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47

村子里的景象让所有人目瞪口呆。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尸体。田野里、山坡上、还有低矮的茅草房前,黑压压地,一个挨着一个。他们不是被秦叔宝所带领的骑兵砍杀的,他们死在自己人,或者说是从前的友军手中。借着火把的光芒,郡兵们可以看见死者不肯合拢的眼睛。那一双双瞳孔中已经失去了生命的神彩,但依旧充满不甘,充满了怨毒。秦叔宝和罗士信所部的骑兵已经冲到村中心去了,远远地,可以听见战马的嘶鸣声和敌军绝望的哀嚎。骑兵们通过的道路上,马蹄在血泥中留下的印记清晰宛然。一串串,火焰般冲撞着人的眼睛。郡兵们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他们一度对侵扰自己家乡的流寇恨之入骨,巴不得对方被天打雷劈。但眼前这种凄惨景象还是超出了他们心理承受极限。有人立刻俯下身,不顾上司就在身边,大吐特吐。有人则闭着眼睛蹲在地上,眼泪忍不住淌了满脸。即便恶鬼从地下钻出来,也未必能造成这种凄惨景象。这里犹如和尚们口中的阿鼻地狱,或者说,在秦叔宝的骑兵杀进来前,这里已经变成了地狱。“冲进去,让活着的放下武器。如有抵抗,格杀无论!”张须陀长叹了一声,把铁矛指向了火把照不到的地方。“也许黑暗处还有活人吧!”见惯了死亡的他不由自主地想。郡兵们以百人为基数分成小队,开始拉网式搜索。很多没有被火光照到的地方的确还有活人,见到郡兵们到来,他们不想抵抗,乖乖地丢下兵器,跪倒在地。个别偏僻的角落里,悲剧还在继续上演。三四个灰衫军的喽啰围住一名白带军,用能找到的一切兵器向对方身上招呼。寡不敌众的白带军用方言乞求活命,“大哥大爷”地叫个不停,却换不回曾经为老乡的友军半丝怜悯。郡兵们冲上去,强令他们停止自相残杀。灰衫军的喽啰们在投降之前犹自不甘地向昨日的友军脸上重重地吐上一口吐沫,而被那些侥幸逃得一命的白带军喽啰却不敢擦拭,任殷红的血和肮脏的痰交替着,从脸上慢慢滑落。战斗刚刚开始就毫无悬念地接近了尾声。张须陀不再强行要求李旭跟着自己,他拨给了旭子一个营的精锐老兵,由对方带着去肃清残匪。待把所有善后的任务都分配完毕,老将军找了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将中军大旗插了下去。然后,他命人从俘虏中押过几个头目模样的家伙,从他们口中询问流寇之间到底因何而发生了冲突。“他们大当家请俺们大当家吃饭,在酒菜里下毒!”灰衫军头目恶狠狠地瞪着身边的白带军头目,恨不能将对方一口吞下。“胡说,我们大当家好心请客,他们却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四下里一起动手!”白带军小头领知道的内幕消息远比普通喽啰清楚,因此不肯唾面自干,反驳起来理直气壮。“两个没出息的蟊贼!”张须陀冷笑一声,骂道。他没兴趣继续审问了,山贼火并,黑吃黑而已。这一年多来,每时每刻几乎都有同样的事情发生。河北的张金称在酒桌上杀了孙安祖,杜伏威和辅公佑吞并了苗海潮;转而,杜、辅二人的兵马又被海陵军统领赵破陈看上,双方冲突不断,直到最近杜伏威在赴鸿门宴的过程中突然发难,亲手砍了赵破陈的脑袋,他们之间的内争才告一段落。石子河和裴长才今天所做的,不过是两支响马在一起活动久了必定会发生动作,除了选择的时间和地点实在太出人意料外,其他没什么好奇怪的。“大隋朝对百姓虽然苛刻了些,毕竟它还有秩序!”老将军在心里长叹了一声,摆摆手,命人将两个小头目带走。他抬起头,看见村子中的火光已经渐渐黯淡。许家窝铺中心的祠堂里,战斗还在继续。三百多名白带军凭借着相对高大的院墙,在此做最后的抵抗。石子河的脸已经变成了黑色,不断有暗红色的血从他的鼻孔中流出来,沿着两腮淌满身下的青石板。“裴家的人,裴家的人呢?”听着院墙外的喊杀声,石大当家不关心自己能否平安突围,反而更加“关心”昔日的盟友。“裴子才挨了咱们一刀,捂着肩膀冲出去了,官军已经杀进了村子,那个王八蛋跑不远!”二当家张弘生走上前,握着石子河冰冷的手指,说道。他的另一只手上拎着两个人头,一个是裴光的,另一个颗原来的主人是裴净。“裴家的三个小兔崽子,咱们也砍了两个。剩下的那个中了咱们的毒箭,估计也活不长!”三当家赵连城走上前,笑着汇报。“您放心去吧,咱们的家业给姓裴的毁了。姓裴的也没捞到好处,一样是全军覆灭。“嗯!”石子河答应了一声,心满意足。呆滞的目光看向黑沉沉的夜空,从那里,他看到了自己曾经的理想。“杀富济贫,替天行道。”是这八个字鼓励着他拿起刀来,杀掉前来征税的衙门帮闲。也是这八个字让他纵横齐鲁,闯出了赫赫声名。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他这辈子走得轰轰烈烈。唯一不甘心的是未能如愿杀了张须陀,反而白白送给了他一场胜利。“豹子呢,他去哪了?”想到这,石子河努力张开嘴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石豹是他的长子,按理说应该能继承他的家业,还有他的遗愿。虽然他的白带军已经没了,家财大部分也失落在此战当中。“豹子带人在院墙上呢,这附近的官军都是骑兵,一时攻不进来!”