,吹向新的可以得到阳光和雨水的角落,待明年春来后开始一场新的循环,生生不息。如此苍茫的旷野一半归功于朝廷的搬迁令,是它将百姓都驱赶到城墙内,以防被土匪洗劫。至于入了城后的百姓们吃什么,住在哪,那不是应烦劳朝中的大臣们操心的小事。于是,很多没有福气在城里谋生的人干脆选择当了土匪,虽然他们最后难免要死于一场与官军的战斗或一场土匪之间的火并,但至少能多活一段时间,不会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饿得露出皮肤下的骨头。与朝廷一道制造了这“盖世盛境”的还有各地的“英雄豪杰”,他们抢走了不肯入城的百姓最后一点家当,把对方要么驱赶到城内,要么转化为自己麾下的喽啰。当四周抢无可抢之时,豪杰们偶尔也会种几块地。但那些地都在山寨附近,不能种得太多,以免安宁的生活损毁了大伙的斗志。为了避免路上被打个措手不及,旭子和秦叔宝、罗士信二人共同指定了很多应急方案。他们甚至准备了一批买路钱,以备对一些土匪先礼后兵。令大伙失望的是,沿途的土匪和百姓一道消失了,这些方案一个也没用上。有几次,旭子凭直觉感受到附近的山梁上有目光在注视着自己。每当他回过头来在马背上尽力远眺的时候,除了一重重火焰般的树林外又什么也发现不了。“不用看,土匪畏惧咱们的名声,早就望风而逃了!”罗士信跟上来,大咧咧地说道。他的话每每引发一阵轻松的笑声,但谁都知道这不是事实。李、秦、罗三人虽然威震东夏,他们的名气却传不到河东这里。况且土匪们占据着地利和人数上的优势,根本不需要太把这支骑兵放在眼内。“我总觉得山上有人!”旭子笑了笑,低声回答。同时,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里的感觉特别像辽东!四下全是敌人,却发现不了他们的踪影!”“群狼环伺,担心也没用。咱们大摇大摆地向前走便是!”秦叔宝加入议论,凭多年行伍经验给出建议。这是唯一切实可行的办法,走一步看一步总好过原地不动。旭子点点头,虚心接纳。忐忑的不安的感觉却如雾一样在头顶萦绕不去。直觉告诉他,丛林深处看过来的目光不仅仅包含着敌意。很复杂,甚至包含着一点点欣赏和友好的滋味在。但除了身边这几个,他几乎已经没朋友了。徐大眼、吴黑闼等人成了死对头。刘弘基和武士彟远在太原。还有几个好兄弟,他们当年都死在了辽河东岸那场恶战中,尸骨旁早已生满了野草。偶尔,郡兵们也会经过一些大家族聚居的堡寨,墙垒得比长城还高,敌楼里摆满各种防守利器。听说过路的兵马是去雁门关勤王后,堡寨在力所能及范围内,表达了谨慎的热情。寨里的长者站在城头上,命人用绳索顺下十几个竹筐。里边装满干粮和肉食,偶尔还有些浊酒。但他们从来不邀请郡兵们进寨休息,虽然双方现在都打着大隋旗号。“寨子小,不敢请诸位将军入内歇马!”族长大人一边作揖赔罪,一边示意墙头上的弓箭手开始准备,这年头被土匪保护却被官军打劫情况时有耳闻,谁是官谁是匪不能光从旗帜上看。“***,这老东西,居然把咱们当成强盗了!”罗士信对堡寨主人的表现非常不满,骂骂咧咧地说道。“不怪他们,有人杀良冒功!”秦叔宝拉起罗士信,一边跟着大队人马继续北行,一边安慰。怪不得对方严加防范,官军讨贼不利,为逃避上司惩罚而拿百姓脑袋顶帐的作为在大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说不定本来他们和土匪穿的就是同一条裤子!”罗士信心犹不甘,望着渐渐被尘烟折断的堡寨,恨恨地道。这话也不算冤枉,那些结寨自保的大户的确和地方上的土匪牵扯不清。有的彼此之间本来就是亲戚,结寨自保也好,上山为匪也罢,都是为了在乱世中苟延残喘。有的堡寨托庇在附近的山贼保护下,官府交一份赋税,土匪那里也交一份,两方都不得罪。“你总得让他们活下去吧!”秦叔宝的话里包含着叹息与无奈。他年龄比罗士信和旭子都大得多,经历的沧桑多了,对世间百态也多了几分理解。活下去,是乱世中的唯一选择。