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11

“事关机密,不可泄露。我有尚方宝剑在,不需再请。”程本直还有再说,门外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传来,“督师还没睡么?”袁崇焕抬头道:“是允仁呀!巡营辛苦,快坐下吃一杯。”程本直欠身寒暄道:“谢参将好有口福,今个儿可是督师亲泡的功夫茶。”谢尚政施礼坐了,一手按剑柄,一手取杯品啜。袁崇焕自幼与他一起习武读书,极佩服他处危不乱的禀性,见他神情自若便知道有紧事而来,却不催问,见他吃完一杯,亲自持壶给他续上。谢尚政端起杯子在嘴边一嗅,轻轻放下道:“东江来人了。”“哦?”“可带他来见?”“不必了,命他呈上书信,下去用饭。”“卑职猜想督师不会见他。”谢尚政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过来,袁崇焕拆看了,起身背负两手不住地走动。程本直不知信里说了些什么,只将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良久见他微蹙眉头,默然无语,焦急起来,用手偷偷拉一下谢尚政的袍角,不料谢尚政并不理会,自顾吃茶,便忍不住问道:“督师,可是出了什么事?”“并没有什么大事,毛文龙要改在宁远相会。”程本直大喜道:“如此最好,督师的安危可以无忧了。”谢尚政看他手舞足蹈的样子,淡然道:“你欢喜得早了。”“早什么?到了宁远他岂敢造次?”“他不会来的。”袁崇焕朝谢尚政点头微笑,将手中的书信抖得哗哗直响,“他是在试探我。”“试探?”“不错。他想试探我的胆量,推测我的意图。他已来宁远见我,当时定下岛山之约,他断无再来宁远相会之理,言称要改换地点不过托词而已,我若答应他,是不敢赴约岛山,有胆怯之嫌且无诚实之心,他必然有所疑虑。”他与谢尚政对视一眼,命道:“传令来人,命他即刻回去复命,岛山之约不变。”“那、那不是自投罗网?”程本直惊得声音有些变调,结结巴巴地急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谢尚政伸手在他肩上一拍,起身告辞。袁崇焕看着他的背影自语道:“知我者,允仁也!毕竟是一块儿长大的,瞒不了他。”转头又对程本直道:“犯险而行,必有奇效。你也该读读兵书,不能老是埋怨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其实秀才有秀才的理,当兵的也有当兵的理么!你从军久了,自然就会省得。”程本直挠头道:“督师,古人说:兵者,诡道也。想来领会起来本是极难的。那毛文龙曾来宁远参拜,为何当时不趁机擒杀,还要这般大费周章?”“在宁远杀他容易,可安抚东江将士难;到皮岛杀他难,可安抚东江将士容易。毛文龙不过是一个卤莽的匹夫,本看不在我眼里,我所看重的还是数万东江将士。我是担心在此杀了毛文龙,东江将士不知内情,激为兵变而成残局,难以收拾。今后再难借重他们攻御后金。”想起五年复辽大计,袁崇焕心头便觉沉重起来,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次日,辰时不到,袁崇焕一身簇新的二品锦鸡冠带来到岸边,龙武右营都司金鼎卿早已从三千水军里挑选了两千名武艺精熟的兵卒,分乘三十八只战船,居中一座十几丈长的虎头朱红楼船,桅杆高耸,龙旗飘扬,中央建起两丈多高的大纛旗,赤金流苏,明黄镶边,月白底色,上面大书“钦命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袁”一行斗大的黄字,旁边用乌丝绣出一只张牙舞爪的猛虎,迎风飘舞,猎猎有声,或舒或卷,那只猛虎似是在半空的云端翻腾跳跃,端的是威猛无比!旗下设了帅座帅案,船头两边赫然安放着红衣大炮和佛郎机炮。袁崇焕率副将汪翥、参将谢尚政、都司韩润昌、推官林翔凤、书记程本直等人依次登上大船,威风凛凛地居中坐了,韩润昌双手捧着尚方宝剑侍立一旁,其余众人各在周围簇拥。袁崇焕朝着岸上的何可刚等人点一点头,传令拔锚起航。此时,东北风已起,各船扯起篷帆,劈波斩浪,向东南驶去。舵工水手轮班歇息,昼夜船行不止,次日近午时分,已过了桃花岛、觉华岛,驶入深海,眼前碧波澄浪,一望无际,涌起千条白练,浪花如雨,飞珠溅玉,湿颊沾衣,有几点溅到于承珠面上,冷沁沁的令人精神一爽,成群的海鸥和一些不知名的水鸟上下飞翔,捕鱼嬉戏,远处依稀可见点点的海岛小山,极目而望,海天连接处烟雾迷茫。袁崇焕豪兴大发,手捋三支细须,不觉朗声吟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人物……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半晌感慨道:“大好河山,难怪后金的那些贼子垂涎已久,不知这外患一起,要有多少生灵惨遭涂炭?”吩咐笔墨伺候,程本直从筒瓦形地砚盒里小心地捧出一方筒瓦形砚台,铺纸磨墨,袁崇焕濡笔在手,俯身沉臂运腕,转瞬之间已写满了一纸,却是当年宁锦大捷后遭阉党弹劾离别辽东时的旧作——《边中送别》。这首诗慷慨激昂,沉郁顿挫,程本直早已熟记在心,轻声低诵:“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侵宝刀头。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任去留。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点头道:“督师的这首诗固然极好,可是时过境迁,尾联怕是需改一改了。此去双岛收复毛文龙,便可建起水师大营,那时水陆并进,边尘已收,督师又有何可愧的?”随即转头对谢尚政笑道:“允仁兄,小弟此言可对么?”谢尚政毕竟是一介武夫,平日多学兵道诡诈之术,理会不出诗文的妙处,含笑道:“本直,你是惯弄文墨的行家,不比我等这些行伍的粗汉子,你便替我等改了看看。”韩润昌、林翔凤也是袁崇焕的乡党,一齐附和。“好!”程本直朝袁崇焕双手一揖道:“献丑了。学生看尾联也不必大动,只改得几字便可:故园亲侣再相问,喜我边尘今已收。如何?”袁崇焕摇头道:“本直,你这般改动未免夸大了,也有失实之嫌,还是改‘已’字为‘将’字的好。话不可说得过满,我在平台召对后,御史许誉卿几次提醒,确是金石良言。此去双岛吉凶难定,不可掉以轻心。”说罢,重又誊录一遍,将笔一投,起身走到船头,凭舷而望,四面水色苍茫,空阔无际,浪花如雨,飞珠溅玉,点点滴滴,湿颊沾衣,微凉的海风迎面吹来,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他远眺多时,叹道:“如此壮景,正可对海畅饮,快拿酒来!”众人齐声叫好。不多时,军卒搬个栗色的粗瓷酒坛上来,袁崇焕接过拍开泥封,登时溢出一股浓浓的甜香,他将众人面前的大碗一一斟满了,韩润昌尚未端起,只提鼻子一吸,甘甜醇厚之气直达五内,与林翔凤对视一眼,欣喜道:“督师何时备下这般醇厚的沉缸酒?想不到在这大海上能有如此的口福!”“去年从东莞奉旨来辽东,与陈策等十九人送别,便带了几坛龙岩的沉缸酒,聊慰故园之思。”袁崇焕仰头吃了半碗,见众人都没喝,问道:“怎么还要等菜么?”谢尚政道:“沉缸酒卑职已是多年没喝到了,平日里做梦也想的,只是这小小一坛解不得渴,只怕是勾起了馋虫还未过瘾,不如一路闻下去的好。”程本直拊掌道:“可不是么!别说你们这些赳赳武夫,就是学生这般文弱的一碗也是不足的。唉!酒少人多,总不能学古人的样子,将这一坛美酒尽情倾倒海中再喝吧!要是有这样一坛的烧刀子还差不多。”袁崇焕笑道:“年前祖大寿送来一些烧酒,我怕海风尚凉,便带了一坛来,正可教你们尽兴。”“可是锦州城的孙记烧酒?”林翔凤急声问道。“不错。”“锦州孙记烧酒,本是无上珍品,人间佳醪,在海上喝它,更见豪情。”谢尚政举碗干了,碗底的几滴酒浆竟艳红如血,暗忖道:这酒怕是已陈了上百年,方才的琥珀色原是红得转暗了。众人正自吵嚷着要喝孙记烧酒,隐隐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声响,不知从哪里而来,林翔凤叫道:“敢是碰到了海底礁石?”“海阔水深,哪里来的礁石?”副将汪翥并不相信,起身察看。前边一船转头疾驶过来,都司金鼎卿站在船头,朝着虎头船大声喊道:“袁……袁督师……大……大事不好,海底有水鬼,前面的小船已被凿得漏了。”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出舱。袁崇焕问道:“你可知是什么人所为?”金鼎卿道:“卑职也猜不出来。刚……刚才前后都看了,并不见有别的船来……想必是泅水过来的。”袁崇焕接过韩润昌递上的千里镜,四下望去,见有一些点点的帆影在远处游弋,细数之下,竟有十几艘之多,看不清船头挂的是什么旗号,喝道:“快带几艘船向前,看看远处的小船上都是些什么人?”金鼎卿连声答应,调转船头,向远处直扑过去。虎头船上不待袁崇焕号令,谢尚政等人早各拿挠钩、长枪向船舷下面胡乱戳搅,林翔凤提起百十斤重的大铁锚,扑通一声丢到水里,双手挽住铁锚上的缆绳,沿着船舷向后疾走。那大铁锚在他手中浑若无物,搅得海水哗哗作响,将到船尾就觉铁锚撞到什么东西上,急忙提起,见海面涌起一团殷红的血色,铁锚上赫然钓上一个人来,弯弯的铁牙恰好刺穿了那人的脑袋,想必是在水底躲闪不及,一声也没喊出来。林翔凤将那人提到船上一摔道:“可惜没留下活口!”谢尚政一见,便令人下水擒拿,袁崇焕阻拦道:“不必下去冒险,只命军卒用挠钩、长枪不住地搅动,使他们不敢靠近即可,小心他们登船伤人。”举起千里镜又望,见远处早没了船的影子,等了片刻,金鼎卿转回来气咻咻地说道:“不等卑职靠近,那些贼人便已张帆而逃,全力追赶,又被他们一阵乱箭射了回来。”“可看清了他们的旗号?”金鼎卿一拳击在船舷上,骂道:“奶奶的,那些贼人狡诈得紧,船上的人尽是渔民打扮,看不出丁点儿的蛛丝马迹。白白被他们凿坏了三艘船,却无处出此恶气!”“小心行船,提防贼人设伏。”袁崇焕命他依然在前头照应,向林翔凤喊道:“将水鬼提到船头来。”只见那人的脑袋早已血肉模糊,尸身一经搬动,又流出些许脑浆和鲜血,身上的水靠却没一点儿破损,手中兀自紧抓着一把短柄铁斧和尖利的铁凿。袁崇焕命解开水靠,见他已然冻得浑身青紫,水靠并身上也没有什么标记,低身取了短斧和铁凿,看那铁凿上隐约有一个豆粒大小的字迹,想是锻造时工匠留下的记号,不动声色地收了,命人将死尸抛入大海,返身回舱接着饮酒。吃不多时,外面的军卒喊道:“不好了,那些贼船又转来了!”“来得好!”