二当家张弘生俯下身,大声答道。“那二丫呢,二丫在哪?”弥留之际,石子河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儿子也许不会被官府放过,女儿应该不会被处死。“二侄女藏在正堂中,您放心,只要郡兵攻破大门,咱们就四下放火。绝对不让人侮辱了她!”三当家赵连城抹了把眼泪,回答得斩钉截铁。“让,让他们活……活…”石子河突然不知道突然从哪里找来了力气,抓住三当家的手,大声喊道“不,不用…”。话没说完,又一口黑血涌上来,淤塞了他的喉咙,“给,给我报仇!”他喘息着,吐出最后的心愿,再次陷入昏迷。“是,大当家,如果我们之中任何人能活下去,一定给您报仇!”二当家张弘生哭喊着答应。“大当家死了!”“大当家死了!”喽啰们惊惶失措,最后一点士气也消散殆尽。看到情况不妙,三当家赵连城当机立断,高举横刀,大声呐喊:“弟兄们,冲出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能冲出村子的,记得给大伙报仇!”“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大小喽啰们疯狂地答应。绝望的时候,人的行为往往不能用理智来约束。木质的大门被流寇自己从内部打开,众喽啰跟在两位当家身后,向秦叔宝的马队发动了决死反击。秦叔宝没有和疯子拼命的兴趣,他用槊尖轻轻向前指了指,二百枝羽箭立刻从半空中飞了过来,将疯狂的流寇们射了个七零八落。紧接着,众骑兵藏弓,举槊,在秦叔宝的带领下骤然加速,斜着切出一个扇行,将试图突围的流寇们一一戳翻。在高速奔跑的战马前,个人的勇敢起不到任何作用。冲出院子的流寇无一幸免,被长槊戳倒后,随即被马蹄踩成了肉酱。刚刚冲到门口的其余流寇们发出一声惨叫,转身逃了回去。大门再次轰然关闭,在四下涌来的火把中间,隔出一个黑暗的孤岛。沿着院墙向外跑出二百余步,秦叔宝拨转马头,又带着骑兵们兜转回来。他没有命令弟兄们下马强攻,而是冲着黑暗中的宅院高高地举起了长槊。“放下武器,出来投降。如有抵抗,格杀无论!”二百名骑兵同声大喊,震得院子内的残匪魂飞胆丧。“别上当,官府说话向来不算!”有人在院子内大声鼓动。秦叔宝听完,笑了笑,大声反问:“无胆匪类,你们自己说,张将军曾经食过言么?”“无胆匪类,你们自己说,张将军曾经食过言么?”二百们郡兵再次齐声呼喝,将秦叔宝的质问传入黑漆漆的院落。院子内的人无言以应,数年来,张须陀虽然与流寇们不共戴天,但他许下的承诺,从来没有反悔过。院子内的喽啰当中有几人是上次战斗被俘后又被释放回来的幸运者。听到秦叔宝的问话,忍不住跟同伴窃窃私语。“投降吧,咱们冲不出去了!”“投降吧,说不定张大人还会释放咱们!”随着越来越嘈杂的议论声,流寇们的信心开始动摇。有人拿眼睛不住地向门楼上瞥,刚才的冒险出击中,二当家张弘生和三当家赵连城双双战死,如今院子内这百十号人的首领就是石子河的儿子石豹。他不点头,大伙无法做出决定。“你们忘了老当家是如何对待大伙的了么?”门楼顶,传来石豹愤怒的质问。他今年刚刚十八岁,正是人生中最不怕死的时候。“你们忘了当年是为什么造反么?难道你们回家去,就有活路么?”石豹慢慢从门楼上站起身,冲着众人高呼。数语喊罢,他一拧身,从门楼上跳下,手中横刀扫出一片寒光,直扑秦叔宝梗嗓。“找死!”秦叔宝悲悯地看了对方一眼,长槊轻轻向上一点,磕飞对方手中横刀。紧接着又是一槊,将石豹的身体挑起来,遥遥地甩入了院子内。“投不投降?”秦叔宝用染血的槊尖指着黑沉沉的院门,大声怒喝。无人敢再回答他的话。片刻后,一柄破旧的横刀扔到了他的战马前,紧接着,又是一根长矛。失去勇气的流寇们依次走出来,依次在他马前放下兵器。最后走出来的,是个眉目娇好的少女。她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另一只手中,高高地拎着石子河的人头。“我是他们抢回来的!”少女低低的说了一句,扔掉匕首和人头,昏倒在秦叔宝马前。酒徒注:今天有事,就一更了。尽量在周六补。第二章 壮士 (五 下)齐郡并不是什么特别富庶之地,但这两年,因为有张须陀和齐郡子弟兵的存在,这里反而成了一片难得的乐土。自从王薄举义后,河南诸郡就“热闹”了起来。北海郡盘踞着郭方预;东平郡的巨野泽是个强盗窝;济北郡除了治所外,其他各县都有被贼兵攻破的记录。眼下,就连圣人教化了千年的鲁郡都是遍地烽烟,其他地方更是匪患成灾,哀鸿遍野。只有齐郡,在混乱的局势中间保持着最后一片宁静。几年来,王薄、石秪阇、郝孝德,加上这次的郭方预、裴长才、石子河,先后十几个大当家垂涎齐郡的富庶,却无一人不刹羽而归。齐郡人知道冷暖,因此他们以最高的礼节欢迎自己的英雄。在太守裴操之的带领下,父老士绅列队迎出五里。得胜鼓敲得震天,踏歌之声动地,在一片快乐海洋当中,漂出整坛子整坛子的美酒,金灿灿淌着蜜汁的烤猪,还有女人们热辣辣毫不避讳的目光,男人们钦佩中略带羡慕的笑脸。大伙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这里是大伙的家,大周朝也好,大隋朝也罢,改朝换代,那是长安和洛阳之间的事情,距离齐郡太远。老百姓眼中的英雄,不是传说中有从龙之功的勋臣、名将,而是眼前这些凯旋归来的壮士。