因此无人能责怪他们采用的什么手段。要怪,只能怪那些促成了乱世到来的人。是他们将好端端的人间变成了匪巢和地狱。虽然他们能给自己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由上党向北,地形相对变得平缓,官道两侧也渐渐有了人烟。河东抚慰大使李渊是个懂得体恤民力的好官,对治下百姓盘剥的不像其他地方那么重。再加上李家本来于河东诸郡就有些威望,因此太行山区以外的地方治安基本太平。据负责给郡兵们提供粮草辎重的地方官员介绍,河东腹地太平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几支活跃在平原地区的大绺子在夏天时都遭受了致命打击,不敢在轻易向平原*近。“朝廷不准许唐公招更多的兵,否则咱们河东早就没匪患了!”祁县令周珏是个很健谈的人,在与郡兵们交割给养的时候,以略带些自豪的口吻说道。“你说的唐公,可是李渊?”罗士信回头看了一眼旭子,好奇地追问。“你这将军真是无礼,咱唐公的名讳也能直接叫么!”本来还和颜悦色的周县令突然翻脸,瞪着眼睛向罗士信抗议。“不说官职,就凭他的年龄,你也不该直呼其名!况且要不是咱唐公事先打过招呼,叫咱们为各路勤王兵马提供便利,谁给你们预备粮草吃食!”“看不出你这岳父的威信还挺高!”罗士信于肚子里嘀咕了一句,然后赔上一张笑脸。“我不是不清楚唐公的字么。况且我这外乡人,怎知道唐公多大年纪!”“算了,不跟你这半大小子一般见识!”周县令白了罗士信一眼,拍拍手,命麾下户槽捧上一个账本,“哪位将军负责,请在账本上签个押,我等将来也好找唐公销帐!”回应他的是另一个半大小子。旭子笑着向前,从户槽手里接过账本和毛笔。地方官吏的行为很规矩,这与他在别处所见的官员行径大相迥异。能在乱世中还令治下官员的行为有条不紊,唐公李渊的确不愧其干吏之名。在将自己名字签上去的瞬间,旭子犹豫了一下。自己娶了萁儿的消息一直还没有告诉这个便宜岳父知道,班师后是不是顺道去太原拜望一下唐公,将萁儿和其父亲之间的裂痕稍做弥补呢?他吃不准自己去了之后,会不会被对方乱棍打出来。但想想出征前萁儿眼中眷恋的目光,心底又是一团火热。“早去早回,我在家里等你!”临出家门前,极尽遣眷的萁儿拉着他的胳膊说道。“你是我的,不能随便再受伤!”她的脸擦过他于历次争斗留在手臂上的疤痕,同时留下一串湿漉漉,温热的水迹。“将军也姓李?”周县令接过旭子签好的账本,迟疑地问道。眼前这个黑大个子看上去很年青,但钉在甲胄外的标记却已经是四品武贲郎将。能在如此年龄就做到如此高位的,整个大隋朝也没几个。他忽然想起官场上的某个传闻,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必恭必敬。“是唐公的族侄,畴县侯李爷么?您,您这是从河南来?”“我们从虎牢关附近星夜赶过来的。”旭子点点头,证实了对方的猜测。紧跟着,便听到四下里传来的无数惊叹。“从河南来,我的天哪!千里奔袭,居然比其他几路兵马只晚到了三天!”“太行山的贼人没阻拦您么?”周县令瞪再次圆了眼睛,此番却是因为惊诧。“嗨,看我这话问的,您是咱们唐公的侄儿,自然也传了他老人家的勇武。他老人家能凭着几千残兵打得周围几个郡的流寇望风而逃,哪个不要命的还敢惹您!”第三章 烽火 (一 下)在旭子的记忆中,唐公李渊绝不是一个武将形象,虽然其对射艺的领悟比很多人都深得多。他记得那些在怀远镇的日子,那时候的李渊对属下包容,对上司和同僚尊敬,与朝廷中官员交往时小心翼翼,唯恐出半点纰漏。此外,他眼中的唐公还喜好名马、美酒和美女,热衷于处理琐碎的政务,却对军旅之事兴趣不高。否则也不至于一直做大军的押粮官,没有亲自指挥一路兵马东进的机会。但周县令口中的李渊则变成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形象,精通于政务,孔武有力,用兵如神。