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43

大伙议论来议论去,越说越觉得窝火,却偏偏想不出任何有效的应对之策来。“看你们说的,就像天塌下来一般。难道得罪了宇文家族的人,就个个永无出头之日了!”校尉张秀不服,气哼哼问道。“办法倒是有!”校尉崔潜接过张秀的话茬,郑重地回答。“就看李将军肯不肯做!”他们这几个人都算雄武营的核心,彼此之间也没太多避讳。听崔潜说有办法让旭子不受宇文述报复,其他几位立刻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催促道:“快说,快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吊人胃口!”“我觉得宇文老贼替自己的儿子抢功,倒也不是刻意针对咱家将军。”崔潜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向众人解释。“也对,他们这些豪门大姓,根本没把别人当人看!”李孟尝从马背上直起腰来,恶声恶气地总结。“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大姓有大姓的难处!”崔潜的脸色无端地一红,低声分辩。“维持一个家族百年不衰,需要处处小心。轻易不和人结仇,也轻易施人以恩。一旦举荐了旁人,那人定然是自家的嫡系,将来要给予家族十倍甚至百倍回报的。这个规矩谁家也不敢坏,不是刻意打压人才,而是怕坏了规矩后,那些已经被举荐的人觉得前程来得太过容易,不肯用心替恩人的家族卖命。”“照你这么说,宇文述今天还安了什么好心了?!”李安远听得烦躁,用马鞭指着崔潜质问。“恐怕是,不过无论他想示恩也好,拉拢也罢。都被来护儿老将军搅黄了!”崔潜抬起头,回答的声音不温不火。“既然已经把人得罪透了,那你说你有什么办法?!”听崔潜答得如此镇定,李安远不觉气结,沮丧地追问。“咱大隋朝除了军中显贵外,朝中还有七大姓。彼此互相照应,实力未必比宇文家差。当年虎贲将军罗艺能出头,就是凭借大将军王得提携……”“退之兄不是劝我投入其他豪门,给人捶背捏腿吧!那和直接投向宇文世家,其中有分别么?”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旭突然转过身来,歪着头追问。他说话的声音不高,目光却非常明澈。轻轻地扫过来,再次让崔潜涨红了脸。一时间,众人也都陷入了沉默。只听得身外马蹄声的的,急得令人闹心,乱得令人难受。“我早说过,不是没办法,只是,只是李将军不肯做的。”半晌,崔潜摇摇头,喃喃地回答。“退之兄好意我心领,但是那样,却让我此生不得痛快!”李旭抬起头,望着半空中刚刚升起的残月,长叹着说道。在来护儿等人向自己敬酒时,他就感觉到了其中一些关翘。但一口恶气出不来,心中毕竟憋得难受。如今,恶气出也出了,的确应该想想趋吉避凶之道。宇文家拉拢了自己无数次,一次次都没有结果,想必心中已经恼怒至极。崔潜说的办法,旭子想过,但实在做不到。如果这是唯一的出路话,他宁愿永远不得升迁。想到永远不得升迁这个结局,旭子眼前突然出现了几分光明。“也就是做一辈子郎将而已。我当年的志向不过是做个县尉,如今已经是郎将,怎么反而越来越不知道满足了?”他这样想着,被在烈酒的作用下,放弃的念头在心中越来越强烈。想到放弃,旭子突然发现眼下所有烦恼都迎刃而解。“不过是不得升迁么,大不了丢官罢职而已。回家打猎种田,好过仰人鼻息。反正我现在也有了些积蓄,轻易不会再挨饿!”他扭头看向众人,发现众人都看向自己,有人试图劝告,有人则在醉眼中带着关切和惋惜。“怕甚,男子汉大丈夫,功名但在马上取。低三下四装孙子换来的官职,不如不要!”旭子心头一阵冲动,负气的话脱口而出。“对,大不了咱们都不干了。看下次宇文老儿有了灾,谁再舍了命救他!”众醉汉先是一愣,接着乱哄哄地回应。喝了酒的人,本来就气血上头。爽快话一说出来,自是越说越冲动。一时间,大伙都自觉豪气干云。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阵醉话,有人干脆鞭敲金镫,唱起了军中的俚歌。“大丈夫,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马鞭落在金镫上,节奏利落而慷慨。“心中自有沟壑在,天地之间任我行!”慕容罗伸直脖子,仿佛要把多年受到的委屈全部伴着酒气喷到夜空之中。“手中刀,杯中酒,把酒提刀阵前走”李安远打马赶上慕容罗,拍着对方肩膀唱和。“醉卧沙场休相笑,百年之后君亦朽!”崔潜摇头,甩去烦乱的心思,挥鞭跟上众人的节拍。“富与贵,马上取,丈八长槊当作笔……”口中哼着粗鄙无文的俚歌,旭子轻轻地笑了起来,黑暗中,双目越来越明亮。第五章 归途 (六 下)人年少时敢喝酒,喝了酒后易冲动,冲动过后就容易不管不顾,口无遮拦。但每当酒醒,尾随冲动结束而来的就是后悔,当然,还有头疼。头疼,剧烈的头疼。旭子敲敲自己的脑袋,挣扎着从塌上坐起身,帐外的侍卫的亲兵听到屋里的动静,赶紧冲进来伺候。旭子摆摆手,吩咐对方给自己倒了杯冷水,然后让他退了下去。真的要辞官不做么?旭子感觉有些舍不得。从队正爬到郎将,自己是一刀刀搏出来的。如果挣扎都不挣扎,把所有东西拱手让人未免可惜。但是单枪匹马跟宇文世家纠缠,自己的确又没那份实力。静坐着想了又想,他终于回忆起了临睡前总结的一点思路。如果投奔一个家族就可以解决眼下麻烦的话,他宁愿投*李渊,至少对方在一开始,还无偿给予过自己很多恩惠。比起咄咄逼人的宇文述,和现在试图从中捞上一票的其他家族,李渊的形象在他心中更和蔼可亲些,也更容易相处。校尉崔潜的提议他无法接受。但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提议却让旭子想起了很多隐藏在表面之下的事情。比如自己麾下这帮人的出身、来历,谁跟自己亲近些,谁更自己可以保持着疏远,以及这些人背后站的是谁,代表着哪个家族等。身边诸将中,崔潜出身博陵崔氏,背后站的不是现在还兼管兵部的黄门侍郎裴矩,就是御史大夫裴蕴。所以,今夜在他口中才会说出朝廷里有七大世家,势力不亚于宇文述这种军中勋贵的话来。旭子知道崔潜想代替崔家拉拢自己,他也不认为这种举动有太多恶意。宇文家也好,李家、崔家也罢,在这些世家大族眼中,自己就像一匹没拴上络头的马。谁都想冲过来套一个鞍子,谁都想收服自己替他们效力。尽管手段不同,最后的目的却分别不大。“有崔家的势力做*山,退之将来会升的很快!”