正是这些憨厚得不能再憨厚,一锤子下去砸不出个屁的家乡子弟保护了他们仅有的一点财产。也正是这些笑起来露出满口白牙,走到人群中立刻被淹没的家乡子弟,用生命和热血捍卫了他们最后一丝做人的尊严。在震天的鼓声中,老太守裴操之第一个举起酒盏,双手捧过头顶,敬到张须陀马前。“张郡丞领我齐郡壮士,急行百里,勇捣虎穴。大破巨贼,威振东夏。是酒,乃齐郡父老为郡丞所贺,愿不嫌其薄,勉而饮之!”“愿郡丞不嫌其薄,勉而饮之!”二十几名身穿绸缎长袍的白须老汉齐声说到,颤抖着双手举起酒盏,一直捧过了头顶。太守身后,赤裸着上身的齐鲁壮汉们用力敲响牛皮大鼓,隆隆的鼓声响彻云霄。接过酒盏,张须陀在数万敌军面前都没变过颜色的脸慢慢地红了,策马尾随其后的旭子看见老将军的手也在微微的颤抖。老将军想说几句客套话,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举起酒盏,回过头,先向背后的弟兄们示以敬意,然后一饮而尽。“如无郡丞,我辈性命不保。如无郡丞,朝廷尊严扫地,此酒,乃为齐郡百官之心意,愿郡丞不嫌其淡,再饮之!”裴操之又端起一碗酒,双手高举过头顶。虽然身为一郡之守的他个人风头每每被张须陀所掩盖,使得他私下里经常忌妒得两眼通红。但这回敌军突然来袭,如不是张须陀等人舍命前去阻挡,他这个郡守连性命都保不住,更谈不上什么风头与官声了。所以,老大人这碗酒敬得实实在在,不夹杂着半点异味。“若无郡守大力支持,若无众同僚齐心配合,若无父老乡亲鼎立相助。张某再勇,弟兄们再拼命,也无今天犁庭扫穴之全功。此酒,张某不敢独饮,愿与太守大人,郡县同僚和家乡父老共饮之!”张须陀接过酒,马上躬身,将酒盏举过眉心。赤裸着上身的壮汉们再次擂鼓,隆隆的鼓声敲得人心神激荡。鼓声里,张须陀、裴操之,齐郡众文职官吏,父老士绅,同时举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碗口倒过来,让残留的酒液在阳光下拖着尾迹一滴落入泥土。众人彼此相望,哈哈大笑。这的确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胜。裴长才的白带军一年来作恶多端,只要一出巨野泽,肯定造出无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剧。这头野兽糟蹋过东平,糟蹋过济北,唯独在踏入齐郡后,全军覆没。虽然裴长才一个人逃进了深山,但他的三个儿子和起家的那些嫡系尽数被诛。在讲究弱肉强食的绿林队伍中,没有嫡系家底,此贼等于永远被抹去了名号。“如无郡丞,齐郡城郭不保。如无郡丞,家园化为焦土。此酒,乃齐郡黎庶所敬,愿郡丞不嫌其寡,再饮之!”鼓声中,裴操之将第三盏酒举过了头顶。张须陀飞身跳下马,一步踏到裴操之对面。双手接过酒盏,大声回答道:“保我家园不被贼人劫掠者,非张某一人,乃齐郡上下共为之。这第三盏酒,张某愿借大人之手,敬所有在历次战斗中付出性命的齐鲁男儿!”他说得言辞恳切,到最后声音已经颤抖。场上的鼓声猛然一滞,无数人将钦佩崇敬的目光投过来。裴操之楞了楞,很快明白了张须陀的意图。老太守将手中酒盏捧给张须陀,转身又自随从手里接过一碗酒。一文一武并肩而立,先举头过顶,向天,敬那些已经远走的英魂。再躬身过膝,向地,敬那些刚刚长眠的壮士,然后四下拜敬一圈,再度躬身,将金黄色的琼浆洒入脚下的大地。没有鼓声,也没有歌,所有人闭上嘴巴,静静地用目光看着张须陀做完每一个动作。有人想起了战死的袍泽,热泪盈眶,更多的人则被浓烈的酒香烧得心潮彭湃。郡兵们不属于朝廷正规编制,薪饷微薄,装备低劣。他们也很难得到朝廷赏赐,很多人一辈子都得不到升迁。但是,能有今天这一刻,足以令很多人心满意足。大伙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而战,百死,亦无须旋踵。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李旭在沉醉中,默默地想。浓烈的酒香,热情的百姓,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草原上发生的事。同样是为了保护家园而战,同样是欢迎自家的勇士凯旋。塞外和中原两个地域,白霫和华夏两个民族,风俗习惯竟然如此地相似,连采取的庆功方式几乎别无二至。第二轮酒敬给了果断冲入流寇营地的秦叔宝。这位脸色微黄,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将军在父老乡亲们面前,表现得居然如小孩子般腼腆。他以最快速度跳下马,双手接过裴操之敬来的酒。然后以最快速度喝干碗里的酒琼浆,捧起另一碗酒回敬太守裴操之和齐郡官吏。然后,他又和捧着酒盏上前的家乡父老们共饮了一杯,紧接着,他就拉起战马,快速走向了官道两边的欢迎人群。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通道,父老乡亲们善意地笑闹着,目送秦叔宝走向徘徊在人群之外的一个头上带着斗笠,以薄纱饰沿遮住面孔的女子。那个女子非常文静,一手拉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另一手拉着名七岁左右的小女孩,在众人羡慕的注视下,迎到了秦叔宝身畔。