在此非常时刻,这种人选用来稳定地方最合适不过。“托唐公的福,我一路都没遇到任何土匪!”旭子点点头,笑着回答。他不想深究唐公李渊的真实形象如何,但不仅仅是出于礼貌。“敢问周大人,还有哪几路兵马从这里经过了,我还有没有机会与他们会师!”“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带了两万府兵前日刚过去。”周珏见对方言谈见对唐公很是尊敬,心情大悦,翻点着帐册回答,“鹰击郎将尧君素率领骑兵五千,比屈大人早去了一天。左翊卫将军阴世师跟尧大人前后脚,麾下有一万府兵。”说到这,他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带上了几分不屑,“不过他走得有些慢,屈大人已经超过了他!”听着一个个熟悉和陌生的名字在耳边依次响起,旭子心里约略有些失望。这些人官职都比他高,郡兵赶上去与之一道,只会被人家当垫脚石用。大隋朝各路兵马之间的派系倾轧他曾经深有体会,没有明知道会吃亏还再给人送上门去的道理。“二公子带着四千郡兵去汾阳与云定兴将军汇合了,两天前直接从太原走的。没打我这经过!队伍中一半是新征募的步卒,走得不会很快!”周县令称得上是一名干吏,看到旭子皱起眉头,就隐约猜到了其不喜欢与另外几名隋将为伍。出于一家人给一家人帮忙的回护心理,他给了旭子足够的暗示。“二公子怎么才出发,唐公不是早就接到勤王诏书了么?”李旭吃了一惊,追问。“唐公当日正在外剿匪,也是星夜赶回太原来的。咱们河东郡能用的兵不多。”周县令苦笑着摇头。他不想把话说得太直白,因为他觉得作为李家嫡系的旭子应该了解朝廷一直以来对唐公持猜疑态度。“匆匆忙忙赶回太原,一边要给各路勤王兵马准备粮秣,一边招募义勇,也就是唐公,换了别人早就忙晕了头!”“嗯,也多亏了你们这些父母官的倾力协助!”旭子点头,理解地微笑,“否则,光唐公一个人,还真忙不过来!”他又想起了当年自己因为唐公族侄的身份受到杨广排斥的往事。本来以为经过杨玄感之乱后,皇家对李渊的怀疑已经解除了。没想到至今还这么深。可既然这样,就不该把河东十几郡交给唐公来管理。既怀疑对方忠诚又委以重任的糊涂安排,也就是大隋朝廷才会做得出。眼下不是抱怨朝廷昏庸的时候,虽然“肉食者鄙”这句话用来形容朝中某些人再贴切不过。“周大人有通往汾阳的详细地图么?或能否找位会骑马的兄弟给大伙带一下路!”趁着与对方谈得投机,旭子提出一点非分要求。“不用地图,顺着官道您一直向北,别进太原,经过榆次,直接就能到达汾阳。然后顺着官道再走半日,说是打突厥,任何一个汉人都会带你去。”周县令的情绪有些激动,挥舞着手臂比划,“突厥人把雁门附近的村子全抢空了,到处都在杀人放火。百姓们如果能得到一个报仇机会,是男人都会跟你走!”旭子听得心里一紧,瞬间放弃了心中的杂念。草原民族对被征服者不会怜悯,早赶去一天,能早为这个已经残破的大隋尽一分力。他抖动马缰绳,带领郡兵们再次踏上征途。来自齐郡的战旗在秋风中飞舞,旗面上,有头出山猛虎张牙舞爪。三天后,他们到达汾阳。这座距离塞上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城市已经草木皆兵。看到马蹄在官道上掀起的烟尘,地方官员立刻关闭了所有城门。直到旭子量出了朝廷颁发的印信,他们才又重新放下了吊桥。“下,下官不知道是,是李侯爷光临。关闭城门乃,乃是无奈之举,侯爷勿怪!勿怪”汾阳县令赵平一看就不是个有担当的人,发觉自己无意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后,吓得满脸是汗,道歉的话说得结结巴巴。“二公子和云将军什么时候走的。此地距离雁门关还远么?”李旭没时间跟一个地方小吏斗气,非常着急地追问。“已经,已经走了好几天了。此地,此地距离雁门关还有三百里。突厥人旦夕,旦夕之间就能杀过来!”