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将军!”旗牌官贾文斌低声地提醒了一句,然后将求救般的目光看向了谢映登。他希望对方能和自己一道制止程知节的莽撞。眼下全军皆败,唯内营全身而退,事后程知节只有功没有过。为了稳定溃势而强夺指挥权,程知节事后只有过没有功。“传令!”素来以理智著称的谢映登的回答让贾文斌更加失望。好像看穿了对方的心思般,话音落后,后者干脆从贾云斌手中夺过了令旗,快速地将其在风雨中来回舞动。“呜――呜呜――呜呜!”高亢的角声突然响了起来,压过了天空中所有风雷。“瓦岗!”一道闪电凌空劈过,让旗面上的大字更为清晰。为了让所有人看清楚,程知节干脆命令麾下亲兵用长槊勾住了将旗的另外两个角。“瓦岗!”豆大的雨点打在青色的旗面上,咚咚作响,亦使得黑色的字迹更显分明。这才是真正的瓦岗军,一瞬间,战场上敌我双方仿佛都清醒了过来。李公逸、孟让、郝孝德等人带着已经和中军脱离的各营快速向内军移动。那些失去主心骨四散奔逃者,也突然找到了方向,哭喊着冲往坚固而又安全的方阵。“竖盾!”取代了早已经不存在的指挥核心后,程知节再次喝令。站在方阵第一排的士兵快速向前数步,蹲身,将一人多高的巨大木盾竖在了泥浆中。地面很滑,盾牌很难竖稳。他们用自己的身体构成支撑盾牌的另一个斜角。“举矛!”程知节策马走到盾牌最前方,高高地举起了长槊。数千根硬木长矛从队伍中举起来,上前,架在了盾牌正上方。一个由硬木和钢铁组成的刺猬瞬间定型,程知节自豪地点了点头,“映登,你来指挥。亲兵队,跟我上!”没有人再置疑他的命令,仅剩的四十多名骑兵从侧翼绕过本军,聚拢在他身边,组成一个菱形小阵。程知节带着这伙骑兵向前跑了几步,在即将与逃过来的溃兵接触的瞬间,他猛然将长槊抛出去,重重地扎在了地上。“散开,经两侧到阵后集结。违令者,杀!”这条命令是对着急冲而来的溃卒说的,但显然没什么成效。逃在最前方的数个人只是楞了楞,便快速从长槊边跑了过去。再有二十步就安全了,方阵近在咫尺。只是,他们永远失去了到达目的地的机会。有柄斧子呼啸着从雨中掠过,将逃难者的人头当场砍下。“喀嚓!”一道闪电凌空飞来,照亮程知节魔鬼般的面容。血顺着他手中的斧子在向下流,战马脚下不远处,是几个无法瞑目的人头。“经两侧到阵后集结,违令者,杀!”瞪着通红的眼睛,程知节又喊。身后的菱形阵列突然发动,不是攻向敌人,而是横着攻向那些来不及停住脚步的溃兵。刀光闪亮,几十个溃兵当场被砍倒在地。骑兵们横推二十余步,然后快速转身,推向另一侧的溃兵。所有溃兵都吓呆了,没想到一向笑呵呵的程将军杀起自己人来居然这样狠。他们猛然停住脚步,然后以程知节的长槊为中心,洪流般分开,绕过方阵,逃向被贾文斌等人指定的位置。电闪雷鸣中,程知节单手拎着斧子,回到了军阵正前方。他惯用的长槊就插在身前,再没有人敢逾越。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吴黑闼被几名士兵搀扶着跑了过来,他钦佩地看了程知节一眼,毅然甩开了亲兵,站在了对方马下。张亮也披头散发地跑来,他的马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砍死了,人的肩膀上也有一道大口子,呼呼地淌血。“密公还活着!”看到程知节和吴黑闼,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然后偏转身,带着几百名溃卒绕向两翼。牛进达、杨德方、郑德韬等李密麾下的亲信将领亦快速逃致,看到独力擎天的程知节,他们脸上的愤怒和慌张瞬间变成了佩服。这几个人都是沙场老将,知道这时候自己该怎样做。纷纷停住脚步,协助程知节一道,将溃兵们分散、导引,以免给敌人更多的可乘之机。“黑子,这交给你!”程知节向远方看了看,命令。房彦藻等人还在逃,李旭正在他身后追杀。更远处,罗士信亦舍弃了周围的溃卒,聚集兵马,调整队列,准备开始新一轮冲杀。借我一把斧子!”吴黑闼冲着程知节伸手。后者将手中染血的短斧交给了他,然后毅然拔起身边长槊,带着四十几名亲卫迎向了洪水般涌来的官军。酒徒注:看到读者置疑瓦岗军的战斗力了。据史料所载,瓦岗军曾经被张须陀连续击败三十余次,只是最后一战才用计谋杀了他。并且当时是在秦琼、罗士信都缺阵的情况下。张须陀四度冲进重围营救部属,力尽而亡。第一章 击鼓 (七 下)第一章击鼓(七下)酒徒“杀,别让人小瞧了咱们瓦岗军!”夹在风雷声中间,程知节的呐喊是如此的清晰。字字敲打在众人的心头,让很多逃亡者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敌军是一群择人而噬的魔鬼,刚刚大伙数万人都被其冲得十分五裂。程知节将军在对方士气最旺盛的情况下迎上去,无异于自寻死路。可是,即便如齐国远这样“最聪明”的人,也不敢笑程知节愚蠢。大伙已经品尝过兵败如山倒的滋味,如果此刻没有人挺身而出将敌军攻势挡一挡,崩溃还将继续。一旦溃局不可收拾,跑得最快的喽啰也逃不过四条腿的战马。不是任何营,是小半支瓦岗军全军覆没!雨,依然疯狂的下着,红色的闪电撕开黑色的天空,照亮红色的河流与大地。但在李公逸等人心中,恐惧的感觉却不像先前那般强烈了。众人以注视着程知节等人的身影在重重雨幕中撕开一条通道,目睹他们奋不顾身地卡在了自己人和追兵之间,一股寒意从两股之间直冲顶门。风萧萧兮易水寒,大伙既然已经造反了,还怕个死么?李公逸猛然抹了一把脸,扯着嗓子喊道:“雍丘营结阵,给我结阵!”他的声音有些哑,但这一刻,却透着不可拒绝的毅然。