袁崇焕挺身而起,大步出舱才到船头,便见那来船上火光连闪几下,随即漫起几团烟雾,砰砰砰地似是有炮声传来,忙用千里镜看望,谢尚政等都已闻声出来,叫道:“这些贼子好大的狗胆!竟敢捋虎须了。”袁崇焕将千里镜递与他道:“允仁,却也作怪,你瞧瞧船上竟挂着我大明的龙旗?”谢尚政端详一会儿,疑心道:“只怕有诈。难道后金知道督师要往双岛,派人在此截杀?”“不会,他们没有这么快的消息,水上往来又非其所长,决不是他们。方才的水鬼也不像满人。”又听砰砰砰三声炮响,谢尚政惊诧道:“咦,怎地不见炮弹落海溅起水柱?似是礼炮一般,这可奇了!”“什么人知道消息而来?”袁崇焕不住暗自思忖。此时来船渐近,已看清船上旌旗的颜色,“一、三、七……二十……”谢尚政不断报着数目,大小船只竟有四十八艘。袁崇焕道:“喊话!只许一艘小艇过来,问明白了再说。”虎头大船上几十个军卒一齐呐喊,一会儿果见来船上放下一只小艇,又下来七八个人,慢慢划桨而来。谢尚政指挥军卒各持鸟铳、弓箭对准了小艇。那小艇到了虎头船前,上面一个校尉模样的人恭身起来,高声道:“登州海防左营游击尹继阿特来迎接袁督师,前面便是双岛,请督师上岛歇息。”“尹继阿?”袁崇焕心念闪动,问道:“他是怎么知道本部院要来的?”那校尉道:“几天前毛大帅便派人传令说督师要来,命好生迎接。尹游击在此等了两日,受了些风寒,已回岛将养,留下我等迎候督师。”谢尚政俯耳低声道:“刚有了水鬼,他们便来了。此事极为蹊跷,不可轻允了他,免得中了圈套,他们若是在岛上设伏,我们措手不及……”“他们若有异志,一旦将我们诳上了岛,他们抢了我们的战船,那时插翅也难飞了。困也把我们困死了。”程本直恐袁崇焕答应下来,不待谢尚政说完,也俯身过来劝阻。袁崇焕微笑道:“是敌是友,一时难明,切不可疑神疑鬼的,被人小觑了,失了朝廷的体面。润昌、翔凤跟随在我左右,只带五十名军卒上岛,其余人等岸边停泊,不准下船。”那校尉见袁崇焕答应上岛,忙弃了小艇登上大船,在头前慢行引路,又命人先去岛上报信。远远望去,岛屿约摸方圆几百丈左右,四面水波浩淼,岛中央偏北有一座矮山,自山脚到半山腰,面南背北密密麻麻地建起兵营,沙滩上早有一群人列队迎候,船近岸边,下锚停泊,登时鼓乐之声大作。虎头大船上放下搭板,一个盔甲鲜明的将军堆笑迎上船来,“卑职登州海防左营游击尹继阿叩见督师。”又与其他人各自见了礼,袁崇焕问道:“尹游击辛苦!你是如何知道本部院要经过此地?”“这……”尹继阿踌躇道:“前日接到毛帅的传书,说督师要往岛山,吩咐卑职好生款待,请督师随卑职下船。”“不忙,不忙!双岛地处远海,本部院从未来过,今日看了水师船只,颇为担忧,岛上军饷解发迟缓,战船火器配备不足,如何御敌?汪副将,将这船上的佛郎机大炮演示来看。”汪副将指挥军卒将船头略略一调,佛郎机大炮炮口指向海面,船上军卒不住呐喊,“咚咚咚……”连放数炮,远的落到五、六里以外,近的也有三、四里远,都炸起两三丈高的冲天水柱。饶是远处炸响,声音传来犹觉耳鼓轰鸣,令人心神俱颤,沙滩上的人群早扔了锣鼓,双手掩住耳朵,尹游击惊得目瞪口呆,面色灰白,两腿忍不住连连抖动。袁崇焕大笑道:“战船上装有此大炮,不光可以海战,登岛掠地,只放几炮,便可令守敌失魂丧胆,何需动刀动枪地攻杀?”“那个自然、自然。”尹游击擦擦额头的冷汗,心中暗道:他妈的,早听说袁蛮子古怪,没由来地打什么炮?是要给咱些颜色看么?这几炮若是对准了岛上的兵营,那一千弟兄早炸成了灰,骨头也拣不得几根了。袁崇焕下船登岛,到兵营草草用了饭,登上山顶,用千里镜四下察看,见山虽不高,却有数股泉水长流不息,山腰处树木丰茂,绿意盎然,叮嘱尹游击说,军饷解发不足,可以凭借山水之利屯田自给。回到兵营又巡视一番,天色渐晚,吩咐尹游击早点儿安歇,韩润昌、林翔凤心头各自担着心,又不敢劝他回船,等尹游击一走,将房屋四周查探一遍,商议分了工,韩润昌在内随身护卫,林翔凤在外面率五十个军卒远近布防,轮值警戒。二人都是武举人出身,武艺精熟,平生却是头一次护卫督师出巡,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夜近二更,海风渐渐凉了,海涛阵阵,海浪拍击岸石,轰然作响,山上时而传来一来一两声鸟啼,越发显得寂静空旷。林翔凤换好夜行衣,斜背了单刀,轻手轻脚到窗前,见韩润昌双手抱着宝剑,倚在卧房门外,屋内响起均匀的鼾声,便轻手轻脚地退了,望望山脚下,岸边的船队灯火点点,知道他们也会一夜不眠。忽然,扑喇喇一声,一团白影在头上飞过,林翔凤纵身追赶,几个起落来到后面的兵营,兵营前高挂着一盏气死风灯,两个值夜的兵卒来回走动。林翔凤忌惮被他们发现,惊动起来酿成大乱,将身形一收,躲在一块巨石后面,只这一缓,那白鸽便失了去向。林翔凤心头大急,不敢再等,绕过那两个兵卒,径向后面摸去。隐约见兵营拱卫着一所高大的房子,里面有微弱的烛光透出窗幔,林翔凤才靠到近前,便听到鸽子咕咕咕的叫声,心头大喜,身子一纵,腾空而起,双手一搭屋檐,翻身跃上屋顶,轻轻揭开瓦片,俯身向下偷看。只见屋内灯火通明,尹继阿已从鸽子的腿上取下一个窄窄的纸条,“毛帅怎么说?”林翔凤这才发现上首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个身形削瘦的黑衣人,面色深黑,颧骨兀起,神情极是冷峻。尹继阿将纸条递与黑衣人,那人摆手道:“你竟忘了毛帅定的规矩么?法不传六耳,信既是给你的,我焉敢拆看。”林翔凤见他们将毛文龙敬若神明,暗暗觉得十分可笑,却又禁不住喝彩他军令森严。尹继阿已将纸条拆看一遍,凑近烛台烧了,林翔心里直呼可惜,正恐无法知晓信上写的什么话,尹继阿恭声说道:“公子爷,毛帅他老人家对、对……”他偷瞧黑衣人一眼,正好与黑衣人凌厉的目光相遇,黑衣人冷冷地逼问道:“快说!怎么吞吞吐吐的,可是不想说与咱么?”“公子爷说的哪里话?公子爷与毛帅本属一体,小的怎敢隐瞒不报?只是、只是……”林翔凤见他对黑衣人一脸媚笑,偌大年纪却口称小的,知道他必是个没骨气的人,心下越发瞧他不起。不料黑衣人却不领情,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喝道:“罗嗦什么?还不快讲!”尹继阿见他发怒,战战兢兢道:“毛帅他老人家对公子爷刺杀袁崇焕不成,十分恼怒,要公子爷将人手与小的合在一处,连夜动手,必要将袁崇焕……”他自然地朝门口看一眼,右手做了一个砍切的姿势。“这么说咱是要受你节制了?”黑衣人鼻子里冷哼一声。“不敢,不敢!小的想都不敢想的,还是公子爷主持大局,小的哪里有如此的本领?”“老尹,你真的不想?嘿嘿,这可是你的地盘儿,你我一个登州游击,一个旅顺游击,一般的官儿,强龙不压地头蛇么!再说又有老爷子的指令……嘿嘿,你当真不想?”“小的只是想毛帅交待下来的事儿,要想法子做好,万不可做砸了。如今双岛的粮饷还要靠他老人家恩典,也是上千号的性命,小的敢胡思乱想么?”“不是有朝廷么?”“朝廷?远在十万八千里以外,哪个会想着小的们?小的们常说,毛帅便是朝廷,效忠他老人家一切都平安的。”尹继阿说得极是恳切,说到后来竟眼含热泪,几乎要跪下叩头遥拜。黑衣人摆手道:“好啦!我父帅也是知道你的,不然也不会将此性命攸关的大事交付与你。说说怎么动手吧!”“小的集合起营兵,将前面的几座房子围了,堆些干柴,一把火……”黑衣人打断他的话,厉声道:“蠢才!袁崇焕是死人,等你去捉?集合营兵那么大的动静,营兵没到袁崇焕早发觉了。用火烧他,亏你想得出,你要给他山下的兵马报信么?你这些乌合之众抵得过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那、那该怎么办?岂不是、岂不是无法动手了?”黑衣人阴恻恻地干笑几声,“先将我带来的死士围剿袁崇焕,区区五十几个军卒不在话下。到时动起手来,山下的军卒若上山增援,你率营兵狙击,待我杀了袁崇焕,咱们一起回皮岛。”他闪身出门,往山北而去。林翔凤见他身手敏捷,功夫不弱,飘身下地,远远地跟了。翻过山岭,又穿过一片松林,黑衣人倏地不见了,林翔凤凝聚目力,四下搜寻,无奈夜色深浓,山石嶙峋,到处黑黝黝的,分辨不清。找了片刻,不敢再逗留,忙返身回来,远远听见山腰一片喊杀声,心中大急,提气疾奔,营房左右燃起点点火光,百十个黑影已将袁崇焕的卧房团团围住,袁崇焕手持宝剑,正与韩润昌带着护卫们苦斗,联手抗敌,无奈这些军卒冲锋陷阵都是猛士,技击之术却不甚高明,眼看向外冲杀几次,都被迫得节节退回,兀自舞弄刀枪苦苦支撑。林翔凤正待冲入,却听有人狂笑道:“袁崇焕,看你还往哪里逃?大伙儿加把劲儿,捉拿袁崇焕,赏银一万两。”那些黑影纷纷附和着叫道:“捉拿袁崇焕!捉拿袁崇焕!”第二十九回 吐怨言刘鸿训谪戍 报师恩瞿式耜徇私第二十九回吐怨言刘鸿训谪戍 报师恩瞿式耜徇私转出慈宁门,崇祯问道:“可是刘鸿训有什么动静?”“嗯!”“他说了些什么?”王永祚犹豫道:“奴婢怕说出来对万岁爷大不敬。”“赦你无罪。”王永祚回头一看,见左右无人,只有王承恩几个远远地跟在后面,才放心说:“刘鸿训对万岁爷不准解发内帑到辽东十分气恼,回到家中不住地骂万岁爷毕竟还是年幼,不知轻重。”崇祯冷笑道:“召对时他劝朕发内帑以示不测之恩。哼!不测之恩,他不是早测到了?朕最恨那些卖直沽名的臣子,人越多他便越敢进言,竟想替朕当家,朕不采纳他誓不罢休。当年的东林党便是如此,人多势众地进来逼宫,闹出了移宫案。还有魏忠贤说什么先帝准什么,不是被他牵着鼻子走吗?自古恩自上出,不可乱了。要做明主,决不可养权臣。如今在朝虽说还没有什么朋党,但朕风闻江南士林社团很多,你要留心。”王永祚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奴婢以为他们尚没有什么可忧的,抓几个领头的,便鸟兽散了。”“朕是担心他们将手伸到北京来,遥相呼应。将来什么同窗、同年、同乡、同庚、同姓的,保不准又结成朋党,一动百动,一惊百惊,朕的旨意就打折扣了。”崇祯拾级而上,站在乾清宫前的丹墀上,用手摸着雕着云龙的汉白玉栏杆,遥望南天,缓声道:“刘鸿训敢作敢为,是个有胆色的人,只是他持论太偏,行事过激,做阁臣未免心胸狭窄了些,他罢斥了杨维垣、李恒茂、杨所修、田景新、孙之獬、阮大铖、徐绍吉、张讷、李蕃、贾继春、霍维华等人,一屁股坐到了东林的椅子上,与不少朝臣积怨日深,正所谓不党而自党。治国之术要在制衡,朋党日盛,非国之福。你回去安排人接着监视,切不可泄露了身份,闹得满城风雨的,教朕难堪。”王永祚在一旁恭身道:“万岁爷放心,奴婢安排的番子手做了他的小书僮,极是稳妥的。”崇祯点头道:“定要机密些,不可大意。”略一停顿,又问道:“袁崇焕那里可有什么消息?”王永祚道:“奴婢遵旨已派出好几拨锦衣卫健骑,暗查辽东动静,大事三日一报,小事五日一报,袁崇焕平定兵变,便加固城池,修缮兵甲,训练士卒,没有什么打紧的。前几日却派一个李喇嘛去了盛京。”“哦?”