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湘儿眼珠一转,拢了拢过长的袖子:“各坐各的,人你可看好了!” Kevin Lee笑了笑,抓着叶晴的肩膀把人拽过去:“没问题!郝小姐,你的人可要带好路了。” 时近中午,天阴沉沉的,空气里满是泥土的味道。叶晴自始至终都垂着眼,顺从地上了Kevin Lee那拨人的车。车窗都贴着深色的膜纸,从外面看不到半点里面的情形,坐在车里看外面,除了颜色暗了些,倒是一目了然。叶晴坐在车子最后面,左右各坐了一个荷枪实弹的高大男子。Kevin Lee一只手把玩着那把9毫米口径的伯莱塔,坐在叶晴对面有些玩味地笑着说:“没想到吧叶警官,咱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叶晴微垂双目,没有答话。 Kevin Lee的目光顺着她的耳垂缓缓向下,最终停留在她空无一物的脚踝,摇了摇头,有些叹息地说:“一件首饰都没戴吗?那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见叶晴脸上没有任何波动,Kevin Lee又说:“上次之所以能那么快被那个蓝斯找到,还要拜你的那枚耳环所赐啊。顾梓晟还真是疼你,呵呵……” 轻垂的眼睫微颤了颤,被在身后的手缓缓攥成一个拳头。那天她被救出去时,意识迷迷糊糊的,却也知道救她的人是蓝斯。事后,她跟顾梓晟谁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她一直以为蓝斯之所以能够找到Kevin Lee囚禁她的地下室,是因为他对郝湘儿的一举一动都很了解,也知道Kevin Lee在S市活动的大致范围。没想到当日真正救她性命的,不是蓝斯,而是临出门前,顾梓晟亲手为她戴上的那枚珍珠耳钉。 Kevin Lee的目光始终在她面庞逡巡着,冷不防突然伸出手,用枪管强迫她抬起下巴。 再次与男人四目相对,叶晴在他眼里看到一抹玩味,几许阴狠,却没有她想象之中的下流猥亵。叶晴微微一怔,就见Kevin Lee蓦地一笑,说:“叶警官未免太小瞧人了。我是喜欢玩女人,但我不是只懂得玩女人的窝囊废。”冰冷的枪管沿着雪白的喉管缓缓下移,最后隔着衣衫,停留在她左侧胸房的位置:“叶警官,现在那个小娘皮不在,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 叶晴知道如果继续保持缄默,难免不会惹怒Kevin Lee,这个男人脾气阴晴不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像上次那样突然爆发。如果真走到那一步,恐怕他们还没走到交易地点,她就先被这个杂碎弄死了。所以她轻轻点了点下颌。 “好!”Kevin Lee好像十分高兴,食指一转,枪就收了起来,搓了搓双手说:“游戏规则是这样的。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回答出来,你就可以问我一个问题,如果我回答不出,你可以继续问第二个。” “如果你问的问题我回答不出呢?” Kevin Lee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看着她。 叶晴心一沉,瞬间明白过来,这个男人只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把戏。一车男人荷枪实弹,她这个猎物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的,而Kevin Lee就好比那只此时并不太饥饿的猫,用爪子来回拨弄着她玩耍逗趣。 可是她现在已经没有说“不”的权利了。阶下之囚,想要找到一线生机,就只能先按照对方的规则玩。 见叶晴不说话,Kevin Lee愉悦地拍了拍手,笑着说:“那好,游戏开始。我先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想让那辆车上的女人死吗?” 叶晴心间一动,这个问题比她预料中的好回答多了,至少不触及国家机密,也不涉及她卧底的身份。所以她微一犹豫,就点了点头。 Kevin Lee一摊手:“很好!你可以问我了。” 叶晴咬了咬牙,尽量让自己说话的声音保持平稳:“你真的决定跟郝湘儿做交易?” Kevin Lee呵呵一笑,眼中闪过一抹激赏:“叶警官,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一语中的,对吧。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一点。” 叶晴微微皱起眉,Kevin Le已经又发问了:“我的第二个问题,如果顾梓晟和蓝斯他们两个只能活一个,你希望是谁?” 叶晴不解地看着他,过了几秒,突然反应过来:“他的公司……是你!”昨晚一夜未眠,包括今早的匆匆离去,或者更早,顾梓晟为什么会不顾风险,答应和郝临江合作,原来这里面一直有第三方的势力捣鬼! Kevin Lee几乎已经要叹息了:“叶警官,如果早知道你这么聪明,刚刚就不带你一起过来了。” 叶晴明白他的意思。他和郝湘儿都已经知道她警方卧底的身份,还硬把她带上,见证他们双方的交易,原因再简单不过,他们压根就没打算让她活着回去,一个即将要死的人,纵使知道再多的秘密也无妨了。 叶晴刚要提问,Kevin Lee朝她摇了摇食指:“先回答我的问题。叶小姐,如果他们两个人只能活一个,你希望是谁?” 叶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虽说她从来没一心希望蓝斯去死,但他毕竟是Q集团的人,也是郝临江手下的得力干将,如果这次剿灭任务最终成功,光是蓝斯过去帮郝临江做的那些交易,已经足够判个无期徒刑了。至于顾梓晟,她早些时候已经想明白,自己这辈子第一个爱上的,也是唯一爱着的人,就是顾梓晟。将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比,问她希望谁活着,答案不用问就已经摆在那了。 “叶警官,光想不行,我要你说出来。” 叶晴抿着唇沉默片刻,吐出三个字:“顾梓晟。” “好!现在轮到你问我了。” 太触及核心的问题,问了也白问。但是既然这个Kevin Lee想跟她玩这个游戏,从刚才他的回答来看,也确实不介意透露给她一些真实信息,那么她只要顺着他的思路问,不仅能拖延时间,多少也还能有点收获的。叶晴想了想,问:“叶宇的事,也是你告诉郝湘儿的?” Kevin Lee摇了摇头:“我以为你会问个更有价值的问题。” 叶晴看着他的双眼:“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告诉我。” Kevin Le点点头,面上露出迷惑的神情,上身前倾说:“我发觉你们国家的人真的很有意思。总是对已经死了的人念念不忘。人都没了,弄清楚又有什么意义。” 叶晴眉心紧蹙,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和糟糕。听这个Kevin Lee刚才的话,包括他从出现开始面对郝湘儿的种种表现,他好像并不十分有诚意跟郝湘儿合作,这也是他为什么会迟到的原因。混黑道的人,往往是最讲时间观念的。一旦约好的时间没有出现,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被人连锅端了,有可能是警方,也有可能是黑吃黑;要么,就好比今天这种情况,晚到的这一边,已经起了异心。这笔交易,注定不会让郝湘儿如愿了。 而她刚刚跟Kevin Lee确认叶宇的事,并不是到了这种时刻,她还在执着于儿女情长。要知道,任夜雨的真名,以及叶宇和她之间的关系,整个S市警局上下,除了黎睿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甚至连陈局长都不知情的事,Kevin Lee是怎么打听到的?再联系到Kevin Lee和郝湘儿的秘密合作关系,以及那一晚她和蓝岚在温泉旅馆险些遭遇不测的事,以及这之后的种种,包括黎睿跟她接头时三番两次的欲言又止,很多的小细节连缀起来,原本模糊的轮廓渐渐有了清晰的雏形。为什么Q集团能在S市屹立多年,甚至这两年已经开始漂白;为什么一个领导班子接着一个领导班子的换,都啃不下这块硬骨头;为什么包括她在内那么多警务人员的工作屡遭不测,工作进度一拖再拖,从叶宇死到现在过了三年,他们的工作却好像还在原地踏步! 答案太简单了,可叶晴从来都没想过。直到今天,因为Kevin Lee一时兴起的游戏,因为涉及叶宇的死,她才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幡然醒悟:警局内部也有Q集团的眼线!这些眼线其实什么都不用做,甚至不需要冒任何风险,只要在关键时刻把信息泄露出去,让郝临江还有Kevin Lee他们这帮人早做准备,他们所有人就都可以高枕无忧了。 仔细回味一遍Kevin Lee讲的所有话,叶晴整个人突然僵住,抬起头看他:“你……你还绑了什么人?” Kevin Lee哈哈大笑,车子也在同一时间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前,Kevin Lee狠狠摸了把她的脸颊:“叶警官,你现在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啦,还有这心思管别人?” 叶晴一听他这话,就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Q集团内部哪里死过什么人,即便真死了,在Kevin Lee的眼里也是不值一提的小喽啰,又怎么可能引发他刚才那种感慨。更何况当时的话题本来也是围着叶宇打转的。他既然能查到叶宇跟她是姐弟关系,自然也能知道当年叶宇做卧底时,跟什么人走得最近。所以他刚刚那句话,针对的不是别人,正是蓝岚! 被人推搡着下了车,叶晴凤眸圆睁,刚要说话,Kevin Lee已经伸手掼住她脸颊,凑在她耳边笑眯眯地说:“叶警官,看在我们刚刚聊得很开心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想晚点死,就不要乱讲话。” 他偏回头看她,叶晴被他用虎口抵住口鼻,几乎连喘息都费劲了,只能重重地点头,表示明白。 Kevin Lee满意地松开手掌,拍了拍叶晴的脸颊,原本苍白无色的脸上印着几枚暗红指印,看起来很是狰狞。郝湘儿走到跟前,正好看到这一幕,一双大眼微微弯起,捂着嘴笑得格外甜蜜。 车子停靠的地方是一片厂房区。大开的仓库闸门如同上古巨兽的口,黑洞洞喷吐出潮湿的气,随时准备吞噬所有。天乌沉沉的,没有一丝风,空气比众人从别墅离开时又闷了许多。叶晴被人扣着手肘走在中间。队伍最前面的是两个开路的男子,郝湘儿紧随其后,再后面是Kevin Lee,他的两个手下,其余的人都跟在叶晴身后。 看着郝湘儿微有些迟缓的步伐,叶晴不禁暗自摇头。到底还是小姑娘,心倒是够狠够毒,做起事情来还是鲁莽了。先后两次打交道下来,以及刚刚在车上Kevin Lee自己主动透露的口风,不难看出这个Kevin Lee是个没有任何忠诚度可言的人。按照常理来讲,A国的军火头子应该是让他跟郝临江继续友好合作,可这个男人到S市没多久,就搭上了合作对象的独生女儿,又盯上与郝临江有合作关系的顾梓晟,且随之牵扯出她这么个警方卧底,这一系列事件固然可以说明这个人本事了得,同时也证明了他老主意不小。离开本国就不听大本营指挥,而且看他今天这意思,很可能是想跟郝家来个黑吃黑。