“结阵,结阵!”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从各部兵马之间响起,内黄营、韦城营、酸枣营,大大小小的旗号在风雨中慢慢竖直。“雍丘营,移往左翼!”“内黄营,向右翼*拢,列阵。”“韦城营到内黄营身后,巩固阵脚,挽弓准备!”“匡城营收拢残兵,重整后军!”谢映登趁着敌军没杀上的机会,流水般发布出一道道命令。汇垄过来的兵马却毫不犹豫地听从了他的号令,无人置疑他的指挥资格,瓦岗内军在此战的表现,足以赢得所有人的尊敬。在距离旭子还有二十几步的时候,程知节再次抛出了一柄短斧。不是攻人,而是砍向旭子胯下的特勒骠。斧头在雨水中快速打着旋,将两支紧密相接的队伍迅速切断。就在其即将砍中目标的瞬间,被一柄黑色的长刀磕飞出去。“唏――――”受了惊吓的特勒骠发出一声咆哮,前腿高高地扬起,四下猛蹬。下一个瞬间,程知节的长槊从雨幕中探出,直奔旭子的软肋。一击必杀,无论在此之前他心中对敌手存着多少敬意,他都不能手下留情。沙场之上无朋友,李旭快速地拧身,奋力用黑刀敲向毒蛇般的槊锋。“铛!”精纲打造的槊锋与黑刀相撞,于半空中溅起一串火星。紧跟着,一记巨大的闪电劈下,照亮敌我双方的面孔。李旭收刀,平推。程知节竖槊相挡,然后拧身横扫。二人的兵器迅速碰撞的数下,随后,程知节的身影从旭子面前冲过,冲向另一名齐郡精兵。而旭子的黑刀则迅速砍在了一名从自己眼前擦过的瓦岗劲卒肩膀上,将对方的半只胳膊扫落于泥浆中。脚下的雨水快速变浓,黄色泥浆之上浮动着红色的热血,交汇翻滚。程知节麾下的骑兵是斜着切过来的,这种以横对纵的战术有效地割断了逃命的溃卒和紧追不舍的敌军,缺对他们自身非常不利。只是一个照面,四十多名骑兵就被李旭等人砍翻了大半,剩下的十几人跟着程知节的坐骑从郡兵们的面前跑开,于远处兜了小半个圈子,毫不犹豫地再次横切过来,与郡兵横纵交驳。他们是故意前来送死的,但这种送死行为却第一次打乱了郡兵们的攻击节奏。房彦藻等人在两支人数悬殊的骑兵第一次接触的刹那跑远,没入雨幕深处。而李旭却不得不调整马头,正面迎住程知节的冲击。双方再次接触,迅速分开,留下漫天红雨。郡兵们倒下了四五个,程知节身边只剩下了两人。他的头盔不知道被谁挑飞了,乌黑的头发打着缕披散在了肩膀上。顺着护肩和发梢,不知道来自对手还是他自己的血和着雨水一道滚落。胯下的铁骅骝亦被鲜血染红,四肢哆嗦着,在雨中跟跄。但在转眼之间,可怜的畜生又被程知节狠着心肠拉了回来,马头再次对向旭子马头。“瓦岗军,出击!”程知节笑了笑,高喊,这一刻,他心中无比地骄傲。“诺!”整齐的回答突然从雨幕中响起,声如惊雷。吴黑闼、牛进达、张亮、单雄信、孟让、项钊,十几名瓦岗豪杰带着数百死士重新杀了回来,护在了程知节马侧。双方在风雨中又战在了一处,伤者的呻吟,濒临死者的哀鸣,绝望的呐喊和雷声闪电交织于一处,奏响乱世中独有的悲歌。萧萧雨大,瑟瑟风急,萧瑟风雨中,是无数骄傲的身影。程知节被旭子打下了坐骑,但在其身体被几根长槊刺中一瞬间,吴黑闼舍命将其抢走。张亮被几个郡兵围住,狼狈不堪,片刻之间身上添了四五道伤口。孟让带着数名亲卫杀来,用身体将张亮护住。与此同时,他被人用马槊刺中肩膀,半个身子都被血染得通红。“杀!”孟让用一柄不知道从何处拣来的横刀,一刀砍断了槊杆。然后他拔出刺入肩膀的槊锋,狠狠地向李旭砸去。一名郡兵及时地策马挡在旭子身侧,替他承受了致命的一击。在其倒下去后,李旭丢下对手,拨转坐骑,直扑孟让。“别跟李仲坚单打独斗!”孟让记得程知节的劝告。但是,他却不想躲闪。单手拎着横刀,迎向了急冲而来的特勒骠。一个照面后,他手中的兵器落在了泥浆中,另半面身体也被鲜血染了个通红。没等旭子再补上一刀,项钊毫不犹豫地护住了孟让。他们以前不是一个营的,实际上,迅速扩大的瓦岗军从来没凝聚成一个坚实的整体。外黄营、内黄营、雍丘营,几个带头的将军们平时曾多次为了分赃不匀争执,多次想看对方的笑话。但这一刻,几乎所有人忘记了自己的原来的番号。他们都是瓦岗军,就像程知节说得那样,无论他们自己把自己怎么分,在官军眼中,大伙拥有的是同一个名字。“弟兄们,将官兵挡住啊!”吴黑闼又冲了上来,雨水将他黑色的脸冲得苍白如灰。“瓦岗、瓦岗!”数百死士举刀高呼,不顾生死。他们是瓦岗军,名满天下的瓦岗军。他们可以战死,却不容人玷污瓦岗军威名。牛进达上前与项钊合力挡住了旭子,他的沉稳和老辣刚好可以与项钊的勇悍相辅,三个人在雨水中马打盘旋,往来不休。项钊用长槊刺向旭子的胸口,被旭子用黑刀击开。他的力气远不及旭子大,槊杆偏出三尺有余。当他强忍住两臂的酸麻将马槊收回来的时候,李旭的黑刀已经近在咫尺。“铛!”电光石火的瞬间,牛进达抛出自己的盾牌,救下了项钊一命。他本人亦快速冲上,从挥刀砍向旭子的肩膀。李旭不得不回刀,将牛进达的全力一击格偏,没等他回身,项钊的长槊横着扫来,向棍子一样砸往他的后腰。“铛!”又是一声巨大的金铁交鸣,项钊拎着半截马槊快速跑远。李旭拧身,长刀在雨幕中劈出一匹黑练。牛进达举刀相迎,结结实实地挡住了这下猛击。又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过后,牛进达的嘴角和虎口处同时冒出了缕鲜红。他在马打盘旋的瞬间将嗓子眼中的甜腥之物硬咽回了肚内,举刀再次扑向李旭。三人的身影再次搅在了一处,牛进达疯狂舞刀,刀刀拼命。项钊则将两截断槊舞得如两条乌龙,半刻不离旭子的胸口和脊背。旭子单刀难敌四手,一时间竟被逼得有些手忙脚乱。牛进达看到便宜,一刀抹向旭子的马颈。