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

简介  陈端生(1751~约1796)字云贞,钱塘人。嫁淮南范秋塘。范以科场案谪戍。在家奉侍,撰再生缘。后范赦归,未至家而陈卒。再生缘20卷,陈写至17卷,余3卷由梁德绳续稿。后由侯芝整理为80回。有道光二年(1822)宝仁堂刊本  梁德绳(1771~1847)字楚生,钱塘人。与其夫许宗彦续成之。谓因“年近将花甲,二十年来未抱孙”,“藉此解头图吉兆,虚文纸上亦欢欣”,故团圆且生子结局。  侯芝(约1768~1830)字香叶,号香叶阁主人、修月阁主人,上元人。晚年以十年之力,将仅有抄本流传的《玉钏缘》、《再生缘》、《再造天》(《再生缘》续集)和《锦上花》四种弹词改编、加序、刻印,其中以《再生缘》最著名。后又编写了《再生缘》的洁本,共十六本三十二回,题名为《金闺杰》。无名、失语中的女性梦幻  陈端生(1751~1796)出身书香名门,她的祖父陈兆仑是雍正进士。当时被奉为一代文章宗师,是著名的《紫竹山房文集》的作者;她的父亲陈玉敦也是举人,曾任山东沿海地区登州府的地方官。母亲汪氏,是在云南为官多年的汪上育的女儿。这些都使陈端生自幼受到很高的学术熏陶,并比一般女性有更开阔的眼界和更广泛的知识。   《再生缘》是陈端生少女时代的作品,前十六卷写于十八、九岁,也就是1768年至1770年间,其中第一至九卷写于北京外廊营救旧宅,第九卷至第十六卷写于山东登州父亲官邸。1770年陈端生母亲病逝,1771年其祖父亦病亡,陈端生全家从登州回到原籍杭州。按当时礼制,陈端生应守母丧及祖父丧各三年。因此在1770年至1772年间不能谈嫁娶,端生结婚时已是二十三岁,较之一般妇女多在二十岁以前结婚,实为晚嫁。据陈寅恪先生考证端生丈夫名范菼,也是世家子弟,他在1780年的一次科举考试中,据说因作弊严惩,判往新疆伊犁,与边疆士兵为奴。十五年后,遇赦回,在回归途中时,陈端生病故,未及相见。据郭沫若考证,范菼是十年后遇赦,当为1770年,而端生亦于同年去世。从陈端生在《再生缘》第十七卷六十五回首节的自序来看,她的婚姻生活是愉快的:“幸赖翁姑怜弱质,更忻夫婿是儒冠。挑灯伴读茶声沸,刻烛催诗笑语联。”范菼的突然被发配边疆,对陈端生是沉重的打击,以至“从此心伤魂杳渺,年来肠断意尤煎”、“日坐愁城凝血泪,神飞万里阻风烟。”这些人生遭际使陈端生停笔十二年,直至1784年,才又续写《再生缘》,这时她已是历尽沧桑的中年女性,过去不到三年写了十六卷,如今一卷写了整一年,正如她自己所说,早已不是“拈毫弄墨旧时心”了。  《再生缘》是一部女人写给女人看的关于女人的作品,是当时勃发的众多女作家所写的许多长篇弹词中的一部。弹词是一种讲唱文学,导源于唐代?“变文”,“变文”多以说唱相兼、散韵结合的形式讲述宗教故事,以七字句为主。弹词在变文的基础上吸收了南方地区流行曲调,演唱时以三弦、琶琵、月琴等弦索乐器伴奏,有讲有唱。讲词为口语散文,唱词则多为七字句韵文,也有十字句,或加三言衬字的。内容则多为细腻繁富的言情故事,也有一部分写历史,如明代杨慎所写的《二十一史弹词》。明代弹词已相当盛行,如明代文人田汝成所著《西湖游览志余》所载:“其时,优人百戏,击球、关扑、鱼鼓、弹词、声音鼎沸。”到了清代,弹词则更是蓬勃发展,大大超过了其他说唱文体。  最令人感兴趣的是清初出现了一批女作家所写的弹词长篇巨制,少则数十万字,多则百余万字。影响较大的,如明末清初由佚名的母女二人所写的《玉钏缘》三十二卷;陶贞怀的《天雨花》三十卷(成书于1651年);陈端生的《再生缘》十七卷(主要部分完成于1770年);朱素仙的《玉连环》三十八卷(成书于1805年前);郑澹若的《梦影录》四十八卷(成书于1843年前后);邱心如的《笔生花》三十二回(完稿于1857年左右);程蕙英的《凤双飞》五十二回(成书于1899年前后)。  明末清初,弹词已非常流行,陶贞怀在她的《天雨花》曲词中说:“弹词万本将充栋,此卷新词回出尘,清初已有弹词万本”,可见盛况之一斑。至于弹词兴盛的原因,陶贞怀有一段分析,他在《自序》中说:  盖礼之不足防而感以乐,乐之不足感而演为院本,广院本所不及而弹词兴。夫独弦之歌,易于八音:密座之听,易于广筵;亭榭之流连,不如闺闱之劝谕。又使茶熟香温,风微月小,良朋宴座,促膝支颐,其为感发惩创多矣。  陶贞怀认为弹词之流行正是因为这种体裁最适合在闺阁之间,亦即女性之间畅叙抒怀,它只用三弦、月琴伴奏,比复杂的音乐演奏简单易行,又不须像戏曲那样在大庭广众中演出,而更像在家庭密友间促膝谈心,还可以一边听故事,一边谈感想,互相修改启发,成为被囚禁在家庭之中的妇女极为难得的相互倾诉和沟通的重要途径。因此,弹词多产生于南方,特别是江浙一带,又特别是苏州、杭州等文化发达、才人辈出,女性有较高文化程度和知识水平的城市,而弹词绝大部分写的是女人的幻想和感受。是女人在女人中寻求知音的一种媒介。  十八岁的陈端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创作《再生缘》的,她还有一本《绘影阁诗集》已失传不可考。陈端生的时代比曹雪芹稍晚,与西方第一位女小说家奥斯丁(Jane Austen1775~1817)大体同时。《再生缘》比奥斯丁二十岁时开始写的第一部小说《理智与感伤》(1811年出版)要早二十余年,比夏绿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e1816~1855)所写的《简·爱》(成书于1847年)就更早了。  《再生缘》的故事虽然曲折复杂,但从根本来说,正是被囚禁在深闺洞穴中的女性梦幻,如作者所说“朝朝敷衍兴亡事,日日追求幻化情。”陈端生把自己的写作称为“妙笔仍翻幻化文”,又说:“闲绪闲心都写入,自观自得遂编成。”这说明她的写作绝无什么经世致用的目的,也非为名为利,而完全是为了自己的梦想和情绪的抒发。她并不认为这样勤奋写作(两年八十万字的速度)会有什么“用”,只感到写作本身为她自己和她母亲带来很多乐趣。陈端生的母亲汪氏也是一位知识妇女,并深爱弹词。她还常指点陈端生的创作。汪氏是陈端生的第一个读者,也是她写作的动力。陈端生对待自己的写作非常投入,非常认真,也是非常艰苦的。她常常工作到深夜,常常“灯前成卷费推裁,”尽管“玉漏催人慵欲睡,”还要挣扎着“银灯照影半还挨。”她很以自己的创作自傲,决不阿世媚俗,谋取别人的欢心,而是“不愿付刊经俗眼,惟将存稿见闺仪。”然而,《再生缘》写成之后,就已广流传,尤其在家庭闺阁之中更是如此,正如作者自己所说:“惟是此书知者久,浙江一省遍相传”,“闺阁之音频赏玩,庭帏尊长尽开颜。”可见其特别在女性中获得了广大的读者。  《再生缘》故事始于十三省都督之子皇甫少华与元戎侯爵之子刘奎璧都求婚于才貌双全的十五岁少女孟丽君。孟丽君之父孟尚书决定以比箭的方式择婿,各射三箭,一箭射垂杨,一箭射金钱眼,一箭射挂着蜀锦宫袍的红绳。刘奎璧以一箭之差败于皇甫少华,孟丽君成了后者的未婚妻。刘奎壁不服输,多次阴谋陷害皇甫少华,又借身为皇后的姐姐的权势,终于使皇甫全家抄家问斩。少华及其母、姐潜逃,孟丽君被逼改嫁刘奎壁,不从,遂女扮男装逃离家庭,参加科举考试,中了状元,官至兵部上书及丞相,并揭穿了刘氏家族的阴谋,使皇甫一家不仅官复原职而且晋升高官。故事写支第八卷(二十九回:征东将,奏凯回朝,三十回:刘国丈,全家下狱,三十一回:奖功臣,并赐良姻,三十二回:娶皇妃,更联美眷),其实已有了一个程式化的结局,但陈端生却不就此停笔,而是用了其余九卷的大部笔墨,描述了整个男权社会逼迫孟丽君回归无名、失语的女性世界和孟丽君用尽心机,保卫自己,反抗逼迫的尖锐斗争;从而展开了一个广阔的叙述空间。皇甫少华与皇帝本人与孟丽君同朝共事,虽未完全确认,但早已觉察了她的女性面目。少华多次用尽计谋,企图逼迫孟丽君就范,以便“同偕花烛”;而皇帝本人也深深堕入情网,一方面逼迫她承认是女性,另一方面又逼迫她承认不是孟丽君而是别方女子,以便他自己能将她娶入深宫,对为皇妃。孟丽君为能保卫自己开创出来的独立自由生活,劳心焦思,左推右挡,冒着“惑乱阴阳,盗名欺君”的死罪,始终不愿回到社会、传统、文化为她设定的女性唯一的归宿--生殖与满足男性。然而,不幸她终于未能逃脱皇太后的圈套,在一次无法拒绝的极为特殊恩宠的赐宴之中,她被药酒迷醉。宫女奉皇后(皇甫少华之姐)之命,乘醉脱靴,暴露了孟丽君的三寸金莲,并盗去她的红绣软鞋。宫女为皇帝所截,三寸红绣鞋落入皇帝之手。皇帝即将孟丽君秘密送回府第,随即微服造访,要孟丽君承认自己的性别,但不要承认是孟丽君,只说是来自他乡的未婚女子,否则就要将她打入天牢,治她欺君死罪。孟丽君的父母、翁姑、兄弟、乳母、密友无一例外,都加入逼她“就范”的行列。孟丽君孤单奋战,走投无路,无法冲决四面八方的天罗地网,终于在绝境中吐血昏迷。陈端生所写《再生缘》十七卷就写到这里。  《再生缘》显然是一部未完之作。作者在第十七卷卷末明白写道:“知音爱我休催促,在下闲时定续成”。然而从写作第十七卷的1784年到她离世的1796年,足的十二年,(如果算她卒于1790年,也有六年之久),陈端生始终未能再续一回。在这期间,她的生活并无什么特殊变故,未能续写的原因恐怕只能从陈端生的思想个性和故事发展本身的逻辑去寻找。  陈端生自幼能诗善画,她所创造的孟丽君“七岁吟诗如锦绣,九年开笔作诗文。篇篇珠玉高兄长,字字琳琅似父亲”,以及她出走时自绘真容等情节都多少有一些作者自况的意味。更重要的是她从来厌弃男性中心社会为女性设置的角色,所谓“已废女工徒岁月,因随母性学痴愚”,她讨厌女人本份的针线活,鄙弃传统母性的“痴愚”,看不上平庸的同辈男性,但在现实生活中她却别无选择,唯一能暂时逃避的,就是创作是的梦幻。极有讽刺意味的是陈端生的祖父曾写《才女论》一文,认为女性“讽习篇章”“多认典顾”,“大启灵性”,对于“治家相夫课子皆非无助”,而且可使女子变行“温柔敦厚”,因此得出结论:“才也而德即寓焉”,这比“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说自然进了一步。陈端生和她妹妹陈长生都以才华文学闻名于当世,与其祖父的这种开明思想不能说无关,但这位祖父对于弹词之类,却深恶痛绝。他认为“村姑野媪惑溺于盲子弹词,乞儿说谎,为之啼笑”,比起诗教来,“譬如一龙一猪,岂可同日语哉”?然而,正是他的孙女陈端生对于弹词不仅深为“惑溺”,而且成为古今弹词第一大家,可见陈端生的反传统精神。  陈端生强调孟丽君“篇篇珠玉高兄”,正说明她对于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既成社会秩序的逆反心态。孟丽君离家出走并不只是为了逃婚,而且也是为要实现她一生抱负。第十回卷头诗云“洁身去乱且潜逃,跋涉艰难抱节高。定要雄飞岂雌伏,长风万里快游翱”离开了囚禁女性的家庭洞穴,她并无留恋和遗憾,而是“长风万里”的“雄飞”,结束了女性雌伏的宿命。她一心追求的是尽管“纸鸢线断飘无际”,还是要“愿教螺髻换乌纱”。她终于如愿以偿以她的聪明才智取得了最高社会地位--状元和最高政治地位--宰相。作者特别强调她作事“刚断”,“事事刚明有主张”,“真练达,实精明”。她请十天病假,就堆下了千千万万的本章,代理的孟梁二相(孟丽君生父和岳父)“竟一件件办理不清”。她政绩蜚然,深为皇帝所倚重,以至当面对她说:“千秋世界全凭尔,一国山河尽仗卿”,不仅孟丽君如此,书中女性也多强于男性,十七岁的卫勇娥杀了贼首,占山为王:“道寡称孤如帝王,礼贤下士作英雄,部前将士心俱服,都说道,定要真龙夺假龙”。