崇祯看着王承恩等人在远处停步张望,转身道:“进来讲。”王永祚随在崇祯身后进了清暇轩,叩见行礼道:“奴婢好久没见着万岁爷了,方才在慈宁宫那么多主子,奴婢行礼手脚都不够用的,蜻蜓点水似的不成样子。”说着扎扎实实地磕了头,细声禀道:“风传他有意与后金款和。”“没有查清么?”崇祯面色倏地一变。王永祚起来躬身道:“盛京地面不在我大明治辖之内,锦衣卫怕被后金发觉,没有跟踪,不知事情结果如何?那李喇嘛回来,袁崇焕却要拿些饷银为他修缮庙宇,他竟一口谢绝,用了些酒饭,也不回原来的庙宇,飘然入关。没有确证,奴婢不敢贸然禀报,再说袁崇焕如日中天,也惹不起呀!”“混账!什么如日中天?还会有两个日头么?”崇祯愠怒道。王永祚吓得跪倒,不住自行掌嘴道:“奴婢失言,该打该打!奴婢其实已将李喇嘛捉到了镇抚司监狱,本想吓他一吓,问出了口供再来禀报,谁知那贼骨头倒是硬得很,前后只一句话,说消弭兵燹,共登极乐。”崇祯冷笑道:“有这句话便够了!朕想不到袁崇焕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背着朕与东夷款和,实在有失朝廷体面,哼!又一个替朕做主的。”略一沉吟,他又道:“那个喇嘛要小心伺候,不可亏待了他。那些派去辽东的锦衣卫定要可靠,千万不可露了形迹,妄生是非,搅了辽东的大局。”“奴婢记下了。”“这几日便要会推阁臣了,京师也要盯得紧些,朕最恨结党营私,那些四处游说投靠钻营的人要侦查明白,伺机再行缉拿。会推可是大事,朕不想出什么乱子。”王永祚道:“奴婢打算派人潜到江南,卧底查探。只是怕万岁爷催得紧,不能按期复命……”“只要差事办得好,朕不催你。”崇祯浅笑着打断他的话,又问道:“九门提督郑其心讦告惠安伯张庆臻侵职一案查得怎样了?”“奴婢刚刚查访明白。”王永祚见皇上有了笑意,才放心地将查办经过细声地禀了。缸瓦市路东,有一家别具风味的饭庄名和顺居,两层的小楼,在一楼的堂屋内,有一口煮肉的大砂锅,宽四尺深三尺,在京城独一无二,其烧、燎、白煮之法传自元朝皇宫御膳坊。另有炸肥肠、炸卷肝、炸鹿尾儿等一应小吃,先煮后炸,色泽金黄,外酥内嫩,肥而不腻,瘦而不柴,独创一格,每日食客盈门,生意十分兴隆。店主人心思颇为奇巧,每日只烧煮一头肥猪,晌午时分便卖得精光,将幌子摘了不再卖肉,却改卖木樨枣、蜜煎海棠、大红杏干等甜食。这日晌午已过,幌子也摘了,可是那大砂锅里依然热气腾腾,煮着不少肥肠、肉片儿,那小伙计看着砂锅下的炭火,呵欠连天,昏昏欲睡,他三更起来帮着杀猪、洗肉、生火、煮炖,早已疲惫不堪,往日此时早收拾了砂锅,回屋歇息了,今儿个却不行,还要伺候着。他抬头看看楼上的那个单间雅座,里面静悄悄的,听不到什么声息,低头看看火嘟囔道:“里面那两位不知哪里来的爷,想必是刚从诏狱里出来,八辈子没吃上肉了,都小半天了,还恁的没够!害得咱在这儿死撑活熬的,受这等苦楚。”不料却被掌柜的听到了,过来老大一个耳刮子,低声吼道:“你个小王八羔子,好没眼色,这等的大主顾你也敢轻慢?怎样才长进知道个轻重?不用说两位爷给了一锭大银,咱就该伺候着,就是看看那两位爷的作派,可是平常的主儿?还不知是哪个衙门里的老爷呢!你困乏了,歇息一会儿倒不打紧,若是教两位爷听到你刚才的混账话,怪罪下来,如何吃罪得起?”小伙计用手捂了腮,不敢作声。楼上的雅座里酒饮方酣,黑胖的汉子将一个卷轴取出,展开道:“田中书,小人知道你写得一手好字,又精于鉴赏古玩字画,这一幅黄山谷的法帖可入得你老法眼?”那略显文弱消瘦的田中书名佳璧,乃是内阁西司房的中书舍人。中书舍人虽属微末之官,但往来内阁的机密文书都要经手誊抄,身居清要,不容小觑。这田中书最嗜书画,前人法帖历代名品珍若性命,听说是宋人黄庭坚的法帖,当下抢身过来细看,只见满纸云烟,银钩铁划犹如长枪大戟,森然直逼人眼,登时便决心痒难止,恨不得一把抱入怀中,二目生光道:“老兄哪里寻得此等宝贝?此帖乃是山谷随意墨抄的太史公《廉颇蔺相如列传》,正因随意,笔势飘逸,纵横穿插,活泼洒荡,转折流畅,确是他入古出新的草书杰作,在下仰慕已久,始终未得一见,今日萍水相逢,何致如此厚爱?”那汉子一笑,将字轴卷起道:“小人狄正久居京师,对中书早已慕名,想求得一幅墨宝,不知可否恩允?”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递上来说:“这一千两银子权作润笔,万望你老收了。”田中书双手接了,面有惊色,辞谢道:“如何用得这许多?就是先朝的文衡山先生的字怕也值不了这个价钱,在下如何敢收?再说老兄手上有前朝这般的珍品,哪里还用求咱这鬼画符似的字。”狄正道:“你老收了,小人才好说话。你老一个清贵的官儿,俸银也不过百十两,着实可怜。其实你老也恁死相了,守着金山银海却活受苦,却也教人好笑。”田中书笑着将银票藏入怀里,摇头道:“咱一个从七品的闲官儿有什么生财之道?只是老兄若用得着咱,但请明言,不必吞吞吐吐的。”狄正笑道:“常言说秀才以笔活死人,你老手中的那枝笔天下有几人能握的?笔尖儿略转一转,什么都有了。话说到此,小人就不绕圈子了。小人现在惠安伯张庆臻府上当差,近日宫里传出消息,我家老爷将总督京营戎政,可你老想想,太平年景,京营有多少油水?我家老爷便想兼管些民政,敕书缮写时请你老加上几个字,事成之后,我家老爷还有酬报,文征明的字哪里比得你老的字值钱呢!”“你是说教咱偷改敕书?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哪个敢?”狄正劝道:“你老不必如此惊恐,作奸犯科的事体怎敢劳烦你老?咱这不是什么偷改敕书,只不过略动几个字而已,没什么打紧的。”“加些什么字?”狄正见他颇有些进退两难,开颜笑道:“也就四个字,不多的。”“哪四个字?”“兼辖捕营。”田中书面露难色,摇头道:“京城捕盗是九门提督的职事,总督京营不能管辖巡捕兵丁,这是我朝的成例,如何猝然刊改的?”“小人已替你老想好了计策,偷天换日,没有人能觉察的,你老尽可放心拿银子便了。”“如何偷天换日?”“你老先将此字轴带入内阁,请当值阁老鉴定真假,再趁他分神揣摩字迹之机,将缮写好的敕书报上,想此等敕书不过例行公事,文辞固定,他想必不会细看,大事便可成了。有人告发也没甚可怕的,大不了革职回籍,也强似在这里憋屈苦熬还不知有无出头之日的。”“那这法帖……”狄正一笑道:“这法帖一并送与你老,不需还了。”“哎!咱可是提着脑袋提你做事了,若一旦出了纰漏……”“你老但放宽心,只要加上这四个字,其他事不需多虑。我家主人乃是外戚,自然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崇祯越听面色越沉郁,一句也没有插言,一直等王永祚收住话头,才道:“张庆臻的八世祖张麒,乃是仁宗朝的国丈,他如此不法,何以报皇恩见祖宗?若非郑其心上本检举,便被他们蒙混过关了。”王永祚道:“可不是么?田佳璧将字轴带入内阁,寻机作弊,果见兵部上报内阁请发敕书的揭贴上已批了由西书房办理字样。”“是哪个批的?”“当值阁臣刘鸿训。”崇祯轻喟道:“又是他,怎的如此不小心?阁中无细事,竟如此马虎!”他取茶吃了一口,又问道:“那田佳璧有什么话说?”王永祚呈上口供道:“奴婢已将他与张府的家奴狄正一起羁押在北镇抚司,尚未用刑他们便都招了。田佳璧自称是刘鸿训指使,想必刘鸿训也收了什么贿赂。”崇祯未置可否,说道:“张府的家奴所言不过一面之词,刘鸿训那里是否使了银子,难以确定,多半是诬扳,阁臣几时当值他们如何知晓,不然岂不是个个都要送礼?此事牵扯到阁臣,关系重大,不可轻放了。你连夜将人犯及口供移交刑部,此事你们只可暗中插手,不宜出面推问。你起去吧!明日朕当面问个明白。”崇祯正用早膳,王承恩进来请旨,阁臣都已到了,候在外面请见,崇祯停箸道:“宣他们到便殿候见。”又草草吃了些,宫女进来伺候漱了口。崇祯进便殿升了御座,李标、钱龙锡、刘鸿训、周道登一齐叩见行礼,崇祯命赐了座,问道:“张庆臻私改敕书一事,先生们可知道?”四位阁臣都敬谢不知,崇祯道:“敕书文稿先由兵部草拟,报送先生们裁定,命内阁中书缮写誊清,再送先生们复核明白进呈朕览。先生们如何不知?”刘鸿训道:“兵部奏请张庆臻总督京营戎政,已经臣等奉旨裁定,怎会不知?但私改敕书之事,臣等实是未闻。”崇祯道:“朕召先生们来问,而不及九卿科道,便是要略存先生们的体面。此事何人当值,有内阁记档在,可以查看,但事因何在,责在哪里?先生们明言。”钱龙锡道:“此事臣等当有失察之责,想是复核未审,致使奸人有机可乘。”崇祯冷哼道:“若只是失察倒是情有可原,不过事出的蹊跷,这么多的关口还教人钻了空子,怎见得不是内外勾结?朕已命刑部审理此案,人犯已有招认,只是此事关系极大,不可不当面问明。”刘鸿训道:“皇上,敕书报送内阁,是臣当值,原稿经臣改定,批与西书房办理,并无兼辖捕营四字,显是有人妄自添加的。”李标与钱龙锡、周道登对视一眼道:“臣等非敢妄称清白,若与阁臣有涉,臣等也无颜身居揆位,难以统领百僚。皇上便殿召见,虽见恩典,但此事关系非小,臣请皇上召九卿科道一起评议明白,以免有人背后捕风捉影,胡乱揣摩。”崇祯以为四人有意搪塞,心下恼怒,强自忍着,不露声色道:“最好!”一盏茶的工夫,吏部尚书王永光、户部尚书毕自严、礼部尚书何如宠、兵部尚书王在晋、刑部尚书乔允升、工部尚书张凤翔、京营总督张庆臻、都察院左都御史曹于汴、给事中张鼎延、御史王道与刘玉一干人等列队进来,众人见皇上与阁臣都在,便知有大事要议,心里各自打鼓,惴惴难安,朝拜过了次序而立。崇祯道:“乔允升,私改敕书的原委可曾查明?”乔允升道:“皇上,臣昨夜接管人犯,连夜审问,张庆臻贿改敕书,确有实据,只是何人指使,人犯支吾,一时难以明辩。”看了刘鸿训一眼,欲言又止。张庆臻如坠冰窟,急忙辩白道:“皇上,私改敕书乃是中书舍人一人所为,臣并不知晓,也不曾贿赂。”崇祯骂道:“全是混账话!若无利可图哪个愿意犯着欺君的死罪,为你添加兼辖捕营四字?那奸邪的光棍狄正不是你府上的家奴?”张庆臻哭拜道:“皇上,那狄正曾在臣家里做事,但因手脚不干净,又曾调戏婢女,早已被臣逐出家门,即便是他所为,也属怀恨诬陷微臣。增辖捕盗军卒,臣并无多少好处可得,何必拿许多的银子而行重贿?”给事中张鼎延道:“事实俱在,如何抵赖得掉?”御史王道似是规劝又似是恫吓道:“及早供出背后何人指使,立功赎罪,皇上体念你是外戚,或许法外施恩。”御史刘玉道:“不需用刑推问,主使想必是刘阁老,兵部尚书王在晋、中书舍人田嘉璧,一道舞弊。不然单单王在晋、田嘉璧二人,如何也过不了复核一关。”王在晋恨恨看他一眼,急忙分辩道:“皇上,兵部草拟揭贴并不曾有此四字,其中关节臣实不知。”“失察之责,我并未推脱。”刘鸿训也气刘玉信口雌黄,胡乱推演,恨声道:“我一时大意只看了看敕书誊写是否违制,没想些许几个字也会出错。致使圣虑焦劳,万死莫赎。”跪伏在地,连连叩头。