正与项钊纠缠的旭子不得不分神保护坐骑,在这瞬间,项钊大笑,断槊如毒蛇般刺出,直奔旭子小腹。一杆长槊毒蛇般凌空飞来,穿透雨幕,将项钊刺下坐骑。罗士信带着大批弟兄杀到,冲入战团。片刻后,张江、周醒和分散在各处追杀瓦岗残兵的齐郡弟兄也汇拢到了一处,组成了第三支生力军。他们的到来使得胶着的局势立刻扭转,瓦岗精锐抵挡不住骑兵们的轮番挤压,不得不再次后退。“把他们杀散!”罗士信举槊,高呼。但敌人强悍却远远出乎他的预料,后退了数步后,瓦岗军在单雄信的指挥下再度聚集成队,边战,边缓缓地向本阵*拢。“呜――呜――呜!”雄壮的号角声再度响起,伴着角声,重新整理好队伍的瓦岗军缓缓向前。接住断后的弟兄,将他们融入一个庞大而整齐的军阵。同一面战旗下,浑身是伤的程知节、披头散发的房彦藻,还有谢映登、李公逸、王当仁,缓缓带住坐骑。“瓦岗!”两名壮汉用马槊挑住战旗的四角,风雨中凛然而立。酒徒注:补周四欠帐。酒徒这今天不是过节,而是心情实在无法平静。这几天不是中国人节日,但酒徒永远不会忘记这些日子。那些白皮肤的禽兽们造谣、污蔑,在所有主流报纸上以最卑鄙的手段中伤我们的国家,而我们的媒体中,却一厢情愿地宣传着西方的友好。第二章 吴钩 (一 下)第二章吴钩(一下)酒徒]o!)tVchh+w+Whux?mp&-o[{-HJ0jC白天的战斗中所受的几处轻伤有点儿疼,但不算什么大麻烦。类似这样的伤口旭子曾经受过多次了,早就习以为常。他现在担忧的是阳武方面,如果猜测没错的话,在大伙与瓦岗军厮杀的同时,阳武方向肯定出现了另一伙山贼。而那个带队的头领十有八九是徐茂功,曾经与他同生共死的好朋友。bXa~?Ya@s6h“有万余弟兄和秦将军在呢,张大人应该没事儿!”看到自家主将忧心忡忡,周醒笑着*上前安慰。i3]z&*m!U9Y;k“徐茂功用兵能力远在李密之上!”李旭叹了口气,幽幽地回答。:-。,9^-5VZN)QO[]Mg没有徐茂功的瓦岗军,无论战斗力和应变能力都比先前差了不止一筹。旭子不知道自己是该为此庆幸,还是为此难过。上苍垂怜,没让他与徐茂功拔出刀来面对面一决生死,但上苍却安排了徐茂功去对付张须陀,对旭子而言,敌我双方无论谁出现意外,都是最大的悲哀。K6XL7(01L>_;~^“所以他不会像李密这样,总喜欢冒一些没有把握的风险!”周醒的见解向来很独到,这次几乎是一语中地。李密的指挥风格就像赌博,大胜与大败仅在毫厘之间。徐茂功用兵却谨慎周详,没有把握将对手一击致命时,他绝不会轻易露出牙齿。w&5S。Ayp)O%O(r-“你说得没错,徐茂功用兵素来稳健!”旭子松了口气,眉毛却又轻轻地皱成了一团,“你对李密和徐茂功二人观察得很仔细,以前听说过他们么?”i8HPB1DSr@G%aR“跟着将军您这么久了,总得有些长进吧!”周醒楞了楞,旋即露出一张憨厚的笑脸,回答。qLqIZA`I。更让他倍感轻松的是刚才拳头砸在周醒身上那一瞬间传回来的感觉。他捶到了一块块硬梆梆的肌肉,只有全身戒备的人才会出现类似反应。“把大伙行踪透漏给瓦岗的人不是二丫!”旭子咧了咧嘴,让火光照亮自己年青的脸。IN%xj(zrv;G2[fi0f今晚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记忆中被出卖却毫无知觉的恶梦已经去远。他微笑着打马走过寂静的街道,走过荡漾着星光的水洼,来到自己的临时住所前,却发现罗士信等人全都没睡,正笑吟吟地于灯下等着自己。N|{jN)swTY_7^W“有军情?”李旭楞了一下,惊问。mk[0~P。|}c]u“有一个人半夜来找你,说是你的老朋友!”罗士信迎上前,满脸幸灾乐祸。打了一场恶仗,又在雨中急行了半个多时辰,此人居然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累。提到‘朋友’两个字,两个眼睛立刻放出光来,仿佛刚刚做梦娶了媳妇开心。sFacdpxV=%+“朋友?”李旭的眉头警觉地向上跳了跳。他不知道谁会在这个纷乱的时刻冒着生命危险来找自己,也吃不准自己和哪个的交情如此深。1$b9]vO8"第二章 吴钩 (二 上)第二章吴钩(二上)酒徒潘占阳是个自来熟,没等旭子发问,已经竹筒倒豆子般将分别后的经历说了个大概。事实果然与旭子所料差不多,此人逃到契丹时,该部族正在与霫人各部为了索头奚被灭族的事情纠缠不休。徐大眼挂冠而去后,苏啜部失去了一个重要智囊,所以再也保持不了咄咄逼人的态势。急于立功的潘占阳趁机向契丹羽棱部的族长建议,放弃一部分根本不可能得到的补偿,转而要求对方释放目前还幸存的索头奚贵胄子弟。有这些贵胄子弟在手,将来契丹部落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对索头水和月牙湖附近的草场提出染指要求。这种中原人于数百年前已经抛弃了的套路在草原上显然还有效果。契丹各部的长老们约略商议了一下,便采纳了潘占阳的建议。于是,第二年开春后,奚族的阿芸和一部分俘虏作为契丹族与霫族和解的见证,被送到了危难时刻从从没施加过援手的契丹人手中。“然后你就因功受赏,成了羽陵部的大梅禄了?”旭子将亲兵新取来的酒碗摆在潘占阳面前,亲手给对方斟了一碗,笑问。“哪那么容易,开始不过是一个小打杂,是阿芸先做了契丹人的王妃,我才有了*山,步步高升。”潘占阳用手指沾了些酒,习惯性地四下洒了几滴,然后一饮而尽。“也倒是,梅禄在草原上是个大官儿!”看到潘占阳几乎完全变成了一个草原人,旭子脸上的笑容又轻松了不少,“相当于当朝户部尚书呢,想必你这几年肥得很!”“肥个屁,不过是一个帮着算术记帐的管家。