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偏师不需要把宇文述拖在黄河北岸太长时间,大伙收复黎阳后,只需要坚守半个月,就可收到成效。退一步讲,只要少东主在黎阳再度陷落之前拿下洛阳,三十万大军就会重新得到补给,并且能以百官家眷为人质,威逼当今圣上和谈。“不妨,鱼梁道只是攻城手段之一,我还命人连夜赶制了一百多架云梯,两架攻城车。”李密用羽扇指了指隐藏在背后树林里的大军,笑着解释。“待鱼梁大道与城头接上,各路兵马就同时出动。敌军数量远逊于我,定然首尾不能相顾!”“况且只要爬上城头,站稳脚跟,我就可以源源不断派人上去,将城头上那些障碍拆除。据我所知,城中远道赶来的大隋官军不过四千多人,剩下的全部是元郡守麾下残兵。他以四千疲敝之师统帅两万狐疑之众,士气必然不会太高。只要我们开局顺利,敌兵定然军心大乱,用不了太久就会崩溃!”“愿如军师吉言!”杨夫子拱拱手,退到了一旁。没有必要再提建议了,无论自己提醒什么,李密嘴中都有相应对策。至于这些对策管不管用,要打起来才知道。现在两军还未发生接触,结果很难预料。“听说夫子曾经在易县隐居?”杨夫子不继续叨扰了,李密却突然对他的个人经历来了兴趣。“蒙军师垂询,上谷郡治所就在易县,小老儿曾经在郡学讨生活!”杨夫子想了想,客气地回答。鱼梁道越来越高了,守军的反击也越来越激烈。不断有扛着沙包的弟兄被流矢射中,惨叫着从鱼梁道上滚下来,他们的鲜血染红了整条通道。军师李密却对此视而不见,仿佛杨夫子的个人经历,要比几百名士卒的性命重要万倍。“对面的敌军主将也是上谷人,不知道与夫子可曾有瓜葛?”李密用羽扇遥遥地点了点黎阳城敌楼,笑着追问。“怎么可能,我教导的学子,年龄最大不过十八、九岁,父辈官职最高不过户槽、县尉。名声不显,怎可能拜将封侯?”杨夫子手捋虎须,笑呵呵地回答。“倒也是,朝廷什么时候重用过寒门子弟!”深知大隋官场规则的李密点点头,说道。他不再把城头上的将领和杨老夫子胡乱联系,那个姓李的据说是李渊的族侄,正经的世家子弟,都是请了先生到家中的,谁又会跑到县学和那些下等之家的儿朗厮混!“朝廷开了个好头,只是有些晚了!”杨夫子抬起头,目光跃过本军将士,遥遥地落在黎阳城上。城头,两杆红色大纛呼啦拉地舒卷,就像两团跳跃的火焰。“大隋、雄武”其中一杆大旗两侧书着四个大字。“李”另一杆大旗上,主将的姓氏被映衬得浓墨重彩。“他是我的弟子,我的衣钵传人!”杨老夫子望着雄武营将旗,默默地想。不知不觉中,老泪已涌了满眼。()第四章 取舍 (四 下)朝阳从城头下渐渐升到人的后脑勺,烤得头盔开始发烫。天空中的云慢慢被风吹散去,随后,风也停了,整个天空呈献一片纯净的蓝。敌我双方的战旗都垂了下来,搭在旗杆上一动不动。淙淙的流水声消失了,萧萧的风声也止了,城上城下的呐喊声却愈发强烈起来,夹杂着伤者痛苦的呻吟和垂死者绝望的悲鸣。鱼梁大道的顶端距离城墙还剩下一人多高的距离,叛军们还在继续努力筑路。在如此近的距离上,那些扛着沙包的士卒简直是弓箭手的活靶子。每一层沙包堆上来,都有一成左右的运送者倒在鱼梁道上。叛军的将领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只是命令士兵将催战的鼓声敲得更欢。“让秦参军派人运一些沙包上来,把正对着鱼梁道两侧的城垛加高两尺!”李旭估算了一下敌军的工程进展,大声命令。“还有敌楼外侧的女墙,也加高两层沙包,以防止叛军的冷箭!”他指了指敌楼外侧的矮墙,继续补充。城下木盾墙后的弓箭手不是敌军最精锐的那一批,如果是旭子自己指挥,他肯定将昨天奇袭东城那伙精兵留在正式开始攻城的那一刻。所以,他命人在正对鱼梁道两侧的城头垒出一个屏障,防止敌军正式进攻时对雄武营的士卒进行羽箭压制。“可能来不及准备那么多沙包!”张秀在一旁小声提醒。“用粮袋。宁可糟蹋了也比便宜了叛军强!”宇文士及果断地决策。四下看了看,他又追加了一句:“把敌楼和正对鱼梁道城墙之间的那个隔断挪了,保持敌楼和城墙之间的畅通!”叛军正在修筑的鱼梁道过于*近城门,因此敌楼和鱼梁道所对城墙几乎是紧挨着。昨夜雄武营士卒连夜将城墙分割成数段,同时也在敌楼和城墙之间的通道上垒出一道间隔。这道间隔给守军带来的不便比对敌军的阻碍作用更大,所以宇文士及命人抓紧时间将沙包挪用到他处。敌楼内地形宽阔,差不多能藏两旅步卒(二百人)。关键时刻从敌楼中杀出一支生力军,绝对可以打进攻者一个措手不及。看见守军开始在城墙上垒沙包,城下的叛军忍不住破口大骂。对他们而言,这太不公平。他们的鱼梁大道在增加高度的同时还要保持坡度,而守军只要将城墙外侧加高,就会让他们付出三倍或者更高的代价。如果城墙上的矮墙可以无限制加高的话,鱼梁道永远也够不上城头。城下盾墙后的敌军弓箭手开始了更疯狂的射击,白羽如同冰雹般向城头落下。不少士卒在抬运粮袋和沙包的途中受伤,周围的袍泽快速将他们抬起来送下城去。然后有人从血泊中扛起粮袋,将其摆放到应该摆放的位置。“两天,我们只要守两天,两天之后,援军赶来,大伙都是功臣。以前的事情,保证没人计较!”李安远拎着块盾牌,在城墙上跑来跑去给弟兄们鼓劲儿。“监军大人说了,只要守住黎阳,每个人分十石麦子,两石精米,决不亏欠!”他喘了口气,继续鼓动。给士兵分粮食是宇文士及临时想出来的点子。周围的农田都被叛军破坏光了,无论此战谁胜谁负,城市周围的百姓明年都面临着没饭吃的问题。让新入伍的降卒知道他们有粮食分,就等于给了他们一家大小活命的希望。为了自己的家人能得温饱,士卒们无法不把自己的命运和黎阳城的安危联系到一块。宇文士及并不想与敌军比建城速度,所以当城墙外侧的遮蔽物高到可以预防羽箭攒射时,他就下令停止了垒墙行动。“不要再运沙包了,抓紧时间把菜油滚上来,每段城墙至少五桶!”他指了指敌楼内的空地,“那里多摆几桶,像米店那样摞好。