赵县令对突厥狼骑畏惧到了极点,仿佛对方的战马肋骨下都生有翅膀。看了看旭子及其身后那伙疲惫不堪的郡兵,县令大人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侯,侯爷也去勤王么?突厥人,突厥人据说来了二十几万!”“来一百万也休想踏入中原半步!”李旭横了对方一眼,怒道。这样的人窝囊废居然也能做上地方父母官,真不知道他怎么混过官吏考核的?“那是,那是!”赵县令一边擦着头上的冷汗,一边回头打量自己的治地。他开始后悔自己打开城门的决定了,一旦眼前这个疯子存着就地募兵的念头,就有可能把战火引向汾阳。突厥人可不是好得罪的,他们报复心极强…….好在旭子没他想象得那样不讲理,“我们穿城而过,不在汾阳耽搁!”他的话使赵县令的心瞬间落回了肚子,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县令大人叫苦不迭。队伍行进到衙门口的时候,李旭身边的另一名亲兵突然站在马上喊了一嗓子,“有想找突厥人报仇的没有,我们需要人带路!”刹那间,围观的人群开始沸腾,数以百计满脸仇恨的青年男子拥上前,要求加入郡兵队伍。虽然这支队伍本身的人数也很少,但已经一无所有的边民们要得只是一个与仇人同归于尽的机会。这片土地上的平头百姓总是比父母官们对国家的感情深也,古往今来,莫不如此。旭子和秦叔宝二人快速从应募者中挑选了二十几个会骑马的,将他们编进斥候队伍。“我们没有更多的马!”对着满脸失望的落选者,二人好言安慰。但对方迟迟不肯让开道路,眼神之中充满了绝望。“咱们这次主要是为了救皇上,但是,我在这里对天发誓,总有一日,咱们要洗刷蛮夷加诸于我等身上的一切耻辱!”被对方的目光所打动,罗士信大声许诺。话音刚落,拦路者刷地一下散开,为郡兵们让出了条笔直的通道。那条通道穿越北门,直指暮蔼中的长城。一千余郡兵们疾驰如风,追赶着其他队伍的脚步。在陀河畔,他们看到了云定兴的旗号。队伍迤逦数百丈,宛如一条怒龙,张牙舞爪地扑向了雁门关下。有步卒,也有骑兵,打着上千种不同的战旗。号角声,鼓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战马的嘶鸣,将士们的呐喊,还有身边汹涌彭湃的惊涛。这支一支极其庞大的队伍,远远看上去至少有二十万之众。队伍外围的步卒高高举着长槊,锋利的槊锋反射着刺眼的寒光。步卒之外,有无数名来回跑动的传令兵,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临战的兴奋。再往外,则是四下戒备的游骑,每个人胯下的都是高大健壮的西域良驹,毛皮被打理得油光水滑。“早知道有这么多人来勤王,咱们何必大老远跑来搀和!”罗士信有些惊诧于友军的兵强马壮,摇晃着脑袋议论。但他很快就觉察到眼前的景色有些不对劲儿,那些分部在队伍周围的游骑跑得很有精神,但从来不肯离开大队太远。甚至郡兵们的队伍已经*近,他们也不肯上前询问来者的身份。“云定兴这小子不老实!”趁没被人嘲笑之前,罗士信赶快又补充了一句。此时他已经距离友军不足五十丈,招展的战旗几乎遮挡住了全部视线,但是他却无法感觉到与前方队伍规模相称的杀气。“云将军在虚张声势吓唬突厥人!”秦叔宝也笑了起来,“队伍是空心的,不*近些还真发现不了!”“不知道谁的鬼主意,但愿突厥人能被他吓到!”旭子也觉得很有趣,笑着点评。前方的队伍已经做出了反应,招展的旗阵分开,几十匹快马逆着人流跑了过来。最前方的一匹骏马上端坐着一个身材挺拔,眉眼间极具阳刚之气的少年,望着他旭子,满脸欢笑。旭子知道是谁出的鬼点子了,打马迎上去,心中瞬间充满温暖。第三章 烽火 (二 上)李世民身穿一袭黑叶犀皮甲,头戴一顶乌金翘沿盔,除了脸上的没有络腮胡须,从远处看去,他简直就是一个缩了水的旭子。武士彟和另一个李旭叫不上名字将领跟在他身后,在往后是慕容罗和李安远。