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很高兴看着天下由大周换成了大隋,然后,通守大人说他对大隋很失望!”旭子心神一凛,猛然意识到这是一句容易被抓到把柄的话。“好像我自己没附和!”他很高兴地回忆。“但通守大人说,他还说什么来着?他好像拜托过我一件事情?”他沮丧地拍打着脑门,发现喝酒原来对记忆力影响如此之大。自己平素算不上过目不忘,至少不会如此糊涂,隔了一夜便把别人得拜托忘得干干净净。“郎君是想昨天晚上的事情么?”石岚端了端了一壶新煮好的茶进屋,看到李旭抓耳挠腮的模样,追问。“我平时很少喝醉,昨晚怎么回来的,居然全都忘了。”李旭点点头,涩然道。“是周队正和几名侍卫将您送回来的。那位周队正跟管家说,张大人吩咐明天放假一天,大伙都不用去点卯了!”石岚笑着回答。她的心很细,不必过于留意便抓到了最关键的环节。“我还准备逃一天卯呢,没想到张大人已经安排好了!”李旭挥了挥手,回应。霍然间,他发现石岚眼神很亮,忽闪忽闪的,宛若夜空里的星斗。那是一种非常明澈的闪烁,不含任何妩媚,却一样令人心动。旭子顺着对方的目光望过去,直到把对方看得眼睑缓缓低垂,红昏上脸。顺着淡粉色的双颊,他又看到细而结实的颈子,干净得体的曲裾,和玩弄着束腰丝带的十根修长手指。“大人回来后,说自己很开心。说没想到会喝醉,但醉得很值!”石岚被旭子看得有些紧张,快速地补充齐一连串的细节。昨天李旭还抱着她,跟她说对不住,说他没打算喝醉的,不想让她等,害她担心。“可我压根没为他担心过!”那一刻,石岚记得,自己心中除了害怕外,更多的是负罪和歉疚。一直到今天,她还没做过任何有损于对方的事情。但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慢慢接近了目标。只是距离目标越近,整个人也越迷惑。“噢,我想起一些来了!”李旭感到脸有些热,顺手抓了一把脸上的胡子,掩饰。石岚描述的情况他想起了一点,当时自己的确很开心,并且紧抱着对方分享这种快乐。“大人还叫了纸笔,写了些东西在上面。就压在你面前的镇纸下!”石岚用发红的手指点向桌案,她不敢看李旭的眼睛,因为那种热度足以将她整个人融化。“是么?谢天谢地!”李旭发出一声欢呼,三步两步跑到了桌案前。“终于可以不耽误张须陀大人的事情了!”他高兴地想,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举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恢复了几分孩子气。桌子上摆着两页写着字的纸,第一页,记录着张须陀所言的武将信条,“失望归失望,守护依旧!”第二页,赫然写道:“来护儿将军的水师下月初十左右路过,好好招待,雁过拔毛!”酒徒注:拉贵宾票了,晕倒。第五章 诺言 (二 下)“这老东西!”李旭笑着啐道。又被张须陀给利用了,代价不过是路边小酒馆里总计还不到五十个肉好的酒,却答应帮他办这么大一件事。那来护儿是好对付的么,马上攻入平壤却不得不奉旨班师,这位大爷一肚子火正找不到地方发。这个时候去占他的便宜,脑门上岂不是刻着“找死”二字。“张大人托付事情让郎君很为难么?”石岚听李旭骂人,关切地问。“很难,不过未必一点门路都没有!来老将军那人,嗨!”李旭仔细考虑了片刻,苦笑着摇头。虽然是被人利用,但他丝毫不为张须陀的举动而生气。相反,此刻他心中涌起的是一种为能替人做事而产生的愉悦。他和张须陀的关系所不上近,仅仅介于朋友和上下级之间。但张须陀这种求人手段,让他既感受不到朋友之间的那种不得不帮忙的负担,又感受不到上级给下属指定任务时的压力。“拔”来护儿的雁毛,就这么借着酒桌上提了出来。范围看上去很笼统,背后的猫腻却是极多。裴操之老大人和齐郡文官为了避免朝廷秋后算帐,不得不替陛下准备了一大笔祝贺其“平定辽东”的贺礼。从历城到洛阳一路险山恶水,如果派大批兵马千里护送,与国家法度不合。如果护送的人少了,恐怕白白便宜了沿途流寇。所以,既然来护儿班师经过此地,不如托他顺路把礼物给皇帝陛下带回去。有整整十万水师护送,沿途盗匪胆子再大,也不敢打这批礼物的主意。而上述动作只是张须陀想假旭子之手完成的第一个任务。第二个任务就是由他这个大隋府兵郎将出面向名义上司来护儿“申请”一批甲胄和兵器。齐郡没有足够的铁匠和皮匠,短时间内造不出太多的合格铠甲。即便造得出,地方工匠粗制滥造的产品其质量也和朝廷成批量监造的铠甲器械无法同日而语。旭子只要少少地从来护儿身上“拔”一根毛下来,几千弟兄的装备就有了着落。同时,令裴操之等人肉痛到吐血的那十五万贯钱,也算多多少少收回了一些老本儿!“来护儿老将军很难相处么?他有喜欢的东西没有?”“来老将军是个清廉的好官,在军中威望不亚于宇文述。我发愁的不是给他送礼,而是送礼根本没有用!”想想当日虎牢关下夹在两个老军头之间的尴尬劲儿,旭子眉头忍不住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当日如果不是来护儿拿他做枪,宇文述根本不会那么着急夺雄武营的兵权。而这其中是是非非,又岂是利用和被利用那样清楚。“宇文述又是谁,他的官很大么?”石岚的求知欲很强,继续追问。“你不知道宇文述?”李旭猛然抬头,瞪圆了惊诧的双眼。石岚被他突然的发问吓得将目光迅速向旁边一闪,很快,又把小脸转回来,讪讪地辩解道:“我,我以前很少打听外面的事情么。后来跟父亲上了山,对山外的人和事,更没机会听说!”听完石岚的回答,旭子知道自己莽撞了。自己当年在上谷郡时,不也对郡外的事情一无所知么?至于宇文述、来护儿等人的了解,也是入了军旅后才慢慢积累。一个人的视野往往影响他的判断力。正是因为对天下局势和对手的误判,石子河才在齐郡丢了自己性命。出于同样原因,北海群盗被李密稀里糊涂地就忽悠下了山,稀里糊涂地被齐郡精锐打了个落花流水。仿佛有一道光幕在眼前拉开,望着石岚求知欲望甚强的双眼,旭子意识到自己犯了和别人同样的错误。