“二嫂,今天加几个菜啊?”郡兵队伍中,有人用手拢住嘴巴,高声大喊。秦叔宝和妻子听到喊声,同时回头,向众人轻轻俯了俯首,然后相跟着远去。无数人羡慕得眼珠子几乎都落到了地上,其中包括一个李旭。他忽然发现自己非常喜欢眼前的氛围,与府兵中的日子比起来,齐郡没有那么多钩心斗角,那么多谨小慎微,却多了几分温馨,几分安宁。“李郎将初来我郡,未入城门先立奇功。此酒,乃我齐郡父老之谢意,请将军切勿推辞!”目送秦叔宝走远,老太守裴操之端着酒碗走向李旭。初来乍到,旭子不敢托大,立刻滚鞍下马,以双手相接。“既然来此,自当与诸位大人戮力同心。小子不敢居功,愿与诸位同僚共饮!”李旭捧起酒,以十二分诚意回敬。他这一番得体的应对立刻博取了很多人的好感。齐鲁人性子直爽,素来敬慕英雄。前几天旭子与张须陀并肩抗敌的行为已经为自己赢得了大伙的敬意。如今,他凯旋归来,却不居功自傲,谦虚的举止更赢得了大伙的赞赏。“看来传言也不一定对!”张须陀轻捋胡须,笑看李旭与齐郡诸位同僚举杯豪饮。“李小哥好酒量!”三碗烈酒饮过,勇敢、谦虚、举止得当的旭子已经初步被齐郡人接纳。看着他年青的脸庞,父老们用自己习惯的称谓赞叹。“能为齐郡乡亲尽力,能和齐鲁男人并肩抗敌,是李某之福!”李旭微笑着,回答。踏着鼓声的节奏,拉马走入欢迎的人群。醺醺然,脚步虚浮。人群中,他看到一张张似曾相识的笑脸,热情,诚挚。他扭回头去,看着众将士一个个跳下马,依次接过父老乡亲们的庆功酒。再转过头来,看见远方宁静的旷野和丝丝缕缕随风飘荡的炊烟。烟雾中,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轻轻唱着歌,飘到自己马前。少年人醉了,醉了个人事不醒。酒徒注:如果看着还可,请投贵宾票。每天一张,无须多买,也切勿忘记。第二章 壮士 (六 上)流寇们习惯于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所以他们的随军辎重中很少有粮草。但是对于珠宝、玉器和黄白之物,无论败得多么狼狈,流寇们却从来不舍得抛弃。那是他们重整旗鼓的本钱,也是纵横乡里的目的所在。比起金银珠玉,粮草并不重要,因为吃完了,大伙可以到防备虚弱的城市和大户人家的堡寨中抢。士兵的重要性也不大,这年头到处都是灾民,只要有了钱,就不怕没人来当差混日子。齐郡周边所有流寇队伍当中,裴长才的贪婪之名最盛。他和石子河二人又刚刚攻破长清县,有大笔的贼脏没来得及处理。岱山一战,二人全军覆没,于是,这笔横财就不出任何意外地落入齐郡郡兵之手。所以,当运送缴获物资的牛车返回历城后,太守裴操之和郡丞张须陀二人的眼睛一直乐得眯缝着。一众地方文官见到郡兵将领,也愈发客客气气,仿佛对方身上随时会有肉好向下掉。李旭起初对文官们的客气有些不适应,后来经秦叔宝和罗士信二人一解释,才知道郡兵对缴获物的处理方式和府兵不一样。府兵的将领都有朝廷支付的固定饷银可拿,普通士兵也可以免除税赋,顺理成章,他们的战利品通常也要上缴国库。纵使朝廷有奖赏发还回来,摊到每个人头上也剩不下几枚铜钱。而郡兵们的补给不依赖于朝廷,将领的饷银和士兵的日常所需都要从地方上获取。世道越乱,需要养的郡兵越多,给他们配备的兵器铠甲也需要越精良。久而久之,郡兵的物资供应和薪饷支付就成了地方财务上一个填不满的大洞。为了弥补亏空,同时也为了照顾地方上的不满情绪,从去年开始,朝廷特地下令,剿匪所获得的辎重归郡县自行支配。“那弟兄们的铠甲兵器不就有着落了么?”李旭听完秦、裴二人的解释,也觉得非常高兴。经过连续两场血战,他已经和郡兵将领们打成了一片。特别是秦叔宝、罗士信和独孤林三个,由于大伙武艺“难分高低”,所以彼此之间竟有了悻悻相惜之感。“不够!”秦叔宝轻轻摇了摇头,否定了李旭的看法。“战死的弟兄们需要抚恤,受伤致残的弟兄们需要钱养活他们的下半辈子。太守府的文官,地方上的属吏都没少帮了忙,不能让他们白白出力!”说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大概是对这种分配方式很不满,同时有感觉到很无奈。大隋朝对地方上施行文武分治政策,太守或郡守不干涉武事,郡丞、督尉也不干涉地方政务。但在实际运作中,文官们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卡住武将的脖子。像张须陀这样既能让文官们倾力相助,又能另将士们舍命相随的郡丞,实在是凤毛鳞爪。为了维护这种文武和谐的大好局面,弟兄们用性命换来的战功和战利品被分掉很大一部分,也是不得不付出的牺牲。但武将们的付出也不是没有回报,在战利品和俘虏被递送到历城的第二天,裴长才大人就写了一封请功信,派人快马加鞭的送到了东都。在信使出发前,老太守特意将内容给张须陀、李旭二人过目,里边不但详细地描述了二人有勇有谋,剿灭流寇的整个过程。还把此次剿匪胜利,描写成一场“扬朝廷声威,令群盗震梀!”“有大功于国家、免百姓于困厄”之战。请求朝廷依律给予奖赏。“太守大人客气了,张某一介武夫,何德何能,敢当太守如此赞誉!”张须陀放下请功书,拱手向裴操之拜谢。“小子初来乍到,完全是因人成事,岂敢领此奇功!还望太守将诸位同僚的运筹谋划、调度接应之功也写上,以免末将觉得心中惭愧!”李旭跟在张须陀之后,也从胡凳上站起来,向裴操之致谢。“他们的功劳,老夫心里自然有数。