整个部落也没咱们中原一个郡人多,下面还分成无数个小部落,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整体打打杀杀,从年头打闹年尾,族长从来不管。”潘占阳将用力搬住自己的毡靴,将双腿盘在了胡凳上。一股刺鼻的汗臭味道立刻充满了整个屋子,熏得旭子直想逃走。“你刚才不是说二十万众么?现在怎么又突然其人数又少了许多?”他一边低头用酒味遮挡,一边追问。“那是整个部族的人数,他们那里,族长根本做不到一言九鼎。话说出来,也就是身边那万把人肯听!”潘占阳耸了耸肩,回答。他听出了旭子话里的盘查意味,但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怪不得别人对自己的行踪起疑。“契丹分为八大部,每个部落有一个汗。一个大部落中还有无数个部落,下面的埃斤、特勤、小汗一大堆。像羽陵部这样的,号称二十万众。真的和人打仗,能凑起一万兵都很困难!”随着他断断续续的介绍,李旭在心中勾勒出了契丹诸部的大致轮廓。契丹人的血脉传承自柔然鲜卑,契丹两个字在柔然话中原意为镔铁。柔然鲜卑败于北魏后,分裂为数个部落。然后与许多草原同出一辙,某个曾经由天狼哺乳的英雄受到长生天的启示,自立成族。他的子孙后来建立契丹八部,名称分别为悉万丹、何大何、伏弗郁、羽陵、匹吉、黎、土六于、日连。阿芸到了契丹后,因为其身上流淌着索头奚长老的血脉,所以身份一下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几大部族争相下聘,为了今后可能赚到的“嫁妆”争吵不休。大伙决定比武解决争端,最后羽陵部的大汗羽陵元力克群雄,如愿抱得美人归。“那羽林元想必也是个英雄,阿芸嫁了他,也算有了安身之所!”听到故人的离奇经历,李旭对潘占阳的感觉又亲近了些,感慨地说道。“英雄倒是英雄,但娶了阿芸,却是他赚了便宜。虽然索头水和月牙湖附近的两块草场一时还讨不到手,但这几年来,阿芸帮着他将部族经营得越发兴旺!眼见着就快成契丹第一大部了,羡慕得无数人直流口水!”潘占阳从凳子上跳下,一边活动着坐麻了的腿脚,一边炫耀。“你如果坐不惯,尽管坐在地上!”旭子被他身上的气味熏得头昏脑涨,将鼻子栽于酒碗中,抗议。“别来回晃,也尽量别向我身边凑,大热天的,你捂这么多皮子在身上,不怕起痱子么?”“热?”潘占阳尴尬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然后咧了咧嘴,回答:“习惯了,在我们那,大伙一年四季都这么穿。如果不是见到你,我都忘了自己是个中原人。”说罢,他将胡凳推开,端着酒碗坐到了地上,一边喝,一边断断续续地解释,“况且,况且这么穿也方便。中原的各地官吏见了我这身打扮,从来不敢为难。就连截道的土匪,听说我是不远万里来向大隋朝贡的,都笑着收起了刀子!”“所以,你就一路从塞上骗到了我这里!”李旭也盘膝盖坐到了地上,笑着替潘占阳补充。“不是骗,我的确带来羽棱部给大隋的国书。契丹人被突厥人欺负得狠了,所以欲向大隋称臣,换取中原的物力支持!”潘占阳摇了摇头,回答。如果那样,倒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李旭猛然将身体坐直,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变得郑重。他记得当年自己从塞外归来时,突厥人已经对中原有所图谋。如果不是中原豪杰误打误撞烧了阿史那却禺的连营,恐怕第一次东征失败的那个秋天,塞上已经烽火连天。眼下中原大乱,烽烟四起,因此一个位于突厥人侧翼的外援更为重要。将这个外援用好了,可以有效拖延突厥人的入侵时间。并且有机会大大消弱突厥人,永远断东北侧的边患。国与国之间的交往决不是什么彬彬有礼,心平气和地攀交情。只有互相下绊子,捅刀子,彼此抓住对方的痛处,让大伙都看到潜在的威胁,才会坐下来,维持短暂的“友谊”。如果一厢情愿地把对方当作是善良诚实的东郭先生,那最后的结局只有躺地挨捶,根本没任何还手余地。大隋朝已经吃过很多亏了,这次,他不应该再于同样的事情上犯错。“你去了东都了么?皇上怎么回答你?”想到这,他不再于潘占阳说闲话,带着几分急切的口吻追问。“我到了东都,朝廷听说有塞外野人前来归化,自然高兴至极!”潘占阳的表情却有些悻悻然,语气气里也充满了失望,“陛下厚赐了和我同来的契丹人,光给契丹诸部的回礼就装了三大船。但关于联手对付突厥的事情,他老人家却没答应。说大隋是天朝上国,不会用阴谋诡计对付臣属!”都什么时候了,满朝文武居然还在做着天朝上国的美梦。难道他们没张眼睛,看不到外敌虎视眈眈么?听完潘占阳的话,旭子急得直捶地,“你没跟皇上说突厥人已经在塞外厉兵秣马了么?裴大人呢,他难道也不识别好歹?”在旭子心目中,黄门侍郎裴矩虽然贪婪,却是个非常有远见的人。当年此人曾经为大隋经营西域,拓地千里。后又屡献奇计对付突厥,最终令突厥与大隋签署了城下之盟。如今,他的老对手突厥又开始蠢蠢欲动了,照理裴大人应该有所察觉才是?怎么他也和众人一样,看到天赐的良机却白白放过?“你说那位裴大人,是裴矩大人吧?”潘占阳在鼻孔里冷笑了一声,回答,“他不应该姓赔,而应该姓赚!我等给大隋皇帝陛下带得礼物,有一半进了他的私库。见过皇帝后,陛下的恩赐又被他讨走了两成。这样他还不知足,拉着我问契丹的物产几何,什么时候能再来大隋朝贡?!!”“既然图了你的礼物,那他该更帮你才对?你没跟他讨价还价一番么?”