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31

“我们四匹马,赌你们六匹马。爱赌就赌,不赌让路!”张秀见李旭有和对方动手的心思,乐得看泼皮们的笑话,笑着在旁边推波助澜。“你可不傻!”众无赖儿郎们七嘴八舌地嚷嚷,“四匹赖马赌我们的六匹良驹,怎么不两个人打我们六个!”“那也行,比兵器还是比拳脚?”李旭毫不在意地接了一句。“拳脚,不,兵器!”周姓无赖又是一愣,看看李旭的身板,犹豫着回答,“点,点到即止,大,大爷我可不想伤人性命!”“随你!”李旭低声回答了两个字,俯身从驮马上摘下兵器包裹。那六个无赖见他开始摆弄兵器,也纷纷跳开去,在前方围做半个圈子,慌不急待地拔出腰刀。徐茂功送的黑槊有些长,李旭虽然看着它很温馨,却没把握用它以一对六。犹豫了一下,他还是选择了黑弯刀。张秀的武艺很平常,双方如果正式开打,李旭必须保证在第一个回合内将对手镇住。李旭轻轻地从鞘里拔出了黑弯刀,内心中又遇到了那股久违的平静。看了看持刀在手,。跃跃欲试的张秀,他用左手轻轻地放松了马缰绳,正欲策动坐骑,却听见对面传来“当啷”一声,姓周的泼皮将手中兵器抛到了地上。“您,您老说是怀远镇,怀远镇护粮军的?”不顾周围几个泼皮惊诧的目光,周姓无赖陪着笑脸问道。“是!”李旭点点头,回答。“您老姓李,木子李?”周姓无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李旭手中的弯刀,追问。这柄弯刀太古怪了,刀身比横刀略长,且如草原弯刀般拉了个弧度,刀刃宽度是横刀的两倍有余,据辽东还家的老兵们传言,整个大军只有一个人使这样的弯刀。“你到底比不比了,不比就认输!”张秀受不了对方罗嗦,大声喝问。“我,我怎么敢跟校尉大人动手呢。您大人大量,大人别记小人过,大人肚子能撑船,大肚能容天下事…….”周姓无赖口中阿谀之词滚滚如潮,脑门上的汗水也如溪流般滚落下来。到了这个时候,其他几个泼皮也明白了自家老大为什么弃刀认输,张开了嘴巴,手中兵器“叮当”“叮当”依次落地。是那柄黑魔刀,去年从军中回来的老兵们传说过,有个姓李的校尉手持黑色魔刀追随薛世雄将军转战千里,从万马军中几度进出。大伙刚才肯定是被冤鬼附体了,居然想抢李校尉的战马。一旦对方把刀挥起来,不知道这边有几颗脑袋够人家砍……?“如果不比了,就麻烦你们把马背上的行李卸下来,我忙着赶路!”李旭扫了一眼脸色惨白的众泼皮,冷冷地命令。“是,是,哎,校尉,校尉大人,马给了您,我们怎么去辽东啊!”泼皮们哭丧着脸答应。想厚着脸皮向对方求个人情,却看见李旭没有将兵器收起来的意思,只好纷纷跳下马,将自己的行李卷卸到了大路边的草丛中。“呵呵,谢谢了,承让,承让!”张秀一边和泼皮们打着哈哈,一边将六匹劣马的缰绳拴在了一块,见李旭骑着黑风,带着两匹驮马已经慢慢走远,他一抖手中缰绳,拉着六匹劣马向前追去,临走,还不忘回过头来,对着泼皮们调侃道:“我在护粮军做队正,你们如果来投军,我保证你们受照顾!别忘了啊,是护粮军李校尉麾下张队正!”说罢,快马加鞭追向李旭。一路上只觉得耳边的风轻轻柔柔,仗势欺人的感觉,真好!五日后,他们到达了怀远镇。经过半年多冷清时光,这个边陲小镇再度变成了一个硕大的军营。皇上的侍卫六军马上就要开过来了,所以护粮军的营寨再度移出了城外,还是同样的那个小山坡上,还是负责同样的任务。只是经过一年,每个人的心态都于去年大不相同。军官之中,武士彟和元仲文二人没有请假回家,所以他们两个早早地替李旭和张秀安排好了营帐。知道自家校尉大人喜欢早起练武,武士彟特地在李旭卧帐前留出了大片空地,并且带人将地面用石头碾子压平,周围用石粉洒出了隔离线。“大人看看还有什么需求,刘将军吩咐过,虎翼团的所有要求,各级参军都必须满足!”新来的司仓参军秦行师帮李旭安顿好了行李,陪着笑脸问道。“谢谢秦参军,现在没事情了。将来有需要,我会亲自去找你!”李旭微笑着回答。这个参军也姓秦,和在辽河畔失散的秦子婴同姓。不知道他们彼此之间,会不会有血脉相连。想到这,他心里又痛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转向空旷整洁的练武场,耳畔仿佛又听见了众人的笑闹声。去年春天的时候,记得自己在此将秦子婴一遍遍打倒,一遍遍以期待的目光将对方再拉起来。可今天,自己纵使把眼睛望穿,也不可能将几个朋友从辽河对岸的黑土地上拉起来了。“破辽,破辽!”远处一所巨大的营垒中,传来将士们声嘶力竭地呼喊。从营垒的旗号上,李旭知道那是新建的左翊卫大营。宇文述老将军在停职待罪半年后,又被皇帝陛下擢升为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总领左路十二军兵马,以上大将军杨义臣副之,临河炼兵,待皇帝陛下到来后过河讨伐高句丽。挨着左翊卫营垒的是左武卫,大将军王仁恭因为去年率军首渡辽河有功,被加封为左光禄大夫,食邑千户。左武卫营垒旁边那座略显混乱的营寨是骁果们集中报到的地方,分别打着折冲、果毅、武能、雄武等旗号,每面鲜红的战旗下,隐约都有数百名壮士在列队操演。不时传来的喊杀声与其他几营大军的呐喊遥相呼应,震得人耳朵嗡嗡做响。去年渡河前体曾经现在大军身上的士气和威风又回来了,虽然今年在此集结的兵马以新卒为主,很少有曾经追随将军们东征西讨多年的府兵精锐。