作为全书转折点的远征朝鲜一战也是由女将军皇甫长华起决定作用的,长华作为皇后,也还常说:“做女儿的提刀斩将,从马擒王,哪里受得起这等的暗气来?”显然并不怎么把皇帝放在眼里。皇甫少华的母亲尹氏也历害。她准备“拼将万剐与千刀,搅海翻江闹上朝,哪怕君王规矩重,且骂顿糊涂天子赴阴曹”。孟丽君的父亲更是著名的“惧内”。总之在全部故事中,女性都是能干的、有才学、主动、进取、决定着胜败,而男子则无能,才学不如女人,被动、优柔寡断、被摆布、被愚弄、包括皇帝在内;甚至经常流泪的也不是女性而是男人。  作为男性中心的社会秩序核心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三纲)在《再生缘》中也全部被颠倒淆乱。皇帝原是绝对权力的象征,但在陈端生笔下被还原成一个充满情欲的凡人,他深深爱恋孟丽君的才貌,曾穿着书生微服深夜到风阁探望她,只感到“高谈阔论真博学”,“风流态度好摇心”,“联竟不觉销魂矣,剪烛依依到几更”,又于黄昏时分将孟丽君私自召入深宫企图留宿,费尽心机,“盼一朝来望一朝,满怀只望度春宵”,当时孟丽君如鸟落樊笼,只有顺从或寻死两途,如她自己在心里的独白:“咳!若是别个呢,此刻是脱不过的了。无非玉洁冰清者,执意寻死,杨花水性者,侍御承恩。”但她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充满自信:“至于我邓明堂(孟丽君假名)是还有个脱身之计,不致到这等无能。”实际上,皇帝多次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受她的摆布。  孟丽君对未婚夫皇甫少华的态度,有一个发展过程。当她刚中解元,路过一座庙,见到少华题壁的手迹时,还十分眷恋,以至“留连不舍偷垂泪,无奈嗟吁出庙中”。但她立即警醒自己:“侥幸乡场夺了魁,也算得高才女子胜须眉。眼前因此私怀事,抛却诗书理太亏”。在她心目中,结婚、生子已不是女子唯一的归宿,女人也应有许多别的事可做。后来,皇甫少华由于孟丽君的选拔提携,官封征东元帅,任“招讨”之职,“招讨敬师如敬父……惟共恩师诉别离”。这时,孟丽君已有意“不欲于归皇甫门”了。皇甫少华凯旋归来,娶了仇人刘奎璧之妹--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刘燕玉为第二房妻室,(对孟丽君仍虚位以待),孟丽君就更断绝了重修旧好的念头。这一决定的基础是“世人说做妇道家,随夫荣辱……丽君虽则是裙钗,现在而今立赤阶。浩荡深恩重万代,唯我爵位列三台。何须必要归夫婿,就是这王室王妃(皇甫少华得胜后封王)岂我怀?况有那宰臣官俸嵬嵬在,自身可养自身来”。在陈端生看来,女性一旦有了自己的事业和经济来源,就可摆脱“夫为妻纲”的命运,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就是孟丽君的母亲也认为:“我女儿好好的做着朝廷宰相,要他家逼生逼死的断送了丽君的一品前程”!况且“从来男子少真语,莫叫他,娶了人去变了心”。少华越逼迫,越想把丽君重新禁锢于女人的“位置”,丽君就越是反感,越是挣扎,尽管他乞求,用计、流泪,丽君就是不肯依从,反而觉得少华“迂腐愚痴太可憎”。她看重的是那种“无拘谨处”、“相携笑语”平等的关系,而不是什么“欲成花烛”的燕婉私情。她所追求的是:“从今索性不言明,蟒玉威风过一生”、“何必嫁夫方妥适,就做个一朝贤相也传名”。对于年轻多情的皇帝她也并非全不动心,而是被他的“处处留情帮衬”所感动,甚至也说过“天子日表美丰神,休言我貌实难及,殊胜东平(即皇甫少华)你故人”。但是,一当皇帝谈到“在相位,手握大权宜正已,作王妃,便当婉顺合君心”时,她便声称“愿甘死罪断难从”,最后是急火攻心,“吐血如潮”。她珍惜已往获得的自由胜于一切。在她前面,一切“夫为妻纲”、“夫唱妇随”、“从一而终”,都遭到了无情的践踏。  至于父母兄长之情,孟丽群君固然尊重,但在危及她的自由和生存时,她也毫不犹豫,决然舍弃。例如她母亲在朝廷上当面揭穿冒名而来的假孟丽君而指明当朝丞相就是自已的女儿时,孟丽君翻脸不认人,威协当朝要脱袍挂冠,辞官而去,以至父母当从大受折辱,父亲被指为“惧内愁狮吼”,母亲被责为“擅议宰臣该重罪,目无君父乱朝纲”,全家被罚了半年的俸禄。孟丽君当然不无内咎,但她决不为什么“父为子纲”、“在家从父”的古训或单纯的亲情而放弃自己的理想。  陈端生这种激烈的反男权中心,反三纲五常的女性逆反心理,受到很多人的批评和反对,甚至同时代的一些杰出女性也不能真正理解。例如1821年将《再生缘》手抄本付印的香叶阁主人侯芝就曾将《再生缘》改写为《金闺杰》并在题词中批语孟丽君的“齿唇直逞明枪利,骨肉看同蔽屣遗。僭位居然翁叩首,裂眦不惜父低眉,倒将冠履愆还小,灭尽伦常罪莫提”另一部长篇弹词《笔生花》的作者邱心如(1805~1873)也指摘孟丽君“辱父欺君太觉偏”,并翻其意而作《笔生花》。  陈端生的确超越了她的同代人,她所创造的孟丽君为社会所不容,只可能有一个她所不愿见到的悲剧结局。郭沫若认为作者预想的结局应是孟丽君吐血而死,皇甫少华大闹朝廷,少年皇帝恼羞成怒,把他们投入天牢……其实皇帝冒大雨,微服私访孟丽君时已说得很清楚:如果孟丽君不从“君命”,结果只能是“法纪难逃性命无,不但尽将卿弃市,还把你,全家藉没罚为奴”。孟丽君为自己前途的设计原是:“混过几年辞了主,也只好,脱袍卸蟒返林泉”,她早已准备和传统女性的生活一刀两段,所以说:“劬劳恩往来生报,伉俪情缘后世言”。可见一切大团圆的结局都是和作者原意相悖的。然而,就是这样一种最低设计,在男性规定着一切女性规范的男权社会也是不可能的。吐血身亡正是这位才华绝世的美丽少女为坚持自由理想,不愿回归男性规定的生活范式所必然付出的代价。  在男性统治的社会中,关于女性的一切,都只有男性的规定和解释。女性不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就是满足男子欲望的对象。几千年来,中国女性除了男性的命令和规定外,只能生存于一种黑暗、隐秘、无名、喑哑的世界,她们甚至根本没有能以解释和表述自己的话语,女性的全部生活都必然服从于男性所设计的父子秩序。杀敌立功的花木兰的最后结局是“穿我旧时裙,着我旧时裳”,待字闺中,成为“某人妻”。梁祝故事中的祝英台最后殉情固然有为爱情宁死不屈的一面,但她所追求的理想幸福也还是在男性所规定的秩序之内--成为“某人妻”和“从一而终”,她的一生都是在“发乎情,止乎礼义,不及于乱”的男性法规的框架之内。唯有孟丽君,她的理想决不是“着我旧时裳”,成为“某人妻”,更不是“从一而终”的“生不同室死同穴”,她所追求的是超越于男性法规的男女并驾齐驱,是女性聪明才智得以和男生一样充分发挥的平等机会,是像男性那样挣脱家庭桎梏而远走高飞的可能性。这是少女陈端生的梦,也是她创作孟丽君的女性的幻想。  然而,在男权社会中,女性自我只能处于一种无名、无称谓、无身份、无表述话语的状态,她要表述自己的梦,就只能借助于男性所创造的一切;名份、称谓、身份、话语等等。首先,她必须假扮成一个男人,取得作为社会主体的起码权力,她必得呕心沥血不暴露自己的女性性别;其次,她只能利用一部分男性法规来反对另一部分男性法规,在夹缝中求生存。例如她以“哪有老师嫁门生”的法规来抵制必得成为“某人妻”的婚姻圈套;用天子不能戏弄外臣的法规来抗拒皇帝多次的威逼利诱;既然男权社会不相信女子才学可以远在众男性之上,否认女子也可以“连中三元,官拜丞相”,“调停中外,燮理阴阳”,那末,孟丽君正好用这种逻辑来掩盖自己的真正性别。总之在男权压制、女性完全无法表述自己的情况下,女作家陈端生只能利用男子的经历、男子的判断和男子的声音来曲折纡回地表述女性的梦幻。这也就是郭沫若所说的:“挟封建道德以反封建秩序……挟爵禄名位以反男尊女卑,挟君威而不从父母,挟师道而不从丈夫,挟贞操节烈而违抗朝廷,挟孝弟力行而犯上作乱”。总之,孟丽君只能用假装的男性身份来存活,她只能用男性的名、称谓和话语来构筑自己的梦,而这种男性的身份、名、称谓和话语又必然导致对男性秩序的认同与回归。孟丽君终于连“隐居林泉”的最低设计也不能达到,她身犯“瞒蔽天子,戏弄大臣,搅乱阴阳,误人婚配”的四重“杀剐”大罪,这就是一个女性梦想逃出男权秩序,追求男女并驾齐驱,公平竞争而不得不冒犯的罪名。  《再生缘》的不朽价值正在于它全面揭露了在男权社会强大压力下,女子无名、无称谓、无话语的喑哑世界,揭露了在强大的男权压迫下,女性只能作为一个“空洞的能指”,被男性所定名,所指称,所解释并赋予特性的现实。它第一次在重重男性话语的淤积中曲折地表明了女性对男尊女卑定势的逆反心理,以及女性与男性并驾齐驱,公平竞争的强烈的意愿。它第一次拔开了“男婚女嫁”,“从一而终”,女性永不可能逃出家庭洞穴的陈规定势,而幻想着女性所向往的独立自主,建功立业的全然不同于传统的别样的生活。  可惜所有续写《再生缘》的作者都未能突出原著这一特殊价值。香叶阁主人侯芝在改写《再生缘》而成的《金闺杰》的序中说:“《再生缘》一书,作者未克终篇,续者纷起执笔”,但都是“既增丽君之羞,更辱前人之笔”的狗尾续貂。其实侯芝本人也不能例外,无论是《金闺杰》,是梁楚生所续三卷,是各地方戏曲改编本,还是著名话剧作家丁西林所写的话剧《孟丽君》,无一例外,都写成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故事都以孟丽君回归男权社会秩序,俯首听命于“洞房花烛”而告终。这正说明男权的绝对统治,而女性的一个梦、一点意愿也无法得到表述。  正是由于同样的原因,这部将近千页的煌煌巨著虽在民间流传不衰,却被正统文学史所全然漠视。 难怪百余年后,陈寅恪先生写《论再生缘》时不能不感叹说:“陈端生以绝代才华之女子,竟憔悴忧伤而死,身名淹没,百余年后,其实迹几不可考见”,他以一位举世闻名的杰出学者而认同于陈端生的通俗弹词,他说:“论诗我亦弹词体”,并为陈端生“彤管声名终寂寂”,而“ 望怅千秋泪湿巾”。是他,最先给了《再生缘》极高的评价。他指出:“端生心中于吾国当日奉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纲,皆欲藉此等描写以摧破之”,“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独立之思想,在当日及其后百余年间,俱足惊世骇俗”。在形式方面,他指出:“弹词之文体即是七言排律,而间以三言之长篇巨制”,又说“弹词之作品颇多,鄙意《再生缘》之文最佳,微之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属对律切’,实足当之无愧,而文词累数十百万言,则较‘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者,更不可同年而语矣。”他认为《再生缘》之文,“在吾国自是长篇七言排律之佳诗,在外国亦与诸长篇史诗同一文体,足以和印度、希腊及西洋之长篇史诗媲美。紧随陈寅恪之后,郭沫若进一步指出:”如果从叙事的生动严密,波浪层出,从人物的性格塑造,心理描写上来说……陈端生的本领比之十八、九世纪英、法的大作家们,如英国的司考特(Scott 1771~1832),法国的司汤达(Stendhal1783~1842),和巴尔扎克(Balzac 1799~1850),实际上也未遑多让。