李旭喝了口冷水,压下肠胃的翻滚感觉。长史赵子铭是薛世雄将军赠送的幕僚,背后代表着军中另一伙勋贵。校尉李孟尝和司仓参军秦行师,他两个是唐公李渊派来的人,今后自有一番前途。此外,还有明法参军秦纲,他到底是谁送入雄武营来的?旭子发现自己记得不太清楚了。大伙平素处得过于和气,很少钩心斗角,所以往往容易忘记这些细节。反复检视,旭子发觉身边诸将没有背景的,或者说真正和自己利益相连的,居然只有慕容罗、李安远、张秀三人!此外,勉强可以算作心腹的就是周大牛、吴俨、王七斤这些被自己从普通士兵一手提拔起来的低级军官了。这个结果令他哑然失笑。想想自己当了好几个月将军,居然到现在才摸清出了一些大隋官场上的门道!居然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其实没什么可以依赖的嫡系班底。这让他感到很失落,同时,心里也愈发坚定了要抗争一下的念头。“博一博吧,总不能把雄武营拱手让人”他苦笑着自言自语,即便输了,其实也失去不了太多,因为自己手中有的本钱实在寥寥。这些想着,旭子心中慢慢整理出一些章程来。首先,他觉得自己需要为失败后弟兄们的出路做打算。慕容罗、李安远二人混了半辈子才爬到从五品,两人都很仗义,如果因为自己的事情拖累得他们丢官,就太不应该了。张秀做了很长时间亲兵校尉,也应该出去历练一下了。至于自己,旭子伸手握了握睡前塞在枕头下金牌,“皇上既然赐给了我这面金牌,别人向强加到我头上罪名,他总不会视而不见吧!”“皇上不会坐视宇文述胡闹的!”旭子喝干杯子里的冷水,慢慢又躺了下去。临入梦之前,他想起了罗艺,想起了麦铁杖,想起离开家后遇到的很多人。那些人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动,每个人都告诉了他很多做人和处事的道理,每个人的话他都记得时而清楚,时而模糊。早上醒来,铜镜子里明显看到两个黑眼圈。旭子冲自己呲了一下牙,不顾疲劳,抢在到中军应卯之前去找宇文士及。宇文士及这两天显然也没睡安稳,听到亲兵通报,顶这一双黑眼圈迎了出来。二人彼此指点,相视大笑。“有些事情,我想找士及兄商量一下,不知道士及兄今天早上是否有空。”李旭慢慢收起笑容,询问。“正巧,我也有些事情需要找你。不如咱们到自己的中军去,一边处理公务,一边商量!”宇文士及心有灵犀,点点头,回应。二人又是相视而笑,并肩来到雄武帅帐。按次序落座,互相看了看,却突然又都失去了说话的兴趣。离去宇文述那里应卯还有一段时间,此刻雄武营的帅帐内外没有其他人,因此显得十分安静。数道的阳光从敞开窗子射进来,照得军帐里亮堂堂的,连空气里的灰尘都看得清清楚楚。仔细看去,可以见到一些个头极其细微,但不知名的小虫子在日光中舞动,仿佛阳光明天就会消失般留恋不舍。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他们只需要把握现在,从不需要为将来做谋划。“昨天,多谢你!”宇文士及看了会阳光中的尘埃和秋蚋,叹了口气,率先打破沉默。该来的终于要来的,躲也躲不过去。连续两天,他已经把一切想得很清楚。“职责所在,仁人兄大人别客气!”李旭知道该说的话终将要说,摇了摇头,笑着回答。“不是客气,当时我已经没了主意。而你能当即立断,率军反冲李子雄本阵,的确称得上是应变及时。我已经跟家父把当时情形全说了,他也答应向朝廷为你请功!”宇文士及想了想,遣词用字慢慢开始谨慎。请功和如实上奏,中间有很大差距。李旭没有让宇文士及失望,略微迟疑了一下,即弄明白其中分别。任何一个主将处在宇文述那个位置上,都不会承认是因为自己大意轻敌差点导致一场溃败,多亏了一个声名不显的后生小子应变及时才得以力挽狂澜。宇文述如果不这样做,他就不是宇文述。于此,旭子已经丝毫不感到惊诧。弄清楚了彼此立场,他说话也越来越客气起来,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做到不着痕迹。“宇文老将军负责掌控全局,昨日之战个中得失,他想必比咱们两个清楚!”“是啊,家父需要考虑的事情甚多!”宇文士及不着边际地补充了一句。看到李旭的目光,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发虚。二人不约而同把头侧开,几乎同时叹了口气,又笑着把头扭向了对方。“我…”二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停止。“仁人兄先请”李旭右手外翻,做了个请的手指。“你是主将,还是你先说罢!”宇文士及摇头,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还是监军大人先请!”李旭亦微笑着摇头,推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里的难过,甚至隐约感觉到宇文士及和自己心中一样难过。但他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真实。就像宇文士及脸上表情的一样自然而真实,至于目光中那缕深切的伤痕,不需要掩饰,掩饰也也掩饰不住。“如此,我就抢先了。两次黎阳之战都是咱雄武营独自打的,具体经过已经相关人员表现,急需上报朝廷。我想和仲坚商量一下其中细节,不知道仲坚今天来找我,是不是为了同样的事情?”宇文士及犹豫了一下,慢慢从常服的衣袖中拿出一本功劳薄,放在李旭面前。“正是如此,仁人兄这次又和我想到了一块儿!”李旭快速在功劳簿的表面扫了一眼,笑着回应。他不打算翻看其中的内容,宇文士及是监军,上报战事和替将士们请功是其份内之职责,身为主将的旭子没资格干涉。下一刻,他将功劳簿推回宇文士及手边,“有些将士作战英勇,我想让他们功有所酬。与叛军决战在即,擢升一些人,也好鼓励士气!”宇文士及见旭子如此,知道他对自己起了防备之意。心中难过到了极点,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再次沉吟后,低声回答:“那原是你分内之事,无需与我商量。如今雄武营已经拥众近三万,的确需要早日提拔几个得力将佐起来,以便你我调动指挥。”“这是我欠你的,一定会偿还!”宇文士及听见自己的心在哀鸣,他知道自家理亏,也不愿与李旭当面撕破脸,习惯性地端起手中茶杯掩饰心中的难过,却忘记了里边根本没有茶,大口吸了一下,入嘴的全是清冷的空气。“也不需要多,几个人而已。慕容罗、李安远、赵子铭他们三个已经是从五品武职,你我只能向兵部为其报功,却无权举荐!”