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18

话说瑞柳被孟夫人遣出,心内暗暗猜疑。靠在那廊下的朱漆柱旁,窃听里边说话。只闻得苏奶奶叫了一声谢天谢地,以下的声音就低了,听不出是何言语。少停将及上灯时候,夫人吩咐出来道:下人先吃了饭,再侍候上边便了。只见一个十五岁的丫鬟文杏走来,笑嘻嘻道:三妹子,我与缃梅大姊姊众家妹妹作东,斗几个钱儿公请你。凑巧得紧,太夫人又叫我们先吃饭,来罢,去喝一钟儿。  相随文杏一齐行。掀帘起人厢房内,众婢合欢尽起迎。说是做东相请你,三杯水酒表微心。缃梅满面春风道,待我来,学学夫人太太们。言讫执壶斟了酒,转身走到下边横。妆嫁婢,美娉婷,万福殷勤请一声。瑞柳连连呼大姐,端然回礼面含春。合班谦逊多完毕,一众相将坐定身。炒肉煎鱼双色摆,馒头扁食两般呈。更兼新样干鲜果,一大盘中叠几层。小小新杯乌木筋,半燃红烛照窗棂。缃梅抓果忙相逊,然后才来自举樽。卖俏半伸长指甲,妆咬低吐小声音。笑呼在席诸家妹,都要同心莫二心。背井离乡随主出,可怜举目少亲人。如今拜过盟之后,只当同胞共母亲。就是后来婚嫁了,相逢也有一门亲。众人立起齐齐应,大姊良言妹子听。道罢执壶重注酒,谈谈笑笑十分欣。丫鬟瑞柳思量起,掌着杯儿启口云:  姊姊妹妹呀,我有句话儿相问。  下午之时日影偏,奴于太太上房间。夫人似欲言何语,叫我消停坐外边。后在廊檐之下立,闻得那,苏家奶奶谢皇天。  啊,大姐姐,二姊姊,四妹子,那时候三位是在房的,不知太夫人说何言语?缃梅文杏与鸣琴,闻得其言不做声。瑞柳看来非小事,越加盘问要分明。连呼姐妹休瞒隐,与你们,月下曾经拜过盟。这句话儿还要昧,算什么,同胞共母比亲人。望祈告诉奴知道,也是相关一片情。缃梅鸣琴忙跳起,乱称不错两三声。  啊唷,不错呀,不错呀,既然拜了姊妹,就是自家人,有什么告诉不得?若然这样起疑,我们是猪狗畜生不如的了。  待我今朝告诉你,望祈姊姊莫传扬。你如走漏风声出,带累鸣琴受祸殃。瑞柳连称奴不说,快些明道总无妨。鸣琴又作沉吟状,弄得个,王府丫鬟着了忙。  啊唷,好妹妹,你告诉了我,我再不传扬的。如若带累你淘气,死去必在刀山上。  鸣琴见说更茫然,三姊如何出此言?我若今朝瞒了你,死时也去上刀山。鸣琴道罢从头诉,文杏缃梅亦添言。数载情由都表出,直讲到,认亲以后事多端。三人走漏真消息,喜坏了,王府之中一女鬟。  话说瑞柳听了这个信息,心内欢喜得不知怎么样方好。暗暗叫道:江三嫂啊江三嫂,你个对头来了。  孟家小姐竟为官,女扮男装掌相权。初五认亲俱已过,如今还未转家门。同盟姊妹分明说,好叫我,喜地欢天乐万千。  啊唷,好呀!我也顾不得死上刀山了。  只说亲身廊下听,孟家姊妹告知闻。这般谅亦无妨碍,累不着,文杏缃梅一众人。催促苏家娘子转,我就可,回归王府报新闻。  啊唷,江妈呀!你等着罢,我们的苏奶奶也有势头了!  孟府千金做正妃,苏家奶奶有威仪。谁人怕甚江三嫂,管叫你,金雀夫人也服低。真谢天来真谢地,保佑得,孟门小姐未流离。休怠慢,莫迟疑,快快回家报捷旗。瑞柳暗思心快活,一边饮酒笑微微。食炒肉,吃煎鱼,完毕方才立起躯。女婢纷纷都散了,于时瑞柳乱心机。满怀要报新闻事,恨不得,脚会腾云体会飞。时刻烦于苏奶奶,说道是,春三二月暖风吹。身穿夹服还嫌热,我要去,自己衙中取件衣。娘子言道何性急,就与那,众人相借暂披披。夫人身体将轻可,少不得,同我回家还了伊。瑞柳丫鬟无法设,耐心只得且安居。慢将女婢情由讲,且把夫人事件提。  话说孟夫人心内牵挂女儿,欲遣人到梁府问信。自制了二色精洁菜蔬,二色新鲜点心,叫了一名知规识矩的仆妇耿三娘道:你换了衣服,叫你男人同着到梁相爷府中去。到那边见了郦太太,问问郦大人场中安好。你说主母蒙大人看了病,真正感激不尽,心里也过意不去,特备了四样菜蔬点心孝敬郦大人的。务必要求收下。耿三娘奉了命,就打扮得俏俏丽丽,同了丈夫耿三,坐了一辆轿车,用几个猛力的人,竟向梁府而来。  门官报入弄箫庭,梁氏夫人正踏青。相同柔娘和德姐,春园散步绕花阴。听得待女前来报,拂翠穿红就转身。静鹤小鸾随在后,香风飘动碧罗裙。心转辗,意沉吟,犹恐相逢是熟人。一到兰堂传进见,三娘押礼进朱门。绣帘一揭抬头看,画栋雕梁富贵春。伺候女鬟推拥进,东半边,沉香榻上坐夫人。红衫上罩天青袄,碧色罗裙八幅轻。翠黛双蛾眉似柳,风流艳丽更轻盈。眼见入内微抬体,好一位,相国衙中命妇尊。耿姓三娘偷看罢,倒不觉,心中暗暗说奇闻。  啊呀,希奇呀!这位郦太太,怎么竟与苏姑娘一般面貌?  三娘心内暗思量,只得低头拜在堂。郦相夫人垂手挽,鸾绡微露玉尖长。孟家仆妇真和气,就把那,礼物排开道细详。禀上寒温多少语,问了声,大人贡院可安康?