他们三位都比她要稍晚一些,都是在成熟的年龄以散文的形式来从事创作的;而陈端生则不然,她用的是诗歌形式,而开始创作时只有十八、九岁,这应该说是更加难能可贵的“。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再生缘》的研究还刚刚是开始。  乐黛云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原序  诗以言情,史以记事。至野史弹词,或代前人补恨,或恐往事无传。虽俚俗之微词,付枣梨而并寿。余幼弄柔翰,敢夸柳絮迎风;近抱采薪,不欲笔花逞艳。是以十年来,抛置章句,专改鼓词。花样新翻,只恐词难达意;机丝巧织,未免手不从心。近改四种,《锦上花》业已梓行。若《再生缘》,传抄数十载,尚无镌本。因惜作者苦思,删繁撮要。觉此书大旨专为皇甫少华及孟丽君两人而作。若不与以忠孝节义之名,政事文章之品,不足以高其身价,令阅者刮目相看。盖流离颠沛,权改男装;富贵显荣,应修妇职。乃功既贵乎一品,位已驾乎百僚。金石盟心,松筠守介。荷九重之恩宠,不易清操;任两姓之怀思,终持亮节。机关既破,面目难遮。以此始以此终,成今生之美眷。可以真可以假,了前世之良缘。叙事言情,俱归礼德;诌书杂戏,不尽荒唐。虽闺阁名媛,俱堪寓目。市廛贾客,亦可留情。昔人有以《玉钏缘》致予作序,曾缀数言于简末。至兹编又非其笔可比,故改而付梓,不没作者之意。未识闺中人以为然否?  道光元年季秋上浣日书香叶阁主人稿第一回 东斗君云霄被谪  陈寅恪评:  再生缘之文,质言之,乃一叙事言情七言排律之长篇巨制也。弹词之作品颇多,鄙意再生缘之文最佳,微之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属对律切”,实足当之无愧,而文词累数十百万言,则较“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者,更不可同年而语矣。世人往往震矜于天竺希腊及西洋史诗之名,而不知吾国亦有此体。外国史诗中宗教哲学之思想,甚精深博大,虽远胜于吾国弹词之所言,然止就文体立论,实未有差异。弹词之书,其文词之卑劣者固不足论。若其佳者,如再生缘之文,则在吾国自是长篇七言排律之佳诗。在外国亦与诸长篇史诗,至少同一文体。寅恪四十年前常读希腊梵文诸史诗原文,颇怪其文体与弹词不异。然当时尚不免拘于俗见,复未能取再生缘之书,以供参证,故禁不敢发。荏苒数十年,迟至暮齿,始为之一吐,亦不顾当世及后来通人之讪笑也。(《论再生缘》)  郭沫若评:  这的确是一部值得重视的文学遗产,而却长久地被人遗忘了。不仅《再生缘》被人看成废纸,作为蠹鱼和老鼠的殖民地,连陈端生的存在也好像石沉大海一样,迹近湮灭者已经一百多年。无怪乎陈寅恪先生要那样地感伤而至于流泪:“彤管声名终寂寂,……怅望千秋泪湿巾”。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序〈再生缘〉前十七卷校订本》)  郭沫若评:陈端生的确是一位天才作家,她的《再生缘》比《天雨花》好。如果要和《红楼梦》相比,与其说《南花北梦》,倒不如说《南缘北梦》。(《〈再生缘〉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陈端生》)  郭沫若评:就这样,从去年十二月以来,到最后核校完毕为止,我算把《再生缘》返覆读了四遍。我每读一遍都感觉到津津有味,证明了陈寅恪的评价是正确的。他把它比之于印度、希腊的古史诗,那是从诗的形式来说的。如果从叙事的生动严密、波浪层出,从人物的性格塑造、心理描写上来说,我觉得陈端生的本领比之十八九世纪英法的大作家们,如英国的司考特(Scott,公元一七七一年~一八三二年)、法国的斯汤达(Stendhal,公元一七八三年~一八四二年)和巴尔塞克(Balzac,公元一七九九年~一八五O年),实际上也未遑多让。他们三位都比她要稍晚一些,都是在成熟的年龄以散文的形式来从事创作的,而陈端生则不然,她用的是诗歌形式,而开始创作时只有十八九岁。这应该说是更加难能可贵的。(《序〈再生缘〉前十七卷校订本》)  诗曰:  静坐芸窗忆旧时,每寻闲绪写新词。纵横彩笔挥浓墨,点缀幽情出巧思。  论事可关忠孝事,评诗原是拙愚诗。知音未尽观书兴,再续前文共玩之。  闺帏无事小窗前,秋夜初寒转未眠。灯影斜摇书案侧,雨声频滴曲栏边。  闲拈新诗难成句,略检微词可作篇。今夜安闲权自适,聊将彩笔写良缘。  自古云,婚姻五百年前定。我观来,成败之由总在天。骏马常驮村汉走,巧妻每伴拙夫眠。这些多是循环理,须信其间非偶然。有一等,才子佳人成伉俪,多应前世有盟缘。若非两意相关切,便是同心契爱全。或为参差难遂愿,故而今世又牵连。如其美恶无嫌忌,安得还偕再世缘。因甚书中谈及此?这情由,却同此集事相关。说一番,悲欢离合新奇语。《再生缘》,三字为名不等闲。  却说《玉钏缘》书内,只有谢玉辉一人为首,他于大宋朝中,占尽荣华富贵。真个是:  少年早挂紫罗衣,美貌佳人作众妻。画戟横挑胡虏惧,绣旗远布姓名奇。人间富贵荣华尽,膝下芝兰玉树齐。美满良缘留妙迹,过百年,又归正果上清虚。虽然说,风流一世无惆怅,尚有余情未尽题。郑氏如昭商客女,于归谢府作偏妻。德性温柔无妒忌,仁心慷慨少嫌疑。敬公姑,晨昏不缺饥寒礼。和姊妹,闺阁无争大小仪。如此为人真可羡,正应该,同胶似漆作夫妻。偏怀身孕临盆晚,谢玉辉,暗信谗言致见疑。便令贤人怀抱恨,冤情虽白怨犹遗。若非生子如亲父,一旦清明化作虚。长斋一世修真性,得作仙宫执拂姬。虽则上天成正果,前生景况尚依依。更兼美妇陈芳素,也得修行上太虚。玉皇封作焚香女,一点痴心未肯离。这时候,早巳大元登九五。英明世祖定华夷。江山传至元朝帝,新主龙飞国礼齐。异域来朝真大治,边疆不扰果咸宜。九重有德天心顺,要选英才佐衮衣。  话说一日王母娘娘千秋寿诞。玉皇遣十洲三岛神仙,三十三天星主,同向瑶池庆祝良辰。  王母娘娘设寿筵,蟠桃大会待群仙。千层瑞气漫三界,五色明霞照九天。齐叫一声称万寿,乐声满座祝千秋。方献蟠桃呈上座,东斗星,凝眸良久忽思凡。但见诸妻均在席,人人端肃正云冠。前生恩爱为夫妇,今日相逢无一言。思及如昭贤淑女,半生未尽好姻缘。曾云后世成连理,不道仍然在此间。想到其间心惨淡,回眸低语叫婵娟。君家可记前生语,一段幽情尚未完。今日蟠桃来祝寿,不知芳意若何般。神姬低首常吁气,惊动娘娘问事端。出席言称无此理,互相私语论姻缘。一尘不染归仙界,怎又生心出此言。太白星君须上奏,任凭天帝降皇宣。娘娘旨下皆惊骇,太白登时拜九天。玉皇九霄闻所奏,传宣神女共星官。须臾召入仙阶下,天帝生嗔拍案言。想汝前生为谢姓,少年富贵列朝班。珠帘深处人如玉,紫阁高耸品若山。寿近百年归上界,有何不足忽思凡。既然私语姻缘事,谪向人间走一番。再及焚香芳素女,原因悲怨故修仙。今朝并谪人间去,满却前生夙世缘。吩咐金星查善恶,人间谁姓最为贤。长庚奉旨忙详察,俯仰仙阶顿首言。  启陛下得知:大元世祖朝内,有一位都督皇甫敬,三代忠良,广多善行。十五年之后,当有危困之灾。如以东斗星送他为子,方保得难满团圆。再及尚书孟士元,世代祖先积德,该谪执拂神姬为女,以与皇甫姓联姻。如陈芳素一女,可以悉凭托生,不必更查善恶。天帝曰:依卿所奏,传旨东斗星降与皇甫敬为儿,执拂女降与孟士元为女,以配百年夫妇。陈芳素降与苏姓为女,以作东斗星之妾。再及捧圭仙女曹燕娘,只为生前嫉妒,现在泉下悲哀,尚未超升仙界。今日令其托生于皇甫敬之仇家刘氏为女,日后仍令作东斗星之妄,以便于中解释冤仇。此世托生之后,若肯洗心改过修善,再归本位未迟。钦哉谢恩。天帝旨下,太白星君复奏道:人间第二朝,玉帝已遣金童转世,当谪玉女托生为后,望陛下一并发放为要。  天帝言称不可停,速差玉女去投生。母仪天下为君后,也谪忠良皇甫门。一旨下时齐谢圣,东斗星,复临元世作功臣。幢幡宝盖前边引,御乐仙音后面行。  这正是,不为上界神仙客,愿作凡间富贵人。分路投生且慢表,且将出处叙分明。  话说大元世祖朝中,有一位少年豪杰复姓皇甫名敬,表字亭山。娶妻尹氏良贞。十五完姻,十六应试。中过武状元,拜大将军出征,三年血战。后来太平无事,天子加封统辖十三省京营都督之职,方才迎接夫人入京同住。  年少威风挂战袍,三年血战立功劳。同妻尹氏衙中住,富贵时光容易消。廿一之年还乏子,因思后代甚心焦。单传一脉无昆仲,全望生儿袭锦袍。如若绝嗣无一子,祖宗香火便萧条。夫人每劝收姬妾,都督无心娶阿娇。说道是,命里有来终是有,命中无子也徒劳。闱帏不用多姬妾,皇甫敬,但求天意赐儿曹。夫人遂许三年素,净室焚香不惮劳。惟愿上天怜此念,降生一子继宗祧。果然神佛多灵应,渐渐怀妊粗了腰。面上桃花消一半,樽前玉食减分毫。重身不比寻常体,腹大腰粗立不牢。都督亭山心喜悦,这正是,上天不肯绝英豪。请医调治夫人体,早晚殷勤问几遭。不觉光阴容易过,又早是,仲秋天气草萧萧。  却说皇甫夫人身怀六甲,已过十二个月尚未生养。夫妇们又添了一番忧虑。其时却值八月十五将近黄昏时候。在明间里摆下一桌小宴,都督与夫人对饮玩月。但见那:  满院微风露气团,桂花送香到疏帘。西墙初照娟娟月,万里无云净碧天。尹氏夫人方饮酒,忽然不快变花颜。手中放下黄金盏,出席言称暂去眠。都督见言忙问讯,方知玉体欠平安。亲身送入香房内,唤婢相陪侍榻前。自己仍归堂内饮,卷帘对月尽余欢。举杯长叹双眉皱,何事华堂得子难。十二月来还未养,好教我,英雄难止泪潸潸。不言都督心悲感,且表夫人在里边。方始朦胧垂二目,悠悠一梦出房间。梦中身立庭前看,只见祥云下碧天。隐隐仙音分妙曲,飘飘宝盖荡轻烟。前边一位娘娘至,五色云中金凤冠。满面春风云内立,低头指点口开言。第二回 皇甫敬麟凤双生  陈寅恪评:  ……端生长生之文学,与其母有关,自不待论。即再生缘中孟丽君、苏映雪、刘燕玉、皇甫少华等主要人物,皆曾活动于云南省之首府,当亦因作者之外祖曾任云南省首府知府,其母或侍父宦游,得将其地概况告之端生姊妹,否则再生缘中所述他处地理,错误甚多,而云南不尔者,岂复由于“慈母训”所致耶?(《论再生缘》)  诗曰:  孪生麟凤瑞气祥,积善之家后必昌。纬武经文忠孝备,幽闲清静庆椒房。  嗯!尹良贞听者:俺送子娘娘是也。特奉玉皇敕旨之命,相送星官并玉女与汝为儿女,好生看视,保尔一生的富贵。  言完闪路不消停,露出居中两个人。一个是,金盔绣甲风流客。一个是,翠袖花冠美貌君。落下庭前齐抱住,催生后面叫良贞。休惧怕,莫心惊,玉女相同东斗星。送与汝家为子女,一生富贵不非轻。夫人惊骇南柯梦,香汗浸衣腹内痛。  话说尹氏夫人梦中惊醒,只觉腹内酸疼不了。看了看都督爷正欲宽衣就寝,慌忙坐起身来道:老爷,且慢宽衣,妾身想是要临盆。  遂将始末细言知,都督欣然叫莫迟。玉女星官同下降,必然腹内是双儿。就叫丫鬟和仆妇,好生伏侍莫挨迟。霎时唤到收生妇,及早吞参岂可迟。房内夫人方坐草,忽然间,异香满室动烟丝。  话说尹氏夫人方才坐草,忽然异香满室,内外人喧报月华。皇甫敬又惊又喜,慌忙步出庭来一看,但见那:  碧落高空彻底清,彩云千片映光明。香风飘渺人心爽,桂影披离夜景新。五色明霞笼皓月,千条飘霭卷疏星。远闻仙乐盈盈起,近看祥云处处生。都督一观心大悦,今朝吉兆果非轻。异香满室方临草,产下孩儿必贵人。心内暗思先喜悦,正衣冠,当天点烛谢神明。深深四叩抬身起,只听香房笑语声。仆妇稳婆呼报喜,夫人产下一千金。老爷听说心烦恼,呆立神前不动身。长叹一声吾命薄,今朝偏产女钗裙。心惨惨,意沉沉,又见丫鬟报喜音。  启老爷:稳婆说夫人阵痛不止,定然是怀双生。少刻必生一位公子,先与老爷报喜。  都督闻言喜非常,果然吉祥应黄粱。亥时生下裙钗女,少刻还当产一郎。忙点烛,急焚香,拜谢神明赐吉祥。未到房中观爱女,子时又产一儿郎。