他们之中,也很少有人还记得去年辽河对岸发生过怎样的悲剧,经历了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那些人头垒成佛塔早就腐烂坍塌了,白骨中长满了荒草。“据刘将军说,这次大军过河,将不会再对高句丽人手下留情!”武士彟悄悄走到李旭身边,低声说道。“嗯!”李旭淡淡地回应,目光依旧盯着远方,盯着天边锦缎般盘旋而去的辽河。“这几天找你的人很多”武士彟看了看参军秦师行远去的背影,压低了声音汇报:“唐公世子请你回来后先去他那里坐一坐,他要亲自为你洗尘。薛世雄将军派他的两个儿子来邀请你过营饮宴,说要答谢你的救命之恩。”武士彟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拜帖,交给李旭。名帖上的字写得很大气,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行伍之人手笔,李旭轻轻翻开拜帖,看见里边署着薛家兄弟的名字,一个叫万钧,一个叫万彻,两个名字读起来和笔迹一样遒劲。“驸马督尉上午也来过!”武士彟笑着拿出第二张拜帖,“代表他父亲宇文述大将军来的,说等你回营,宇文大将军要亲自过来答谢救子之恩!”“替我准备三份礼物吧,士彟!”李旭接过拜帖,低声吩咐,“都别太贵重了,张秀手里有我钱箱的钥匙!”此刻,他清楚地知道三家请客的目的。他不想拒绝。第一章 出柙 (三 下)武士彟很高兴自己的上司没有拒绝其他两家人的善意,无论是薛大将军还是宇文大将军,都不是一个小小的校尉可以得罪的起的,对方只要稍稍动些手段,就可以让虎翼营再面临一次全军覆没的风险。关于礼物,他不建议李旭破费太多。李、薛、宇文三家都不是短视得要向下属搜刮来满足自己欲望的鼠辈,和这些人交往,礼物只是代表着一种态度,而不在其价值的本身。李建成很喜欢李旭送给他的横刀,虽然比起李家任何一件收藏品来说,李旭送的横刀都上不得台面。“其实应该我这当兄长的送你一件礼物,庆贺你伤愈归来才是!”唐公世子摩挲着横刀的皮鞘,笑逐颜开。“不过送你兵器吧,没什么比你那把黑长刀更锋利。送你马匹呢,整个军中又找不到第二匹黑风!所以,我还是请你喝酒吧,把刘兄一起喊上,家中有几坛御赐的兰陵精酿,咱们仨找个清净之处不醉不归!”“还要算上我,四个人一起喝酒,肯定比三个人热闹!”李世民从屏风后窜出来,大声抗议。顺手夺下李建成手中横刀,仔细把玩了两回,很快又嘟起了嘴巴,“有大哥的礼物,我和二姐的呢,仲坚兄不会把我们两个都忘了吧!”“胡闹,咱家又不是贪官,哪有自己向客人讨要礼物的道理!”李建成劈手抢回横刀,微笑着呵斥。“能收到仲坚兄的礼物,我就是做一回贪官又何妨啊!”李世民顺口应付。“胡说,也不怕爹听见了用棍子打你!”李建成低声警告。“若是爹知道,我便说是你的身教,我只不过是效仿大哥所为而已!”李世民振振有辞地反击。“……”对于两兄弟相亲相爱的氛围,李旭一直比较羡慕。等二人闹够了,从身边拿起三个小方盒,递到李世民手中,笑着说道:“这三件小玩意,送给世民、婉儿和元吉,都是我老家的特产,给大伙看个新鲜!”“我又不是小孩儿!”李世民低声抗议,显然,对哥哥手中的横刀比对自己手中的礼盒要感兴趣。待把第一个盒子打开,他目光却立刻被里边的“小玩意儿”所吸引,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高兴之情涌了满脸。盒子里面装的是一排陶人,每个都只有拇指大小,分别捏成了前代将军,军官,士兵的模样,一个个惟妙惟肖。更难得地是每个陶人表面都烧上了红、青、黄三色彩釉,看上去精神抖擞,盔甲鲜明。若是将每个盒子中的陶人按级别排开,则可以从大将军、将军、骠骑一直排到伙长,刚好代表了一府将士。“难得他们烧得生动!”李建成的目光也被陶人所吸引,凑上前说道。“这里可没你的份!”李世民向哥哥扮了个鬼脸,双臂做了个保护私人物品的姿态。闲时他与婉儿纸上谈兵,总是觉得没有真刀真枪上战场来得尽兴。如今有了陶人,就可以与二姐画地为阵,一方为高句丽,一方为大隋。每一个将军代表一府兵马,一个伙长代表一队小兵,来来往往分个胜负。陶人是李旭在离开上谷郡之前买的。李婉儿喜欢收集稀奇古怪的物件,他也无意识地开始留心地方特产。买时想着不能让人说出是非这个环节,所以才给李世民和元吉各自捎上了一套。此刻见到李世民喜欢,李旭也觉得开心,拔拉了几下陶人,信口问道:“婉儿呢,你们姐弟不是日日形影不离么,今天怎么没见到她?”“二姐啊,前几天玩得太疯,被娘关在后院里做女红。估计没个三、五不会释放。一会儿我把仲坚兄的礼物送过去,省得她憋出犄角来!”李世民信口作答,随手打开其他两盒陶人,在阳光下比较着欣赏。“婉儿如果知道你这位胞兄千里之外还想着她,不知道多欢喜呢!”李建成上前拍了拍旭子的肩膀,“不管他们小孩子的玩意,咱们且去喝酒,今日不醉不归!”“不醉不归!”李旭的目光从陶俑上收回,眼里刹那间涌满了笑意。饶是李旭酒量好,三天之内也醉了三次。一次跟李建成、刘弘基和李世民,一次跟武士彟等自己营中弟兄,第三次跟刘弘基、薛世雄老将军和薛家哥俩儿。对于这位年龄不大,但勇悍异常,行事又大方得体的少年,大伙看重之余,在酒桌上难免抬爱了些,总是把他当作敬酒的主要目标。李旭则有酒必饮,饮则必尽,几轮酒宴下来,倒也落了个爽直的名声。没有人看见旭子低头向酒杯时眼中露出来的忧伤,人们热衷于谈论他马踏连营时的勇敢,乐于谈论他一箭射杀高句丽将军的机智,却都忽略了这些根本并不是少年人最在乎的东西。