郝湘儿被人拿来当做筹码还不自知,如果郝临江和蓝斯没有及时赶到,或者处理不当,她今天能否活着走出这道门,都是个未知之数了。 走了大约有五六分钟,前面的人脚步停了。叶晴抬头一看,仓库里居然停着两辆警用的商务车!Kevin Lee大概也没想到,一见这情形先是一愣,随即呵呵笑出了声。 郝湘儿白了他一眼,朝身边两人一挥手,那两个人分别打开两辆车的后备箱,从里面搬了一只箱子出来,朝着Kevin Lee站的方向打开。站在叶晴身后的两个人走上前,从里面抽出枪管等物,“霹咔”几声响声过后,两人手里各自举起一支冲锋枪,左边那人手里的是一支HK-MP5,另一个人手里的则是一把ZK383。叶晴不由得微微瞠目,来到这里之前,她多少也料到郝湘儿跟Kevin Lee的合作应该跟军火方面有关,可她万万没想到,郝湘儿居然调动了原本郝临江手里的资源,也难怪Kevin Lee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毕竟,同样的一批货物,跟郝临江是正经谈生意,可跟郝湘儿,哪怕他现在立时反悔,直接吞了这批货,恐怕郝湘儿也没什么后招可以应付。 那两个男人朝Kevin Lee微一颔首,Kevin Lee哈哈一笑,眼睛瞄着那两辆警车说:“果然虎父无犬女,郝小姐做生意倒是谨慎得很呐!” 郝湘儿眸光流转,嘴角一撇道:“少废话。这两辆车就当是我对KL你的诚意,现在是不是也该让我看看你的诚意了。” “当然!”Kevin Lee半转过身,看了眼身后拎着手提箱的男人。那人往前走了两步,打开手提箱,拎出一只笔电,点了几个摁键之后,朝Kevin Lee微微点头。Kevin Lee会意,朝郝湘儿招了招手:“郝小姐请看。” 郝湘儿走到近前,脑袋刚凑近笔电屏幕,那男人突然掏出一支枪,抵在郝湘儿太阳穴。站在车边的两个男人立时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只是还来不及扣动扳机,就被各自身旁的黑衣男人用拳脚解决掉了。站在叶晴身后的一众人里,Kevin Lee和郝湘儿的人各占一半。拿着笔电的男子掏出枪那一刻,Kevin Lee已经拽着叶晴退到一边。倒背在身后的双臂被Kevin Lee攫住,叶晴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枪子扫射的声响,身体无法动弹分毫。 混战持续了大概三分钟左右,仓库里再度安静下来。叶晴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以至于Kevin Lee跟她说的头两句话,她完全是通过对方口型分辨出来的。Kevin Lee看着她身后说:“叶警官,关键时刻,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太阳穴突突跳动,头也晕眩得厉害,耳朵嗡嗡作响,能听到的声音都是模模糊糊的,仿佛被什么东西罩住耳朵似的。叶晴知道自己昨天服药以及打安定的后遗症还未完全消褪,再加上骤然听到不间断的枪响,才会有现在这种反应。连续深呼吸几口气,叶晴才开口:“你这么做,郝临江恐怕以后都不会跟你们合作了。” Kevin Lee哈哈大笑,伸指捏了把她的脸颊:“这样不正遂了你们警方的意吗!我帮你玩死郝家,转战东南亚,还你S市一片净土。假使叶警官你今天有命活着回去,我看你们长官要连升你三级呢!” 叶晴眼前一片晕黑,只能咬破自己的舌尖保持警醒。理了理思绪,叶晴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念头,稍作斟酌便道:“你打算拿她威胁郝临江?” 与此同时,郝湘儿尖锐的咆哮声也在身后响起:“KL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你这么对我,那些东西你这辈子也甭想到手了!” Kevin Lee摇了摇头,嘴角那抹笑意始终未曾隐去,低声对叶晴说:“她还没有你聪明。郝临江这辈子最失败的地方,就是教养出这么个好女儿。” 仓库到底是比较僻静的场所,Kevin Lee声音虽低,郝湘儿如果仔细听,还是能听清个大概的。一听这话仿佛当头棒喝,整个人先是一愣,随即精神一凛,昂起头大声说:“KL你可想好了,今天你要是——放开我!你,你们唔……”之前拿着笔电的黑衣男子早把那笔记本连同行李箱扔到一边,一手攥着郝湘儿两只手腕,收起枪支,用绳子把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叶晴尚且只是被捆住手腕,郝湘儿却是连手带脚都被捆了起来,嘴上还贴了胶布。那男人丝毫不懂怜香惜玉,捆好人之后,解开她身上西装的扣子,从头至尾仔细搜了一遍,随后又把西装囫囵裹上。另一人拉开其中一辆警车的门,男子随即扛起郝湘儿,扔货物一般直接把人扔了进去。叶晴只听到郝湘儿呜呜着哼了两声,车门再次被人拉个严实。 KEVIN LEE松开钳制着叶晴的手臂,叶晴转脸一瞧,就见地上一共躺着六具尸体,从穿着可以辨别得出,其中只有一具是KEVIN LEE手下的人,剩下五人全都是郝湘儿带来的。另外还有五人,两个昏厥,三个受了轻伤,都被KEVIN LEE手下以同样的方法捆上,塞进另外一辆警车。 “看够了?”KEVIN LEE微微一笑,一只手抓着叶晴的手臂,拖着人往外走去。 一路回到原本那辆车上,开车的人仿佛早就知道目的地,问都没有问一声,径直启动车子。两人依旧面对面的姿势,KEVIN LEE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只扁形小酒瓶,打开来喝了一口,惬意地呼出一口气,张开眼缝看叶晴:“有什么话,想问就问。” 叶晴微笑:“我问了,你就一定答?” KEVIN LEE摇了摇食指:“是因为你现在不问,待会儿恐怕就没命问了。” “郝临江书房里至少有八个摄像头,一旦郝临江或者蓝斯回到别墅,肯定第一时间就会发现问题。”叶晴慢慢说着:“问题是,他们怎么知道到哪儿找你。” Kevin Lee呵呵一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晃了晃。 叶晴不再说话,车厢里很安静,能够听到车子行驶时引擎的些微声响。两人静静等了大约五六分钟,手机铃声响起,叶晴抬起眼皮儿,KEVIN LEE勾着嘴角呷了口酒,接起电话后直接摁下免提键。 手机那端传来郝临江的声音:“KL,我女儿在哪?”不得不让人佩服,直到此时此刻,郝临江的声音听起来依旧与平时无异。 Kevin Lee的声音则听起来要跋扈得多:“郝临江,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你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我可是很容易不开心的哦。” 真论起来,郝临江的岁数足能够给Kevin Lee当爹了,不过很显然,这两人都没把两人的岁数辈分真当回事,尤其是Kevin Lee。电话那端传来几声粗重的喘息,过了几秒,才再度传来说话的声音:“KL,我是蓝斯。” “唔唔……”KEVIN LEE极闲适地抿了口酒,“我听出来了。蓝公子,有何贵干?” “KL,开条件吧。你想要什么。” “蓝公子果然是痛快人。”KEVIN LEE嘴角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抬眸瞟了叶晴一眼,说:“你马子也在我这儿,两条命,蓝公子觉得这笔买卖要怎么算才合适?” 电话那端沉默片刻,才道:“五点半,南栅码头。我一个人,带两个兄弟。” 毕竟涉及军火交易,若让蓝斯孤身一人前来,也不现实。哪知KEVIN LEE却说:“可以。顺便把你家老头子带上。” “他年纪大了……” 蓝斯话没说完,就被KEVIN LEE强横打断:“这是我的条件。郝临江,和你,换他的宝贝女儿,和你的女人。” 许久,电话那端传来一声“好”,是郝临江的声音,随即蓝斯说:“KL,希望你能信守承诺。” “咱们彼此彼此。”KEVIN LEE油滑地应承一句,便挂断电话。 抬起头看了眼脸孔苍白的叶晴,KEVIN LEE倏然绽出一抹笑:“叶警官,你说,如果蓝斯来了这,准备拿他的命,换你的命,到头来却发现,他心心念念的女人,不过是警方派来的卧底,而他的亲生妹妹,却还在我手里。你说,他会怎么做?” 早在KEVIN LEE打电话时,叶晴就想到了这点,如果蓝斯因为她受伤甚至性命垂危,关键时刻KEVIN LEE再把蓝岚放出来,并且告诉蓝斯真相……叶晴牵了牵唇角:“这就是你一直留我一条命的原因?” “Bingo!”KEVIN LEE用手指做了个开枪的姿势,眯眼笑着的样子如同真挚的孩童,愈发让人不寒而栗。 “蓝岚在哪里?” “别急,马上就让你们大团圆。” 叶晴瞳孔猛地收缩,反绑在身后的手紧攥成拳:“你和Q集团之间的恩怨,犯不着牵扯无辜的人。Kevin Lee,你最好不要碰顾——” “啪”的一声,KEVIN LEE丝毫没有收敛手劲儿,叶晴被他打的耳畔一片嗡声作响,半边脸颊都麻木了。男人有些含混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如同砂纸摩擦的声响,尖锐刺痛着叶晴的耳膜:“连郝临江都得准备对我屈膝下跪,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头皮传来一阵刺痛,叶晴被迫仰起头来看他,KEVIN LEE揪扯着她的头发,嘴角扯出一抹残戾的笑:“你想死吗?” 叶晴咬紧压根,颤声回答;“不想……” KEVIN LEE哈哈大笑,揪紧她的头发大声说:“再说一遍!” “我不想死……” KEVIN LEE猛然松开手,反手又是一个巴掌甩过去:“不想死就老实点儿。” 上一次在地下室,叶晴就看出这个人心理有些失常,不仅有虐待狂的倾向,而且非常自恋,极端的自我为中心。与这种人打交道,切忌把人惹恼,否则上一秒他还觉得你有点利用价值,下一秒可能就不管不顾地把人结果了。 叶晴知道自己对他来说还有点利用价值,无论他把矛头对准蓝斯,还是顾梓晟。所以她现在只要不跟他拧着来,就有很大的机会能活下去。 KEVIN LEE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捻起两颗白色胶囊状的物体,就着酒吞了下去。闭着眼转了转脖子,再次睁开眼时,浑浊的双眼闪耀着某种让人寒颤的疯狂光芒。叶晴匆忙垂下眼,佯装没有看到。第二十四章 码头火拼 她的身体这样冷,那样静静地仰面躺着,一脸平静,仿佛与他隔着一整个时空。明明躯体已经贴得这样近,近得仿佛已经嵌入彼此的骨骼,心却离得那样远,远得他几乎捕捉不到她心跳的声音。 五点半整。 大朵的乌云如同鬼魅的兽,在遥远的天际张牙舞爪,仿佛下一刻就要俯冲下来。浑浊的暴雨伴随着冰雹轰然落下,雷声沉闷,反倒是冰雹和着雨水落地的声音,听着更为心惊肉跳。 仓库的大门缓缓拉开,昏黄的光线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率先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郝湘儿第一个呜咽出声,奈何嘴巴里塞着东西,再怎么挣扎叫喊,都只是小兽般的悲鸣,一早就被湮没在屋外沉重的雨水声中。 那人逆着光线走来,身影高大挺拔,走路的姿态略微有些漫不经心,一步一步走得并不焦急,甚至可以说很是坦然。认识他也有段日子了,短暂的迷茫过后,叶晴很快认出走在最前面的人正是蓝斯。走在他身后的两个男人,看着也很眼熟,应该都是蓝斯的得力手下。最后面的才是郝临江。透过几人背后的闸门,叶晴隐约看到外面一片风雨飘摇,狂风将几块厚厚的钢板吹得猎猎作响,且不停伴随着重物乒乓砸下的声响。