锦衣罗带俱收拾,赏过收生进内房。开绣帐,近牙床,低问夫人身可康。今日双生男共女,祖宗香火可宽肠。星官玉女同胞产,皇甫门上靠上苍。尹氏夫人心喜悦,就呼乳母抱儿郎。双双送到夫君手,都督欣然看细详。但见他,一双孩儿貌端严,锦被遮身宝带拴。面似桃花初带雨,眉如柳叶乍含烟。双垂两耳天然美,一点朱唇分外鲜。目若横波真不俗,鼻若悬胆果非凡。绣衣斜掩遮香颊,翠袖轻笼露玉拳。两个娇娃相仿佛,粉妆玉琢一般妍。老爷看罢男和女,恰犹如,两粒明珠掌上悬。嘱咐奶娘加仔细,叮咛产妇保平安。诸方拜谢神明德,施舍千金塑圣颜。车马填门来庆贺,三朝满月广开筵。又雇乳母同抚抱,只因为,不知双产女和男。官衙吉庆诸般足,帅府荣华百样全。周岁这时齐长大,一年方去一年连。才交五岁多聪俊,上学从师诵圣贤。  却说这一男一女,天生的伶俐聪明。只为生时有兆,女名长华为姊,子名少华为弟。真个是,  虎女麟儿在将门。都督夫妻心欢悦,今朝了却百年心。眼前子女如双璧,可托香烟大事情。一日朝廷传下旨,立着都督出京城。加封提督都元帅,总督云南一省城。只为远方来搅乱,江山初定用能人。纶音一降难留缓,总督趋朝谢了恩。择日起身携宝眷,迢迢万里作长行。逢州过县官迎接,凛凛封疆总督臣。绣旗到处人心悦,金钺临时帝命尊。一到云南传晓示,大排职事坐官厅。诸官参谒休提表,过了三天拜客行。处事公明分曲直,为官清正有才能。稽查私弊如明见,参罚赃官治万民。真是吏从冰上立,果然人向镜中行。一双儿女堪堪长,十二之年件件能。手挥珠玉随心发,口吐龙蛇任意生。学富五车真不假,才高八斗果非轻。奉亲有礼能全孝,待下无骄可立名。姊弟同心思学武,退堂时,便求严父教兵文。老爷深喜儿和女,用意相教二俊英。小姐学刀势猛勇,郎君习戟弄精神。夫人爱惜常相劝,虎女麟儿不肯听。一到青春十五岁,天生的,英奇潇洒令人敬。这小姐,芳年十五容颜美,龙凤之姿不等闲。眉似远山青浅浅,眼如秋水冷涓涓。行时恐害蝼蚁命,坐处惟观忠孝言。兰襟蕙质超尘俗,足智多谋果不凡。总督若逢难办事,便教长华决疑难。从其件件行将去,四野人声动地欢。不但文才堪绝世,更兼武艺可推先。一骑战马冲千阵,两柄钢刀敌万员。静处拈针兰阁下,闲时跑马草坡前。将门此女人难比,果有乘鸾跨凤缘。那公子,怎生的模样?生时正值月光华,一母同胞产二娃。两道秀眉分柳叶,双痕粉颊映桃花。胸怀壮志承亲训,腹有奇才报国家。坐下征驹如虎豹,手中战戟似龙蛇。将门之子真非俗,第一英雄是少华。如此一男和一女,何愁不得古今夸。夫妻爱惜如珍宝,百般依随相顺他。撇下能臣皇甫敬,书中另表一人家。  话说云南府昆明县内,有一位丁忧未满的尚书。姓孟,双名士元,字称兰谷,年方三十九岁。娶妻韩氏素心,所生一男一女。公子嘉龄,年方一十九岁。娶妻章氏飞凤,身出将门,却有一身武艺。自己少年高拔,早点了翰院词林。现在告假回乡祭祖,俟半年钦限满时,方始入都供职。小夫妻已生了一个两岁的孩子,名唤魁郎。这也不须细表。却说这位小姐。夫人怀孕之时,梦见一位仙女入帐,自称执拂神姬来与尔家为女。醒后就知腹中是个女儿。将及临盆,雇了一个乳母来家,以候抚抱。这个乳娘姓窦,他的丈夫苏小溪却是一名饱学的秀才。这窦氏有孕之时,曾梦两个青衣相送一女入房。向她道:难得尔夫小溪,尝映雪而读书,不忘儒业。奈他命中不该爵禄,今特送一女儿与尔,以享半世富贵。言讫撇下女子而去。不期生下来,果是个美貌佳人。吃亏了未曾满月,父亲一病而亡了。  窦氏因悲夫早亡,半生辛苦坐寒窗。女名映雪为名字,以见穷儒志可伤。不意生儿方满月,苏门叔父逞刚强。道她无子难长守,相逼重婚到他方。窦氏自思儒士妇,片心不肯负夫郎。托谋相觅存身处,愿与人家作奶娘。适值孟家寻乳母,夫人看中甚相当。因怜是个书生妇,另眼相看这奶娘。许彼娘儿同一处,不叫轻舍小红妆。家中都叫苏娘子,以便临盆在内房。未几夫人生小姐,红光照室有兰香。就叫窦氏相抚抱,照看千金甚善良。这小姐,芳讳称为孟丽君,红光照室始临盆。生成玉骨冰肌态,长就兰襟蕙质心。七岁吟诗如锦绣,九年开笔作诗文。篇篇珠玉高兄长,字字琳琅似父亲。对答如流心颖悟,语言清正性聪明。朝云夜月添词兴,玉版霜毫解淑情。绣户深沉人莫识,春闺明媚迹堪寻。青年十五藏闺阁,未有冰人系赤绳。再及佳人苏映雪,虽多月分却同庚。明眸皓齿容非俗,玉貌珠唇品出群。常伴绿窗同刺绣,恒随芳径共闲吟。相亲相爱居香阁,同意同心在内庭。孟府千金今表过,刘家之事再言明。  话说朝廷还有一位元戎侯爵,姓刘名捷,表字捷才。娶妻顾氏,广置几房姬妾,所生二男二女。长子奎光,现任雁门关总镇。次子奎壁,尚未出仕,年方一十六岁,一身武艺熟娴。都是正夫人所出。长女燕珠,现嫁王孙帖木儿为妃。次女燕玉年方十五岁,未许婚姻。燕珠也出于顾氏夫人,燕玉是亡过的姨娘吴氏所出。这如今,刘公带着几房美妾在京居住。顾氏夫人与次子奎壁、幼女燕玉,却在云南闲居。  顾氏夫人共次男,在家安住果然闲。这家公子豪华性,打猎抛球任意玩。武艺高强欺俊杰,仪容美丽负英贤。良缘要配才容女,不肯轻轻结凤鸾。知得尚书兵部府,闺中有女美容颜。文章满案皆新笔,诗句盈窗有旧笺。落雁沉鱼真绝世,羞花闭月果非凡。奇男理合婚奇女,爱慕芳名心若煎。密告母亲求说合,今生必要此良缘。夫人爱子皆依允,急欲央媒孟宅言。燕玉虽为侯爵女,幼年失母少人怜。全亏乳母江三嫂,早晚相依问暖寒。同住绣房如母女,夫人不管这红颜。芳容秀丽原非俗,情性温柔也不凡。诗句也还知一二,女工偏是在人先。每伤薄命劳心苦,常惜青春血泪涟。寂寞孤帏留片影,凄凉晚院望看山。但祈不负平生志,得适风流一少年。不表佳人刘燕玉,且谈顾氏欲成全。相烦胞弟名宏业,去见尚书孟士元。要恳香闺贤小姐,两相情愿结良缘。同乡之分休见弃,况复皆在美少年。如若大人心见允,即时行聘不迟延。顾君授职鸿胪寺,告病归家已数年。受托而行来孟府,要求小姐结良缘。不谈侯府烦媒妁,要表亭山总督言。本与孟公为好友,时常帅府会华筵。因闻有女才容备,要与孩儿结美缘。写札相烦秦布政,尚书府内致良言。要求闺秀偕连理,万望垂青结夙缘。秦公奉命忙登轿,摆道前来孟府前。总督大人传下命,如何还敢再迟延。鱼轩(轿)直抵尚书府,两下行人不敢前。喝道之声临切近,早望见,府前先歇一鱼轩。  话说秦公轿到府前,只见已歇下一顶轿子,不识何人先到这里。就命家人传报说:有布政秦老爷求见。  家人飞入正厅门,来报尚书孟大人。却值顾公先已到,正然让坐未开声。一闻报说藩台至,一同尚书共出迎。布政秦爷忙下轿,入厅见礼坐分宾。香茶一道方才过,孟司马,座上含欢问一声。方伯先生何见教,今朝枉驾到寒门。秦公未等仪堂语,先说求亲一段情。大人呀!卑职今朝谒座前,为求小姐结良缘。督台特有亲书下,相嘱为媒致一言。久慕千金才共貌,云南一府尽相传。大人膝下贤公子,正在青春十五年。武艺精通真盖世,文才博学自非凡。英雄仪表谁堪比,志愿纵横独占先。虽未今朝悬玉带,定能后日步金銮。大人宴会时常见,卑职之言非妄言。淑女才郎同匹配,冰清玉润两周全。如蒙青盼垂金诺,转复佳音也有颜。布政言完重欠体,殷勤竭力说良缘。大人呀!少华不是寻常客,三忖三思请自专。司马孟公犹未答,顾爷大笑口开言:  啊呀奇哉!秦大人,我与你不约而同了。  今朝亦为作冰人,拜恳千金结好姻。不意大人先道达,今日岂敢再言云。尚书见说微微笑,深谢藩台善玉成。小女丽君年十五,老夫原欲早联姻。少华公子亦看见,自是英雄出将门。况与督台为好友,有何疑忌不联姻。惟因两地家乡远,日后于归要远行。我自云南他湖广,迢遥何只数千程。故而缓缓再商酌,亦有高攀一片心。既是光临来说合,定当容日复佳音。孟公言毕藩台悦,作礼连称谢大人。荷感一言留薄面,拜辞好复督台情。秦公犹恐重推托,立起身来就要行。顾仪堂,乘兴而来言未发,不由烦恼面含嗔。尚书会意齐留住,坐下开言问一声。不意做媒同此日,先生为说哪家亲?仪堂见问忙开口,欠欠身子叫大人。荷蒙宽洪相恕罪,提亲一事谨陈明。愚甥即是刘奎璧,今岁方交十六龄。严父为侯居帝省,慈亲乐业在家庭。才容足备非虚语,志愿豪雄果实情。赤胆已思酬帝主,孝心先足奉慈亲。年方二八青春日,未配门当户对姻。久慕潭衙(亦作潭府。对别人府第的尊称)闺范重,故来说合贵千金。寒门家姊频相嘱,务要联成此段亲。敢把甥儿夸玉润,自将岳父喻冰清。大人如若垂青盼,奎璧刘郎即定婚。方伯先生同说合,天才斟酌怎生行。顾爷言明其中故,兵部尚书暗细论。啊呀!怎生区处?侯门声势岂寻常,督抚威严亦有方。两位郎君都见过,少华自是更无双。今日同日央媒妁,使我艰难怎主张。如若依从秦布政,怎生回绝顾仪堂。丽君爱女真闺秀,合称当婚皇甫郎。难以直言向顾姓,况兼侯府有威光。今朝遇此疑难事,须将我,司马高才展一场。  话说孟尚书沉吟良久,忽然计上心来。  含欢坐上就开言,弟有愚情告一番。小女而今年十五,仪容原觉不同凡。故而教习诗书礼,叨沐时人赞大贤。今感二公同作伐,难将私意作姻缘。况兼二位贤公子,都是文修武备全。今日聊如前代事,婚姻一事但凭天。小园旷阔堪跑马,广种垂杨映绿烟。将一领,御赐宫袍悬树上;请他们,扳弓赌射看谁先。但能身挂宫袍者,就定风流百岁缘。未识二公言好否,这一来,免叫相责我心偏。尚书一语言未尽,布政仪堂满面欢。  啊唷妙呀,老大人高见如神。  今朝同作执柯人,正虑良婚两不成。深羡大人才智广,却叫一语决分明。恭求约定何时会,好去通知候命临。司马孟公含笑道,准于初四试郎君。今值季春初二日,一天过后候光临。二公立起称尊命,拜别尚书下大厅。兰谷殷勤相送出,一齐登轿去如云。孟公回入中堂内,细告夫人韩素心。司马衙中忙整备,临期好待射袍人。不谈孟府匆忙事,且表秦公转致情。大轿人抬来得快,竟进皇甫大衙门。就从东角门中进,望见前边总督迎。一入公堂行大礼,庭参不敢就抬身。督台垂手相扶挽,秦布政,三拱完时始起身。总督大人归正位,秦爷侧立侍香茗。欠身款款开言道,卑职前来复大人。奉读手书知上意,适才已去说姻亲。亭山大悦忙回问,兰谷先生可允婚?布政恭身言一遍,皇甫敬,心中大悦面含春。既然已定临期约,多谢藩台走这巡。赌射宫袍真美事,少华未必可同行。秦爷出位称言道,公子英雄岂让人。哪怕刘家多武艺,夺宫袍,管叫婚配孟千金。秦公言毕抬身起,拜别封疆一大臣。正正衣冠三打拱,送临暖阁后边行。布政秦公重作礼,候其总督入围屏。复行三拱方才出,上轿回衙且莫云。再表老爷皇甫敬,退堂竟进内厅门。夫人起接同归坐,总督言明说合情。适值少华从外入,闻言低首暗沉吟。老爷座上开言问,儿可明朝走一巡。大丈夫,身主九州和四海,全凭才学可传名。夺袍一事非难事,何况孩儿在将门。第一枝,要射挂袍枝上叶;第二枝,须当稳射中钱心;第三枝,如其射断红绳索,取下袍来挂在身。三箭之中须仔细,切休出丑败名声。如其输与刘奎璧,笑倒英雄天下人。皇甫少华闻此语,躬身含笑叫严亲。既然已请刘奎璧,何用孩儿再共争。我合他,本是通家兄与弟,岂堪反目为婚姻。如其一个能全胜,彼此羞惭两不宁。伏乞大人详此礼,孩儿不肯为微名。纵然就到尚书府,只好低头让别人。公子言完才欲退,旁边怒恼尹良贞。,无知的幼子,顾甚么通家!父为总督镇云南,凛凛封疆柱石员。生汝一双男共女,谁人不赞是英贤。今朝为夺宫袍事,怎让刘家占了先。真可笑,实堪怜,枉作堂堂一少年。尹氏夫人心不悦,长华小姐吐芳言。梨花粉面微含笑,柳叶蛾眉半带欢。款吐莺声娇滴滴,轻开樱口绎鲜鲜。贤弟呀,初四之期不可忘,夺袍须向孟家行。知道的,方夸有义全朋友;不知的,定笑无才伯上场。父在云南为总督,人前不可失威光。临期若到尚书府,先逊刘家射绿杨。他若竟能三箭中,我无赌射也无妨。如其奎璧不全胜,贤弟施威独擅场。先逊他时无所怨,各人武艺各人扬。长华小姐言方毕,总督叹称此语良。公子见言称领命,良谋措教弟应当。于时只候临期去,赌射宫袍走一场。且说顾君离孟府,述知族姊共刘郎。侯门公子心高傲,准备临期射绿杨。跑马拉弓先演习,要归孟府做东床。