素华亦识三娘面,假意合欢下榻床。  咳!怎么又要太夫人费心?我这里还没有什么孝敬哩。  多感夫人一片心,今朝劳动大娘临。老爷场中平安者,昨日曾经问一巡。言讫呼人收了礼,殷勤款款问寒温。消停便叫丫鬟等,陪到厢房用点心。使力赏封多预备,佳看细点尽留存。三娘茶后相辞别,接了赏封谢了恩。梁氏素华边嘱咐,请安谢谢太夫人。于时仆妇登车走,回到龙图孟府门。  话说耿三娘送礼而回,便进房中复命。那些在家的丫鬟仆妇及瑞柳等,一齐跟进来,乱哄哄问道:耿三嫂耿三嫂,你看见郦太太怎么个模样儿?少夫人也在房内,遂道:呀,耿三娘,你到哪里去?这仆妇笑嘻嘻说:太夫人差往郦大人那边送礼来。少夫人不知么?言讫就将所赏的银封与主母过目,又转致了谢谢请安。  方才含笑道端详,还有蹊跷事一桩。丽相是吾贤小姐,那夫人,容颜竟像映姑娘。天青袄罩红衫子,水碧罗裙拂地长。眉目面庞无二样,只不过,新添福相更端庄。夫人见说惊还喜,立刻言来意气扬。  啊耿家,果然么?那郦夫人竟与苏姑娘一般的面貌,如此说来,莫非落水时已被梁家救去,所以寻不见踪迹尸骸?  据此观来必是她,因而我,痴儿安稳赘梁门。不然怎样能瞒住,用什么,巧语花言哄女娃?一定二人私认了,假装夫妇骗梁家。  啊唷,不错呀!苏娘子啊,梁小姐必是映姑娘了。  可笑痴儿要做官,只推说破万千难。映姑遇着俱瞒下,我倒要,场后邀来问一番。如是内中真若此,说什么,相门小姐不为偏。况存义烈夫人位,映雪也,得以做妇在碧鸾。这等事情真凑巧,岂是分拆不周全?夫人说得多高兴,猛地回头变了颜。只见丫鬟名瑞柳,也在那,缃梅文杏一班间。  话说孟夫人正言之际,忽看见瑞柳在众人间立着,笑嘻嘻地侧耳细听,一时面色改变,顿口无言。那苏奶奶听了这些说话,把千斛的愁化作三分的喜,又有些指望来了。  只等千金出了场,那时便可问端详。若能映雪重逢面,真正要,磕头烧香报上苍。娘子心中生指望,夫人意内带惊惶。只惟瑞柳心欢喜,又得新闻事一桩。满面添花堆着笑,洋洋得意自夸张。啊唷好呀,亏我虔诚一片心,告天告地告神明。保佑得,孟家小姐无流落。保佑得,义烈夫人又复生。回去报知双喜事,管叫三嫂失其魂。于是瑞柳心中乐,巴不得,回转东平王府门。住表龙图家内事,且说那,四方寻察孟千金。  话说朝廷的上谕颁发到各省察访丽君,那近地的官员已回奏没有。湖广省城于正月十一日接读圣旨,要查访一位千岁夫人。这还了得!自督抚布按道府州县以下,都是大张的告示,遍贴诸城。上云:收留送到,御赐宫缎二十端,黄金十二锭。知风报信,官给白银一百两。  上谕飞来不等闲,荆襄一省遍相传。各州各县哄哄说,诸市诸城碌碌喧。三五成群观告示,万千塞道论奇端。有几个,捕风捉影沿街觅;有几个,躅迹矩堂逐户瞻。妄想痴心逢造化,造言生事赚银钱。这番闹乱荆襄地,引出个,杂货行中堂店官。  话说武昌府江夏县中,有个开杂货店的庞福,娶妻王氏,夫妇两个在三十一二的年纪,已生了二男二女。家下用着个挑水劈柴的伙计。当初父母在时,收留下一个义妹叫做路飘云。这路飘云是通城县人氏。  父为秀士颇多才,常以诗书教女孩。这个飘云知翰墨,倒也会,吟香弄粉写幽怀。挑刺绣般般晓,容貌如花亦美哉。薄命红颜偏不幸,爹娘相继赴泉台。于归庞氏亲姑母,就把这,孤苦佳人过继来。两老夫妻亡故后,落在了,表兄手内更悲哀。  话说这路飘云十四岁归到庞家,今已十七,这姑娘自后就落在兄嫂手中受苦。那些毛氏的儿女,衣裳鞋袜都是她一人照管,还要替他看领幼小孩儿。  每对孤灯叹寂寥。父母双亡亲未定,表兄不是一同胞。芳心想到终身事,止不住,月下风前泪暗抛。虽则能诗无纸笔,也只好,自吟自咏不挥毫。于时告示诸城贴,庞福随人亦去瞧。看得分明和细底,忽然间,一条妙计上眉梢。欣叠叠,喜滔滔,口不言来意自摇。  啊唷!大造化,好机会,我庞福的运气来了。这告示上说有个云南孟小姐,曾许配与皇甫公子。这个皇甫公子,不消说就是几年前我们武昌府画影图形捉拿的钦犯了。只因皇甫门中遇难之后,皇上将他赐婚与国舅刘奎璧为妻,孟小姐不肯,带了一个丫头荣兰,女扮男装逃走出外。如今皇甫公子做了王爷,万岁传下圣旨来,要寻找千岁夫人。我想倒有个主意在此。  不如竟把妹飘云,充了真身孟丽君。大料本人无处觅,故而如此紧迫寻。若将妹子当堂献,我的这,富贵荣华顷刻临。就是官员查细底,也只要,照依告示上边云。飘云况且姿容美,怕什么,孟府千金充不成。  啊唷,妙呀妙!这一来我就是收留送到的了,万岁爷还要赏赐我二十端宫缎,十二锭黄金。如若妹子做了千岁夫人,那忠孝王怕没有大大的谢礼。  真正庞家时运来,吃穿不尽得宽怀。那时我要称员外,这一个,杂货行儿再不开。庞福心中筹划定,如飞趱步串长街。忙临自己家门首,推进柴扉就乱挨。