李旭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大隋朝目前这种情况,恐怕不贪的官员凤毛麟角。连皇帝陛下授人官职都索要礼物,其他人中饱私囊,也只能算是小过。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在其为国而谋的情况下,如果其贪了钱,依然不肯做些分内之事,则其行为的确令人无法容忍了。“怎么没有,我答应他,如果玉成此事,今后每次朝贡都有他一份。结果没等双方把价钱敲定,突厥的使者又拜访了他。然后,他便不再肯帮忙!”潘占阳不住苦笑,显然对自己的父母之邦充满了失望。因为突厥人出的钱多,所以皇帝陛下身边的宠臣就把国家的利益给卖了。这就是他了解到了事实,虽然令人难堪,却无法掩饰。“这群没长眼睛的蛆虫!”旭子气得攥起拳头,捶地不止。内忧外患之下,大隋的士大夫们,传承了百年、自诩血脉高贵的世家大族们,居然还只顾埋着头为自家狂捞!难道他们就不能抬头看看,楚歌已经响撤四野了么?难道把这个国家捞垮了,贪倒了,他们有不玉石俱焚的把握么?没人能给他这个答案。“武将的职责是守护!”张须陀的话瞬间在耳边响起来,这次却无法令他恢复理智,“然后呢,然后你就甘心空手而归了?”“然后我就再没机会见你们的皇帝陛下了!”潘占阳的言辞里不再称咱们,显然对大隋已经彻底绝望。“然后我就让其他人先回塞外,自己四下打听你的消息。后来听说你到了齐郡,我就走水路往齐郡。半道听说张大人调任荥阳通守,我又眼巴巴地追过来。没等到荥阳,就听人说有一位李将军今晚入了城!”第二章 吴钩 (二 下)一时间,二人都失去了交谈的兴趣,只是在地上闷闷地坐着,一碗碗地饮酒。他们都不再是多年前逃难到塞外的少年了,一个穿着厚厚的熊皮袍子,一个穿着四品武将的常服。但对于自己的国家,他们却依然像多年前一样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地看着她像成熟的桃子般一点点烂掉,除了心痛之外,想不出任何可以让其重新焕发活力的办法。这些喝闷酒简直是一种折磨,喝得越多,心中的郁结也是越深。“唉!”半晌,潘占阳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再度开口,“我这次来找你…”“塞外的收益是吧,先在你们部落寄放着吧。说不定哪天我会亲自去取!”李旭摆摆手,打断了对方的话。兵荒马乱的,他可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分出精力去保护那些身外之物。易县那边不缺吃穿,历城那边也有二丫和管家打理。与其把大笔的财货运回中原来惹流寇窥视,不如暂时寄放在塞外,至少那里还能保证片刻安宁。“我也觉得先放在羽棱部好一些,但王妃非叫我找到你,跟你说明一下。”潘占阳有些醉了,不小心洒了半碗酒在皮袍子上。他惋惜地看了看滚动的酒珠,又给自己倒满,以近乎嘟囔的声音抱怨,“她一直念着你的恩德,所以没找到你的话,不准我回去覆命!你当年不会已经收她入房了吧,对了,你是她的主人,做这些事情也没人能说什么!”“别胡说,小心你家可汗割了你的舌头。我当年逃命还来不及,哪顾得上找女人!”旭子气得扔下酒碗,低喝。在喜欢胡言乱语方面,潘占阳倒是一点都没变。并且现在胆子更大,连自家王妃的隐私都敢乱猜。“每个部落的风俗不一样。契丹人对成亲之前发生的事情根本不看重。即便成亲后,被人抢了老婆,连肚子里的孩子一并抢回来的事情也屡见不鲜。他们认为打仗是男人的事情,男人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责任不能让女人来背!”潘占阳撇了撇嘴,回答。“那也不要胡言乱语伤人名节。她现在毕竟已经是王妃,很容易受到别人忌妒。”“忌妒,别人得有忌妒的本钱!”潘占阳翻着白眼反驳,“若你们仅有主仆之义,她为何对你念念不忘。其实你这个人除了有人死心眼外,根本没什么其他好处!”“每个人都有所坚持,你也未必例外!”旭子眼里被潘占阳气得苦笑不得,大声回答。有人记挂的感觉令人心里很舒坦,但除了舒坦外,又勾起了他记忆中的许多往事。“你在草原上还听说些什么吗?比如突厥和苏啜部之类的事情?”他期待着一个详细的消息,但潘占阳显然没理解他想问些什么,所以干脆拣自己所知道的对最关键的情报提供。“现在的可汗是启民可汗的儿子,名叫咄吉,号称始毕可汗。气度很是恢弘,整个草原几乎都匍匐于其号令之下。对大隋他早有难窥之心,只是近几年老天屡降大雪,突厥本部的粮草和战马凑不齐整,所以将战事一拖再拖!”“唉!”旭子又沮丧地叹了口气,心里更加失望。这些情报对他一点用处没有。如果强行写奏折上去,只会落下勾结外番的口实,起不到任何提醒朝廷做防备的效果。“却禺呢,他还活着么?后来没在草原上发了疯般找你?”“却禺这老家伙啊,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当年本想趁着始毕可汗初立,汗位不稳时建些功勋,以便顺利夺位。谁料数十万石粮草被我等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他拉不下这个脸来,所以找借口说你当时勾结了很多马贼,甚至几度冲破了他的围追堵截。可越这样说,越显得他实力差。结果我到了契丹第二年,就听说他失了权。现在仅仅作个伯克,跟在始毕可汗身边听吆喝罢了!”“恐怕他说得是实话!”旭子举起酒碗,苦笑了连声,“的确有很多人跟我一起冲破了他的堵截,但那些人不是我勾结的。实际上,当晚放火的也不只咱们三个人!”