文官之功不在战,能让地方安宁,百姓丰衣足食,才是我等的首要任务。所以这功劳么,二人将军就莫要客气了。”裴操之笑着还礼,很满意张、李两个武夫的表现。自秦汉以降,地方文官大多数情况下由太守自行任命。大隋虽然把九品以上的地方官员的任命权收归了朝廷,但此刻科举刚开没多久,朝廷无法直接收拢到足够的人才,所官员委任政策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和前朝区别不大。地方文职在多数情况下还是由太守举荐,朝廷的任命不过是走一个过场。因而,裴操之一人说话,即代表着整个齐郡上下百余名文职的共同意见。张须陀和李旭见老太守如此仗义,却之不恭,只好再次谢了太守举荐之恩。同时,为了表达武将们对老太守和文官们对郡兵的大力支持,张须陀又提出来,把战后收益再让半成出来,弥补“地方”上因为遭受流寇过境造成的损失。老太守略做推辞,也代表齐郡父老乡亲谢过了。双方相谈甚欢,彼此都刻意淡忘了数日前五个将领与两万人拼命而援兵被扣在城里无法接应的事实。“李将军临来之前,可曾见到皇上?”裴操之解决掉战利品分配问题后,很快把话头转到了与朝廷动向相关方面。“末将临来齐郡之前,曾经蒙陛下亲自召见。当日情形,至今历历在目!”李旭冲着洛阳方向拱了拱手,回答。这句话大部分是假的,连日奔波,当时受杨广召见时所说的话,旭子早就记得不甚清楚。但他这个当事人不能实话实说,裴操之这个问话人也不会较真到去打听皇帝和其他人说话时的细节地步。“陛下对李将军圣眷正隆,着实令人羡慕啊!”裴操之也冲洛阳方向拱了拱手,恭维。紧接着,他又笑着追问了一句。“老夫德薄,已经许久未睹天颜,不知道圣体安康否?每日是否还是如当年一般操劳?”“陛下听闻杨逆服诛,心情大悦。每日奏章披阅得也高兴!”李旭略做沉吟,又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杨广自从东征无功而返后,心情就郁郁寡欢。杨玄感被杀只令他高兴了两天,紧接着,他就又消沉了下去,连奏折都懒得披阅。这些消息对所有随行人员来说不是什么秘密,偏偏在正式场合,谁都无法宣之于口。“唉,做臣子的不能替陛下分忧,实乃我辈之耻也!”裴操之摇头,长叹。做官讲究‘闻弦歌而知雅意’,从李旭的回答中,他已经分析出了真正的答案。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老太守又接着问道:“派兵讨平各地乱匪之事呢,陛下既然派遣李郎将前来。兵部近期也会有所动作吧?”“陛下命末将前来听候张将军调遣时,并未谈及派遣府兵平乱的安排。主持兵部事的裴矩大人当时出巡西域未归,如今是否回来了,末将并不知晓!”李旭想了想,回答。他知道裴操之期待朝廷能派遣大军迅速剿灭河南诸郡的乱匪,但以他的短浅从政经验来看,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在旭子尾随朝廷南返的那段日子里,他从来没听朝廷说过河南诸郡的乱匪有多严重。甚至在渡过黄河之前,他本人亦认为所谓乱匪流寇,不过是几伙藏在山中打家劫舍的蟊贼而已。谁料道,这些蟊贼的实力如此之强,胆子如此之大,早已不满足于打家劫舍,而是主动向县城、郡城发动进攻。“那陛下明年是否还要征辽呢?李将军恕老夫罗嗦,人年纪大了,难免喜欢胡乱打听不相干的事情!”裴操之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带着几丝叹息的口吻追问。“没事,咱们这次是私下闲聊,并未涉及公务。所以,仲坚知道些什么,就随便说两句,满足一下我们两个多嘴老儿的好奇之心!”怕李旭为难,张须陀抢先打了一句圆场。“辽东之患,一直是陛下的心病。辽患不除,大隋边境永无宁日。所以末将以为,待地方事了,府兵肯定再出辽东。只不过朝廷具体什么安排,末将人微言轻,实在没听到太多风声!”李旭斟酌了一下,绕着弯子回答。辽东之战是应该的么?至今他也弄不太清楚。作为一名年青的将领,想到能为国家开疆拓土,他总是热血沸腾。但来齐郡路上看到那些凄凉景象,却总令他希望朝廷能把边事停一停,给百姓一点修养生息的时间。只是有些话,不应该出自他这个武将之口。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如今的旭子已经学会了保护自己,轻易不留把柄给任何人。特别是与自己距离近,职位有比自己高的上司。“嗨,辽东那么远,老夫想想都不知道是何等的蛮荒之所。嗨,人老了,总是没有什么豪情壮志!”裴操之摇头,苦笑,长叹连连。好像是在说自己年纪大,热血已冷。又好像在表达着什么不满。叹息了一会儿,他又问起李旭在齐郡住得适不适应,饭菜可否吃得惯。当一切都得到肯定答复后,老太守站起身,从紧*墙壁的柜子里拿出一份地契来。“这是衙门旁边的一所空宅子,李郎将远道而来,为我齐郡父老出力。父老们也没什么好送的,暂时给你提供个小院子安歇罢!”“老大人,这可使不得。末将初来,寸功未立,实在当不起齐郡父老如此厚爱!”李旭赶紧站起身,辞谢。经过这几天与秦叔宝等人闲聊,他已经多少对历城的物价有所了解。由于周边诸郡缕遭盗匪侵扰,而独齐郡太平无事,所以附近几个州县的富人们早已将这里视为桃源之地。如今历城内的地价寸土寸金暂且还谈不上,但一幢三进三出的宅院没有数百贯钱根本买不到。“仲坚先收下吧。