刘玉反问道:“刘阁老说不推脱,如何拈出失察两字?果真如此简单么?道可道,非常道。不推脱其实已经推脱了。”刘鸿训抬头厉声道:“言官的嘴儿,狗子的腿儿,你竟这般胡说!一旦此事澄清,我定要劾你诬陷。”崇祯见他们吵闹起来,拍案申斥道:“据理而论,不在声高。论争是非不可徒逞意气,失了大臣体面!言官之职本可风闻奏事,怎可一遭弹劾便怀恨在心?”看一眼乔允升又道:“人犯是如何招认的?”乔允升道:“那内阁中书田佳璧与狄正都已招供,臣查验敕书,果是田佳璧所书,并有刘阁老所批由西书房办理字样,恭请皇上御览。”将敕书呈上,崇祯看了放在御案上,目光沉沉地看着众人并无言语。工部尚书张凤翔因刘鸿训一再严催辽东军饷、军械,早有怨恨,见皇上并不回护刘鸿训,便奏道:“张庆臻私贿改敕,盗窃权柄,罪不可恕,此事不可不深究。田佳璧一个区区从七品的小官儿,哪里来的如此胆量?想必有人暗中指使。卖官鬻爵,代不乏有,不过都是国家败亡、社稷行将颠覆之时,乃是不祥之兆。如今皇上笃志中兴,岂有买卖官职之理?太祖高皇帝丕建基业,诛叛贼胡惟庸,废丞相之设,内阁渐为朝廷中枢,若牵扯此事将怎样慑服百官?”乔允升道:“田佳璧招认乃是刘鸿训指使,然如何指使,其中关节却支吾不清,臣恐另有曲折,不敢妄奏,伏请圣裁。”刘鸿训申辩道:“皇上,揭贴虽为臣所批,臣却并未主使。若臣为主使,岂会留下字迹?臣当不会痴到做此地无银的傻事。失察之责臣不敢辞,其他尽属田佳璧诬扳。此事本是他们串通所为,东窗事发便推到臣的身上,想要落个胁从减罪。”张凤翔道:“未思进先思退,说不得刘阁老早已想好了对策,反其道而行之,故意留下把柄打消大伙儿的疑心,想得可真周全?”“你……你如何捕风捉影,诬我清白?”刘鸿训瞠目大怒,浑身乱颤,戟指喝问。李标怕他君前失仪,惹得皇上震怒,再难挽回,忙丢个眼风给钱龙锡,叩头道:“刘长山平日立身正大,自持甚严,当不会行此苟且之事。”钱龙锡也道:“揭贴批语乃是阁臣办理文书所必经环节,并非定与受贿有关。每日数百个文书奏折,都经阁臣票拟,难道都曾受贿不成?皇上明鉴。”刘玉道:“皇上,私改敕书,兹体事大,以情理而论,应当不是初犯,一而再再而三才成积习。臣闻听御史田时震拟了疏本,弹劾刘阁老纳贿二千金,举荐田仰任四川巡抚,给事中阎可陛也弹劾他受贿擢用贾毓祥迁为副都御史。可见此次受贿可谓早有端倪,只不过迟至今日方才事发而已。”几件事情纠缠夹杂,刘鸿训情知难以分辩,不由脸色惨白,瘫软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何如宠反驳道:“以上三事都未为定谳,你如何片言只语便坐实了?是何居心?你可有人指使?”“有。”刘玉不假思索,一口承认。众人大惊,纷纷不解地看着他,仿佛白天见了夜叉一般。何如宠追问道:“怎么不在皇上面前讲出来?”刘玉并不惊慌,一字一顿地说:“孔子——”何如宠失笑道:“还有周公呢!想必方才入梦了,刑部乔尚书所奏你怕是没有听见吧!”刘玉听他反唇相讥,不加驳辩,凛然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有此念头才敢不畏权贵,面折权臣。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自是我等做臣子的本分,何需畏避刀斧,苟且偷生?”崇祯见他伶牙利齿,口若悬河,雄辩滔滔,暗自嘉许,却假意怒道:“你动辄杀身舍生,陷朕于何地?朕是夏桀还是商纣?”刘玉一怔,随即道:“桀纣之君,其臣虽贤如比干犹然剖腹挖心,想要全尸尚且不能,如今臣与比干相差甚远,不是还侍立在朝堂,毫发无伤么?不必臣言,皇上是怎样的君主大小臣工已然明白。”众人听他面谀皇上,暗觉无耻之尤,但听他言辞不穷,却禁不住各自在心头喝彩。曹于汴拊掌道:“刘御史果然高才,不过有一部书不知看过没有?”“书有未曾经我眼,我没读过的书想必不少。曹大人所言是哪一部?”“唐人赵蕤曾著一部《长短经》,可曾寓目?”刘玉摇头,心下暗忖他用意何在?曹于汴道:“我倒是读得熟了,不妨念一段你听。书里有《臣行》一篇,论如何做臣子:‘中实险诐,外貌小谨,巧言令色,又心嫉贤,所欲进则明其美,隐其恶;所欲退则彰其过,匿其美,使主赏罚不当,号令不行,如此者,奸臣也。主所言皆曰善,主所为皆曰可,隐而求主之所好而进之,以快主之耳目,偷合苟容,与主为乐,不顾后害,如此者,谀臣也。’按此书所言奸臣谀臣的行径,竟与你方才的言论相仿佛。或许我记得不牢,有讹误之处,下朝后我教家奴送一部到府上,你可自观自省。”刘玉面皮红白了一阵,干笑道:“嘿嘿,若我是奸臣谀臣,那大人将皇上置于何地?”众人听他将自己与皇上夹杂在一处,暗骂他歹毒无耻,也为曹于汴担心,曹于汴并不急于辩驳,只淡淡地说:“自古圣君也不乏奸谀之臣。”刘玉登时哑然。崇祯见他们饶舌不止,相互究诘,暗觉耐烦不得,便道:“事情已然剖析明白,多议无益。李标,下去拟了旨朕看!”李标踌躇道:“此事尚有可疑,容当细访深查。”“不必了。先将他二人革职候勘,许他俩上折子谢罪辩说,刑部会同吏部上个条陈,再廷议如何处置。”王永光请旨道:“皇上,此事是尚宽还是当严?”崇祯横了他一眼,不悦道:“你们斟酌。起去吧!”众人叩头出殿。刘鸿训出了乾清门,万念俱灰,一眼瞧见两旁那十口鎏金大铜缸,近午的日头曝晒下,金光闪闪,映照在宫墙上竟是一片血红,疾步上前,迎头撞去,不等众人呼喊之声落地,乾清门的侍卫早已死死将他抱住。刘鸿训求死不能,急得跺脚大哭,跪在门侧再不起来。侍卫飞报入殿,崇祯又添了几分怒气,暗忖:朕不是不想用你,只是你树敌太多,多少人想与你为难作对,朕压下了不少,也该疏解疏解了,不然处处掣肘,你不好替朕做事,朕也举步艰难,顾江山、朝廷、群臣,就顾不得你了。命王承恩道:“你去打发他出宫。”“万岁爷,是拖还是打?”王承恩伸手扶他离了御座。崇祯见他说得唐突,暗觉好笑,脸上也有了笑容,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几句话便可打发了。你去说给他,朕是在冲龄,可有志不在年高,神宗爷十岁登极践祚,不也做了四十几年的太平皇帝?朕明白他冤枉,却不必自家还寻死觅活的,争什么‘尸谏’的美名,单就这一节就是死罪。要想死还不容易?不用朕成全他,想要他死的人多了,放他回老家,那些山东阉党哪个不对他恨入骨髓?回去就清静得了吗?”王承恩答应一声,便急着转身,崇祯却将他喊住道:“传口谕给李标,刘鸿训落职谪戍山西代州边地,好歹给他个善终。王在晋仍坐削籍,张庆臻罚俸三年。刘玉、张鼎延、王道等各增秩一级。”天启七年十二月枚卜大典,阁臣增至九位,最为繁盛,转眼不到一年光景,又剩了李标、钱龙锡、周道登三人,终日忙乱,无奈阁务繁多实在不堪其负,支撑了不到两个多月,三人联名上了请增阁臣的疏本。崇祯也有此意,阁臣只有三人,周道登又才不堪用,几次下诏督促韩爌来京,前几日才起程,山西到京师千里之遥,他又花甲年纪老迈了,快了也要一个多月。上次枚卜实非得己,也颇令人失望,可又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崇祯一连苦思了数日,翻检了前代有名的选拔人才故事,都不切实用,只得依然命吏部会推,呈入御定。诏书颁下,不过半个时辰便已传开,九卿科道有资历入阁拜相的无不跃跃欲试,其余大小官吏押宝似地上下奔忙。东四牌楼的十字路口有一处三间门面的小店,并不扎眼。天色已暗,一个人影摸黑来到门前,轻轻敲了几下,一会儿,屋内才传出人声,“谁呀!早已打烊了,打酒天明再来。”门外的人并不死心,连敲了四下,屋内微有脚步声,有人到了门边张望,外面夜色渐浓,隐约只见到一个便装的人影,面目难以看得真切,低声吟道:“欲为圣明除弊事。”门外接道:“肯将衰朽惜残年。”店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那人闪身进去。“夫子,你老人家如何又来了?”围坐在一起的四个人急忙起身迎上来,一个面目微黑多须的汉子神色最是恭敬,将他身上的风衣风帽接了,乍惊又喜。那人点头道:“你们都在呀!式耜,皇上诏命会推阁臣,正是为国出力一展抱负之秋,此事关系我东林兴旺大计,我钱谦益既早已托身东林,怎好不来?只是这个地方当真难找得紧。”那汉子姓瞿名式耜,乃是钱谦益的门人,刚刚到京任户科给事中,其他三人是吏科都给事中章允儒、御史房可壮与毛九华,各自见礼落了座。瞿式耜道:“今日厂卫四出,大小九卿的府门周围多有窥伺,弟子不敢大意。怎么,夫子一人来的?这大黑的天儿,夫子肩负东林振兴重任,如何孤身犯险?”“我怕带人出来反不机密。前几日刘长山一案实在教人心惊,刘相获罪名为失察,其实据宫里说是获从口出,说了不该说的话。谁会想到那身边的书僮竟会是东厂的番子?不可不防呀!如今人人自危,除了你们四个,我也不敢说还有几人可信。”钱谦益坐下长叹一声,似是心有余悸。瞿式耜道:“此处原是个茶叶店,弟子新近盘下改作了酒肆,取名大酒缸,不想招摇,只图个说话方便,酒肆的掌柜与小二都是弟子从家乡招来的,夫子大可放心。”钱谦益四下一看,店铺十分简陋,一个柜台摆着几个小酒坛,上写财源茂盛四个黑字,旁边红铜盘子里放着大小不一的竹筒酒提子与一个酒漏子,地上稀稀落落地布阵似的立着七八个大酒缸,盖着厚厚的红漆木盖。收眼看身边围坐的竟也是个酒缸,一小半在地里埋了,露出两尺多高,红漆木盖上摆着油炸花生、拌豆腐丝、咸鸭蛋、芥末墩儿、玫瑰枣、辣白菜几样小菜,还有一壶黄酒。瞿式耜面色一赧道:“不知夫子光降,弟子打发掌柜的与伙计睡了,不然将他们喊起来,再做些可口的?”钱谦益摇手道:“不必了。今日共谋大事,不在吃喝。你们议得如何了?”章允儒道:“我四人只是胡乱议论了,牧老既来了,大主意还是你拿,我们三个为王前驱就是了。”钱谦益道:“当年泾阳先生有一名联曾高悬东林书院,想必你们都知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何等胸怀!天降大任,凡我东林一脉同气连枝,戮力王事,上承孔孟,下启后学,不可自己轻贱了,如今百废待兴,天下事舍我其谁?自魏逆擅权,戕我东林,毁我书院,东林日渐式微。”说到此处,他不胜悲愤,捻着胡须,面色沉郁。片刻,才拱手道:“当今皇上诛灭阉党,为我东林诸公平冤昭雪,我辈得以回朝任职,正可乘机东山再起,恢复东林当年之盛。如今阁臣李标、钱龙锡还有即将到京的韩爌虽说与我东林颇为友善,但终属外围,七卿之中也仅有一人。若要张大东林,必要有人入阁拜相,再寻机援引众多党人执掌部院,同气相应,戮力王事,不愁朝廷清明。只是此次会推极为要紧,关系东林复兴,不可出什么纰漏。”房可壮道:“魏逆乱政,东林人才凋零,有资历会推的屈指难数,牧老声望素重,名垂朝野,无人可及,但若牧老一人入阁,东林仍嫌势孤,勃兴怕是艰难,只得缓图了。”钱谦益道:“还有两人资历更深,参与会推不难。”“老师明言。”