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梓晟“嗯”了一声,不知从哪儿摸了根香烟出来,和蓝斯一人一根,点燃了夹在指间:“你和蓝小姐慢一点,我在这边等你。” 蓝斯薄唇微张,吐出一口淡蓝色的烟雾。穿和服吸烟的样子比平时更添两分落拓,微眯起眼朝两人打个手势:“跟顾老板聊两句,稍后过去找你们。” 蓝岚轻声道了句:“哥哥,很晚了,少抽点烟。”大概知道说也是白说,所以嘱咐完这句,就率先领路沿着草地上的小径朝前走去。 山里的夜晚尚且有些寒意,叶晴紧了紧上身的白色小套装,踮起脚尖朝远处张望:“那边是温泉?” “是呀。”蓝岚回眸一笑,柔和的夜色里,面部轮廓愈显清隽若水:“我那间房间是可以通到独立的小间温泉的,叶小姐若是不习惯泡露天的这种,今晚可以和我一起住。” 叶晴的目光在她微露银色的衣领处稍作逗留,轻声婉拒:“这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我那间房有张大床,我习惯睡榻榻米。叶小姐可以睡床。中间有屏风隔开的。” “那间房平时也有其他人睡?”叶晴好奇地问。 蓝岚微微低头,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在忍笑:“有时……哥哥会去大床上睡。” “啊?”叶晴傻眼。 “欸!”蓝岚也跟着睁圆了眼,连连摆手:“叶小姐你不要误会,我和哥哥……其实是哥哥有时会做噩梦,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去我的房间。不过都是他睡大床,我睡屏风另一边的地上。” 叶晴被她逗笑了:“你哥哥那样的人也会做噩梦?” 蓝岚低垂下眼帘,双手轻轻扯着和服上的蝴蝶结装饰:“其实哥哥这些年吃了许多苦,我不仅半点忙都帮不上,还总是拖他的后腿。” “你的中文说得很好。”叶晴微笑,“你来中国以前学过中文?” “谢谢,是来这边之后才学的。”蓝岚的笑容有些羞涩:“我刚来这边的时候,因为语言不通,闹了许多笑话。后来还是……” “还是什吗?”对方的话与笑容一同戛然而止,叶晴直觉地反应,她即将要说的事或许跟自己的大胆猜测息息相关。 “还是……有人非常耐心地教我,教我数偏旁部首的比划来查字典,我才慢慢学好中文的。”两个人站在温泉前的一片草坪上,朦胧的月色下,蓝岚的侧脸看起来格外忧郁,叶晴甚至怀疑自己看到她眼睛里涌动的薄淡水光。 “那个人是蓝斯?” 蓝岚轻轻摇首,一只手轻轻放在心口的位置,做出防卫的手势:“他已经不在了。” 叶晴觉得自己的心跳猛然快了起来,胸口仿佛挨了一记闷锤,每一下的心跳,都被放大、变缓,却一下比一下更加钝重的疼:“是吗?” “嗯。”蓝岚仿佛想起了什么,转过脸朝她柔柔一笑:“我第一次见到叶小姐,就觉得非常眼熟。刚才想起来,叶小姐,其实长得很像他的恋人。” 叶晴皱起眉心:“你们两个不是恋人关系?” “我对他,是有爱的感觉。”蓝岚慢慢地说,“他对我也很好。不过我一直都知道,在他心里,有个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的女人,我曾经看到他怀表里的照片。那个女孩子,和叶小姐长得非常相像。” 听到“怀表”两个字的时候,叶晴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却还能用理智操控自己的思维,她听到自己轻声地问:“这么神奇?能给我看一眼那张照片吗?” “我也很想多保留一些他的东西,不过那只怀表,在他死的时候被一枪打烂了。” 许久,两个人都没有再讲话。 最先回过神的人是蓝岚,她转过脸,惊讶地发现身边这个年轻精干的女孩儿脸色苍白,眼角挂着一滴并不明显的泪滴。 “叶小姐?”蓝岚轻轻推了下她的胳膊,“你怎么哭了?” 叶晴转过脸,眼底的苦涩和恨意千转万转,瞬间化作一抹无奈,转过脸来直视着她:“如果你讲的事都是真的,我很为你和那个人惋惜。他应该还很年轻吧。” “我不知道他具体的年龄。不过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岁。他说,他的生日在七月底的一个雨天。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雨字呢。” 叶晴想起叶宇还在上小学时,有一天放学跑回家,红着眼圈扯着自己的袖子抱怨:“姐,我要改名字。人家都说叶雨好像女孩子的名字。姐,你去跟爸说,我想改名字,不叫叶雨,哪怕是同音的‘宇’也比那个雨水的雨字强啊!” 她记得叶宇为了这件事整整拗了父母三年,直到临近小学毕业,父亲托人找了关系,把叶宇弄到城里的一所重点初中上学,户口也被迫迁到父亲朋友的家里,才勉强同意顺便在派出所给他改名为“叶宇”。 几年前叶宇为了执行卧底任务,改名为任夜雨,混进Q集团在蓝斯手下工作。叶宇执行任务的那段时间里,只跟叶晴见过两次面,第一次见面,是他临去执行任务的前一天,她记得当时他站在她大学宿舍楼下的高大槐树下,七月槐花落了他一肩的雪白,他穿着深蓝色的警服站在那儿,黝黑英俊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在她耳边激动地小声说:“姐,领导交给我一个特别重要的任务!特许我保留学籍,等完成任务再继续学业。姐,你等着,我马上就要给咱们叶家争光了!爸要是知道了,肯定为我高兴!” 叶宇虽然比她小了一岁,但是两人是同一天上的小学,从小学一路到高中,一共跳了三次级,到头来反倒比她这个姐姐先上的大学。叶晴知道,个中原因不单是叶宇比她聪明,更因为他知道父亲离世后,家里的负担重,他想为家里省钱,又不愿意让母亲和她担心,所以才特别用功读书。或许其他跳级的孩子真的是因为天赋过人,只有她的弟弟,靠的是比常人多付出几倍的辛勤汗水。 考上警校后,叶宇不分白天黑夜地刻苦训练,每逢寒暑假,也是一个人三份工,努力为家里减轻负担。两人的学校在同一所城市,每逢周末,叶宇都会带着一大包好吃的来学校看她。叶晴后来曾经无数次地回忆,可是所有的回忆里,甚至从小学开始,都是叶宇这个做弟弟的反过来照顾她,从小他就很乖地叫她“姐”,可实际上两人的相处模式,更像兄妹,像挚友,她这个姐姐却没有半点“姐姐”的样子。每当她为此内疚、心疼的时候,叶宇总会扶着她的手臂让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说:“因为姐是女孩子啊,我是咱们家的男子汉,爸不在了,就由我来照顾姐和妈妈。”考上大学后,叶宇最常对她说的一句话就是,“姐,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和妈妈过上好日子的,我一定会给咱们叶家争光!” 叶宇执行任务期间,家里只剩下叶晴和母亲。为了保证任务的机密性,叶宇甚至连通电话、连封信都没有。一年多的时间,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叶宇,是他被那帮人乱枪击毙,全身上下一共中了十一枪,当时她和母亲一起走到停尸房。母亲还没进门,就已经哭晕过去。而她推开旁边想要搀扶她的警局人员,一步一步地走进那个冰冷阴森如同地狱的房间,掀开白布,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细数清楚他身上的每一个弹孔。 最后警局负责接待的人把叶宇的遗物交还给她时,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只被一枪打穿的老式怀表。那是在她和叶宇还在上小学六年级时,父亲因公殉职,留给她和叶宇唯一的遗物。当年,是母亲把怀表亲手戴在叶宇的脖子上;而那一天,是她,亲手从别人手里接过作为叶宇遗物的这块怀表。她清楚地记得,叶宇左手的手背中央,也有一个弹孔。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是如何留下的。他当时已经身中数枪,可是还能保持清醒,伸出手来挡在放怀表的口袋。却没想到,那些人下一次开枪瞄准的位置,就是那个地方。 那只怀表,被她连同其他几样东西,一齐放在母亲的墓里。连同叶宇和母亲的死亡,一同永远地掩埋在地下。即便那里面贴照片的那一边没有被毁,也永远不会有人看到上面的那张照片,那是她十七岁时的一张大头照。 蓝岚见她脸上的沉痛不似作伪,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我没有骗你。”第六章 往时往事 在我们国家有个说法,叫做“逢魔时刻”,意思就是说,当你遇到特定的那个人,从那一刻起,这一世你的心都不再是自由的,那个时刻就叫做“逢魔”。 蓝斯的突然出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蓝岚更是被他吓得倏地松开叶晴的手,两条手臂倒缚在身后,双眼睁得大大的看他,好像一个不小心犯了大错的孩子。也不知道两人在那边的空地谈了些什么,蓝斯再次出现在叶晴面前时,脸色并不怎么好看,扯住蓝岚的衣领,几乎是用拎的,拖起人就走。 蓝岚一只手扶住蓝斯的胸膛,匆忙转头看向叶晴的方向,小声用日语说了几句什么。 叶晴一句日语都听不懂,早先黎睿给她的资料里,明明白白写着,蓝斯虽然是中日意三国混血,却是一句外语都不会讲的,所以她也就没有做这方面的准备。此时看这兄妹二人的表情,蓝斯尽管从头至尾一句日文都没说,分明能听懂蓝岚的话。叶晴暗恼黎睿信息储备不过关,在一边心急火燎地干熬,面上却要做出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一边还故意踮起脚尖张望着远方,仿佛在奇怪顾梓晟怎么没跟着一起过来。 “他说在那边等你。”蓝斯没好气地冷冷甩了句,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我妹妹说你今晚要睡我平时睡的那张大床。怎么样,你是要跟我妹一起住,还是去找顾梓晟?” 这可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叶晴腹诽,面上却要做出茫然不安的样子,看看目露恳切的蓝岚,又望向小径的尽头,咬了咬唇说:“那……蓝岚你等一等我,我去跟顾总说一声。” 蓝斯嘲讽地撇了撇嘴:“你晚上要睡哪间,还需要跟他报备?” 