曾经有一瞬间旭子以为张秀和宇文士及也会在对面的人群中出现,但最后除了这几个人外,他没找到更多的熟悉面孔。“仲坚兄,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缩小版的“李旭”在马背上双手抱拳,猩红色的披风于其身后飘舞。他胯下的战马也是黑色的,通体没有半根杂毛,与黑风脸对脸,彼此间相映成趣。“我听人说二公子走这条路,所以抓紧时间从后边追。”旭子于马上抱拳相还,目光不断在对方身前身后打量。李世民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大人,身上带着股难以遮掩的英气。他身边的武士彟看起来还是像当年那样沉稳,脸上的表情很高兴,但举止却丝毫没有逾越。慕容罗和李安远则以微笑向旭子打招呼,静等着自家主将与对方的寒暄结束。“你已经去过太原了?”李世民听闻对方是刻意赶过来与自己汇合的,脸上的笑意更浓。他把这看作了是李旭对自己的敬重,并感到非常自豪。“见过我爹和哥哥了么?大伙最近一直在谈论你!”说到此处,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又变得有些诡异,仿佛在与对方分享着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事实上,大伙谈论的是李萁,这个无法无天的小丫头气得李渊简直发了疯。旭子娶了张须陀的义女做妾的消息早被李家的朋友送到了太原,家族的核心人物都非常清楚新娘必定是萁儿。但此事无法与旭子较真儿,毕竟是萁儿自己送上门去的。况且一锅生米早做成了糊涂粥,李家即便找上门去,也讨不回什么公道。旭子稍做思索,便明白了李世民的话中意味,笑了笑,坦然地回答:“我直接从祁县赶过来,抄的是近路,没经过太原。唐公和建成兄还好吧,弘基兄呢,他怎么没跟你一道?”“除了弘基兄外,所有人都好。他感了些风寒,估计得养一段时间了。仲坚兄呢,你最近一切可好!”“都好,都好!”李旭笼统地向对方传递自家的信息。然后将头转向武士彟,“士彟兄可好,慕容将军和李将军别来无恙!”“劳李郎将问,我们最近过得都不错!”慕容罗等人终于得到机会,笑呵呵地围拢上来。他们穿着和武士彟相同样式的铠甲,官职依旧是督尉,但肯定不再隶属雄武营。旭子快速地从几个朋友的装束上得出结论。‘这些人如今都成了李渊麾下,雄武营究竟出了什么变故?’他有些担心,同时也明白自己无能为力。“云定兴将军在操持队伍扎营,他让我替他跟你打个招呼!”李世民非常老到地交代了虎贲将军云定兴未主动前来迎接的原因。然后他用手指了指身边的年青下属,“这是我的参军长孙无忌,无忌兄,这就是我一直跟你说的仲坚兄!”“参见李将军!”长孙无忌向旭子抱拳施礼。紧跟着是李烈臣、刘崇、陈谏,都是唐公府的后起之秀,旭子从前没和他们打过交道,但从对方的举止和表情上,能推测出这几人是李世民的嫡系。他也向李世民介绍了秦叔宝、罗士信和张江。听闻对方就是被皇帝画了像挂于宫中的英雄,李世民眼中立刻燃起了炙烈的光。他快速向前带了带战马,伸手托住了秦叔宝正在施礼的胳膊,“应该是我向秦兄行礼才对,您年龄比我大,官职也比我高!”说罢,他快速跳下马背,抱拳躬身,“太原李世民,见过秦兄!久闻秦兄大名,没想到今日居然有缘一见!”“小公爷,这怎么使得!”秦叔宝也赶紧翻身下马,长揖相还。以往他见过的世家子弟都比较桀傲,所以看在旭子和唐公李渊的份上,他不愿与对方在官职高低上较真儿。万没想到李世民居然是个另类,不但身上没有半点世家子弟的傲气,反而表现出了足够的谦恭。“见过罗兄,见过张兄!”李世民拜过了秦叔宝,转身向罗士信和张江也报以长揖让。罗、张二人也赶紧跳下马,抱拳相还,“见过小公爷!”“别叫我小公爷,我是仲坚兄的族弟。若论官职,秦兄和罗兄都在我之上!”李世民摆摆手,嗔怪道。“大伙年龄相近,不如平辈论交!”长孙无忌做事老到,及时地提出了一个建议。