那声音时而尖锐,时而沉闷,像极了有人拿铁锨在水泥地面上刮划。 放在平时,这样的声音应该很是恼人,可是在场所有人都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以KEVIN LEE为首的这拨人,站的站,坐的坐,没有一个人挪动分毫。蓝斯和他那两个手下走进来后,也没有过多的动作,甚至都没有往叶晴和郝湘儿的方向瞟过一眼。郝临江毕竟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头发和衣衫都被雨水浇得半湿,饶是拄着拐杖站在那里,脊背依旧挺得笔直,脸上却显出沉重的疲惫之色。与蓝斯三人不同,郝临江从一进来,就先转动着目光张望,待看到郝湘儿和叶晴所在的位置,眸光略沉,才调转回视线,朝KEVIN LEE微微颔首。 郝湘儿双手双脚被缚,侧卧着躺倒在地,一见到几人的到来,就开始激动地挣扎,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叫喊。叶晴只扫了她一眼,就瞥开眼。弄到如今这步田地,恐怕最该怪责的人就是她自己。叶晴不是盲目心善的人,再加上之前在别墅,郝湘儿亲口承认当年叶宇的死是她下的命令,对这个女孩儿可以说是厌恶到极点。不以身试法亲手结果她,已经是她的底线。至于她能否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既不是她的责任,也不在她关心的范围内。 双方胶着许久,最后还是郝临江先开的口:“放了湘儿,我们之间的事好商量。” KEVIN LEE嘿嘿一笑,坐在木头箱子上,翘起二郎腿:“那要看郝董给我什么样的诚意了。” 郝临江眉间的褶已经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KL,我们国家有句老话,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已经占了上风,莫要赶尽杀绝。” “现在是我占了上风,你当然会这样说。”KEVIN LEE转着手枪,有些漫不经心地说:“按照之前谈好的,货搬到船上,我就放人。” 郝临江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眼睛里厉光毕露,重重地一拄拐杖:“Kevin Lee!” KEVIN LEE挖了挖耳朵,歪着头看他:“郝董有何吩咐?” “一个子儿都不掏,你就想吃掉我整批货,胃口未免太大了些吧。” “郝临江!”KEVIN LEE似乎也被激怒了,冷笑着直呼其名:“不要以为你们背地里搞得那些小动作我都不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迟早的事。不过是我出手比你快些。现在再来跟我讲道理,你不觉得晚了点儿吗!” 郝临江紧抿着唇,嘴唇微微颤抖,握着杖头的手指关节青白尽显,趁着几人背后的风雨夜色,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可怜之态。在此之前蓝斯一直没有讲话,KEVIN LEE见此突然笑了:“蓝公子,怎么来了这半天,一句招呼都不打?” KEVIN LEE一招手,站在叶晴身后的人直接把她拎起来,一把把她推搡到KEVIN LEE身边。一整天熬下来,滴水未尽,早餐吃得也不多,叶晴始终都是一副畏畏缩缩的萎靡样子,一方面也是为了降低KEVIN LEE等人的防备,另一方面则是想着储备体力,关键时刻兴许能救自己和蓝岚一命。所以被人这么一推搡,叶晴也没控制脚下的力道,踉跄几步奔到KEVIN LEE身边,险些没脸朝下摔个正着。 KEVIN LEE一手掐着她的手臂,目光熠熠盯住蓝斯:“怎么样,看在蓝公子的情面上,一直没为难这女人。” 蓝斯的目光缓缓从KEVIN LEE移到叶晴脸上,隔着十来米的距离,两人四目相对,叶晴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肯定调看过别墅里的录像了。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步田地,可以说是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叶晴也不奢望他能在发现自己卧底身份之后,会对自己存一念之仁。所以索性放下一切心理包袱,坦坦荡荡地与他对视。 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讲话。KEVIN LEE转了转眼珠,佯装不解道:“诶!蓝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上次为了这个女人,你险些跟我动起刀子,郝董不还为了这事儿把你好一顿训,怎么才不过一个来月,再见佳人,蓝公子已经无动于衷了?” 蓝斯扬起唇,调转视线看向KEVIN LEE:“KL,希望你能信守承诺。” 一旁的郝临江听了这话,身子不禁晃了晃,KEVIN LEE则难掩欣喜,脱口就问:“当真?” 蓝斯缓缓点头,看着叶晴的目光晦暗不明,却再也没有从前看着她时那种灿若烟火的热烈情愫。叶晴心里一沉,她隐约猜到蓝斯这么做的用意,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第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过去蓝斯对她的喜爱有多浓,如今对她的恨就有多深。跟KEVIN LEE要她这条命,不过是为了带回去亲自下手。但让叶晴感到不安的还不止这一点,之前听KEVIN LEE话里话外的意思,蓝岚明显也在他手上,可是这一整天下来,她连蓝岚的一片衣角都没看到。且不论她跟蓝斯之间的种种,这整件事里,最无辜的就是蓝岚。毕竟当年叶宇真心爱过的女孩子,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善良的一个女孩儿,白白葬送在他们这一场利益角逐中。 时间紧迫,也容不得她多想,叶晴张口就喊:“蓝斯,蓝——” 身子被人猛地拽到后面,叶晴脚下一崴摔倒在地,再抬头时,视线已经被KEVIN LEE完全挡住了。 那边郝临江和蓝斯之间似乎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等到叶晴再度被人提起来,就见蓝斯的一个手下已经握着枪指向郝临江。郝临江脸色一片灰败,后背微微佝偻,手里的拐杖也落在一边,整个人仿佛一天之间苍老了十岁。 KEVIN LEE上前几步,与蓝斯站在一处,两人低声耳语了几句,看样子最终达成协议。随后KEVIN LEE朝身后一招手,攥着叶晴胳膊的人拉起她就朝外走去。即将走到门口时,叶晴飞快地回首,就见走在最后面的一人,肩上背着一个黑色的麻袋,看那样子里面应该是装了个人。 心砰砰跳得飞快,叶晴连忙转过脸,任由身边那个男人拉着,垂首走在众人中间。 在蓝斯的带领下,一行人驱车行驶到码头边。雨势丝毫不见减小,好在不怎么落雹子了,下车没走出几步,众人就被浇个通透。码头这边的地势偏低,地面平均积起半掌高的雨水。叶晴跟随着身边男子的步伐,一脚深一角脚浅地走着。 很快,众人上到一艘大船上,叶晴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坐船,再加上外面风势雨势都很急,初一上船就隐隐觉得晕眩。几乎是前脚刚迈进船舱,周遭就响起一阵枪声。叶晴后退半步,一脚踹在身边男子的小腿胫骨,随即抬起膝盖,重击在男人鼠蹊部。趁着男人因为疼痛松开手,叶晴转身就朝船尾跑去。腿上的长裙早已经淋得湿透,此时跑起来格外沉重裹腿,再加上双手被捆缚在身后,甲板上雨水湿滑,没跑出几步叶晴就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叶晴一边挣扎着跪起来,一边快速地踹掉脚上的鞋子。还没稳当地站起来,就被人揪住了头发。 叶晴索性借着对方的手劲儿将头向后昂起,同时双手狠狠地抠抓身后那人的小腿和脚腕。那人“啊”一声叫出来,手劲儿也不禁松了松。叶晴就势伸脚向后踹去。那男人之前的疼痛还没有缓过来,现在大概是恨极了,揪住叶晴的头发将人狠狠向甲板磕去。 一下,两下……被人揪着头发连磕几下,男人下手极重,很快叶晴就有些意识模糊……身后传来一声枪响,叶晴只感觉脑后传来的力道略松,随后一个沉重的身躯朝自己身上压了过来。 叶晴知道应该是有人从远处开了枪,也有可能是凑巧,男人刚好被流弹击中。不管怎么说,关键时刻,她留了条命下来。背后压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叶晴甚至能够感觉到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沿着男人与自己后背相贴的地方,蔓延至整个后背,最后顺着胳膊流到甲板上。淡淡的甜腥味道,一阵微咸的海风吹过,很快就散了。面朝下倒在地上,叶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硕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拍打在脸上、身体上。之前KEVIN LEE在车上打那两巴掌下手很重,此时沾着雨水,愈发觉得灼烧似火,仿佛连牙床都跟着肿起来一般。 叶晴试着张了张嘴巴,一整天滴水未进,嘴唇已经干裂出口子,口腔里更是热辣辣的如同正午晒着太阳的沙漠。多少沾了些雨水,脸颊、额头、后脑和身体多处的疼痛让她恨不得就此晕死过去。可是她知道,如果不趁现在逃,恐怕她真的会死在这儿。很明显,刚刚蓝斯和郝临江的内讧不过是做戏给KEVIN LEE看,现在两方火拼,无论落在哪边手里,她都不会有活路。 深吸一口气,调动起全身的力气,叶晴借着自己翻身的一个猛劲儿,把身后的男人拱到一边。大口大口喘着气,从甲板上坐起来,叶晴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男人嘴巴微张,双眼直直瞪着上方的天空,血水殷透半片胸膛。叶晴被过身体,双手在男人腰间摸索着,像他们这样的亡命之徒,身上至少有两三个地方会放刀子一类的物品。手指上沾着混合了鲜血的雨水,滑不溜手,叶晴试了好几次,才把折叠刀掰开。 双手终于恢复自由,叶晴扶着船舱外壁站起来,交替揉搓着两手的手腕,双手连同两条胳膊都木木得没有知觉。叶晴蹲下身,拾起地上的刀子,刚要站起来,就见面前站了一双男式短靴。 棕黑色的马丁靴,粗犷的铆钉装饰,扁圆黑色鞋带,叶晴抬起几乎没有任何知觉的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缓缓站了起来。 远处的枪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蓝斯面色平静地站在她面前。T恤牛仔裤上,沾染着大片大片的血渍,那红色艳到极致,如同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摇曳盛开,不经意就刺痛了眼。就连脸上都溅上些许血水,那双黑蓝色的眼珠,与身旁风雨漂泊的海面如出一辙,咆哮,肆虐,让人望而生畏。 叶晴紧紧握着折叠刀,仿佛握着生命里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蓝斯注意到她这个小动作,突然就笑了。 狂风裹挟着又一波雨水浇洒下来,叶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连脚趾尖都在瑟瑟发抖。