一会儿大伙用起来也方便!”“把引火之物准备好。敌军攻城时,大伙就用火烧他***!”李旭想了想,替宇文士及补充。两个人相视而笑,都感觉到了彼此之间的默契。宇文士及走到李旭身边,指了指城墙下已经开始活动的铁甲步卒,小声提醒:“第一波顺着鱼梁道冲上来的,肯定是这些精锐。咱们必须将他们打下去,刹一刹叛军的气焰!”“先放他们走近,然后用油将鱼梁道浇湿,用火烧!”李旭点点头,脸上没有一丝怜悯。“你那个朋友,肯定冲在最前头。旭子,沙场无父子,这时候,不是他死,就是咱们死!”宇文士及还是有些不放心,叹息着强调。“到司仓参军那里给我取一张三石弓,两张普通步弓来。再调三壶破甲重箭!”李旭没有直接答复宇文士及,而是将命令传达给了亲兵队正周大牛。“哎!”还沉浸在丧失伙伴之伤心中的大牛答应一声,转身跑到敌楼内侧,身体轻轻一纵,猴子般顺着栓在内侧的长绳坠了下去。被隔成数段的城墙彼此之间的通道太狭窄,亲卫和传令兵们上上下下十分不便。因而,亲兵们干脆在敌楼的柱子上拴了几条长索,需要下城时,直接走这条“快捷通道”。跑出了十几步,周大牛才意识到郎将大人命令自己去拿什么。大隋步兵用弓的力道通常在一石半左右,很多南方士卒用的弓力道只有一石。能拉得开两石弓的人,在军中已经可称壮士。因此,那些瞧不起武夫的穷酸文人才有“与其能引两石弓,不如识得一个字!”之语。而郎将大人居然要自己去取三石弓,真是莫名其妙。那种弓在军中平日只是摆设,除了卖弄臂力的家伙,很少有人拉得开,更也很少有人能在拉开如此硬的强弓后还可以保持准头。他回了下头,想重新核实一下主将的命令。转念想想自辽东之战以来郎将大人的表现,又加快脚步跑远。“郎将大人说三石就是三石,凭他的身量,四石弓也拉得开!”周大牛边跑,边为主将的命令找借口。令他意外的是,司仓参军秦行师丝毫不为李郎将的命令所惊诧。听完了周大牛的口信,他快速从兵器库里找出了所需物品,并命人拉了头战马,帮周大牛将三张弓,三壶破甲箭挂到了马背上。破甲箭比普通羽箭略长,箭尖呈黑蓝色,冷森森的令人想起某种动物的牙。周大牛在路上抽出一支掂了掂,感觉到此箭远比自己平常用的箭沉重。将箭插回箭壶之前,他发现所有箭杆都用油浸过,又韧又滑。箭头为四棱型,每条棱两侧都刻有极深的沟槽。周大牛策马跑到敌楼下,招呼自己的下属用绳索将弓和箭吊了上去。然后他将战马交给了城下休息的士兵,自己顺着绳索爬回了敌楼。他是亲兵队正,不想逃避自己的职责。另外,他想站在主将身边,亲手给自己的好兄弟钱小六报仇。鱼梁道距离城头只有半人高了,来自城墙上的反击力度更大。接连几批叛军士卒扛着沙包跑上前,都被城头的长矛刺翻在地上。李密见状,在远处晃动了战旗,将筑路者全部撤了回去。随着呜咽的号角声,城下的盾樯慢慢向鱼梁道两侧挪动。新的一伙弓箭手在盾牌手的掩护下快速跑上前,替下了一直与城头守军对射的弓箭手。旭子用手指勾了勾三石大弓的弓弦,试了试它的力道。自从离开苏啜部后,他每天都没忘记练习射艺。九叔认为,射艺无其他窍门儿,手熟是第一秘诀。“其实还有两个字的秘诀,大伙都明白。无他,‘手熟’而已。你多练几次,自然能领悟其中道理!”九叔于出塞途中说过的话在他耳边回荡。“九叔会不会也在叛军当中呢!”旭子为自己的大胆想法而惊诧,但很快他就让自己平静下来,用全部精神去感受弓臂的力量。敌军开始进攻了,弓箭手们射出的羽箭令天空一暗。随着气流被撕破的呼啸声,刚刚搭起的防护墙上插满了白羽。黄的砂子,白色的米,从草袋的破洞中流出,瀑布般沿城墙溅落。“举盾,举盾,蹲身,蹲身!”军官们的喊声此起彼伏。与人的呼喝声相伴,头顶的瓦片发出“啪啪”的碎裂声,身边的木柱发出“咄、咄”的撞击声。远处的城砖火星飞溅,摩擦声令人牙酸得难受。有新兵因为将盾举得过高,手中的盾牌反而成了箭靶子。十几支长箭一齐射到了盾面上,木制的盾牌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冲击,刹那间四分五裂。盾下的士兵没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就被天空中落下来的羽箭夺走了生命。血溪流般顺着城砖的缝隙四下蔓延,染红了同伴的衣服,也染红了人的眼睛。顺着眼前盾牌的缝隙,旭子看见叛军的铁甲步卒开始移动。他调匀呼吸,将箭壶中的破甲箭抽出一支来,插到身边的粮袋上。敌军前进了十步,他抽出第二支箭,插到第一支箭的旁边。城下的铁甲步兵踏着鼓声,走上了鱼梁道。吴黑闼举着把巨盾,走在队伍最前方。由沙包堵出来的鱼梁大道不够平整,身穿重甲的人在上面很难走快。为了保证第一波攻击就取得战果,吴黑闼刻意放缓脚步,等待身后的弟兄和自己一同走入冲锋距离。来自城头的羽箭叮叮当当地砸在铁甲步兵的包铁盾牌上,没有任何收效。个别羽箭贴着盾牌的边缘射中了持盾者,却穿不透持盾者身上的重甲。这些重甲是杨玄感倾尽家财打造出来的宝贝,一共才八百多副。每副铠甲的外侧都排列着密密麻麻的钢片,内侧衬着浸过油的厚牛皮。寻常羽箭在二十步之外射在甲面上,根本就是在给披甲者搔痒痒。粮袋上的破甲箭慢慢插成了整齐的一排。八十步,李旭决定不再等。他俯身,拔出一支长箭,搭上弓臂,然后借着起身的瞬间发力,将三石弓拉了个全满。他的眼睛、破甲箭尖头的寒光和远处的吴黑闼连成了一条直线。旭子不再呼吸,箭尖和弓臂也不再晃动。他的目光稳稳地咬住吴黑闼,顺着对方头颅、脖颈、肩膀,上下逡巡。随着“嘣”地一声弦响,破甲重箭如闪电般冲出盾墙,直扑吴黑闼。吴黑闼手中的巨盾快速举了举,然后,整个人从鱼梁道上栽了下去。他没来得及挡住那支破甲箭。旭子清晰地看到那支破甲箭将吴黑闼的护肩甲撞了个粉碎,然后把他整个人带离了地面。“吴将军!”铁甲步兵们惊呆了,他们没想到有人能射得这样准,这样疾。几个亲兵装束的人惊惶失措地爬下鱼梁道,去救护自家将军。其他士卒发了一声喊,居然在七十步之外开始了冲锋。