郡兵不比府兵,打完仗很快就解散,不收下,你这个忠勇伯连安身之所都没有,地方上也失脸面。如果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等朝廷召还你时,再把此宅还给太守大人便是!”见到旭子窘迫的模样,张须陀笑着命令。“那末将恭敬不如从命!”李旭再度躬身,向两位老大人致谢。在接过地契的一瞬间,他眼神中忍不住流露出了几分喜悦。自从离开苏啜部后,他一直居无定所。如今真的有自己的家了,心内真的很期待立刻去看看它是什么样子。又喝了一会儿茶,裴操之就起身送客,同时命令身边的长随带着旭子去“认家门”。在裴府家人的指点下,旭子很快就于太守府后街不远处,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新家。那是一个占地三亩左右的庭院,不算太大,但收拾得十分整齐。供主人安歇的正屋,供下人居住的厢房,给客人居住的跨院,心腹幕僚居住的旁厅,一干官宦人家的设施应有尽有。在正屋之后,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里边用青砖砌了个小小的河塘。时值冬季,塘中残荷早已衰败,黑色的茎杆孤零零地映着水波,透出几分冷清。官宦人家庭院的模样,旭子记忆中只有一个。当时他在怀远郡,那座宅院属于唐公,只是一个临时居所。旭子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进入唐公家府邸时,自己当时心中除了震惊外是怎样的羡慕。此后,他在努力博取功名的同时,一直期待着也能拥有那样一座院落。不用大,有唐公临时居所四分之一就好。前院种满花,后院种上菜…….如今,他终于美梦成真了。心里却没有幻想时那样高兴,院子够大,够干净,给人的感觉却好像缺了点儿什么。赏赐并送走了太守家的仆人,旭子一遍一遍地流连于自家庭院。当炊烟再次升起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院子里,或者自己心里此时最缺的是什么!以前的幻想中,还有陶阔脱丝,偶尔或是婉儿。但眼前的院子里,除了他自己,幻想中的人谁也不肯能出现。第二章 壮士 (六 下)李旭的烦恼只持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登门道贺的秦叔宝、罗士信等人就发现了李郎将家中只有一个人的“秘密”。“这裴大人也真是,既然宅子都赠了,何必吝啬几个使唤的下人!”罗士信一边等李旭手忙脚乱地准备茶水,一边小声抱怨。这年头,家奴的地位比牲口高不出多少,朋友同僚之间信手转赠几个奴仆是很常见的举动。抱怨完了别人吝啬,罗士信自然要做得相对慷慨,“我家中刚好有几个熟手,李郎将如果不嫌弃,下午让管家带着他们过来!”“想必因为李将军是陛下的心腹爱将,裴大人怕自己家中人笨手笨脚,即便送过来,用着也未必顺手吧!”秦叔宝笑着摇了摇头,制止了罗士信的鲁莽行为。在他看来,太守大人之所以仅仅送一座空宅子而不送家奴,恐怕不是因为疏忽,李郎将是朝廷派到地方来的,谁也不能保证除了协助张郡丞剿匪之外此人身上是否还承担着其他任务。而如果地方上想监视他,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在其奴仆或者随从中安插自己的亲信。反正他是孤身一人前来,家中正缺使唤人手。老太守裴操之不敢引发误会,为了避嫌,他只好装一次老糊涂。罗士信年龄只有十八岁,一直视秦叔宝为兄,做事情也向来唯对方的马首是瞻。听秦叔宝话中有话,他立刻明白了自己在好心帮倒忙,尴尬地笑了笑,改口道:“也对,我家里那些人粗手笨脚的,未必能合李将军的意。但这么大个宅子一个人住,也的确空了点儿。我听说米巷那边有人家自幼把女儿养了做上灶,调制得一手好汤水,就为了能攀上大户人家的高枝儿。反正咱们今天没事,大伙不妨陪李将军出去寻一个来。若是姿色还过得去,还能顺带着捂个床暖个被子什么的!”“你这个色中恶鬼,李将军从陛下身边来,哪看得上咱们这小地方粗手大脚的笨女人。也就是你罗士信,来者不拒!”秦叔宝听罗士信说得龌龊,抬脚做了个欲踢的架势,笑骂道。“我是因为心中无人,当然左顾右盼了。若是像叔宝兄那样有人情投意合的人疼着,谁还会到处沾花惹草!”罗士信一边侧身避开秦叔宝的大脚,一边反唇相讥。“你恨不得把天上的仙女勾回家去,当然不可能有人情投意合!”转眼之间,独孤林也加入了“战场”。“是啊,我眼高于顶。气得老娘从京城不远千里地派打发人过来,问什么时候回家成亲!”几个人谈谈说说,把一个比较敏感的话题轻巧地绕了过去。随便斗了几句口后,又开始用心帮李旭张罗家务。“李郎将还没成亲么?”秦叔宝走到正蹲在炭盆边煮茶待客的李旭身边,追问。“没有,叔宝兄,叫我仲坚即可!”李旭向已经隐隐有声的铜壶内填了半勺子盐,然后低声回答。手边铜壶、磁瓶、茶饼和银勺都是他一大早起床买回来的,此刻刚好派上用场。壶里边煮的不是水,而是一种生活。在塞外的冰天雪地中,有铜壶凭炉而煮,就像嶙峋乱石中猛然发现一朵幽兰,留给人的印象绝对不仅仅是惊艳。当年在苏啜部的追忆,除了有关陶阔脱丝的部分外,旭子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晴姨煮茶时的一举一动。