只有老于世故的刘弘基,偶然注意到李旭的酒量大不如以前,在结伴从薛世雄将军营垒归来的路上,带着几分醉意打趣道:“你好像比原来容易醉,难道受了几次伤,把酒量也打小了么?”“没办法,有时我一端起杯子,就想起老齐他们几个!”李旭叹了口气,低声回答。在刘弘基面前,他隐瞒不住,也不想隐瞒太多的心事。当日一同喝酒胡闹的弟兄们只剩下了刘弘基、武士彟他们三个,旭子不想再失去更多友谊。刘弘基哑然。他知道李旭重情义,这也是他非要把李旭带到唐公麾下共谋富贵的原因之一。但是他却没想到,事情过去近半年了,小兄弟依然对同伴的阵亡耿耿于怀。这不是一件好事情,人有时候不能活得太明白。想到这,刘弘基低声劝解道:“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即使你再伤心,他们也不可能活转过来。人活着总得向前看,况且唐公已经““如果只是为了救薛将军一人,我们何苦赔上三百多弟兄?”李旭轻轻摇头,打断了刘宏基的话。唐公李渊不负仁义之名,所有埋骨辽东的护粮军弟兄,他都尽所能及地为他们争来了身后荣耀。在去年死于辽东之难的三十余万人中,三百多护粮军弟兄的留下名字的比例最高,家人得到朝廷抚恤和表彰的比例也最多。但这些能弥补什么呢?能让死去的人醒转么?李旭不敢相信。“旭子,忘了这事儿吧。子固当时已经尽力了!”刘弘基停住战马,急切地劝告。“我从来没怪过建成兄,他只是一个军中长史,连宇文述老将军都阻拦不住的事情,他更是无法阻拦。”李旭再次摇头,澄清了刘弘基对自己的误会。李建成是个重情义的人,对浮桥被烧毁的事情,他已经多次当面向刘、李等人表示了歉意。李旭从来就没怪过他,他同意刘弘基的对李建成的评价,‘子固不是个有急智的人’!而当时事发突然,没有任何幕僚在李建成身边为其谋划,循规蹈矩的他不可能凭一己之力阻挡卫大将军的命令。李旭甚至不怪卫文升心狠。牺牲掉可能生还的几百残兵,从而保护整个辽西大地,对见惯了死亡的卫大将军而言不是什么错误选择。换了宇文述、李渊甚至刘弘基在那个位置上,可能都会做同样的决定。下令毁桥的皇帝陛下没有错,执行毁桥任务的卫大将军没有错,辜负了数百弟兄以命相托的唐公世子也没有错。错得只是那些死去的人,他们身份太低微。如果他们之中真的每个人血脉如同他们自己平常吹嘘得那般高贵,那两座浮桥上就不会腾起大火。换句话说,如果大将军宇文述当时不被削职为民,工部尚书宇文铠不待罪病死,卫大将军绝对不会在明知道宇文士及有生还希望的情况下,还下令烧掉两座浮桥。旭子现在只怪自己和袍泽们命贱,没有人是大将军,或者什么王公贵族的子侄。自从活着回到辽西后,他特别理解为什么徐家要竭尽全力将徐大眼培养成家族的希望!特别理解为什么徐大眼的毕生志向是让家族崛起为真正的豪门!每个人眼中的真相都和他所在位置和亲身经历有关,每个人眼里都有自己认为的真相。此刻,旭子看到的真相便是:这世界是为世家豪门而设,寻常百姓子孙的生也卑微,死也无人在乎。“旭子,你得慢慢适应!”刘弘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教诲。“嗯!”李旭低声回答。刘弘基曾经说过,这世上很多规则不合理,但你没有力气去改变,所以必须学着去适应。否则,除了让你自己受到伤害之外,不会有任何其他结果。李旭知道自己领悟得比较晚,但既然领悟了,自己就尝试着去做,去努力适应那一条条看不见的规则。“我只是心里有些难过!我会努力适应!”快到军营门口的时候,李旭抬起头,送给刘弘基一脸坦诚的笑容。第一章 出柙 (四 上)前几次来,李校尉这里可只有冷水!”宇文士及咧了咧嘴,又开始吐红舌头。“去年驸马督尉来得不巧,我的茶饼早就用光了。这次的茶饼是从老家带回来的,估计能用上一、两个月!”李旭轻巧地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把宇文士及的攻击化解于无形。“那说明老夫有口福!”宇文述坐在马扎上品了口茶,笑着说道。猛然间,他皱了皱眉头,端起茶水又细细抿了一口,喉咙上下动了几次,惊诧地追问:“这好像是南人烹茶的手段,与北方大大不同呢。李校尉家里莫非有人来自江南么?”“晚辈是按道听途说的方法烹制,误打误撞,希望还能合二位大人之口!”李旭自己也端起一只茶盏,品了品,微笑着回应。“你总是误打误撞,进入护粮军中,是误打误撞。救了唐公李渊一家性命,也是误打误撞。得来这身功名,还是误打误撞。仲坚兄弟,你这误打误撞的好运气,什么时候能转给我一些呢?”宇文士及放下茶盏,笑着打趣。“以驸马督尉的身份和作为,估计不会看上我这点儿好运!”李旭微笑着摇头。“你没听说过欲壑难添这句话么?”宇文士及天生喜欢跟人斗嘴,见李旭回应,立刻开始新一轮‘攻击’。“我还知道人力有所穷!”“一人之力固有所穷,何不假他人之手而攀之。况且路漫漫其修远长,一个人独行未免孤寂!”“请督尉大人恕我知而有限!”不想与对方无止无休地纠缠下去,李旭很干脆地承认自己无知。“知己之不足,才能取人之长。人之患,不在少知,而在多知却无断……”宇文士及却不愿就此放过李旭,继续吞吐着血色的舌头邀战。宇文述饶有兴趣地看着儿子与李旭斗嘴,不出言制止,也不替任何人帮腔。小半年没见,他突然发现眼前的少年机灵了许多。如果说去年这个时候,自己不经意把一块璞玉当成了石头的话,今年,这块璞玉已经开始放出宝光。任何人,只要还有眼睛,都能看出其中温润颜色。只是这块玉却晾晒在了李家的楼台上,这未免让人心有不甘。