李旭将目光从宇文士及颤抖的手上挪开,望着窗外的天空,叹息着说道。他觉得心里很凉,比跟刘弘基闹误会时还凉上十倍。大部分时间内,刘弘基待他若弟,他也在心里把刘弘基当作了一个兄长来尊敬。双方情谊一直在,即便彼此之间起了些误会,今后也有弥和的可能。而与宇文士及今天聊完后,曾经并肩战斗的友情就永远消失了。旭子知道,无论心里再难过,宇文士及永远是宇文家的三子。就像自己一样,无论多么不舍这份友情,自己永远是李旭,上谷易县的李旭。宇文士及在他心里不是个坏人。旭子相信自己也不是。但这世界上大部分恶行,却不一定都是假恶人之手。“没有利益冲突时,所有人都可以做朋友!”旭子记得这句话是宇文士及说过的。他现在也终于明白了,这话说得是何等之精辟。“他们三个的功劳,我会写表章给兵部,如实上报。还有,咱们雄武营攻下黎阳,并血战击退李密的全部经过,我都会如实上报!”宇文士及如同赌咒发誓般做出承诺。他放下里面空无一物的茶杯,收回手来,开始欣赏上面纵横的青筋。这双手已经变得粗糙了,不像自己当年的手。力量有余,果决灵活却远远不足。在他接受的教导中,至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粉碎”李旭的“阴谋”。对方想干什么,那点小伎俩在他宇文士及眼中不值得一提。但他不想这么做,至少,不愿意做得如此直接,如此残忍。虽然明知道有些写在命运里的东西,不是个人想抗拒就抗拒得了的。早点解决,比拖延下去轻松许多。“旭子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我做了怎样的让步,希望,他经过此事,能学会保护自己!”宇文士及微笑做出决定,他一直相信,旭子比别人想象得都聪明。“如此,我就不再打扰监军大人!”李旭拱了拱手,慢慢站起身。他的身体看上去更加强壮了,虽然武将常服下面,凸起很多绷带的痕迹。但那些绷带只能增加他身上的威严感,却无损他本身的强壮。“我先回去休息一会儿,今天雄武营内部的点卯,我就不去应了。”宇文士及也跟着站了起来,拱手还礼。“忙了这些天,还真累呢。”他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笑容如秋日般灿烂。酒徒注:上一节里边的军中俚歌,是酒徒胡写的。并非不知道“醉卧沙场君莫笑”是唐代古诗,只是觉得有些短句可能在诗歌出现之前出现,只是后来被诗人又加工总结罢了。如“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这样的句子。第五章 归途 (七 上)从宇文述的中军应卯回来后,李旭立刻在雄武营里升帐,当着众人的面儿总结最近几战得失,宣布要对作战勇敢者给予奖励。所有奖励禀承原则是个人战斗中起到的作用和斩首数量,只看表现,不问出身。“谢将军!”众骁果们闻听此言,不觉欢声雷动。大伙从军吃粮,为的就是搏取功名。但军中势力盘根错节,普通人家子弟想凭战功出头谈何容易。其他几路兵马战后分功,无不凭的是背后*山高低,跟主将关系的亲疏远近,也就是在李将军麾下,大伙才有这样公平的机会。“这都是尔等用血换回来的,不需要感谢任何人!”李旭挥挥手,压下众人的欢呼。根据大伙最近在战场上的表现,他宣布提升周大牛、岑文静、吕钦十余人做旅率。然后,又提拔了几个作战勇敢的旅率做校尉,添好文书,命令几人直接去履任。接着,旭子朝皇帝陛下“流浪”的方向拱拱手,宣布自己已经保举了崔潜、李孟尝、王七斤、张秀四人做督尉、兵曹。眼下雄武营中军务繁忙,兵多将少,所以四人可以先补实缺儿,等兵部回文下来,再领正式印信。“多谢将军举荐之恩!”崔潜、张秀等人同时出列,肃立拱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几个人久在军中,知道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旭子现在是行使四品职权的正五品郎将,有权力自行委派六品以下军官。至于向兵部提名保举从五品武将,则是他分内之责。所谓等待兵部回文,不过是走个例行过场而已。“好自为之,咱们雄武营,不应该抹杀任何人的功劳!”李旭点点头,命令四人暂且归队。接着,他又当众宣布,宇文监军和自己已经向朝廷给慕容罗、李安远、赵子铭三人请功。因为三人已经官居从五品,所以到底兵部如何给予奖励,他和宇文监军都无法插手。但三人在黎阳之战中的功劳已经记在了功劳簿上,永远不会被人遗漏。“谢将军!”慕容罗、李安远同时出列,大声致谢。这是他们两人三个月来第二次被向兵部推荐,也是平生的第二次。在军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来,两人从来没被如此重视过。“以后军中之事,还要拜托尔等!”旭子在帅椅上坐直身体,端着刚刚学来的严肃表情叮嘱。“我等愿唯将军马首是瞻!”慕容罗和李安远同时回应。赵子铭重伤未愈,如今雄武营内除了李旭和宇文士及外,数二人职位最高。李旭急着总结黎阳之战的原因,二人心里清清楚楚。旭子需要什么样的回报,二人心里也是雪亮。,众将士心怀感激,又看到出人头地的希望,每战更是奋勇。在接连几次与叛军的争斗中,表现都丝毫不输于其他各路府兵。来护儿、陈棱等老将军看到了,纷纷称赞小李郎将治军有方,居然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就把一伙桀骜不逊的骁果带成了精兵。加以时日,雄武营必然是大隋之细柳。旭子知道有人存心拿自己向火上烤,所以也不与众将多来往。凡是中军有命令吩咐下来,自管尽心去做,努力不让人找到什么把柄。如是又打了六、七场硬仗,在各路兵马的一同努力下,隋军逐步从李子雄手里夺回偃师、百花谷、阳武等要地,兵锋距离洛阳城越来越近。那李子雄用兵手段甚为了得,麾下将士也皆效死力,只是在人数和手中兵器上照着隋军相差太远,所以每战都是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李子雄无奈,接连放弃数个战略要点,将手中所有兵马都集中在伊水西岸,凭水结阵,欲和官军一决生死。时值仲秋,河水甚急。官军搭了几次浮桥,都被李子雄遣死士纵火烧毁。宇文述大怒,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先以强弓硬弩射出一片通道,然后命精兵直接驾木筏抢滩。李子雄毫不畏惧,带领叛军顶着羽箭冲杀,双方士卒的血把伊水都染红了,官军依然未能在河滩上夺得一块落脚之所。