这个提议得到了一片响应之声,特别是罗士信和张江,刚才的客套让二人浑身都感觉不自在。“直呼名姓最好,免去了很多麻烦。否则这么多将军,喊一声李将军都不知道喊谁!”“就依罗兄和无忌之言!”李世民笑着允诺,然后上前拉起黑风的缰绳。“我带你们进去,有了仲坚兄来,这仗就好打多了!”他笑着介绍,同时满意地看见旭子快速从马背上跳下。李旭将整顿队伍的任务交给了张江和罗士信,自己由秦叔宝陪着去见云定兴。虎贲将军这个职务也是四品,但云定兴属于边军序列,权力远比旭子大,所以未免有些自持身份。对于这种官场上的陋习,旭子早已习惯了,也不愿意和对方计较。宾主双方略做寒暄后,很快就把话题引到了眼前的战局上。“李将军千里来援,忠心着实可嘉!但突厥人来势汹汹,咱们切不可轻敌!”云定兴明显对郡兵的人数有些失望,虽然他自己麾下的兵马也不太多。“虚张声势是我给云将军出的主意,突厥人声势甚大,已经有援军在他们手上吃了亏。因为咱们的人数他们摸不清楚,所以至今还没遇到拦截!”李世民接过云定兴的话头,低声向旭子和秦叔宝解释。“还不似(是)姓阴的那厮无能,被人家千把人就冲散了。若不似(是)尧将军拼死救他,估计他自己的脑袋都得给突厥人割了去!”云定兴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点评。此人这种幸灾乐祸的态度让旭子十分反感,早知道如此,郡兵们就不该上前与之汇合。回头看了看秦叔宝,旭子在对方脸上也看到了同样的不满。他再把目光转向李世民,发现后者的表情很从容,仿佛早已经习惯了身边一切。“阴将军过于轻敌,所以被突然杀出来的突厥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最后全军覆没!”长孙无忌的话从侧面证实了形势的严峻。“除了雁门关和崞县外,雁门郡其他三十九城都已经落入了敌人之手。咱们这路兵马亏得云将军谨慎,暂时保得平安。这里距离崞县已经不足半天的路程,再向前,随时都可能遭遇敌军!”“云将军从谏如流,是我们这些后生小辈之福!”武士彟也凑过来,有意无意用身体挡住李旭的脸。他记忆中的旭子还是那个不能忍受委屈的少年,需要有人为之遮掩。但旭子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成熟,冲所有关心着自己的人点点头,他笑着说道:“好在遇到了云将军,否则我等不明情况,非吃个大亏不可!”“毕竟姜是老的辣!”秦叔宝快速和李旭交换了一下眼神,赞叹。有道是花花轿子人抬人,见大伙都对自己如此恭敬,云定兴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不入耳的话了,得意地捋了捋胸前的白须,“好说,好说,你我同殿称臣,还分什么彼此。弟兄们路上想必也遭遇到了很多麻烦吧,我听说太行山一带最近很不安稳!”“托云将军的福,路上还算太平!”李、秦二人笑了笑,异口同声地回答。“嗯,把你的弟兄放在最后边,有什么麻烦我的人马先顶着,你们尽管放心恢复体力!”云定兴点了点头,不由分说做出决定。“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也尽管开口。我手中虽然紧,但一点弓箭和甲杖还能挤出些来!”“多谢云将军!”“多谢将军高义!”李旭和秦叔宝喜出望外,连声道谢。云定兴又大度地挥挥手,“别客气,大伙要一道跟人拼命呢!你们的兵器好些,我的弟兄也少损失些!”这是他唯一一句通情达理的话,几个与旭子熟络的武将相视而笑,帐内的气氛也跟着变得轻松。李世民命人摆出一张地图,将自己掌握的情况详尽道来。“突厥人这次入侵可能蓄谋已久,几年来,他们的营地一直向边境*近。有些过去胡汉交杂的地方,如今已经完全变成了突厥人的牧场。地方官员多次上奏朝廷,但陛下看在胡人不知晓礼数的份上,一直不肯与其计较!”说到这,他笑了笑,脸上流露出几分无奈。