身穿四十多斤重的铁甲跑七十步,还指望能有体力爬过半人高的城墙,就连李安远这样自诩为有孔武有力者都没把握做到。下一刻,惊喜异常的李安远在沙包后大声喊了起来,“长矛准备,长矛准备。端平,杀!”“杀!”三十几把长矛猛然从城头刺出,将扑上来却失去了灵活性的重甲步兵捅翻在城下。趁着敌军发楞的机会,毒龙般的矛尖迅速回撤,然后,又快速刺出去,刺向下一批重甲步兵的胸口。“啊!”一个手臂扒上的城垛,却没来得及用力腾起身体的重甲步兵喷出一口鲜血,仰面倒下。他身后的袍泽毫不犹豫地踏上他的身体,将上半身探过城墙,挥刀,后背环首刀却扫了个空。矛杆长达两丈,守军可以让自己的身体和矮墙保留足够的空间。贴着环首刀的刀光,长矛刺了回来。不偏不倚,刚好顶上进攻者的胸口。“噗!”一股鲜血泉水般射出,染红城垛,然后喷向蔚蓝的天空,沿着战死者尸体倒下的方向画出一条凄美的弧线。“噗!”无数支羽箭从半空中落下来,射中持矛者。敌我双方的血线交织在一起,落下城头,缤纷如雨。“精米,十石!”遍身插满羽箭的长矛手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城头。弥留中,他唯一惦记的是宇文士及的承诺。十石精米啊,够他一家吃整年。明年收了秋,卖了粮食就可以买头水牛。被马蹄践踏,野火焚烧过的土地依然肥沃,刨一刨,就是粮食。“让弟兄们加把劲儿,先入城者,赏米八百斤!谷十石!”城墙外,李密挥动羽扇,下达了总攻命令。无数面云梯抬过来,无数支羽箭射上来,无数名没有衣甲手握菜刀、木棒的士卒冲上来。无数单纯的灵魂在血光中飞起,飞向碧蓝碧蓝,水一般纯净的长天。()第四章 取舍 (五 上)叛军弓箭手的指挥者经验非常老到,在他的号令下,射上城头的羽箭节奏均匀,落点密集。每一波羽箭下来,都能给城头造成极大的杀伤。特别是对于战斗最激烈的鱼梁道附近,叛军的羽箭居然能斜向上方高升,然后于半空中拐出一道堪称完美的弧线,越过他们自己的弟兄,越过城墙,整整齐齐地砸向守军的头顶。敌我双方的损失都堪称惨重。从双方的士卒正式发生接触到现在不过是数息之间的功夫,倒在鱼梁道上的尸体已经超过百具。而在正对鱼梁道的城墙上,守军也换了三波。宇文士及不断把躲在敌楼中的将士派出去,又不断地看见弟兄们的尸体被抬进敌楼。“该死,我没机会布置陷阱!”宇文士及喃喃地骂,恨不得将敌军弓箭手的指挥者拖出来,活活撕成两半。“此人必定出身于大隋府兵!”旭子皱着眉头,对指挥叛军弓箭手的将领做出如是判断。据杨夫子的笔记记载,越公杨素炼兵时,对武将和射艺和士兵的射艺要求完全不同。他对武将的要求是准,五十步之内可以射中冒出地面的野兔头颅者为优。而对于士兵的要求却是可以在最短时间,以最快速度,将最多的羽箭射到武将的指定区域内。这个要求听起来令人费解,但看到眼前的景象,你就会对杨素的用兵造诣大加叹服。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为将者不可能有时间为每名弓箭手指定目标。所以,他会判断敌军与自己之间的大概距离,然后让麾下士兵将羽箭都射到那个距离上。几百支羽箭铺天盖地的砸下去,压根儿不需要准确,凭着密集程度也能让敌人无处遁逃。又一轮羽箭从半空中砸下,砸得城墙上碎石飞溅。在白羽升空那一瞬间,旭子看到树枝编造的盾墙后,有一面角旗晃了晃。“在那了!”旭子躬身,拉起第二支羽箭。瞄准角旗前的盾墙,射出。然后快速躬身,拉起第三支羽箭,与第二支羽箭以同样的轨迹射出。重箭无风,第一支箭无声无息撞在盾墙上,将敌将面前的树枝盾撞飞出去。第二箭尾随而来,结结实实地射进被盾牌保护者的胸口。旭子扔下三石弓,他没有力气把这样的强弓连开三次。事实上,也不需要他射第三次了。指挥弓箭手对城头进行压制的敌将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令旗脱手飞上半空,引得弓箭手们一片混乱。“把油桶刺破,从城头推下去!”宇文士及与旭子配合非常默契,趁着敌军羽箭间歇的刹那,大声命令。长矛手同时前刺,将迫近城头的铁甲步卒逼开数尺。后排的士兵冲上来,两个人抬起一个装满菜油的木桶,用匕首胡乱捅上几刀,齐心协力将油桶砸向鱼梁道。“骨碌碌”油桶顺着斜坡,快速下滚。撞翻数名铁甲步卒,将菜油洒得满道都是。几个快冲到城垛口的叛军破口大骂,脚下一不留神,又被洒了菜油的土袋子绊了一跤,滚地葫芦般顺着鱼梁道的边缘溜向了地面。“再扔,多刺些洞!”宇文士及不依不饶。“第二批装满菜油的木桶被扔下城头,将鱼梁道上的铁甲步卒撞了个东倒西歪。愤怒的铁甲军挥刀猛剁,将木桶砍出一个个巨大的口子。明澈的菜油淌出,水一般地润湿铺建鱼梁道的泥沙。油香味扑鼻而来,诱得人直流口水。血腥味被冲淡,空气中弥漫着菜油香。“闪开了!”在敌军惊愕的目光中,李安远用角弓挑着一支火箭冲出敌楼。一松手,他把火箭射到了鱼梁道上的铁甲步卒脚下。紧接着,二十多名老兵举着火箭冲出来,将鱼梁大道射成一条火龙。正在前冲的铁甲步卒从来没遇到这么无耻的战术,乱哄哄地向后逃去。“火上浇油!”宇文士及疯狂地喊。更多油桶被刺破,滚下鱼梁道,追着铁甲兵的脚步,将烈火引到他们身上。战斗瞬间停止。抬着云梯前冲的叛军惊诧地停住脚步,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精锐,全身装备造价过万钱的铁甲步卒在火海中翻滚挣扎。刚从主将阵亡打击下恢复过神智的弓箭手们张大了嘴巴,无法判断眼前接踵而来的灾难是恶魔还是事实。城头上的守军也惊呆了,他们没想到烈火的杀伤力有这样厉害。*近城墙的三百多名铁甲步卒只有队尾的十几人平安逃离,剩下的全部被卷入了火海。有人跌跌撞撞地跑到鱼梁道边,纵身滚落。沾满了菜油的铠甲却把火苗带到了鱼梁道下的油洼中,在那里引发了另一股烈焰。