叶晴难堪地微垂下颌:“我现在是顾总的特助,他是我的上司,这地方又是他带我来的……” 蓝岚在旁边轻声地埋怨:“哥哥,你不要那么凶……会吓到叶小姐的。” 蓝斯危险地一眯眼:“我什么时候很凶了?” 蓝岚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挣脱开他的手臂,走上前扶住叶晴:“叶小姐,夜里山路不好走,我陪你一起过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叶晴在她手背轻摁了下:“你哥看起来心情不大好的样子,你还是去跟他聊会儿吧。” 时间已至深夜,山里的风愈发寒凉,叶晴双臂环着自己,慢慢沿着小径走到来时的小空地。顾梓晟背对着她站在一棵高大的凤凰树下,和她第一次在医院见他时一样,深色西装脱下来,随意地挂在臂弯,衬衫袖子挽到手肘的位置,即便这样随性地穿着,也让人觉得他风度卓然,他站立时背脊总挺得很直,就像他坐着时也总一副正襟危坐的架势,矜持漠然,与蓝斯站坐皆是懒洋洋的落拓样子截然不同。 他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燃到一半的香烟,烟灰已经积攒了很长,却一直没有脱落,微小的红色火圈已经燃到接近手指的位置,他本人却仿佛浑然未觉。不知道是想什么入了神,就那样不动如山地站在树前。 叶晴想起小时父亲也经常这样,指间夹一根半燃的香烟,眉头紧攒坐在桌前想案子的事,不由轻声说了句:“小心烧手。” 顾梓晟的手指微微一颤,积了有寸长的烟灰无声地飘落在翠绿草坪。他没有转身,而是沉声地唤她:“你过来。” 叶晴直觉此刻的顾梓晟与平时有许多的不同,定在原地不肯动:“很晚了。明天还要早起开车回城里,你也睡吧。” “你今晚要跟那个日本女人一个房间?” 叶晴不意外他会猜到这点,轻声回答:“是。” 顾梓晟背对着她点点头,意外地好说话:“自己留点儿神。” “你也是。”叶晴说完这句,转身又往温泉的方向去了。 身后,始终背对着他的顾梓晟缓缓转过身,吸了一口烟,嘴角勾起一抹难解的笑。目光灼灼望着那道白色的窈窕身影,薄唇微启,将那两个字在唇齿之间慢慢咀嚼:“叶晴……” 拉开推拉门,蓝斯率先一步走了进去,摸到墙壁上的开关,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小心脚下。” 叶晴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话,穿着单鞋的脚背突然触到某种毛茸茸的东西,低头一看,脚下窝着一只通体纯黑的大猫,绿幽幽的圆瞳定定望着她,小嘴微张,长长叫了一声:“喵——” “啊!”叶晴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正好靠在蓝斯的胸膛。 男人朗声笑了出来,手臂顺其自然圈住她的腰:“你还真是胆子小。” 叶晴又羞又窘,想要挣开身后男人的怀抱:“不是……我刚刚突然看到它……” “它是蓝岚的宝贝。除非它自己想,蓝岚是不可能主动把它赶出去睡的。你要是怕猫,趁早换个房间。”蓝斯的力气和顾梓晟不相上下,光一条手臂就能把叶晴禁锢得动弹不得,还一边说话一边把她带离门口,向内走了几步路。 刚才在走廊走到一半,蓝岚说房间里没有新的盥洗用品了,得去楼下的储物间拿。尽管不愿意,叶晴也只能跟在蓝斯后面继续往房间方向走。想要顺利探查到Q集团内部秘辛,蓝斯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突破口。畏惧归畏惧,适当的沟通甚至是亲近都是不可避免的。尽管一路上都这样对自己进行心理疏导,当撞进蓝斯怀抱时,叶晴还是难以控制地全身僵硬。 身后的男人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拖着她走到屏风后面,强迫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捏起她的下颌问:“就那么怕我?” 两人的身后就是那张大床,叶晴觉得自己简直是只自动送进狼口的笨羊,肢体的僵硬以及后颈汗毛根根竖起的反应全然出自本能,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演:“你……放开!” “不是还没答应那家伙吗,怎么他吻你就可以,我碰一下都不行?” 下颌被他捏得隐隐作痛,叶晴连说话都有些吃力,双手无力地在他胸膛推挡:“不要……你胡说……” 蓝斯冷笑着将唇贴过来:“我胡说?那天在‘乱世’停车场,你没跟他吻得难分难舍?” “你!”叶晴“震惊”地睁圆了眼,脸上随即渐渐浮现委屈的神情:“那是他强……”叶晴没说完,就难堪地咬住唇。有时话说一半,反而比完整说出来效果要好。 “哥哥!”蓝岚拎着藤编的小篮子站在门口,应该是透过屏风看到两人的身影:“哥哥,叶小姐。” 叶晴惊慌地看向房门的方向, 故作吃力地捶打着男人的胸膛,小声说:“你快松开我呀!” 蓝斯吊儿郎当地撇嘴一笑,揽住她的头,在她唇上重重啄了一下:“慌什么!”旋即把人松开,大大咧咧拉着她的手转过屏风:“叫什么,这不在这儿吗。” 蓝岚应该是看到了什么,撇开小脑袋低垂着头:“很晚了,哥哥先回吧。刚刚在楼梯口遇到顾先生,他说明天要早起,我们大家一起吃个早饭。” 叶晴借机从他掌中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走到蓝岚身边帮她拿东西:“我来吧。” 蓝斯以拇指轻轻擦过自己的唇,介于蓝黑之间的眼珠含笑瞥着她的侧脸,踩着木屐慢腾腾地从叶晴身边擦身而过,嗓音与之前在屏风内侧一般暗哑:“晚安。” 叶晴轻轻颔首,没有搭腔。 蓝岚拉上房门,有些担忧地拉住她的手:“我哥刚刚没对你做什么失礼的事吧?” 叶晴轻轻摇头,脑子里完全在盘算着另一件事,拎起手里的小篮子说:“东西都在这里边吧,我先去洗澡。” 坐在注满了温泉的池子里,叶晴从脱下来的小西服内侧摸出手机,登陆邮箱,发了一封简短的邮件,收件人那里显示的是“弟弟”,其实真正的收件人正是这次卧底行动的第一负责人,也就是她的顶头上司——黎睿。 信件的内容在旁人看来也没什么不妥,仿佛就是普通的问候和闲聊:我在S市一切安好,放心吧。对了,你以前是不是提过要送我一枚蝴蝶形的发簪? S市警局某间办公室里,黎睿坐在电脑前,手指间转着一支签字笔,凝眉看着电脑屏幕上的那行黑字,蝴蝶发簪?他倒是记得,几年前叶宇执行任务时,发回给警局联系人的最后一条短信,只有一个拼音,hudie。 这之后不到三天,叶宇就出了事。事后警局内部涉及此案的几个人员全都参与进来,但是没人能够破译叶宇这条信息的确切意思。这件事自然叶晴也是知道的。她发这封邮件的意思,难道是说在什么地方发现了蝴蝶形状的首饰? 想了想,黎睿在打开的空白邮件那里写下一句:是。姐你要是喜欢,等这次回国我就给你带回去。 尽管只是寥寥数语,黎睿还是将邮件反复检查了三遍,才摁下发送的摁钮。 这边叶晴收到回复,很快将两份邮件彻底删除,简单洗了个脸,踩着水池里的木质楼梯上去,换上一件崭新的浴衣,收拾好池边的东西才走出去。 房间的地上,蓝岚已经躺了下来,听到叶晴的脚步声,睁开眼微笑着问:“洗得还好吗?”大概是怕叶晴不习惯与人共浴,她今晚体贴地选择在浴室淋浴,把泡温泉的小隔间留给叶晴。此时已经换上一件圆领的碎花布裙。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柔和的橘色壁灯,仰面而躺的女孩儿看起来平静而荏弱,好像是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女一般。 叶晴的目光飞快掠过她脖颈上的银色丝线,没仔细考虑就脱口而出一句话:“蓝岚你今年多大?” “22岁。”蓝岚轻声答道:“哥哥比我大了6岁。叶小姐你呢?” “别叫我叶小姐了,就叫我名字吧。”叶晴在她身边的毯子坐下来,取过毛巾擦拭着发尾的水珠:“我今年24岁。” “叶晴。”蓝岚微笑着看她,“谢谢你答应跟我一个房间睡。” “这有什么,本来我也想试试凤山的温泉,你一说你房间的温泉不是露天的,当时我就心动啦。”叶晴轻快地说。 “床单我刚刚帮你换过了,你放心睡吧。”蓝岚轻轻拉住她的手:“我哥那个人就是嘴巴坏,其实他人很好的。他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想要追求你。” “我们才见过几面,他哪儿就那么快喜欢我了。”叶晴虽然有意跟蓝岚套话,这句话说得倒是出自真心。她又不是长得多漂亮,要说蓝斯想跟她上床,她或许还会相信三四分,可要说蓝斯是真心喜欢他……蓝斯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这几次接触下来,她还能看不清楚? “你不相信一见钟情?”蓝岚侧过脸来看她,神情看起来有些惊讶。 “不相信。”叶晴反问她:“那你相信吗?” 蓝岚握着她的手莞尔一笑,目光清澈得仿佛夜里山涧的清泉,涌动着淡淡的细碎泪光:“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心底就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就是他了。在我们国家有个说法,叫做‘逢魔时刻’,意思就是说,当你遇到特定的那个人,从那一刻起,这一世你的心都不再是自由的,那个时刻就叫做‘逢魔’。遇到任夜雨,就是我的逢魔时刻。” 也不知道是山间的夜晚太过静谧,还是这一整天的紧张工作让叶晴感到疲惫,蓝岚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甚至连她提到叶宇做卧底的名字,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过了许久,叶晴才恍然回神,垂着眼眸问:“我可以看看你脖子上挂的项坠吗?” 蓝岚坐起身,从衣服里拽出那个坠子,叶晴的目光倏地锐利起来,轻轻拈起在指尖:“好别致的蝴蝶……” 蓝岚的笑容既忧伤又羞涩:“是他出事前没多久买给我的。” 蝴蝶是暗银质地的,触角的位置镶着两点暗紫色的米粒珍珠,叶晴捏着蝴蝶的翅膀暗暗掂量这枚坠子的重量。大概是坠子本身太小太轻的缘故,这么捏着并不觉得有任何异常。仔细记住蝴蝶坠子的所有细节,叶晴松开手指,帮她把坠子塞回衣领:“好好留着,人不在了,好歹也算是个念想。” 蓝岚轻轻重复着:“念想。” “是啊。”