看到蓝斯露出那抹笑,叶晴心里突然升起一丝不祥,脱口就道:“蓝岚还在KL手上,你找到她了吗?” 蓝斯唇角微翘,摊开双手,让她看清楚他手掌上的鲜血,一字一句地说:“这是她的血。” 叶晴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下意识地问:“你说什么?” “这都是她的血。”蓝斯缓声重复,双眼一眨不眨,脸庞上却多出两行急速而下的水渍:“是她的血……” 叶晴一把推开他的胸膛,就要往船头的方向跑。她使的力气极大,蓝斯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却很快拽着她的胳膊,硬生生将人拖了回来,掼住她的脖颈,单凭一只手就将她摁在船舱的外墙上。 “你还想往哪儿跑?”蓝斯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吐字缓慢,且含着笑。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打从心底里涌起一阵刺骨的寒。 “你让我看一看她!” “你可真会演戏!”蓝斯大约是真的怒到极致,眉头紧锁,唇角却含笑,一张俊颜扭曲狰狞,看着叶晴的眼神仿佛恨不得就此将她生吞活剥了! 叶晴被他扼住喉咙,喘气都有些吃力,话也说得断断续续:“你……你让我看她一眼……” “她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你看她做什么?”蓝斯几乎是在嘶吼,“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要找上她,利用她,就因为她是我的妹妹对吗!拿她威胁我,通过我接近郝家,你每次在我面前装柔弱扮可怜的时候心里都在偷笑吧,看到我他妈的跟个傻子一样,巴巴地央求你离开顾梓晟跟我结婚,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拿蓝岚做传声筒,在她面前做足戏份,她这一辈子除了我一共就信过两个人,一个任夜雨,骗得她年纪轻轻就死了心,你更狠!”蓝斯说着,手掌虎口的位置更往上提了些,嘴唇几乎贴上她的脸,每说一个字,都仿佛是在齿间咬开嗑碎了,再缓缓吐出来:“你骗得她命都没了!你总说我这个做哥哥的窝囊,不懂得护着她,任由郝湘儿欺负她,至少郝湘儿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动她!郝湘儿也不会处心积虑地算计我身边的亲人,一心让我无家可归!” 咽喉处被蓝斯以手掌扼住,整个人被他往上提着,足尖也渐渐离地,甚至连咬他的手指都做不到。空气渐渐变得稀薄,眼前弥漫起一片红雾,甚至连蓝斯到底说了什么,都听不太真切……朦胧间,叶晴依稀辨别出叶宇的名字,双手扒紧身后的墙壁,尽量用脚尖踢他:“你……咳咳……” 就在叶晴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生生掐死的时候,喉间的禁锢豁然松开,整个人如同离水许久、复又重新被放进水中的鱼,沿着墙壁缓缓坐到在地。手指麻木地抚着自己的脖颈,每轻轻地吸一口气,都带来锐利难当的疼,叶晴勉强睁开眼,却发现视线始终是模糊的,旁边好像来了什么人,急急忙忙地跟蓝斯说着什么。 叶晴试着慢慢仰起脖颈,喉咙内外都是沉闷入骨的疼意,视线迷糊间,她看到蓝斯好像转过脸,朝她看来。太阳穴被人伸出巴掌一个重击,叶晴头一歪,摔倒在甲板上,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眼前依旧昏黑一片。叶晴缓缓抬起手臂,张开五指举到自己眼前,依稀能辨别出手指的轮廓。叶晴松了口气,应该只是房间太黑了。胳膊沉甸甸的,每举起一寸,都需要费很大力气,全身上下多处肌肉酸痛难当,喉咙仿佛已经整个堵上了,连简单的吞咽口水都成了非常吃力的事,尽管她现在已经没什么口水可以吞咽了。 叶晴摸到前额干涸的血渍,以及一块非常明显的肿起,不由得咧开嘴,却发现整张脸都是麻木的,连扯开嘴角笑都做不到。再摸摸自己脖颈中央的地方,很疼……疼得连轻轻碰一下都受不了。想起自己最终失去意识前,蓝斯捏着自己喉咙怒吼的情形,以及他说的那些话,叶晴只觉得心头一阵撕扯的痛。如果叶宇泉下有知,会不会怪自己执意报复,一心一意要拿下Q集团完成任务,最后却害了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有一句话蓝斯说的没错,蓝岚何其无辜,又何其不幸,每一个人,包括叶宇,最初找上她的时候都心怀鬼胎。每个人都把她当成攻击蓝斯的突破口,每一个人都把蓝斯当成打入Q集团的垫脚石,三年前叶宇如此,三年后她也这样,就连KEVIN LEE都晓得绑了蓝岚胁迫蓝斯妥协。说到底,她和KEVIN LEE、郝湘儿也没什么不同,站在蓝岚的立场,他们都欺骗了她,利用了她,也伤害了她。与他们不同的是,她还辜负了一个女孩儿对她的信任和喜欢,就如同当年叶宇辜负了蓝岚对他的那份爱一样。 隔着墙壁,传来一阵男士皮鞋走路的声音,叶晴还没来得及抬起头,就觉得眼前一阵刺目的光亮。 男人走到近前,弯下腰看了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看清楚她脸上的泪痕,蓝斯“嗤”一声笑出来:“你哭什么?” 叶晴双目直视前方,既不看他,也不应答。 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加了两分力道,蓝斯语调冰冷:“别他妈的跟我玩这套。在我这儿,还没有什么人是问不出来话的。说,哭什么?” 叶晴索性闭起双眼,嘴角也抿得更紧了。 蓝斯眸光一寒,嗓音暗哑:“最后一次机会。” 叶晴紧闭着眼,感觉到蓝斯说完这句话后,静了片刻,突然就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紧接着,就听“嗤啦”一声,上身一凉,男人沙哑的笑声也在耳边响起。叶晴仓惶地睁开眼,正对上蓝斯那双黑蓝色的眼眸,眼里明明白白写着讥讽,以及让她几乎无法直视的恨。 猝不及防地低下头,看到蓝斯手上残破的黑色布料,叶晴的双臂将将抱住自己,就被蓝斯一把拉开。“摆这副贞洁烈女的样子给谁看!”下一刻,蓝斯的手已经肆意摸向她的左胸,“你跟着顾梓晟的时候也不算短了,他那么会玩,应该把你调教得很好吧。” 叶晴紧紧抿住嘴唇,连喘气都是极轻微的。一方面是因为喉咙的伤,根本也无法正常吐息,另一方面,她是真的怕自己一口气没憋住,就此在这个男人面前哭出声来。在甲板上被蓝斯找到的那一刻,她就料到会有现在这样的结局。蓝斯这个人,表面是吊儿郎当,潇洒不羁,与顾梓晟的冷傲骄矜恰是两个极端;可那种浸沉在骨子里的高傲,绝不容旁人置喙的自信,以及某种从容不迫的自持,从某种层面来讲,他跟顾梓晟是同样的人。都说捧得越高、摔得越重,蓝斯一向眼高于顶,甚至一开始明显只是想跟她玩玩,不知不觉间越陷越深,甚至在明知道她已经有些喜欢上顾梓晟的情况下,郑重对她说出结婚的允诺来,本来就让叶晴非常吃惊。其实在那个早晨,叶晴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就隐隐知道,无论任务顺利完成与否,她跟蓝斯之间恐怕很难善了。 都说世间最难还的便是情债。她当初本是有意,后来种种多是出自无心,与顾梓晟那边,尚且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团乱麻;与蓝斯,则是从一开始就暗暗纠缠不清的一段孽缘。那一晚蓝斯或许隐隐约约看出她是有意识的,却在强行索吻后捺下冲动,宁可自己去冲冷水澡也不再碰她分毫。如今知道她从前的所作所为都是做戏,甚至阴差阳错之下,累得蓝岚丢了性命。他怎么可能不恨,又怎么可能明明白白给她一个痛快。 布帛撕裂的声音让人心头恶寒,叶晴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双目紧闭,之前被蓝斯强行拽开的双臂,松脱脱委在墙根,仿佛真的无知无觉一般。看在蓝斯眼里,不由得就勾起两人在郝宅后院小屋里的记忆。那时他确实知道她是有些意识的,也隐隐知道她或许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无知,可万万没想到她会是警方派来的人,也万万料想不到顾梓晟和她会是早有默契,两人是打定主意来毁他这个家!郝临江接二连三地警告提醒,他都当做耳旁风,甚至不惜找各种理由借口为她开脱;连那些手下都看着他好笑,为一个女人跟认识多年的兄弟大打出手,又一而再再而三放任顾梓晟抱着她扬长而去;所有人都觉得他魔障了,所有人都不明白他何苦为了一个女人大费周章,唯独蓝岚总是在兄妹二人独处时轻声劝他:哥哥不用管别人怎么看,遵从你心里的声音去做就好了。 哥哥其实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只要哥哥能敞开心扉,让叶小姐看到你真正的那一面,我相信她一定会心动的。 哥哥,去救叶晴姐姐吧。我的心早就丢在夜雨身上了,活着,还是死,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哥哥,不要难过,要幸福地生活啊…… 他终于鼓起勇气,放下所有的包袱,用心去聆听自己心里的声音。他终于不再去管什么道义、什么报恩,只一心一意地看向那个让他第一眼看到就怦然心动的女人。他终于决定翻过那些过往,略过那些旧事,下决心把她从另一个男人手里抢回来。可是她是怎么回报他的呢?所有的一切,她的娇怯,她的温顺,甚至是她受的伤吃的苦遭的罪,一切的一切都是演戏。甚至最后还搭上蓝岚的一条命。 女子的躯体完全暴露在眼前,微微蜷缩着,躺倒在肮脏潮湿的地上。如同六月里开在雨天的那朵栀子,雪嫩,娇柔,看似弱不禁风,可眼看她经受过风雨的肆虐,花瓣微颓,却因着雨珠的映衬而愈发显得皎洁无暇。摘下来揉碎在指尖,以为这样就能把她毁个彻底,抬起手的瞬间,乍然嗅到指间残留的那股余香,才知道,无论怎么折磨,蹂躏的不过是自己早就开始躁动的心,再怎么摧残,也磨灭不了她一早遗留在心底的那枚印记。 她的身体这样冷,无论他怎么恶意地诱惑,使力地摇晃,她都那样静静地仰面躺着,一脸平静,仿佛与他隔着一整个时空。明明躯体已经贴得这样近,近得仿佛已经嵌入彼此的骨骼,心却离得那样远,远得他几乎捕捉不到她心跳的声音。 棕黑色的发丝,柔软,潮湿,拍打在他的肩膀,缠绕在他的颈间,如同深海之中幽暗的海藻,如同神话传说里谋人性命的女巫。鬼魅般的魔力,让他爱而不甘,又恨而不能,只能借由两人之间悬殊的体力,借由这般令人不齿的下作方式,让她感觉到哪怕一点点的疼。 最后将她彻底从自己怀里放开的时候,蓝斯蓦地回过神,突然发现自己手指略过的地方烫得惊人。手掌重新覆了上去,掌心贴合的地方结了一层血痂,好像还有隆起的肿块。视线从她紧紧闭合的双目,到依稀可见指印的脸颊,再到昨晚被他紧紧掐着的雪白颈项……蓝斯拥着她的手臂突然一抖,她已经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他刚刚究竟是着了什么魔,竟然还下得了手那样折腾她! 这间屋子过去是用来关禁闭的,即便外面三四十度高温的天气,房间里依旧潮湿阴冷,身体健康的成年男人,不吃不喝关上一宿都有些受不住,更何况她身上本来就有伤。 蓝斯从旁边的地上扯过自己的衬衫将她裹好,拉上裤子拉链,抱着她疾步奔出小屋。第二十五章 最后对峙 如果今天就是她生命里最后一天,恐怕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在死前见顾梓晟一面。 “喂?