优雅、自然、落落大方,那代表着一个人的身份,一种传统、习俗或者……旭子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他知道,自从见到晴姨煮茶的功夫后,自己就深刻地感悟到了中原人和塞外人的不同。他对这种感觉是如此的迷恋,以至于对狡诈凉薄的晴姨一点儿都恨不起来。虽然,晴姨是把他和陶阔脱丝分开的罪魁祸首之一。“仲坚居然精于此道!”秦叔宝显然是个识货的,见到李旭一丝不苟的动作,惊叫道。“偶然学来的,看着有趣,所以自己也照葫芦画瓢,不但能解渴,而且一个人时也能解闷。”壶中的水声稍大,李旭揭开壶盖,用另一把银勺撇净水面上的细碎泡沫。接着,再次盖住了铜壶。“想不到刀头啖血的李郎将还是个雅人。”独孤林也走了过来,笑着点评。“如此,寻常女子,倒真是无法入仲坚兄法眼了!”“不是,我十五岁后就一直在辽东,很少回家,所以…….”李旭笑了笑,有些脸红。他不太习惯被人问起家事。“原来是学霍去病了,怪不得至今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罗士信也凑上前,蹲在李旭身边看热闹。此时,壶中水沸声如落珠。李旭回想着记忆中情景,再度掀开壶盖,用一把大铜勺将沸水舀出两大勺来,倒入事先预备好的磁碗内。随即,用一根竹夹子在水中轻轻搅拌,边搅,边用银勺从另一根天青色瓷瓶内舀了些细如碎米般的茶末,缓缓投入沸水之内。醺然之意淌了满屋,秦叔宝和独孤林都闭上了嘴巴,唯恐搅了此中意境。罗士信却丝毫体会不到个中滋味,瞪大了眼睛,问道:“不就是喝一碗水么,还要做得这样麻烦。等你煮开,心急的人渴也渴死了。”“士信,主人亲自烧茶待客,这是上礼。你再胡闹,当心被人打出去!”秦叔宝扭头瞪了罗士信一眼,低声呵斥。“麻烦,我宁愿喝凉水!”罗士信不甘心地嘀咕。“不妨,家中没酒,几位光临,我只好以此待客。”李旭被罗士信的顽童般模样逗得哑然失笑,摇摇头,低声解释。片刻后,茶味养足,他请众人落座,起身取了白瓷茶盏,提壶,给每人面前倒了半盏。主人举盏相邀,客人微笑还礼。如果屋子内还有一名不知道四人身份者,肯定无法把此时的他们和战场上的虎将形象联系到一处。半盏清茶入喉,四个人之间的关系随即又亲近了一层。独孤林放下茶盏,意犹未尽地回味了片刻,然后笑着问道:“仲坚兄此番赴任,难道没带任何仆从同行么?”也难怪独孤林有此一问,孤身远赴千里上任,的确不符合大隋官场常规。旭子自有苦衷,却不好跟几个刚刚认识没多久的同僚讲,沉吟了一下,笑着解释:“嗨!也是巧了。我秋天时在洛阳附近作战受了伤,所以离开军中回家将养。伤好后,偏巧陛下车驾从我家门口经过,所以就随着朝廷一同南返。本打算回雄武营上任,就没找新的随从。谁知道走在半路上朝廷忽然命我到齐郡来效命,所以只好匆匆忙忙赶来了。”“也是陛下对仲坚信任有加,所以不给你忙中偷闲的机会!”秦叔宝笑着插言。关于李旭的传闻,他多少也听说过一点。但几天接触下来,发现事实和传闻根本对不上。此人非但不像传言中那样骄横跋扈,粗鄙野蛮,反而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反着推过去,那李郎将和别人之间的争执到底谁是谁非,倒也一目了然。秦叔宝在郡兵当中摸爬滚打二十余年,人生阅历远非眼前几个半大小子可比。仔细一琢磨,他已经明白皇上命令李旭来齐郡协助张郡丞的安排,恐怕也就是想让他借机立些战功,堵堵某些人的嘴巴。可以预测,这个人很快就要被升到更高的位置上。如此算来,太守裴操之对其如此客气,又送功劳又赠宅子的,也不足为怪了。想到这,秦叔宝放下茶盏,低声建议:“照理,咱们几个不该干涉仲坚的私事。但他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张罗所有杂务,也的确忙不过来。不如这样,趁着大伙还没解散回家,明天我带着你去军营中挑几个亲兵。以你李将军的名头,站在队伍前喊一嗓子,肯定有很多人巴不得马前效力。至于家中僮仆么…….”“那还不好办,反正今天大伙闲着,不如一道去街市上走走。马上开春了,我家也得添置几名劳力。就是不知道军市老徐那边不知道还有没有剩货,那厮一向动作快!”罗士信终于找到一个插嘴的机会,没等秦叔宝把话说完,立刻跳起来嚷嚷。“也好。但不知道仲坚意下如何?”秦叔宝点点头,把目光再次转向旭子。“愿听叔宝兄安排!”李旭点点头,笑着回答。“那不如现在就去,买几个小子,雇个厨子,再请一名管家。钱么,仲坚兄就不必出了,包在我们几个身上,就算给你入住新居的贺礼。”罗士信最为热情,见李旭答应,立刻大声建议。旭子如今手头也算小有积蓄,自然不肯要同僚出钱帮自己添置奴仆。秦叔宝等人却不答应,无论如何也要送这份贺礼。四个人一边客套着,一边策马徐行,谈谈说说,不觉已经来到闹市区。由于周边郡县四处烽烟,很多家道本来殷实的人也不得不外出逃难。作为附近唯一的世外桃源,历城的街市上自然透着一种病态的繁荣。旭子清楚地看见一家米店前的白板上,用炭块写着二十五文一斗的天价,而买米的人络绎不绝。(注1)想想自己出塞之前,米价分明是六文一斗的价格。旭子不仅暗自咋舌。再细细看去,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只要与生活有关的,价格皆是自己记忆中的四倍不止。