当年参与放火的还有刘弘基、张亮、牛进达、吴黑闼。现在除了刘弘基外,其余人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就在当天下午,大伙在于阵前准备一决生死。这些话,旭子很想找人聊一聊,但潘占阳显然不是个合适的人选。“看来这人到哪里都不能说实话!”听旭子说当晚放火的的确还有其他人,潘占阳先是楞一下,然后快速总结。“我说呢,咱们三个,怎么可能放起那么大的火。原来还有人暗中帮忙。不过无所谓了,人家始毕可汗就是为了要寻错吞并他的部众。所以无论这火是三个人放的,还是三百人放的,其实都一样。即便当时没起火,估计始毕可汗也能抓住却禺别的短处。反正要收拾他,有错没错不过是个借口而已!”“却禺的部众被始毕吞并了!”旭子的手一抖,也泼了半碗酒在身上。不顾形象狼狈,他胡乱用衣袖擦了擦,颤抖着声音追问,“那,那骨托鲁呢,启民可汗的侄儿,与却禺交情颇深的那个?”“你说的是阿史那骨托鲁啊,他现在得意着呢。却禺被逼得交了权,原来的地盘都归了骨托鲁管。他现在号称骨托鲁汗,地位仅仅比始毕汗的弟弟咄苾差一点。他的可墩据说出自苏啜部,和咱家王妃是手帕交,每年夏天都会到部落里来住几天。有她在背后撑腰,咱家王妃的地位在羽棱部牢不可破。几个其他部送来的女人忌妒得眼睛发绿,就是分不了半分宠走!”潘占阳摇头晃脑,洋洋得意,根本没看见旭子的眼神突然间又由明亮转为黯淡。“原来如此!”李旭笑了笑,淡淡地道。年少的梦全部结束了,陶阔脱丝嫁给了骨托鲁,从而为其部族和阿芸赢得了富贵平安。她当年的选择没有什么错,她要的那些,都是自己给不了的。草原上的鹰,也只有和草原上的鹰比翼才能幸福。有股涓涓细流在旭子心头流淌,他知道自己有些醉了,但他还希望自己能更醉一些。多年来,那个把“露水夫妻”当作诗情画意的小女孩的身影在其心里一直徘徊,舞动,每每想起,便是一股深深的酒意。“我还见到过你的狼,叫甘罗对不对?”潘占阳见旭子转眼间醉态可掬,端着酒碗*过来,与他手中的酒碗碰了碰,问道。“是叫甘罗,它现在过得开心吗?”旭子将碗中酒一干而尽,利落地向对方亮了一个陶底。“它又不是人,我怎么能看出它开心不开心!”潘占阳也干了一碗酒,大声嘲笑,“要不我说你这个人愚呢,居然关心一头狼的心情。不过你放心好了,它现在地位可是崇高得很,走到哪里,都被当作神仙一样。寻常人要是冒犯了它,不用它发威,就会被部民们活活给打死!”“那倒好。它的毛色怎样样,还是银亮银亮的?除了你们的王妃,还有谁能*她近?”旭子不再跟客人碰碗,开始独自慢慢品。像个吝啬的酒鬼般,仔细品尝着碗中每一滴的滋味。甘罗身边,一定是陶阔脱丝。有甘罗在,她的地位就会很崇高。这是当年自己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能得到今天的效果,的确令人很欣慰,很欣慰。酒碗的倒影中,李旭看见了自己满脸的卷曲的胡子,“恐怕甘罗现在见了我,也认不出来的吧!”他咧着嘴,自问,自答,“应该不会,它应该记得我的味道!”“你身上现在全是血腥味!跟原来一点都不像!”潘占阳不合时宜地打击了一句。随即,又笑着补充,“不过我也没好哪去,全身都是羊膻味儿。”“是么?”旭子低下头,冲自己的胸前嗅了嗅。他只闻到了浓郁的酒香,其他味道根本分辩不出来。“别闻了,你天天杀人,早就习惯了。就像我看见你们皱眉头,明知道你们嫌我身上膻味重,自己其实什么也闻不到!”“我们都不复是当年!”旭子想了想,慢慢总结。“我们当然不再是当年。谁还想像当年一样,到处躲着怕被官府捉去填沟渠!”潘占阳大声附和,表达的意思却和旭子完全不一样。当年的他,并没有在背后留下什么遗憾,所以更享受今天的生活。“不过甘罗未必会忘记你,此物极其有灵性。整个草原上,除了我家王妃和骨托鲁的可墩,其他人都根本无法*近。”他用手在半空奋力比划着,仿佛在介绍一个草原少年,“这么高,像一头小马驹。毛还是银亮银亮的,一丝掺杂都没有。”“跑起来像一道闪电!”旭子轻笑,总结。“对,就像一道闪电!你形容得真贴切!”‘其实更像一道流星!’旭子微笑着,在心中暗想。当年的草原上,曾经流星若雨。酒徒注:三更,晚安。这几天看西方人表演他们的博爱,忽然想起了狼和小羊的故事。无论真相到底是什么,它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而已。想求公平,除非那头小羊也长着尖牙。第二章 吴钩 (三 上)“那些日子,现在想起来真像在做梦!”潘占阳换了个半卧的姿势,懒洋洋地总结。酒和霄夜的双重作用终于使得他感觉到了一些热,伸手将领口处的皮毛缝隙拉大了些,露出肥厚但很粗糙的皮肤。那是被草原上的罡风吹出来的粗糙,再厚的皮革也无法令其恢复原来的颜色。“你看上去像个发了财的马贼!”旭子用手推了他一把,笑道。“我让人给你烧些水洗洗吧,去去乏,顺便去去这身老泥!”“木桶里扑腾不开,我习惯了在‘泡子’里洗。天就像一口倒扣下来的大锅,四野没有人,想泡多久就泡多久。不像这里,水很多,但找不到个僻静地方!”潘占阳摇头,拒绝。脸上的神态越来越像个未开化的胡人。也许是酒喝得太多了,他说话渐渐放肆,“如果想找女人,也不用费劲下什么聘,请什么媒。吹个口哨,她就乖乖地跟着你走。天上的星星就是蜡烛,地上的草比床还软!”“色鬼,你就不怕草丛里钻出条蛇来!”旭子见对方说得越来越不像话,笑着骂道,“你可完完全全变成胡人了,一点不像读过圣贤书的样子!”“圣贤书,读了有用么?”潘占阳举着酒碗,忿忿不平。“小时候,家里人告诉我好好读书,将来能谋个好前程,吃穿不愁。