瞿式耜将杯中酒一口干了,雄心大起。钱谦益拱手道:“一个是我的座师总宪曹自梁夫子,另一个是故大宗伯孙慎行,都是东林名宿,声望资历朝野没有几人匹敌。”毛九华道:“皇上登极以来,数次下旨严惩阉党,逆案却迟迟难定,还是阉党势大,正气难扬。此次会推可多举荐些遭阉党*的君子入阁,何愁东林日后不倡!”章允儒忧虑道:“话虽不错,可是如今王永光掌吏部,此人与阉党往来甚密,举荐什么人也逃不过他的耳目,他若能容忍我东林自然是好,若有意为难,当真棘手呀!”钱谦益道:“这倒不怕。如今阉党失势,他避之犹恐不及,想必会借此洗脱干系,以示清白也未可知,不然岂非自认了阉党?他断不会那般呆傻的。”瞿式耜昂然道:“夫子说得有理,他若胆敢横加阻拦,弟子便要当廷弹劾,将新旧账一齐算算。”钱谦益笑道:“你来京时日不多,所有建白多合皇上心意,名头响亮得很了,权贵们都怕你这张嘴,更怕你泼天的胆子呢!只是王有孚自恃权重,未必就怕了你。倘若他一意孤行,怕会对东林不利。”毛九华道:“那可反其道而行之,打不行就拉么?”瞿式耜正色道:“王永光是何许人,式耜怎堪自污名节,与他为伍?”毛九华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于东林有益,暂时委屈一下何妨?”瞿式耜起身道:“此话已是坠了东林的名声,若与阉党往来,东林前辈的血岂非白流了。”房可壮拉他坐了道:“此一时彼一时,不必拘泥,慢慢细论。”钱谦益轻咳一声,看看四人,将目光落在瞿式耜脸上,叹道:“名节一事最为害人,名节看得重了,身体须发便看得轻了……”瞿式耜不待他说完,问道:“义利之辩,自圣人发起已历千余年,夫子博闻强识,自当详知。弟子失礼抢了话头,并非不愿聆听老师教诲,只是怕老师事关紧要,一时心焦糊涂了。”钱谦益面皮微红,嘿然笑道:“式耜,当仁不让于师,你庶几可以当之。我所说名节害人乃是权衡之言,不是一概而论。人生在世,若不讲名节与禽兽何异?只是名节不可拘泥,不可食古不化,只求虚名而误了实效。大丈夫一生横行天地,心雄万夫,靠的是经世济用之学,不是空谈心性,执着虚妄,若勘不破这一关,终会中了王阳明的流毒。在此紧要关口,非坐而论道之时,妄生争执,于会推于东林何益?”瞿式耜低头道:“夫子教训的是。”又在毛九华手弯儿处轻轻一拍道:“还请见谅。”毛九华道:“小弟省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事,岂是你我兄弟所为?”五人之中,章允儒年纪居次,忙含糊道:“还是先议一下谁是敌手,不可一味乐观,知彼知己,心里有数才好。”房可壮道:“复兴东林难以一蹴而就,也不当有此念头。会推人选不可单以东林好恶为准,取舍要有容人的胸襟,不然东林本来天下为之侧目,多少人都在盯着,树敌过多,决非东林之福。依我来看,如今礼部侍郎周延儒圣眷正隆,皇上接连召他入宫密奏,商议给饷事,当在会推之列。”瞿式耜锁眉道:“周延儒与夫子同为礼部侍郎,断无一部并取两阁臣之理。我担心一旦同时列名,皇上既有所属意于他,必蒙点中,如此夫子入阁就艰难了。”钱谦益愤然作色道:“周延儒柔佞媚上,素无节操,庸驽无材,本性贪婪,只是长了一副好皮囊,我还齿于与他一同入阁。”房可壮道:“牧老,周延儒尚无大恶,我与此人来往不多,但他与我东林还算友善,常与姚希孟、罗喻义交游,量不是什么小人,也不是我东林冤家对头。不知其人看其交友嘛!说不得两人一齐点中了,何必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将他推到别人的怀里?”瞿式耜道:“对东林而言,周延儒决难与夫子同语,为了东林复兴,顾不得得罪他了。再说周延儒资历尚浅,朝野没甚声望,即是廷臣会推,自然与圣眷无关,不必妄揣圣衷,自我掣肘。”钱谦益起身负手踱步道:“式耜说得好!大凡临事切忌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如何决断?会推一事犹如破釜沉舟,惟有前进而已。我这里拟了一个名单,你们看看如何?”四人齐围过来细看,见上面蝇头小楷写了几人的名字:成基命、孙慎行、曹于汴、钱谦益、李腾芳、何如宠、罗喻义、毕自严、乔允升、张凤翔,都是极有名望的高官。章允儒抢先道:“牧老将孙闻斯、曹自梁两位前辈放在前面以示尊师之意,固然是美德,但此事关系重大,矫情不得。孙、曹年过花甲,气血已衰,怕是不复有当年之勇。牧老不到天命,正是大展鸿图的年纪,不可过分谦让了。愚意以为牧老当列第二。”房可壮点头道:“第二最好。如此前有成基命,不致太过招摇,引人注目,又压了后面数人,可算左右逢源,可进可退。”瞿式耜道:“六部司宪除兵部王在晋落职阙如,只剩了王永光不在其列,此事怕他难以相与了。不如将他一并列上,不然名单还有经他手,岂是我辈定则定矣的事?”钱谦益道:“王有孚已六十八岁了,年近望七,行将致仕归养残年,皇上必不会点中他的。”“话虽如此,何妨送个顺水人情。九华方才所说反其道而行之,弟子领会了。会推名单必经王永光手,才可上达天听,既不可绕开他,便要欲打还拉才好。”瞿式耜胸有成竹,仿佛手捏的不是酒杯而是王永光一般。章允儒道:“近日风闻王永光回府后杜门不出,决意仕宦,连上疏本,有归林下之志,若皇上准其所请,我们岂非白费了心神?”瞿式耜道:“这倒不难,我明日上本保奏他会推后再致仕便了。”众人听他说得容易,心下狐疑,暗觉他话说得太满,拘于情面不好直言。瞿式耜见众人不语,忙辩说道:“此次会推皇上看得极重,自然怕不得其人,都因会推难以公正。如今王永光行将致仕,自然更为超脱,换了他人或许会身陷其中,遑论主持?诸位说此言可否打动皇上?”钱谦益赞道:“式耜此论出人意表,当有奇效。王有孚那里就交与你游说了。”瞿式耜敛了笑容,正色道:“定不辱命。教周延儒不入会推之列不难,只是他圣眷正隆,若背后使什么手段,倒也不可小觑。”“你的意思是……”钱谦益取了一块散碎的银子放在木盖上。“不错,怕是要破费一些。堵住王永光的嘴加上宫里走动,弟子想来不可少于这个数。”瞿式耜竖出食指。房可壮惊问道:“一万两?”暗想:这可是我一辈子也挣不出的钱财。不料,瞿式耜鼻子里哼了一声,竟似有几分不屑地说:“一万两哪里够?你做了这些年的京官当真不晓行情,一万两如何出得去手?我说的是十万两。”房可壮看看众人,不禁暗自咋舌。章允儒、毛九华二人也变了脸色,几乎同声问道:“你说得轻巧,哪里去找这么多的银子来?”钱谦益摆手道:“你们不必着慌,只管去活动,银子一事好说,我先给你二十万两,够不够?”“够了。只是教夫子费钞,弟子实在惭愧。他日东林复兴,夫子功莫大焉!”瞿式耜噙着泪,取笔低头誊录名单。钱谦益一笑,豪迈道:“真有那一天,你们也全都是功臣呐!”三人逊谢道:“夫子舍得家财,我们出些力气也是应该的。”此时,瞿式耜已将名单写好,用嘴吹干,折得一寸见方大小,弯腰脱了靴子,将靴底撕裂一个小口,放入名单,用手捏捏,又穿在脚上,对着钱谦益赔罪道:“弟子将老师名讳放在靴中,太过得罪。但厂卫侦缉得极严,只得权变,以免误事。”钱谦益道:“情非得己,本该如此机密。”略一停顿,问道:“什么时辰了?”瞿式耜道:“已过二更了。”钱谦益起身取了风衣风帽,穿戴道:“将要净街了。各自散去吧!”“夫子且慢。”瞿式耜走到旁边的酒缸,掀起红漆木盖,舀了满满一瓢酒过来,依次在众人身上胡乱浇洒,口中连称得罪道:“这才像吃了酒的,免得被人看见起疑。”众人见他一个粗壮的汉子,却心细如发,各自赞佩。钱谦益出门轻声道:“式耜,你要小心!银子只管用,我家里还存着毛文龙历年送的二十多万两,不够我再筹措。到时教他还便了。”“夫子静候佳音。恕弟子不远送了。”瞿式耜对着众人躬身一揖,亲将店门关了。第二十四回 话前尘严旨焚要典 遭暗戏冷面犯帝颜第二十四回话前尘严旨焚要典 遭暗戏冷面犯帝颜午门是紫禁城的南门。城门三阙,上为九楹重檐庑殿顶式门楼,前后各有彤扉三十六扇,左右两侧建有两座方亭,内藏古钟,名曰“钟鼓亭”。门楼东西两侧城台上,各有庑房十三间,南北两侧各建重檐攒尖顶厥亭一座,称为东西雁翅楼。正中城楼巍峨,四座厥亭高耸,恰似五峰突起,形同雁翅翻飞,俗称五凤楼。左右两侧有重檐方亭四座,方亭以廊庑相联,与正楼环抱一体,楼顶两侧铺绿色琉璃瓦,中央则铺黄色琉璃瓦,最高处雕有一对五爪金龙,昂首盘旋,凌空欲飞。李国普正在东阁当值,紫禁城护军统领来报,巡城到午门,在五凤楼的城道上拾到一个黄袱,不敢擅自开视。李国普叮嘱护军统领不要声张,待他退了,打开黄袱,只见一个小匣,打开小匣,里面一个字卷,展开读了,大吃一惊,忙命人飞报皇上。崇祯来到文华殿坐下,李国普便要叩拜,崇祯传免了,李国普忙将黄袱呈上,崇祯开匣取出那个字卷,在御案上抚展开来,见上面只有数个拳头大的朱字:“天启七,崇祯十七,还有福王一。”满纸猩红,森然刺目,似是天书谶语,忽然想起荷香阁那个少年所言,暗忖道:皇兄在位七年而殁,难道我真的是十七年么?为什么会是十七年,怎么还有福王一年,难道皇叔常洵还要回来夺位么?他一时想不明白,面色极是沉郁,目光闪烁不定,问道:“李先生,此事几人知晓?”“知道此事详情的只臣一人,那护军们未曾开视过。皇上,臣以为此等浪言意字蛊惑人心,乘机作乱,当急勅有司大索奸人,剪除后患。以免邪说横行,混淆视听。”崇祯听了,不置可否,沉思道:“大索奸人?先生是要朕效法神宗爷?”“皇上……”“先生可还记得神宗朝的妖书案?”李国普道:“臣惭愧!妖书案事在万历三十一年,当时臣马齿徒长,年已弱冠,却到万历四十一年才中得进士,三年后选授检讨,未及亲历,只是风闻一二,不知详情。”崇祯道:“朕其时也未出生,后来听先帝光宗片言说起,不成体系,御极以后,看了皇史宬所藏的神宗实录,才知端的。”崇祯离座进了暖阁,上炕坐了,招呼道:“春夜尚寒,先生随来暖阁细谈。”李国普感激地跟进来,在绣墩上浅坐了,倾身正色细听。王承恩捧上茶来,悄声退到门外。崇祯吃口茶,不胜感叹,喟道:“前朝往事,尘封许久了。真有些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了。万历十六年,山西按察使吕坤将历朝列女事迹编为《闺范》一书,当时翰林院修撰焦竑奉命巡视山西,他向来自负,自谓大明第二博学人,放眼天下,仅服膺杨慎一人。见了此书,因与吕坤友善,慨然为序,雕版付梓,竟有人以为焦弘的序文将有他志,到东厂告发。总领东厂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命人购得一部,献与神宗爷裁决,神宗爷不及披阅,带入郑贵妃宫中。郑贵妃看了,如获至宝,暗里嘱托伯父郑承恩、兄长郑国泰重新增刊,首列汉明德马皇后,将郑贵妃刊入在最后,改名为《闺范图说》。郑贵妃亲自撰序,内有‘储位久悬,曾脱簪待罪,请立元子,今已出阁讲学,藉解众疑’等语,竟牵扯到立太子一事。孝端皇后只生一女,孝靖皇后生了皇考,依年齿当为皇长子。