不言奎璧刘家子,且表英才皇甫郎。  话说皇甫少华,一到临期初四日,全身披挂。戴一顶风翅紫金冠,披一件绿罗云锦服。带领四名家将,竟向孟府而来。  扬鞭催动马蹄旋,金翅云袍美少年。四个家丁随左右,手持羽箭共冰弦。銮铃响处滔滔去,遥望刘郎早在前。公子一观忙举手,刘兄何往怎忙然?前边惊动刘奎璧,回首观瞧便转鞍。彼此殷勤相见毕,并骑而走叙寒喧。刘家公子忙欢问,少刻扳弓谁在先。大抵姻缘前世定,失袍人,不须惆怅与羞惭。看来今日吾难中,准拟君家必万全。皇甫少华称不敢,自然当逊长兄前。况吾武艺非人上,一定君家独占先。奎璧闻听心暗喜,愿皇天,威灵相助得姻缘。助吾百步穿杨法,管取宫袍披在肩。但不知,孟宅千金何等女,可能相称我心田。倘蒙月老垂怜念,恰把嫦娥配少年。奎璧暗思心内悦,玉鞭挥动马蹄旋。一双豪杰齐齐至,且表尚书事一番。  话说孟尚书,这日早命厨司摆宴,着人收拾花园,就在双鹤亭中款待。把这一件御赐的蜀锦大红宫袍,挂在一株顶大的垂杨树上,下边又挂着个碗大的金钱,这是反手射的。整备停当,尚书父子正然用过早膳。饮茶毕,只见门公孟宁入报:启老爷得知,刘荫袭与皇甫公子到了。  回唤夫人快快行,速到春明楼上去。隔湘帘,暗中好看两儿郎。韩素心,春风满面连声应,立起身来正正裳。吩咐丫鬟快去请,少夫人,可来楼上看端详。丫鬟答应称知道,手拔鞋根走得忙。跑进苍松堂一座,喘吁吁,揭帘入内道端详。  少奶奶,夫人相请,可去看射箭么?  飞凤听言忙移步,妆台掠鬓正罗衣。就呼侍女看房户,我到花园不许离。仆妇丫鬟心着急,尔言我语乱纷纷。今朝射箭真佳事,却命看房不许观。不若锁门随了去,也教我等展双眉。众人私语纷纷论,飞凤回呼锁上门。侍婢婆娘心内喜,相随主母走如风。堪堪行近千金室,章氏掀帘把话提。姑娘吓,外厢已到两英雄,少刻花园就射袍。奴与姑娘同去看,瞧瞧两位定低高。丽君小姐方闲坐,听见相呼转柳腰。含笑答言奴不往,请君自去莫相邀。飞凤又呼苏映姐,何妨你也去。佳人答应忙移步,低唤千金听根苗。奶奶相招奴暂别,少停半刻返闺寮。娇娥低首无言语,映雪抬身正整衣,款步相随飞凤走。苏娘子,一同出看乐滔滔。夫人已在高楼上,坐对花园向外瞧。当下一齐楼上坐,启纱窗,低垂帘幕映花梢。乳娘映雪凭栏立,一众丫鬟倚栏瞧。只等一声相请进,大家争看射宫袍。住谈里面夫人事,且表尚书接两豪。  话说孟尚书接进两家荫袭,就大厅上见礼,略坐谈一会。孟尚书先到园亭,然后嘉龄相陪入内。  翰苑相陪入后园,两家荫袭各当先。未曾步进花园内,早觉幽香到面前。奎璧少华抬首看,园林风景果非凡。悠悠小径生芳草,曲曲长栏砌玉砖。叠叠假山遮锦树,层层古木霭苍烟。丝丝柳树随风舞,片片桃花落水翻。淡淡横波飘荇带,盈盈斜壁点苔斑。翩翩粉蝶穿花去,怯怯流莺聒耳喧。隐隐幽轩摇竹影,沉沉静院挂珠帘。霏霏春露含娇蕊,剪剪春风漾碧澜。好景无边观不尽,真个是,千红万紫艳阳天。两家荫袭齐相玩,赞赏名园淑景鲜。不表二人同入内,且谈韩氏在楼观。夫人坐在珠帘内,听见声音往下看。美貌佳人苏映雪,倚栏杆,星眸婉转细观瞻。只见远远嘉龄进,后面相随二少年。先看左边刘氏子,果然仪表也非凡。但见他,凛凛威风十六春,全身披挂貌超群。鱼鳞细甲迎红日,蟒油长袍织锦云。面白唇红真俊杰,眉清目秀有丰神。端严品格非凡相,一面高谈一面行。再看右边人一位,果然又觉胜三分。只见他,紫凤金冠翠翅摇,明珠映额吐光豪。黄金交抹龙初现,白玉双拖渐摇。腰系丝銮长宝带,身穿锦片绿罗袍。匣中暗隐青锋剑,鞘下明悬雁尾刀。面映梨花含夜雨,眉分柳叶带烟绡。秋水冷冷生眼媚,春风淡淡上窗娇。朱唇一点胭脂染,玉耳双垂白粉描。虎背龙腰奇相貌,珠庭广额美丰标。行如瑶树临风媚,住若山峰捧日高。举止安详真俊杰,笑谈慷慨果英豪。胸怀壮志安边戍,腹隐奇才报圣朝。凛凛英贤堪绝世,堂堂侠气可冲霄。能于他日悬金印,何况今朝夺锦袍。韩夫人,看罢少华贤荫袭,万重喜色上眉梢。啊呀,妙呀!好两位将门公子!刘姓男儿亦可夸,姿容美丽同称绝,举止轻佻略觉差。右首少华皇甫客,果然一半胜于他。你看他,年方十五貌非常,绣甲宫袍俊俏郎。龙凤之姿天上表,算来千古也无双。但祈天意垂怜念,三箭连开中绿杨。若此英雄婚爱女,真称一位美东床。夫人观看心欢喜,飞凤旁边大赞扬。婆婆啊,两家公子尽青年,还让英雄督抚男。凤表龙姿应拜相,珠庭广额必登坛。今朝同把宫袍夺,一定穿杨不费难。皇甫少华如作婿,俺姑娘,凤冠霞披必周全。夫人见说心中喜,满面春风再细观。不表夫人楼上事,露台前,看呆映雪女婵娟。两痕红晕生香颊,一点春情上翠山(眼眉)。天呀,须怜才子与佳人,保佑英才皇甫门。天下风流惟此子,老爷何必请刘君。堂堂品格真堪敬,凛凛丰姿实可钦。如若是袍刘府得,算来不是凤凰群。愿天暗助英豪力,莫误多娇孟丽君。我千金,沉鱼落雁容非俗,闭月羞花貌出群。莫道丰姿堪绝世,犹觉情性亦清真。良缘若配风流客,正是天生一对人。叹息微身年十五,寒儒门第未联姻。母亲携入尚书府,托赖夫人念善门。到今朝,遇此年少风流子,令人怎不感幽情。可惜千金犹未见,定然观面亦生情。不知映雪苏家女,日后终身似怎生。倘若妆台随小姐,也叫不负我深心。苏娘暗暗心中想,一众丫鬟喜又惊。乱乱哄哄呼映姐,快些观看莫留停。我家公子相陪进,两个风流小俊英。乳母在旁忙摆手,轻轻进道莫高声。胡言乱语休多说,知道姑爷是甚人。露台之上丫鬟叫,惊动园中两俊英。错听上边呼小姐,一齐偷眼看分明。但观一座高楼上,身靠栏杆多少人。后有一家年少女,斜扶老妇态轻盈。青丝巧挽盘龙髻,翠鬓双分薄似云。斜插宫花添俏丽,早笼罗袖弄娉婷。香囊中挂银红袄,宝带低拖元色裙。面带微红曾傅粉,腮含深晕似生情。翠眉淡淡如山远,星眼盈盈若水清。小小珠环垂玉耳,纤纤春笋正罗襟。娇身半隔垂杨树,掩映娇容百媚生。二位郎君观看毕,刘奎璧,意荡神迷乱了心。偷赞叹,暗沉吟,可是千金孟丽君?隐约方才呼小姐,莫非果是女千金?羞花闭月真堪爱,落雁沉鱼实可惊。虽则倾城人尚有,并无见过此婢婷。娶妻如若能如此,也称风流一片心。斜倚栏杆朝下看,莫非她,不知射箭为婚姻。皇天呀,奎璧堂堂一丈夫,娶妻必要此娇娥。总然力量今朝尽,不夺宫袍不另图。如此佳人难到手,后来怎样掌兵符。不惟众目相轻我,就使春光也笑吾。恨煞少华皇甫姓,一身武艺有雄图。今朝既到尚书府,定逞威风不让吾。奎璧若然难得胜,从今与彼两情疏。一般立世称英杰,全在花园作此图。他若得袍颜面在,我如失箭姓名无。真个是,既生周瑜何生亮,使我彷徨主见疏。奎璧沉吟心暗虑,少华公子也狐疑。啊呀,奇哉!既为宦室贵千金,岂在高楼看外人。大料娇娃非小姐,适才误听女鬟称。堪奇此女芳容美,百样娇娆动我心。但是如何楼上立,看来必定是千金。多应他是兰闺伴,故敢凭栏看我们。若此佳人真堪爱,娶妻似彼亦如心。两家公子同偷视,翰苑连称请进亭。一到花园抬首看,孟公移步起身迎。英雄二位深深拱,让入亭台坐定身。一道香茶人送到,廿四盘,干鲜果品排均匀。尚书父子殷勤让,点过重新饮细茗。只见园公亭下禀,一人上启大人闻。  启老爷得知:今有左右邻家男妇,闻得尚书府射袍招婿,都要求老爷的恩典,放进园中看看,不知老爷意下何如?  司马闻听笑满腮,说声放入内园来。厢厅一座多宽大,令彼诸人在内排。不许喧哗和吵闹,好生观看二英才。园丁答应如飞去,男妇纷纷走过来。抱女携男含着笑,一齐都入内庭阶。苏娘见有邻人进,退入珠帘不出来。尚书当下抬身看,就唤家丁把椅排。俱在庭前廊下坐,呼人备马莫迟挨。家人答应忙备马,司马含欢把口开:两家公子哪一位先射垂杨?好待老夫敬酒。少华公子欠身云,先请刘兄上马行。弟愧无才难妄僭,射袍当逊你为尊。刘郎此际虚推让,道是贤兄请早行。司马孟公称勿逊,刘公子,提弓上马莫迟停。此时奎璧称遵命,深揖连云恕罪名。一按绣鞍忙上马,孟尚书,助威亲迭酒三巡。家丁捧上弓和箭,奎璧刘郎乱了心。尚书坐在庭前看,两下英才共翰林。本宅家丁齐踊跃,邻居男女乱纷纭。喧不住,叫连声,快看刘郎莫暂停。奎璧鞍中抬首看,又悲又喜又担惊。但见那,万树垂杨遮半天,千丝翠叶映浓烟。一株高树冲空立,斜挂宫袍在上边。映日半如飘锦幔,随风浑似动云帆。今朝既到花园内,怎可藏才不占先。只见他,白龙马上逞威风,看定垂杨不放松。急拔金批三尺箭,忙开铁靶一张弓。喝声快中冰弦响,直透垂杨几十重。正中挂袍枝上响,一丝柳线两丝崩。邻居男女齐观看,众人欢呼震碧空。  啊唷,妙呀!好一个刘家公子,箭中垂杨了!  一齐喝叫震天关,喜坏尚书孟士元。立起身来呼好箭,小将军,果然神法不同凡。翰林喝彩真飞将,皇甫才郎出位言。啊唷,刘兄恭喜了!请再射金钱。画楼之上见分明,大悦夫人韩素心。夸俊杰,赞奇英,只恐良缘属此人。飞凤在旁含笑道,方交一箭未为能。如能射断红绳索,才算他,侯府儿郎武艺精。韩氏夫人言称是,且观天意定婚姻。不谈女眷楼中事,且表英才马上人。看见称扬心大悦,放双眉,又拔雕翎箭一根。窥仔细,验分明,背射中红去似星。当啷啷,箭中金钱穿过眼,喊声摇动锦乾坤。尚书大悦连催促,快射红绳莫暂停。到底是,侯府儿郎多武艺,何愁不做挂袍人。一般奴仆园中看,暗把姑爷隐隐称。刘府家人齐踊跃,乱呼公子莫留停。孟大人,亲身坐在庭前看,你快把,百步神威逞逞能。三箭若然射得中,挂宫袍,巍巍赫赫返家门。刘门奴仆齐声叫,督府家人各带嗔。暗骂刘门夸大口,难道说,我家公子不如人?算来未射三枝箭,看伊家,夺得成时夺不成。不表众人多护主,且谈奎璧小将军。一观射中金钱眼,满面春风喜又惊。生兴致,长精神,自觉昂然是俊英。忙在鞍鞒连拱手,言称得罪两三声。此时要射三枝箭,皇甫贤兄恕罪名。公子欠身称不敢,无才当逊有才人。今朝虽到尚书府,我无非,叨领三怀喜酒吞。奎璧鞍中心大悦,开弓拔箭逞才能。金钱柳枝都能中,不把宫袍放在心。随手开来随手发,冰弦未满箭先腾。好奇怪啊,一枝羽箭出弓梢,随着风儿慢慢飘。未近垂杨先落地,却原来,不能射中大红袍。邻居男妇齐声喊,刘公子,今朝不得结鸾交。可惜弓弦开不满,空教输却这宫袍。童男幼女哈哈笑,唤母呼爷叫得高。啊呀,射不着了!这个人儿武艺低,空披战甲跨征骑。一枝箭杆随风去,今日威光一旦虚。原要在家先演习,如何胡言逞威仪。此日难中三枝箭,笑煞堂堂身七尺。男女众人齐阻挡,打儿骂女哭啼啼。夫人楼上分明见,叹息东床不是伊(彼,他)。飞凤旁边心暗笑,果然奴,一双眼力不为虚。刘君难中三枝箭,定然英雄挂锦衣。不表高楼婆媳语,尚书父子更惊疑。孟公座上长吁气,说道是,天定姻缘不可移。皇甫少华心暗骇,这刘兄,傲心反倒失威仪。当场不中红绳系,男妇喧呼尽笑伊。此等羞惭何可忍,大丈夫,英雄名声一朝虚。既然奎璧难成事,少不得,待我消停夺锦衣。公子暗思心辗转,刘郎马上似痴迷。一闻男妇齐齐笑,怒气冲空搅战衣。连叫两声吾好丑,险些晕倒白龙驹。红云两片生双颊,怒气千重上二眉。嘿嘿无言心自想,今朝羞愧怎回去。啊唷,上天呀!我本侯门富贵郎,风流时节正刚强。抛球场上吾为首,走马坡前我擅场。不合今朝来孟府,要凭武艺逞刚强。两枝箭中应全胜,不料偏偏坠在场。难就婚姻犹自可,被人谈笑怎生当。啊唷,我好恨呀!众目争观夺锦袍,其间方始见英豪。当场不中三枝箭,侯府威名一旦消。如若少华同一样,残身还可立人曹。倘若夺了宫袍去,吾命如何保得牢?只道可称双俊杰,谁知惟有一英豪。怪不得,愚夫贱妇齐声笑,原是我,少智无才艺不高。我欲今朝提剑刎,反叫人,笑吾惭愧赴阴曹。万般留此残身在,好把千秋大恨消。奎璧羞容成了怒,掷雕弓,飞身跳下锦鞍鞒。上亭一拱辞兵部,含怒羞言道事苗。大人呀,不才原是一无能,辜负垂青刘姓门。天败英雄真可恨,刘奎璧,羞惭一世不能伸。平生习武从家父,弓箭之事也算精。射雁穿杨常戏耍,谁知道,今朝出丑在园林。弓弦虽说没开满,也是狂风调弄人。所谓婚姻难勉强,暗中成败有神明。台前就此相辞别,年幼无知负大人。奎璧言完忙告退,一腔愤怒不能平。尚书急挽刘公子,含笑殷勤启口云。此事不干贤荫袭,算来成败在天心。婚姻原有三生约,武艺之精君本能。