蓝哥,那边医院里刚传过来的消息,说……”电话那头的人有些迟疑。 “说什么。”蓝斯捏着一根烟,后背倚在墙上,一脚蹬着墙壁,微眯起眼看着远处的夜空,依旧是那副落拓不羁的老样子,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大夫说是脑死亡,那意思是……大小姐以后多半是植物人了。”对方照实说了,顿了顿,才问,“哥,蓝岚她怎么样了?” “子弹成功取出来了,大夫说当时失血过多,曾经有过短暂的心跳停滞。具体情况还要等她醒过来之后再观察。” “真的?!”那边的人听起来挺高兴的,刚要大声说话,又立刻压低了嗓音,“哥,这事儿……咱是不是先瞒着……” “嗯。”蓝斯淡声吩咐,“先不要说。” “哥,我听人说,顾梓晟那边找人都找疯了。警局那边也派了人偷偷找,他们那个队长三天三夜都没离过岗……” 蓝斯一直没说话,电话那边的人有些不太确定,张口又叫了声:“哥?你听着吗?” “嗯。”蓝斯含混应了声,“知道了。” “哥,你听我一句劝。”那边的人压低嗓音小声说:“那女人,要么你就从了老爷子的意思,直接灭口,不然被老爷子发现,她只会死得更惨。哥你要是真不舍得,就把人交给我,我把她弄到市里的医院去,用不了多久警方那边就能找见人。到时她就是说,警方也找不着切实证据,压根儿不能把咱们怎么样。” 蓝斯的回答是径直挂了电话。 叶晴其实醒过来有段时间了,只是隐约感觉到身边坐着人,也猜到对方是谁,不愿意睁开眼面对。 坐在床边的人仿佛也怀了同样的心思,就那么一动不动坐在那儿,一声不言,眼睛盯着她微微颤动的眼睫毛,仿佛要看进她心里去,又仿佛透过她想起了什么往事。 许久,蓝斯才起身离开。 叶晴又安静地躺了片刻,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拔掉手背上的针头,掀开被子下床,走到门边听了会儿外面的动静,这才伸手打开门。 哪知道,蓝斯就一直安静地站在门外。 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刹,叶晴下意识地就想把门重新关上。即便她后来忍住没这样做,还是在第一时间飞快避开视线,偏头看着一旁窗台上的花盆。 蓝斯一只手插着兜儿,眸光深沉,细细描摹她侧脸的轮廓:“想去看她吗?” 叶晴转过脸,飞快抬眼看了他一眼,回想起这几天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对话,不太确定地问:“你是说……蓝岚?” 蓝斯只是问:“你想见一见她吗?” 叶晴的眼睛里迅速蓄满泪水,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蓝斯转过身就走。 叶晴穿着拖鞋,身体很多地方依旧又酸又疼,步子也迈不大,要跟上蓝斯的步伐,着实有些勉强。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一条小径,来到之前叶晴夜宿过的那栋小木楼,快要走上台阶时,发现前面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放慢了步伐。叶晴不解地抬头,恰好在木窗的玻璃上与蓝斯看过来的目光对个正着。 叶晴仓促地低下头,双手绞紧衣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到房间门口,蓝斯率先推门进去,叶晴在门口踟蹰片刻,也跟了进去。 房间里的布置简洁而男性化,除了原木的颜色,其余的东西基本都是黑色,应该是蓝斯本人的房间。床头站着一个穿着护士装的年轻女孩儿,正在小心翼翼地调整吊瓶。另一个岁数看起来大一些的护士则在轻声地念着故事书。 叶晴战战兢兢走到床边,几乎不敢正眼去看躺在大床正中的女孩儿。直到蓝斯开口问了声:“今天感觉怎么样?” “很好呀。”温软的声音一如往昔,在见到叶晴之后,明显添了几分活泼:“咦?叶晴,你也来了!” 叶晴抬起眼,泪珠控制不住地簌簌落下。每往前走一步,足下都仿佛又千斤重,女孩儿苍白而恬静的笑靥在眼前清晰,又模糊……叶晴飞快抹了把脸上的泪,顾不得这样粗鲁的动作会牵扯到身上的伤,几步走到床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躺在床正中的女孩儿,仿佛稍不留意,她就会在自己眼前凭空消失一般。 “叶晴姐姐怎么哭了呢?”蓝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是不是哥哥又欺负你了?” 蓝斯站在床的另一侧,听了这话,双目径直看向这一端的叶晴。 叶晴摇了摇头,想朝蓝岚弯出一抹笑来,下一秒,却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只能连忙用手捂住嘴,深吸两口气之后,才放下手说:“没有。我是……看到你没事,太高兴了。” 蓝岚杏眼微弯,唇边绽着一抹恬淡的笑:“我本来也没事啊。我听哥哥说,你这几天一直在生病,身体好些了吗?” 叶晴连连点头,身后传来一声猫叫,一旁的护士毫不吃惊,走到门边抱起一只大黑猫,边哄着边走回来,笑着朝蓝岚说:“它还真是准时,每天中午十二点,一准儿会叫着要吃东西。” 蓝岚笑着轻声说:“因为它第一任主人就是这么教它的啊,一日三餐,晚上还要来一顿夜宵。要不你看它怎么长得这么壮,是不是啊,蝴蝶?” 房间里另外几个人仿佛都习以为常,附和着蓝岚的话露出笑容。唯独叶晴一个激灵,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猫问:“它叫蝴蝶?” 蓝岚轻轻点了点头:“对呀。上次你在我房间住,不是已经见过它了吗。” 叶晴怔怔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女孩儿怀里的黑猫。这只猫的体型已经很大,尤其是肚子,圆滚滚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怀着小猫儿。一双眼碧幽幽的,如同上好的翡翠宝石。叶晴向来对猫有些畏惧,第一次在叶晴房间里见到这只猫时,就吓了一跳,也下意识地疏远它。后来有两次在客栈看到它,也都是匆匆瞥过,从没把它正经当回事儿。 直到蓝岚叫出它的名字。 难道这才是叶宇留下讯息的真正含义? 刚才蓝岚说,猫的第一任主人……除非那个主人是叶宇,否则还有谁能让她这般念念不忘。叶晴大脑一片空白,蓝岚一连叫了她几声,才回过神来。 蓝岚清了清嗓子,小手拍了拍床铺,说:“叶晴,你过来这边坐。”说着又转脸看向蓝斯,“哥哥,我有些话想跟叶晴姐姐说,你能不能先出去。” 蓝斯看着叶晴,眼神有些复杂,点了点头:“五分钟。” 叶晴明白他的意思,也跟着点点头。 两个护士跟在蓝斯身后出了屋。叶晴坐在床边,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就听蓝岚轻声问了句:“叶晴,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其实是警察?” 叶晴点了点头,看着蓝岚澄澈的眼,感觉每吐出一个字都很艰涩:“蓝岚,我……” 蓝岚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你就是夜雨怀表照片里的那个女孩,对吗?” 叶晴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嗯。” 蓝岚并没有她想象之中的失望或者难过,眼睛里反而流露出一种非常柔和的光,攥了攥叶晴的指尖说:“真好。”叶晴愣愣看着她,蓝岚笑着看住她,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枕畔,“真好,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夜雨珍藏在心底的那个人。” 叶晴连连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蓝岚摇晃着她的手说:“叶晴,你真的很勇敢。你是为了任夜雨来的,对吗?” 叶晴捂着嘴,泪水无声地落在两人交握的手,蓝岚的声音轻而软,别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坚定:“我一早看到你,就觉得很熟悉。我知道叶晴你是个心地很好的人。夜雨能有你这样的爱人,是他的福气。跟你比起来,我太怯懦了。除了每天每天地想着他,好好养大蝴蝶,好好保管他留给我的这条项链,其余什么都不能做……” 叶晴哭着摇头打断她:“我不是他的爱人,我是他的姐姐。” 蓝岚缓缓睁圆了眼,重复着她的话:“姐姐?” 叶晴捂着眼睛,快速地低声说:“我是他的亲姐姐。他的本名也不叫任夜雨,而是叶宇,叶子的叶,宇宙的宇。不过他没有骗你,他确实是出生在一个雨夜。除了他的身份,其他的所有他都没有骗你。他是真的爱你……”叶晴一口气把埋在心中许久的话通通说出来,最后才放下手,看着怔怔流泪的蓝岚:“我们两个上小学时,父亲就因为执行公务去世了。他跟你说我是比他性命还重要的人,是因为我们两个从小就相依为命长大的。他可以为了我放弃性命,同样的,我也可以为了他,豁出去这条命。可是我只是他的姐姐,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就是你。” 从蓝岚房间里出来,叶晴并不意外蓝斯就站在门口等。两人面对面站着,许久都没有人讲话。最后还是叶晴先道了声谢。 蓝斯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良久才说:“你回房间换好衣服,待会儿有人送你下山。” 叶晴不明所以地抬起眼看他,蓝斯却已经率先移开视线,唯独紧攥在腿边的拳头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思:“走吧。再犹豫,说不定我就反悔了。” 叶晴扯了扯嘴角,她跟这个男人之间的账,这辈子是算不清了。最后看了他的侧脸一眼,又说了声“谢谢”,叶晴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梯。 初秋将至,连续几场大雨,让下山的路变得分外难走。半个多小时过去,车子还没行驶到主干道上。叶晴额头敷着纱布,颈间也贴着两块药棉,身上的白裙令她看起来格外苍白,好在准备衣服的人帮她多备了一件针织外套,一路过来也不觉得冷。 车子在一处拐弯处停了下来,叶晴敏锐地觉出不对,转脸看向驾驶座那个叫做溜子的男人。男人从后视镜与她对视一眼,咧了咧嘴角,却绝对称不上是在善意的微笑。 “叶小姐,对不起,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时间太短促,叶晴甚至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如果男人此时一个枪子儿崩了她,她大概也只有直挺挺受着的份儿。 出乎叶晴意料之外的,那个叫做溜子的男人撂下这句话,便打开车门下了车。很快,两个男人先后坐进驾驶座,以及她身旁的座位。车子重新启动,溜子的脸在玻璃窗上一闪而逝。坐在她身边的男人一语不发,也没有拿出东西来绑她的手。 叶晴透过车前的后视镜,盯着开车的那个男人看了一会儿,终于记起来对方的脸:“你们是郝临江的人。” 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开口道:“老板的意思是让我们把你带过去。