来护儿、周法尚等人认为这样与李子雄纠缠下去没什么意义,大军与其在伊水河畔耽误时间,不如向北绕行,去洛阳西北与卫文升、屈突通二人会师。只要大伙将杨玄感击败了,李子雄自然也再翻不起什么风浪。宇文述却咽不下几度在李子雄手中吃亏这口恶气,坚持从正面突破叛军防线。众将再劝,宇文述突然冷了脸,端起主帅的架子,把所有人轰出了中军帐。“这老家伙,从来拿别人的性命不当回事!”李旭心中暗自嘀咕,跟着众人身后走出中军。对于宇文述的固执和愚蠢,他也觉得无法忍受。伊水对岸的李子雄分明抱着拖延时间的打算,杨玄感本人不在此,他把大隋主力多拖延在伊水河畔一天,杨玄感就多一分逃生机会。“杨玄感要逃?”猛然,一个道灵光闪现在旭子心里。“杨玄感已经放弃了攻打洛阳,否则,李子雄不会明知道不是官军对手,还一而再,再而三的与朝廷大军硬撼!这是此人的一贯伎俩,为的就是牺牲一部人,以保全主力!”这个想法如同火一般,烧得李旭惊慌莫名。从和李子雄几次交手积累的经验上来看,此推论基本正确。可他偏偏没办法让宇文述明白这个道理,来护儿、陈棱等老将军都碰壁的事情,他这个宇文述视作眼中钉的小将更无能为力。正胡思乱想着,身背后却有人追了上来。“宇文老将军有令,让你去中军问话!”传令兵拦在李旭面前,丢下一句话,头也不低一下,转身就走。雄武营众将怒形于色,却拿宇文述身边的人毫无办法。“狗的眼里,人总是和它一样高!”李旭笑了笑,打趣道。示意众人先自行回营,自己跟在传令兵身后,缓缓走向中军大帐。该来的风雨终归要来的,如果躲不过,不如早一些去面对。他调整着步伐与呼吸,发觉自己心里居然隐约带着几分期盼。通报过后,一名亲兵将旭子重新领进了中军。众将领都已经告退了,此刻的中军大帐内显得空荡荡的,透着几分冷清。宇文述背对着门口,正站在羊皮地图前研究破敌之策。听到背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给了李旭半个客气的笑脸。“有些事情,我想亲自问你,所以才派人将你又叫了回来。失礼之处,李将军勿怪!”他说话的风格和宇文士及截然不同,词汇、语气都很讲究,却令人感觉同样地不自在。仿佛对着的是一条嘴巴里含满了毒液的银环蛇,而不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老将军客气了。您有什么吩咐,末将愿意效劳!”李旭行了一个军礼,小心地回答。“别那么拘束,你尽管坐。”宇文述指指自己身边的胡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对我父子俱有救命之恩,又和小儿是朋友。照理,咱们应该多亲近才是!”“末将恭敬不如从命!”李旭拱手,谢座。他猜不到宇文述话里之意,索性不去猜,大大方方地等着老家伙自己把话题挑明白。“在我身边,也应该有你一个座位。”宇文士及看看李旭的脸色,刻意强调了一句。给宇文家效力,对不起,我实在没有这个胆量。宇文家的报答太独特了,独特到令人无法承受。李旭心里小声嘀咕,脸上依旧堆满防备的微笑。“能于老将军麾下为国家效力,末将十分荣幸!”他刻意将国家二字咬重了些,以便让宇文述能听得清清楚楚。听了李旭的回答,宇文述果然不再罗嗦。感慨地搓了一下手,一边脸依旧堆满慈祥,另一边脸坚硬如礁石。“我这次找你,的确是为了国事。今天诸位老将军的建议你也听到了,我知道你对战机把握敏锐,所以想听听你对强渡伊水的看法!”这个话题有些出乎旭子意料,他原以为,宇文述这次叫自己来,肯定是跟自己摊牌,要求自己把雄武营兵权交给宇文士及的。没料到,对方真的把心思放到国事上来。一些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立刻失去了用场。不过,这样也刚好给了他一个表达意见的机会。“不知道老将军最近可否收到屈突通将军的消息,洛阳城下战事如何?”在说出自己观点前,李旭先问了一句。“这两天秋水暴涨,洛水和谷水皆满。屈突通将军的信使要绕个大圈子才能到来,因此,我这里的消息还是三天前的。三天前杨玄感又吃了一个败仗,正在洛阳城北修整。几路跟他一块凑热闹的山贼也被屈突通打残了,各自逃向了山中!”宇文述想了想,回答。“老将军以为杨玄感还有力气与屈将军再战么?”李旭点点头,这和他判断的情况差不多,目前关键是要知道敌方实力还剩多少。凡战,双方实力需要差不多。有实力的情况下才能谋划战争,没有实力,再精妙的计谋也不过是找死。“我有实力么?”旭子突然从杨玄感身上想到了自己。觉得吹进军帐内的秋风凉凉的,分外令人清醒。第五章 归途 (七 下)“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剩下什么实力。能打的将领大多战死,身边谋士也没剩下几个。就连韦幅嗣这种窝囊废都偷偷逃走了。既没军师,又没良将,他哪里还是屈将军对手。”宇文述的笑着回答,声音里带着几分得意。韦幅嗣曾任中书舍人,素有智者之名。杨玄感对他极其信任,几乎大事小情都要问计于他。如今连韦幅嗣都弃杨玄感而去,叛军内部显然已经将士离心。只要几路官军汇合到一处,叛军定然难逃灰飞烟灭的结局。“既然没实力作战,他为什么还要留在洛阳城下等咱们汇合?”李旭站起身,用手指在地图上轻轻画了一个圈子,追问。卫文升所部目前位置在洛阳正北,屈突通所部在洛阳北偏西,樊子盖在洛阳城内。朝廷的主力突破伊水后,从东南掩杀过去,杨玄感的叛军就是瓮中之鳖。宇文述的作战意图很清楚,任何人稍加留意即可看得明明白白。杨玄感不是傻子,他也不会坐在洛阳城下等待官军合围。只一瞬间,宇文述就明白了李旭想表达的意思。他立刻站起身,三步并做两步走到羊皮地图前。“李将军好眼力啊,怪不得我儿一直夸你。”他一边用手指在李旭圈过的地方反复丈量,一边夸赞。那神态,就像一个正在夸赞着自己儿子的慈父。“我也是一时乱猜,不知道是否正确!”李旭向后退了半步,谦虚地回答。终于又获得了宇文述的一次当面夸赞,他心中不由自主涌起几分骄傲。“如果你是杨玄感,你会向哪个方向逃走!”几下测量后,宇文述彻底认可了李旭的想法,回过头来,非常郑重地咨询。“我会反向突围,直扑长安!”李旭略加思索,低声回答。李子雄花这么大代价断后,显然不会是为了让杨玄感逃到山中去当土匪流寇。他必然想实现一个更大的目的,这点就像做买卖,付出了代价,就想获得回报。而唯一抵得上李子雄所付出牺牲的,便是长安城。那是大隋的国都,眼下大部分守军都被卫文升带到洛阳附近。只要杨玄感顺利突围,趁着官军没反应过来之前冲到长安城下,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一半。