叶晴站起身,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拂掉眼边的水渍:“不早了,晚安。”第七章 如履薄冰 顾梓晟说得对,既然她从一开始就打算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招数,那么她早已失去了全身而退的资格。 接下来的一周都在忙碌中度过。 从凤山回来的第二天,叶晴才知道自己被顾梓晟这个家伙耍了。因为第二天下午她就被拎到S市的一家酒店和顾梓晟一起做视察工作。那种每天定时定点在固定公司从早忙到晚的状况,完全源自她之前在昌华工作的惯性思维,以及顾梓晟故意配合她的想象制造出来的假象。第二天视察酒店,第三天飞到北京参与股东大会,第四天飞H港考察近半个月顾氏的进出口物流情况,第四天又飞回S市,跟着顾梓晟东一家西一家地参加会议、签署合同,附带短途旅游和吃喝玩乐。 叶晴恨得牙痒痒,但也只能是牙痒痒而已,因为这一整个礼拜下来,连周六日的轮休都搭上了,每天累得躺在床上沾枕就睡,第二天一早精力充沛地再跟那个男人并肩战斗。这种生活倒也不算煎熬,到第三天叶晴就已经完全适应了,仿佛又回到白天上课、晚上特训的学生时代,夜里也不再遭受梦魇的困扰。 唯一让她感到不满的是,这一整个礼拜都没能跟Q集团的任何人碰面,包括蓝斯兄妹在内。尽管她也知道这种事急不得,周三晚下班时,顾梓晟在电梯里提出一起用晚餐,被叶晴礼貌地拒绝了。电梯里依旧只有他们两人,顾梓晟一边松了松领带,一边问:“想去凤山?” 叶晴微微皱眉,半晌才“嗯”了一声。 顾梓晟解开西装扣子,脱下来挂在手臂:“想见蓝斯,还是蓝岚。” 叶晴皱着眉心冷声道:“工作时间您是我的上司,我有义务回答您任何工作范畴的疑问;下班时间,尤其你刚刚问到的是我的私事,我没必要回答你。” 顾梓晟风度翩翩地微一颔首:“说得有理。” 叶晴奇怪地瞥了他一眼,经过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她一点都不认为他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想法。这么快就赞同她,实在不是他顾梓晟的作风。 果然,电梯门打开,顾梓晟不慌不忙地经过她的身边,慢悠悠丢下一句:“那我想你也不会有时间参加明晚郝临江给她女儿举办的20岁生日party了。” 郝临江正是Q集团的董事长,也是他们此次卧底任务需要拿下的头号犯罪嫌疑人。叶晴两眼冒光,小步跑着跟在他身后,一路追到停车场。顾梓晟故意不等她,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叶晴脚下踩着两寸半的小细跟,追到顾梓晟的宾利车前,脚都崴了好几崴,气息倒还不算平稳。干脆脱下鞋子拎在手里,一只手拽住男人挂在臂弯的西装不松手:“我想去。” 顾梓晟臂弯一松,西装直朝地面滑落。叶晴狼狈地把西装抱在怀里,脚步一个踉跄,差点趴在车窗上。男人低沉微醇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冷冰冰的,又仿佛隐含笑意:“你说想去,我就要答应?” 叶晴猛地转身,凤眸迸发出急切的光:“你说过要帮我的!” 顾梓晟嘴角微勾,抱着手臂一派闲适:“你刚说不用我帮的。” “我那是……”她当时以为他又要介入她工作的事,毕竟是有求于人,叶晴只能软了口吻:“对不起,刚才在电梯里,是我误会了你的好意,我向你道歉。” 顾梓晟摸了摸下巴:“那……” 叶晴低下头,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他那张俊美面孔的得意表情,就会控制不住甩他一巴掌。扯住他衬衫的衣袖轻声说:“请你帮我这个忙。” 顾梓晟瞄着她悄悄抿紧的嘴角,还有额角隐约一跳一跳的青筋,知道自己再端下去,这丫头真能被自己逼急了。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眼前这只可是个在自己面前从不收敛利爪的小豹子。嘴角勾起的弧度明显有扩大的趋势,松开手臂,一只手掌包握住牵着自己衣袖的小手:“那今晚还要去凤山吗?” 郝临江女儿庆生,蓝斯肯定也会到场。那天临走前她跟蓝岚互留了联系方式,大不了她今晚跟她联系一下,让她明天也跟着蓝斯一起过去。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反正去趟凤山也挺费劲,能同时见到蓝斯兄妹和郝临江父女,怎么想都是一笔合算的买卖啊。叶晴的嘴角悄悄翘起,乖乖摇了摇头。 她那点小算计,如何逃得过顾梓晟的眼。不过现在这副乖乖巧巧的样子,倒也蛮讨喜的。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那稍后陪我一起吃饭?” 凡欲取之,必先予之。这点道理叶晴还是懂的。说白了就是从人家那边讨好处,自己多少也得给点甜头吧?叶晴目光流转,嘴角轻翘点了点头:“好啊。” 第二天下午,顾梓晟早早给她放了假。叶晴原本以为他是给自己时间回家打扮,没想到她前脚下楼,后脚这男人就跟了上来。黑色宾利车从地下停车场绕出来,停在公司门口的马路边:“上车。” 叶晴左右看看,摆了摆手:“不用了,那个……我得回家换身衣服。”顺便还得在附近找家商场卖彩妆的地方,帮她化个精致的妆容。 “上车。”半摇下的车窗内,男人戴着墨镜,薄唇微弯:“我也需要买衣服,刚好今天也让我看看我的特助眼光如何。” 叶晴硬着头皮坐进副驾驶座,摸着背包里钱包的薄厚。她平时身上也就装个一两百块,像今天这种特殊状况,她把从前的工资卡也带上了,可是也就两三千块的预算。跟顾梓晟一起逛街,这点钱明显不够用啊。 顾梓晟瞟了一眼,就看清楚她的小动作:“钱和卡收好,今天所有都由我买单。” “不用了。”在萧朗身边做了一年多,商场上的事她多少也有所了解。有些钱是不能省的,况且这也是为了顺利完成任务。尽管事后肯定不可能全额报销。 “就当犒劳你这些天陪我东奔西走。”顾梓晟利落地一打方向盘,车子走向一条岔路,“你来S市有一年吧,淮山路那边去过吗?” 叶晴轻轻颔首:“在昌华时陪萧副总的太太去过那边。”那边的衣服配饰均价格不菲,光一条非金非银、只是搭配衣服用的链子就要三千多块。那次是萧朗夫妇准备出席一个非常重要的商业晚会,到场的都是商界精英,不得不精心装扮。叶晴在一边陪着拎袋子拿衣服,还要顺便给出参考意见,故而对那几家店铺的衣饰价格印象深刻。 “看你的表情好像不是很喜欢那边的东西?”顾梓晟观察人的眼光很毒。 这方面倒没什么好隐瞒的,而且从两人相识至今,叶晴也习惯在他面前直言不讳:“那边东西都太贵了,而且贵得完全没道理。相比较而言,江滨路那边还好一些。” 虽然也贵,但至少是普通人也能企及的价格。偶尔赶上换季打折,还能淘到一些好货,花上几百块,能买到价值几千的品牌服装。尽管这样的价码对她来说,依旧不算便宜,可是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摆在那里,走出去好歹也是总经理特助一级的,穿太随便反而扎眼。 “这条路正好直通江滨路,你要是真喜欢,就先去那边。” 来S市这一年,几乎每个月都要陪萧夫人过去那边shopping,叶晴顿时安心不少:“好啊,那……先去江滨路吧。” 从试衣间出来,叶晴最终还是选择换上那件藕紫色的小礼服,另一件月白色的虽然更别致,款式也更新颖,但足足比她身上这件高出1000多块。掏钱的是顾梓晟,可她不想给人贪得无厌的印象,更不想欠他人情。顾梓晟能主动提出带她去参加这个宴会,她已经非常感激了,至于穿得漂亮与否,她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显然付钱的那位不这么想。叶晴刚一出来,店员已经主动上前接过她手里的衣物,另一个店员手快地帮她剪掉身上裙子的吊牌,说:“这位小姐,您穿这两件都好看。不过月白色的那件更凸显您的气质,刚才先生说要带您出席晚宴,我觉得您还是穿那件,您现在身上这件啊,比较随意,平时上下班都能穿。” 叶晴阻止不及,反应过来时两件衣服的吊牌已经都剪掉了,肉疼不已地看向顾梓晟,谁知他站在靠门的位置,赞同地点点头:“她说的不错,我也建议你换回那一件。” 叶晴无奈,只能从自己的衣物里拿出随身带的包包,掏出一张卡交给店员:“藕紫色的这件划这个卡。” 那位店员笑着摇摇手:“跟您一起来的先生已经帮您付过钱了,包括这两条裙子,还有您脚上的这双鞋。” “哦,还有这只臂环。”接过另一个店员手里的手环,店员小心的掰开旋扣,帮叶晴扣在左手手肘上方的位置:“先帮您把这个戴上,这个配月白色的那件小礼服最合适了,您的男朋友真是好眼光,我们都没想到可以这样搭配呢。” 也不知道是因为听到店员说的那句“男朋友”,还是眼尖地发现叶晴红了脸颊,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男人低低笑出了声。叶晴接过衣服头也不回地冲进更衣室。 一路上,顾梓晟都一副格外愉悦的神情,等绿灯的空当,更是再次笑出了声。叶晴瞟了他一眼:“至于吗顾总,就那么点儿小事,把您高兴成这样?” 顾梓晟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原就俊美的面容因这洋溢而出的笑更为炫目:“我认识你这么久,还第一次见到你脸红,哦不对,是第二次……真挺可爱的。” 叶晴疑惑地看他,身后传来车辆鸣笛的声音,顾梓晟把稳方向盘,愉悦的嗓音如同黑白琴键的和鸣,低沉且醉人:“那天在家里书房,我拿接吻的事逗你,你脸红得比刚才还厉害,这么快就忘了?” 叶晴的脸颊“腾”一下烧起来,她当时还庆幸书房的光线够暗,帮她打了掩护,没想到这男人夜间视物的能力比一般人都强,连她脸红的程度都看得一清二楚。狠狠咬了下嘴唇,叶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温度:“不过一个吻,顾总也是见惯风月的,何必这么念念不忘?”而且还总挂在嘴边调侃她。 “呵!”顾梓晟好像听到什么格外有意思的事,“我能把你这句话的意思理解为是吃醋吗?” “看来你们这些人自恋的毛病都不轻!”叶晴冷斥。 “我们?”顾梓晟微微敛眉,“除了我之外,你还吻过谁?” 叶晴眼珠一转,快言快语:“那天在KTV你也是眼见着蓝斯怎么对我的,怎么现在又装糊涂。” 顾梓晟眉眼俊美,鼻梁高挺,侧脸更是清俊有型,即便是敛眉抿唇的样子,也能做得让人赏心悦目。