结果等我十年寒窗熬完了,朝廷,他***朝廷又不按时开科了。百万大军去东征,回来一半都不到。好在当年我跑得及时,否则现在就是辽东一捧土!”“也不全是这样!”旭子不打算赞同他的意见,“你看,我不是好好活着么。”“像你这样能活着回来,还能获得功名的有几个!”潘占阳情绪变得有些激动,放下酒碗,嚷嚷。“十个里有一个么?还是百个里有一个?他***狗屁朝廷,如果当年他不把大伙逼得走投无路,你我会去那鸟不拉屎的塞外么?他***狗屁朝廷,如果他给大伙一条活路,会有那么多人造反么?”旭子没法回答对方的质问,像他这样出身寒微,却能取得战功,顺利升迁的,在大隋朝十万人中也找不出一个。有才华的人得不到出头,昏庸者身居高位,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但朝廷毕竟给了他一个机会,虽然只是一条小小的缝隙,他毕竟像个草根般从缝隙中艰难地探出了头,看到了石块上面的阳光。“有时候我更愿当个胡人!”潘占阳手掌在空中比比划划,为自己的说辞壮声势,“你看胡人野蛮吧,一个部落之内的男人也打来打去。但他们重英雄,你有本事将别人全打翻了,自然能得到应有的尊敬。咱们大隋呢,整个都是为世家开的。只要你不是那几大姓的人,有多大本事都没用。原来还有个科考,让底下人看到些希望。这几年科考也懒得开了,说什么唯才是举。狗屁,有才没才怎么衡量,还不是他们几家说得算!”大隋朝选才渠道不通畅,旭子无法否认。但他依然不愿听别人指摘朝廷的错,特别是潘占阳这样一个身穿胡族服饰的人。“这几年不是乱么,估计过些年就好了。从魏晋形成的传统,本朝一时也难以扭转得来!”“将来会好?我怎么看不到。”潘占阳的头摇得像波浪鼓,“政令出于世家,他们会给自己找麻烦?依我之见,他们巴不得别人永远不出头!如果这些掌握了权柄的家伙懂得为国而谋,那也算。偏偏他们遇到什么事情都把自家的利益摆在社稷安危和百姓福芷前头!”“唉!”旭子叹了口气,不再辩解。潘占阳说得都是事实,旭子自己也能看得见。他无法改变,所以只好选择麻木。“世家当政,乃是大隋痼疾!拖得时间越长,越会病入膏胱!”见旭子闭口不言,潘占阳越说思路越清晰,“底下人看不到出头的希望,只好扯旗造反。你知道我在路上看到了多少家反旗么,几乎每个郡县都有。可到了东都,裴大人和虞大人还叮嘱我,不准向你们的皇上说实话。跟我交代说如果陛下问起来,就回答‘天下太平,百年盛世!’”慢慢地,有几颗汗珠从旭子头上渗出来,被烛光照得晶亮。独孤林回京师之前,大伙在一起曾提过几个权臣串通起来蒙蔽皇上的事情。他本希望独孤林回去后,会用地方上发生的事实将杨广从太平盛世的美梦中唤醒。但从潘占阳口中听来,杨广显然还在梦游。不知道是独孤林没有机会接近他,还是他自己赖着不愿意恢复神智。“你对皇上怎么说,难道你就不想说几句实话?”抱着一线希望,旭子低声问道。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像个乞丐,趴在地上等着一次施舍。“你们的皇上根本没问。我看出来了,他根本不在乎。”潘占阳的回答里带着和李旭心中同样的失望。“仲坚,我今天大胆问你一句!”他翻转身,用胳膊支撑着脑袋,目光与李旭的目光相接,“大隋朝快完蛋了,你真的要为他殉葬么?”“胡说!”旭子用力拍了一下地面,借力站起,大声反驳。“大隋朝不会亡,大隋,大隋朝还,还有重振的机会!”因为站得太猛,他的头有些晕,晃了晃,用手臂扶住了墙面。这是他曾经为之流过血,洒过泪的大隋,怎么可能轻易亡国呢?况且乱世到来对大伙有什么好处,少数人可以趁机谋个出身,大多数人却要赔掉身家性命。“突厥人在外厉兵秣马,为政者却丝毫没有察觉。世家大族眼中有家无国,根本不管朝廷会不会垮掉。底下百姓活不下去,流离失所。得不到出头之日的豪杰纷纷扯旗造反,与官军拼个你死我活。这样的朝廷,难道还能久长么?”潘占阳也坐直了身体,有条不紊地分析。他在仰视李旭,但目光里没有丝毫尊敬。“你已经见过了徐茂功!”旭子用墙壁支撑住自己的疲倦的脊背,“在来我这里之前,你去过瓦岗寨,对否?”他笑了起来,双眼中慢慢射出一丝寒意。“别说谎骗我,趁着我还把你当朋友。否则……”不用继续,黑刀已经是最好的回答。“我的确见到了徐茂功。但不是主动去找他,而是找你的路上被瓦岗军给捉上了山。他当时很忙,根本没跟我多说话。只是留我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派人将我送下了山。”潘占阳将身体向后挪了挪,低声解释。旭子身上的杀气太重,压抑得人无法呼吸。但有些话他必须说清楚,否则误会将永远藏在心里。“你不是说穿着这身衣服,山贼也会以礼相待么?”李旭将黑刀挂回墙上,冷笑着问。“瓦岗军的确也没慢待我。发现我是个胡人后,他们就将我献给了李密。然后我遇到了徐茂功,被他认了出来。李密和茂功一道问了我些塞外的情况,问得比朝廷中那些大臣们还仔细。看得出来,他们对天下大势的了解比朝廷要清楚许多!”提起对手,旭子打心底感到厌恶,“你觉得他们能取代朝廷,然后就想替他们做说客,对不对。但李密到底懂什么,除了装神弄鬼外,他和朝廷中的权臣有什么两样?你可以说他看到了朝廷的痼疾而造反,但他造反之后呢,提出了任何解决办法么?除了破坏,劫掠,将天下搅得越来越乱外,他还做过些什么!”潘占阳又向后挪了挪,直到自我感觉安全了,才慢慢回答。“李密的确不是个能成大业的人。但他很懂得借势。纵横捭阖在群豪间,游刃有余。就凭这一点,你就不可能尽快剿灭他。除了他和茂功之外,北方还有很多豪杰,未必有安天下的本领,但他们在一起,将大隋颠覆掉,却是几年之内的事!”