他没有理由嘲笑石岚、郭方预等人的孤陋寡闻,因为他自己和别人比起来也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自从来到齐郡后,他便很少关心天下大事。而先前在军中,他的目光也仅仅局限在几个与自己有关的焦点上。九叔被张金称所杀,徐茂功做了瓦岗军师,这种稍为留意便可得知的消息是到了最后关头,才被他知晓,并且每每弄得他手忙脚乱。如果当初多留意留意官府邸报,或和同僚多交流交流官场和民间的各类传闻,很多事情处理起来也不会如此被动。还有唐公李渊、刘弘基,对了,还有雄武营,甚至远在塞外的阿芸,刹那间,旭子几乎要怨恨自己的懒惰。因为挫折,因为不愿意回忆,所以他几乎将这些交往过,并且将来还可能继续交往的人全刻意忘记了。而事实上,将来有一天这些人还会与他碰面,很多人的举动可能就影响着他的命运和前程。想到这些,旭子的目光渐渐缩成一条线,锐利如刀。他几乎要伸开双臂拥抱石岚这个小丫头了,正是对方无意间一句话,让他如梦初醒。此后,身外的山还是山,树还是树,但眼中的风景却决不相同。“如果不该问,就当我没有问过,行么?”石岚被旭子继续变化的脸色和目光吓了一跳,怯怯地说道。眼前这个男人几乎在瞬间发生了突变,那本来就高了几乎两个头的身躯刹那间仿佛又长高不少。肩膀变得更宽,身板也愈发结实。“没关系,我想起了一边别的事情。”李旭笑了笑,回答。“宇文述是当今陛下的第一宠臣,大隋军中权力最大的将军,爵位是许国公。陛下三次征伐辽东,他都是前军主帅!”提起宇文家的人,旭子发觉自己的情绪依然有些波动,但已经没当初那么强烈。雄武营控制权的丢失让他受到的打击很大,但随后,他也学会了很多人生必然需要掌握的东西。特别是来齐郡之后,远离朝廷中枢,远离那些豪门,反而令他人生感悟更多,对官场上的争斗看得也更清楚。“你是说,前两次他都打败了,那个,你的那个皇上还肯用他?”虽然有心思替旭子出谋划策,但提到杨广,石岚嘴里依旧不带半分尊敬味道。虽然知道别人指责的全是事实,但旭子依旧不习惯有人用这种口气数落杨广。“陛下是个重情义的人。况且只有第一次的确是场惨败。第二次,第二次算是全师而退!”“第三次呢?赢了?还是输了?”石岚的声音里隐约带上了几分挑衅的味道。根本没有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二人之间的交流已经偏离了最初的话题。“这一次,算是大获全胜了吧!”李旭想了想,艰难地回答。事实真的如此么?他不敢看石岚的眼睛。只觉得里边充满了讽刺,还有嘲弄。“输了第一次,然后皇上不服气,又来第二次。然后来第三次,好在这次赢了,否则还不知道要打多久!”关于辽东的话题让石岚彻底暴露出了骨子中的野性,每个字都从牙齿缝隙里发出,听起来犹如正在吐信的毒蛇。“只要打了第一次,就不得不打第二次。陛下那里,其实很难!”旭子无扳起脸来,大声解释。“如果不打,周边各国就可能趁势作乱。还有各地豪杰,一些心怀叵测的大盗也会蜂拥而起!”“好像大伙作乱都是因为皇上打了败仗般!”毕竟还是有些怕,石岚将头再次偏开,愤怒地叫喊。她本意不想惹李旭不快的,但她按耐不住心中的火头。所谓大伙作乱,如果大伙能有一条活路,谁又愿意作乱?父亲之所以造反,就是因为凭着手艺已经无法养活一家人。虽然父亲造反之后的目标越订越远大,但起因绝不是因为皇帝征辽失败。原来我们两个差距这么大。刹那间,石岚发现自己和旭子之间隔着一座山,又高又厚,永不可攀。李旭把原因完全弄错了,他根本不知道大伙最初拿起刀时那种横竖是死的心情。他不懂,根本不懂什么叫垂死前的挣扎……“我知道大部分人造反是因为没有饭吃。可他们又带来了什么,除了让更多的人活不下去外,没任何作用!”李旭搬过石岚的肩膀,看着对方的眼睛强调。“他们全是被逼的。不造反,根本活不下去!”石岚的眼中立刻被泪水充满,她不想让对面的人看到此刻自己有多失望,低下头,用力抹了一把,然后不顾一切地反驳:“但为什么那么多人全造了反,我爹,你师父,还有你的朋友?”眼前的男人瞬间就没了声音,石岚知道自己辩赢了,她将头抬起来,想给失败者一个微笑做为安慰。却看到李旭瞪着自己,眼中已经冒出了火苗。忽然间,她觉得很惶恐,只想转过身来,夺门而逃。忽然间,他亦觉得自己很惶恐,就像石岚看他的眼光一样惶恐。他已经前后有两个师父,一个朋友成为敌人,将来,他不希望自己在战场上再次面对石岚。这小丫头性子太野,心思太沉,你永远猜不透她再想什么。但旭子已经相信与瓦岗山勾结的人不是她,他也不希望自己当初判断完全错了。“如果没人造反,皇上永远不知道百姓需要吃饭!”石岚望着李旭,目光很清亮,也很哀伤。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伤害旭子,但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不想再玩下去了。再这下下去,眼前这个男人的模样将永远难以忘记。她在扑面而来的男人气息和关爱的目光中用力挣扎,肩膀上传来的力量却重欲千钧,让她根本挣脱不开。“放开我,把我推开啊!求你,打我也可以!”石岚在心中大叫。她忽然很希望李旭向父亲对待阿娘那样,粗暴地对待自己。这样,她就有一万个理由重新拾起心中的恨,一万个理由继续利用眼前这个男人心中的“伪善!”然而旭子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牢牢地搬住她的肩膀。“二丫!”终于,她听见他的声音从半空中落下,很平和,却宛若惊雷。温柔的惊雷,打得人从头到脚都提不起半分力气。“我知道你为父亲和哥哥的死而难过,换了我,也一样地难过。但他们那样成不了事,早晚会被人杀死。即便不死于朝廷征剿,也会死于山头火并。忘了这些吧,好好在我家中呆着。有我在,你不会再受任何伤害!”“不,不会,你在胡说!”石岚明白旭子说得是事实,但拒绝接受这个解释。自己的父亲连个家都管不好,更甭说统帅千军万马去夺取天下。半年来,眼前这个男人的战绩告诉他,朝廷无需下更大力气,只要有一个像他这样的名将带兵征剿,河南诸郡大部分豪杰都没有反抗的余地。可那自己的父亲就该死么?