不过路上如果你有任何异常的举动,我们两个可以自行决定怎么处理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叶晴从蓝岚的口中得知,码头上混战的那一晚,郝湘儿意外被他们自己人的子弹击中头部,现在还在医院疗养,听说很有可能一辈子都躺在病床上当植物人了。这种情形,郝临江硬要从蓝斯手里抢人,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举。 她的手机早就落在郝家的别墅里,个别小的通讯设备,也在那晚的混战中丢的丢,坏的坏。蓝斯放她离开,已经是网开一面,自然不可能给她任何通讯工具。回想起刚刚和蓝岚的谈话,叶晴不禁惨然一笑,尽管不知道那枚琥珀项坠到底有没有价值,她现在也想不明白叶宇留下的hudie字样到底指的是哪样,至少从目前大家的情况来看,她干得还不赖。Kevin Lee死了,Q集团也因为这场恶战伤了元气,郝临江和蓝斯之间徒生嫌隙,伤害叶宇的元凶虽然留了一条命,却也跟死没甚差别,最让她感恩的是,蓝岚尽管伤得不轻,到底还是保了一条命下来,她对叶宇,对蓝斯,对蓝岚本人,应该可以说是无愧于心了…… 如果今天就是她生命里最后一天,恐怕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在死前见顾梓晟一面。 这些天她在昏沉间隐约也知道,蓝斯让手下人搬着她的病床,东躲西藏换了好多个地方,昨天夜里才回到温泉旅舍。郝临江和KEVIN LEE火拼的事肯定瞒不住人的,又是在码头边,找不到她的尸体,或许黎睿他们早就放弃,以为她尸沉大海了也不一定。 至于顾梓晟,她甚至不确定他会不会找她,会不会为她的失踪焦急伤心,如果哪天得知了她的死讯,他会不会为她掉泪。大概是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连精神也跟着脆弱了不少。叶晴擦去溢出眼角的泪,弯起唇自嘲地笑了笑。真是没出息,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为了这些儿女情长掉眼泪。当初决定加入警队,替叶宇完成他未竟的心愿时,不就已经做好思想准备了吗? 车子驶入主干道后,径直驶向郊外,叶晴透过车窗扫了眼车子前行的方向,心沉沉地往下直坠。额头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意识昏昏沉沉,脑海里闪过三年来的种种:叶宇肩上落着洁白芳香的槐花,脸上洋溢着阳光的笑;黎睿把她和母亲叫到警局,眼底沉重的哀恸;自己一身泥水,冒着暴雨爬铁丝网,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毕业后进入昌华,萧朗和萧夫人无微不至的关心,以及自己临去顾氏前,萧朗忧虑的目光;在KTV昏暗的走廊里,蓝斯捏着一根香烟,肆无忌惮把她摁在墙上强吻;顾梓晟腰间围着小熊维尼的围裙,做好晚餐后,站在点着蜡烛的客厅,望着自己微微的笑;最终定格在眼前的,是与顾梓晟在别墅分开前,透过镜片与自己视线交缠的眼……叶晴缓缓闭上眼,放松了身体,索性靠在椅背沉沉睡去。 身边的男人有些惊愕地扫了她一眼,与前方开车的男子在后视镜中交换一个视线,摇了摇头,示意无恙。 叶晴被反锁在一间小木屋里,之前与她同来那两个男人,开车的那个守在门外,另一个搬了把椅子,背靠着门,坐在房间里看守着她。中午饭是一份盖饭,一瓶矿泉水,一个橙子。盒饭和矿泉水,叶晴都没有碰,她知道,即便矿泉水的瓶盖不开,这些人也有办法把东西弄进水瓶。橙子她仔细检查过,没有针孔,便用手剥开果皮,慢慢吃完。 那个男人见她不吃,也不勉强,从门口把盒饭和矿泉水递了出去。 房间也就十来平大小,没有窗,水泥地面有些潮湿,头顶一盏有些刺目的白炽灯,除了两把椅子,一张长条桌,没有任何其他家具。叶晴和那男人面对面坐着,抱着手臂,双目低垂,自始至终都没有讲过一句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突然响起几声急促的敲门声,男人打开门,开车的男人朝他努了努嘴:示意他把人带出来。 男人点了点头,转脸看向叶晴:“起来。” 叶晴眼皮儿都没抬一下,顺从地站了起来,走到门边。 门外那个人已经钻进车里,身边的男人看着她的侧脸,低声说了句:“有什么话想我帮你带吗?” 叶晴抬起眼,男人样貌平平,看着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怜悯,压低声音说:“家人,朋友,或者是爱人,有什么话需要我帮你带吗?” 叶晴张了张嘴,面前浮现顾梓晟那张俊美的容颜,哑然一笑,摇了摇头,轻声说了声“谢谢”。 男人站在原地没有动,叶晴明白他的意思,乖乖地走在前面。 夜幕低垂,放眼望去,目所能及的地方尽是一片空旷的原野,空气里漂浮着混合着泥土的草木清香。叶晴轻轻吸了口气,微仰起脸,发现这一晚的星空竟然分外明媚。苍穹广袤,星子繁多,远处隐隐传来蛙鸣蝉叫,一切都是那么静谧而美好。叶晴不由得就想起小时候,约莫也是这样夏末秋初的季节,父亲领着她和叶宇去乡下野游的情形。B市郊区的夜晚,也是这般清净祥和,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青草香,除了蛙鸣蝉叫的合奏曲,还有她和叶宇嬉笑打闹的声音。父亲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姐弟俩,会教他们钓鱼、捕虾、捉蛐蛐,告诉他们怎么在夜晚辨别方向,北斗七星,还有秋季才能看到的飞马座和仙女座。 最后望了一眼天边熟悉的景致,叶晴钻进车里。路上,身边的男人接了一个电话,催促同伴再开快些,又转脸看了叶晴一眼。 叶晴朝他微微一笑,轻声说:“我能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那男人迟疑了下,把手机屏幕转向她的方向。八点三十五分。叶晴道了声谢,再次闭上眼。郝临江让这两个男人把她带到郊区看了一整天,这个时间又突然叫人把她往回带,唯一的可能,就是拿她当人质跟警方谈条件。这么说来,那枚琥珀项坠应该是有作用的吧。 让叶晴意外的是,车子最后停靠的地方,竟然是郝家在郊区的别墅。 开车的那个男人走在前面引路,始终与她坐在一起的男人架起她的胳膊,三人从侧门进到别墅里面。乍然回到光线充足的地方,叶晴下意识地抬手挡着眼,被男人一路连拉带拽走到一处停下来。郝临江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你们要的人。” 叶晴抬起脸向前看去,第一眼看到那个人,叶晴还以为是自己视力出了问题,连连揉了几下眼睛,终于看清站在黎睿和陈局中间的确实就是顾梓晟。叶晴整个人傻了一般,讷讷喃道:“你怎么……” 郝临江在她身边怪声怪气地笑了一声:“叶小姐,你还真是好命。三番四次死里逃生,KL舍不得动你,蓝斯也不忍心亲手结果了你,这群条子也够有人情味儿的,非说要见到你,才肯放我和我女儿一条生路。就连顾梓晟,都投诚到警方那边,宁可舍去半数家产,只为换你一条命!” 叶晴看着面前鬓发霜白、老态毕显的老人,到了这个时候,才看出他确实是年逾花甲的岁数了。郝湘儿的事应该对他刺激很大,跟KEVIN LEE的火拼也正式宣告他与A国那边交易破裂,家庭事业双重打击,如今又被警方包围在自己家中……眼角余光扫到倒在客厅正中的男人,叶晴蹙起眉,金发白肤,明显既不是Q集团的人,也不是警方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冰冷的枪口紧紧抵住太阳穴的位置,这些日子过来,叶晴对这种感觉已经丝毫不陌生了。郝临江看起来老迈颓唐,力气还是很大的,一条手臂勒住叶晴的脖颈,强迫她跟着他的步伐步步后退。 “郝临江!”陈局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又充满威严,“放开人质。别忘了,你的女儿现在还人事不知躺在那里!” 叶晴往大厅的一旁看去,果然看到郝湘儿躺在一张医用带滚轮的护理床上,旁边还蹲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护士,以及前不久才见过的那个人——郝临江的家庭医生。他脸色微白,额头冒出一层汗,眼神慌乱地在来回看着,仿佛也拿不准主意到底该怎么办。 郝临江一声怒喝:“章楚!你和那个丫头把床推过来,跟我走!快!” 被叫做章楚的男子慌忙点了点头,和那小护士相互搀扶着站稳,一人在前,一人在后,推着郝湘儿的病床走到门边。 “走前面!上直升机!” 那章楚脸色看着尚且镇定,一双腿却已经抖如筛糠。与其说是他手推着床走,倒不如说是他倚着床才能站住:“可、可是……先生,我、我不会开飞机。” 郝临江脸颊的肌肉狠狠一抽,双眼迸出几乎能吃人的光:“你说什么!” “我、我之前……是、是骗先生的,我、我、我其实只坐过副驾驶,没、没、没开过飞机!” 郝临江喉咙间的喘息急剧得如同急速拉动的风箱,叶晴见他猛然把手枪从自己太阳穴拿开,枪口对准章楚,尖声喊道:“我会开!” 郝临江和那章楚都是一愣,叶晴飞快地道:“你不能杀他,杀了他就没人照看郝湘儿的状况,那个护士你可以把她放掉,我和章楚抬床。上飞机后,我来开,章楚照顾你女儿!” 豆大的汗珠顺着郝临江耳鬓滚落,显然章楚不会开飞机的事对他的打击很大。叶晴的安排是否可行,他心里也直在打鼓。郝临江瞪着一双眼,那目光残戾如刀,缓缓从章楚身上挪开,复又看向叶晴,几乎没有任何颜色的唇微微抖着:“你会开?” “是,我会开!” “叶晴!”“小叶!”顾梓晟和黎睿几乎同时喊了出来。顾梓晟满脸胡茬,双眼熬得通红,身上尽管依旧是衬衫西裤的打扮,整个人看起来却好像连着加班半个月都没回过家似的,全然不复从前清贵骄矜的商界巨子模样。那张在叶晴记忆里俊美得让人不敢正视的容颜,此时因为焦急和恐惧微微扭曲,他紧皱着眉大声喊道:“郝临江,我跟她交换!” 郝临江灰白的眉毛一挑:“你会开飞机?” 顾梓晟脸上的神情痛悔又不甘,如同一个被母亲无情抛下的孩子,双眼直直望着叶晴的方向,嘴角紧紧抿着说不出话来。 黎睿在一旁立刻接道:“我们这边有人会!”一边说着,一边朝后面招手,几个男人荷枪实弹,站出来一排。 郝临江眉头压低,神情也比顾梓晟好不到哪儿去。如果顾梓晟能开,那自然再好不过。毕竟叶晴可是警方的人,让叶晴去驾驶飞机,无异于把自己和女儿的命交到敌人手上。他实在不愿意冒这个险,但相比较换做其他警察,叶晴总比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要好控制一些。两害相权取其轻,再者,时间上也容不得他迟疑下去,所以他再次把枪口对准叶晴的太阳穴:“走!” “我替她。”蓝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大门的位置,双手高举,神色坦然,“我会开。” 郝临江眼睛一亮,随即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你这个傻小子!为了这个女人,你把几十号兄弟的命搭进去,害了湘儿,害了你自己的亲妹子,现在还要顶替这个女人送死!我过去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痴情种子!” 没有人知道蓝斯是怎么进来的。正门内外已经被武警团团围住,刚刚叶晴和那两个男人从侧门溜进来后,黎睿又派了几个人到那边防守。蓝斯的出现,几乎在所有人意料之外,没有黎睿的命令,其中一组小队的成员自动把枪口对准他。 蓝斯扫了一眼顾梓晟的方向,复又看向郝临江:“义父,让我开,总比让她开安全得多。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害您。” “你害得我还不够惨吗!”