如果杨玄感侥幸将长安拿下来,城里边的军械和粮草可以让叛军的战斗力迅速提高一个台阶,负责吸引朝廷主力的李子雄即便付出再大的代价,这番收获也值得了。并且,大隋朝国都一失,天下必然为之震动。到时候叛乱四起,官军顾得了这方顾不上那方,反而让杨玄感得到喘息的机会。想到这,李旭心中大惊。彻底放弃了对宇文述的防备,急切地建议道:“为了以防万一,末将建议老将军速派一支兵马绕过东都,堵住叛军西进之路。眼下长安的守军都在东都附近,一旦叛军真的狗急跳墙……”“是啊,是啊,那样,可就真的大事不妙了!”宇文述突然诡秘地笑了起来,仿佛拣到了什么大便宜般,双眼完全眯成了一条线。“可派谁去呢?哪支兵马有这么快的速度?”“末将愿…….”李旭双手一抱拳,就想主动请缨。雄武营有一支独立的骑兵,快速绕过东都西进,即便不能挡住杨玄感去路,也能吓得他不敢攻击长安。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察觉到宇文述的笑容里还包含着别的意思,那决不是因为识破了敌人的阴谋而露出的笑容,而是像一头老狼,把志在必得的猎物逼到了死角。“老匹夫今天找我决不是为了探讨军情?”旭子猛然醒悟,背后的汗毛一下子全竖了起来。先借着探讨军情让人放松警惕,然后再以人最关心的事情为饵,使人彻底失去防范,紧接着,肯定是致命一击,不留任何痕迹。老匹夫太精于害人之道了,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正紧张间,旭子听见宇文述淡淡笑着说道。“其实,小李将军带着雄武营骑兵,是截杀叛军的最好人选。万岁曾经答应,杀杨玄感封侯万户。李将军啊,老夫都想事先恭喜你了!”“末将不知道老将军此话何意!末将只想为国除奸,事先没想到个人富贵!”李旭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回答。迄今为止,宇文述还没出杀招。自己不能在他面前先乱了阵脚。无论如何,今天也得搏一搏,否则,遇到一个强悍的对手就避让,自己将永远无法在大隋军中拥有一席之地。旭子在心里鼓励着自己,抬起头来,用微笑堆砌出一道防线。宇文述只用了短短几句话,就将旭子的防线撞了个土崩瓦解。“可是让你独自领兵追杀杨玄感,老夫有些不放心啊。我听说杨玄感的行军主簿杨继是你的授业恩师,你在黎阳城外本来捉了他,却又偷偷地将其放走!”“他怎么会知道?”李旭无言回应,只觉得一股汗水径直从额头上淌了下来。怪不得无论自己如何提拔亲信,抓牢雄武营兵权,宇文士及都不在乎。原来,他们父子手中藏着一击必杀之策!让叛军亲信的弟子独自领兵去追杀叛军,即便皇帝陛下在此,他也不会给予我这样的信任。李旭瞪着宇文述,头皮发炸,脚底发冷,双眼中几乎有火冒出来。只一招就败了,他输得不甘心,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如果宇文述此时喊亲兵进来,旭子知道自己不敢反抗。李家没有出过一个叛贼,他不能侮辱了祖先的名誉。眼下唯一能保护自己的,只有皇上赐予的免罪金牌了。但私放叛军主薄这条罪行,不知道在不在金牌能抵消范围内。“咳,你这个年青人。什么都好,就是做事不考虑后果。”宇文述见自己彻底占据了上风,笑着转身,经过李旭身边时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然后轻轻松松地在帅椅上坐下去,志得意满。眼前这个少年人身上蕴藏着迷一样的力量。既然老三士及无法使用这种力量,宇文家只好再次改变初衷。“其实呢,这件事可大可小。你尊师重道,受人滴水之恩,就报以涌泉。这种品质甚合老夫胃口!我喜欢!”宇文述翘起二郎腿,一边脸在笑,另一边脸露出浓浓杀机。“他想跟我做笔交易!”在突然打击下缓过神来的旭子明白了宇文述的话中隐含的意思,“他依然想收服我替宇文家效力。如果我听从,就可以带着雄武营去追杀杨玄感,得到万户侯封爵!”“可我有什么可以付出的!”汗流浃背的旭子自己计算着自己的本钱,他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原以为可以控制住雄武营,结果,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的秘密却落在了宇文述父子手中。现在,他觉得自己又成了刚刚离开易县的那个穷小子,除了尊严,一无所有。而尊严是不可以用来卖的,自己可以向宇文述低头,但低头久了,必然会变成驼背。宇文述兴致勃勃地看着旭子眼神和表情的变化,他羡慕这样生动的面孔和眼睛。自己好像从来没拥有过如此生动的眼神和面孔,即便在没中风之前,也未曾拥有。他忽然有些不忍,觉得自己应该听儿子的建议,放眼前少年一马。但这种一闪而过的善念很快被家族利益所淹没,眼下的少年头角峥嵘,如果宇文家不能得到他的效忠,绝对不能留给别人。虽然他将来未必能成为宇文家的威胁,但“人不为我用,必毁之”。这是宇文家的处事原则,不能拿来冒险。渐渐地,宇文述看见旭子慌乱的表情再次冷静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少年人脸上又堆满了微笑。虽然,在他嘴角,宇文述依稀看到了一缕血迹。“谢谢老将军美意,我才疏学浅,实在不堪大用!”旭子用微笑堆砌出新的防线,淡淡地回答。“唉,老夫为你深感惋惜啊!”宇文述长叹了一声,准备命人入帐解决问题。皇上对眼前这小子甚为宠爱,自己不能杀他。但用个小伎俩让他身败名裂,好像还不在话下。“是啊,老将军对末将百般回护。可是末将不识好歹,自己断送了自家前程!”李旭摘下头上铁盔,轻轻托在了右手上。脱下头盔和身上的武将袍服,他就不再是大隋官员。一切都要结束了,来得虽然突然,却不令人过于难过。宇文述的脸猛然抽动了一下,他明白李旭话中包含的愤怒。这小子在讥笑我宇文家恩将仇报!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也敢跟宇文家讨要回报!宇文述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喊武士进帐,将李旭推出辕门斩首示众。但他不敢这么做,三度相救的恩人,被自己落井下石害得身败名裂。此话传出去,对宇文家没有任何好处。‘他在漫天要价!’关键时刻,旭子用起徐大眼传授给自己的察言观色本领,努力去分析宇文述的眼神和表情。那张中过风的脸有一半是不能动的,另一半,重重杀机后掩盖着虚弱。旭子看明白了对方想要什么,他决定跟宇文家做最后一笔交易。