整个市面上唯独便宜的是人,秦叔宝找了间相熟的牙行,刚刚说出要雇佣一个管家,四下里已经有无数双眼睛望了过来。秦家、罗家虽然算不是上什么世家勋贵,在当地也是远近数得上来的大户。牙行掌柜不敢怠慢,先命请几位军爷进内堂落座,请小厮捧来茶水,然后才弓着身子相询:“秦爷寻管家,怎么不找家养的提点,反而到外边来雇生面孔?”管家是主人的心腹,寻常人家很少雇佣这个层次的仆役。即便是官员异地上任,也是从老家带了去,或找朋友推荐,轻易不请生面孔。如果不是李旭身份特殊,秦叔宝也可以给他介绍一个知根知底的当地人。但连太守大人都避嫌了,老于世故的秦叔宝当然不敢越俎代庖。道理是这个道理,话却要说得圆转,秦叔宝笑了笑,低声回答:“我这位朋友,朝廷里有名的李郎将来历城公干,暂时需要一个老成持重的帮忙。寻常人家的粗痞,怎能送到他面前现眼!”“原来是那天单骑闯透敌军大阵的李爷,小老儿眼拙,眼拙。能给忠勇伯府当管家,走在人前胸脯都能抬高三分。小老儿要不是不中用,都得把这坑人的店铺关了,自己把自己送上门去!”牙行掌柜的是个人精,得知今天主顾是李旭,阿谀之词滚滚而出。“你先别卖嘴,赶快去找人。要识文断字,能写会算,有中人担保,模样还要齐整,别拿歪瓜劣枣来凑数。如果你家李爷用着不顺手,休怪罗爷我过来拆了你的铺子!”罗士信嫌他饶舌,用手指在桌子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喝令。“小老儿知道,小老儿知道!”掌柜的连声答应着,跑到外厅,在一群找事情做的人里边寻觅条件合格者。附近各州县盗匪横行,导致很多本来家道殷实的人背井离乡到历城躲避兵火。城内物价高昂,这些人花光了积蓄,只好放下身段,想尽一切办法赚取糊口之资。管家的地位虽然已经等同于奴仆,但毕竟比寻常奴才身份还高一些,所以,只花了小半盏茶时间,掌柜的已经带着四个三十岁上下,身穿长衫,模样周正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这几个,都是咱临近的鲁郡人,都读过书,能算帐。城里也有亲戚能证明他们家世清白,手脚干净!”牙行掌柜将四个人一溜排开,向李旭逐一介绍。四人来自孔子故乡,虽然落魄了,举止中犹自带着一股书卷味道。其中左首一人姓赵,原来是博城一家珠宝首饰店的帐房先生。今年春天流寇入城,主人家的货被贼卷干净了,全家跳河自尽。他跟着失去了饭碗,不得不来历城投*亲友。左首起第二人姓张,是个行脚商,半路货被盗匪所劫,因此也不得不流落他乡。左首起三个人姓周,是个耕读传家的老实人,家里原有些田宅,可惜田宅距离匪窝太近了,每年打下得粮食不够给土匪交“买平安钱”,所以也只好外出逃难。最后一人姓孔,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圣人后裔。看年龄只有二十七八岁,大约是觉得卖身为奴愧对祖先吧,入了门后头一直低着,眼睛根本不敢与人对视。如何挑人,李旭根本不在行。听掌柜的把四个应募者的背景介绍完之后,反复考虑了小半天,然后硬着头皮走到姓孔的书生面前问道:“这位兄台年龄不到三十吧?家中还有什么人没有?”“不,不敢。小人,小人今年二十七,七了!家人,都,都死了?有个远方表舅,在,在历城给人帮忙卖靴子。”孔姓子弟结结巴巴地回答。“这个人不能用!”没等李旭做出决定,罗士信已经站了起来,大声建议。闻此言,众人皆吃了一惊。那姓孔的子弟则恼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来钻进去。不待众人询问原因,罗士信上前几步,指着姓孔的子弟鼻子骂道:“***,才二十七岁,有手有脚的,又没有家人需要养,何不去军中博取功名?屈身给人下做管家,不枉了这个姓氏么?”“不,不会武?力气,力气也小!”孔姓子弟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嘟嘟囔囔地替自己辩解。“不会武,不会学么?没力气,吃饱了饭,每天抗着沙包跑上三个月,肯定就有力气了。这种人自己没骨气,做什么事情都能找到一个好借口。看上去唯唯诺诺的,心肠坏起来却比谁都狠!找他做管家,不知道哪天就被卖了去。”罗士信指点着孔姓子弟,大声数落。对方为人其实未必如他所言那样不堪,但在罗士信这个十四岁时就投军杀贼的少年英豪眼里,当然看对方全身上下任何一处都不顺眼。秦叔宝见那孔姓子弟被数落得已经快哭出声音来了,于心不忍,赶紧上前推开罗士信,低声数落:“你还指望人人都像你,生来就是胆大包天的!”抬手拍拍年青书生的肩膀,他又补充了一句:“罗督尉说的话虽然糙,但也是个道理。你如果豁得出去,我军中正好缺个替弟兄们记录战功的。没薪俸,但至少不会饿死!”“谢,谢过秦爷。但家中祖训,不得,不得与”读书人向后退了半步,憋了好办法,才用极其小得声音将后半句憋了出来:“不得,不得与武人,武人为伍!”这半句话他说得极其别扭,即便是罗士信这种没什么心机的,也知道原意应是“不得与兵痞为伍”之类的腌臜话。气得破口大骂,上前便欲给报以老拳。秦叔宝手疾眼快,赶紧拦腰将其搂住,低声劝道:“我等马上自取功名,荣耀乡里,何必与这没见识的枉人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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