郝临江怒斥。 “义父,我早跟您说过,我们的钱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做这种生意,您说再做这最后一次就收手,您说KL心太大,妄想吃掉咱们所有的货,我答应帮您把他解决掉。但是您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收手吧。湘儿能跟KL搭上线,完全是因为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拿她当饵,引KL上钩,也不过是想黑吃黑,吞掉他手里的资源,一批货两手卖,同时还联系上M国的买家……” “蓝斯,你翅膀硬了。”郝临江冷笑,“都懂得回过头来对我指手画脚了。你不要忘了,没有我,你九岁那年就饿死街头了!” “我没有忘。”蓝斯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直很平静,“正因为我没有忘,所以我回来,帮您最后一次。” 郝临江拿枪口点了点叶晴的太阳穴,眼神讥诮:“你回来是为了救这女人吧!” “随便您怎么想。”蓝斯看了一眼郝临江的身后,“义父,拖得越久,您越危险。我跟她的事,是我当初没听进您的劝,连累了大家,可是不管怎么样,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您的事。” 郝临江瞪着他看了良久,一咬牙:“好!你走前面!” 蓝斯的目光淡淡掠过他夹在臂弯里的叶晴,郝临江哂笑:“到外面院子我就放了她!放心!多一人多个累赘,我还没那么傻,拎个定时炸弹在身边!” 蓝斯点了点头,转身朝外面的庭院走去。 郝临江侧过身扫视一圈,黎睿抬起手示意:“所有人原地待命。” 章楚和那小护士一前一后,推拉着护理床跟在蓝斯身后,郝临江拖着叶晴,始终侧面对着黎睿等人,走得最慢。 在蓝斯的帮忙下,护理床终于顺利抬进机舱,蓝斯站在驾驶舱旁,看着郝临江掼着叶晴,走到自己身边。黎睿和顾梓晟不敢追得太紧,走到大门边就不再走动,两人均目光灼灼看着这边。 蓝斯朝顾梓晟微微一笑,垂放在大腿边的左手飞快做了个动作。顾梓晟目光沉沉,下颌微微一点。黎睿也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知道他跟顾梓晟之间已经有了默契,所以佯装没有看到,以免被郝临江看出破绽。 那小护士瑟瑟发抖,委在章楚身边,章楚依旧那副怕得要死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先、先生,您、您要不先把小李放了吧。” 郝临江已经拽着叶晴走到机舱旁边,见状微微一笑:“不行。” “可可可是,您、您刚才说……” “此一时,彼一时。”郝临江缓缓地道,“那时说的是她开飞机,现在我干儿子来了,不能带她,我总得多个人质,警方才有所忌惮啊!” 那小护士一听这话,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郝临江,被他一枪子爆了头。 “义父,上来再说吧。” “好,好。”郝临江笑着连道两声好,原本对准叶晴太阳穴的手枪缓缓放下来,眼看手垂到半空,突然又快速扬起,对准叶晴颈侧就扣动扳机。蓝斯一双眼就从没离了郝临江的右手,早在他手又往起抬的时候就一步冲上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向外扳。 空旷的庭院里,一声枪响打破了夜空的宁静。郝临江一只手越过叶晴的脖颈,将人紧紧扣在自己怀里,右手食指接连扣动两次扳机,又是两声枪响。 那小护士吓得连声惊叫,章楚一反之前的胆小怯懦,扛起小护士就往黎睿的方向跑。黎睿和顾梓晟在蓝斯动手那一刻,几乎是肩并肩地朝这边直冲过来。 叶晴被郝临江勒住脖子,几乎窒息,那一声枪响却让她骤然清醒过来,抬脚狠狠一跺郝临江的左脚,向下弓着身体,就要从郝临江怀里松脱出来。 郝临江到底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哪里架得住叶晴和蓝斯两个人的力气,不多时就松了手。叶晴身体失去平衡,直朝地上摔了过去。郝临江见状,左手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把刀子,扬手就往叶晴背心扎去。蓝斯看到时已经来不及抢夺,只能虚手艺抓,手掌紧紧攥住刀刃,鲜血立刻顺着他的指缝冒了出来。 叶晴摔倒后就地一滚,躲了开去,顾梓晟和黎睿一左一右,抓住郝临江手臂,制得他动弹不得。哪知郝临江一声大吼,手里的枪再次开火,一连三枪,径直打在蓝斯胸膛。黎睿想要夺枪早已经来不及。几人眼睁睁看着蓝斯胸前绽开朵朵血花,右手虚攥,鲜血淋漓,双目直直看着前方,笔直地跪了下去。 初时怔愣过去,叶晴连滚带爬到了蓝斯面前,肩膀顶住他的躯体,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摩挲着,拍打着,起初的声音很小,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蓝斯,蓝斯……”叫了两声,那声音逐渐变得尖锐,最后一声凄厉得几不敢闻:“蓝斯!” 黑蓝色的眼珠缓缓转动,最终对准叶晴的方向。叶晴见他嘴唇轻轻蠕动,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立刻点头安抚他:“你说,你说……我能听到。” 叶晴紧紧盯着他轻轻蠕动的唇,就见他说:叶宇,是我开枪,打死的。 叶晴睁大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疾速滚落:“你说什吗?” 蓝斯嘴角翘起一个微笑的弧度,双目紧锁住她的视线,但是从他逐渐扩散的眼瞳可以看出,其实他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照顾蓝岚……对不起…… 最后三个字,蓝斯没有说完。 可是叶晴看着他嘴唇的蠕动,知道他其实是想说“我爱你”三个字。 其实他完全不必说。那天清晨,在郝家的后院,他亲口对她允诺婚姻的时候;狂风暴雨那晚,他在船上恨不得一只手扼死她的时候;今天上午她醒过来后,他一语不发目送她离开的时候;还有刚刚,他明明没必要来,他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偏要代替她开飞机,偏要徒手攥住刺向她的尖刀,偏要为了她,跟自己的养父周旋、算计、甚至最后真起手来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他是爱她的。 沉重的头颅倚靠在她的肩膀,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压在她的心上。与她隔着布料相贴的身体,温热的濡湿,腥而甜的味道,弥漫在鼻端。叶晴紧紧环着他的肩膀,眼泪成串地落在两人的衣襟,落在他逐渐冰冷的身上。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飞机的盘旋声,郝临江恶意的大笑声,黎睿指挥下命令的声音,周围人来回走动的声音,以及,顾梓晟站在自己的身后,嘶哑唤着她名字的声音……她能听到所有的声音,可所有的声音都离她那么远。脑子茫茫然一片空白,如同落满大雪的江河,白雾茫茫,什么都辨不真切。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哭,是为蓝斯的死,是替蓝岚感到难过,还是替自己和叶宇感到不值。当蓝斯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应该是恨他的,他亲口承认开枪打死叶宇,他曾经对她做下那样让任何女人都无法原谅的龌龊事。可是在死亡面前,所有的爱恨嗔痴,所有的不甘和忿忿,都显得那么渺小。如果她要怨恨蓝斯当年开枪打死叶宇,那么蓝斯是不是也应该恨叶宇欺骗蓝岚的感情,背离Q集团所有人的利益?如果她因为蓝斯强迫她的事恨不得他即刻就去死,那她为了完成任务不择手段,骗得一个原本心高气傲的浪子对她亲口说出结婚的允诺,她是不是也该一死以谢天下,才能对得起蓝斯对她的一片情深? 而这个男人,最终真的为她而死。 叶晴张开眼,猝然看到天际明亮的天马座,爸爸,叶宇,我终于替你们完成了心愿,可是谁能告诉我,这样不计一切代价的筹谋和复仇,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顾梓晟曾经对她说,这个世上,本没有黑白好坏之分。再坏的人,也有亲人爱他;再好的人,也会做错事,也可能害死人。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从前在她的心里,蓝斯绝对算不上是个好人。可就是这样一个算不上好人的人,三番两次地救她,捧出一片真心来对她,最后还为救她送了命。而她这个应该代表正义一方的“好人”,除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连累无辜的人,到底还做了什么好事? 叶晴在顾梓晟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眼看着他们扶住蓝斯的尸体,放任他缓缓躺倒在地上,白茫茫一块布遮住他的脸,随后被两名武警抬了出去。 顾梓晟抱着她的手臂微微颤抖,看着她的眼血红一片,且隐隐含着水光。叶晴感觉到自己的腰腹被他手臂勒得发痛发麻,脸颊,嘴角落下一个又一个的轻吻。身上落下一件警服外套,叶晴任由他拥着走出这间院子,警车的鸣笛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步履匆匆,每个人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叶晴穿越过层层人群,坐进警车,曾经会让她感到无比心安的狭小空间,此刻却让她从骨子里涌起一股恶寒。叶晴缓缓脱掉身上那件警服,裹紧身上的针织外套,侧面靠着椅背,怔怔遥望车窗外B市的夜色。第二十六章 异国重逢 威尼斯秋日的午后,阳光明媚,微风拂面,古老的石桥上,两人紧紧相拥,人生再美,也不过这般风景了。 “叶晴,这个先扣在我这。局长已经特批你一个月的假期,我这里还能帮你再宽限半个月。你回去好好休息,或者出去旅旅游……”黎睿晃了晃手里那封辞职信,继续苦口婆心地游说着。 “我已经休息得很好了。”叶晴面容平静,脸色看起来仍旧有些苍白,但是经过半个月的休养,身上的伤几乎已经痊愈。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大大方方穿着警服从家里出来,堂堂正正地走入警局;也是最后一次,穿着这身警服,以市刑警大队队员的身份与黎睿对话。 黎睿仍旧不甘心:“小叶,你这次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侦破了这么大的案子……” “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叶晴淡淡地打断。 “可是所有最重要的线索都在那条琥珀项链里!” “但是也只有一半。” 黎睿深吸一口气:“一半也很不容易了。章楚这些天正在研究郝临江家里那些蝴蝶标本,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小叶,不要逞一时之气。” 叶晴平静直视着他的双眼:“你觉得我是?” “不是逞一时之气,为什么要那样对顾梓晟。”