定襄、马邑、雁门三郡也都属于河东抚慰使管辖范围,以李渊到任之后,很多就发觉了三个郡被突厥侵袭的严重情况。他曾经多次修书向朝廷告急,但每份奏折都石沉大海。“这次突厥人从雁门的马邑的交界处杀了过来,人数已经接近三十万。”“这么多?”秦叔宝倒吸了口冷气。接到勤王圣旨后他曾经和张须陀等人分析敌情,认为突厥兵马最多不可能超过十万。“塞上诸地荒凉,物产不丰。人马若多了,始毕可汗连给养都供应不上!”当时,与突厥人有过接触的张须陀大人非常自信地分析。“除了始必可汗的从属外,还有许多其他辽东部族跟着入塞抢劫”李世民点点头,回应。中原只要一弱,外族肯定要进来打秋风。千百年来,这已经成了惯例。况且那些塞上部族本来就是墙头草,这个时候在大隋和突厥之间做选择的话,他们肯定选择后者。“那他们吃什么?”秦叔宝先前从旭子口中已经听说过其他塞外部族会追随突厥人的判断,所以惊诧的原因并不是由于敌人成分复杂。“抢。除了抢光了雁门郡所有城市外,他们还洗劫了大半个马邑郡!”李世民的话中充满了愤怒。“你们来得稍晚,很多地方的火已经熄了。如是再早两天,就能看到遮天蔽日的黑烟…….!”“都是王仁恭那厮胆小,根本不敢出城迎战!”云定兴猛然又插了一句,吓了所有人一跳。这点旭子不敢苟同,在他的记忆中,王仁恭是个非常勇悍的将军。记得当年在辽河畔,就是此人带着左武卫的兵马冲破了高句丽人的拦截。刹那间,麦铁杖、钱世雄、刘武周、薛世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其眼前晃动,给人的感觉恍然如梦。“王仁恭将军老了!”武士彟低声感叹了一句,证实了云定兴对此人的评价。“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王将军。如果他还有当年半分勇武,突厥人的气焰也不会如此嚣张!”‘我们都不再是当年’旭子在心中以叹息回应,用手指了指雁门关,他继续咨询周围的情况。“雁门关里还有多少守军,能支撑多久?”“先前非常危险,但是三日前,宇文士及在屈突通老将军的帮助下带着雄武营撕开包围,硬冲了进去。现在雄武营守在雁门关内,屈突通将军带领剩余的残兵退守小黑山与之呼应。形势看上去已经不那么紧急,只是四下里都是胡人,想把他们击退也不容易!”李世民脸上露出了几分佩服之色,想了想,回答。“也有可能是突厥人故意将雄武营放了进去。城里的军粮本来就不多,一下子又多出两万多张嘴,消耗得更快!”长孙无忌接过李世民的话头,从另一个角度分析第三章 烽火 (二 下)这也是云定兴所部突然放慢了前进速度的原因之一。如果没办法将突厥人击退,冲进雁门关救驾的兵马越多,关墙失守的速度越快。饥饿是最好的攻城武器,突厥人深刻地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用重兵包围雁门,只准来援的队伍进,不准里面的队伍出。而皇帝不可能冒险突围,突厥人大部分为骑兵,野战和乘胜追杀正是他们的强项。“目前的情况是雄武营进入了雁门关,右骁卫兵马占据了与雁门关遥遥相对的小黑山。”李世民的手指在地图上来回移动,当年在旭子身边观摩大隋征辽战役的那段时间,让他对地图的重要性深有体会。所以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仔仔细细收集附近的山川、道路以及河流情况,整理出一张详细的地图。“齐王暕以后军保崞县,尧君素和阴世师两位大人率领六千残兵卡在小黑山和崞县之间的落星岭。”为了让旭子看着方便,李世民将自己提及的地名用炭条在羊皮上一一标出。四个被隋军控制的据点相距都非常近,从地图上看去简直是咫尺之遥。但要想跨过这咫尺之遥,却得付出数以千计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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