还有三百多名幸运的铁甲步兵作为第二梯队,没有参加强攻。失去了主将,又目睹同伴惨死的他们丧失了勇气和理智,一个个*着盾,柱着刀,站在鱼梁道尾端如泥塑木雕。无论身后催战的鼓声敲得多急,都没有人肯向前挪动半步。“继续进攻,继续进攻,用沙土灭火!”一名骑着战马的金甲将军带着几十名侍卫冲到城下,用皮鞭将呆立的叛军将士抽醒。像刚刚从恶梦中醒来的叛军将士发出一声惨呼,乱哄哄向城墙涌去。有抬着泥土的步卒从敌军本阵跑上前,试图用沙土扑灭鱼梁道上的烈火。但火势太大了,他们的行动一时半会儿收不到明显成效。金甲将军愤怒地在城墙下跑动着,直接给各个低级将领下达指令。在他的督促下,云梯又开始向前挪,人流又开始向前蠕动,盾墙后的弓箭手又开始向城头发射白羽。只是所有的动作节奏都缓了下来,喊杀声也不再如先前一样有力。旭子抓起普通步弓,把破甲箭再度搭上弓臂。长箭飞向金甲将军,却因为战马的跑动而走了个空。羽箭带出的呼啸声吓了那个人一跳,快速向敌楼看了看,他打马跑出了羽箭攻击范围。“此人就是韩世萼,要是你刚才能射死他,今天咱们这仗就胜了一半!”宇文士及走上前,指着那名金甲将军,大声喊道。李旭用一记苦笑来回答宇文士及。在极短的时间内开了三次强弓,到现在他手臂还在发软。否则,最后这一箭也不至于走偏。第一批云梯搭上了城头,叛军冒着滚木擂石快速向上攀爬。数名勇敢的守军从城垛口探出身体来,试图用挠钩拉翻云梯,却被叛军弓箭手一一射死。“能不能派人用火箭破坏盾墙!”李旭指着城下敌军保护弓箭手的树枝盾墙,冲着宇文士及大喊。“你说什么,火箭,让我想想!”宇文士及用手遮住耳朵,回应。片刻之后,他开始命人收集布条,将军的披风,士兵的衣袖,裤脚,周围所有能扯下来应急的葛布都被他收集了起来。然后,他取来一桶菜油,将布条沾湿,命人将油布条裹在羽箭上,一支支散发给弓箭手们。各个垛口处开始发射火箭,陆续钉在城下敌军的盾墙上,引起一股股轻烟。树枝编就的盾牌不防火,敌军的盾牌手惊惶失措,从盾后探出兵器,拼命拍打。轻烟却逐渐转浓,随着射到盾牌上的火箭数量增加,烈焰终于腾了起来。光着膀子的盾牌手陆续丢下“火把”,楞在了原地。他们赤裸的上身立刻引起了城头上守军的注意,无数支羽箭飞来,围着他们的胸口呼啸。“我的娘咧!”光膀子大汉们惨叫一声,转身逃走,把弓箭手的队伍给冲了个七零八落。“绕行,绕行到二百步外集中,本阵马上会送盾来!”韩世萼的鼻子都被将士们的表现气歪了,在几名侍卫的保护下,策马去拦截临阵脱逃者。李旭抬起弓,瞄准韩世萼的脖颈,没等羽箭脱手,一名侍卫已经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将箭尖下指,瞄向韩世萼的胸口,目标很快又变成了侍卫的盾牌。将弓臂稍稍调整了个角度,旭子松开了弓弦,穿甲箭流星般掠过战场,直直地扎进了战马的脖颈。韩世萼的身影一下子从战场上消失,数十名侍卫同时围了上去。“韩世萼中箭了,韩世萼中箭了!”张秀在敌楼中大声喊。紧接着,周大牛带着李旭的侍卫同声喊了起来。将这个消息传到了战场上每个人的耳朵中。叛军的攻击又是一滞,几乎所有人都向韩世萼落马的位置看去。趁着这个机会,城头上的守军举起挠钩,将刚刚架起来的云梯向旁边尽力一拉,云梯不情愿地,发出一阵咯咯吱吱地抗议,然后轰然而倒。“放火,放火!”宇文士及大声命令。事先摆放在各个城墙段的菜油都被泼了下去。守军从城头上丢下引火之物,将城下的尸体、云梯还有来不及逃开的伤兵一并点燃,滚滚升起的浓烟中,惨叫声不绝于耳。“韩将军没有死,韩将军没有死。大伙别上当,别上当!”韩世萼的侍卫齐声呼喊,试图稳定军心。敌人太卑鄙了,从双方开始交手到现在,他们没有一招能见得人。可偏偏这些见不得人的招术十分有效,居然让反手之间连取虎牢、荥阳两座险要城关的韩将军对于无险可据的黎阳城奈何不得。“本将军尚在!”韩世萼从侍卫的包围中走出来,举刀高呼。话音刚落,一支羽箭“嗖!”地飞过来,在他的脚下溅起一溜尘土。侍卫们赶紧上前,将盾牌韩世萼包围,簌拥着他,缓缓向后退去。李旭惋惜地放下了弓。那一箭不是他射的,有人抢先吓了韩世萼一跳。他扭过头,刚好看见周大牛举着步弓,将另一支穿甲箭放到了弓臂上。“别浪费,射近处的目标用普通箭!”李旭赶紧提醒。“噢!”沉寂在兴奋中的周大牛闻言转身,抱歉地放下破甲箭,躲到了敌楼和城墙的交界处。“铛,铛,铛铛铛!”敌军本阵响起了清脆的锣声,李密把所有士卒都撤了回去。士气大沮,城墙下火太大,第一波攻击继续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不是有勇无谋的悍将,知道如何调整进攻节奏。“让预备队上来,替换今早守城的将士下去吃饭!”李旭放下弓,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油汗。西城墙各个地段陆续响起了抽泣声。很多被强行编入雄武营的降卒都是同乡,彼此从小玩到大,上次大伙侥幸一起死里逃生,好日子没过几天,却又被拉回到死亡面前。“把死者抬下去,放到空院子里。等敌军退走后,好生安葬!”宇文士及叹了口气,低声命令。这个命令让很多士兵哭得更加伤心,几乎变成了嚎啕。“号什么,号什么,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低级军官大声呵斥着,将哭声压了下去。大伙抽泣着站起来,抬着自己的乡亲、同伴,穿过各城段之间的小门,顺着马道走到城下。负责伙食的弟兄抬来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炖马肉,士兵们端起碗,用筷子夹起平生没吃过几次的美味,却无法将食物放到嘴中。“吃吧,这仗啊,且打呢!”一个刚当了伙长的雄武营“老兵”拍拍自己面前的新卒,安慰。“还打?”新卒瞪大泪眼,发出无声的抗议。