只是说出来的话就没那么让人愉悦了:“叶晴,我想如果你准备好了继续你们的那个计划,你应该明白两点。第一,不要把别人尤其是我,当成傻子耍。如果你以为单凭一个吻一句话,就能挑起我和蓝斯之间的矛盾,那你就太天真了。第二,你记住了,从你打算对男人用美人计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不安全了。吻算什么,无论我还是蓝斯,都不是亲吻拥抱就能打发了的,明白吗?” 叶晴的唇瓣几乎咬出血来,仍旧没能抵挡从骨子里蔓延而出的那股严寒。并不是因为顾梓晟话语里的绝情,而是因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尤其是第二点,或许她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敢面对真相的残酷,而顾梓晟刚刚做的,就是帮她捅破这层窗户纸,扳着她的头强迫她睁大眼睛看清楚。 车子在商铺外停了许久,两人之间弥漫的是让人窒息的静默。过了许久,叶晴轻轻颔首,眨眼挤去眼中泛起的一层水雾:“我明白。” 蓝斯是什么样的人,顾梓晟是什么样的人,或许从前他们只是纸张上冰冷的数据和文字描述,可是经过这几十天的相处和观察,她已经再清楚不过。顾梓晟说的对,既然她从一开始就打算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招数,那么她早已失去了全身而退的资格。从现在开始,她必须记得,她的每一步路数,无论是进是退,是错是对,都是如履薄冰。 顾梓晟挑衣服的过程比叶晴还要漫长。其实他穿哪件都好看,这并不是店员的吹捧敷衍,就连叶晴也是这么觉得。可他仿佛是故意的一样,一套接一套的换,每次从试衣间出来也不说话,就往镜前一站,从镜子里望着叶晴。西装扣子一个一个系上,再逐一解开,整个过程都定定看着她,然后从店员手里拿过下一套,再进试衣间。 一开始叶晴没反应过来,也不明白他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每次那两个店员都齐声赞好,叶晴也静静打量着,一面在心里赞叹,还真有男人能把什么衣服都穿得这么好看。直到他换到第五套西装出来,西装是白色的小燕尾,里面的白色衬衫系了只暗银色的领结,叶晴看得眼前一亮,赞美的话未经深思便脱口而出:“这身好看。” 顾梓晟的眼底滑过一丝浅笑,系上扣子道:“那就这套。” 叶晴走到柜台前,低头看着里面摆放的配饰,最后指着其中一对暗银镶深蓝锆石的袖扣,吩咐一旁的店员:“麻烦把这对袖扣取出来。” 店员双手捧着袖扣,递向顾梓晟,男人朝着叶晴的方向微扬下颌:“给她。” 叶晴捏着两枚袖扣,有些羞涩:“我不太会……”她从前只看过别人戴,知道男士出席正式场合时,需要佩戴与西装搭配合适的袖扣,就好像女人需要精致美丽的珠宝一样。可是她从来没看过别人当着她的面佩戴,所以并不知道这小玩意儿是怎么用的。 顾梓晟微微一笑:“过来。” 叶晴走到跟前,就见他拿过其中一枚,轻轻一捏一旋,袖扣背面的小暗扣解下来了,露出里面的顶针,朝着自己衣袖的位置指了指,又把袖扣重新摁上,交还给她。 看起来倒不难。叶晴依样画葫芦的把袖扣打开,固定在他之前指着的位置,拧好。抬头看顾梓晟,见他没有露出异样的神情,应该是满意的,便拉过他另一只手,继续弄好另外一枚。她不知道自己做这件事时的表情,专注中带着少许羞涩,仿佛新婚妻子早起为丈夫打领带一般;更不知道两人此时静静偎依的情形,落在外人眼里,俨然一对徜徉在爱河之中的默契情侣。 顾梓晟眼色微沉,看着她细致的眉,轻垂的眼睫,凤眼微微上挑的眼尾,让她看起来多了两分娇媚,粉嫩的唇瓣上仍然留着两枚小小的齿印,微微渗透出血渍。他早知道她看起来荏弱娇柔,其实骨子里有一份男人都鲜有的坚韧倔强,刚刚说那番话,虽然也有警示的意思,毕竟还是激励的成分大一些。与其说他在告诫她不要看轻男人,不如说在提醒她不要在他和蓝斯之间犹疑不决。如果她选择他,别的不讲,至少在她完成任务的过程中,他能尽己所能地护她周全。可若她选择了蓝斯…… 手腕的柔软触感消失了,他蓦地回过神,就见她正仰头望着他:“看看行吗?” 他低首,看向两边的袖口,其实她手真不算巧,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两边的袖扣略有些不对称。可这是他第一次让女人动手帮他弄这些东西,而她也是第一次帮人戴袖扣,想一想,心又有些软了。 他对着镜子的方向微微调整领结,目光落在她手臂的位置,目中露出淡淡笑意:“眼光不错,很相配。” 叶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臂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这只首饰也是暗银质地的,描绘着蔷薇花朵的银镯,上面零星点缀着七八枚小小的蓝色石头,做出星星的形状。或许顾梓晟当时挑这枚臂环,只是出于帮她搭配服装的考虑,可是叶晴方才选那两枚袖扣,搭配西装只是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她也想选一样小东西送还给他。 淮山路这边的东西件件价格高昂,她估摸着自己能买得起的,也就是这对袖扣了。 出乎叶晴意料的,付账时顾梓晟并没有横加阻拦。他只是似笑非笑瞟了她一眼,就默许了她掏卡的行径。直到许久之后,叶晴才明白,在那个时候,顾梓晟是把这对袖扣当做她送还的定情信物收下的。可是当她想明白这个道理时,她早已与他相隔万里之遥。第八章 故作刁难 在外人看来,顾梓晟此刻神色沉着,眼底却一派温柔之色,仿佛正与这位新任女伴甜言蜜语,好不惬意。只有叶晴知道,男人张口说出的话有多让人不寒而栗。 两人相携出场,甫一亮相就引来在场众人的注目。顾梓晟身材挺拔,容颜俊美,白色小燕尾搭配银灰色领结,温文尔雅之中又添两分令人自惭形秽的清贵之感,当真应了古人所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形容。 在南方诸省商界打混,无人不知S市顾家大少经商能力卓然,相貌也颇出众,只是此前顾梓晟无论出席何种正式场合,向来在着装上不甚在意,一年到头都是黑灰二色的西装或风衣,在人群中并不扎眼。哪知顾大少不在意则矣,头一次盛装出席,便选了最难穿出成色的白色小燕尾服。偏偏穿在他顾梓晟身上,不仅全无浅薄浮夸之感,反而愈发烘托出这人从前风华内敛的翩翩气度。在场无论男女老少,远远近近地一眼望去,很难再移开视线。 一旁的叶晴,一袭月白色的小礼服,柔滑软薄的料子仿佛借了月之光华,削肩的设计展露出圆润的肩头,纤细的腰身束成盈盈一握,垂感极强的裙摆服帖落在膝盖以上三寸的位置,手肘上方的臂环银光灼灼,与脚上的鞋子相映成辉。头发没有做过多修饰,柔顺直发简单地铺散在肩头,脸上妆容清新淡雅,几乎看不出化妆的痕迹。 这般穿着,与身旁的顾梓晟一样,都需要极好的身材气质,才能穿得出彩。故而两人初一登场,几乎吸引了全场人士的注目。郝临江走到二楼栏杆扶手的位置,看到这两人,朝楼下一名男子招招手,目光再次扫向顾梓晟和叶晴站立的方向。中年男子会意,举步朝两人走去。 “顾先生,我们郝先生请您楼上一叙。”中年男子看起来比顾梓晟要年长许多,却谦卑地弯低了腰,说话的时候也始终没有抬眼。 顾梓晟敏锐地抬眸,只瞧了一眼,便与仍然站在二楼扶梯处的男人对上视线。微一颔首,顾梓晟淡淡道:“请郝爷稍等,我今日带了女伴,总要介绍她认识一下生意上的一些朋友。” 男子仍旧低埋着头:“是。我们先生的意思是,您稍后上楼时,这位小姐也可以一起。” 顾梓晟明白,这个“可以”,不是默许,而是堂堂正正地相邀。两人对视一眼,顾梓晟从她黑白分明的眼中,看到一抹飞快闪过的了然。微微翘了翘唇角,顾梓晟应道:“可以。” 男子再次鞠了一躬,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顾梓晟半转过身,巧妙地挡住楼梯那边打量的视线,一手环着她的腰,低头凑近叶晴耳畔,唇瓣每一次轻轻蠕动,都仿佛在啄吻着她的耳廓。在外人看来,顾梓晟此刻神色沉着,眼底却一派温柔之色,仿佛正与这位新任女伴甜言蜜语,好不惬意。只有叶晴知道,男人张口说出的话有多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你今天是带枪出席的,现在,拿出来给我。”声音是只有她能分辨清楚的缠绵耳语,口吻却是不容置喙的命令语气。 叶晴脊背一僵,将头埋在他怀里,仿佛因为他的亲昵举动而羞涩得不敢抬头。头顶上方的男人因这个简单却明白的拒绝动作绷紧下颚,垂下眼眸冷声命令:“拿出来。否则我不保证你今天能完好无损地走出这里。” 叶晴不明白,甭说郝临江,甚至连蓝斯的影儿都没见着呢,他怎么就先跟自己抬上杠了。不禁埋在他怀里小声辩解:“我搁的地方很安全,不会有事。” 眼角瞥到不远处的黑色身影,顾梓晟眼色一凛,大掌掐住叶晴的腰,几乎是用拎的,直接把她往门外面带。这女人胆子也真够大,不过是他靠边停车的工夫,就把武器装备到了身上,他敢打包票,眼下她身上除了枪支,至少还有一把匕首,一支极细小的利器以及一颗能令人迅速失去知觉的药丸。他真不知道此时是该高兴黎睿那帮人把她教得太好,还是该气恨这女人不分时间场合的警惕高强。就她这点小把戏,连他都骗不过,还指望能在蓝斯甚至郝临江面前打马虎眼? 顾梓晟近乎粗鲁地把人拎至偏门,一路上叶晴也不是全无反抗,只是招式都被他用一只大手化解、锁住。她又是埋头在他怀里,现场具体什么情况她暂时捕捉不到,也不敢显露出太多。在旁人看来,顶多是普通女人在男人怀里挣扎闹别扭罢了。 两人一路肢体纠缠行至偏门,在场的黑道白道都有,不少人都在抿嘴看笑话,同时也有不少人好奇叶晴的身份。看身材是不错,模样也能勉强打个六七分,只是顾梓晟这样的男人,什么样的妞儿没享用过,若是没什么特殊之处,何至于刚到宴会没五分钟就缠起来,瞧这样子甚至马上就要借用人家后花园打野战呢。 偏门的位置光线昏暗,又有高大的盆栽做遮挡,叶晴一被人摁在墙上,就不分轻重地挣扎起来,张嘴就在顾梓晟胸口狠狠地咬了一口。顾梓晟连眼都不眨一下,掐着她腰的大掌果断向下,抚过圆翘的臀部,经过修长结实的大腿,撩开裙摆,再向内—— 叶晴被他孟浪的动作吓坏了,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因为不敢高声说话,那嗓音听起来仿佛带着哭音一般:“你——你把手拿出去!” 