但如何不动声色地把它偷到宇文家来,却是个非常有难度的挑战。万一把握不好其中尺度,恐怕不但令宇文家和李家的矛盾会变得更深,这块玉将来光芒四射的时候,宇文家也难免被其锋芒所伤。“只要生在世上,就难免与人打交道。若总是特立独行,自然难免疲敝。若能借力使力,只会越行越远,越行越轻松。所谓得道多助,未必是道义之道,而是通晓和人交往的方法与门径…….”宇文士及喋喋不休地说着,今天的话不似往日般锋利,与其说跟人斗嘴,不如说试图旁敲侧击地来教育李旭。过了一会儿,李旭自己也听出了其本意,索性闭嘴不言,任宇文士及说得天上地下落花如雨。(注1)片刻后,三人都不说话了。非常耐心地端起茶盏,一口口慢慢品尝其中春天般滋味。随着日影移动,悬在火上的另一壶泉水又沸声如珠,李旭走过去,舀水,投茶,搅味,将养,默默地煮好了新的一壶春茶,将两个客人盏中的旧茶换掉,然后给自己也倒了半盏,举盏于眉间相邀。宇文述与宇文士及赶紧坐直了身躯,在惊诧中举盏回敬。到了这个时候,二人才突然感觉到,此间主人应该是李旭,而不是他们两个地位高高在上指手画脚的督尉和大将军。主人家以茶礼相待,客人若是再胡扯些世俗闲言,未免污了这营帐中的气氛。父子两个以目互视,除了惊诧之外,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赞赏和了然。对方这套烧茶待客之礼虽然做得有些生疏,却于举手投足之间告诉来访者,此间主人的独立与好强。“这块璞玉不属于李家,这个少年一直在试图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知道答案的宇文述心里未免些遗憾,但刹那间比遗憾更多的则是轻松和欢喜。沉默了片刻,宇文述放下茶盏,笑着说道:““李公子不贪功自傲,若老夫再强说什么报恩,未免大煞风景!”李旭笑了笑,没有回答,拎起铜壶,在老将军面前的茶盏中添上半碗春绿。“可老夫身负统帅大军之责,这为国举贤的事情,却是不得不为的。”宇文述笑着继续,“此茶甚佳,老夫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常常饮此滋味!”“如有时间,欢迎老将军常来我营中小坐!”李旭捧盏为礼。宇文述要举荐他,这个答案他早就知道。但经历了今天交流之后的举荐,与宇文述事先的初衷未必相同。李旭知道自己把握住了一些东西,他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注1:落花如雨。佛教传说高僧在金陵讲经,三天三夜不绝,天上落花如雨。至今留下遗迹雨花台和雨花石。第一章 出柙 (四下)我早知道他有志气,却没料到他志向如此之高!”回营路上,宇文士及仿佛还在回忆刚才的春茶滋味,兴趣盎然地说道。“年青人嘛,有想法是好事!”宇文述盯着远方的流云,双目之间精光流转。此刻,流露在他半边有表情的脸上的却不是在李旭营帐中所表现出来的慈祥,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玩味的微笑,像是欣赏,又像是嘲讽。坦诚地讲,在辽东之战前,宇文述并没怎么留意那个贫家小子。毕竟在宇文氏一脉树大根深,有才能的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这些人中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比李旭值得笼络。少年人的表现纵使有璞玉的潜质,但这块璞也需要极其高明的匠人,花费很大的耐心和时间来雕琢。已经绵延了数百年的宇文家族没那份耐心,也没有付出那么大代价的必要。况且此人出身极为卑微,家世和眼界限制了他的反展。纵使将来能有小成,其成就也终将被限制在固定范围之内。如果没有唐公这层背景,宇文家族甚至都不屑去留意李旭。一个出身卑微的校尉表现再出色,也不值得驸马督尉大人折节相交。但有了李渊的存在,少年人的身价立刻变得不同。挖掉它,对宇文家族未必能有多大帮助,对已经势力单薄的李家而言,却是不谛于重重一击。所以,带着几分玩闹的心态,宇文士及找上了旭子,没完没了地跟他纠缠。而正是因为这种纠缠,让他一天比一天清楚地发掘出少年人的价值。他把自己的发现汇报给了父亲,宇文述却对儿子的见解不敢苟同。自古以来,平民出身的人是草,世家子弟是树,草长得再高,也抢不到树的阳光。令宇文述始料未及的是,辽东之战中,李旭这块璞玉突然大放异彩。一下子,不但宇文世家注意到了,裴家、王家、独孤家,以及很多无法于宇文家争锋的小家族也注意到了少年人身上的光芒。世家大族们不会瞧得起一个从底层爬起来的年青人,但世家大族们不吝啬收下这样一个人才的效忠。据宇文述了解,除了自己之外,至少已经有了五个家族和少年人发生了接触。然而,李旭却对所有拉拢不置可否。少年人这种执拗让宇文述有些进退两难,虽然在他眼里,李旭将来的成就依然有限,但放任其在李渊麾下成长,总会有一天,此人将成为李渊这头蛰伏的老虎身上的翅膀。对于一向与李家有罅隙的宇文家族而言,放任敌人的壮大就是给自己心头捅刀子。所以,他们不得不未雨绸缪。但是,偏偏这个少年人对宇文士及有两度救命之恩。如果宇文家贸然出手相害,非但会让天下英雄齿冷,前来依附于宇文家的豪杰们也会觉得心寒。可放任他成长为李渊的臂膀,又等于无视自己家族的未来。再三考虑之后,宇文述父子决定折节拜访救命恩人一次。给少年人一个选择的机会,也给宇文世家一个报恩的机会。