“不打成么?”他低下头,小声嘀咕,“没冤没仇地!”“你以为我想打啊!要不是他们造了反,老子在辽东都不知道立了多少战功了!”老兵放下饭碗,恨恨骂。新卒低下头,不再说话了。伙长大人的话他不理解。他就知道,地里庄稼长得正喜人得时候,杨大人说来大人造反了,让大伙当兵为国除奸。然后奸贼又变成当今皇上,罪名写了好大一张纸,很押韵,可惜自己一个字都听不懂。然后自己的身份就变成了义士,由元大人带领坚守黎阳。接着元大人又变成了反贼,被眼前的官军抓住,砍了脑袋。然后,自己的身份也从反贼变成了官军,面对的敌人则从义士变成了反贼。变来变去,整个人都变糊涂了。只是长官的许诺越来越好,身边的死人也越来越多。“总之再坚持一天半,活着领到米,就是胜利!”老兵刨光碗里的饭和肉,放下筷子,交代了一句大实话。“活着领米!”新兵抹了把泪,将肉块囫囵吞进了肚子。领米的承诺,元大人也说过,但他死了,承诺就做不得数了。眼下这伙人兑现承诺的日子最近,自己无论如何要活下去,活到承诺兑现的那一刻。“旭子,你信不信,打完了这一仗,咱们雄武营将成为可以纵横天下的精锐!”宇文士及放下筷子,指着正陆续走回城墙的老兵新卒,低声说道。“啊,精锐!”正在埋头吃饭的李旭差点噎到,迟疑地问。他心中的精锐,就是步校尉口中的虎贲铁骑。人家驰骋塞上很多年了,自己麾下这才上战场的几天的新兵如何能比?但是,被宇文士及一提醒,旭子真觉得眼前这些士卒变了样。原来他们之中大数人看上去茫然木呐,毫无生机。眼下,这些人身上的生机还是不多,却带上了一股浓浓的杀气。“这将是咱们两个在朝中立足的之本!”宇文士及望着一队队忠勇的士卒,默默地想。没有家族的支撑,有一支完全归自己掌控的家底也不错。凭着这支劲旅,不愁无法建功立业。功名但在马上取。()第四章 取舍(五 下)同一个时间,不同的人却做着不同的梦想。刚加入雄武营的新兵想着如何捱过最近两天,活着取得主将答应的十石精米,两石谷物。宇文士及想的是如何带领麾下这支慢慢成型的大军建立更多功业。而旭子想的却是,如何在此战结束后,偷偷地保全恩师杨夫子和好友吴黑闼的性命。他故意用强弓在近距离射伤吴黑闼,为的就是让对方离开鱼梁大道。虽然那一记重击有可能让吴黑闼趴上数个月,甚至永远失去一支胳膊。但无论哪种结果,都比率众攻城,被油火活活烧死要好得多。可现在,旭子又开始担心吴黑闼能否平安逃走。叛军将领李密不像是个顾惜他人生命的家伙,这一点,从他驱使没有铠甲和武器的民壮参与攻城的疯狂举动上就能推测得出来。一旦大隋各路兵马赶到,李密在战败逃走时肯定不会抬着伤员。而重伤在身的吴黑闼万一被俘,以他的倔犟的个性和尖利的嘴巴,下场绝对不会好过元务本。怎么办呢?旭子望着城外的烟尘,开始心事重重地替敌人的失败担忧。他不是一个合格的主将,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芥。他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新晋士族,狠不下心来拿朋友的性命换取自己的功名。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骨子里的他依然是那个有些一厢情愿地善良、有些懦弱的旭子。他知道自己的弱点很要命,可是一时半会儿改变不了。在吃饭的时候,旭子甚至幻想过李密能意识到黎阳城是块难啃地骨头,在其他三十万大隋府兵没杀来之前,果断地撤离。这是最好的结局,他不用再去追杀昔日曾经同生共死的伙伴,黎阳城内的这些弟兄们也不用再面临死亡的威胁。但这个想法显然有些幼稚,李密和韩世萼只是把队伍拉下去略作修整,半个时辰后,他们又展开了下一轮攻击。站在黎阳城头的旭子看不到数百里外发生的情况,实际上,李密已经不能失败。小小的黎阳城此刻已经成为叛军的救命稻草,失去这根稻草,三十万起事者将万劫不复。数日前,杨玄感的弟弟杨玄挺在与卫文升交战时被流矢射死。杨玄感悲痛过度,进退失矩,又被手下败将樊子盖抄了后路,损失了亲信幕僚数百人。杨玄感大怒,回师猛攻洛阳,卫文升又返身杀回来,做势欲从他背后突袭。待杨玄感回头攻击卫文升,樊子盖又带着兵马出城,衔尾厮杀。自诩为知兵善战的杨玄感被两名“无耻”的隋将折腾得疲惫不堪,就在这个时候,细作又送来更令人沮丧的消息。得知黎阳被雄武营攻下,原来各路迟疑不前的大隋府兵星夜兼程,正从四面八方向洛阳和黎阳两座城市涌来。总领平叛军务的左翊大将军宇文述派遣武贲郎将陈棱增援宇文士及,前锋据说已经到达清河郡,距离黎阳只有两日路程。武卫将军屈突通先向西穿过井陉关后掉头向南,沿着河东诸郡的官道直扑河内。而掌管大隋水师的来护儿将军也正沿着黄河逆流而上,气势汹汹地向洛阳杀来。为了让杨广放心,来护儿派遣了其他两个儿子去面见圣上,充当人质。并且当众宣布,将投敌的儿子来渊从家族中除名。他这番大义灭亲的举动得到了朝廷的高度赞赏,杨广在收到来护儿的奏折后当即下旨,给他加爵一等。并对所有官员宣布,百官家族中有子弟迫于兵势降贼者,朝廷不追究其家族责任。而那些已经投*杨玄感的官员子侄,只要能翻然悔悟,逃离叛军,朝廷亦会念在其父辈的功劳上既往不咎。汹涌而来的援军,朝廷的大度举止和黎阳失守的消息作用到一处,使得叛军军心大乱,很多人都对前途感到绝望。趁着杨玄感不备,投降了他的那四十多名贵胄子弟中,居然十七个人偷偷地逃出军营,不知所踪。剩下的二十余人里,除了被他委以重任,正在前线厮杀的少数几个外,其余的都表现得有些躁动不安。而那些企图在乱世中建立功业,出兵响应杨玄感的土匪流寇,在失去了黎阳仓军粮的诱惑后,也再不肯听其调度。众匪自行其是地在洛阳周围的郡县烧杀抢掠,反而更加重了杨玄感军的补给难度。杨玄感手足无措,问计于前右武侯大将军李子雄,李子雄认为有李密和韩世萼二人攻打黎阳城,破城已经指日可待。