顾梓晟面色凝重,嘴角却不着痕迹地微微翘起,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柔滑触感,手掌来到她两腿之间时,突然横翻过来,挡在她两脚之间的腿也跟着使个巧劲儿,强迫她将两腿分开。 四周光线很暗,叶晴被他夹在胸膛和墙壁之间,前者火热厚实,后者冰冷坚硬,哪种滋味都不好受。且有顾梓晟的身体挡着,面前什么情景都看不到,视线里唯一能够看见的,就是他身上的白色西装,以及那张在黑暗之中神情莫测的脸。这种情况下,再俊美的容颜也让人觉得心惊,更何况顾梓晟俊是俊,眼色从一开始就凛冽如风。叶晴不知道他不顾颜面一路把她掳来这个角落,到底想做什么,一时间身为女性的本能恐惧占了上风,眼底迅速染上一层湿润,咬着唇低声央求:“顾梓晟……不要,我知道错了……” 今天下午在服装店外的警告,她已经全部都听进去了,以后也不会再在他面前玩那种自作聪明的把戏。一个蓝斯她尚且应付不来,面前这个她还是少招惹为妙。 顾梓晟眼底滑过一丝笑意,手掌已经顺利摸到她大腿内侧的冷硬事物,修长手指巧妙地绕了两绕,就将东西轻巧解了下来,借着她裙摆的遮挡,塞进自己西装口袋。 火热的手掌终于从裙底滑了出去,尽管依旧掌控在她腰臀的位置,至少让她明白他方才的用意了。极大的恐惧过后,随之而来的是羞窘和懊恼,叶晴强忍着眼眶里的泪,嗓音微微颤抖:“你……” 剩下那三样东西倒不算事儿,让她自己留着防身也好。顾梓晟莞尔一笑,亲昵地勾起她肩头一绺发丝:“我怎么会知道东西在那里?你全身上下都是我眼看着换上的,哪儿能藏东西我还猜不着?”尤其她穿着这件布料菲薄的连衣裙,能藏东西又勉强算得上安全的,也就那么一个两个地方。 叶晴一巴掌拂在他脸上,力道大得连指尖都在微微作痛:“你太过分了!” 真要让她把枪拿出来,不会直说吗?非要用这种方式拿枪,当着众人的面跟她暧昧纠缠,待会儿她还怎么回到宴会厅见人? 顾梓晟唇角见血,摸都没有摸一下自己的脸,直接伸出舌舔去唇角的血渍。早听到身后传来的轻微脚步声,眯了眯眼,看着怀里没什么血色的苍白小脸儿,猛地低头狠狠吻住她的唇。 叶晴还在气头上,哪里容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轻薄侮辱,抬起手欲打,被顾梓晟眼都不抬地精准握住,连同她另一只手一同锁在身后。吻从一开始就掺杂了鲜血的味道,两个人各怀心思,又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叶晴压根就不想被他触碰,而顾梓晟执意要用肢体语言将人征服,与其是说情人间的亲吻,不如说是野兽一般彼此撕咬。最后顾梓晟感觉到怀里人的力气越来越小,挣扎得也不如之前激烈,担心真被自己弄晕了,才略略松开口,不想再次被这女人凶恶地咬在唇上。 鲜血开始,鲜血终结。顾梓晟舔着唇沉沉笑出了声。叶晴紧咬着被吻肿的唇,一双凤眸泪光薄染,恼恨地死死瞪着他。 顾梓晟以指拭去她滑落在眼角的泪滴,略侧过身,目光却依旧紧锁住她,朝着身后那人道:“认识你这么久,还真不知道你有偷窥这种嗜好。” 蓝斯双臂交叠抱在胸前,脸上神情看不出喜怒,一双黑蓝色的眼却危险地眯起:“彼此彼此。我也不知道顾老板什么时候添了强上这条爱好。” 顾梓晟哑声一笑,终于转过身来,看向来人说:“小情趣而已,你应该不陌生。” 叶晴这才知道,顾梓晟刚刚为什么动手不动口,又为什么突然吻住自己。蓝斯应该是在他们刚到偏门的位置,就跟着过来了。小手轻轻拉住顾梓晟被在身后的手,又用力摁了摁他的掌心,尽管不知道顾梓晟为什么执意要她把枪拿出来交给他,反过来想一想,纵使他不愿意帮忙,总不会故意陷害她。两人刚一进宴会厅,就有郝临江的人过来邀请,蓝斯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又跟他们俩跟得这么紧,想来顾梓晟的要求应该有他的道理。 顾梓晟反手攥住她的指尖,示意她不要惊慌。 蓝斯隐约看到顾梓晟身后的月白色裙角,干脆隔着人跟她喊话:“叶晴,过来。” 叶晴摇头不说话。 蓝斯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来回摆动的发尾,知道她在摇头,眯着眼道:“你打电话给蓝岚,让她过来,现在我把人带来了,你又不见了?” “不是!”蓝岚她当然要见!叶晴急中生智,故意用带着颤音的声音说,“我……我需要用一下洗手间。” 顾梓晟闻言,玩味一笑,蓝斯看了全场下来,又见顾梓晟当着自己的面笑得暧昧,隐约也猜到是怎么回事。蓝斯放下手臂冷着脸道:“我叫蓝岚过来,让她陪你去。” 从卫生间出来,蓝岚扶着叶晴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问:“叶晴,你没事吧?” 叶晴摇摇头:“没事。” “是不是……”蓝岚欲言又止地咬着唇,目光扫过她微肿的唇,又飞快移开,愈发小声地说:“是不是哥哥他欺负你了。” 叶晴一愣,随即莞尔,刚刚蓝斯当着她和顾梓晟的面给蓝岚打电话,让她到偏门这边来,多余的一句解释也没有。顾梓晟和蓝斯两人当时都冷着一张脸,她一个人站在靠门的位置,蓝岚可能是因为上次在她房间的事,想当然地以为欺负她的人是蓝斯。想到这,叶晴不禁坏心眼儿地问了句:“要是你哥哥,你准备怎么办,还大义灭亲啊?” 蓝岚垂下小脑袋:“上次你走之后,我已经说过哥哥了。不过我也知道,我说的话,哥哥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 两人挽着手臂下楼,叶晴见顾梓晟正在跟一个中年男人谈天,蓝斯也站在一边,神情不咸不淡地说着什么,心念一动,她拉了拉蓝岚的手:“我们不过去。” 蓝岚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望去,了然地点了点头:“好啊。” 两人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喝饮料,叶晴借着拿杯子的动作,带戒指的小指在蓝岚胸口正中的位置稍做停留。手指上的戒指圈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反应,叶晴心尖一紧,目光紧紧盯住她脖颈上的银色丝线,怎么会…… 蓝岚见她眼神怔忪,以为她还在为刚刚的事难过,轻声劝慰道:“叶晴,其实……” “嗯?”叶晴回过神,正撞上对方担忧的目光,心间一软,笑着道:“我刚才是逗你的,你哥哥刚才没做什么事。” “啊?”蓝岚不由得看向远处仿佛相谈甚欢的三个男人,“那是……” 叶晴脑子里转悠着别的事,说出口的话不免随意了些,蓝岚这一声惊呼,她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那么说,无异于告诉她欺负自己的人是顾梓晟。唇上的红肿到现在还没有消退,喝饮料时都有隐隐烧灼的感觉,叶晴轻抿着唇,脸颊染上两抹淡淡的嫣红,只能垂下眼胡乱搪塞:“不是……其实也没发生什么。” 蓝岚还要再问,叶晴赶紧转移话题,说:“那个人的事,你哥知道吗?” 蓝岚猛地瞠大眼睛,过了几秒,才匆忙瞥开视线,点点头。 叶晴满心满眼都是她脖子上那枚蝴蝶项坠,见此连忙又问:“那你哥也知道那人给你送过这个坠子?” “你们两个怎么躲在这里。”身后传来男人懒洋洋的问话声,叶晴浑身一僵,缓缓转身,抿唇看向身后的人。 果然,这两个人尽管私底下一见面就没好话,正式场合上则始终贯彻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政策。有蓝斯在的地方,顾梓晟绝不会离得太远。两个男人一个冷峻优雅,一个邪肆不羁,站在一处几乎聚集了全场的目光。叶晴微蹙起眉心,为刚刚得到的印证暗自焦躁,看到这两个男人一同出现,更没什么好脾气,垂下眼帘径自喝果汁。 顾梓晟看着她微肿的唇轻触杯沿,眸光渐深,手里的香槟冰凉沁脾,咽下喉咙却仿佛一团火,渐渐席卷成滔天烈焰,朝着身上某个位置迅速聚拢而去。蓝斯几步走到跟前,从怀里掏出一支圆形小盒,递过去。 叶晴一开始没意识到东西是递给自己的,后知后觉地抬起头,见对方目光濯濯,唇角挂着一缕意味不明的淡笑:“待会儿不是还要见老头子?” 叶晴这才注意到蓝斯的目光始终在自己嘴唇附近逡巡,狼狈垂眼,这才看清他掌心中央的小盒子,上面绘着一株草叶的图案,浅绿色的小盒看上去清新淡雅,不像男人会用的东西。蓝斯仿佛有些不耐烦了:“到底要不要,蓝岚自己种的薄荷做出来的。” 听到蓝岚的名字,叶晴这才放心地把东西拿过来。将手里的杯子交给蓝岚,道了声谢,拧开盖子,放至鼻端闻了闻,清凉的薄荷味道直冲鼻子,隐隐还有一种淡淡的花香气息。蓝岚在一边轻声解释:“山里蚊子多,前阵子试着做了几盒,好像还挺有效果的。叶晴你要是喜欢,我那里还有两盒没用过的。” 蓝斯的声音听起来不大高兴:“这盒也没人用过。” 叶晴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谢谢。”眼角瞥到一边的顾梓晟,看都没看一眼,又匆忙低下头,指尖沾了浅白色的膏体一点,涂在唇上,轻抿了抿。冰凉的气息甚至连牙齿都能感觉得到,唇上火辣微痛的感觉也跟着淡却不少。蓝岚在一边看了看,笑着掩唇说:“我都没想到还可以用这个呢。” 蓝斯瞟了她一眼:“在楼下等你们好半天,下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我……”蓝岚对他好像既敬又畏,一旦蓝斯冷着脸质问,就不怎么敢开口解释。 叶晴拧好盒盖,双手递过去,一边替两人解释:“是我说想先找个地方歇一会儿。你们不也有事情在忙?” 蓝斯“嗤”了一声,没有接,语带笑谑地说:“留着吧,不定什么时候还用得着。” 叶晴抬眸怒视,哪知蓝斯正似笑非笑瞅着她,目光沿着她的面庞缓缓向下,暧昧地停留在她胸脯的位置。叶晴今天穿的这件小礼服不算暴露,胸部露得也不多,饶是如此,被人以这样的目光看着,还是让她产生了转身欲逃的冲动。 顾梓晟在旁淡淡说了句:“郝先生还在楼上等,先走一步。” 若在平时,叶晴或许会感激他的及时解围,可是经过刚刚的风波,她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更别提跟他单独相处了。叶晴垂着眼,面无表情走上前,无论如何,郝临江必须得见,而这个帮她牵线搭桥的男人,也不能得罪。她只能吃一堑长一智,私下少跟顾梓晟有其他接触,卧底工作之外,她与他仅限于上司和下属的关系。 