即便父亲手上沾满了别人的血,哥哥呢,自己呢,还有那些刚刚入伙的弟兄们呢。他们满上就要饿死了,他们为什么不能反抗?几度挣扎无果后,她的力量变成了眼泪。“在你家,我算你什么啊?买来的通房丫头,还是抢回来的压寨夫人?”肩膀上的手突然松开了,她知道自己问到了关键处。彼此的身份差异,让他根本无法给自己一个名分。从决定赖在李府的那一天,二丫就明白了其中代价。当时,她知道自己不在乎。而现在,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如果现在自己趁机一走了之,想必他亦无力挽留。这个男人的弱点太明显了,可以轻易的被人揪住。二丫清楚地知道自己摆脱命运的机会就在眼前,她迈动了脚步,却忘记了转身。向前一步,她踏入了旭子怀里。双臂紧紧保住了他粗壮的腰肢,十指紧扣,直到关节发白。“傻二丫,我写信禀明爹娘后,便可以娶你过门!”从震惊和失望中猛然缓过神来,怀抱又被温柔和快乐所充满的李旭伸出手,摸摸石二丫的头,喃喃许诺。父母回答应自己娶一个山贼的女儿么?哪怕是暂时当作妾娶进门也好。反正自己暂时没想娶正妻,不必担心她受人欺负。最初接受她的时候,旭子知道自己未必全是因为喜欢,十分决定把她留下来的因素之中,可能有七分是欲望。而现在,他却不想她再去冒险,再去送死,一点儿也不想。没等他想出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怀中的身体猛然又僵硬了一下,然后彻底地变软,柔若无骨。“你,你别往心里去。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石二丫抽泣着仰起头,唇红如酒。旭子低头饮了下去。石二丫听见自己的心在融化,真的不在乎么?她自己也不知道。还可以离开么?她亦不清楚。哪怕对方此刻许下的诺言永不兑现,也很令人很感动啊。如果这个承诺本属虚伪,她希望自己永远不会看到其被揭开的那一天。如果,在真相揭开的那天前,自己已经为哥哥报了仇呢。是否,是否就可以抱着一个幸福的承诺随风而去?她猛烈地回应,狂野如火。第五章 诺言 (三 上)当激情的火焰渐渐平息后,旭子坐起身,从手巾抹去胸口上的汗。二丫已经睡着了,缩卷着身子,宁静得像一条冬眠的蛇。很难想象这样宁静、单弱的身体里蕴含着如此疯狂的力量,犹如野火,熊熊燃烧。每一次都能使两个人都融化掉,忘记身外的一切,只剩下燃烧,尽情的燃烧。白昼宣淫,他记得书上曾经用如是四个字来形容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只有真正经历过后,才会发现离经叛道的滋味有时亦很甘美。借着窗外透过来的日光,旭子有些陶醉地观赏身边的沉睡者。二丫脸上的潮红还没完全褪去,某人刚才用嘴唇留下的疯狂痕迹从她的脸颊、脖颈一直延伸到锁骨边缘。她有一对堪称完美的锁骨,完美得如角弓的上下两臂。锁骨的弧线下方是一对刚刚开始变大的肉丘,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侧面看去,就像当前季节的苹果,青涩中散发着浓郁的芬芳。“我真的是疯了!”旭子苦笑了一声,拉起被子盖住眼前充满诱惑力的胴体。然后快速抓过散乱在床脚处的衣服。这衣服他早上曾经穿过一次,眼下是一天中的第二次。左侧胸襟处依旧带着二丫的眼泪,湿漉漉的,摸上去便令人心里生柔。他记得自己本来是在和对方探讨如何从来护儿老将军手里索要铠甲的,没想到刚刚开了个头,便离题万里。两个人为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皇帝陛下起了争端,分歧无法调和。然后,接着,所有矛盾便让位与于本能。但爱与激情并没有将分歧煅合,只是将其暂时地掩盖。旭子知道下次再提起杨广时,二丫还会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针。而在她毫不留情地诋毁陛下,诋毁无数弟兄丧命于途中的东征时,自己依旧会怒不可遏。辽东之战对李旭而言,不光代表着烈火与死亡。那是他的过往,也许决策者在此事上曾经犯了弥天大错,但那些具体执行决策的人,付出的却是热血和生命。那是他全心全意做过的事情,做的时候很少想到能活着博取功名。虽然起初并入情愿,但真正被卷入后,那场战争在他心目中却代表着大隋的天威,代表着中原人的尊严。而在她心里,此战仅仅是灾难的起源,与尊严和荣誉无关。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翻身下床。在站起身的瞬间,他隐约感觉到二丫被惊醒了,正在向自己凝忘,回过头,却发现对方依然熟睡着。脸上的微笑就像刚刚偷吃了一堆苹果的孩子,双眉却似蹙非蹙,仿佛在怪他根本不懂得怜惜。“不需要你懂,但至少不会让你再受伤!”旭子摇摇头,从二丫的脸上收回爱怜的目光。有关辽东的话题并不致命,刚才对他伤害最深的是那句,“为什么你的师父和朋友也都造了反?”关于这个疑问,旭子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但他并不认为九叔和徐大眼的选择一定就是对的。内心深处,他更赞同张须陀,虽然他本人没有和张须陀同样经历过上一次改朝换代。旭子记得张须陀昨晚借着酒意曾经说过,在他年青的时候,也以为换个朝廷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大周被大隋取而代之,他曾经兴高采烈。结果,除了发生了一些叛乱,死了一些人外,经历短暂振奋后,所有状况很快回归原貌。造化依旧为世家而设,普通人家的孩子除非有罕见的奇遇,否则永远没有出头机会。底层的人依旧为三餐而劳作终老,偶有天灾,便会出现大量百姓饿死的惨剧。官场依旧那样黑暗,说实话的人通常都没好下场。如果你想做踏踏实实做一点事,首先要学会的不是如何做事,而是如何与大伙同流合污。所以,张须陀选择了守护,毫无原则的守护。完全从酒意中清醒过来的旭子甚至能依稀体味到张须陀老将军守护的不是大隋。