黎睿几乎要抓狂了,被局长施压务必要留下这个倔丫头已经够让他头疼的了,现在还要撇开各种不自在为曾经的情敌说好话,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当刑警除了不惜命,还得做这么多不要脸的事。黎睿长叹一声,和缓了口气说:“你在医院住着那些天,我看顾梓晟天天都去看你,有几次我晚上过去,他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听护士说,一坐就是一宿,几乎就没见他阖过眼。小叶,就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能看出来,他这次对你是认真的。” 黎睿见叶晴不讲话,觉得她应该是有所松动了,便又一连串地解释道:“你也知道,咱们局里有郝临江那边的眼线,所以陈局请顾梓晟帮忙的事,只有他们俩本人,还有我知道。之前我没跟你透底,说他只管帮忙引荐,其他一律不管,一方面是因为这也算是高度机密,另一方面,是顾梓晟也跟我说,为了你的安全,很多事还是不让你知道的好。小叶,我们都是为了你好。顾梓晟这个人,不管外界怎么传,就我跟他接触的这么几回,我能看出来,他其实是个重情重义,也重承诺的人。当初他之所以答应陈局会全面配合,必要时候还把顾氏扯进去,是因为当初跟叶宇一拨进入Q集团执行任务的人,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好哥们儿,他死的……很惨,因为当年郝临江把他交给了A国的人。”黎睿斟酌着词语说,“那个人家里只有他这么一个孩子,他父亲知道这件事的当晚就中风了,他母亲身体常年不好,这么多年都是顾梓晟在照顾。陈局跟顾梓晟他父亲有点交情,年前经人介绍,跟他谈了这件事。顾梓晟答应了,也真的做到了。” 黎睿又拉拉杂杂说了许多,大多是跟这次任务相关的细节,且都是叶晴从前不知道的。比如顾梓晟当初之所以答应与郝临江合作收购南栅那块地,本身就是与警方协商后,精心布下的一个局。她把项链偷运出郝宅那一晚,顾梓晟后来并没有在郝宅过夜,而是连夜驱车赶回市里,天快亮时又赶回去,还有第二天一早急匆匆地离开,都是因为Kevin Lee在捣鬼,顾梓晟一方面要作为顾氏企业的老板出面应对,另一方面又要顾忌不能因此而让郝临江有所怀疑。至于郝临江那边,蓝斯死的那天晚上,警方趁郝临江与Z国军火贩子进行交易时,把人逮个正着,Z国此次派过来的人也被武警人员一枪击毙。郝临江狗急跳墙,为了跟警方谈判,才派人把叶晴押过来作为谈条件的筹码。可能如果不是交易失败,郝临江原本是打算按照当年对待顾梓晟好友的方式对待叶晴的,不自己沾手,又能把人处理得干干净净。 直到黎睿把人一路送到警局门口,叶晴才说了一句:“我要走了。” 黎睿惊了一跳:“走?”眼看着顾梓晟站在不远处,连忙跟人打手势,示意他别再傻站着,赶紧过来:“走去哪儿?” “还没想好。”叶晴看到他手上的小动作,也感觉到身后有人在靠近,却佯装没有任何觉察:“就想四处走走。” 黎睿苦着一张脸:“那一个半月之内还回得来吗?” 叶晴微微一笑:“黎睿,这身警服就给我留个纪念吧。” 黎睿神色一正,看着她的眼问:“你是认真的?” 叶晴微笑地看着他:“黎睿,这几年多亏了你的教导和照顾。我的心愿已经完成了,对我父亲,对叶宇,我心里已经完全放下了。只不过我确实没办法再在这个行业继续下去,勉强坚持,也不一定能做得好。你曾经不也说过,其实我不是做警察的料。” 几年前,黎睿就说,她的性格太决然,凡事非黑即白,没有中间地带,也不懂得迂回,既不给别人回旋的余地,也不给自己留转身的机会。曾经她不明白这样的性格做警察有什么不好,可是后来顾梓晟也说过类似的话,经历了这么多,这些天她自己一个人也想了很多。依旧有很多事没有想明白,唯有一点她能确定,她已经没办法面对穿着警服的自己了。 黎睿听她这样说,嘴角的笑有些苦涩:“小叶,你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 叶晴没有接他这句话,转而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恐怕还要麻烦你,帮忙照看下我爸妈和叶宇。” 黎睿点点头:“你尽管放心。” 叶晴朝他摆了摆手,转身下了楼梯:“黎睿,自己多保重。” 黎睿见她走得决然,说话的时候头也不回,那背影竟是从未有过的释然和洒脱,心里酸楚,脱口朗声道:“你也是!叶晴,别走太久!早点回来!” 顾梓晟手插着兜站在原地,从头至尾都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追上去。 黎睿忍不住责备:“你当初那雷厉风行的劲头哪儿去了!” 顾梓晟扯了扯嘴角:“她刚刚那样说,就相当于是跟我告别了。” “这你也听得出来?” “她不想跟我讲话,所以才用这样的方式说。” “你……”黎睿深吸一口气,才问,“顾梓晟,你是打算放弃叶晴了吗?” 顾梓晟微微一笑,黎睿看得一怔,第一次发现,这两个人微笑的神情如出一辙,淡淡的,仿佛不经意间,却别有一番骄矜自持。 黎睿看得烦躁,心里那股酸溜溜的味道一路蔓延到口腔,忍不住又问了遍:“你倒是说话啊。你要是说放弃,我……” “我们两个需要的只是时间。”顾梓晟轻巧截断他即将出口的宣誓,瞥了他一眼,神情倨傲,“案子结了,你跟着老陈一路加官进爵,好好当你的大队长,娶个媳妇儿好过年。” 说完,顾梓晟也跟叶晴一样,摆了摆手,转身就走。 S市秋雨频繁,雨丝缠绵,看似轻轻浅浅,却携来一阵萧索之意。黎睿被他一句话堵得脸色发青,看着这两个人先后离开,仿佛一个赛一个的潇洒,只有他前瞻后顾,踌躇犹豫,最后还被人丢在原地。 S市南浦机场,叶晴拖着小巧的行李箱,在候机厅寻了个清净的角落坐下来,拿出一本书,边看边打发时间。 手机铃声响起,看到屏幕上显示着蓝岚的名字,叶晴微笑着接起来:“喂,身体好些了吗?” “嗯,基本没什么大问题了。”蓝岚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叶晴姐姐,我听说你要走,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我……哥哥的事,我从来都没有怪你的,叶晴姐姐……” “我已经在机场了。”叶晴微笑着说。 “可是,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啊!” “什么事?” “前几天蝴蝶生病,我带它去宠物医院,结果大夫给它做X光扫描时发现它肚子里有一个阴影。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肿块,那个大夫也说建议做手术。后来,后来把它肚子划开,才发现根本不是什么肿块,是一个琥珀项坠!” 叶晴心念一动,嘴角扬起一抹浅笑:“我说个号码,你记一下。待会儿挂了电话,你拨这个号,就说是我让你打的,Q集团的案子有重要线索,让他亲自带人到凤山。” 蓝岚乖巧地记下号码,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叶晴姐姐,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叶宇不在了,哥哥也不在了,我,我在这边也不认识什么人……” 叶晴微仰起脸,轻轻吸了口气,强忍住掉泪的冲动,轻声说:“蓝岚,蓝斯的事,我一直欠你一声对不起……” “你不要这样说,当年叶宇的死,我哥哥也有责任,尽管是郝湘儿下的命令,但是最后一枪其实是哥哥打的。他恨叶宇欺骗了我,欺骗了大家。那时哥哥一直把叶宇当亲弟弟看待……”蓝岚边哭边飞快地解释道。 “蓝岚,蓝岚,”叶晴放柔语调,轻声安抚她,“都过去了。无论当时是谁开的枪,都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 “蓝斯已经死了。而且他救了我不止一次,最后还因为我送了命。”叶晴边说,边微笑着落下泪来,“你不要再两边为难了。无论是叶宇,还是蓝斯,他们两个一定都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地生活。” 电话那端只余蓝岚低低的啜泣声。 叶晴继续轻声说道:“我只是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注意保重身体。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看叶宇、还有蓝斯,还有我的父母。好吗?” 蓝岚边哭着,边大声答应:“好,好。叶晴姐姐,你也要自己保重。” “嗯。” 广播里传来轻柔的女声,提醒旅客登机。叶晴挂断电话,打开电话簿,指尖轻轻描摹着排在第一位的那个名字,终究没有摁下通话键。手机关机,放入随身的背包,叶晴拖着行李箱,缓步走向登机口。 不远处的候机大厅里,顾梓晟身着深色的休闲服,一手握着手机,目送那道窈窕的白色身影,一步一步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自己的视野。 一年后,水城威尼斯。 叶晴身着一条色彩明艳的弗朗明哥长裙,另一手擎着阳伞,挎着大大的背包,在船夫的搀扶下,迈上一艘小船。 贡多拉是威尼斯当地颇具特色的小舟,来到威尼斯的人,都愿意花上几个钱,坐着这种船绕着城走上那么一圈。船分大小,叶晴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就选择了方便情侣搭乘的小号轻舟。日光晴好,水波潋滟,小舟顺着水流蜿蜒而下,遥遥望见一座拱桥。一旁掌舵的船夫含混说了句“Ponte dei Sospiri”,叶晴来之前做过一些功课,手里又拿着宾馆免费提供的旅游小地图,知道船夫说的正是不远处这座拱桥的名字:叹息桥。 相传如果一对恋人在这座桥下接吻,他们的感情便会天长地久。回想起前一晚同个旅馆那对中国情侣的介绍,叶晴不禁莞尔一笑。大概深陷在热恋中的人,都会抱有这样的希望吧。 水流两边高楼林立,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水汽,以及烤面包的香气,叶晴扶着帽檐,从座位上站起来。很快地,便离拱桥近了。遥遥望见迎面驶来一艘贡多拉,叶晴扫了眼周遭的水域,应该能容下两艘同样大小的船擦肩而过。船头也站了一人,远远看去,那人长身玉立,身材挺拔,一身黑衣黑裤,站在那里的姿势隐隐有些眼熟。 两艘船越来越近,刚好到桥下彼此交错,桥下光线昏暗,粼粼的水波映照在人的脸上。惊鸿一瞥间,叶晴已经看清那人的长相,眉目如画,神态冷峻,唯独那双自始至终盯着叶晴的眼睛,含着淡淡笑意,不是顾梓晟又是谁? 怔怔望着他离自己远去的身影,直到小舟绕了一圈,双脚重新站在陆地上,叶晴都没有回过神来。沿着古老的石阶拾步而上,手机响了许久,叶晴茫茫然从背包里拿出手机,上面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叶晴迟疑着接起电话,熟悉的男性嗓音在听筒里响起:“不等等我吗?” 叶晴整个人僵在原地,就听电话那头的人又说:“想我吗?” 手机听筒里的声音与身后传来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叶晴缓缓转过身,就见顾梓晟浅笑吟吟站在自己面前。叶晴愣呆呆地回不过神,脱口便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走得太久,我再不追来,恐怕你就把我忘了。” “你怎么知道……” 顾梓晟微微一笑:“有心的话,自然就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