不料郑贵妃生了皇三子福王常洵,神宗爷宠爱郑贵妃,爱屋及乌,竟动了立他为嗣的念头,故迟迟不立父皇,朝臣多次力谏,都没有结果,如此一拖便是十几年。”崇祯娓娓道来,所说的就是万历朝的妖书案,此事普天之下本没多少人知晓,再说终归关系着皇家体面,知道得多了未必是什么好事,李国普心念及此,身上登时渗出了大片的冷汗。话题牵涉神宗、光宗两朝,都是崇祯祖辈父辈的旧事,虽已时过境迁,但崇祯谈论起来也不能无所顾忌,只是说到动情之处,言辞难免闪烁,神色不胜叹惋。李国普听得心惊,暗自揣摩着皇上话中的臧否之意,以备答对。崇祯接道:“《闺范图说》传出宫禁,万历二十六年有人托名燕山朱东吉为此书写一跋文,标名《忧危竑议》,援引历代嫡庶废立之事,将郑贵妃的序文借机发挥,言她欲夺储位,吕坤等助之。大旨言《闺范图说》中,首载后汉明德马后,明明是借谀郑贵妃,结纳宫闱,逢迎掖廷,微言讽谏,包藏祸心。马后由贵人进位中宫,郑贵妃亦将援例以妃进后。贵妃重刊此书,实有夺嫡易储之谋。一时天下沸腾,朝野横议,良久才息。二十九年,神宗爷迫于朝臣压力,册立皇考为东宫太子,然仍不遣福王赴藩地。三十一年十一月,又出现《续忧危竑议》一书,肆意妄言,较之《忧危竑议》有过之而无不及。”崇祯说到此处,见李国普听得神情骇然,怔怔地捧着茶盏,一滴未进,淡然笑道:“先生喜欢吃凉茶么?”李国普低头一看,面色赧然道:“茶是愈凉愈香。初泡时水茶相激,气味蒸腾,是王者香。现在水冷气收,香气内敛,已是隐者香。各有其长,不分轩轾的。下田出苦力的农夫也常这般饮呢!”“元治仍是不谙茶事,说着说着就露馅了。那喝凉茶岂会是暮春的季节?品茶与解渴也是不同的。品茶以器小为上,以客少为贵。客众则喧,喧则没有了雅趣。所谓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七八人得名施茶。至于说农夫提壶而饮,有人称之为驴饮,只是解渴而已。”李国普笑道:“臣哪里省得这些,喉咙干了,索茶便吃,顾不得什么甘香不甘香的名堂,只要能大口饮下解渴就行了。”崇祯眼见他大口吃了,想起方才所说的驴饮,几乎笑倒,放了茶盏道:“那妖书文字不多,只是日子已久,记不住几句了。”便命王承恩往皇史宬取来神宗实录并妖书案的文书,拣出那卷《续忧危竑议》交与李国普。李国普小心接了,见纸页已然发黄,字迹倒还清晰,仅寥寥数百字,平常的文书而已,几乎不敢相信二十多年前这小小的纸片竟能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急忙低头细看:“或有问于郑福成曰:今天下太平,国本已固,无复可忧,无复可虞矣。而先生尝不豫,何也?郑福成曰:是何言哉,是何言哉!今之事势……夫东宫……不得已立之,而从官不备,正所以寓他日改立之意也。曰:改立其谁当之?曰:福王矣。大率母爱者子贵,以郑贵妃之专擅,回天转日何难哉!曰:何以知之?曰:以朱相公知之。夫在朝在野,固不乏人,而必相朱者,盖朱名赓,赓者更也,所以寓他日更立之意也。曰:是固然矣。仲公一人安能尽得众心而必无变乱乎?曰:陋哉子之言矣。夫蚁附羶,蝇逐臭,今之仕宦者皆是,岂有相公倡之,而众不附者乎?且均是子也,长可立而次未必不可立也……“或曰:众附姓名可得数否?曰:数之熟矣。文则有王公世扬、孙公玮、李公汶、张公养志;武则有王公之祯、陈公汝忠、王公名世、王公承恩、郑公国贤。而又有郑贵妃主之于内,此之谓十乱……”李国普越看越惊,看到此处,竟觉不寒而栗,神思恍惚起来,定了心神再看,见篇末署名:吏科都给事中项应祥撰,掌河南道事四川道监察御史乔应甲书。他将字卷呈回,心头暗自揣摩是什么人竟有如此胆色见识?嘴上却骂道:“什么人竟这等的丧心病狂,胡乱诽谤朝政,敢是要造反么?”崇祯道:“虽是危言耸听,未免捕风捉影,但若非如此,皇考的东宫之位怕是得不到,得到也未必稳固得了。”李国普情知方才失言,忙道:“光宗爷命有天助,岂会是几个斗屑之辈所可左右的。”崇祯原未在意,听了点头道:“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也属万幸。当年妖书一夜之间传遍京师,上自宫门,下至街巷,到处刊刻散发,不可胜数。”李国普噤若寒蝉,吃惊道:“竟有如此之多,想必是蓄谋已久,伺机发作。何人先发觉的?”“还是东厂太监陈矩,连夜将此事禀报神宗爷,神宗爷勃然震怒,严令东厂多布旗校,用心密访,并敕命京师各缉事衙门、各地抚按尽力捕拿,务在必获……”“听说阁臣朱赓府上也发现了妖书。”李国普见皇上神情渐为肃穆,后悔自己出言打断。崇祯道:“次日一早,朱府门外即发现了妖书,朱赓惊慌失措,将原书呈进神宗爷,上疏申辩,神宗爷英明睿智,知此事与他无关,深加抚慰。妖书所关涉十余人也纷纷上疏申辩,神宗爷亦加抚慰,一概不究,只命东厂、锦衣卫、五城巡捕衙门严访密缉。不料,此时谣言四起,郑贵妃等人为脱干系,诬陷皇考背后主使,意在逼迫福王尽快之藩,巩固东宫储位。皇考惊闻,恐惧不安,惶惶不可终日。神宗爷将皇考召至启祥宫后殿西暖阁,命众人退下,只有父子二人,招手教皇考坐到身边说:‘哥儿,你莫怕,此事与你无关,回去放心读书写字,每日早早关门,晚些开门,无事不要随意走动。朕虽年方不惑,但自二十四岁即患眩头晕之症,痰火之疾,体虚力乏,心神烦乱,去年险些撒手而去,实在顾不得你,你要好生珍摄,以免朕悬心焦虑。’皇考听了神宗爷的一番慰谕,觉得满腹委屈,登时涕泣如雨。”崇祯说到此处,面含悲戚,眼中泪光晶莹。李国普悚然动容道:“神宗爷以孝治天下,父慈子孝,终教奸人未能得逞,天下黎民幸甚。”崇祯接着道:“神宗爷此时也已情不自禁,唏嘘道:‘父慈子孝,本诸天性。你如今年已弱冠,世间的情理想必多有洞彻,朕在你这个年纪早做了十一年的皇帝。二十一年父子相处,父知子,子也知父,父子本是一心。近来有逆恶捏造妖书,离间我父子,动摇天下,朕已有严旨缉拿以正国法。朕怕你惊恐,特地将你宣来宽慰,父子多日不见,本来还有许多言语,只是朕因愤怒引动肝火,不能多言。’神宗爷喘息着取了谕本,递与皇考道:‘哥儿,这是朕亲笔所写,赐你回去细看,好生体会朕的心意,安心调养,用心读书,切不可为小人所诱。’神宗爷不住地咳,皇考感念不能言语,只是不住叩头拜谢。神宗爷赏赐皇考膳品四盒、手盒四副、酒四瓶,亲送出殿,站在殿檐下看着皇考走远了,还不愿回寝宫。”崇祯止不住热泪长流,忙用袍袖掩了。李国普听得凄切,哽咽流泪,双肩颤动,强自忍着哭声。良久,崇祯放下袍袖,李国普红肿着两眼,涩声问:“皇上明鉴,那妖书究竟何人所撰,何人刊刻?”崇祯恨声道:“何人所为当时一直不可究诘,只好找了顺天府的秀才皦生光做个替死鬼,屈打成招,凌迟处死,算是了结此案。其实此事决非一个区区秀才所能为,非熟悉宫闱、朝廷大事不可。妖书实出武英殿中书舍人赵士桢手笔,此人一直逍遥法外,后来病笃,喃喃自语,和盘说出,却缄口不说受何人指使。朕以为此事不外乎朋党相争,首辅沈一贯身为浙党魁首,与东林党人积怨已深,东林党人想以此将他逐离朝廷,而沈一贯反藉此案诬陷次辅沈鲤与其门生礼部右侍郎郭正域,欲兴大狱,株连无辜,致政敌于死地,其心不可测。幸神宗爷圣明,只诛了一个无用的秀才,救下了许多的生灵。”崇祯讲得酣畅明白,李国普不住点头,赞道:“皇上天纵神明,寥寥数语剖析极为明晰,臣受益匪浅。”崇祯莞尔笑道:“旁观者清么!”一指炕上的妖书道:“先生以为何人可为?”李国普略一迟疑,道:“门城下即是锦衣卫值房,五凤楼四周都站满禁军校尉,形迹可疑的人难以靠近,以此来看此人也当是身处机枢,出入宫禁,才方便行事。”“说的有道理。可是若依你所说大搜宫禁,宫中有十几万人,个个排查,正如漫天撒网,岂能捕到大鱼?那鱼儿早已闻风走了。”崇祯摆手,甚觉不以为然,沉吟道:“没有内奸引不来外鬼,这事出在宫里,根子也在宫里,说什么‘福王一’,哪个许了他?朕好好地治理祖宗的天下,却也招人嫉恨了,眼巴巴地看着这把椅子呢!只是看朕查办了魏忠贤不是好欺的,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便想法子试探,要搅乱人心,乱了他们才有空子可钻。”“请皇上诏谕明白,臣即刻派人缉拿严办。”“不可造次。如今妖书流布未广,大行搜捕,势必搅得天下沸沸扬扬,恰是中了奸人之计。寥寥数字的妖书,朕不理会,看他奈何?”说着将妖书取在手中,起身走近烛台点燃了,妖书转眼间化为灰烬,满室弥漫着焦糊的气味。李国普急道:“若妖书再现,又该如何?皇上切不可掉以轻心,使奸人恣意胡为!”崇祯将灰烬抖落,抬眼看看屋外沉沉的黑夜,冷笑说:“以静制动,朕还是不理会,看他究竟有多少解数?将来自有败露的日子,那时有了证据,看他们可还躲得过?”从袖中取出一个折子道:“这是翰林院编修倪元璐上的疏本,请毁《三朝要典》,下去票拟吧!”“圣意以为妖书出自阉党?”李国普暗自骇然,回到东阁细细思想,又似不单是阉党所为,隐隐觉得其中藏有极大的秘密,体会得一二却难说出来。惶恐了多时,才想起手中的疏本,忙收了心神反复看了几遍,数次下笔却深怕不合圣意,忤怒了皇上,心头惴惴不安,苦思不定,头疼得像要裂开一般,衣服也没脱躺了歇息,却没有丝毫的睡意,折腾到半夜,又想到皇上那句话——根子在宫里,到底是什么人在捣鬼?登时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周身发凉,心自顾咚咚咚地跳个不住,一团乱麻似的理不出头绪,急切之间,便想回避,于是连夜草了乞休的折子,言老母年已八十二岁,时日无多,为人子者当回家奉养,以尽孝道。次日一早,李国普等来宗道、杨景辰、刘鸿训三位阁臣来了,将倪元璐的疏本交与他们,推辞道:“倪汝玉所奏,来相、杨相两位事曾亲历,知晓其中曲折,是非功过一看便可判定,劳烦两位票拟,以呈御览。”说罢袖了乞休的疏本去觐见皇上,刘鸿训也知趣地退了。来宗道看了,递与杨景辰,讥笑道:“倪元璐竟如此饶舌,身在翰林院,不过一个闲差,每日里吃吃茶吟吟诗打发光阴就算了,何必多事言政,操一些闲心?”杨景辰接了,见洋洋洒洒数千言,文辞极是犀利:“《三朝要典》一书,成于逆竖……不可不速毁……门户之说兴,于是逆党杀人则借三案,群小求富贵则借三案。经此二借,而三案之面目全非矣。故凡推慈归孝于先皇,犹夫颂德称功于义父……崔、魏两奸乃始创立私编,标题《要典》,以之批根今日,则众正之党碑;以之免死他年,则上公之铁券……由此而观,三案者天下之共公议,《要典》者魏氏之私书,三案自三案,《要典》自《要典》……若夫翻即纷嚣,改亦多事,如臣所见,惟有毁之而已。夫以阉竖之权而屈役史臣之笔,亘古未闻,当毁一;未易代而有编年,不直书而加论断,若云仿佛《明伦》,规模《大典》,则是魏忠贤欲与肃皇帝争圣,崔呈秀可与张孚敬比贤,悖逆非伦,当毁二;矫诬先帝,伪撰宸篇,既不可比司马光《资治通鉴》之书,亦不得援宋神宗手制序文为例,假窃诬妄,当毁三;又况史局将开,馆抄具备,七载非难稽之世,实录有本等之书,何事留此骈枝,供人唾詈?