而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晓习兵事,若他率众从河内郡渡河,则胜负难决,不如分兵拒之。屈突通不能济河,则樊、卫失援。杨玄感以李子雄的计策为善,将兵马分作两路,一路由李子雄带领继续在洛阳城外与卫文升和樊子盖周旋。另一路由他自己带领,北上河阳去阻截屈突通。结果,他刚一分兵,李子雄就被卫文升和樊子盖联手打了个大败。不得以,杨玄感只好掉头杀回来,将两支兵马再度合并,全力应付樊、卫二将。另一方面,则派人以八百里快马送军报给李密和韩世萼,命二人必须在武贲郎将陈棱的兵马到来之前,拿下黎阳。“若无黎阳之粮,军心尽散。军心散则你我身败名裂,法主兄高才,好自为之!”杨玄感在给李密的加急军书中,声泪俱下地写道。情况万分危急情,李密绝不愿自己的英名和梦想俱化为流水。因此,他动员士卒,对黎阳城发动了更猛烈的攻击。在激烈的战鼓声中,叛军再次迫近黎阳西墙。李密显然总结了第一波攻击失败的原因,这轮攻击,他指挥得很慎重。所有兵马几乎是齐头并进,不给守军任何单独击破的机会。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当然还是担任掩护任务的盾牌手。他们依旧光着膀子,只有树枝编就的巨盾做武器。但是,每一面巨盾上都涂满了湿泥。黎阳城夹在黄河和永济渠之间,地下水源丰富。随便找一个地方挖下七尺,都可以挖出井水来。这一点,曾经担心敌军切断城内水源的李旭和宇文士及很清楚,组织进攻的李密也很清楚。李密不光把湿泥用在了盾牌上,很快,雄武营的弟兄们就意识到了敌将的高明之处。但对他们来说,这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他***,李密这个王八蛋,这种脏招,亏他想得出来。”张秀指着城下的敌军,气哼哼的骂道。在他手指方向,数以万计的民壮,光着膀子,用草袋抬着湿泥,越过本队兵马,无视头顶上落下来的羽箭,快速冲向黎阳城墙,冲上鱼梁大道。守军毫不客气地将数百名民壮射死在半途中,黑色的湿泥落在地上,与红色的血混在一起,一堆堆甚为醒目。没被羽箭射中人却丝毫不肯停步,抬着草袋,嘴里发出绝望的呐喊,继续冲向目的地。“噗!”第一波冲到黎阳城下的民壮丢下泥巴,转头,绕过本方攻击阵列。第二波继续冲上来,在前人的尸体和血迹上,盖住一层厚厚的泥巴。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前仆后继。弓箭手射得胳膊都软了,却不能阻止泥浆在城墙下和鱼梁大道上延伸。城墙下到处是跑动的民壮,时间在无穷无尽、反反复复的搭箭、拉弓、松手的过程中流失。攻击着的梯队越来越迫近城墙,通过民壮与守军之间的“消耗战”,他们获得了充足的准备时间。油易燃,不能以水图之。覆之以泥,立灭。居家过日子的人都有这样的常识,李密很聪明,他先用湿泥将黎阳城根儿变成了无法点燃的沼泽地。混杂着血肉的沼泽基本成型后,民壮们抬起更多的泥巴,在距离城墙七十步外堆起数座泥山。如果守军在交战时再次放火,这些民壮将利用如山的泥巴破解他们的诡计。突然,鼓声停了,战场上一片寂静。运送泥巴的民壮在付出了两千多条性命为代价后完成了任务,排起队,缓缓地退向远方。盾樯、云梯、弓箭手、铁甲军都在距黎阳城三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仰头看向被血染红又被烟熏黑的城墙。然后,,天崩地裂般的鼓声再次涌起,叛军们爆发出一声呐喊,争先恐后向黎阳冲来。羽箭先于士卒的脚步到达黎阳城头,嘈嘈切切,奏响死亡的音符。这一次的箭雨比上一次的射得还密集,守军被压在城垛后面,几乎抬不起头来。而李密则如一个突然爆发的乞丐般,恨不得一次将口袋里的积蓄全部挥霍掉。“射击,继续射,不要停下来。”他站在二百步外的安全之所,摇旗呐喊。“云梯,云梯也不要停。铁甲军,铁甲军冲上鱼梁道!”*近城墙的叛军士卒中有人被自家的羽箭射伤了。他们之中大多数人身上只有布甲,根本挡不住失去准头从半空中落下的流矢。前方督战的校尉、旅率们却没有让队伍停下来的意思,用刀刃威逼着自己的弟兄,冒着敌我双方的箭雨,将云梯贴上青黑色的墙面。城头上立刻有挠钩探出来,拉住云梯的边缘。没等挠钩的主人用力,密集的羽箭落下去,将他射死在垛口处。很多羽箭偏离了方向,将扶着云梯的自己人一并送上了黄泉路。城上城下,无数双不冥的眼睛对视着,一齐接受这悲怆的命运。“弓箭手转换目标,集中力量射杀鱼梁道上的守军!”见到自己一方被误伤严重,李密终于仁慈了一回,命令弓箭手暂时停止对云梯上空的压制。箭,风暴一般扭向鱼梁道,更密,更急。城墙垛口一瞬间如刺猬般长出了厚厚的白毛,藏身于垛口后方的守军弓箭手低着头,缩卷着身体,瑟瑟发抖。对方的攻击太激烈了,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反击。行走在鱼梁道上的铁甲步卒高举盾牌,大摇大摆向前,偶尔有来自双方的流矢射在他们的铁甲上,“铛!”地溅起一串火花,起不到任何其他作用。各个云梯下的叛军开始爬城了,速度非常快。失去先机的守军用石块和滚木拼命阻拦,却无法挽回自己一方的颓势。泥巴盾墙后,有弓箭手在自己一方盾牌手的掩护下,直接冲到距离城墙只有十步远的地方,抬头仰射。中了箭的守军士兵软软地趴在城墙上,血顺着城墙溪水般下滑,在已经变黑的血迹上重涂一层厚厚的红。“呜-呜-咕噜噜噜噜!”鼓角之声,声声催人老。鱼梁大道上踏着泥浆前进的铁甲步卒距离城墙已经不到六十尺了,正对着鱼梁道的守军还是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李旭在敌楼中组织士兵,几次试图对敌军弓箭手进行反制。