这一次,蓝斯没有横加阻拦。眼看着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二楼,沉默地啜了口酒,眼底那抹神色晦暗不明。 推开房门,入目尽是一片血色。叶晴只觉得大脑“哄”的一声,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全身警戒的反应,若不是顾梓晟及时拉住她的手,攥在掌中,她恐怕已经露了馅儿。暗红色的地毯,朱红色的家具装饰,看起来房间的主人极嗜红色。可是最让人头皮发麻的,不是整个房间触目皆是的血色,而是暗红色地毯上那具倒伏的尸体,以及从尸体蔓延来开的血红痕迹。 感觉到握着自己的大掌狠狠一攥,叶晴蓦地回神,膝盖弯一软,轻轻“唔”了一声,眼看就要软倒在地。顾梓晟即刻松开她的手,一把捞住她的腰,同时另一手捂住她的双眼,面色微冷,不悦地开口:“这就是Q集团的待客之道?” 房间正中端坐的那人鬓发花白,唇角映笑,一身宽松的白衣白裤,手拄着一根拐杖,那般悠闲的神情作态,仿佛下一刻就要出门遛弯的惬意。若忽略脚下那具死相甚惨的尸体,面前这位老者,仿佛与普通人家的老人并无二致。 老人微微抬手,身边两个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一躬身,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抬起地上那具尸体朝房门的方向走来。顾梓晟搂紧怀里的人让出道路。叶晴被他捂着双眼,猛然闻到那股子甜而涩的血腥味道,同时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知道应该是有人抬着尸体从自己身边走过。房间里还有郝临江看着,这个时候她就是再想看,也不能显露分毫。所以只能颤抖着身体,朝顾梓晟的怀里缩得更紧。 顾梓晟会意地在她背心抚了抚。房间里的老者又朝身边人抬了抬手指,中年男子一躬身,弯着腰朝向顾梓晟的方向道:“顾先生,我们先生请您移步隔壁房间。” 顾梓晟搂着叶晴,跟在中年男人身后,到了隔壁。依旧是一样的血红色,依旧是一样让人难以忍受的窒息感。叶晴挨着他在沙发坐下来,从桌上端起青花瓷杯,紧咬着牙关又放下。尽管她非常想喝口水,压下到嘴边的那种作呕的感觉,可是想一想,要喝进口的是郝临江家里的茶水,那还真不如不喝。 顾梓晟在旁无声露出一抹淡笑,轻抚着她散开在后背的发丝,贴着她耳朵低声道:“放心吧,他们还不会低级到在水里下毒。”更何况还有他在呢。 一致对外的时刻,叶晴只能暂时放下跟这个男人的阶级仇恨,伏在他肩头,手指紧紧揪着他身上的西装布料,非常小声地说:“我觉得恶心。” 顾梓晟微垂的眼底滑过一丝无奈:“刚刚你在楼下喝的果汁不也是郝家的?” 女人果然是反复无常的生物,就好像藏枪的事儿,虽然他确实在过程中有那么一点点逗弄她的意思,可要不是她非当着外人的面跟他拗,他能采用那么极端的办法把她往墙角拐?当时他可是眼瞅着蓝斯下了楼梯往这边来的,只要稍微晚那么一分半分钟的,她身上那把枪肯定就藏不住了。Q集团表面上做进出口贸易,可私底下做的正是倒卖枪支的买卖。像蓝斯这种从十几岁起就把脑袋拴在裤腰上过日子的主儿,能看不出一个普通女人走路和大腿内侧别着枪支走路的区别?更何况他之前还不止见过她一次,又对她那么感兴趣,只要她走路的姿势稍微有一丁点儿的不对劲,他肯定能看出问题来。到那时,她就是真空上阵玩美人计也不管用! 叶晴也知道自己纯粹是心理作用,再加上这一整晚也没喝上两口水,桌上那杯茶还沏得青绿青绿,看着确实让人眼馋。顾梓晟看出她心里那点儿小纠结,暗自觉得好笑,端起自己那杯茶,吹了吹茶面,送到她唇边。 叶晴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刚想从他怀里挪出去,顾梓晟突然摁着她后脑,在她眉心轻轻一吻。惊讶抬眉,就见顾梓晟眼中是不容置喙的深情,身后传来“咚咚”的声响,叶晴瞬间了然,柔顺地伏在他肩头没有再动。 “顾少,有阵子没见了。”郝临江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仿佛才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可是黎睿的资料上清晰地写着,他今年已经62岁,一共有过三任妻子,唯一还在世上的亲人就是今天才满20周岁的这个小女儿。另外两个儿子,一个死于十年前道上火拼,另一个,几年前正是死在叶宇的枪下。 叶晴在心里默诵着郝临江的资料,转过脸,坐正身体,端起茶慢慢喝着。肢体上仍然做出微微瑟缩的样子,脑子里却已经开始捋顺这一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郝临江瞥了眼她颤抖着端茶杯的手,嘴角微微挂起一缕笑:“叶小姐。” 叶晴惊慌地抬头,又惊慌地把头低下:“郝先生。” “叶小姐不必害怕。”郝临江拄着拐杖,微微笑着道:“今天是小女二十周岁生日,我本意也不想见血。不过现如今这年代,许多年轻人都不懂事儿,喜欢意气用事,凭着一股子愚勇,非要往刀口上撞……” “她胆子小,郝董,您没必要再吓唬她了。”顾梓晟微露不悦。 郝临江呵呵一笑:“是我的错。年纪大了,人也喜欢唠叨,还请顾少别见怪。”说着,朝身后的人一招手,“这里是一份薄礼,权当给叶小姐压惊,还请二位不要推辞。” 顾梓晟从中年男子手里接过小盒,掂了掂,才送到叶晴手上。 郝临江温和地说:“打开来看看,是否还得你们年轻人的喜欢。” 叶晴道了声谢,轻轻一掰,打开盒子外沿的锁扣。黑色的天鹅绒盒垫里,静静躺着一只血红色的琥珀坠子,里面不是其他的昆虫或者植物标本,而是一只振翅欲飞的淡青色蝴蝶。叶晴捏着盒子的手指猛地一颤,瞳孔也倏地紧缩,就听一旁顾梓晟沉声道:“夜明珠闪蝶,还是这么纯净的青色,确实少见。郝先生费心了。” 郝临江眉宇染上一抹喜色:“顾少果然见识广博。” 顾梓晟淡淡一笑:“听闻从去年开始,郝先生添了收集蝴蝶标本的嗜好。偏巧之前认识一位朋友,在这方面也有些研究,基本常识还有些了解,论真格的,肯定比不上郝董您。” “哦?”郝临江颇感兴趣地问,“你那位朋友在国内吗,要是方便,不妨介绍我们认识一下。正好我有一些比较专业的东西,想找人切磋一二。” 顾梓晟笑容转暖,语气愈发客气:“承蒙郝先生看得起,我也知道您这儿有不少好收藏,我那位朋友要是知道,一定很乐意来。不过……他这个人喜欢四处走,而且经常去杳无人烟的地方,一年到头都联系不上,只能等他什么时候回国,我再带他过来。” 郝临江不无遗憾地点了点头:“可以理解,年轻人,喜欢四处走是正常的。” “这蝴蝶……”叶晴轻轻抚摸着包裹着蝴蝶的血色琥珀,“好漂亮啊,这种颜色的琥珀也很别致。” “叶小姐喜欢就好。这个物件前阵子才做好,刚好我听人提起,顾先生最近正跟一位姓叶的小姐往来,我想,叶这个姓好啊,正好配这只青色的夜明珠蝶……” “这礼物太贵重了。”叶晴轻轻摇头,羞涩地看向顾梓晟。 顾梓晟摸了摸她的头:“郝董一番好意,你要喜欢就拿着吧。” 郝临江拄着拐杖站起来,朝身边始终恭敬垂头的中年男子一招手:“去把那个房间打开。还有点儿时间,我带顾少和叶小姐参观一下我的收藏。” 顾梓晟淡笑着看向身边人,叶晴睁大眼,好奇地问:“都是蝴蝶?” 郝临江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叶晴挽着顾梓晟的手臂走在前面,脸上挂着略显兴奋的神情,一颗心却在不停下沉。叶宇当初留下hudie的字样,如果真的只是表面的意思,那么他所指的这只蝴蝶,到底落在谁家?蓝岚的蝴蝶坠子应该只是一枚普通的项坠,至少在距离很近时,做探测用的戒指都没有任何反应;而今郝临江家里一下子多出这么许多的蝴蝶标本,这其中是否有什么他们还不知道的秘密?而她即便怀疑东西就隐藏在其中一枚标本里,她又该以什么方式正大光明地入驻郝家? 还有刚刚那个在她进房间前枉死的男人,身上的西装说不上昂贵,因为是趴伏在地上的姿势,她始终没有机会看到对方的脸。他到底是哪边的人,又和郝临江有着怎样的纠葛,会让这个老谋深算的男人忍不住在女儿生日当天大开杀戒。手指不自觉地攥紧顾梓晟手臂上的西装布料,叶晴突然觉得,从今晚迈进郝家大门那一刻起,她已经被卷入一个进退不得的激流漩涡。第九章 各怀心思 为了任务,我是可以不择手段,是会利用身边的人。但是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是我不舍得去伤害利用的。 临下楼前,郝临江笑看着叶晴手里的首饰盒:“叶小姐不戴上吗?” 叶晴羞涩一笑,神情中还带着点小小的怯懦:“项坠很漂亮,可是和我今晚的裙子不是很搭。” 顾梓晟在旁插言道:“下次吧。下次有机会再跟郝董见面,我会记得让她换一条和坠子搭配的裙子来。” 郝临江哈哈一笑,朝两人摆了摆手:“先下去吧,舞会已经开始了。我还有点事要处理,稍后湘儿切蛋糕时我再下去。” 两人携手下楼。一楼的光线已经暗下来,大厅里响彻着柔和的舞曲,一对对年轻男女在舞池中翩然起舞。叶晴四处望着,却始终没看到蓝岚的身影。顾梓晟低沉微醇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在找谁?” 没人的时候,叶晴实在不想跟他搭话,干脆松开他的手臂径自下楼。顾梓晟也不急着阻拦,默默跟在她身后,一路走到取饮料的地方。 端起一杯香槟,刚转过身,手上的杯子就被人夺去,叶晴拧起眉心看他,就见顾梓晟不慌不忙地轻啜一口,朝他晃了晃食指:“女孩子在外面不要随便喝酒。” 叶晴懒得理他,转身又拿,手刚碰到杯壁,突然感觉有人从身后环上来。手肘刚抵到半路,攻击的姿势已经被人全部化解,男人从身后拥着她,一只手搁在腰侧,缓缓打着圈摩挲,另一只手还端着她之前取的那只香槟杯。 “这么喜欢跟我拧着来?”男人独有的清冽气息,从颈后拂来,温热的气息喷吐在脸颊,暖暖的轻轻的,仿佛最温柔的春日暖风。 几次跟这人打交道下来,叶晴知道这个男人的矜持克制,仅仅是伪装出来迷惑敌人的外表,那晚在他家书房,以及刚刚在偏门角落里的,才是真实的他。嗜血,冷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细想想也不觉得奇怪,传说中他黑白两道通吃,能跟郝临江讲得上话,能跟蓝斯那群人混成一片,这样亦正亦邪的男人,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头脑精明的商人那么简单平面。 