喘得急时跑得快,绊倒了,寿郎四岁一婴孩。飘云正坐斜阳下,手做银姑侄女鞋。看见寿郎身跌倒,忙丢生活抱于怀。方才扶得娃娃住,毛氏房中跳起来。  啊唷跌着了!托人托了鬼,姑娘是竟不相干的。  连声诟啐出双扉,跌坏吾儿我不依。说得飘云红了脸,秋波含泪把头低。妇人夺过亲生子,口内喃喃怒目觑。庞福心中无主见,就疼妹子说其妻。是吾绊倒方才跌,不要多言埋怨伊。当下言完齐入舍,这庞福,将情就向路娘言。  话说庞福走进屋内,就把告示上的详细对妹子说了,又将自己的主意述与飘云。  你若今朝肯去充,真正好处有无穷。官员如问从前事,照着那,告示情形说一重。应答言辞要快便,行为礼貌要从容。当堂看过无更变,就把你,送上皇都帝省中。  啊唷,妹子!你若见官后无人说破,那各县的地方官,就要预备香车宝马护送你进京了。  那时我亦入都间,路上奔驰照应便。果冒丽君成美事,真称平地步青天。荣华富贵何须说,你就是,千岁夫人赫赫然。口吃山珍和海味,身穿霞帔与珠冠。高堂大厦随心住,仆妇丫鬟立面前。多少风光说不尽,你须要,自家得意念贫寒。如其做了夫人位,千岁之前进美言。念我庞门收养久,赏些银,经营资本与盘缠。哥哥若得成家业,也不枉,为妹同谋这一番。庞福讲完前后话,时间打动女婵娟。春风半起桃腮上,喜色微生柳叶边。暗暗沉吟三两次,算来是个好机缘。奴家薄命亡亲早,过继庞家及数年。不幸姑娘重去世,近来孤苦受熬煎。婚姻未定深堪虑,知道他时是怎般。靠着表兄和表嫂,也无非,卖力侍妾与丫鬟。奴虽不算官家秀,生长儒门一脉间。貌亦可观才可取,痴心望个好姻缘。如其草草完婚嫁,路飘云,情愿为尼入了庵。  咳!我想表兄的主意,却也打点得不差。  奴若称为孟丽君,随机应变可调停。到京得入亲王府,就是金章紫诰人。那其间,锦帐春光香阁暖;那其间,珠帘曙色画堂深。风流王子为夫主,千称心来万称心。在此料来无好处,不如去冒孟千金。  咳!我路飘云若是侥幸,这一来就是千岁夫人了。  佳人当下启樱桃,低唤哥哥主意高。恐妹命孤无福分,不能平地步青霄。如其侥幸身荣贵,兄长之恩岂敢抛。  咳!哥哥,奴只怕画虎不成反类其犬。  庞福闻言笑满腮,连呼妹子好痴呆。只消说得情由合,怕什么,孟府千金充不来。你既肯行我就去,快须整备莫迟挨。待吾去顾青围轿,好向官衙里面抬。发到公堂休害怕,冒言相答接回来。  啊,妹子,如若问你从何至此,你说当初逃出云南,行到贵州地面,遇见一个坐馆的秀士,收为义子。后来带到家中,被继母看出破绽,方才复了女装。因路秀才夫妇相继亡故,有嫁在庞家的姑娘好生看顾,又收做了螟蛉。若问带出来的那个丫头那里去了,你就向他说,因继父家中穷苦,住不上数月便私自逃走了,不知她归于何处。再问你皇甫门中的事件,不消说就是我们湖广本地的勾当,你已知道的了。只须口似悬河,滔滔不断直讲就是了。  庞福言完喜气扬,相催妹子快梳妆。飞身出了街间去,催轿来抬好意忙。毛氏霎时回过脸,嘻嘻痴笑叫姑娘。今为千岁夫人了,你就要,宝马香车出武昌。  啊唷,好啊!我说姑娘似有些福相的,果然要做千岁夫人了。  言讫含欢一把拉,姑娘叫得乱如麻。快将鬓发梳妆好,换件衣裳戴朵花。路女进房临小镜,眼观容貌亦私夸。  咳!不知我路飘云的容貌,与真正孟丽君何如?  心内沉思就整环,飘云挽髻贯银簪。一些花朵俱无戴,罩了件,玄色披风是薄棉。完毕消停房内坐,早闻雇到小鱼轩。贪荣庞福真高兴,大步飞来进客堂。喘喘吁吁呼妹子,快些就此去当官。飘云万福辞将嫂,款动盈盈三寸莲。白板扉前乘小轿,人夫抬起走如烟。后边跟着贪心汉,忧喜相交碌碌然。来往行人齐察问,低头只是不语言。一临知县衙门首,报上琴堂七品官。  话说庞福把妹子抬到知县衙前,自己大胆叫道:相烦通报老爷一声,说我杂货店庞福送孟小姐到了。那门上人喜得跳将起来,飞击云板传禀。  一声吆喝击云梆,知县廉爷坐了堂。报名先传庞福进,跪于阶下问端详。  啊,庞福,你送孟小姐到了么?正是,小人现送孟千金在此。既如此,你把收留的始末详细讲上来。是,老爷容禀:小人有个母舅路秀才,名唤子友,是通城县人氏。只因家贫到贵州地方坐馆,收留了一个干儿。后来被小人的舅母看出破绽,不料竟是个女扮男装的,遂充作继女。又因小人母舅夫妻亡故,爹娘把她收留到家。这三年间,也不知就是孟家小姐。今日小人看了告示,回家说起,她方吐露出来,叫小人跪堂投禀。这是前后的事情,老爷台前小人不敢说谎。  知县听完大喜欣,叫声站着候调停。三班衙役休轻慢,快接那,孟府千金入正门。一命下时齐应诺,外边迎接路飘云。淡装雅丽翩翩袖,纤步轻盈荡荡裙。脸映芜蓉眉映柳,眼含秋水口含樱。端然走到丹墀下,似玉如花一美人。知县廉爷心暗赞,无疑正是孟千金。忙出外,急抬身,整整乌纱向外迎。请入堂中先逊座,含欢欠体问衷情。