当毁四。故臣谓此书至今日不毁,必有受其累者,累则必非主……伏愿皇上敕下该部立将《三朝要典》锓存书板尽行焚毁……一切妖言市语,如旧传点将之谣,新腾选佛之说,毋许奏牍,横起风波则廓然荡平,偕于大道矣。”杨景辰看得心惊肉跳,变色道:“来兄,你我都曾参与此事,当时顾秉谦、黄立极、冯铨为总裁,你我与孟绍虞、曾楚卿为副,厕身其中,怕是不好票拟,李相貌似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其实是将烫手的山芋给了你我,恐会跋前踬后,动辄得咎,难以脱得了是非。”来宗道哼道:“哪里有如此艰难?李相如意算盘打得好,你我开脱不是,不开脱也不是,反正难脱干系。他哪里想到,你我倒也不会如此的死心眼直肠子,票拟有何难的,着礼部会同史馆诸臣详议具奏即可,你我何苦夹杂其中,缠绕不清呢!”“姜还是老的辣!如此局促之事,来兄举止投足之间,料理得当,实在高明,正所谓不动声色,坐观风云。”杨景辰十分佩服。来宗道阴阴一笑道:“老弟过誉,愚兄只是不想引火烧身而已。”文华殿上,崇祯准了李国普乞休,命加少傅致仕,早朝散后留他在便殿召见,李国普含泪叩别,举荐韩爌、孙承宗。崇祯道:“先生求去,朕心里明白,奉养老母,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准你。朕知你昨夜不曾安睡,先生致仕,朕虽一无所赐,但能教你安心归养其实比赏赐些金银还好。”说着将一个疏本递过来,李国普恭敬接过看了,赫然是倪元璐的奏章,心头不禁又跳个不住,待看了内阁的票拟,暗自摇头,果见票拟后面有朱批五字:“听朕独断行。”便要称颂,崇祯阻止道:“其实朕当时已有独断,不过想示人以公,所以服朝臣服天下。如今朕已明诏,将皇史宬所藏及《三朝要典》书板焚毁,官府、民间所藏一律征缴,擅藏者以附逆论处。朕先处治妥了阉党,妖书案已命东厂多派人手打探,不忙着收网,你想全身而退么,朕也得安置你呀!”李国普连连叩头,嗓音嘶哑道:“臣懦弱少才,有负圣恩。”“朕倒也不这么轻易地打发了你。”“皇上后悔了?”“哈哈哈……”崇祯长笑一声,“朕是金口玉言,什么时候不算数了?朕是想教你回去后办件事儿。”“什么事?臣肝脑涂地……”“好了,忠言又来了。朕不想听什么慷慨悲歌,也不是教你提着脑袋去,此事办得好,也算一场不小的富贵,朕准你拿,谁教朕没银子送你呢!”“一场富贵?”李国普只觉祸福难测,一脸茫然,暗道:平安无事就是大吉了,什么富贵不富贵的。“你回到高阳老家,将宫中的妖书详情写成书信,派个干练的家人送到洛阳,呈与福王,就说朕已缉访出了几个奸人。””难道是福王?”李国普禁不住有些失色,几乎脱口而出,忙伸手将嘴捂了,定定心神才问道:“皇上可是想敲山震虎?”“不是震,是引,不引蛇怎么会出洞,如何打它的七寸?”“福王……不,那背后的主谋想必在宫里布下了内线,如何肯信臣的一纸书信?”崇祯轻点一下头道:“你将朕说的万历朝妖书案一并写上,妖书案知道底细的人多数做了鬼,不怕他不信你。不要小看区区一封书信,可是不少的银子呢!福王虽说生性吝啬,可这是性命攸关的事儿,再心疼也会割肉的。你起去吧!”“臣何时回禀皇上?”崇祯挥手道:“你不必回禀,朕到时候自然会知晓。”一春无雨,连日艳阳,京师天气渐暖,西苑早已桃红柳绿,草长莺飞。崇祯用罢午膳,命人到弹子房取了弹弓,只带王承恩几个贴身太监,骑马到西苑游玩,王承恩提着盛满泥丸的明黄袋子,紧随左右。穿过西苑门,远远望去,琼华岛耸立水面,波光塔影,在一池春水中缓缓荡漾。沿岸一带的亭台楼榭,隐现绿丛水色之间,回廊、山峰和白塔倒映水中,景色如画。众人沿着太液池的南岸打马如飞,转眼间来到高耸的团城下,仰望团城城台中央的承光殿,飞檐翘角,宏丽轩昂,黄琉璃筒瓦绿剪边的殿顶,在午后的骄阳下闪烁出各色的光芒。殿东侧有株高大苍劲的油松,树冠如盖,另有两棵被封为“白袍将军”的白皮松,一棵被封为“探海侯”的探海松,掩映着重檐大殿,松枝含绿,笼罩着一团紫烟,真如海上的仙山琼楼。“万岁爷,树上有几只鸟呢!”王承恩眼明手快,将泥丸奉上。崇祯下了马提着袍子向前靠了靠,果见几只麻雀在松枝上跳上跳下,啾鸣不已,举弹弓便打。“吱”地一声,一只麻雀歪着翅膀落下来,剩下的几只拍翅欲飞,崇祯又弹出一弹,一只麻雀闷声直坠下来。王承恩忙上前拾起,见一只打烂了头,另一只伤了翅膀,兀自奋力挣扎,不住哀鸣。众太监喝彩道:“万岁爷神技,弹不虚发。”王承恩献上,啧啧称赞道:“万岁爷的弹子竟似长了眼睛一般,小小的一只麻雀,远远望去,不过豆粒大小,却如在眼前,这等有准头!”崇祯大喜,笑道:“牛刀小试,便有斩获,也不枉朕习练一回。”上马沿岸驰奔,却见前面太湖石的背阴处有几株黄梅,将谢未谢,兀自吐芳争艳,命王承恩下马折了,欣然道:“朕极喜黄梅,难得暮春尚有遗存,将这几枝分插注水的长颈胆瓶里,摆放在青霞轩、清暇居的几案上,还有几日的玩赏呢!”清暇居是坤宁宫的小殿,在东披檐下,与在坤宁宫北面曲廊的游艺斋都是崇祯刚刚赐的名字,两处的门楣正中悬着高时明新书的匾额,擘窠大字,笔法森严,端庄肃穆。周皇后娴静地坐在清暇居里,看着掌事吴婉容带着几个小宫女出来进去地收拾着入夏的衣裳,一件件地拿出来薰晾。吴婉容双手托着珍珠衫走到她眼前,啧声称赞道:“娘娘这件珍珠衫真是精巧,不知是哪个巧手的妙人儿织成的,五颗珍珠、一粒宝石簇成一朵白梅,梅花本是神仙骨,落到人间品自奇,亏她想得出。”周皇后用手一摸,便觉触肤冰凉,细看一会儿道:“那是千秋节前,皇上特命苏杭织造的,用了一万颗珍珠,一百粒宝石。那时天气尚寒,珍珠又性凉,不能穿试。看此样式想必不错的。”吴婉容道:“娘娘肌肤如雪,这般晶莹的珍珠衫穿起来还不知有多好看呢!”周皇后含笑道:“你这古怪精灵的,变着法儿诱我,好在今儿个天暖,就穿了看看。”吴婉容忙伏侍着她除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窄小裥裙,两襟的细带系成蝴蝶扣样,罩了珍珠衫,宛若粉雕玉琢的一般,吴婉容惊叹道:“娘娘真如仙人似的,一阵清风吹来,怕是要临风飘举了,到时万岁爷向奴婢要人,奴婢拿什么来还?只得遥向月宫祈拜了。”周皇后问道:“拜什么?”吴婉容眨眼道:“求蟾宫里的娘娘快些回来,不要撇下万岁爷不管,教奴婢们心焦悬望呀!”周皇后假嗔道:“你这张油舌真会巧嘴,我才不稀罕什么月宫,做什么仙人呢!怪冷清的,有什么好?”“娘娘是舍不得万岁爷吧?奴婢们也舍不得娘娘呢!”吴婉容咋舌一笑,转身出去道:“奴婢去叫那几个姐妹一齐过来看看。”周皇后并不阻拦,走到妆台前,取了菱花镜自顾端详。珍珠衫乃是低领微开的样式,将整个脖颈显露得一览无余,身上素白的裥裙若隐若现,肌肤贴了珍珠,便有丝丝凉意,有说不出的清爽细滑,习习生风,她想起那首有名的艳词,轻声吟咏道:“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渡香腮雪。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一下子绯红了脸,闭上眼,仿佛回到了细雨濛濛的江南……忽然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搂在了怀里。周皇后不禁大吃一惊,急挣身时,却被紧紧搂住,哪里挣得脱,待要转头去看,无奈那人竟在颈后一路吻下来,呼出的热气直吹胸脯儿,她自恃身份,不敢声张,慌忙左手掩在胸前,右手向上一翻,就是一掌。背后那人将头一转,饶是躲闪得快,也被指尖扫在脸上,痛得松了手,扫兴道:“你的手好狠,打着朕了。”周皇后见崇祯抚了腮颊退在一边,顿时怔住,不知如何言语。崇祯见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情知方才吓着她了,忙笑着上前抚慰道:“是朕没有说话,不怪你,看把你吓的——”又揽了她的腰肢,调笑道:“这件衫子当真好看得紧,上下里外都是雪白的,浑然一体,粉胸半掩疑暗雪,最是可人儿!”说着便将珍珠衫胸前的袢儿解了一个,伸手进去。此时,周皇后才回过神来,见崇祯腮边隐隐有几道红痕,急道:“皇上,教臣妾看看可曾伤着了?”“不妨事。”“皇上再不可如此了,差点儿将臣妾吓死。”周皇后两眼流泪,忍不住哽咽起来。崇祯看她满脸珠泪,笑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朕还没吃过珍珠呢!这等好的物件如此白白淌落,糟蹋了岂不可惜?”低头作势欲吃,周皇后破涕为笑,啐道:“臣妾可是未嫁时便遇着皇上了,还说什么恨不相逢未嫁时?只是皇上近日来得少了,倒成了郎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了。”她忽地通红了脸道:“臣妾该死,竟失了身份说出这等的淫词!”崇祯摇头道:“这算什么淫词?一往情深,说得也是实情。皇上皇后也有人道么?也要生儿育女,绍续血脉。床上夫妻,床下君子,老是绷着面孔,最是要不得。年纪轻轻的不可教自家心如古井似的。”说着,见皇后吃惊地看着,挢舌不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香腮道:“发什么怔?心里可是在骂朕诲淫诲盗了?”皇后嗫嚅道:“臣妾不敢,只是觉得奇怪,大白天的,皇上竟然……这些话臣妾是不敢说的?”“敢想么?”周皇后点头道:“只是不敢违了礼法。”崇祯轻喟道:“也难为你了,要母仪天下,统率后宫,不敢闪失。还是方才那句话,皇上皇后也是人么!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朕多日没来坤宁宫,其实心里头也极想的,只是麟儿小产,怕你见了朕更伤情。朕还听太医说,你产后体虚,身子又不甚方便,要慢慢调养,朕这几日也忙,老脱不开身,冷落你了。”“皇上宽心,臣妾身子已然复原,没有大碍了。药已停了,只是还定时进补些。”皇后说了,眼里又噙满了泪。崇祯笑着替她拭了,怜爱道:“太医已向朕禀过了,要不朕还是不敢来。”说着摸了一把珍珠衫又道:“珍珠性凉,天气又未曾炎热,穿得时候长了,你这身子骨儿怕是经受不起的,朕替你去了吧!”将余下的几个袢儿解了,刚要脱去。忽听门外一片叽喳之声:“你们想不出娘娘穿了是怎样脱俗的模样。”“像嫦娥还是洛神?”随着进来几个宫女,周皇后慌忙掩怀,崇祯出手更快,背对门口一把将她贴胸搂了。事起仓促,几个宫女不曾意料到皇上来了,忙跪下请安,崇祯眉头微蹙,呵斥道:“瞎!没看到小恩子在门外么?”领头的吴婉容颤声道:“奴婢们光想着娘娘的珍珠衫了。再说奴婢抬脚才出的门,实在想不到万岁爷……奴婢该死,求万岁爷罚奴婢到浣衣局。”“都起来吧!