“叛军主簿杨继在县学授课,而县学是先皇陛下创立的德政,惠及的不止是末将一人。弟子之说,实属无稽!”李旭望着宇文述的眼睛,缓缓地解释。他知道宇文述会明白自己的意思,对方聪明是自己的十倍,用不着把话说得太直接。“而黎阳之战,大部分战俘已经加入雄武营。几个首恶逃的逃,服诛的被诛……”旭子不理睬宇文述越来越凌厉目光,继续补充。“至于战死和逃散者当中有没有末将就读县学时的先生,末将实在没有留意到!”他决定打死不认帐,如果宇文述不在乎家族名声,尽管追查到底,把当晚的士兵找来跟自己对质。‘赖帐的本事,我也会!’看了看宇文述已经冒出青筋来的额头,旭子决定为自己做事轻率而付出代价,“至于截杀杨玄感的任务,末将其实不是最佳人选。末将在黎阳和虎牢三场硬仗中受伤不下十处,再次统军长途奔袭,实在力不从心!”“哦!”宇文述长出了一口气,完全占据上风后猎物居然垂死反咬,的确也有些出乎他的预料。既然眼前年青人还算知趣,他就暂且听听此人提出的交易条件吧。一则能设法收获自己家族所需,二则也不会让儿子太难过。“末将推荐宇文监军统帅雄武营,绕路拦截杨玄感。宇文监军素负众望,由他来代替末将,定能使大伙信服!”李旭抚摩着头盔上的簪缨,笑着还价。宇文家主要图谋的是雄武营的兵权,既然自己注定要失去它,不如将其交给一个相对可以信任的人。弟兄们跟着宇文士及,应该比跟着宇文家其他人日子好过。他很庆幸自己提前做了些安排,否则,今天的失败将拖累身边很多弟兄。如今,输掉的仅仅是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想起来很可惜,但毫不后悔。“是啊,是啊,李郎将劳苦功高,也该好好歇歇。你去虎牢关养伤吧,等平定了杨玄感,陛下论功行赏,肯定会再给你一份嘉奖!”宇文述满意地笑了起来,眼前的少年太善解人意了。老三如果想顺利接管雄武营,的确不能激起众怒。看在少年人知趣的分上,就让他领着虚职赋闲吧。反正大隋朝补不上实缺的武将多得是,只要手中没兵,也就不怕他翻起什么风浪。“末将想回家看看!顺便养伤!”李旭了却了一件心事,肩膀上也感到一阵轻松。好久没回家了,他真想看看自己的家变成了什么模样。“回吧,回吧。富贵不还乡,如同锦衣夜路。在父母身边多尽孝道,哪天朝廷需要时,老夫还得召唤你。”宇文述笑着叮嘱,慈祥得如同一个忠厚的长辈。这真是一个令人喜欢的结果。人年少时气盛,放在乡下多晒他几年,等豪情壮志都风干了,不由得他不低头。第五章 归途(八上)走出中军之后,李旭才发现自己袍服已经被汗水所湿透。冷而粘的秋风卷着枯叶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得人袍袖飞舞,骨头节发凉。而身上那些或新或旧的伤口则不约而同地开始发难,又疼又痒,宛如有几万只蚂蚁在伤口上爬。“向对手示弱只会让他得寸进尺!”旭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软,但他尽力挺直脊梁。几个亲兵见主将脸色发灰,试图凑上前帮忙,被他用笑容和手势阻止在一边。“咱们回营!”跳上黑风后,他一如既往地在马背上转身,笑着命令。马蹄嘈切如雨,快速将中军大帐抛在身后。逃出来了,旭子心中突然有了一点解脱的轻松。他在马背上抬头看天,天依旧是蓝色的,秋日的晚霞绚丽夺目。没有金鼓之声的时候,天地之间的确很宁静。旭子能看到远处的树木被夕照镀上了一层金,已经开始发黄的树叶就像金子打的,沉甸甸泛着柔光。近处,一座座连绵的营帐也变成了淡黄色,尽管一些帐篷上面打满了补丁,但被阳光一镀,那些补丁也变得柔和起来,柔和得让人留恋。雄武营的位置在十里连营的边缘处,比其他营寨略为整洁。已经到了吃第二餐的时候,一股淡淡的烟火气在营内飘荡。很熟悉,也很温馨,几个月来,旭子就像习惯了自己的家一样习惯了营中的所有味道。但从今晚开始,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他输了一场战争,一点反抗余地没有的将本钱输了个干干净净。在权谋方面,旭子只是一个刚刚蹒跚学步的孩子,而宇文述是个力能举鼎的巨人。所以,这场抗争他输得毫不冤枉。想明白了这一点后的他不愿意再多做纠缠,草草吃完饭后就聚将议事,宣布自己即将回家养病。养伤期间,雄武营一切事务由宇文监军暂代。“那怎么成,咱雄武营没有你,还能叫雄武营么?”慕容罗第一个跳了出来,大声反对。“大人不能走!”刚外放担任督尉的张秀也在第一时刻冲出来阻拦。这一刻,他脸色发青,双眼中充满了愤怒。“大人不能丢下我们么?白天时分明还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队伍末尾,几名刚刚升职,有资格进入中军议事的校尉也扯着嗓子大喊。他们距离风波的中心远,不知道这些日子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所以喊声里充满焦急和失望。人声鼎沸,无论站在李旭一边,还是保持中立态度的军官们没有人不为这个消息震惊。这支队伍能在战斗中快速崛起,所凭得不是将士们之间默契的配合和某些人的运筹帷幄,而是几个主要将领的个人勇悍。在李郎将的带领下,雄武营就像一把神兵利器,当者披靡,无坚不摧。但如果郎将大人离开了,雄武营这把刀就等于失去了刀锋,拿来砍柴剁骨头还凑合,用来作战,则先前的逼人气势荡然无存。“杨玄感逃走了,需要有人带领骑兵绕过洛阳去截住他。我身上伤都没好,实在没力气带着大伙不分昼夜地赶路!”李旭向身边空着的监军座位上扫了一眼,提高声音跟大伙解释。他不想把事实真相让所有人都知道,既然已经承诺将雄武营交给宇文士及,没有必要给接手者制造太多的麻烦。这个理由未必很通,因为从用兵角度来看,大军自然是越早出发越有把握将杨玄感堵在半路上。而宇文士及偏偏这会儿不再军营内,即便他一个时辰之内赶回来,交接印信、准备辎重也得花上几个时辰。如是推算,大军出发的时间至少要推迟到明天凌晨,敌人在这段时间内又能多跑出数十里。但这个理由让旭子自己心情又好过了一些。至少,从国事角度考虑,他的牺牲不无益处。他忽然明白了宇文述为什么在自己主动请缨去追杀杨玄感的一瞬间突然发难,‘老家伙算定了我会顾全大局!’这个结论让旭子对宇文家的手段愈发佩服。‘但老家伙可以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家事摆在国事前面!’另一个结论让他感到无比荒谬,‘肉食者并非无谋,但肉食者考虑事情的次序和咱们不一样!’旭子记不清楚这句激愤之言出自谁的口中了。