下官奉旨担干系,要访那,千岁夫人送上京。但恐内中生诈冒,乞将来历说分明。飘云见问从前事,也不慌来也不惊。就把表兄相嘱语,从容应答县尊闻。廉爷听罢心欢喜,复又含春问一声。  啊唷,妙呀!小姐是真正孟千金了,但不知那个同行的侍女可曾带来么?啊县尊,奴家起身时,原带一个小婢荣兰同走,只因她嫌继父路秀才穷困,竟于一日晚间逃出路家去了。奴恐此事声张,也不敢四方追觅。啊呀原来如此,请问贵千金,为什么皇甫公子重兴家业,复立门楣,小姐竟还不出头,藏身于寒门之下?咳!县尊,奴家是忠孝王的原配,他既置之不问,我岂肯自己出头?是呀,千金的高见不差。  知县廉爷喜气高,深深欠体又弯腰。千金且请回庞处,明日当排车马临。待等上台知道了,那时护送进皇朝。于是庞福心惊喜,叩首连连道事苗。  老爷呀,小人是要送孟小姐进京的,望祈恩准。  廉爷堂上说该应,你是收留送到人。万岁朝中还有赏,黄金宫缎许多珍。可同孟府千金转,明日里,打点齐时就动身。知县说完呼备轿,飘云立起便辞行。心内悦,意中欢,换了乘,银顶鱼轩出正门。知县下阶亲自送,连连惟道屈千金。路娘轿里多欢悦,庞福跟随不暂停。一至柴扉人拥塞,七言八语乱纷纷。只因原是螟蛉女,邻居也,不敢扬言假丽君。当下飘云归屋内,表兄表嫂极趋承。姑娘妹子丢开了,口口声声叫贵人。庞福于时忙料理,自家结束备铺陈。相烦妻舅名毛大,代管家中与店门。叮嘱妇人休外出,照看儿女要当心。飘云也是亲收拾,着叠衣裳及布裙。慢表这边慌促事,且谈知县要详闻。  话说廉知县随即详闻上司,那督抚发下二十名护送排军,着该县速备轿马,就于次日相送入京。这江夏县奉承千岁夫人,因见她穿着旧衣,就在自己内衙中选了一套锦裙绣袄,几件金珠首饰,用朱漆盒盛了,呼衙役送到庞福家来。又备下香车宝轿,一切应用的东西,只等次日黎明,自己亲身候送。  廉爷整备甚风光,趋奉当朝忠孝王。一到次朝冠带毕,过家坐轿出公堂。带同二十排军等,都向庞门接路娘。执事排开威凛凛,锣声敲过响当当。前边抬着纱窗轿,要送夫人上帝邦。  话说廉知县一到庞家,便差衙役上前叫声:本县主老爷已备轿马在此,请千岁夫人起行。那庞福急得赶出赶进,催促着妹子快梳妆。  飘云窗下就更衣,锦簇花团五色飞。顷刻变成官宦女,姿容态度倍流离。行装已发辞其嫂,毛氏无悲假作啼。拉过一班儿女拜,华堂之下跪齐齐。飘云倒觉心酸痛,拔下了,首饰金珠分给些。别过方才移步出,有一个,老妈走进笑嘻嘻。  啊,千岁夫人,我是本县老爷差来服侍夫人,一路上京去的。  言罢相扶出屋中,眼观花貌笑融融。飘云低首移莲步,彩袖微抬粉面红。走出柴门登了轿,排军伺候立西东。旁边闪过廉知县,举手深深打一躬。  啊,千岁夫人,卑县预备不周,望乞海涵恕罪。  飘云在内半抬身,含笑欠身谢县尊。宝轿起时威凛凛,排军簇拥二三层。后边庞福骑飞马,押着行李动了身。湖广督宪和抚院,俱皆拜本上都京。差官荷表登途路,奏的是,送到云南孟丽君。按下这边行道客,提将别处出场人。  话说朝廷的上谕,二月十一日到了云南。那督抚等又是一番好忙,立刻张告示晓谕官宦百姓:如若收留送到者,御赐宫缎二十端,黄金十二锭。如有知风报信者,官给赏银一百两。这几处的告示贴将出去,真正是:  摇动云海瀛石中,军民仕宦乱哄哄。街头巷口人成队,传遍新闻内外通。富贵动心真不假,引出了,昆明县里一财翁。  话说云南府昆明县内,有一个富翁姓项名隆,字称宝叙。娶妻洪氏已故几年,还有几房姬妾,共生四男三女。长男项祝华是正妻所生,捐补山东泰安州通判,已带妻女赴任。长女次女亦皆正出,那长女已经出嫁,其次女尚在闺中。  芳名叫作项南金,正值娇娇十八春。生长绮罗豪富室,由来情性傲三分。已曾受过罗家聘,二八原思要毕姻。全副嫁妆多备下,寻得个,房头他是孟家人。  话说项南金将及出阁,寻了一房仆妇,男子名唤侯五,妇人就做侯五嫂,是从孟府出来的。只因同伴中不和,时刻在夫人面前挑唇弄舌。小姐在家时,倒替她分解分解,说句公道言语。后来出去了,夫人渐渐听信那班人的言语,十分不喜起来。  她一相辞出孟衙,双身投到富翁家。初时见了南金女,侯五嫂,趋奉之中又带夸。说像孟家贤小姐,一般齐整美丰华。  这个项南金原有几分相像孟丽君的面貌,侯五嫂要奉承于她,就说到十分起来。南金听了就把这句话放在心中。不期好事多磨折,缘为那罗氏郎君,原已有病,父母要与他冲喜,所以到项处催亲。  这边性急备妆奁,只等良辰结好缘。哪晓一时凶信到,只因病重已归泉。金龙冲散鸳鸯鸟,宝剑平分并蒂莲。人既亡时还了聘,少不得,消停再配美姻缘。南金小姐芳心痛,珠泪凝腮掩玉颜。脂粉不施花不戴,立志要,缟衣素服守三年。待其心志成全了,那时节,再了终身在父专。员外自来多爱女,依她说话自熬煎。娇娥为此还无配,姻眷迟于二八间。