但敌楼中能容纳的人太少,雄武营士兵的射艺又没经过严格训练,根本无法给对方构成有效威胁。“多点强攻,择重点突破!”这是李旭在攻打辽阳时,私下总结出的攻城战术。当时他人微言轻,无法让自己的建议被朝廷知晓。而现在,李密采用了同样的策略来对付他,却大见成效。把攻击重点放在鱼梁道附近,其他各处以羽箭掩护云梯强攻,分散守军的兵力和注意力。一旦某处云梯攻击得手,则非重点处转为重点,让守军促不及防。辽阳战场,攻击方人多,守军人少。黎阳战场,叛军的数量是守军的三倍。造化小儿躲在天空上,偷偷嘲笑烘炉内的“铜块”。他们快被融化了,炉门已经关闭,最后一块炭已经加入,所欠的,不过是一点点风。风,突然从东方吹过来,吹得战旗呼啦啦作响。旭子从腰间慢慢拔出黑刀,用城砖抹净刀刃上的红色。“我想把鱼梁道上的弟兄们撤回来,缓解其他方位的压力!”宇文士及冲到李旭身边,低声建议。“传令鱼梁道上的弟兄们撤入敌楼。命令李督尉,堵死鱼梁道段城墙和左侧城墙之间的小门!”李旭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迄今为止,宇文士及还没给他出过馊主意,所以旭子对自己的监军非常信任。传令兵弓着身体跑了出去,数息后,正对鱼梁道的弟兄们用盾牌彼此掩护着,退进了敌楼。敌军铁甲步卒敏锐地捕捉到了战机,突然加速,冲完最后几步,手臂一撑,翻上了黎阳城头。“传令弟兄们,强攻鱼梁道!”李密看见铁甲军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上,高高地举起的羽扇。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化身成为了古代智者,谈笑间,敌军灰飞烟灭。()第四章 取舍 (六 上)在二十几名铁甲步卒爬上城墙的刹那,为了避免误伤,弓箭手立刻将攻击重心挪到他处。随着凄厉的角声,更多的步卒疯了般冲上鱼梁大道,沿着铁甲步卒用尸体趟出来的路线,快速前涌。然而,他们的前冲速度却慢了下来,鱼梁道太窄了,大伙只能依次前行。而率先登城的铁甲步卒们却无法扩大立足点,从兴奋中冷静下来的他们赫然发现,除了正对着鱼梁道的那一小段城墙,自己哪也去不了!前方没有路,身穿数十斤的重甲从两丈多高的城头跳下去,神仙也得摔死。右边垒着一人多高的沙包,通往其他城段的通道已经被堵死,沙包另一侧,无数根长矛寒光闪烁。而左侧敌楼,是铁甲步卒们最不愿相信的情景。五、六排,数量多达百余名的敌军精锐正在那里冲出来,几乎每个人手中都平端着根粗大的长矛。“杀!”宇文士及带着家将亲自上前,用长槊将满脸茫然的一名铁甲步卒刺了个对穿。前臂上提,后臂下压,他猛地一用力,将敌人的尸体高高地挑了起来,远远地摔向了鱼梁道。“杀!”宇文氏的几名家将齐声怒喝,长矛急刺,将距离自己最近的敌军刺翻。他们的身手远远好于普通士兵,转眼间,二十几个率先登城的铁甲步卒已经倒下一半。剩下一半被雄武营老兵用长矛驱赶着,不断后退。两名*近城墙的铁甲步卒攀上城垛,挥刀扑向宇文士及侧翼。李旭带着亲兵迎了上去,黑刀疾挥,砍开对方最防护薄弱的颈甲,把两具无头的尸体推下城墙。*近城头的铁甲军骤然一惊,互相推搡着向后猛退。后边的涌上来的士卒却不明就里,奋力前推。呐喊着,又把铁甲军们推向城墙。“去你***!”周大牛看到便宜,手中长矛贴着城垛刺下。一名叛军铁甲正被后边的人挤在城墙上,胸口与城垛齐平,见周大牛的长矛刺来,赶紧闪避。奈何他身后的人挤得太紧,根本没给他留出足够的躲闪空间。周大牛手中的长矛从两根甲叶之间的缝隙刺了进去,在敌军的后背探出。他用力将长矛向外一拔,血柱立刻高高地喷了出来,溅了周围几个铁甲步卒满身。“一个!”周大牛大喝,伸矛刺向下一名敌军。机会不多,从敌楼冲出来之前,校尉张秀告诉他,想给钱小六报仇,必须抢在城头铁甲步卒被杀光前行动。一旦宇文士及和李旭两位大人配合着将登上城头的铁甲步卒杀尽,敌军的羽箭肯定会再度覆盖过来。两个新招募来的士兵举起长矛,学着周大牛的样子刺向正在攀城的敌军。只听“咯嚓”一声,矛杆被敌军用环首刀削断,二人收势不及,直接用断矛顶在了敌人的胸口上。被刺中的铁甲步卒痛得闷哼一声,大步向后退去。后边冲上来的士卒奋力前推,又把他们的身体死死地推向城墙。“啊!”胸口顶着半截矛杆的叛军士卒疼得大声惨叫。环首刀用力急挥,将已经断过一次得矛杆再度砍断。两名雄武营新卒转身欲逃,猛然间后心一冷,整个身体都失去了直觉。回过头,他们看见不知道何时登城的另两名敌军拧笑着向自己冲来,宽阔的刀刃在自己后背上抽出,然后又是一刀。倒下之前,他们看见李将军带着亲兵回援。砍伤他们的敌人被李将军带亲卫逼到了城墙另一侧边缘。然后,两名新兵感觉到自己的视线渐渐模糊,在永远坠入黑暗前,他们欣慰地看见敌军被郎将大人一脚踢下了城头。“啊!”受了伤的铁甲步卒被李旭直接从城墙内侧踢了下去。两丈高的城墙,旭子不用再管他的死活。转过身,旭子接过了与张秀放对的敌手,先一刀将对方的环首刀磕飞,然后又一刀砍裂对方的铠甲。城头上供敌我双方厮杀的地段非常狭小。率先爬上城头的二十多名铁甲步卒很快就被旭子和宇文士及带着人砍杀干净。趁着敌军的弓箭手没做出正确反应之前,二人带着亲兵扑向了城墙边缘。一些叛军士卒正试图攀城,胳膊扒住城头,才把上半身用力撑起来,李旭和宇文士及带人扑上,一左一右,将这些挨打还不了手的便宜靶子送上黄泉路。鱼梁道所对城墙被突破的假相蒙蔽了很多敌军,胜利在望的他们把注意力全集中到突破口上,甚至忘记了给爬云梯者更多的支援。抓住机会,李安远组织了一波凶狠的反击,滚木和擂石纷纷砸下,把云梯上正在努力上爬的敌军士兵熟透了的烂梨般砸到地上。“用油泼,用油泼云梯!”李安远大声提醒自己麾下的弟兄。这是大隋骁果在辽东城下以血换来的经验,对付爬城者分外好使。数名忠勇的老兵用刀子砍破油桶,抬起来,把整桶的菜油浇到云梯上。