但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上来看,大隋朝的‘肉食者’们的确在大多数情况下优先考虑的是家族利益而不是这个国家。雄武营众将领对旭子的解释显然不太满意,他们的议论声虽然低了下去,但脸上的表情却愈发激动。小声交流了几句后,更多人意识到事情的真相。有人选择了沉默,有人义愤填膺。“大人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为宇文家的人打算!”李孟尝大步走出队列,站在帅案对面质问。“是不是他们逼的你,大人,咱们不能这样罢了。只要你一句话,弟兄们都不干了,咱们都去养伤,要立功,让他宇文家的人自己去立!”他回过头,借助手臂的力量表达自己的观点:“大人救了宇文监军三次,最后还落到这样的结果,咱们对他宇文家没半点好处,将来不知道要被他们怎么折腾!不干了,大伙都不干了。咱们跟着李将军一块养伤去!”“不干了,谁愿意干谁干!”崔潜、王七斤、张秀、还有几个被李旭一手提拔起来的校尉也一起嚷嚷。法不责众,参与的人越多,宇文述老贼越拿大伙没辙。有人抱着混水摸鱼的心态加入,有人却唯恐天下不乱。一时间,叫嚷声越来越大,震得整座军帐都跟着颤抖。帐外,当值的侍卫们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事,频频弯下腰来,伸长脖子向内窥探。“你们几个,退下!”李旭用力一拍帅案,站起身,大声断喝。弟兄们有这份心,让他觉得很暖和。但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事,坏了所有人的前程。雄武营的将校们大部分人都像自己一样,是*刀头舔血才换来的功名,自己不该把他们卷进争端中,让他们把好不容易到手的前程葬送掉。他目光从众将脸上扫过,整个人看起来威严无比。“如果你们还当我是朋友,就不要由着性子胡闹!”他艰难地咽了口吐沫,将堵在喉咙中的东西硬吞了下去。“大伙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是我自愿做出的选择。咱们提刀上马,就是为了搏个功名。每个人都要守好自己那一份,因为大伙的前程来得都不容易,都是用命换来的,就这样丢了,不值得……”旭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语无伦次。心里有无数话憋得难受,却拙于表达。“我只是养伤,还是雄武郎将。说不定哪天还会回来,还会跟着大伙一道建功立业!”在眼泪流出来之前的一瞬间,他做出一个命令众人散去的手势,“大伙都退下吧,早做准备。最迟明天清晨,你们就得带兵出发!”将士们渐渐安静,带头吵闹的李孟尝、张秀等人也难过地低下了头。郎将大人说得对,大伙的功名来得都不容易。都是平民小户出门谋生的人,不像那些世家子弟,生下来就有功名在身。从雄武营建立到现在,多少人怀着封妻荫子的梦就倒下了。能看到人生希望的就这么几个,大伙即便再义愤,也没有替李郎将主持公道的本钱。“唉!”有人叹息着走出了军帐。“这真***不公平!”有人低声咒骂,却无可奈何。向缓缓坐下的李旭报以同情的一瞥,无奈地摇摇头,跟在人流后挪出帐门。慕容罗、李安远、张秀、崔潜等人相继冷静下来,摇头叹息。片刻之后,慕容罗大步走到帅案侧,手搭住了旭子的肩膀,“旭子,我下去了。照说,没有你,就没有我慕容罗的今天,我该守你这个冷灶。辽东还没平定,用不了多久,估计你就会重新被启用。但你知道,我家里还有一大堆人…….”他无法将话题继续下去,一时间竟面红过耳,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几巴掌。“慕容兄哪里的话来,你的功名是自己搏来的,不是任何人的恩赐!”李旭抹了一把脸,缓缓抬起头,“一会儿我还有事拜托慕容兄呢,这些年,我也攒了些家底……”“你放心,我马上去找人,把你的全部家当装车,替你护送回易县去!”慕容罗打断李旭的话,大声承诺。在辽东到黎阳的途中,他们曾经在上谷郡逗留。慕容罗记得,当时军中有人帮李旭向家里送过一次财货。以他现在的身份,安排人完成这件事不过是举手之劳。“让慕容兄费心了。我打算一个人途中逛逛,那些财货,你命人直接送到我家中就可!”李旭拍了拍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背,微笑着叮嘱。他不想做出视金钱如粪土的模样,他们这些人,没一个有视金钱如粪土的资格。“旭子,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你放心,我们几个,绝对不会人走茶凉!”李安远凑上前,代表着其他几人承诺。大伙能帮上的忙只有一件,已经被慕容罗包揽了。此刻除了承诺和友谊外,其他人的确没什么可给予旭子。“哪能呢,毕竟咱们一起刀尖上打过滚!”李旭裂嘴,笑容依旧灿烂。“你手中有金牌,皇上应该不会忘了你!”崔潜低下头,用非常轻的声音提醒。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让整个事态突然急转直下。但以其对大隋官场的理解,旭子这次挫折不算太严重。虽然失去了实缺,但封爵和职位还在,随时都有翻身的可能。“以此人的名气,只要肯点个头,应该不少人会出面替他说话。”理智的崔潜在心中得出如是结论。他不再想说服旭子,他知道总有一天,旭子会顿悟。几个核心将领打过招呼,陆续走出中军帐。刚刚补了从五品实缺儿的张秀拖在了最后边,步子放得极慢。他已经明白了表弟为什么不让自己再做他的亲兵校尉,而是根本就不和自己商量一下就将自己外放出来领兵。原来在数日前,表弟就已经为今天做好了准备。可惜自己笨,居然在为了突然升迁而兴高采烈。“既然他料到了这一刻,应该不会太难过吧!”张秀安慰着自己,转过身来,重新走向李旭。“旭子,我,我…….”他难得地脸红了一次,窘迫得手脚没地方放。军中惯例,某个将领辞职,他的嫡系亲信要跟着离开。李旭在雄武营中没安插什么亲信,如果硬算他徇私提拔过什么嫡系的话,张秀是其中唯一人选。“表哥,你今后好自为之。勤练武,平时尽力找几个武艺好的,放在身边当亲兵!打仗时别光想着功劳,先想想要冒什么风险!”李旭绕过帅案,轻轻拍了拍张秀的肩膀。他理解张秀的心思,好不容易熬到目前位置,没人能够轻易放弃。“旭子,我,我…….”张秀忽然难过起来,眼泪噼里啪啦向下落。表弟一直比他强,从县学读书时开始,护粮军、雄武营,一直到现在。