因为在谈及陛下和朝廷时,老将军口气并不比旭子尊重多少。老将军守护的是眼前的安宁,是在力所能及范围内,让大多数人继续活下去的秩序。不为封侯拜将,不为财富和荣誉,仅仅为了一个武者肩头的责任。‘武者的责任是守护而不是破坏。’张须陀曾经这样说过,这句话和他昨天那句‘失望归失望,守护依旧’,同时铭刻到旭子的记忆里。“我能做得到么?”旭子从布袍下探出自己疤痕纵横的手臂,这条手臂已经足够坚实,但他没把握像张须陀一样担负下过多的职责。他还不到二十岁,而张须陀已经到了半百之年。二十岁的人眼中的阳光和希望总是比五十岁人的眼中多一些,心态也无法像对方一样淡泊。旭子收回手臂,悉悉嗦嗦地穿好长袍,系上所有绊绦。昨晚记录下的备忘就放在桌子角上,字写得很工整,但字不是他自己的,旭子能分辩得出来。他在字上下过一番苦功,虽然笔迹难追当代名家,但遒劲有力。而眼前的字迹却软软的,丝毫没有什么力道。原来她还会写字,想到这,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熟睡中的二丫一眼。从这个角度看,小丫头的睫毛很长,脸很圆,鼻梁很挺。藏被子之下的身躯蜿蜒起伏,除了诱惑外,仿佛还隐藏着许多秘密。旭子记得争吵之前,二丫最后的一个问题是,“宇文述和来护儿将军谁的本事大些?彼此和睦么?”这个问题很值得回味。来护儿素来对宇文述弄权不满,他似乎是军中唯一一个有实力和才能与宇文述抗衡的将领。顺着这个思路理下去,旭子发现自己其实和来护儿关系很近。宇文士及曾经说过,有共同利益时,任何人都能成为朋友。共同的政敌算不算共同利益呢?旭子用褒奖的眼光又看了二丫一回,他找到了与来护儿拉关系的捷径了,是在二丫无意间提醒到的。小丫头见过的世面不多,心机却端的好使。酒徒注:求票,晚上还有一更。晕倒吐血中。第五章 诺言 (三 下)为了给凯旋归来的大隋水军将士筹备接风宴,李旭着实花费了一番心思。齐郡虽然有富庶之名,但由于地理位置远离国都,因此实与奢华无缘。这两年又由于战乱的缘故,南北商旅断绝,街市上很多能拿得出手的食材都有价无货。旭子无奈,只能高价四下搜求。偏偏太守府派了帮忙的户槽主薄杨元让是个精打细算的家伙,买东西时能用白钱绝不肯花肉好,即便只花一个孔方,也恨不得从中间切上一刀,将其掰上一半回来。(注1)但遇到抽头吃回扣的事情,这位杨主薄却又大方得很。亲兵们跑东跑西费尽心思弄来的鱼翅、燕窝、熊掌等稀罕物,经杨主薄一过手,分量肯定会减少半成。前来帮忙的几个亲兵对此十分不满,忍不住私下偷偷嘀咕。而旭子连经数番波折,类似事情见得多了,心态早已平和,非但不愿意与杨主薄较真儿,反而劝告周醒等人尽量视而不见,免得杨大人拿起来觉得脸上尴尬。“这位杨大人也辛苦,偶尔吃点拿点算不啥。你们装没看见就行了,况且他又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拿!”看着几个心腹愤愤不平的脸色,李旭笑着安慰。这些弟兄们都是他从郡兵中亲自挑选出来的,个个身手敏捷,处事机灵。还有一点也很对旭子的脾气,那就是这些弟兄个个都善良而淳朴,一如当日初入军中的他本人。旭子不想苛责杨元让等人的操守问题,以免引得地方文武不睦。况且有皇帝陛下向百官索要贿赂的先例在,又怎能要求百官廉洁奉公?但有些话他又不能说的太明白,纵使对着最信任的人,也要多少做些防备。吃一次亏学一次乖,在一次次碰撞与摔跤的过程中,旭子已经变得越来越机警。但这个和稀泥的态度无法令大伙满意。特别是亲兵队正周醒。此人天生就有幅耿直脾气,否则也不会当日被罗士信和秦叔宝等人的几句对话所激愤而从军。“可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啊,每月大把俸禄拿着!”周醒梗着脖颈与主将顶嘴。当时李旭初到齐郡,麾下正缺得力人手,所以把他调到了身边来。也正因为比其他人多了一层关系,周醒在李旭面前素无太多忌惮,几乎是有什么话就说什么。“朝廷的俸禄其实不高。他们平素应酬又多!不像咱们,整天除了军营哪里也不去!”旭子笑了笑,摇头。他喜欢周醒这种直心肠的秉性,因为这样他身边才不会再出现一个张秀。但周醒“可能”需要慢慢适应用官员的眼光看待官员,而不是永远站在百姓的角度。以普通人的角度来看,朝廷给官员的俸禄不算太低。一郡主薄官居正五品,年俸折米两百石。这可是一万八千多斤米,足够小户人家吃上二十年!但官居高位者,需求往往也高。在官言官,他们需要养奴、置婢、买地生财,上下打点,所以两百石米实在不经几番折腾。况且有能白拿的钱不拿,岂不是太鹤立鸡群?在旭子经历的官场生涯中,像杨元让这种贪且能为朝廷和百姓作些实事儿的,已经是当中翘楚。若换了那些既贪又无能的主儿,种种行为更是让人头大三尺。不做事,但不耽误他们给人鸡蛋里挑骨头。无中生有,栽赃陷害,反正大伙有的是时间。你若想不开子辩几句,就是不谦虚,不懂得尊重同僚,后续的一大堆砖头菜叶,肯定不间断地飞过来。“可他们读了那么多书啊!背起圣人之言来都是一套一套的!怎能比街头小贩还贪心,还无耻!”周醒本来还想说这些人的官俸已经够吓人了,想想自家将军也是高官中的一员,话到嘴巴又转了方向。他决定攻击范围只针对文职,把所有武将排除在了被指责区域之外。但是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其余两个亲兵队正的不满,二人一个叫赵威,一个叫方重,都是本地的小生意人出身。买卖实在做不下去了,才到军中谋一口饭吃。“读书人就身份贵了么?那是他们自己吹。什么廉洁奉公,嘴巴上说说而已。真的有了向自己荷包中搂钱的机会,还不是什么都忘到了脑门后?”赵威一边拔拉着算筹,一边反驳。“还不如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好歹知道称盘杆上三颗星,什么叫缺福,折寿,什么叫损禄!”(注2)“就是,书本上的话都是要求别人的。让他们拿来要求自己,他们才不干呢。你还别不服气,我见过几个读书的,把圣人言语背得滚瓜烂熟,却一点做人的道理都不懂。