叶晴的第一反应就是跟他对着干,冷静下来想想,也明白自己这样占不到半点便宜,所以只能软下口吻说:“请你放开我。” “放开你不是又要灌酒喝?香槟很容易醉人的,你待会儿不执行任务了?” 叶晴轻轻叹了口气:“我心里烦,只是想喝两口酒冷静一下。你放开我好吗?” 真难得,从认识她到现在,但凡两人独处,顾梓晟几乎没见过她闻言软语的模样。心念一动,顾梓晟揽着她的腰,强迫她转过身来。果然见她轻垂眼睫,眉心微蹙,这副乖乖巧巧的模样,倒和她上次躺在医院病床昏迷时很是相像。其实她长得很不错,眉眼秀致,面容温恬,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让男人心怜的荏弱,却又不会让人觉得矫揉造作,也难怪蓝斯看了一眼就相中,想把她直接拐上床。 可是她真实的性情恐怕只有他见过。小嘴一张,说出来的话能把人气死,脾气犟得要命,几乎不会说什么服软撒娇的话。真把她惹火了,那个小爆脾气一上来,哪里是普通男人能吃得消的。她那些可都是警部特训出来的真功夫,没有半点儿花拳绣腿的虚架子,招招都是冲着把人弄死的目的去的。估计就是蓝斯见了,也得惊讶上一阵子。 顾梓晟的目光在她白净的小脸儿上流连,伸指轻触了触她的唇:“还疼吗?” 现在几乎已经看不太出红肿了,真要说疼,也该是他疼得比较厉害才对。嘴唇内侧的口子现在还丝丝地沁着血丝,可见她当时下口不轻,应该是恨极了。 叶晴撇开脸,拒绝他亲昵的触碰。顾梓晟低下颈项,轻轻在她太阳穴的位置印下一个吻:“对不起。” 叶晴抿着唇,轻声说:“不用说对不起,都是为了完成任务。”她不想跟他搞暧昧,两人甚至连男女朋友都不是,他没必要因为这种事跟她道歉。 顾梓晟目光略沉,静静看着她倔强的侧脸,许久都没有说话。 手里的香槟杯被他握得温热,放下时,薄薄的杯壁挂了一层白雾。大厅里的灯次第亮起来,叶晴推开面前的怀抱,错开两步站在一旁,就见大厅中央摆着一个九层高的生日蛋糕,乳白色的蛋糕上装点着粉色的奶油花朵,娇艳欲滴,精致绝伦,另一边是亮晶晶的香槟杯摆成的金字塔。一个身穿嫩粉色小礼服的女孩儿站在中央,绑着甜美的丸子头,身材窈窕有致,样貌精致的仿佛洋娃娃。此时她笑得一脸娇甜,笑吟吟挽着蓝斯的手臂,蓝岚站在两人略微靠后的位置,身上的淡蓝色裙子仿佛一抹暗淡的背景,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叶晴皱起眉,就听顾梓晟道:“郝湘儿,郝临江的独女。如你所见,从好几年前就喜欢黏着蓝斯。” 叶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向自己介绍这些,不由得侧过脸仰头看他。 顾梓晟笑容寡淡,继续道:“不过你尽可以放心,郝临江是不可能允许他的宝贝女儿跟着蓝斯的。就连我的可能性都比他大一些。” 叶晴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只觉得顾梓晟的态度前后反差有点儿大:“你……” “你不是急着完成任务吗,我现在给你指条明路。借着蓝斯攀上郝湘儿,再借由郝湘儿跟郝临江达成协议,这样你不就成功打入郝家内部了吗?有郝临江一路放行,你想找什么东西还不都易如反掌。”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东西?”叶晴警惕地瞪着他。 “你通过蓝斯找上蓝岚,不就是因为发现她身上有你想要的东西吗。同样的手段,你完全可以多试几次。反正郝湘儿比蓝岚年纪还小,以你的心机,应付起来应该绰绰有余。” 两人认识至今,叶晴从没听过顾梓晟用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跟自己讲话。而且他每一句话都仿佛在讽刺她为了卧底任务不择手段,甚至在暗示她对待身边所有人,都只有“利用”两个字。对她来说,或许蓝斯,Q集团其他的人,包括郝临江和郝湘儿。顾梓晟这样讲都没有错,可是蓝岚不仅仅是蓝斯的妹妹,更是叶宇这辈子唯一喜欢过的女孩儿。她现在甚至担心叶宇最后留下的“hudie”字样,跟整个大任务没有任何关系,只是留给她这个姐姐的一个小讯息,而这个讯息正和蓝岚有关。他想告诉她这个做姐姐的,蓝岚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经过刚刚戒指的测试,叶晴不由得产生这种猜测。可是没到最后,她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这样的想法。因为她了解叶宇,蓝岚固然是他认定的爱人,但在他心中有着远比个人感情更重要的东西。 每次只要一想到叶宇,她几乎就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过去这几年她总是避免跟别人谈他,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努力让自己忙得脚不沾地,没有时间去想他。可是即便这样,每晚躺在床上,叶宇的身影总会出现在她的梦里,年幼的叶宇,长大了的叶宇,追在她屁股后面叫姐姐的叶宇,已经长得比她高能够为她遮风挡雨的叶宇,抱着她在宿舍楼下跟她告别的叶宇,还有最后,满身弹孔静静躺在停尸房里、永远不可能再跟她讲话、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叶宇…… 叶晴紧咬着唇,才忍住涌到眼角的泪,她拼命控制着自己声音的颤抖,一字一句咬着牙说:“对,为了任务,我是可以不择手段,是会利用身边的人。但是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是我不舍得去伤害利用的。顾梓晟,对你不了解的事,你没有点评的权利。说起心机手段,我跟你差得远了!” 顾梓晟看清她眼睛里涌起的泪意,心里一震,刚要说什么,不远处的郝湘儿已经从仆人手中拿过话筒,试了试话筒的音量,开始讲话:“Good evening everyone, welcome to my……” 郝湘儿年纪轻轻,张口就是一串流离的英文。一边的蓝斯在她说话时松开手臂,转身从桌上拿起香槟,弄掉瓶口的包装纸,侧目看了眼身后的蓝岚,从蛋糕的后面绕了出来。郝香儿的目光追逐着转身离去的男人,有了一瞬间的停顿,大概身后有什么人提醒,很快又回过神来,继续没有完成的讲话。她讲话的声音很柔很甜,但是话筒音量不小,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身边的人也很难听清。顾梓晟面色不虞,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与领结同色的手帕,手伸到半空,叶晴已经转身走开了。 迎面走来的蓝斯将这一幕尽收眼中,嘴角挂着一丝不羁的笑,朝他摇了摇头,拇指朝下比了个手势。 顾梓晟明白他的意思,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没有理会。 叶晴取了杯冰水,一个人静静喝着。蓝岚走到身边,一直低垂着眼,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叶晴触了触她的手臂,轻声问:“怎么了?” 蓝岚轻轻摇头:“没事。” “到底怎么了?”蓝岚并不是能藏住心事的女孩儿。叶晴一眼就看出她有些不对劲,拉着她的手臂问:“是不是你哥说你什么了?” “跟哥哥无关。”蓝岚的声音听起来轻飘飘的,整个人也好像被完全抽空了力气,好像一尊全无生气的陶瓷娃娃:“叶晴,我有点儿累,恐怕今晚不能陪你了。” “没关系。”叶晴还想再说点儿什么,蓝斯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让溜子找人送你回去。好好休息。” 蓝岚朝她摆了摆手,暗蓝色的柔弱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叶晴望着她失去生气的背影,想起不久前顾梓晟的话,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儿难受。叶宇如果地下有知,会不会怪她这个做姐姐的对蓝岚太冷漠了。顾梓晟说的话也不全无道理,她虽然没有伤害过蓝岚,但是确实是因为任务才刻意接近她,更是为了蝴蝶项坠才刻意跟她示好。和叶宇一样,她从一开始就丧失与蓝岚以心交心的资格,更无法对她敞开心扉,一起分享有关叶宇的种种回忆。因为对蓝岚来说,那个让她爱也让她痛的男人,叫任夜雨。 “看来你还真挺关心我妹的。”蓝斯颇有些玩味地看着她。 叶晴收回视线,淡淡地道:“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儿。” “怎么觉得你今天有什么地方和平时不太一样……”黑蓝色的眼珠盯住她,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着。 叶晴心里一惊,蓦地反应过来,自己又犯了老毛病,也是黎睿从前一直提醒她的。因为顾梓晟的话语勾起对叶宇的回忆,让她一时间忘记伪装,当着蓝斯的面,显得太冷漠也太淡然了。而她现在所伪装出来的这个“叶晴”,应该是个娇滴滴的年轻白领,家庭完整,生活幸福,面对蓝斯这样的男人应该时刻感到不安和胆怯才对。 事已至此,再重新装出那副荏弱样子未免太虚伪。叶晴淡淡一笑,端起冰水抿了一口:“是吗?” 蓝斯眼中闪过一抹兴味,顾梓晟在旁搭腔道:“还不是拜你们家老爷子所赐。” 蓝斯瞥了他一眼,转回视线,看到叶晴手上的首饰盒,目光不禁沉了沉:“老头儿送的?” 顾梓晟看着他一闪而过的冷酷眼神,正好印证了自己之前的猜测,微微一笑道:“说是给叶晴压惊用的。” 蓝斯拧起眉毛:“你们两个刚才上去时撞上什么了?” 顾梓晟瞟了眼叶晴的侧脸,低声道:“郝临风用你们的老规矩做了个人。” 蓝斯以为他是顾忌叶晴还在,怕说太多会吓到她,故而回给他一个眼神,没有再多说。叶晴虽然看不到两人此刻的表情,但是始终竖起耳朵听着两人的对话。远处响起热烈的掌声以及欢呼声,叶晴朝着呼声最热烈的方向看去,就见郝临风握着郝湘儿的手,父女俩皆是满脸笑容,正在切蛋糕。紧接着是香槟打开的声响,以及更为热烈的欢叫声。在场年轻人居多,对这种热闹的场面都很熟悉。宅子里的仆人端着切好的蛋糕走过来,大概是因为身边这两个男人都极有分量,蛋糕率先送到他们面前。 