五嫂也贪她处富,安心服侍女婵娟。更其雅淡浑身素,只把天青月白穿。想那孟家孟小姐,就与那,南金在室每常谈。  却说侯五娘见南金淡装守节,就对她道:想当初孟小姐初闻皇甫公子家中之变,也像小姐一般的,再不肯穿颜色衣裳。项南金听了,就把孟丽君当了自家的知己,经日的盘问起孟家前后事情来。侯五嫂也颇识几个字,就将夺袍以后的事情,连孟小姐的真容和诗句,都对南金讲了。  项家娇女听其详,洒泪长吁亦感伤。爱慕孟家贤小姐,时时吟诵这诗章。念其髻换乌纱处,自愧才疏难改装。只待三年完愿后,由从亲命适才郎。项公还有诸男女,却是俱皆出庶房。根脚表明谈眼下,要提告示贴城厢。  话说云南府这一张告示贴出,就有人传到项翁耳内。这员外自家高兴,骑着一匹高大青驴子,带了四个清秀童子,出去游戏观瞧。  扬鞭入市喜滔滔,时值春天淑景饶。绕经桃花红雨露,临溪杨柳碧烟飘。闲游走到繁华处,就向新张告示瞧。看到细详心忽动,垂鞭无语皱眉梢。  呀且住,我想一个宦家的小姐,不出闺门,不知深浅,哪里走得来道路崎呕?  这位千金孟丽君,多应已做异乡魂。几年毫不通消息,圣旨传来亦在寻。此刻谁家生好女,要图富贵得其名。到京就得夫人做,嫁了王亲大府门。  啊唷,不错呀!我家南金次女倒是可以冒名的。况且侯家说小姐的面貌竟是相同孟千金一般。  如此言来亦可商,其家之事亦知详。冒名到得京都内,我女儿,就嫁东平忠孝王。只说丽君求借宿,曾为师傅教诸郎。后来说破裙钗女,遂继螟蛉在内房。上谕到滇难隐昧,故而进献帝王邦。这般几句言和语,正大光明有甚妨?忠孝王爷真显贵,就在我,项家门内作东床。那时祝华为通判,也可以,步步高升借彼光。细思起来充得去,回家快与女商量。项翁主意安排定,带转青驴急更忙。一到门前人接着,自家飞步绕厅廊。  话说项宝叙存了冒名的主意,一到家中,就走到小姐房内来。  只见面容脉脉然,托腮侧坐绿窗前。两名侍女东西立,献茗添香书正闲。一见父来忙起接,轻笼敛袖半移莲。项翁坐下殷勤说,与你商量密事端。我想娇儿年已长,消停不久要成全。两年过去何须守,也算心中大愿完。今有巧逢机会在,共儿一讲若是言。  啊,娇儿,有一位玉叶金枝贵人,你要嫁他不要?  南金见语动芳心,粉面微红问一声。父有所商须直讲,金枝玉叶是何人?项翁大喜慌忙述,始末根由细表明。连叫女儿如肯去,目今就得嫁王亲。  啊女儿,那孟家的事情,你已是知道的了,怎么问,怎么答。再有不知的,盘诘盘诘侯五的媳妇儿,就明白了。如问我,只说三年前有个少年带着一个书童,到我家来投宿。问他做什么的,回说家下苦寒,托人荐馆。我就留他教儿子念书。后来孩儿们看出形迹,每每七言八语。我去盘问起来,才吐出风声,承认了是孟家小姐,那时候就叫她改了女装,当作螟蛉继女。今闻上谕到来,所以收留送到。  这般话说更何疑,必送轿儿上帝京。千岁夫人非小可,一生富贵与天齐。南金见说芳心动,素袖双笼立起躯。  啊,爹爹,这等说来,送女儿去冒名也还容易。  侯家曾说我容形,与那位,孟府千金像一般。貌即同时充得去,只惟缺少婢荣兰。南金方始言于此,忽见那,五嫂飞跑进里边。  话说侯五嫂在窗外听得明白,如飞似地跑进房来道:小姐小姐,你若充了孟千金,真正像得权的了。项南金笑着道:侯家,我真个像么?五嫂说:像!像!员外皱眉道:怎么处?可惜了没有荣兰。侯五嫂看定一个女鬟,乱叫道:哪哪哪,老太爷,这里秋素姐充不得么?正有些像荣兰的。项员外连声道好,又嘱咐秋素许多说话。  回身扯住女儿言,快快梳妆去见官。我去叫人相备轿,为父的,送儿就入县衙间。南金见说微微笑,手搭香几叫父亲。  呀,爹爹说得好笑,即叫女儿冒了孟家小姐,岂肯轻易到公堂?  父亲你自到官衙,禀报了,孟府千金在我家。知县必然亲至此,那时候,孩儿厅上见于他。官门体统须当要,哪有个,抬到昆明县里衙?小姐言完笑微微,项翁鼓掌大声夸。  啊唷,不错呀!这就是个大家小姐的行为了。我就去禀报,你快些打扮起来。  员外如飞出绣房,南金坐下自思量。奴家虽欲守三年,少不得,总要他处另适郎。再若重婚愚俗子,何如此日嫁亲王。荣华富贵多休表,这一个千岁夫人就异常。  咳!我们这等人家,也不过嫁个豪富罢了,哪里还想到这些好处呀?  今日充将孟丽君,真称平地步青云。到都如若更无变,就共皇亲结好姻。员外女儿通判妹,竟为千岁一夫人。那时可谓光辉矣,比嫁罗家强万分。  咳!只是冒孟千金的芳名,又僭了孟千金的大位,心内倒有些过意不去。  南金小姐为嗟吁,即便抬身换件衣。月白布衫玄色罩,紫罗裙子带双飞。一边重照菱花镜,看了芳容也自奇。  咳!真正怪事,奴怎么像起孟小姐来?  难道真容竟一般,她可无福我多缘。冒名夺却夫人位,辗转思来实不安。小姐于时房内坐,相同五嫂共言谈。  