扶着云梯的敌军士卒躲避不及,立刻被洗了个油澡。几名依然在云梯上努力的敌方勇士脚下发滑,攀爬速度立刻大减。雄武营的弟兄们将火把探出城墙,直接点燃云梯。四十几条火龙接连在城墙边跳起,远远看去,景色甚为壮观。“救火,救火,笨蛋家伙!没了云梯,老子拆你的骨头!”二百步外督战的李密气得风度全失,大声叫骂着,提醒士兵们将来之不易的云梯放倒,用地面上的湿泥灭火。“救火,先救火!”李密的亲兵齐声呐喊,将主将的命令传到城下。云梯陆续倒了下去,城头所受的攻击压力大减。更多的石块和滚木砸下来,将*近城墙根的叛军砸得抱头鼠窜。“弓箭手,弓箭手,攒射,攒射!”韩世萼用马槊指点城头,大声命令。醒过神来的弓箭手赶紧弯弓,将突然嚣张起来的守军再次压制到垛口后。鱼梁道附近,他们没敢用箭雨覆盖,敌我双方在那里*得太近了,他们无法保证不伤到自家兄弟。“差不多了,准备撤回敌楼!”宇文士及用长矛将距离城墙最近的几名敌军士卒逼开,扭头对李旭喊道。“弟兄们,撤回敌楼!”李旭用黑刀扫掉*近城头的另外半个脑袋,随即下达了回撤命令。雄武营的弟兄们互相掩护着退入了敌楼,把躺满了尸体的小段城墙再次让给了叛军。看着防守一方这种难以置信的举止,好不容易冲到城墙边的几名叛军居然失去了上爬的勇气,站在鱼梁道上,呆呆地发楞。“鱼梁道,鱼梁道!”李密气得丢下羽扇,抓住令旗奋力地摇了起来。看到主将指示的弓箭手们再次调转角弓,用白羽覆盖已经空无一人的,与鱼梁道正对的血色城墙。“给我擂鼓,先如城者,升三级,城内财货随他拿!”李密见城头上的抵抗再度消失,冲着身边的传令兵大喊。传令兵跨上战马,快速军师的最新指示送了出去。战鼓声急如惊雷,催促着涌上鱼梁道的士兵们加快脚步去送死。在军令的威逼和发财欲望的诱惑下,最前方的几名铁甲步卒犹豫着,把左手搭上了城墙。一边将身体向上努力提高,一边用右手在身前乱舞。防守方的反应再次令他们喜出望外,敌楼里的将士可能太疲劳了,居然没有立刻发动反击。“弟兄们,上啊!”一名旅率装束的人大喊。奋力攀过城墙。机灵的他没有试图去抢夺敌楼,而是在同伴的掩护下,快速跑到城墙另一侧。“他们怕了,上啊!”鱼梁道上,见到前方出现松动的叛军大声喧嚣。接二连三地爬上城头,冲向城墙*内侧的垛口。“我带人冲杀,你在这里调度!”李旭对宇文士及大声叮嘱。手一挥,带领自己的亲卫再度跃出敌楼。他的亲兵都是百里挑一的壮汉,手中兵器和身上铠甲也是雄武营中质量最上乘的。在局部人数大占优势的情况下,城墙上的敌军根本不是对手。很快,爬上城墙的这伙叛军士卒就被杀散,好不容易获得的立足点,也再次回到守军脚下。“封住外墙,封住外墙!”李旭砍翻对手,回过头来大声命令。“弟兄们,关门打狗!”张秀带着二十几名亲卫冲向城墙边缘,隔着城垛,奋力攒刺。将涌过来的敌军将士一一逼开。李旭带着周大牛等人回转,杀向贴在城墙内侧的几个漏网之鱼。叛军抵挡不住,纷纷被戳倒。“跳城!”敌军旅率见势头不妙,大声喊道。双手拉住绳索,脚下一用力,顺着城墙垛口坠了下去。这个位置*近城门,有足够弟兄跟着一块滑下来,大伙就有机会将城门打开,放进更多了弟兄。他一边拉着绳索快速下滑,一边兴奋地憧憬着建立绝世功勋的那一刻,根本没注意到头顶的守军对他的举动理都不理睬,仿佛他已经成了一个死人。勇敢的旅率双脚终于踏上了地面,甩开绳索,直扑城门。冲出几步后,他和十几名同样勇悍的弟兄们呆住了。沙包,密密麻麻的沙包,从地面一直顶到了城门洞的顶端。甭说下来十几个勇士,就是跟着跳下来三千精锐,一时间也拿这些沙包无可奈何。数以百计的长矛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明法参军秦纲带着预备队弟兄,嘲弄地看着自投罗网的家伙,一言不发。“当啷!”叛军旅率听见自己身后有兵器落地的声音,“当啷!”很快又是一声。“啊――”他绝望地发出一声长啸,回转刀头,抹断了自己的脖子。在收割了五十多条生命后,李旭又撤回了敌楼。鱼梁道上的铁甲士卒已经不多,他和宇文士及的计划就是将这些叛军精锐快速消耗干净。杀光了这些精锐,叛军的攻击力就会大减。作为雄武营核心的宇文士及和他,就可以更从容地调遣人手去应付城墙上其他各处的异常状况。“下一轮进攻我来应付,你在敌楼内掠阵!”宇文士及迎住李旭,低声和对方商量。离天黑还有好几个时辰,防守的任务还很艰巨。李密不是个容易认输的家伙,宇文士及和旭子必须轮流出战,节省体力。“好!”李旭点点头,用一个字来回应。刚才的厮杀用力过猛,昨天身上受的那些伤又被扯动了,汗水渗透布带,浸得伤口又疼又痒。宇文士及轻轻拍了拍旭子的肩膀,转身走到敌楼和城墙交界处做准备。李密麾下的弓箭手再次用羽箭覆盖了这段城墙。待这阵攒射结束后,新一轮博杀就会开始。“不知道李督尉那边情况如何?”宇文士及抬起头,向远处的城头看去。敌军的云梯又竖了起来,扒住了城墙。无数叛军士卒蝼蚁般爬上云梯,慢慢向上移动。守军的冷箭和石块不停地打下去,把爬得最快的那个人打落尘埃。“他们争什么呢?”宇文士及突然觉得敌军的行为十分荒唐。仿佛在争先恐后地奔向绝路。据说蚂蚁搬家也是这样,只要领队的蚂蚁向前爬,前方哪怕是油锅,其他蚂蚁也毫不畏惧。这个瞬间涌起的荒诞想法让他一分神,差点被从地面弹起的流矢破了相。“管他争什么,反正不离一个争字!”宇文士及悻悻地嘀咕了一句,用力端平了手中长槊。手中这条长槊浸淫了他二十多个春秋心血,从八岁起,就在父亲和哥哥的监督下不停地苦练。“你是宇文家族的儿子,一切为了家族!”身高不足长槊十分之一的他被如是教诲。“士及,你记得自己的姓氏么?”当替皇上传达赐婚圣旨的太监离开后,父亲对着尚处于兴奋之中的宇文士及断喝。“宇文家的小子们,跟我上!”宇文士及冷笑着,将手中长槊指向正前方。()第四章 取舍 (六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