两人一个端起盘子,另一个用刀叉,香甜的鲜奶蛋糕端到叶晴面前,蓝斯舔了口刀背上的奶油,撇了撇嘴角。顾梓晟一手端着纸盘,另一手还捏着新倒的一杯香槟,冷声调侃:“你那是什么表情。” 蓝斯放下刀叉,挥挥手示意侍者端走:“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吃这玩意儿。” 叶晴沉默地接过盘子,用小叉子叉了一块,送入口中,新打出来的奶油入口柔滑,蛋糕松软,中间还夹了一层新鲜草莓的夹心,一口咬下来酸甜可口,丝毫不觉甜腻。叶晴想起自己过二十岁生日那天,下着不小的雨,校园里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叶宇从蛋糕店取了事先给她订好的生日蛋糕,骑着自行车赶到她所在的学校,脱掉雨衣时,领口一圈都湿透了,两条裤管也湿淋淋粘在腿上。那天是个周五,宿舍里几个女孩儿都有约会,只剩下她一个人,等着叶宇过来陪她庆生。她在楼下的宿管阿姨那里求了好久,还把叶宇和她的身份证拿出来比对,证明两人真是亲兄妹,再加上那天天气确实不好,那阿姨看着叶宇全身都湿淋淋的,确实可怜,破例通融叶宇跟她一起上楼,不过要求晚上九点半之前叶宇必须下楼。 进了宿舍,叶晴推着他先在小浴室简单洗了个热水澡。浴室里的水声停了好一会儿,可始终没有其他动静。过了好久,叶宇的声音才从里面闷闷地响起:“姐……” 叶晴抱着上礼拜给他买的牛仔裤,站在浴室门外偷笑:“啊?” “姐……”叶宇的声音听起来既懊恼又委屈:“你有没有床单,借我一条。” 牛仔裤刚好前两天过了一次水,还用柔顺剂泡过,是叶宇最喜欢的青草味道。叶晴站在门外捂着嘴笑出了声,声音大得叶宇想听不到都很难。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道巴掌宽的缝,叶宇抿着嘴唇,委屈得像个孩子:“姐你欺负我……” 叶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只能捂着肚子把牛仔裤递了过去。 叶宇换上裤子,打着赤膊走出来,闷着头不讲话。叶晴拿过自己洗澡用的大浴巾,扔在他脑袋上:“发什么呆呀,赶紧把头发擦干。要是弄感冒了,明天我可不跟你去爬山了啊!” 叶宇的脸被浴巾挡着,看不到神情。叶晴端着泡好的老坛酸菜方便面,放到他面前的桌上:“吃吧!先趁热把面吃了,再吃蛋糕。”还是怕他淋雨着凉,要不是宿舍条件太简陋,至少应该给他多切些姜丝放进去煮的。 浴巾折好放在一边,叶宇垂着眼眸坐在那里,一语不发,眉心紧紧皱着,英俊的面容上神情有些阴霾。叶晴把他的T恤挂在衣架上晾好,一转身,就见到他依旧那副样子,一动不动坐在床边。自己反思了下,他比自己还早上大学两年,或许是男孩子长大了,自尊心也强,不喜欢自己开刚刚那样的玩笑? 走到他身边,轻轻推了推他的肩,柔声哄他:“别生气了嘛,面泡软了就不好吃了。你不是喜欢吃比较筋道的?” 半晌,叶宇才仰起脸,漆黑的眼一瞬不瞬盯着她:“姐,我问你个事儿,你不许瞒着我。” “啊?”叶晴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事儿还是他不知道的,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好啊,你问吧。” “姐……”叶宇伸出双臂,像小孩子一样抱住她的腰,自从父亲死后,他鲜少有这样跟自己撒娇的时候:“姐,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啊?”叶晴整个人愣住。 叶宇没有等到答案,猛地抬头,脸庞瞬间闪过一丝狠戾:“姐,谁要想跟你好,必须先过我这一关!” “你整天都在瞎想些什么啊!”叶晴被他说得哭笑不得,推了把他的脸。 “我不喜欢穿别人的衣服……”叶宇把脸贴在她腰上,声音和刚刚在浴室里一样,听起来闷闷的,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一样。 叶晴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不禁脸上一烫,狠狠捶了一把他的脊背:“瞎想什么呀你,我怎么可能……裤子本来就是买给你的啦!” 叶宇猛地抬起头,一双黑眸亮晶晶的,还有些不敢置信:“可是……你洗过……” “废话!给你穿的我能不洗吗?衣服出厂之前多脏你知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不洗就拿给你穿。”叶宇又不是外人,她没必要搞那些形式主义。虽说衣服是崭新的,她也拆了标签又过了水,这样叶宇过来的时候可以让他直接拿回去穿。大事她做不了,这些小事她这个做姐姐的总要为他考虑周到吧。 叶宇“腾”地站起来,他那时已经高出她快一个头了,手臂收紧把她抱在怀里:“姐,你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我不是不让你交男朋友,我就是……”他低下头看她,脸上罕见得显出一丝羞赧,“我舍不得你,姐,而且我怕他对你不好。姐,你以后要是有了喜欢的人,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叶晴没想到有一天还要跟自己的弟弟讨论这种问题,脸上不禁热辣辣的:“瞎说什么呀你,我……我才不会这么早考虑这种问题呢。还有你,你都上大学两年了,难道就没女生追你啊。” 叶宇摇了摇头:“没有。我们白天都训练,晚上还有上文化课,没时间谈。” 叶晴摸了摸他的脸,笑吟吟地打趣:“将来我们小宇要是有了喜欢的女孩儿,一定要第一时间带过来,给妈和姐姐看哦。” 叶宇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姐没谈恋爱,我就不谈,姐要是不结婚,我也不结婚。”叶晴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刚要斥责他乱说,就被面前的大男孩儿再次抱紧,下巴扎在她肩窝的位置,声音低低的,仿佛有些伤感,又格外坚定:“反正只要没找到愿意爱护照顾姐姐一辈子的对象,我就不谈恋爱不结婚。爸不在了,我一定会照顾好妈,照顾好姐姐。” 直至今日,叶晴还记得那天环抱着自己的怀抱,温暖、坚定,蕴含着淡淡水汽的清新味道;她还记得,那天叶宇买的蛋糕,不过八寸大小,却花了快两百块钱,因为店家说蛋糕上的奶油是纯鲜奶的,现做现打,蛋糕和夹层也都用店里最好的材料。只要经济条件允许,叶宇向来都尽所能地买最好的东西给她。那天的生日蛋糕,奶油绵密,蛋糕松软,内里夹了厚厚一层新鲜草莓,一口咬下去,满口都是草莓与奶油糅合在一起的味道,酸甜醇厚,一点都不腻口。 眼前的这块生日蛋糕,奶油雕花精致诱人,以郝家的身价地位,拿给小公主吃的东西,应该都是找专门的蛋糕师傅特制的。无论卖相还是滋味,都是外面有钱买不到的高档货。叶晴尝了一口,新鲜草莓的味道勾起了往昔的回忆,却永远无法取代记忆里那块蛋糕的香甜。 面前的两个男人见她只吃了一口,就怔怔地发起愣来,眉眼间也笼上一层欲说还休的淡淡愁绪。蓝斯眯起眼眸打量,顾梓晟因为不是第一次见她这般,也不惊讶,只是与蓝斯一样,均对她此时此刻心中所想感到好奇。 “蓝斯。”娇脆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之前静谧到有些伤感的氛围,也将几人从各自的思绪中拉了回来。郝湘儿背着手站在蓝斯边上,好奇地打量着另外两人:“蓝斯,他们是你的朋友吗?” 蓝斯眸光一闪,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成惯常的玩世不恭,伸出两指点了点端着蛋糕的叶晴:“马子。”又以下巴一点旁边的顾梓晟:“哥们儿兼情敌。” 郝湘儿甜美的面孔闪过一丝错愕,唇边的笑渐渐有些挂不住了:“蓝斯,你在开玩笑?” 蓝斯身边从没断过女人,她是知道的。但从没听说他当着任何人的面承认自己有长期交往的女人。“马子”这个词儿听着是粗鲁了些,但能让蓝斯落落大方指着人把这两个字说出来,恐怕是多少人做梦也难以想象的情景。 蓝斯眉峰一挑,语调慵懒:“你听着觉得好笑?” 郝湘儿摇了摇头,小脸儿闪过一抹黯然,她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可是她宁愿蓝斯真的只是在讲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蓝斯朝叶晴招招手,示意她过来:“来,给你介绍我们老头儿的掌上明珠。” 叶晴站在原地不动,目光在郝湘儿脖颈上挂着的项坠有了短暂的停留,又很快垂下,看着自己手上的蛋糕。 蓝斯无奈地摇摇头,眼底是不容错认的纵容,几步走上前,从她手上拿走盛蛋糕的纸盘,又拽着人上前:“这位就是老爷子家的小公主,郝湘儿。小姐,这是叶晴。” 郝湘儿咬着唇,主动伸出右手:“你好。” 叶晴不得不伸出手与她交握:“你好,久仰。” 郝湘儿睁大了眼:“你听蓝斯说起过我?” 叶晴瞟了从始至终默不作声的顾梓晟一眼,唇边漾出淡淡笑意:“不是,刚才有幸与顾总一起见了你父亲一面。” 蓝斯在旁边“嗤”一声笑出来,郝湘儿咬着唇瞥他,大大的眼中浮显出几丝难过。静了片刻,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般,一双小手在身侧紧握成拳,郝湘儿睁大眼睛看着三人问:“爸爸让厨房做了长寿面,你们可以留下来陪我一起吃面吗?” 蓝斯将目光投向叶晴,顾梓晟唇映浅笑,目光也瞥向她的方向,叶晴浅浅一笑,婉言推拒:“郝小姐生日快乐。我有点累了,想先走一步。” 郝湘儿将殷殷期待的目光投向蓝斯,后者微微一笑,遗憾地摊开手:“小姐,不好意思。看来今晚没办法陪你了。” 郝湘儿没有说话,大眼渐渐浮上一层水雾,一只手紧紧攥住胸前的项坠,紧咬着唇不语。 叶晴神色柔和,轻声道:“郝小姐,其实蓝先生刚刚是和你开玩笑的。我和他并不是情侣关系,所以即便我要走,蓝先生也是可以留下来陪你一起吃长寿面的。” 说完,也不看其余三人是何神情,叶晴拢了拢耳畔的发丝,翩然转身,向门口方向快步走去。第十章 言不由衷 你需要我的协助,而我,恰好想要你这个人。以你所求,换我所需,很公平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