几年的部落大梅禄不是白当的,他现在阅人的本领和分析时局的眼光比朝廷上的尸位素餐者强得多。大隋将乱,群雄并起,这是一个灾难,也是一个天赐良机。“你不止见过瓦岗军首领。你也不光是为了找我而流落到中原!”旭子轻轻摇头,嘴角处浮上几分冷笑。他终于明白潘占阳的任务了,恨不得一刀将其杀死,“你来中原,主要目的是为了窥探。如果中原还保持着强大,你们契丹羽棱部就拒绝和突厥同流合污。如果中原衰落了,你们就要响应突厥人的召唤,对不对?”他缓步上前,盯住潘占阳的眼睛。从对方游移的目光中,挖掘出真相。这个人曾经期盼过他,但绝没有机会再欺骗他第二次。“我,我主要还是找你。但你说得也没错,契丹诸部势弱,必须找强者来投*!我提醒过大隋朝廷,要他们防备突厥人狼子野心,但没人肯相信我的话!我已经尽到了责任,我……”潘占阳被旭子的目光逼得头皮发乍,不得不站起来,将手搭在了身边的兵器架上。他背后的兵器架上是旭子的长槊,很少用,但一直擦拭得极其干净。“所以,你就准备勾结突厥,把大隋父母之邦给卖了。”旭子上前一步,用手指着潘占阳的鼻子怒喝,“大隋的确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但他毕竟是咱们中原人的大隋。你的父母兄弟都在这儿,你朋友亲戚也在这儿,把它给卖了,你能分到什么好处!是名垂千古,还是升官发财?你就不怕将来自己的儿孙问起来,你年青时的作为么?你就不怕夜深人静时,面对自己的良心么?”多日的压抑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他追问声一句接着一句,震得窗户嗡嗡直响。在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视下,潘占阳满脸是汗,用兵器架支撑着身体,喃喃回答:“大隋朝廷无半点治国之才,大隋百姓已经流离失所。”“那都不能成为你出卖他的理由!”旭子摇摇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大隋的缺陷,永远不能成为你出卖他的理由。你在塞外久了,知道他们如何对待被征服者。男人全部杀死,女人和小孩都作为奴隶。房子焚毁,财产搬空,农田全变成牧场。对中原来说,那绝对是灾难,而不会是幸运!”“我没有出卖大隋,契丹诸部还没决定如何做,但突厥人在两年内一定会入寇!我左右不了羽棱部的选择,也左右不了其他契丹部落的选择!”潘占阳擦了把汗,低声辩解道。“但你可以左右自己的行为!无论穿着熊皮还是狼皮,你骨子里依旧是个中原人!”看到被潘占阳用汗水打湿的槊杆,旭子目光稍微柔和,语气却依旧激烈。“我没说自己不是,所以我希望中原尽早有一个英雄出来力挽狂澜!”潘占阳从旭子的目光中推测出自己从生死之间跑了个来回,抓住瞬息即逝的机会,信誓旦旦的保证。“否则我也不会在中原耽搁这么久。我可以把你的意思带给王妃,和他一道劝羽棱部尽量不要响应突厥人的号召。但能拖延多长时间,我没有任何把握!”“混乱肯定会结束。在此之前,我会守好自己的家!”旭子笑了笑,从潘占阳面前缓步退开。在他的印象中,潘占阳不是个非常有担当的家伙。所以能逼对方做到这一步,已经达到了极限。“坐下继续喝酒吧,咱中原绵延了这么多年,不会轻易被一场小病击垮!”“这就是你一直为朝廷四处灭火的理由!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觉得你愚,现在发现,当初的判断一点都没错!”潘占阳侧着身子坐下,小心翼翼地开了个玩笑。“留给中原的时间不多,你们那个皇帝,明显也是个听不进忠告的人!”“中原英雄很多。不尽是李密、王薄之流!”旭子摇摇头,将目光投向窗外。二人的对话中,都默契地用‘中原’两个字代替了大隋。旭子先前心里没这么清楚,经过与潘占阳一场交锋,他目光已经变得不再迷茫。中原的英雄很多,不只是只想趁火打劫的王薄,只会破坏的李密,以及那些自觉看清楚了天下大局,急着跳出来捞取好处的儒生和跳梁小丑。这片土地上还有张须陀、还有罗艺、周法尚,还有,还有旭子自己。“武将的职责是守护!”这一刻,旭子终于明白了张须陀的原话。第二章 吴钩 (三 下)第二天,旭子起了个大早,从敌楼中唤出周醒,带着他和几个精心挑选出来的亲兵一道送潘占阳北去。“你们几个送潘大人到契丹,路过蓟县时将这封信交给虎贲将军罗艺麾下的鹰扬郎将步兵,就说是故人有事相求。到了契丹后,诸事听从潘大人安排,一切以他的号令为尊!”“将军命我也去塞外?”周醒用力揉了把眼睛,以证实自己不是在做梦。一天一夜没合眼,他脸上的表情非常疲倦,实在不像个有精神赶路的模样。“我,我更愿意在将军跟前护卫!”“这事儿比护卫我还重要,到了契丹后你就会明白其中原委。那里有我一大笔家产,具体怎么用,打点谁,去了之后潘大人会跟你交代。”旭子拍了拍对方肩膀,语重心长。“此事若成,乃社稷之福。所以必须有个稳妥人去我才放心。路上尽量不要耽搁,我在荥阳等着你的回音!”一去一回,即便不耽搁也得小半年。周醒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但军令难违,只得将信郑重地收好。“那我速去速回,将军到时候别忘了我!”“跟我去部落住上几天,保证你到时候都不想回中原。你家将军乃塞上首富,到时候咱们两个尽情地替他花,没十年八载地花不完。”潘占阳见周醒精神不振,笑着开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