当面义正词严,背地里做得却全是禽兽事,还把别人当瞎子,仿佛谁也看不出他们的底细来!”方重的话也不慢,与赵威一左一右,把周醒挤兑到了墙角里。“话不能这么说,读书人里也有不少讲良心的!”周醒见大伙的攻击范围无限扩大,急得冲两位同僚直眨巴眼睛。当着主将的面发发牢骚没关系,跟李将军这么久了,大伙都知道他是个肯包容的好上司。但李将军当年据说也是个读书人,两个兄弟这么骂,可是把将军大人也捎带了进去。“怎么了,没词了吧!要我说,这人品好坏,与读书,读什么书关系不大。”赵威见周醒光眨巴眼睛不说话,禁不住有些得意洋洋。忽然,他意识到周醒的举止好像带着某种暗示的意味。转过头去,看见李郎将已经踱到自己身边,脸上笑容时隐时现。“郎将大人,我们不,不是说你!”赵威和方重异口同声道。“读书么?呵呵,你不是也读过么。干活,干活,晚上周队正带大伙去喝酒。所有花销也算在这次庆功宴的费用里!”旭子笑了笑,转身走开。亲兵们的话虽然偏激,却未必全是错。有时候看着笑闹的他们,李旭就像看着自己的过去。一味地单纯而善良,不能容忍污浊,也不懂得阴谋诡计。总以为世界像字间的空行一样干净,事实上,踏入官场后,首先需要适应的便是其中污浊。不适应,你就不可能有所作为,甚至被踢出局。就像眼下即将到来的这场盛宴,宾主之间的心思都未必在吃饭上,可你还必须准备得隆重,周到,尽量让来者宾至如归。因为只有那样,你才能从对方手里挖出自己想要的东西。虽然最后的理由都冠冕堂皇,本质上不过两个字,交易。而交易便要付出代价,因此,旭子决定主动与来护儿修好。他与宇文家族的关系已经不可弥和,得罪不得罪对方,结果都是一个样。而来大将军和宇文将军势不两立,二人之间那条看不见的夹缝,未必不是新人出头的机会。也许是因为舟车劳顿的缘故,来护儿的神色显得极为疲惫。随同他前来赴宴的将领们大多如此,一个个满脸晦气。只有水军长史崔君肃衣着光鲜,顾盼之间,隐隐透着几分志得意满。大伙分宾主依序落座,老太守裴操之第一个举起了酒。“数年之耻,一朝得雪。有此结果,我想当年那三十万英魂亦得以安息了。下官这里无以为敬,但请来将军满饮此杯!”他素来善祷善颂,祝酒辞虽然短,却听得人豪情顿生。“但请来将军满饮此杯!”一干齐郡文武纷纷举盏齐眉,遥相致敬。来护儿推脱不得,只好举起酒盏与众人同饮。酒入口前,他却幽幽地叹了口气,仿佛有无数愤恨都硬压在胸口,没有机会可以宣泄出来。众人以为他要讲几句场面话,他却又没了下文,端起酒,一口闷了干净。这可不是旭子印象中的来老将军模样。记得在虎牢关前,老将军对所有人都是一幅笑模样,笑着笑着就把别人算计了进去,顺带着狠狠“抽”宇文述一个大耳光。要说放眼整个大隋谁会让来护儿吃瘪,恐怕除了皇上,就是六大世家了。可眼下是领兵在外?谁有那么大本事让他心中有苦说不出来。正费心思揣测对方心思时,通守张须陀又举起了第二盏酒。张老将军贺得是全体东征将士平安凯旋,亦让客人找不出理由拒绝。来护儿又干了个底朝天,却不举盏回敬,黑着脸,自顾对着一几菜肴猛嚼。如此一来,酒宴的气氛就难免尴尬了。张须陀将头偏向李旭,用目光示意他上前跟对方絮絮旧,拉近一下宾主之间的关系。没等李旭捧着酒盏起身,对面次席上,兵部侍郎,水师长史崔君肃抢先跳了出来。“此番上蒙大隋国运兴隆,陛下运筹帷幄。下依将士用命,文武齐心。终于令高元小儿束手,大隋国威重扬……。”他细声细气的,还带着几分公鸭嗓。虽然话说得平平仄仄如诗一般上口,却着实听得众人浑身不舒服。齐郡诸君还勉强能赔起笑脸,随同来护儿等人一同前来的几位将领却全低下了头,从耳朵到脖颈全部变成了青黑色。看来问题就出在这位崔大人身上了,不知道此人出身于河间崔氏还是清河崔氏,*着谁家的门荫混入了兵部?李旭仔细一观察对面众人的脸色,便知道来护儿等武将与文官出身的崔君肃起了嫌隙。凭着自身地位和第一次辽东之战留下的强烈印象,本能地他选择了维护武将们的利益。因此举起面前的酒盏,笑着打断了崔君肃的罗嗦。“可惜末将无福,未能亲睹诸位将军风采。谨以此酒,为诸为将军一洗胄上征尘!”“不敢,不敢。比起李郎将当年虎牢关前英姿,我等此番皆是徒劳无功!”来护儿见李旭起身给自己敬酒,勉强恢复了一点兴致,笑着回答。“可惜李将军没赶上这次东征。陛下以仁德服人,推圣恩于化外…….”借着众人的话头,崔君肃再次插言。“是啊,家父生前,亦常常向我辈说起李将军力挽狂澜之勇。说你三破敌阵,于数万敌军之前高呼展旗,当场敌我将士近四十万,无人不为之神夺!”坐在客人末首的一名年青周姓武将亦举起酒盏来,遥向李旭回敬。照常理,在来护儿、崔君肃等上司没回应前,坐在他那个位置上的人是没有资格向主人答谢的。但偏偏今天的事情怪,水师大总管没说话前,长史先露了脸。所以后生晚辈不讲究次序,也不能完全算做失礼了。齐郡众文武暗自心道不妙,大伙热情宴客,却没想到站到了一个大漩涡边。眼看着水师中文职武将钩心斗角,做主人的搭腔也不是,不打腔更麻烦。仿佛走进了一个忘记留门的空房子,怎么走都行不通。裴操之暗暗向李旭使眼色,示意他尽量维护好漩涡中的双方。旭子轻轻向老太守点点头,然后举起面前的酒盏来,向周姓武将回应道:“令尊可是周法尚周老将军,当年李某有幸曾和老将军并肩作战,没想到不过一载”他顿了顿,故意用低沉的语调发出一声长叹,“唉,愿他得知我大隋最终让高句丽臣服的消息,心怀大慰。这盏酒,敬周老将军和诸位在天上关注着我大隋的先辈!”“敬周老将军和在天上关注着我大隋的先辈。”众人皆正色,回应。酒宴前宾主寒暄时,来护儿曾经向大伙介绍过周姓武将的家世。此人名叫周绍范,是水师副都督周法尚将军的幼子。大伙听了,也只把姓周的当成了一个借父辈余荫去军中混资历的世家子弟而已,根本没多加以关注。此时听闻周法尚将军已经亡故,不觉对少年人多看了几眼。话题也自然而然地从征服高丽之功,转到了对周老将军的追思中来。把个崔君肃急得心中如有数千只蚂蚁在爬,偏偏却插不上话,表不得自家功劳。想找个机会发做,此间主人的行事又附和人之常情,他一个大活人跟死人争风吃醋,龌龊心思的确有些上不得台面。“此番出师之前,周贤弟已经染恙,却坚持送我到海边。来某至今仍记得他的遗言,句句如刀!崔大人,你当日也在,可否将周将军的话转述一次?”