如今,他终于有了超越表弟的机会,心中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别说了,我理解!”李旭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走出了中军。他理解,他什么都理解。还在和宇文述对抗的时候,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知道杨夫子是他的老师,目睹了当晚旭子所有作为的,只有一个人。别的知情者纵使被宇文家拉拢,也不会把所有底细弄得如此清楚。李旭加快脚步,将雄武营的中军大帐抛在了身后。人生路上,挫折是最好的老师。他输过了,也学到了很多。第五章 归途 (八 中)在行经真定的时候,李旭听到的杨玄感被剿灭的消息。“好消息,好消息,官军日前大胜,杨贼玄感于上洛授首!”负责宣布这个消息的差役用力敲打着铜锣,喊得声嘶力竭。但街道上的百姓们显然对此不太感兴趣,杨玄感被杀死的地方距离真定所在的恒山郡大概有一千四、五百里,对于大多数从生到死没离开过家乡超过百里的他们来说,上洛和流求一样遥远。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大伙不关心,也没牵连。但是官府不这样看,随着差役们的喊声,邸报就在衙门口贴了出来。李旭凑上前瞅了一眼,得知杨玄感是在距离潼关不到百里的阌乡被官军追上的。据邸报上形容,战斗进行得非常激烈。叛匪居然摆出了一条长达五十余里的大阵,旌旗蔽日。而为了上报效皇恩,下安黎庶,官军在宇文述的带领下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打得杨玄感一日三败,溃不成军。最后,双方在皇天原展开决战,叛匪全军覆没。杨玄感带着十几个随从突围,逃到葭芦戍。他自知无力回天,命令弟弟杨积善将自己杀死。杨积善杀了杨玄感后,随即自杀,未死,连同杨玄感的首级一道被官军抓获。(注1)宇文述好大喜功,所以邸报写得再夸张十倍,旭子也不会感到惊奇。令他他惊奇的是拖住杨玄感西进脚步的不是预料中的雄武营将士,而是弘农郡的粮草。根据邸报上介绍,杨玄感居然认为自己可以在被官军追到之前拿下弘农郡,凭险据守。结果,他在弘农城下逗留了三天三夜,直到斥候看见了追兵的旗帜,才不得不再次拔队向西。于是,官军“不眠不休,紧追不舍”,终于顺利地平息了大隋朝立国以来最荒谬的一场叛乱。“吃不上饭的叛军自然跑不快!”旭子笑了笑,将目光从邸报上收回。杨玄感为什么要冒险攻打弘农郡的原因,他已经完全想清楚了。是因为粮草补给已经完全断绝,威胁到了叛军的生存。而宇文述之所以能快速结束战事,也是因为叛军补给匮乏,已经饿得没有了战斗力的缘故。至于那绵延五十里的长蛇阵,只有宇文述才喜欢制造这种大而无用的声势。麾下已经剩不下多少人马的杨玄感如果这样做,每里只能放百余人,还不够给官军垫马蹄。“士及兄他们迂回包抄的行动没有成功!”李旭一边拉马出城,一边推测雄武营未能完成任务的原因。天公不做美,大雨滂沱,沿途河水暴涨是一种合理的解释。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故意消极避战,抗议宇文述老贼的肆意妄为。后一种推论让旭子感到有些报复的快意,同时又隐隐为弟兄们的命运担忧。宇文士及是个极有手腕的家伙,以前没表现出来,是他刻意隐藏锋芒。今后,为了掌控全军,此人的说不定会做出什么狠辣的举动。但是现在自己已经在千里之外了,再担忧也是白搭。旭子摇了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到了马蹄带起的烟尘里。沿途的景色很荒凉,比旭子带兵经过时还荒凉十倍。当时地里边还有没人收的麦子,所以百姓脸上不会出现菜色。而现在,地里的麦子已经烂尽,路边就开始出现大量的流民。他们成群结队,其中大部分是老人、女人和小孩,把全部财物背在背上,没有目的地沿着官道向南流浪。南方的冬天来得晚,气温也不像北方那样寒冷,所以大伙熬过这个冬天的希望相对会大一些。而各地官府对此视而不见,大隋朝不许百姓随意迁徙,但哪个官员都不敢把流民拦在自己管辖的地面上。饿死了人,他们要受到弹劾。一旦有人效仿杨玄感揭竿而起,他们头上的乌纱更是岌岌可危。看到骑着高头大马,与自己逆向而行的旭子。流民们脸上纷纷涌现出厌恶的神色。就是这些骑着马,拿着兵器的“官贼”,将他们家中最后一口粮食给抢走了。他们对这些人的憎恶程度,更甚于打破了平静生活的杨玄感。但没有人尝试着把旭子从马背上拉下来,瓜分了他的行李。相比起吃不饱饭的逃难者而言,李旭太高大了。接近九尺的个头和脸上的络腮胡子,让人看上去就不敢轻易冒犯。李旭曾经试图做个好人,他把几个馕塞给了一名抱着小孩的母亲。当他刚转过身,准备上马远去的时候,背后立刻传来了凄厉的哭声。旭子回过头,看见那母子二人被一群衣衫褴褛的家伙推到路边的泥坑中,馕滚落在一旁,上面沾满了泥土。随后,那几个馕被手脚最快的人抢到,拼命塞进嘴里,其他人则一边对抢到馕的家伙拳打脚踢,一边试图从他嘴角抠出一团残渣来。“你们要干什么!”旭子大喝一声,用刀背驱散人群,扶起那对母子。流民们轰然而散,苍蝇般逃远。女人用怨恨的眼神瞪了一眼旭子,然后劈手夺过他从行李中再次拿出来的馕,接着,放下小孩,利落地解开衣绊。“给!”女人在旭子震惊的目光中躺在路边,双手死死护着馕,双腿张开。“来吧!快点!”她用含糊不清的方言命令,打算用最快的时间完成一笔交易。沾满泥巴和秽物的躯体上,汗水和古怪的味道刺得人直想落泪。李旭不敢用目光亵渎那圣洁的身躯,他掏出一把铜钱,作贼一般放到了女人身边。然后跳上马,逃难一样逃走了。他甚至不敢回头,不敢看一看女人是否穿起了衣服,不敢看跑远的流民们是否会转回头来,再度将食物从那对母子口中夺走。他逃啊逃,直到看见下一个城市。在博陵郡治所鲜虞县的饭馆里,旭子听说了皇帝陛下大赦的消息。除了几个“首恶”外,参与造反又幡然悔悟的世家子弟们全部被赦免。皇帝陛下连判他们劳役的兴趣都没有,只是命令各位大臣将自家子孙领回家,好生看管。其中,有阵前倒戈功劳的虞柔居然被授了官,直接爬到了四品武将的位置。旭子明白自己又上当了。既然那些在叛军中有名有姓的家伙都能被皇帝陛下放过,杨夫子这样在叛军中不得志的幕僚更不会被追究罪责。至于自己私下放了恩师的行为,恐怕也不是什么大事,根本不会被朝廷惩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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