你们近日将皇后伺候得好,且饶了你们这遭,今后可要多长些眼风,再这么莽打莽撞的,看不剥了你们的皮!”周皇后又被皇上搂抱,四肢一阵酥麻,但在宫女们众目睽睽之下,却早窘得两颊绯红,将头埋在崇祯的肩窝,心里暗暗害怕皇上大发雷霆,将宫女们严加责罚,传扬出去,还不被人背后嚼烂了舌头?听皇上一番申斥,便想命她们退下,却见一个小太监在门外徘徊,欲进不进,骂道:“什么事?只顾贼头贼脑的,成什么体统!”那小太监吓得忙在门边跪了,结结巴巴道:“奴婢来、来送果子,是、是北果园新下、下的樱桃。”将红漆小食盒放了,一溜烟儿地飞跑了。吴婉容等人也醒悟过来,忙低头退走,吴婉容退到门边儿,将红漆食盒提了进来,才转身下去。皇后换好了衣裳,将黄梅插入案上的花瓶,王承恩在门外轻声问道:“万岁爷,已过酉时了,传晚膳么?”崇祯这才觉得肚子有些饥了,跑了一回马,又长坐了多时,不理会暮色已然上窗了,但想起方才宫女们闯入一事,朝外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方才死到哪里去了?见人进来,怎么不拦?”“奴婢,奴婢还以为是她们奉了娘娘懿旨,再说走得又飞一般的快,阻拦不及……”“你倒是越来月长进了,学会了回嘴!”门外扑通一声跪了,颤声道:“奴婢不敢!”“哼!还说不敢,你方才怎么说的?狗东西,下去领二十鞭子。”“皇上,还是饶了他这次罢!不然岂不是嫌臣妾教谕无方了。”“好,就在门外自家掌嘴十下。”崇祯听得外面噼啪地响了起来,笑着握住周皇后的手道:“朕今夜就歇在这儿,不必换妆了,这样更显清丽,若涂了什么珍珠粉、玉簪粉的,浑似庙中的鬼脸,没有了人气。”周皇后道:“皇上自管去忙,朝野臣民上上下下,有多少大事等着处置,别总这么惦记着我,臣妾有的解闷儿呢!教宫女们读读唐诗宋词,这一天天地,过得也快。”“你这么通情理,老是替朕着想,朕更觉对你不起。快不要说了,见你气色这么好,朕心里万分欢喜,不要扫朕的兴致了。”周皇后含泪道:“臣妾心里也是时刻想着皇上,好端端的一个麟儿,真教人心疼,都是臣妾不小心,弯腰扭了身子,哪里会想到孩子竟没了。”说着便又要哭。崇祯拉着她的手道:“朕与你春秋尚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朕又不吝惜气力,愁什么呢!”皇后听他说得鄙俗,破涕一笑,啐道:“这也是皇上说的话?臣妾也明白这个理儿,怕误了皇上见人办事。”崇祯道:“朕知道做皇后也不易,体态要端方,行止要稳重,要贤淑娴静,要有母仪天下的风范,耳不旁听,目不斜视……还不许妒忌……”皇后低头拭泪道:“皇上倒是体贴臣妾的心,其实臣妾的难处比起皇上不算什么的。如今万事待举,等着皇上料理的事太多,万几宸翰都在皇上肩头,不要再分心臣妾了。听说焚《要典》一事,都有人寻死觅活呢!噢!按说这是朝政,臣妾不该多嘴的。”“说说也无妨的,又不是给朕吹枕头风。”崇祯起身踱了几步,将红漆食盒提过来,想起孙之獬大闹东阁,心下也觉好笑,坐下将一枚嫣红的樱桃放到皇后嘴边,问道:“你是怎么听说的?”皇后仰口吃了,吐掉桃核儿,笑道:“那孙之獬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必是个倔强的脾气,脑袋不转弯儿的。听说他到东阁大闹了一番,戟指大骂阁臣不能直言进谏,有所匡正,令皇上陷于不孝不友之地,阁臣们都躲在屋里,谁也不愿出来惹他。他哭骂够了,一个人无兴无趣地回到翰林院,刺破中指,写了血书奏本,竟要上朝在皇上面前诵读,可真狂悖!”崇祯道:“这个孙之獬是山东人,一根筋的犟驴脾气,在翰林院任侍读学士。那日他到东阁,外衣里面竟穿了一身的孝服,藏了哭丧棒,如丧考妣一般,边骂边哭,谁劝打谁,后来闹得实在难以收场,刘鸿训命校尉驱赶,他兀自装疯卖傻,倒地乱滚,不得已请出‘内阁重地擅入者斩’的铁牌,孙之獬见阁臣动了真怒,才爬起悻悻而去。血书奏本并没敢在朝堂上诵读,朕也看了,满纸胡言,说什么‘皇上于熹宗,曾北面事之,见有御制序文在朕之一字,岂可投之火?皇上与先帝同枝继立,非有胜国之扫除,何必如此忍心辣手?于祖考则失孝,于熹庙则失友。’”崇祯话锋一转,似怜似叹道:“此人倒也憨直,只是不识大体,空谈气节,有卖直沽名之嫌,令人生厌。”“《要典》非要毁么?”“《要典》不毁,便会给三案以口实,起朋党,翻旧案,酿大狱,兒(外加门)墙相争,非国家之福。”“三案不是早有定说了?”崇祯道:“那些定说乃是魏忠贤擅权乱政而作,阁臣顾秉谦代拟的御制序文,没有一个字是先帝钦定,都是魏阉一面之词,不出朋党藩篱,殊失公正。东林党心怀怨愤已久,伺机倾力翻案,再争执起来,还不知有多少人卷入进来,怎么得了?”“二者折中如何?”“两党各持偏见,互存是非,决不肯化异为同。东林党以为红丸案乃是首辅方从哲主使,其实当年皇考食红丸,方从哲极力劝阻,朕就在左右,亲眼所见。梃击案的主犯张差确属疯癫,东林党却硬要审出郑贵妃背后主使。阉党说移宫案都是王安挑唆操纵,借以居功自重,也不合情理。如今诸事纷纭,朕不想纠缠旧事,只有焚毁最宜。”崇祯将樱桃吐了道:“这颗恁的酸!朕枚卜以来,言官交章相攻众阁臣,对来宗道、杨景辰二人尤烈,焚毁《要典》,他们已难自安,学李国普的样子上疏求去。如今钱龙锡、李标业已到任,加上刘鸿训已有三人,韩蒲州已在来京的路上,周道登也快到了,人手不算少,自然不必挽留他们。”皇后问道:“那皇上怎生处置孙之獬?”第二十六回 欠粮饷乱兵擒主帅 问方略驿站访元戎第二十六回欠粮饷乱兵擒主帅 问方略驿站访元戎宁远城南临渤海湾,北依山丘,东西南北各长一里半有余,城墙外包砌青砖,内用石块砌成。墙高三丈二尺,底宽两丈,上宽一丈六尺,城头的女墙高至六尺。城墙四面各辟有城门,外有半圆形瓮城,以护城门。城墙四角设角台,东南角台上建有魁星楼。城池高大结实,城门上的箭楼,重檐高耸,气势雄伟壮观。城内东西、南北街十字相交,钟鼓楼端居正中,紫墙青瓦,重檐高耸,气势巍峨,方型城堡式楼座,十字券洞,构成东西南北通道,最上一层正中高悬着新镌的匾额,大书辽东重镇四个金字。钟鼓楼与南城门之间,铺成青石甬路,太平钱庄、盛世楼几家商号生意甚是兴隆。钟鼓楼往北不远有一片高大的青砖瓦房,坐北朝南,门前石狮雄峙,立有直入云霄的旗杆,东西各建辕门,山墙高大,这便是设在宁远的辽东巡抚衙门。辽东巡抚毕自肃正在书房捧着准备上奏对案沉吟,不住叹气道:“哎!疏本上了几道,至今却仍不见粮饷,都四个月了,户部竟这等难么?”起身踱步,几个来回,咬牙道:“若再无粮饷解到,已是死路了,哪里还顾得什么情面?”急急地濡了笔在疏本上添写道:“群情已愤,祸乱已迫。近日又有匿名揭贴在宁远鼓楼前,倘诸军共为,臣与饷司粮厅庸得保有首领乎?关门一重之藩篱,再令决裂大坏,主计者既不为诸臣身家惜,独不为朝廷封疆计乎?”掷笔在案,余怒未息,自语道:“误粮饷即是误国,这兵败失城的罪名哪个担待得起?”已是定更时分,白日的暑气消散殆尽,夜风竟有一丝凉意,几条人影悄无声息地摸到衙门的墙边,搭着人梯轻身而入,循着灯光而来。“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如此乱闯!”毕自肃恼怒地喝问。一把寒光闪闪的钢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为首的蒙面人道:“噤声!我等是什么人,到时自然会告诉你,走吧!”“去哪里?”毕自肃并不畏惧,在辽东多年,他见惯了刀枪死亡。“鼓楼。”“我知道你们迟早要来,粮饷不到你们便会到。”毕自肃并不挣扎,任凭他们绑了,塞了嘴巴。鼓楼前灯笼火把亮成一片,几十个手持刀枪的士卒站在楼前,毕自肃远远看见楼前几根粗大的木柱上已绑着三个人,定睛细看,赫然是宁远总兵朱梅、推官苏涵淳、州同知张世荣,个个衣衫破败,满身血污,不由面色一阵惨白。众士卒七手八脚将他推过去依样绑了,便在一旁生起篝火,吃酒取乐。天已大亮,才将四人口中的破布取出,挨个审问。朱梅想是憋得久了,大吸几口,竟连咳几声,惨笑道:“巡抚大人,没想到你也要遭此毒手。”毕自肃见他喘得如牛一般,知他气喘的旧病又发作了,关切道:“觉得心口如何?”朱梅摇头道:“有如一团烂棉花堵了,气息总是不够用。哎!大人替卑职上了乞休的本章,卑职正等得心焦,时刻盼着回籍安享几年清福,看来是等不到那一天了,这把老骨头埋在辽东也好。”一连说了几句话,朱梅脸已憋得紫黑,如酱猪肝一般,满脸的悲凉之色。旁边的士卒啐道:“朱梅,你这龟孙子,病得要死,却不忘侵吞粮饷。格老子的,你晓得买房置地讨小妾回家养老,爷爷们舞刀弄枪地玩儿命,却连饭也没的吃,不教爷爷们活,爷爷们也放你不过!”刷地又是一鞭子打下去。毕自肃气得须发戟张,厉声喝道:“住手!朱总兵身染沉疴,如何经得起这般的鞭打?”那人嘿嘿冷笑着走过来道:“毕自肃,老狗嘴里岂会吐出象牙来?你身为辽东巡抚,就是辽东的土皇帝,这三个龟孙子都受你节制。快说!他们克扣的粮饷送了你多少?”唰唰两鞭打在毕自肃身上,夏日衣单,鞭鞭见血,毕自肃疼得浑身颤抖,骂道:“你这混账东西,怎可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污口害人?我毕自肃生与孔孟为邻,自幼读圣人书,便知忠君报国,朝廷俸禄虽薄,不义之财却丝毫不取,哪里有什么克扣粮饷之事?”“你这老狗牙齿倒还伶俐,事到如今,还敢狡辩?若不是你们这等狗官克扣,军中何致缺饷四月?得了好处还要脸面,我等的肚皮哪个来管?”那人冷笑着,甩手一鞭打在毕自肃脸上,登时隆起一道血痕,鲜血顺腮而流。朱梅嘶哑着喊道:“杨正朝,你这狗头!此事不关抚台大人,大人四月前已上本请粮,不惜得罪朝中权贵,谁知你、你们竟这般恩将仇报。”杨正朝哼了一声,转身对后面十几个同伙儿道:“大伙儿听到没有?这狗官说什么四月前便为我等向朝廷请粮,如何今日还没到?这些狗官哪里有什么仁慈的心肠,说什么为我等请粮饷,哼!想是为他们自家讨要的吧!若没粮饷他们克扣什么?终不成也似咱们一般饿肚皮么?却拿虚言假情来哄谁?张思顺,咱累了,你且来打这狗官几鞭,出出怨气!”张思顺上前接了鞭子,不由分说,各自打了几鞭,气咻咻地说:“直娘贼,老子们不战死在沙场,却要饿死在你们这些狗官手里,今儿个老子倒要看看哪个先死!”毕自肃长叹一声,说道:“请饷的奏章我四月前已上奏朝廷,无奈户部一直未曾解发,近四个月来,你们可曾见得一辆粮车来过?我毕自肃一生清白,此心可比日月。”张思顺听了,心下踌躇,望望身后的弟兄,一个瘦高个子的士卒疾步过来道:“大人所言不假,我等确实不曾见过朝廷的粮车来过,但小的却见过粮车在深宅大院中出入,那粮食是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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