很高兴,少年人虽然“不解风情”,却以另一种方式规避了已经吹到眼前的风险。“爹莫非还想向陛下保举他?”宇文士及轻轻笑了笑,问道。“当然,你爹我身负为国举贤之责,怎能视才不见呢!况且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宇文家总不能让人说知恩不报吧!”老狐狸看着儿子,左半边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嗯,爹爹千万别保举他做得官太小!否则,会让人家说我们宇文家有功不酬!”小银环咝咝吐着舌头,眼角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是啊,以旭子的才华,放在李渊麾下岂不委屈!”宇文士及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开了,没有表情的右脸也开始不断抽搐。玉的质地再完美,也是要卖给人把玩的。如果玉想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那大伙不妨就把它摆得高一些,再高一些……。总有一天它会因为无所凭依而掉下来,至于届时是将它纳入怀中还是任由其粉身碎骨,就要看老夫届时的心情。“阿欠!”李旭猛然打了个喷嚏,吹散几缕水雾。营帐内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品着清茶,少年人依旧在回忆自己刚才的应对。“应该没什么不得体之处!”李旭笑着想。第一次与人斗心机,他对自己的举止很没把握。但他相信自己已经给了宇文氏父子足够的暗示。宇文氏父子并不像谣传中那么恶毒,至少对自己,他们没有表现出任何恶意。他不想把双方刚才交流的细节告诉给刘弘基,因为旭子知道,以刘大哥的为人,他肯定不满于自己不当场拒绝宇文述的好意。“选择宇文家绝对不如选择李家,因为李家现在需要人雪中送炭,去宇文家只是锦上添花!”当日,刘弘基的劝告有一定道理。但是,旭子希望自己能不依附于任何人而独立地存在。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他不想让自己和自己身边的朋友再被人毫不犹豫地作为弃子舍掉,也不想成为世家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他想凭借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保护自己身边的人。他还想像罗艺那样,从一个平民成长为一个英雄,甚至建立自己的家族。如果此时徐大眼站在身边,他一定会指点李旭,告诉他官场的事情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置身于其中所面临的风险,远远高于战场上的明枪暗箭。但是,徐大眼不在,此刻的旭子只能自己依*自己。懵懵懂懂,试图长大的旭子选择了通往成功的诸多道路中最艰难的一条。他很坦然,因为他对周围风险一无所知。第一章 出柙 (五 上)危险来临前,有经验的老狐狸总能从风中嗅出其味道。“最近,好像弘基和仲坚二人炙手可热!”唐公行辕,素有李府第一谋士之名的陈演寿将一封信摆在书案上,低声轻叹。书案上放着很多大大小小的信札,有的来自朝中,看上去只是一些礼节性的问候。有的来自军中,言辞中充满了尊敬。还有的用黑色木匣装着,那是李家从特别渠道收集来的特别消息,几乎每一封都关系到家族的兴衰。此刻,摆在陈演寿手边的是一封来自朝中同僚的回信。有一位关键人物礼貌地向唐公表示了收到礼物后的感谢。在洋洋洒洒数百字赞美了主人的家世高贵和为人仗义疏财之后,于信的结尾,毫不经意地提到最近有几位大将军先后上书给当今陛下,保举护粮军中一名姓刘的车骑将军和一名姓李的校尉,并恳请皇帝陛下将二人调入他们的军中为国效力。“叔德兄慧眼识英才,擢壮士于行伍,辩珠玉自尘沙。小弟闻之,亦为感佩……”短短几行字,就让这封普通信件有了进黑匣子的价值。“把这封信收起来吧,找人把从靺鞨人手里买来的千年老参封一条给裴大人送去。顺便问问他,陛下估计什么时候能到,咱们好提前为陛下准备御帐!”李渊苦笑着摇头,低声吩咐。有人要把弘基和仲坚挖走,去年的辽东之战中,八百护粮军是黑暗的战场上唯一的亮点。大将军们都不傻,他们知道自己麾下需要怎样的勇士。那些世家大族们也很聪明,李家现在式微,养不起千里驹,他们正好过来把千里驹收归门下。至于拿了这匹千里驹后是拉车还是推磨,那是拿到手之后的事情,大小家主们暂时不会考虑。不是弘基和旭子的错,在座的每个人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但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前途远大的年青人被别的家族挖走而无能为力,这番滋味实在令人不好受。“弘基那里不用担心,他已经是车骑将军。万岁即便有所封赏,也不会将他拔得太高。怀远镇的粮草需要人保护,所以万岁暂时还不得不将弘基留在唐公麾下!”马元规叹了口气,小声分析。“需要想办法的是仲坚,据底下人汇报,自从他回到军营,已经有五、六个大将军请他去饮酒。宇文家和薛家还亲自登门来拜谢他的救命之恩!”“他的确对两家有恩,这种明面上的往来,任何人都无法指摘什么!”