话说项南金坐在房内面,向侯五嫂问明了孟家多少人口,并一个个的面貌。侯五嫂初时尚不肯说,南金拔下一枝嵌宝珠钗与她,方才一一实讲。正言间,那些姨娘们也知风来问,乱哄哄闹成一处。  不说南金说项翁,飞骑亲到县衙中。忙似箭,急如风,见了琴堂诉始终。知县安爷心大悦,一声命下不从容。  啊,外厢看轿,待本县亲自去请见孟家小姐。  阶前答应喊声高,知县抬身就着袍。坐上一乘银顶轿,大排执事走滔滔。青伞罩,彩旗飘,两面铜锣开道敲。来往之人各骇异,交头接耳语还瞧。项翁员外多高兴,打三鞭,随着琴堂放马跑。  话说安知县一到项家厅前下轿,项宝叙忙请安爷坐下,自己入内来见女儿。  半晌忙忙出外云,孟家小姐已临厅。昆明知县躬身立,只见屏门闪玉人。金线压边玄色袄,翠绮垂带紫罗裙。娇滴滴,两腮红泛桃花色;细弯弯,二眉青分柳叶痕。雅丽端庄兼缓款,看来正是大家人。后随一个青衣婢,目秀眉青已长成。约略年华将二九,身材雄壮不轻盈。琴堂观罢忙施礼,那小姐,双袖微笼答礼深。见毕齐齐归了座,安爷启口孟千金。如何许久无音信?怎样多时在项门?女扮男装携一婢,荣兰她在哪方存?安爷恐有其中假,故此的,拔树搜根要问明。哪晓南金知得细,了无慌促了无惊。花容佯作凄凉色,燕语虚为惨切声。问一句时回十句,说得来,咬钉嚼铁万分真。又将玉手拉秋素,道是荣兰婢一名。知县安爷心大悦,深深欠体叫千金。  啊唷,好极了,小县立刻详闻上宪,备轿马送贵千金明日起身便了。南金道:多谢县尊。安爷道:小姐说哪里话来?昆明县当得伺候。  安爷道罢整乌纱,相别千金要回衙。员外项翁真快活,又惊又喜面添花。慌忙垂手当先道,望老爷,多叫妇人多叫车。有点装奁陪小姐,要行携带进京华。昆明县令称知道,上轿鸣锣出项家。员外送将离了舍,回身来看女娇娃。  话说项宝叙转身入内,只见众姨娘都来看南金问话。侯五嫂乱叫道:老太爷,我夫妻是跟着小姐去的。员外道:这个自然,我还要跟送哩。于是项家十分忙乱,把前时预备的妆奁,一件件收拾起来。那些桌椅之类是携带不得的,只把金银器皿,首饰衣裳,装载了廿四个箱子。这项南金也曾读过书史,无非能诗而不精。当下因恐到京时要考验方学起来,便于应对。就收拾了一包袱的古诗书史,整备在途中轿内记览记览。  是晚诸姨设酒筵,饯行员外女婵娟。纷纷打点多停当,只等来朝要出滇。按下南金家内事,且提县主署中缘。难缓款,不迟延,立刻详闻督抚前。  话说昆明县详闻了上司,那云南的总督抚院立刻点了二十名精壮排军,并着该县整备轿马,护送千岁夫人入京。  昆明知县好匆忙,一到黎明便坐堂。先发五车临项宅,又带了,排军二十送红装。自家坐轿门前候,整备着,千岁夫人上帝邦。项氏南金梳洗毕,浑身打扮作新妆。锦装绣裹离香阁,翠绕珠围到内堂。别了诸姨和弟妹,登轩立刻出门墙。昆明知县垂袍袖,抢步当先把礼行。  啊,千岁夫人!小县安朝爵侯送。呀,有劳台驾,请县尊回衙。  知县躬身退步行,排军二十护夫人。霎时抬起纱围轿,凛凛威风动了身。员外项翁贪富贵,不辞万里赴帝京。将带侯五双夫妇,还有那,假冒荣兰婢一名。行李五车跟在后,滔滔直上帝皇城。南金小姐多欢悦,轿内观书记览勤。看几篇来翻几页,自家分解自家评。沿途山水为题目,也做了,数首新诗觉道精。一路风光言不尽,逢州过县有官迎。朝朝公馆皆完备,处处人夫总现成。千岁夫人非小可,打得是,皇亲府上大宫灯。南金真是心中喜,坐在那,宝轿之间只学文。弄月吟花多得意,题山咏水大开襟。云南万里途程远,日落鸡鸣晓夜行。漫题这边虚小姐,且题那处假千金。飘云正月去京都,立意天天赶旱程。只见那,时值初春动物华。各到处,丽阁佳人醉杏花。见几处,绕屋小溪春小涨;见几处,依山香径夕阳斜。飘云一路虽风显,忧思相交意似麻。愁的是,真正丽君重出世。怕的是,冒名女子退回家。沿途好景无心看,万虑千忧亦叹嗟。时值孟春交廿二,一行轿马到京华。第四十六回 考文才怀疑莫释  诗曰:  谓他人父莫我顾,巧语能诗路女装。鱼目混珠虽暂饰,乱玉岂能藏碔砆。  话说孟春廿二日,假丽君进了京师。那督抚的本章,先已奏闻了天子。元帝一观此本,立刻驾临午朝。一面急召孟龙图父子,一面飞宣武宪王爷儿。又着随朝太监去迎到都的孟丽君,并带庞福侍候,以便究问。  几处差官出了朝,分头各自去滔滔。孟相龙图书房坐,忽见家丁往里跑。一揭湘帘单膝跪,喘吁吁,面含惊喜禀根苗。  启禀相爷得知:喜从天降。今有湖广督抚差官上本,并遣二十名排军护送我家小姐进京了。万岁爷特着太监到衙相召。请同少老爷作速入朝。  龙图闻报笑微微,心中思想更又奇。我女已经相认了,又来一个好狐疑。莫非儿有分身法?变出个,另外真形上帝都。富贵自来人所慕,大约是,冒名而至不须提。龙图时下佯为悦,立刻呼僮取蟒衣。侍讲嘉龄心也笑,朝廷相召莫迟疑。