这阵东风来得猛,雕羽发处不能停。事由前定谁敢笑,宽坐片时再转门。翰苑在旁同拱手,回移交椅让连声。刘郎难却诸人意,勉强消停坐定身。司马回头呼取酒,家丁立刻献金杯。老爷亲斟芙蓉露,满面春风叫一声:  皇甫郎君,请酒,老夫为小将军助威。  少华公子起身来,立饮三杯把口开。荷感大人垂顾盼,春园赌射念微才。今朝只得呈粗艺,但恐荒疏事不谐。司马笑言何出此,请君速射莫迟挨。少华公子深施礼,方唤家人牵马来。这公子,手按金盔正战袍,虎身一纵上鞍鞒。眉边杀气重重起,面上英风凛凛高。立马居中抬首看,星眸看住绿杨条。雕弓一扯圆如月,箭去犹疑出海蛟。但见那,三尺雕翎出了弦,流星一点透人寒。分开红杏林边路,劈破青云影外山。好似波涛摇蟒尾,犹疑风雨动龙鳞。一声射中垂杨叶,两下诸人动地欢。  啊呀好了,正中挂袍的枝上了!  邻居男女助神威,合口欢呼震地雷。司马亭前心大悦,翰林座上展双眉。随来家将齐欢喜,吐气扬眉若有威。韩氏夫人心内悦,隔帘喝彩小英才。旁边喜坏章飞凤,如此英才更有谁。力量神奇无不中,今朝一定挂袍归。栏前惊动苏家女,粉面含春笑晕堆。暗想才郎如此勇,何愁不得振门楣。愿求天地神明佑,免使千金事有亏。不表佳人心内喜,且谈皇甫小英魁。一观射中垂杨叶,带转龙驹不久迟。背射朱红呼快中,冰弦一响逞风威。又见他,风流体态坐雕鞍,反手开弓月影圆。百鸟惊飞云外坠,干花乱舞水边翻。英风凛真非俗,壮志堂堂果不凡。只见雕翎离百步,当啷啷,一声响亮中金钱。邻人喧闹都休表,喜坏尚书孟士元。啊唷妙啊!天生如此小将军,何虑江山不太平。背射金钱如正射,当年李广逊三分。翰林踊跃连称好,奎璧沉吟乱了心。可恨少年如此勇,当场故意弄精神。两支箭中多容易,哪怕宫袍夺不成。但愿上天留薄面,莫叫皇甫得全赢。不言奎璧刘公子,且说经天纬地人。一见中钱心大悦,万重喜气上眉飞。此时要射三支箭,不免其间加小心。公子欣然重带马,摸弓就射挂红绳。但见他,旋回宝马不迟疑,开满弓弦箭似飞。三尺青龙归大海,一条白马上清虚。穿花只听风声响,过树惟看日影移。万线绿杨飘绮绮,千枝红杏映霏霏。雕翎过处红绳断,一片春风落锦衣。左右诸人齐喊叫,同声喝彩震清虚。  啊呀好了,这就是孟大人的姑爷了!我等快些道喜。  纷纷跑出侧厅中,要向花亭贺孟公。楼上夫人亲看见,春风满映玉芙蓉。欢不尽,乐无穷,合掌当先向碧空。多谢上天怜念我,今朝赐此好乘龙。娇儿嫁此风流婿,何虑他年不显荣。可见婚姻前世定,应该招赘这英雄。夫人大悦言道好,飞风欣然带笑容。喜坏佳人苏映雪,娇声连赞好英雄。三枝羽箭无虚发,不枉千金绝世容。娘子在旁连赞叹,今朝喜得不成空。香闺小姐多洪福,神助姑爷胆略雄。如此才容真绝世,他年龙风自和同。一班侍女皆喧笑,齐下高楼去似风。三五成群谈射箭,尔称我赞乱哄哄。夫人婆媳同回后,治办诸般莫细穷。按下内堂欢悦事,且谈皇甫小英雄。疑眸一看红绳断,傅粉腮边长笑容。  话说皇甫少华一见红绳射断,心中大悦,催坐骑接住宫袍。  将军催马上前行,接任宫袍面带春。弓箭俱交家将手,虎身跳下战鞍心。眉带喜,面含欢,一壁披袍一壁行。金蟒缠身鳞片片,彩云绕袖锦层层。桃花映面春风起,柳叶横眉喜气生。倍显风流奇品格,更加潇洒美丰神。上亭亲手移交椅,欠体含欢叫大人。  请大人台座,待小婿少华拜见。  英雄言毕整衣冠,八拜深深叫泰山。多谢赐袍联伉俪,从今二姓结姻缘。婿当归禀家君晓,择吉行盘大礼完。年少英雄参岳父,孟尚书,心中大悦急相搀。春风满面呼佳婿,可喜朱门出后贤。三箭不空都射中,名传四海果非凡。老夫弱女三生幸,得配风流年少人。今日结成鸾凤侣,与尊翁,姻眷亲家意更欢。就请前媒秦布政,执柯已定百年缘。老夫深愧冰清语,佳婿应称玉润言。荷感天公成巧合,一朝佳话万年传。老爷言论心中悦,挽起英雄把揖还。郎舅二人重见礼,词林深敬小英贤。旁边气倒刘公子,坐不宁来立不安。眉头怒气重重起,面上红云隐隐添。暗暗叫声吾好恨,恨不能,双靴一跺刎龙泉。上前无奈称恭喜,施礼连连告别还。司马因知留不住,殷勤相送出花园。少华执手同相送,刘奎璧,怒目而观上了鞍。翁婿相携齐转步,翰林微笑口开言。刘兄不怪无神艺,反倒生嗔带怒颜。姊夫先前曾让你,谁叫无力扯冰弦。婚姻也是前生定,此刻何须意不甘。相别忙忙骑上马,世兄见识惹人嫌。尚书见说微微笑,少年人,出语伤人莫乱谈。只为邻人齐发笑,故而含怒不能安。谅来凡事皆前定,勿笑刘家艺不全。言毕入亭齐坐下,尚书回首叫排筵。家丁答应忙传谕,顷刻厨司治办完。下席相邀家将饮,上筵铺设在花园。居中首位尊娇客,主席相陪是泰山。翰苑嘉龄下面坐,花亭之内大开筵。但见那,锦屏开处见烟霞,双袅芸香宝鼎斜。绮席初回金雀影,琼觞已泛玉莲华。绿烟绕座飘杨柳,红雨飞帘拂杏花。细细风来怜粉蝶,融融日转见归鸦。名园春暖真无价,尽兴方休意更佳。亭内方欣同饮酒,早见那,西楼窗外夕阳斜。  话说园亭内欣然欢饮,已至黄昏。皇甫少华即刻起身辞谢。孟尚书命二名本府家人执绛纱灯相送姑爷回转。  少华公子出园亭,进退安详告别行。司马词林同送去,上鞍而往返家庭。仆人左右提灯照,已到堂堂总督门。一众家人先报入,老爷大悦在书林。只观两盏红灯进,步入风流小俊英。一揖深深开口道,孩儿全胜现成亲。荷蒙指点兵家法,今日全名赖大人。总督坐中心大悦,连称难得不输名。就呼孟府家丁入,嘱托回家谢大人。媒妁即烦秦布政,择期初八把聘行。家丁叩首高声应,手执纱灯就转身。总督方才同入内,少华告母不须云。住谈总督衙中事,且表尚书宅内情。一日酒筵人俱散,尚书父子返堂门。夫人接见皆欢喜,共说芝田一段情。得此女婿真堪喜,分明天定凤凰群。翰林夫妇齐称贺,合家欣然叩首频。住表外边欢悦事,且谈映雪女佳人。日间看过争袍事,归到香闺绣户门。含笑上前呼小姐,恕奴失伴冷清清。今朝赌射雕翎箭,小姐姻联皇甫门。此位姑爷真堪羡,年方三五正青春。仪容足备堪称绝,文武全才更出群。平素深称贤小姐,如今合配美郎君。三枝箭中披袍去,四海应传猛烈名。果是潭衙洪福大,天教玉润对冰清。奴心正忌刘公子,巧使他家事不成。小姐他年偕配偶,不愁鸾凤不和鸣。佳人言毕桃腮笑,暗喜千金孟丽君。正举霜毫书妙籍,闻言搁笔自沉吟。今朝射箭凭天定,深幸神明不误人。皇甫少华才貌好,奴家无虑后来情。但其气走刘奎璧,令彼宾朋有异心。他父现当侯爵贵,岂甘忍辱不伸明。夺袍一事虽然好,惟恐中途有改更。小姐聪明知善恶,翠眉含喜更含颦。低呼映雪何须喜,知道他年是怎生。气走侯门刘公子,必然发怒绝朋情。王亲门第威权重,有甚胡为不可行。他若纵儿行不法,后来之事正难分。多娇言毕长吁叹,映雪含欢道放心。小姐聪明才貌备,自然洪福亦非轻。丽君见说微微笑,最是才人命不争。好事多磨从古说,苏娘未识世人情。言完坐倒纱窗下,不觉黄昏已戌辰。鸟影参差栖晚树,花香馥郁绕幽庭。侍儿和笑垂帘幕,绣户通明秉上灯。用膳过时还定省,方归罗帐欲安身。苏娘伏侍千金睡,回到香房对面门。使女荣兰随小姐,佳人却共母同衾。当时走进西房内,见母拈针尚对灯。回叫亲娘茶正热,可饮两盏再栖身。佳人答应随傍坐,斜靠妆台饮细茗。娘子挑灯长叹息,一边穿线一边云。今朝小姐终身定,尔的婚姻是怎生。伯叔虽多皆不善,父亲早故更伶仃。还亏主母素怜爱,看待娘儿若上宾。靠我孤身无主见,后来只好恳夫人。只须富足人才好,哪得乡绅官宦门。一夫一妇偕配偶,同心同意过光阴。亲娘无念贪富贵,不肯将儿作小星。咳,姑娘呀,世间男子万千员,谁似姑爷貌十全。你若后来寻匹配,焉能宋玉与潘安。日间那位刘公子,也算风流一少年。还道人才非绝世,巴不得,姑爷取胜占他先。尔夫如像刘郎貌,就算姑娘福分全。还要这般情性执,嫌堪道好出呆言。劝儿不可心高傲,靠我这,孤苦亲娘待怎般。娘子言完心惨切,两行珠泪到腮边。佳人见说低香颈,暗道高堂主见偏。女儿之心全不晓,自家打算也徒然。谁人要嫁豪华子,哪个该婚愚俗男。偏房一事难同论,岂有头婚尽不贤?既是香闺贤小姐,莫非她,后来不欲伴花前?在家如此温存性,出嫁焉能不似先。奴若他年为次室,铺衾叠被意陶然。那时节,花荫小宴夫妻乐,月夜清风送少年。无奈母亲思不到,空抛双泪在灯前。佳人暗暗心烦恼,减损纤纤两翠山。已听樵楼交二鼓,半夜三更上床眠。灯台移到床前案,放下双钩入帐檐。娘子须臾先熟睡,娇娃辗转不成眠。虽然不向萱堂语,一念恒牵美少年。如此丰姿真盖世,今朝全胜惹人怜。风流妙态披金甲,俊雅仪容坐锦鞍。初入花园频仰望,莫非曾见倚栏杆。奴家虽说非倾国,若是偏房也尽堪。既隔绿荫相见面,檀郎之意可垂怜。怪来今夜何惆怅,髻倒钗偏尚未眠。映雪愁怀难就梦,翻身勉强整云鬟。三更已尽方才睡,香魄悠悠入后园。小步花荫成巧遇,偏将十字表情缘。苏映雪,忆才郎,香魂入梦。拽轻裙,移小步,缓立花荫。露微微,风细细,双栖仙蝶。花馥馥,柳绵绵,百啭流莺。声不语,独徘徊,忽闻咳嗽。响靴声,摇佩韵,见一郎君。凤盔斜,金甲卸,微含醉意。袍举袖,笑颜开,低唤芳卿。今日里,望高楼,已观玉貌。早知卿,非小姐,女伴闺门。这时间,因带酒,如归家内。歇花园,犹未寝,特地相寻。真有幸,遇芳颜,花林巧会。望兰襟,怜薄意,一片幽情。我深知,孟小姐,宽洪不妒。到他年,应使我,双伴娉婷。这时候,四无人,书斋寂静。祈下顾,转宝廊,就此同行。美少年,携翠袖,殷勤相请。俏佳人,抬头看,正是知音。遮粉面,起羞红,惊惊喜喜。启朱唇,开芳语,款款轻轻。感郎君,怜弱质,春宵相会。苏映雪,本良人,敢效文君。既蒙厚,来见约,难成苟且。星月下,可从容,一订终身。言已毕,在花前,齐齐下拜。望上天,同照鉴,今夜盟心。到后来,偕伉俪,永无翻悔。负初心,生别念,天报亡身。方祷告,跪尘埃,双双立誓。忽回观,灯引道,司马前行。唤书童,前去问,何人对拜。知细底,发雷霆,怒骂钗裙。伊母女,在吾家,百般宽待。却因何,偷引诱,败坏闺门。孟尚书,心内怒,一声大喝。苏氏女,意担惊,转步忙行。木成望,假山边,罗裙一绊。惊醒来,方知是,梦境非真。苏娘梦醒似痴迷,香汗微微湿绣衣。慢闪秋波窥帐外,残灯一盏尚依依。沉吟暗想南柯梦,花下相逢是也非。可意郎君含半醉,殷勤执手笑相携。一言已托终身事,偏遇尚书惊别离。皇天呀,莫负相怜一片肠,故叫梦寐见仙郎。分明今夕苏家女,又似当年杜丽娘。梦内既然两立誓,此身永不另成双。多应已有姻缘分,故使南柯见玉郎。奴自今宵先立誓,片心相守不相忘。如因富贵移私愿,不满三旬一命亡。映雪枕边留此语,到后来,果然誓死抱冰霜。一宵无事天明亮,日照幽窗晓镜妆。不表香闺苏女事,且谈行聘结鸾凰。吉期初八行聘礼,布政为媒往返忙。彩缎黄金何用说,明珠白璧不须详。销金庚帖归皇甫,这一对,患难夫妻配了双。按下尚书和总督,且谈奎璧一刘郎。第三回 为求婚挟嫌构祸  诗曰:  堪笑求婚妄觊觎,小人行险害无辜。吉人天佑终须吉,历尽崎岖履坦途。  话说刘世子未取宫袍,一怒回府。过了初八日,闻得两家已经行过聘礼,心中多加恼恨。这日却值顾公到来,相候刘家夫人,拉着公子问道:贤甥呀,不知你终日里甚么气恼?相貌儿不丑陋,现做着侯门的世子,怕没有王亲国戚相配,希罕那孟家的女儿!今日舅舅来了,快些来求求,另说一家罢。  公子闻言紧皱眉,含羞连道莫为媒。纵然生得苏张舌,难把良缘一力为。顾公闻得微微笑,贤甥不必锁双眉。尔言母舅无能事,不肯相求再做媒。我为至亲关切重,故而想到一香闺。谁知不中贤甥意,我今朝,空向潭衙走一回。奎璧闻言惊又喜,慌忙作揖笑容堆。望求舅舅分明说,到底谁家可作媒。果有南威西子貌,愚甥陪罪在庭帏。顾爷见说呵呵笑,刘府夫人竭力催。兄弟呀,有何亲事,快些提,莫使甥儿意似迷。才貌双全为媳妇,姊身晚境亦欢娱。顾公笑道非凡辈,倒只怕,更胜尚书孟氏姬。就是少华亲长姊,年才十五正芳期。不但文武皆全会,而且仪容独占伊。合府云南谁不晓,真个是,世上无双一美妻。若还说合成佳偶,姊姊何愁意不宜。他父现今为总督,高华门第亦非虚。少华夺了宫袍去,抱歉之心必有的。我若今朝相说合,定然成就少猜疑。