跟大伙聊了一会有关周法尚将军的往事,来护儿摇头,叹息。崔君肃正急得心痒难搔,终于等来了表现的机会,怎肯轻易放过。当即站直了身躯,正色说道:“崔某怎会忘记。周老将军有云:‘吾再临沧海,未能利涉,时不我与,将辞人世。立志不果,命也如何’”说罢,四下拱手,以期众人能称赞自己超强的记忆力。却发现整个大厅鸦雀无声,主人和客人都举起了酒盏,对着天空中的英魂,遥遥相敬。壮志未酬,远在天外的那些英魂,他们对着今天的尴尬结果,能瞑目么?注1:白钱,杨广即位后所铸之钱,因为含铜比例大幅度降低,所以在民间信誉远不如其父所铸肉好钱。注2:中国式称,称杆最前方有三颗星,依次代表福、寿、禄,提醒商人不得短斤少两。第五章 诺言 (四 上)一场洗尘接风酒居然吃出了几分壮志未酬的悲愤味道来,也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咀嚼着周法尚老将军临终遗言,宾主双方都没了把盏言欢,互相吹捧的兴致。闷闷地又继续了小半个时辰,来护儿借口不胜酒力,率先告退。其他水军将士见主帅告辞,也纷纷起身离席。崔君肃本想找机会再吹嘘几句,听众却走光了,只好悻悻作罢。老太守裴操之怕他感觉郁闷,私下邀请他带着军中文职来日去登山赏景。崔君肃听后大喜过望,没口子应承下来,把整晚上的不快登时忘到了耳根子后。第二天,水师在齐郡停留一日。裴操之带着文人们自去登高,李旭亦在自己家中摆了桌酒,邀请几个故人前来小聚。因为打着家宴的名义,所以他请了来护儿、周绍范和另一位曾在虎牢关之战中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将军冯慈明三位,其他无关人等一概不在受邀之列。而齐郡这边,旭子也只叫了罗士信、张须陀相陪。众人都是武将,说起话来无拘无束,气氛比昨日融洽十倍。酒酣耳熟后,张须陀问及此番征辽的具体经过。来护儿叹了口气,说道:“哪是什么凯旋班师啊,也就是为了不坠陛下声名,我才腆着老脸在你们几位面前夸功。那高句丽分明又使了一次缓兵之计,可恨虞世基、裴寂等人无目,居然连这点小把戏都看不出来!”“恐怕无目的不止是虞世基、裴寂几个宠臣吧!”众人心里暗道,却谁也不便宣之于口。皇帝陛下喜欢在外人面前装圣人,这是大伙都知道的事实。当年他为了制造万国来朝的假象,邀请西域诸胡来大隋观灯,一路上吃饭、住店皆不准百姓收钱,弄得沿途诸郡怨声载道。第一次征讨高丽,也是他听信一干文臣妄言,想凭着威吓兵不血刃,结果错过了最佳战机,弄得数十万精锐不得还乡。“我本想来一次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先擒了高元那无耻小贼,再向陛下请罪。无奈崔君肃这斯以诸将身家性命相威胁,弄得大军士气涣散,唉!”来护儿以用拍案,遗憾之情溢于言表。“都是崔君肃这厮误事!别的本事没有,拍权臣马屁,以官威欺压同僚的招术却高明得很!”老将军冯慈明亦恨恨地在一旁帮腔。昨日李旭借着和周绍基的叙旧的幌子,狠狠地给崔君肃吃了一个瘪。此举令一干水师将领大觉痛快。所以今天不用对方发问,冯慈明就主动把众将如何被迫从前往平壤的途中撤军,如何与崔君肃结怨的过程一一道出。原来,经过连续两年战争,特别是去年大隋武将们所执行的那种摧毁策略后,高句丽国亦疲敝异常,兵马战斗力大不如前。是以此番水师在毕奢城外登陆,几乎是以催枯拉朽之势一举拿下了这座高句丽经营了多年的重镇。高元小丑连续调兵来战,都被大伙一鼓而破之。正当水师将士准备一股作气拿下平壤的时候,偏偏皇帝陛下的圣旨从辽东城外送来了。众朝臣经过商议,居然准许了高句丽国请和!命令自见到圣旨之时起,三军将士不可再继续向高句丽境内深入,必须奏凯班师。来护儿将军与高句丽人交手多次,深知其狼子野心。因此不肯奉旨,召集弟兄们说道:算上这一次,我们已经第三次兵临平壤城下了。如果还打不下该城,此辱这辈子也无法洗雪。一路上高句丽人的疲敝模样大伙也看到了,只要你我再加一把劲儿,肯定能将高元小丑捉到,挖出他的心肝来祭拜我大隋三十万冤死的孤魂。众将皆曰:诺!欲速战速决。长史崔君肃却跳出来,指责来护儿不尊圣旨,有违人臣之道。来护儿说不过他,怒曰: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况且陛下也不知道水师已经胜券在握!崔君肃明明不知兵,却摆出一幅高高在上的架势对众将呵斥道:“如果你们敢听从来将军的命令,不肯奉旨。我今天一定把诸位眼中只有将军,没有皇上的举动报告上去。打下平壤,大伙未必有功。一旦战败的结果,你们的家人绝对担当不起!”当场,就有几名脾气暴躁的武将跳起来对崔君肃报以老拳。但大伙气出够了,却担不起造反的污名,本来高昂的士气瞬间降到了最低点。如此,即便将军们有心再战,也失去了必胜的把握。只好听从了崔君肃的建议,掉头撤军。“他***,这个误事的狗官!”没等周绍范将话说完,罗士信气得一拍桌案,破口大骂。“这狗娘养的岂是什么忠君体国,分明是不知武事,却喜欢瞎指挥。”他力气甚大,一拍之下将自己面前的整个小几都拍塌了下去。瓜果、菜肴洒了一地。李旭见状,赶紧喊仆人进来将地面收拾了,重新换过一张小几摆于罗士信面前。罗士信自知失态,陪着笑脸向大伙解释:“嘿嘿,几位大人别见怪。在下听着这些无赖文人的举止就心烦,方才一时冲动了,请诸位大人多多包涵!”“罗督尉乃性情之人,何罪之有。”来护儿摆摆手,笑着说道。被罗士信这么一打岔,他的心情反而好了许多,愚闷之气也随着那几句狗官的骂声平了不少。举起酒盏,向罗士信微笑至意:“久闻罗督尉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豪情盖世。老夫敬你一杯,多谢你替我骂出了不愿骂的话!”“愿与来老将军同饮。士信虽无福追随麾下,但亦常闻将军大名。”罗士信举盏相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宾主双方又举盏互敬,气氛愈发融洽。席间仔细议论起三次东征得失,发现居然有两次都是误在一群不知兵,却喜欢对武事横插一脚的文人身上。