顶冠束带多完毕,坐轿离家快似飞。不表孟家乔梓去,且将国舅府中提。爷儿同在东书院,盘坐胡床笑语齐。不讲别言和别事,正讲那,平江侯爵到家期。忽看门外官儿进,屈膝行参向上趋。  启千岁爷得知,万千之喜。今有湖广督抚拜本上京,并遣二十名排军护送孟小姐到了。朝廷旨下,特召老王爷小千岁速入午门。  忠孝王爷听此话,又惊又喜又悲伤。欢生柳叶双眉上,笑起桃花两颊旁。招展龙袍摇玉,飞身一跃下庭堂。  啊唷,果然么?湖广的督抚护送孟千金到了,你不要误报军情呀。呀,小人怎敢?现有钦召王爷众内官在外,小千岁作速临朝罢。  多情王子喜还悲,一阵伤心痛泪垂。方寸乱来无主意,腹中暗叫女蛾眉。  啊唷,孟丽君这芳卿呀!想杀孤家了。尔必须出寻夫主,所以流落在湖广地方。  君王旨下你方来,不知道,受尽飘零多少灾。今日一朝传喜信,与芳卿,夺袍良偶好和偕。  咳,不要这般欢喜!倘然是冒名来的,岂非大失所望?  王爷此时乱心苗,催促门官出外寮。不坐朱轮与骏马,孤家就此进皇朝。东平千岁言完走,也忘了,更换龙袍与蟒袍。国丈亭山惊又喜,慌忙唤住小英豪。  呀,芝田儿,朝服未更,你怎么思量就走?  忠孝王爷急唤僮,快拿冠带出宫中。于时父子齐更服,云板三敲速动踪。国丈当先骑白马,王爷在后跨银。忙似箭,急如风,会合嘉龄与孟公。兰谷一见贤坦腹,十分暗暗惜乘龙。  啊呀,丽君这痴儿呀,你作弄杀夫婿了!  自家只是不言明,又害儿夫空喜欢。他未薄情忘正室,你偏无念想芝田。本朝弄出希奇事,又有了,孟女前来应圣宣。  咳,娇儿呀娇儿,你再不说明,这一个王妃之位就保不住了。  龙图暗想只颦眉,已到金门落轿帏。武宪王爷双父子,也抛金辔去相随。春色丽,日光辉,剑佩锵锵仰圣规。当值黄门飞召进,九重天子笑容堆。  啊龙图阁先生,忠孝王国舅,恭喜恭喜。那湖广督抚已有本章到了,特送闺秀丽君临都。  朕躬也觉喜滔滔,特召请卿同到朝。如是孟门真淑女,贤国舅,眼前便可结鸾交。龙图翁婿齐稽首,举笏三呼拜赭袍。  谢皇上天恩,臣等刻铭肺腑。  成宗天子面含春,回首相呼内侍们。顷刻平铺龙绣毡,赐坐了,孟家父子与王亲。御茶一碗方才过,随驾宫官复圣君。  启万岁爷得知:闺秀孟丽君已召到朝门了。  内官方始跪当阶,又见黄门奏进来。孟氏千金钦差至,请皇旨下就调排。九重天子龙心悦,一名飞传出殿端。  啊唷,速召孟丽君当面。  黄门领旨一声传,假冒千金胆战寒。万叠愁生青黛上,面痕羞到粉腮边。垂彩袖,款红莲,步入金阶宝殿前。元帝君臣齐下望,丹墀来了女婵娟。但见那,乌云宝髻挽层层,金凤珠钗左右分。浅罩一重弹墨袄,长拖八幅织花裙。柳叶淡扫无螺黛,桃面微匀有粉痕。态度风流行款款,身材窈窕立亭亭。飘然拜倒金鸾殿,娇滴滴,吐出莺啼燕语声。  蒙圣恩钦召,臣女丽君应命来京,恭参阙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阶前拜倒假千金,宝殿君臣看得明。孟相嘉龄心暗喜,闷坏了,风流年少小王亲。眉头喜色登时退,面上嗔容顷刻生。脉脉不言将下泪,沉沉含泪转伤心。趋前俯伏金銮殿,抱歉低头奏一声。  啊唷君王呀,这是个假冒的丽君!  微臣原聘有真容,不与阶前此女同。伏乞吾主宣一问,然后把,冒名少女细追穷。蒙恩钦访臣铭感,断不肯,将就完姻要假充。忠孝王爷言就跪,成宗忽挽小英雄。  呀,国舅平身。那女子不是丽君么?只怕看不仔细,待寡人把她召上殿来。  龙图学士未开声,已听传呼上殿间。彩袖飞扬参御驾,花裙招展跪金銮。飘云拜来彤庭下,年少君王降玉言。  啊俯伏的女子,你是孟丽君么?臣女正是。然既如此,抬起头来。龙图阁先生可行一认。  孟相方才立起躯,飘云心内就知闻。乍掩面,假哭啼,彩袖斜遮向上趋。一把龙袍拉住了,香喉哽咽惨凄凄。  啊唷,爹爹呀!不意今朝父女又能重见。  丽君不孝别爹娘,也只为,圣旨催婚没主张。携带荣兰同出外,扮的个,儒巾儒服读书郎。可怜儿是闺房女,一路上,历尽艰难实惨伤。到得贵州交界口,染成疾病在招商。  咳,爹爹呀!丽君是未出闺内的弱女,哪里受得起途路之苦。可怜孤儿落在那贵州的店家。  发寒发热痛难挨,病到床中起不来。虽有荣兰当日伴,她又是,无能无用一裙钗。正当愁苦悲伤处,遇着个,湖广通城路秀才。  咳!爹爹呀,天无绝人之路。  这个却是一名流,坐馆教书在贵州,只为思乡辞了主,也怜旅次共相投。五旬已过无儿子,他颇深担绝代忧。看见孩儿孤苦际,心生侧隐便收留。  爹爹呀,千幸万幸,亏了这路秀才留着。  用药调和病就轻,见儿孤苦认螟蛉。于时同到通城县,丽君是,暗访夫家信与音。过耳之言无实据,又难走探到江陵。因而依傍干娘处,图个安宁便寄身。那个路家承继母,道儿形状象钗裙。若然不是闺门女,为什么,两边穿针在耳根?