陈演寿皱了皱眉头,点评。“是啊,即便仲坚施恩不望报。那些人也要做番样子给其他人看!”长孙顺德目光扫过李建成,隐隐地透出几分失望。“问题都出在世子身上!”长孙顺德默默地想。“如果当时他与刘弘基共同进退,而不是胆小怕死地先带人跑回来,此刻薛家和宇文家应该感谢的就是李家。即使唐公不主动向他们要求回报,双方的关系也会缓和一些。在李家目前于朝野中举步唯艰的情况下,多两个强援或少两个对手,都能关系到家族生死。”“但世子逃回来了,还振振有辞地说这是刘弘基的安排。作为李家附庸武将,刘弘基可能让少主深陷险地么?当时的情况下,作为一家的长子,就要拿出些勇气和决断来,毅然选择和部属们同生共死。这样,非但可以让将士们归心,也会为他自己将来打出一条金光大道。”“可惜,世子不懂!”长孙顺德看向李建成的目光有些悲哀。“他不仅不懂,最后居然连部属们的退路都没保住。那场火一起,烧寒了多少人的心?除了追随多年的死士,没有一个幕僚会死心塌地的为一个连他们退路都保不住的家主效力。人望是*能力和手段来巩固的,不是仅仅*感情。可惜,这一切身为世子的李建成都不懂!”李建成的脸慢慢开始变红,他能从长孙顺德的目光中感受到对方心里的失望。的确,目前的被动局面自己有责任,但自己已经尽力了,并且一直在努力弥补和刘弘基、李旭二人的关系。为什么这些人都看不到,为什么这些人总是要求更高!“我和弘基、仲坚吃酒时,跟他们聊过今后的选择!”李建成清清嗓子,低声向大伙汇报。“弘基觉得李家重新崛起用不了多长时间。仲坚也总说过父亲对他有知遇之恩,我想他一定会有所回报!”“有所回报!”长孙顺德气得差点没咬了自己的舌头。“唐公,我认为仲坚已经回报过了您的知遇之恩,现在我们必须拿出些新的好处来给他。否则…….”“如果仲坚是弘基就好了!当初咱们能给他争取的职位也会更高些!”马元规郁闷地补充。如果当日唐公给李旭安排的职位更高些,眼下那些试图拉拢他的大人物们就会考虑他们的付出和收获是否成正比。可现在李旭只是一个校尉,几位大将军随便一个出手,都可以把他推举到督尉、车骑将军甚至正五品虎贲郎将的位置上。当然,对方手中也会‘恰恰’空出一个适合李旭的职位。大战在即,皇帝陛下不会追究一名大将军小小违规操作。况且李旭身上也的确有着耀眼的功绩。“除了私情,眼下我们能给予仲坚的,实在不多!”唐公李渊看了看众人,摇着头感叹。他自己现在也仅仅是个卫尉少卿,让关系不深的年青人放弃远大前程一直追随着他,李渊自问自己没这份人望。“我们手中其实还有可拢住仲坚筹码!”陈演寿的话听起来有些凄凉的味道,“仲坚是个重情义的人……”他看看李渊,又看了看在座诸位同僚,“只是这个代价,对唐公来说是否太大?”“陈先生,你不能凭臆测来玷污李家的名誉!”李建成忽地一下站起来,脸红脖子粗地指责。他知道陈演寿想说什么,也知道李旭对婉儿早已暗生情愫。但李府不能为了拢住一个校尉,就下嫁自己的嫡生女儿。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所有地位和李家差不多的世族还不都会笑掉大牙?陈演寿向李建成拱了拱手,对自己胡言乱语表示谢罪。“属下莽撞,望世子不要介怀!”“罢了,先生也是为了李家!”冲动过后,李建成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摆了摆手,说道。“也不算莽撞,仲坚的确对二小姐有倾慕之心。只是若唐公许了这门婚事,未免又树了柴家这个大敌!”长孙顺德站起来,谨慎而谦恭地建议,“如果择一个庶出女儿嫁给仲坚,以将来仲坚的前途,对李家来说,也未必算是辱没……”“萁儿的年龄倒是和婉儿年龄差不多大!”李渊长叹了一口气,沉思着说道。如果让李旭娶一个自己的女儿,他终生都会打上李家的烙印。但在这个时候李家派人去说亲,目的性未免太明显。“我可以派人把萁儿接来,她的性子和婉儿很像。但时间上未必来得及,并且,仲坚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机会,我们却让他舍弃掉,实在有些可惜!”李渊继续说道。如果自己站在李旭的角度上,会为了一个自己并不满意的婚姻放弃前程么?恐怕即使勉强答应了,心中也会觉得非常遗憾吧!“唐公可以先把仲坚的功劳向下压一压,或以护粮军中事务繁杂为名留他一段时间。等萁儿小姐到了,让她与仲坚先认识一下,跟世民三个一起练练武。然后找个机会告诉他,婉儿和柴绍的婚期。我想仲坚也是聪明的,他应该明白唐公的苦心!”长孙顺德皱着眉头,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等他接受了咱们替他安排的婚事,唐公再联络故旧保举他到别处为官,如此……”“问题是,那样做可能会适得其反!”只有旁听资格的李世民终于按耐不住,冲口说道。“仲坚如果真的喜欢二姐,就不会接受其他人。他的功劳那么抢眼,别人向上推的时候,咱们向下压,难道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不会将细节透漏出去么!”长孙顺德一愣,咽下了后半段建议。“二公子提醒得对,是我莽撞了!”他笑着改口,目光中若有所思。“要我说,仲坚是个有主意的人,别人未必能轻易把他拉过去。今后的日子长着呢,何必争在这一时。”李世民站了起来,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错,此子虽然出身寒微,心志却坚定异常!”