贤甥如若心情愿,登时前去见伊提。侯府儿郎谁不爱,亭山必允断无疑。夫人见说心欢喜,奎璧相催早早去。顾公起辞登大步,穿街过巷走如飞。须臾已到衙门外,传报穿堂不迟疑。  话说皇甫敬一闻顾公求见,遂请入客堂见礼。茶毕,方始道达求亲之事。  总督闻言心自焦,疑难之事在今朝。刘门公子虽非俗,伊父为人太自骄。多少义儿皆国戚,奉承门客尽官僚。良田万顷堆陈粟,大屋千间贮阿娇。势焰弥天谁不晓,真个是,曹瞒王莽减分毫。长华本是非凡女,岂肯轻将八字标。既是顾公来说合,怎生回复始为高?不如假说当初日,有意同乡一俊豪。专待他年完此愿,故而迟滞到今朝。如他见说心留意,岂肯行强再计较。总督暗想心已定,殷勤启口道根苗。  话说皇甫敬因嫌刘府奢华,不肯应承亲事。便以假言推托,只说意中已有一家。顾宏业明知不允,扫兴而回。  无颜竟不到刘门,次日方才去复闻。姊恨弟来甥恨舅,一场无趣辱门庭。夫人拍案高声骂,皇甫门楣何等尊。头一次,夺去宫袍我甚恼。这一番,不成亲事更加嗔。吾夫现拜公侯职,难道娇儿不及人。这也是,苦命裙钗无福分,不能富贵过光阴。孩儿今后休烦恼,还有爹爹与母亲。希罕尚书和总督,只须一表奏朝廷。定他个,夺人姻事横逆罪,哪怕全家不受刑。奎璧闻言微微笑,回归书院发雷霆。一声叹息床中卧,碎银牙暗动心。啊唷,我好恨呀!前在花园赌射袍,使吾一怒返鞍鞒。虽然夺去尚书女,恶气还能渐渐消。不意求亲重又却,令人难忍怒冲霄。  少华啊,少华,我刘奎璧与尔誓不两立了!  侯门督府两儿郎,怎肯甘心让尔先。二虎相争须一损,与君断不共人间。倘然天意垂怜念,使我心中大愿完。治死少华无后患,刘奎璧,良缘好娶孟婵娟。  咳,罢了!这也是前世的冤家,不免要害他一害。  此后佯为作好人,与他相爱共相亲。其间寻个良机会,害尽伊家一满门。奎璧从今存此念,或行或坐熟沉吟。眉尖不展思良计,心绪难熬想绝情。常与少华酒席共,装成一片假殷勤。见时不说姻亲事,谈处惟称朋友情。皇甫少华为俊杰,竟将假意认成真。十分钦敬刘奎璧,相待如同一母生。已过季春初夏至,清和天气半阴晴。少华正坐书房内,只见家丁报一声。  启公子得知:城外元城侯的世子相请到昆明池一游,不知去与不去,来人立等回音。  英雄推椅整衣冠,传语家丁备锦鞍。闷坐书房无兴趣,巧逢相约去游观。昆明池上多风景,不免今朝走一番。公子沉吟心已定,相辞严父共慈萱。夫人叮嘱亲生子,要进城门须早还。公子应声忙出外,二名家将迭丝鞭。放开千里追风马,竟出高城不怠延。转瞬昆明池已到,刘公子,岸边摇出一舟船。闻声接到佳公子,迎出船来满面欢。连叫世兄来得好,请君就此下舟间。少华公子忙登跳,竟进兰舟见礼完。交椅摆开安了座,刘郎笑对后舱言:  美人们,出来见了总督公子。  一声唤动后舱开,步出双双美女来。翠髻高盘垂小凤,云鬟低掩压长钗。春风淡淡生螺黛,笑晕微微动粉腮。这一个,浅绿罗衫青挽袖。那一个,淡红纱裤绣花鞋。汗巾五色腰间系,翠带双分裙下排。年纪轻轻皆窈窕,倒身下拜在尘埃:贱妾李如花、萧赛玉拜见。少华公子急抬身,回问刘兄是何人。今日明池游胜景,缘何带此二娉婷。刘家公子微微笑,只为优觞少戏文。胡遣家人前去请,相邀二女动欢心。她们虽在勾栏院,一府云南有美名。这个称为如西子,那人唤作赛昭君。今朝大醉无佳兴,故此邀求二美人。公子听言心暗骇,刘兄行品太微轻。昆明池上闲游玩,怎令娇娆劝酒樽。只得含欢称失敬,今朝幸会二娉婷。少年不惯风流事,未知花街柳巷情。两个佳人称万福,假含羞愧启朱唇。妾身流落烟花院,自愧蒲姿遇贵人。不怨今朝相见晚,惟祈常得降深恩。若蒙不弃微贱女,请到青楼走几巡。年少英雄含笑道,多蒙见约谢芳卿。两名娇女齐欢笑,卖弄风流本性情。奎璧回呼排酒筵,家丁来往不留停。霎时排好佳筵席,坐定英雄两个人。大叫船人开画桨,咿呀摇出绿杨林。但见那,一橹撑开水面舡,薰风十里送云帆。碧波万顷清无底,锦树玉林远映天。叠叠远山红日近,迢迢长岸蓼花鲜。歌声乱绕琉璃涨,舞袖齐翻玳瑁筵。娇色隔林花影动,美人临水翠裙寒。清歌妙舞人心悦,醉看归云返远山。一日泛舟天色暮,夕阳倒影入林边。  话说昆明池一日泛舟,已到酉末时候。皇甫少华慌忙起辞,道:今日深蒙厚情,又被美人们相劝,直到此时,改日答谢罢,只恐进城不及了。  奎璧听言暗较量,今朝可要放他行。不如留到吾家去,寻个良谋将他伤。连日与他如好友,暗中气恼实难当。乘机治倒英雄子,免却心中一祸郎。奎璧心中生恶意,眉边不免起凶光。含欢拉住开言道,何故贤兄这等忙。尔看这,青山绿水开图画,红袖花容劝酒觞。君本英雄何不爱,未曾尽醉便辞行。贤兄总是城难进,尚可相留在草堂。奎璧之言方始毕,美人扯住道端详。公子呀,妾们本是出青楼,焉敢轻将台驾留。可看滇池山水面,筵前再进一金瓯。言完两下牵袍袖,半带嗔来半带羞。公子无奈重入席,美人相劝不停留。笑谈又饮三杯酒,红日归山要歇舟。公子起身称怎好,今朝此会太荒游。家慈预喝城难进,虽玩滇池莫久留。此刻戊初天已晚,母亲家内必然愁。刘郎微笑称无碍,就此收篷转了舟。请到寒居权一宿,明朝相送进城楼。说得公子心无奈,只得相依返旧游。两个美人齐拜别,依依留恋转星眸。  话说刘公子收船抵岸,两妓女拜别欲行,奎璧取白银二锭相赠而去。皇甫少华只得与刘公子一同回府,那二名家将只得也便同行。  不多几步到门庭,只见侯门气象新。隐隐门灯摇烛影,盏盏人语隔槐林。后楼紧靠滇池水,要看浮舟自可临。故里安居真快乐,天然幽静出凡尘。殷勤请入花园内,绕径穿廊向里行。走到里边幽僻处,当头匾写小春庭。假山堆叠如屏列,开个中间月洞门。松树斜遮风细细,苔痕乱点草青青。三间书屋多清雅,早见家僮秉上灯。便请少华堂内坐,自称有事出庭行。忙忙行到中堂内,见过娘亲就遣人。分付厨司排酒筵,快些送入小春庭。督台公子同游玩,只为黄昏难进城。今晚相留权一宿,必须早备莫留停。家丁答应忙传命,顾氏夫人含笑云。真正银钱无处用,将来费在少华身。今朝为看滇池面,又用花银二锭金。前者求亲全不允,论他还是一仇人。因何此刻恩情重,更比同胞胜几分。奎璧听言称正是,无非随意取欢心。日常无事时来往,怎为求亲断了情。故此暂时相聚会,免叫笑我有私心。言完回首巡檐步,暗暗思量要害人。今日少华留我府,正该早早善调停。若然错过良机会,再等三年也不能。欲动刀时须见血,如沉水处岂无身。要其父母除疑忌,方保平安祸不侵。据引想来何法好,倒不如,火焚一座小春庭。纵然皇甫门中闹,失火焚尸怎作凭。主意自然如此妙,却将大事托何人。哪能遂我心中愿,竟把冤家一命倾。啊唷,有了!就派他一去,必能马到成功。乳母江妈有一男,名称进喜甚周全。聪明伶俐多强壮,是我平生心腹员。今岁才交年二八,从来做事胆如天。今朝若放无情火,不遣他时不万全。想定好谋忙出外,连呼进喜可来前。江妈应道门房里,公子相寻为甚因。奎璧登时呼进喜,内书房内去相谈。从头至尾言详细,进喜登时变了颜。  话说这个人本是刘公子一名心腹,平日间银钱饮食都是他第一照管,内外下人俱各十分趋奉。当下一闻公子之言,不觉面带惊疑之色。暗想道:好生奇怪,真真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昨宵夜梦白头翁,用杖敲床带怒容。口内分明呼进喜,尔须及早悔行凶。如其真欲伤天理,祸在临头一命空。言讫连呼须紧记,霎时不见化清风。醒来自想无差失,白发老翁怎说凶。谁料此时公子唤,令吾放火害英雄。啊唷上天呀!多蒙预报此情由,使我存心不另求。自古案破必偿命,岂堪拚死便忘忧。高堂现有生身母,怎敢将,养育深恩一旦丢。害理伤天终报应,今宵怎样作良谋。受人之托忠人事,若不依行德怎酬。公子待吾如此厚,难得一语竟回休。不如暂且应承了,再问母亲道事由。如使母亲言不可,其间只得另图谋。  话说进喜沉吟良久,刘公子扯住道:你莫非害怕么?这有何难处,依着我而行,包管少华立死。  尔母当时做奶娘,相爷故许带儿郎。自从怀抱来刘宅,养到如今这等长。况我十分抬举你,也当竭力报恩光。今宵若肯依吾命,赐汝娇妻配作双。尊敬江妈称奶奶,半生快乐我承当。他家纵欲查根底,一句虚言免祸殃。只说少华自失火,刘门岂有歹心肠。尔如泄漏真消息,免不得,拔剑追魂送尔亡。公子登时颜色变,怒气冲,回身壁上取纯钢。霎时进喜心慌乱,跪下连呼我愿当。公子几年恩待我,今朝岂敢便相忘。园中定放无情火,为主辛勤做一场。奎璧听言心大悦,慌忙扶起道端详。既然尔肯行其事,莫把口声向外扬。如若事成真个死,我替你,娶他一位美妻房。言完挂上纯钢剑,进喜抬身问细详。定在何时方动手,送他一命赴冥乡。回言且等人安静,竟踏松枝过短墙。廊下窗前多放火,四边齐起始为良。硫磺焰硝难寻觅,竟泼灯油助火光。进喜应声知道了,一双主仆出书房。小春庭内席筵备,奎璧相陪皇甫郎。把盏殷勤连逊让,弟兄情义十分长。少华公子无疑忌,谈笑相斟玉露浆。绛烛高烧摇绮席,金杯并举坐书堂。正然饮酒心欢处,只听家人报细详。  启公子得知:不好了,顾太夫人忽然中痰去世,舅老爷差人来报,夫人特命相请同去。  奎璧闻言吃一惊,悠悠顶上走真魂。推开交椅抽身起,连叫贤兄请自斟。好好今朝同叙会。偏偏忽地报凶音。要同家母参灵位,只得相辞就此行。言讫殷勤重执手,少华步出小春庭。刘郎忙出花园内,恰好相逢受语人。忙嘱咐,急叮咛,托汝之言须小心。漫说外人休漏泄,还须瞒隐尔娘亲。若是明日能成事,我必倾心感大恩。进喜连声称晓得,不须叮咛挂在心。言完方始分头走,奎璧忙忙向里行。只听夫人房内哭,胸跌脚放悲声。奎璧从外掀帘入,欠体含悲问母亲。不意舅家遭重祸,外婆一命竟归阴。母亲如若同儿去,只恐家中无主人。顾氏夫人垂痛泪,闻言连说急调停。外婆一旦归阴路,岂有儿孙不共行。燕玉在家堪料理,我们就此快些行。娇娆郡主低声应,儿在家中可放心。刘府夫人忙打点,登时收拾要起程。两乘轿子俱齐备,母子忙忙就起身。太太开言呼燕玉,尔和乳母守家庭。外婆今晚归泉下,明日方回要小心。一夜之间须照拂,平安无事算儿能。佳人答应称知道,兄长娘亲放意行。郡主殷勤相送出,方才回入内堂门。香闺就叫晚云轩,通共三间尽向南。左右厢房无别室,深深一院挂湘帘。身边用个年轻婢,名唤飞烟尚十三。乳母虽然陪小姐,日中无事在厢间。当时郡主归香户,屏退飞烟一小鬟。玉手相携江乳母,一同坐在小灯前。开绛口,皱春山,低唤妈妈听我言。昨日三更奴始睡,姨娘托梦有根缘。言道尔已年三五,未与人家结凤鸾。明晚贵人来此地,哥哥留宿在花园。初更时分该遭难,儿可寻机相救还。他原是。东斗星君临下界,封王拜相贵非凡。女儿与彼姻缘分,不可将为陌路看。如若泄机相纵放,终身可托此英贤。尔如当作虚幻梦,倒只怕,良眷举家难保全。言讫回头连嘱咐,叫奴留意莫迟延。后来惊醒南柯梦,不识真言与假言。如若妈妈无甚事,外边一探这根源。若然果有其人在,须要妈妈善周全。郡主言完红粉面,江妈听说动欢言。既然有此希奇梦,待我前行探一番。如有客人留在此,再来向尔说情缘。言完即刻抬身起,燕玉低呼要悄然。江嫂应声朝外走,忙忙出了晓云轩。方才走到回廊下,正遇孩儿在里边。连叫母亲何处去,黄昏晚膳可曾餐。江妈答应方才吃,尔亦前来有甚言。进喜忙道商一事,与娘同到耳房边。江妈听说忙回步,同进厢房悄悄谈。进喜先言神托梦,又云公子密差缘。孩儿只为难区处,故此前来向母言。伤天害理行不得,杀人放火罪难担。夫人公子今宵出,要救他时却也堪。如若母亲言不可,孩儿拼命也周全。江妈听罢其中故,惊喜相交启口言:  啊呀,果然如此么?真正是姨奶奶的威灵了!  就将郡主梦魂中,一一从头诉曲衷。真正姨娘来显圣,先叫小姐救英雄。若依如此多灵验,今夜须当把信通。待我复闻贤郡主,尔须等候且从容。他既然,差吾打听真消息,定有芳心在此中。尔且悄言休泄漏,为娘亲去说情由。江妈言讫忙忙走,竟进兰房绣户中。燕玉挑灯方独坐,一观入内笑溶溶。开言便问如何了,可有人留事正同。乳母细言儿子语,刘燕玉,一番喜色上眉峰。  话说刘燕玉一闻此语,不觉又惊又喜。