说得丽君难对答,没奈何,从头至尾吐真情。干娘就叫更衣服,仍就裙钗做女人。儿倒耐心将就过,谁知道,荣兰顽婢竟私奔。自从受了程途累,她便时时出怨声。一到路门寒素甚,丫鬟起念遂偷行。皆因自己埋名姓,不敢声张与我尊。  爹爹呀,不期路门父母相继而亡。  于归庞氏一姑娘,复继孩儿到武昌。疼爱颇如亲父母,偏偏不久又身亡。表兄庞福撑门户,开的是,小本营生杂货行。住在伊家深不便,只惟立志守冰霜。孟春上谕临湖广,儿方始,吐露真情上帝邦。荷感九重恩德重,今日里,一朝父女诉衷肠。飘云言讫低头泪,弄得个,孟相痴呆没主张。  话说路飘云手拉着孟相,爷爷长爹爹短,叫得嫡嫡亲亲。又把一双腕袖遮着花容,诉苦做作得千态万状,竟是一位真正丽君。孟相也痴呆了,一言不发。武宪王爷动了疑,盘龙毡上起身躯。眉皱皱,笑微微,口叫亲翁捋嘴须。  啊老亲翁,你仔细认认,看来是令千金罢?  这般在外受煎熬,自是容颜改几毫。不要把,掌上明珠得复抛。忠孝王爷心也急,凝眸着意视灵蛟。窥面貌,看丰标,不觉心中恼更焦。  咳!这女子哪里还像纸上的真容,倒与金雀夫人眉目间有些仿佛。  但是听她诉苦情,分明又是孟千金。言言不错真堪怪,句句无差实可惊。难道本身原若此,图中画得本娉婷?裙钗如若孤原聘,竟是个,世俗闺娃孟丽君。  呀,芳卿呀芳卿!你难道就是这个女子?  司马门楣潇洒风,卿本是,千金身价岂卑躬。跟随继父还犹可,就不该,倚靠庞门小户中。狗党同群何所愿,茅檐草舍竟甘从。今朝圣旨追寻出,怎生把,庞福称呼叫表兄?全不及,刘女守贞居佛地;全不及,苏娘殉节骂奸雄。果然原配正如此,好教我,爱敬之心一旦空。  咳!大料我的丽君也不是小见之人。  可笑愚人枉冒名,孤家一二辨清浑。总然你有倾城色,少华也,非是贪花数内人。忠孝王爷心暗想,龙图时下笑还嗔。微进步,半回身,俯伏金銮奏圣君。  啊唷陛下呀,此女并不是丽君弱质,定是冒名而来的。  纵然父女隔多年,哪有形容认不全。富贵荣华人所慕,这无非,冒名顶替一红颜。丽君如若是真身,莫非说,骨肉之情臣不问?孟相奏完微冷笑,飘云急得意如煎。忙跪近,就趋前,汗透香肌急急言。  爹爹呀,怎么自己的女儿也不认得起来?  当时留养在官衙,罗绮丛中自是嘉。今受难辛三两载,自易得,容颜有异变韶华。父亲只说容颜改,难道说,为此情而避女娃?假冒丽君言到此,斜提彩袖掩桃花。君王座上心怜悯,一皱龙眉问孟家。  啊孟先生,父女之间那是天性,切不要为面貌有差而竟置之陌路。据朕看将起来,也像个大家的举止,为什么先生总说不是丽君?  她在蓬门这几时,况兼途路又奔驰。官家闺秀难禁受,哪得容颜不改之。骨肉关心情义重,先生你,看其形状听其辞。外官纵有包身胆,也不敢,欺哄朝廷暗弄私。孟相闻听重进礼,说声此女是虚词。  陛下呀,就是容颜会改,难道连口气俱改了?她是湖广声音,臣女是云南口气。  君王点首道声然,据此观来总两般。阁老先生权远坐,朕躬一试女红颜。龙图应命方才下,元天子,御体微抬降圣宣。  啊,湖广的女子,你说是丽君,孟相又不相认。尔据朕勘来,自然亦有假冒之嫌。待寡人今日考你一考。那个真正丽君是云南的闺秀,诗辞歌赋谅必全知。此刻朕赐你笔砚,可做一首咏怀的诗来,佳与不佳,就知虚实。  飘云闻命考文才,不觉心中喜气来。暗叫两声侥幸了,奴家诗句亦能裁。一篇皇上君王喜,何愁那,凤友鸾交不得偕。  咳!我看那龙凤毡上盘膝坐的一个风流王子,必定就是皇甫少华了。啊唷好生美丽,竟如此丰姿!  头带双龙姣采冠,何郎粉面笑颜开。端然走向金銮坐,好一位,天然丰姿美少年。却惟薄情心太冷,全无见爱与相怜。  咳!奴家若嫁得这位亲王,做妾也心中不怨。  且作新诗献帝皇,朝廷一喜就非常。果然试出文才好,少不得,天子当朝做主张。路女想完惊更喜,从容进礼应岩廊。  是,臣女孟丽君谨遵钦命。  元帝闻听动圣颜,回首吩咐二宫女。排御砚,赐花笺,令彼吟诗献一联。内侍应声称领旨,移张小桌设旁边。文房四宝俱齐备,又给花墩坐殿前。路氏飘云忙谢圣,提毫磨墨不迟延。只见她,整衣款款坐花墩,举笔将挥色不惊。春笋半舒长彩袖,秋波微盼小王亲。容肃静,意沉吟,御笔飘香落纸轻。日转玉阶花弄影,新诗一首立时成。捧笺再拜趋前跪,大悦当今年少君。  啊唷,好快呀,你做完了么?宫女们,取上来朕览。  少年天子赞高才,宫女慌忙取上来。压在金狮镶玉案,只见那,七言八语几行列。诗曰:  九重丹诏忽催婚,旧事凄凉勿细论。万里云山为旅客,三年荆布隐蓬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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