陈演寿的目光也开始明亮起来,微笑着表示赞同。“如果没有任何家族撑腰,他很快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那时候李家再伸以援手…….”他惊诧地想着,越想越觉得二公子不可小看。“世民说得有道理,唐公不妨也跟着上一本,将刘将军和李校尉在辽东之战的功劳一一奏明了。仲坚是个明白人,他会知道我们是真心为了他打算!”马元规的脸上也慢慢浮现了笑容。“可那样,仲坚就会被调到别的军中!”李建成犹豫地提醒。如果仅仅站在朋友角度,他很替李旭高兴。但他是世子,不得不考虑整个家族。“好了,好了!”李渊挥了挥手,打断了长子的罗嗦,“就按世民的提议来,我亲自写奏折,替弘基和仲坚请功!”转过脸,他看看表情有些尴尬的李建成,又笑着追加了一句,“你还是和弘基和仲坚多走动,无论他们到了哪里,毕竟是从咱们李家出去的。他们发展好了,对李家也是光彩。平时你多关心关心他们,若是他们两个有什么为难之处,咱李家尽力帮忙解决。”“是!”李建成起身回答。父亲打算就这样放手了么?他觉得有些可惜。但能与仲坚一直做朋友也不错,这个小家伙很讲义气。心中没那么多杂七杂八,跟他说话也不必顾忌太多。“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必管大人的事情!”李渊微笑着冲二儿子点点头,叮嘱。“但别再拉着你二姐,她已经大了,不能再由着性子胡闹!”“是!”李世民高兴地答应。从父亲的眼神里,他看到了难得的赏识。‘只是二姐……’想到不能拉着李婉儿同行,李世民又觉得有些可惜。二姐是要嫁柴绍的,这点他心里也清楚。但二姐喜欢和仲坚一起骑马、打猎、练武、聊天,这也是事实!“二姐会不会真的喜欢仲坚兄?”小家伙心里突然闪起了个促狭的念头,他想找机会问一问答案。不带着任何目的,仅仅是为了好奇。傍晚时分,李世民钻进了婉儿的房间,用白天的议事的机密换来了二姐口中的答案。“小鬼头,别乱嚼舌根子。”李婉儿戳了弟弟一指头,带着些恼怒说道。“该死的陈夫子,他知道些什么!我怎么可能喜欢仲坚,他连马球都不会打。又倔,又懒,衣服也不整齐,还牛哄哄的总觉得自己本事大!”李世民不由地张大了嘴巴,二姐说得是仲坚兄么,怎么听起来和自己眼里的仲坚兄完全不是同一个人?惊诧中,他看见二姐气红了眼角,泪水噗噗莎莎滚落了下来,“你看他那举止,根本不像个有作为的模样。又没眼色,又好面子,有了错还不准人说。为了一官半职,转眼就忘了自己的承诺,这种人怎么能跟柴绍比!该死的陈夫子,该死的长孙顺德,他们怎么能这么说!”“看你气的,爹不是没答应他们么!”李世民看得心疼,逃出手帕送了过去。二姐不喜欢仲坚,他终于知道了答案。可二姐为什么如此气愤?为几句闲言碎语么?另一个问题被他藏在了心里,等到很多年后才找到答案。那时候,他已经娶了长孙顺德的侄女,在妻兄长孙无忌的谋划些开始了辉煌的戎马生涯。短短几年内,他见过无数奇女子,也品尝过无数眼泪。有些答案,年少时不懂。待懂得时,当时的人,当时的风景,早已成为追忆。第五章 出柙 (五 下)大业九年三月戊寅(十六日),皇帝陛下自东都洛阳启程,开始了第二次御驾亲征。四月五日,天子六军来到涿州。四月十三,皇帝陛下在海边摆六畜、水酒,祭奠去年战死辽东的英魂。同日,十七位地方大吏联名上书,请皇帝陛下慎重考虑征辽之事。诸臣以为,“中国疲弊,万乘不宜屡动”,天子以万乘之身亲自伐辽,非但会造成国力的浪费,而且会导致内政的混乱。“朕亲往尚不能克,非朕,何人能克之!”大隋天子掷表章于地,怒斥。当晚,圣驾驻跸望海顿行宫,处理诸般耽搁政务。去年这个时候,杨广踌躇满志,以为一战可以平定辽东。最后,三十余万大军战死他乡,换回的却仅仅是高句丽人的耻笑。今年,诸臣不想再打下去了,百姓也不想再打下去了。而他这个皇帝却不得不将战争继续下去。杨广以为,大隋国完全*着兵威才镇住了四方诸酋。如果在征伐高句丽一事上软弱,周边那些部族就会先后效仿。如此一来,兵祸连绵,大隋周边战事会更多,内部的流寇也会愈发猖獗。“朕不是不体恤民力,而是骑虎难下啊!”杨广叹了口气,望着御案上那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反对征讨高句丽奏折,不断摇头。“万岁何必理睬那些妄人的说辞,他们不过是为了博一个爱民的好名声罢了!”黄门侍郎裴矩总是善解圣意,在一边躬身劝解。“他们全是妄人,就裴卿一个直人。不过,我怎么听人说裴卿是个奸佞呢?”杨广从奏折上转过脸来,苦笑着质问。“臣本来是个奸佞,但追随在圣人身边,就只好做直臣了!”裴矩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拍了杨广一个马屁。“也就是说,圣人在堂,朝无奸邪了!”杨广叹了口气,说道。“陛下目光如炬!”裴矩笑着回答。“你这油嘴滑舌的东西!”虽然知道对方说得全是阿谀奉承之词,杨广还是觉得心里稍微轻松了些。当皇帝不是为了给诸臣骂,皇帝就要有皇帝的尊严。黄门侍郎裴矩无论是忠是奸,至少他能体谅帝王的难处,能处处为皇家着想。而那些阻拦伐辽的,他们拍拍胸脯,有几个是真心为了百姓?“算了,朕就听你的,不理睬那帮佞人。把这些奏折封起来,一字不批转回去!”杨广用脚尖踢了踢御案,命令道。“你那可有什么不反对攻辽的,拣几份念来听听。朕就不信我举国上下,没人识得大局!”