“我原来以为读书读多了,自然会长见识。谁知道有时候书读多了,反而会把眼界读得越来越窄!”罗士信胆子大,信口非议。“恐怕读窄的不仅仅是眼界,有些人,心胸也给读得窄了。”周绍基苦笑着摇头,愤愤地说起另一段令人义愤的经历。彼此意见不合,在武将之中是很常见的事情。大伙争论之时各抒己见,争论过后也就罢了,哪怕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自己的论断完全正确,谁都拉不下脸来以最初的言论居功。偏偏那位崔长史不然,自从舰队从东莱登陆起,无论走到哪,他都要拿班师的英明决定吹嘘一番。吹完了陛下圣明,就自吹敢于直言,众人皆醉之时就他一人独醒。弄得大伙避之不及,吃饭时无人愿与他相邻。此人却浑然不觉,自谓曲高和寡,光彩让众人不敢仰望。“嗨,这种人天生就是出来惹人厌的,实在不值得我辈较真儿。你别理睬他,他的兴致自然就淡了。”旭子又给众人敬了一轮酒,笑着安慰。刚才罗士信拍案骂娘时,他一直含笑不语。事后大伙议论东征,他亦听得时候多,说话的时候少。此刻偶发一言,却大有道理。不但让来护儿等人听着顺耳,还点出了对付无聊者的最实用招术。置之不理!某些人的招术就是为了给你增加困惑,你表现得越在意,他笑得越开心。如果面对流言和非议如风过耳,那些包藏着祸心的嗡嗡声还能收到什么效果呢?这是旭子在前些日子流言四起时自己感悟出来的人生真谛。未必很强势,却极为有效。“为李郎将此言干一杯!”来护儿若有所悟,大笑着建议。他平素的确有些固执,但绝非刚愎自用之徒。近日来却被崔君肃这无耻的家伙给描述得就像一个不分轻重的莽夫蠢材般下作。偏偏以他一军主帅的身份,无法和这文人较真儿。如果与姓崔的翻脸,过后此人一定会说:看,我说中了吧。他恼羞成怒了!因此,来护儿满腔愚昧无处宣泄,只能在人少的场合偶尔借酒劲撒撒疯。李旭的话虽然未必是有心而言,却无疑起到了一语惊醒梦中人的作用。以来护儿本人在军中的身份、地位,再来十个姓崔的也动摇不了。如果他过于执着了对方的言语,反而会成就了此人的声名。到时候人嘴两张皮,千传万传后,还说不定把事实歪曲到哪般模样。“干杯,为李郎将之悟!”张须陀举起眼前酒盏,笑着响应。旭子在变,老将军明显地感觉到了其中变化。如果说以前的李旭是块好钢,却失于脆硬。最近,这块钢却好像被人淬了火,表面上坚硬依旧,内部却弹性宛然。“李郎将已经有了家室吧!”来护儿也感觉到了今天的李旭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大不相同。放下酒盏后,笑着相询。以前的旭子就像他手中那把黑刀,即便刻意掩饰,依旧锋芒毕露。而现在,他却仿佛被藏进了鞘里,变得更含蓄,更稳重。这种情况通常会发生在大多数男人成亲之后,有了女人,不仅仅意味着生活中多了一份幸福,还意味着他们肩头又多了一份责任。“刚刚纳了一房妾。”李旭点点头,微笑着回应。作为正处于幸福之中的男人,他喜欢把幸福与所有人分享。“怪不得此番与将军重遇,给老夫的感觉大不相同!”来护儿大笑,再次命人将面前的酒盏斟满。“怪不得,怪不得!”张须陀亦笑,高高地举起的酒杯。酒徒注:票,票,吐血求贵宾票了。第五章 诺言 (四 中)“当日听闻李郎将径自挂冠而去,把一帮辛辛苦苦带出来的弟兄白白便宜了宇文家的那个小子,老夫还为你愤愤不平。没想到你居然因祸得福,不但在此成了家,人看上去也长大了不少!”喝罢新一轮酒,来护儿笑着夸赞。他今年已经六十开外,所以用长者口吻对旭子说话并无不妥。虽然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此时显出来的那么亲近。并且当日李旭之所以被宇文述逼迫,他亦要负很大责任。李旭微笑着举杯,眼神明澈而平静。“宇文士及才能本来是我十倍,许国公命令晚辈将雄武营交由他来掌管,也在情理之中。晚辈只是遗憾当时走得匆忙,未来得及向老将军辞行,也没机会看到老将军在皇天原发威,一日破敌三阵!”“什么发威啊,小子真会哄老夫高兴。杨玄感麾下的精锐就是李子通带得那几万人,虎牢关下一战都被你收拾光了。我们后来再追上去,不过是拣些软柿子捏而已,想不胜都不容易!”来护儿看着李旭的眼睛,笑着说道。对方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平静让他感到惊奇,自己像对方这个年龄的时候,心态绝对不可能做到如此平和。如果一年前有人这样夸他,旭子会将此人引为知己。但现在,通过与张须陀等人相处,他已经学会了将荣誉给所有关联者分享。共享利益,则共享危险。“老将军过谦了,当日之战,晚辈只是运气好拣了个大便宜而已。几位老将军指挥若定,才是最终获胜的关键!”“便宜,这种便宜怎么别人没勇气上去拣?”来护儿大声否认。“你会认为一口气击溃我右御卫、右武候两路兵马的敌军是个大便宜么?”他偏过头,向周绍基追问。在麾下的动作中,他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张老将军,罗督尉呢,你们能想象出来当日的情形有多危急么?”来护儿将目光看向对面,继续追问。“不清楚,李郎将为人低调,从没提起过虎牢关之战的具体情况!”罗士信笑着起哄。张须陀则轻轻摇头。相处半年多来,他二人从没听旭子说过虎牢关之战的详情。偶尔大家根据一些传言找旭子核实,对方的答案也总是言简意赅。来护儿今天有心抬举旭子,喝了一大口酒,慢慢向众人讲述起了虎牢关一战的整个过程。有道是花花轿子众人抬,冯慈明、周绍基听出来护儿有向李旭脸上贴金的打算,也跟着在旁边你一言,我一语的帮腔。三人添油加醋,把雄武营对战局的作用以及李旭的英勇夸大了足足十倍。从李子雄接连击破右武侯和右御卫的突然,一直说到大隋中军被对方死士缠住,局势濒临失控的危险。仿佛没有旭子,虎牢关一战朝廷的三十万大军就要全军覆灭一般。只听得张、罗二人频频举杯,大呼过瘾,恨不得自己身临其境,亲眼目睹同伴昔日的风采。旭子知道今晚贵客是故意给自己这个主人长脸,所以干脆捧着酒盏,专心地做一个听众。