“哎,臣还有一堆武将的奏折,臣这就给陛下抱来!”裴矩略微躬了躬腰,转身跑出了御书房。不一会儿,捧着二十几封奏折转回,一边喘息,一边说道:“左十二卫大将军主动请战,说不必陛下亲临,他们就能把辽东拆成白地!水师扬帆待发,来护儿将军说壮士时刻准备替去年战死的袍泽报仇。张须驮将军启奏,他已经击溃河南盗匪,正在尾随追杀。但匪患起因多为地方官员不体恤百姓所致,希望陛下能派贤臣巡视地方,赈济灾民…….”“这个张须驮,他还管起了文官的事情!”杨广摇摇头,打断了裴矩的汇报。“给东都下道圣旨,就说让民部尚书樊子盖酌情赈灾。朕记得各地仓库的粮食能吃数十年,让灾民们吃口粥,怎么也不至于吃垮了大隋吧!”“哎,哎,皇上圣明!”裴矩连声赞道,“臣替天下百姓谢过皇上。”“天下百姓都是朕的子民,关卿何事!”杨广伸手在裴矩肩头拍了一巴掌,打趣,“那些地方官员越来胆子越小了,跟朕把流寇的武力吹到了天上去。结果张将军一至,不是全解决了么?再念,还有没别的折子,趁着朕还没到辽东,咱们能处理些就处理些!免得真等仗打起来了,朕即便想处理,也没了时间!”“有,有!”裴矩慌不急待地翻动奏折,顺口回答。突然,他的手停了一停,嘴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惊叹。“咦,这几份奏折好生奇怪!”“怪什么?难道天上又现祥瑞了么?谁告诉朕祥瑞,你就替朕杀了他。去年如果不是他们拿祥瑞糊弄朕,朕也不至于屡出昏招!”杨广冷笑了一声,问道。毕竟是战败了,虽然杀了刘世龙顶罪,但整个迂回袭击计划都是自己亲手制定的。‘不准乱杀敌国百姓,对方投降后就要善待’的命令,全是因为自己一时仁慈。这次,同样的事情绝不会再发生,高句丽反复无常,即使他们投降,大隋也不会再答应!“天上没出祥瑞,而是和几天前那批奏折一样,几位大将军都保举了同两个人。包括宇文述大将军,还有,哈,还有唐公李渊!”裴矩故作惊诧地叫道,“这可真是稀奇,自从臣入朝后,就没见过唐公和宇文将军有过一致意见!”“又是刘弘基和李仲坚?”杨广劈手夺过了奏折,一个个翻过去,又一个个丢回裴矩怀内。“这两个人如今很出风头么?难道真的生了三头六臂不成?”“依臣之见,这两个人本事未必多大。只是去年诸军皆败,这两位带着三百壮士转战千里,救了一个将军,一个督尉,算是难得的扬眉吐气。眼下大军再入辽东,将军们需要拿些得意的事儿激励士气,所以才从人堆里把他们两个挑了出来!”裴矩不慌不忙,道出早就准备好了的说辞。几封奏折都是他事先看过后,精心安排到一起的,甚至连哪份在先,哪份在后,都小心地整理过。唐公李渊和宇文述大将军都给他送了厚礼,请他照顾刘弘基和李旭,做了这么多年官,难得看到两家宿敌齐心。这不得罪任何豪门,并且锦上添花的事情,裴大人岂能拒绝!“也有道理,依卿之见,朕该大大封赏他们二人了?”杨广点点头,询问。“去年诸军皆败,按理说他们二人也没什么功劳,陛下不封赏他们,自然有不封赏的道理。但本着激励士气的目的,陛下少许赐他们个官职,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裴矩躬着身子,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好的坏的都让你说了!具体怎么做,你却云山雾罩,该死!”杨广皱了皱眉头,装做十分不满的模样。“陛下出口成宪,这等小事,哪有臣指手画脚的份儿!”裴矩笑了笑,回答。“也是!”杨广点点头,说道。刘弘基和李旭带着三百壮士马踏连营的故事,他在去年就听驸马督尉宇文士及描述过。当时不给予封赏,一则是因为诸军新败,大将军们全部削职待罪,这种时候没有封赏两个底层武将的道理。二则是刘、李二人皆出身于李渊门下,想到这个李字,大隋皇帝陛下就觉得心里别扭。但是赏罚不明,的确不利于伐辽大计。无数骁果满腔热情来投军,就是为了建功立业。有刘弘基和李旭二人的例子在前面摆着,大伙作战时难免心里会打个折扣,有十分力气也只拿出六分来。“臣听说护粮军现在有两千四百多人,刘弘基以车骑将军身份带这么多士卒,官职的确小了点儿!”见杨广的模样好像很危难,裴矩想了想,低声建议。杨广轻轻侧过头,用嘉许地目光扫了一眼自己的黄门侍郎。凭心而论,裴矩除了为人过于圆滑外,能力还是很强的。简单一句话,就替自己解决了一个挠头的大问题。刘弘基与李家交好,没关系,朕可以只升他的官职,不增加他麾下的兵士数量。这样,即便他官职再高,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来。“你说,朕以战功擢升刘弘基为鹰扬郎将,可否酬得他的功劳?”“那是陛下的恩典,我认为刘氏子肯定感激泣零!”裴矩顺着皇帝的意思回答。心中忍不住一喜,李渊的一个托付他做到了,下了朝,立刻可以修书给唐公,估计随着回信来的又是一份厚礼。“嗯!”杨广一边踱步,一边点头,“朕要让天下勇士们看看,凡真心为国效力的,朕绝不会亏待他们。至于那个李旭……”他又开始犯犹豫,此人姓什么不好偏偏姓李,上次自己就很看好他,但他跟李渊的关系实在令人放心不下“据宇文述老将军说,此子在来辽东前,根本不认识唐公。是唐公爱才,特意认了一个族侄!”裴矩在旁边微笑着,像说笑话一般替李旭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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