直到来护儿说完了虎牢关之战,把话题又转到了宇文述父子狼狈为奸排斥贤才的时候,他才放下酒杯,笑着拦了一句:“今日难得与老将军重逢,过去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就没必要提了。况且若没有当日之误,我也没机会到张老将军麾下做事,并能结识这么多好弟兄!”他记得自己刚刚被宇文述设计从雄武营赶走时的心情是多么愤懑和彷徨。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时隔将近一年,那段不快的回忆已经被岁月冲得很淡。如今再提起雄武营的弟兄来,旭子心中更多记得的是彼此之间的生死友情。甚至对张秀和宇文士及两个凉薄的家伙,他心中亦没有多少嫉恨。自己犯了年少无知,不懂得防备的错,吃了亏,学了乖,这已经足够。人不能永远活在怨恨中,更没有必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折磨自己。“小子几乎都快荣辱不惊了!”来护儿偷眼看李旭的表现,心中暗暗纳罕。他不知道李旭性子生来就有几分随和,所以对年青人的定力愈发佩服。换做别人受了李旭去年那种委屈,不怀恨个十年八载绝不会罢休。而来护儿看过的所有年青人当中,如果有人曾经立下过旭子去年那种战功,恐怕要在酒桌上夸耀一辈子。这个少年人值得自己拉拢。来护儿笑着在心中做出决定。李渊这个人有眼光,宇文述的眼光也不差。但他们还是把少年人看得低了,如此人物,又何必非纳他入家族。关键时刻扶他一把,日后回报必将是付出的十倍。他把头转向张须陀,暗自羡慕对方的好运气,凭空拣了一个得意臂膀回来。却看到张须陀举盏大笑,满脸得意。“的确如此,若非宇文述弄权,咱们哪有没机会于此相聚!来来来,且干了这杯,庆贺老天眷顾,能得今日之欢。”“干!”大伙哄笑着举盏。酒越喝越投缘,话题也越说越广。从辽东扯到河南,又从河南扯到洛阳,当旭子问及雄武营近况,来护儿想了想,回答:“他们这次征辽与我走得不是一路,但我听人说在大军初渡辽河时,雄武营曾经数度击溃高句丽人的反击。陛下对弟兄们的勇悍大加赞赏,还在群臣面前提起你,说诸将若能都像你一样用心治军,辽东旦夕可定!”“陛下居然提起我?”李旭平静的声音终于发生了一些变化,惊诧地追问。他没想到杨广依然能记得起自己的名字。在他的推测中,心思多变的皇帝陛下早已将他这个将军忘干净了,根本不会想起当日命令他来齐郡之前所许下的承诺。“是啊,陛下对你可赏识得紧呢。他曾当着群臣面说,如果你不是因为忙于剿匪脱不开身,定能率领雄武营建立更多功业!”冯慈明老将军笑着为来护儿的话提供佐证,“犬子就在陛下身边做侍卫,家书中曾经提到过此事,羡慕不止!”听完冯慈明的话,李旭的感觉更为惊诧。“可今年匪患爆发是三月份的事,在今年头两个月,我根本没接到过兵部的调令?”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自己错失了最后一次前往辽东的机会?谁这么大胆子敢在陛下面前说假话,谁又敢捏造地方匪患的事实?旭子瞪大眼睛,用目光四下追问。他发现张须陀、罗士信二人双眼中亦写满了惊诧,周绍基的眼神很迷茫,冯慈明老将军的眼神很犹豫,而来护儿老将军的眼神则被怒意所充满。“这帮蠹贼,居然胆敢欺君!”明白过来事情真相的来老将军咬牙切齿地骂道。有人不想让李郎将返回内府军,所以刻意多捏造了一场匪患出来。如此,兵部就可以不给李旭下调令,而得不到朝廷军令的李旭,也不敢擅自离开齐郡,主动到陛下面前请缨。“你莫为此事烦恼,这回班师,老夫一定在陛下面前替你把事实真相说个清楚!”望着李旭又惊又撼脸色,来护儿大声安慰道。“定是某些人怕你重回雄武营,分了他家的兵权。某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出头,宁可耽误国家大事,也要照顾自己的私心!”是宇文述搞的鬼!张须陀将目光转向冯慈明,从对方暗示里他得到了肯定答案。大伙没有像来护儿一样的地位,不敢公然替李旭鸣不平,言语之间,却带上了几分对自家弟兄的回护意味。“老夫别的事情做不到,你立了多少战功,为地方做了多少好事,却一笔一笔记得清楚。也一笔一笔向朝廷汇报得明白。在这里,未必不如你去府兵中受人的鸟气!”张须陀举起酒杯,大声安慰。“李将军莫恼,眼下烽烟四起,你在齐郡,一样可报效朝廷,替陛下分忧!”冯慈明举起酒盏来,向李旭劝道。“是啊,以李郎将之才,前程又岂会几个小人所挡!”周绍基亦举盏,向李旭表示同情。一股淡淡的暖流淌过心底,旭子知道大伙都关心着自己。他笑着将面前的酒喝干,在举起酒盏的同时,亦将刚才表现出来的所有不快硬吞落肚。‘宇文家的人这样做,就是为了让你困扰。’他记得自己刚才安慰来护儿的话,也知道,属于自己的,唯一的应对方式。“张通守说得好,你在这里,一样建功立业。”来护儿说话的声音很大,几乎在向所有人宣布,“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提出来,老夫只要能做到,肯定倾力相帮。咱们爷两个就争这一口气,绝不让那些暗地里给你使绊的人得了逞!”“多谢老将军提携!”李旭站起身,再度向来护儿施礼。对方这样说,等于公开地在表态。在共同对付宇文家族这个敌人上,彼此是天生的盟友。旭子自知没有与来家联手的实力,但眼前却是一个完成张须陀所托的绝佳机会。“晚辈亦愿意留在齐郡剿灭周边残匪,以报陛下厚爱和几位将军抬举!”他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但眼下最大的麻烦是麾下弟兄们没有甲杖可用,每每临战,全凭一腔血勇来支撑。让晚辈这个为将的亦不忍心放手一博,无奈错过了许多平乱战机!”第五章 诺言 (四 下)听到李旭的要求,来护儿禁不住一楞。他今天之所以肯赏光来一个后生晚辈家中赴宴,并且于席间一再赞赏主人的勇猛,就是看中对方的日后发展前途,想把彼此之间的关系拉近一些,以便将来让自己的家族和子孙在需要时能多一道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