慌忙扯住乳娘叫道:啊呀妈妈!  奴家年幼母归西,虽有萱堂却见欺。多感乳娘生侧隐,数年在此共相依。昨宵梦应今宵事,要尔帮奴救救伊。虽说不该私出外,这也是,天公造定岂能移。少华既有封王命,辞不得,要到花园救此躯。可叫进喜先往外,稳军之计弄玄虚。黄汤灌醉家人等,好待吾们出内居。不是闺娃无节操,实怜豪杰遇流离。母亲既托南柯梦,孤苦裙钗敢不依。今夜若然相错过,靠爹娘,焉能使我得安宜。妈妈如肯成人美,就此相商弗再疑。郡主言完心惨切,纷纷珠泪湿罗衣。江妈见说心欢喜,连叫千金主意奇。既有梦中生母话,算不得,私逃淫奔丑名提。侯爷太太虽同在,却把千金另眼觑。总是忧愁为寡女,知道他,哪年哪月配夫妻。终朝独坐香闺内,岂不怕,镜里花容渐改移。我听外边人赞美,少华公子美威仪。不惟容貌无人比,文武全才第一奇。兵部府中曾射箭,我家世子不如伊。虽然已有头婚妇,小姐何妨作次妻。况复姻缘天造定,姨奶奶,故而托梦到幽居。孟家小姐如贤德,姊妹称来不见欺。果若后来到极品,夫人有分彼为妃。千金今晚须斟酌,立定芳心不可移。我即厢房回进喜,叫他在外用心机。小春庭内无闲杂,好与千金去见伊。郡主低言须仔细,休教走漏这消息。奴家全靠妈妈助,切勿污名累我躯。三嫂应命忙出外,厢房回复语低低。  话说江三嫂回到厢房,说与孩儿知道。进喜点头道:既然如此,待我往外边打点打点,如若可行,再到里边来知会便了。江乳母连忙转身入内。进喜忙忙地走到小春庭里,只见皇甫少华无聊独酌,旁边站着两个督府家丁,还有几个本宅的奴仆。只见少华出位道:撤去酒肴罢,我己醉了。大家一齐上前收拾。进喜笑道:大叔们都外边去坐,这里公子有我伏侍。少华道:是,尔们去罢,不必在此了。  一般奴仆应连声,个个回身向外行。进喜上前含笑道,今朝世子又离门。从来闷酒难多饮,有屈尊前独自行。台驾宽留庭内坐,小人即去取茶临。言完收拾杯盘出,又到门房劝众人。今日夫人都出外,不如畅饮到更深。东家就让吾来做,吃个酩酊散散心。大家众人齐立起,连称当扰小财神。吾家只有伊为首,今日须当一贯文。进喜听言称在我,取钱五百送诸人。登时切肉和煎笋,顷刻提壶共举杯。行令猜拳多热闹,呼么喝六笑声高。不言外面门房事,且表危危救难人。打发众人安了席,自家托故就回身。送茶已毕忙通信,守定花园两扇门。乳母如飞来绣户,耳边隐隐告千金。佳人更改芙蓉面,战战兢兢伯动身。三嫂此时心内急,就将绛烛照红灯。呼声小姐前边去,看看夫人堂内门。知道他们关好否,既然受托要当心。多娇见说无其奈,脉脉芳心跳不停。只得抬身朝外走,回呼小婢莫随行。飞烟答应房中坐,乳母回身含笑云。尔这丫头贪热闹,少停必定要偷行。待吾带上房门去,我看你,逃得成来逃不成。带假带真告小婢,铜环扣好内房门。轻轻转过回廊下,燕玉含愁道怎生。深闺弱质青春女,黑夜如何见外人。少刻花园相见后,妈妈传语定婚姻。乳娘见说忙催促,走漏风声救不成。事已这般难停手,纵然害怕也须行。佳人见说移莲步,只得低头过拱门。将近花园抬头看,门边隐隐有人行。多娇一见心惊骇,渺渺香魂不在身。闪在奶娘身背后,轻轻吹灭手中灯。看门进喜心慌乱,悄步当先叫母亲。休害怕,毋担惊,快共千金去说明。我在园前相看守,有人来此暗通闻。江妈听说心方定,燕玉闻言意始宁。红灯已消难取火,挨身竟进内园门。心恼恼,风吹树叶疑人至。意迟迟,袖拂花枝恐鸟惊。步轻轻,小石兜鞋行不稳。声悄悄,长裙拖地声鸣。频望望,犹防前面门儿放。战兢兢,更惧后边草儿深。奶母江妈扶郡主,悠悠共入小春庭。不谈燕玉刘家女,且表英雄皇甫君。独在书房无意绪,遍观粉壁尽诗文。移灯各处凝眸看,一面高吟一面评。回身复近沉香架,检取兵书看一巡。拍案长吁称可敬,古人留此赠奇英。少华熟习兵家法,未与皇家定太平。言讫徘徊重剪烛,小春庭内自沉吟。第四回 因践梦救难许身  诗曰:  侯门孽女梦萱堂,救难行仁理正当。更得江家贤母于,此身方许属才郎。  忽闻堂外帘钩响,红格窗前闪一人。将近五旬年半老,苍苍面貌甚真诚。乌丝发挽空心髻,玄色镶边香色裙。走到堂中回首唤,千金快入小春庭。一言未了帘钩动,又进如花似玉人。但见她怎生的模样?乌云宝髻贯金钿,翠凤含珠压鬓边。粉面如花娇又嫩,香腮似玉润还鲜。一双凤眼澄秋水,两道蛾眉映远山。小小樱桃无细语,纤纤杨柳称轻衫。罗袖轻盈初见笋,仙裙摇拽未窥莲。娇娆体态非凡女,窈窕丰姿是玉仙。乍入湘帘犹退步,初迎宝炬倍羞惭。亭亭斜傍门窗立,一种风情出自然。公子一观心骇异,慌忙出外整衣冠。问声宝眷何来此,请把衷情表一番。荷感刘兄恩义重,今宵留我在花园。若谈正事当遵教,予怎敢,月下星前干不端。公子欠身灯下问,俏佳人,羞红微透两腮边。偷将俊眼窥容貌,好一位,潇洒风流美少年。紫袍挂体垂双袖,玉带悬腰扣两环。面带红霞因有酒,眉凝翠色半生烟。堂堂捧日擎天貌,凛凛封王拜相颜。身立画堂垂问讯,今生一见便生怜。多娇一见心惊喜,暗喜皇天定好缘。玉手轻推江乳母,这妈妈,上前含笑就开言。  啊呀,这就是皇甫公子么?我家郡主来了,可就此见个常礼。  燕玉低头走过来,深深万福见英才。少华公子忙回揖,惊喜相交把口开。既是通家真失敬,愿祈明示为何来。乳娘见说称容禀,走近忙将交椅排。公子千金俱请坐,待吾好剖这情怀。淑女才郎方就椅,江妈随手掩书斋。转身走近英雄体,正色轻轻把口开。公子呀,自从那日夺宫袍,世子归来恨不消。又缘求亲回绝后,至此心中气不消。虽与尊驾常相叙,尽是虚情暗放刀。今日相留庭内歇,谁知他,又使巧计害英豪。差吾进喜亲生子,竟到三更放火烧。儿为梦中逢老者,白须人,出言警戒甚蹊跷。他言切勿伤天理,尔若亏心断不饶。醒后自思无罪过,到其时,方知得梦为今宵。孩儿自幼知天性,凡事俱遵父母教。不肯私行先背母,假为应诺暗心焦。适闻小姐私相告,始信循环天理昭。公子啊,我家郡主出偏房,堂上夫人是嫡娘。今岁方交年十五,芳名燕玉在深房。良缘未有鸾凤偶,只因为,生母归阴失主张。也是千金洪福大,姨娘来托梦黄粱。说道是,贵人今晚吾家住,他在初更有祸殃。尔与此人当配偶,休教错过此佳郎。后来他必封王位,文武全才志岂常。尔若相看如陌路,倒只怕,合家男妇尽遭殃。千金得梦心疑惑,正在灯前诉曲肠。却值我儿来泄漏,老身知得喜非常。通知郡主商量就,托进喜,稳住众人在外厢。幸喜主人俱不在,与千金,今宵特地到书房。咳,公子呀,天定姻缘岂可移,故来书室托身躯。不因私意为淫奔,实是遵依母命移。今夜一言无改悔,愿祈公子莫狐疑。小春庭内初相会,后日当成夫与妻。但愿尔,富贵莫忘吾郡主,免教人,孤眠罗帐惨凄凄。乳娘言讫其中故,公子闻言惊更疑。  啊呀,果然如此么!多谢恩人了。  抬身不觉变容颜,冷笑连声称异端。赌射宫袍曾逊让,求亲也要两相欢。今因私恨伤天理,难道刘兄似这般?公子半疑还半信,正衣冠,深深三揖谢婵娟。荷蒙郡主生怜念,使我愚蒙仰玉颜。救命之恩铭肺腑,少华宗祖亦欣然。若非义主通消息,我微身,准在初更一火燃。多感深宵临玉趾,并承厚意许良缘。奈何已聘尚书女,敢屈千金反作偏。再造之恩图一报,今朝不敢允良缘。英雄言讫殷勤谢,刘燕玉,只得含羞启口言:  公子呀,请听奴家一言相告,万勿视奴为淫女。  生母先亡独剩奴,敢将礼法便荒疏。今朝实为亲言出,不避羞惭奈若何。既已出言难改悔,愿君万勿再疑狐。孟家小姐当为正,次室何妨派了奴。如是十分真不可,刘燕玉,空房老守愿无夫。佳人言讫心伤感,半掩香腮泪似梭。奶母在旁言正是,郎君怎却女娇娥?休怠慢,弗迟俄,早允姻亲免奈何。如若郎君真不允,教吾们,空来报信起风波。少华公子闻其语,低首沉吟待若何。啊呀,怎生区处?今宵之事可疑心,难道刘兄意不真。几度相逢皆喜悦,连朝叙会尽温存。如今好意留园内,岂有歹意起此心?莫是闺娃无道理,假称报信弄风情?看佳人,芳心似有千般恨,不像星前月下人。既已出言相许我,算来只好允婚姻。孟丽君,既然是个多才女,断不他年起妒心。况复放火她搭救,理当还要感深思。今宵聘下娇娃罢,孟氏料应不动嗔。我看青春刘燕玉,可相同,孟家楼上那钗裙。风流态度般般胜,瘦弱腰肢样样精。也是天公留巧遇,不妨定下此娉婷。少华公子思量定,欠体殷勤启口云。荷感一言为实据,令吾安敢再辞婚。夺袍已聘尚书女,次室无何屈爱卿。慌促之间无别物,权将画扇赠闺门。英雄言讫微含笑,举手轻轻递玉人。燕玉含羞抬翠袖,接来开看验分明,秋兰泼墨一枝新。多娇看罢心欢悦,樱口低低谢一声。今日蒙君留此扇,妾当一世守冰心。乳娘在侧连称是,小姐还当赠一珍。燕玉低头寻一物,日常妆束少连城。便将袖内香罗帕,递与风流小俊英。公子接来忙展看,果然是,美人相赠尽奇珍。红莲并蒂摇风盖,碧浪低翻宿小禽。针法光明堪夺目,果然出自内闺门。少华公子忙收好,欠体连称谢爱卿。正在堂中留信物,轻轻脚步揭帘声。外边步入江妈子,催促千金快转身。待等此时公子去,吾当举火就烧庭。少华一见忙行礼,急欲趋前跪在尘。进喜心慌忙顿首,小的何敢做恩人。愿祈公子垂怜念,慎勿传扬家主闻。如若得知皆我说,必然剑下即亡身。江妈含笑开言道,公子须怜通信人。如若他年君富贵,赏儿一个小前程。少华一见言称是,何必妈妈再嘱云。救命深思无可报,自当竭力谢恩人。言完进步忙辞别,事不宜迟就此行。伏望贤卿休忆念,自家保重自家身。虽然今夕同留物,愁只愁,这段姻缘不易成。只为家君曾不允,令兄故欲火焚庭。此后我若央人说,尊府焉能肯许亲。就是梦中生母语,虚浮之事怎为凭?必然不听芳卿意,另对豪华富贵门。那其间,我劝千金休执性,父母之言要依听。纵然守节香闺内,反被人言有异心。况复堂堂候爵女,岂归我处做如君。虽然今夜曾私聘,若到疑难可改更。万一遵依堂上命,吾必断不恨于心。恐其日后难区处,故此今朝先说明。此外并无他嘱咐,但祈天意早完成。英雄言讫长吁气,小姐含悲亦起身。低呼公子休如此,怎把奴家当俗人。虽出偏房知礼义,岂堪失节又重婚。既然已受君家扇,难道还归别姓门?就此君前盟一誓,免教疑我有私心。如若日后重翻悔,生母阴灵取我魂。公子前途加保重,如今且勿别求亲。果然成就功名日,或者家兄肯转心。燕玉闺中惟静守,休忘夜会小春庭。佳人说到伤心处,凤目纷纷珠泪倾。公子闻言心惨切,惟称珍重两三声。回看进喜开言道,就此相烦引道行。随到家丁还在此,怎生相唤出园门。江妈母子攒眉道,难带随来大叔行。公子见言称不错,相辞竟出小春庭。多娇自送穿廊下,方共江妈向里行。喜得最无人晓得,轻轻悄悄已联婚。香闺藏好沉香扇,惟待他年作证明。且说少华和进喜,轻轻绕径过花荫。后门开处无人觉,公子慌忙向外行。回叫一声关上罢,他年当报此时恩。里边进喜称知道,恐被人知不用灯。言讫关门加了扣,回身复入小春庭。不言进喜行私放,且表英雄脱难身。  话说皇甫少华出了花园的两扇后门,忽然自思道:啊呀,此时将及更初,却往何方投宿?  英雄不觉皱眉头,一壁行时一壁愁。想到近边玄妙寺,住持和尚唤清修。青年诚实知诗礼,伏虎降龙法力周。与我平时常会面,谈禅论道两心投。能知前后千年事,曾说我,挂印封侯志可求。今晚避灾无处去,不如且向此方游。少华主意安排定,撇却心中万斛愁。咳,怪哉!果然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昆明池上泛舟回,只为关城不得归。早知刘家怀恶念,我怎肯,轻留此地负慈帏。从今不敢重相会,险在花园一命危。公子暗思忙取路,幸亏星子有光辉。柴门犬吠初更起,野景人行夜未归。正走已临玄妙寺,有一个,僧人出外四边窥。提灯照见英雄至,不觉春风上两眉。  啊唷,奇呀!我家师父竟是神仙了!  一壁欢呼一壁来,上前含笑把言开。今朝公子孤身至,就里多应避火灾。皇甫少华心大骇,悄呼师父怎知来?寺中徒弟微微笑,可晓吾师有妙才。今晚忽然呼秉烛,叫贫僧,出来等候在当街。道言公子须臾至,只为深更避火灾。不意禅师吩咐过,恰逢尊驾踏苍苔。请爷就此归禅寺,师父恭迎早降阶。公子欣然同入内,果然是,山门清净绝纤埃。  话说皇甫少华随着僧人入内,早见请修长老跳下禅床迎接。打个问讯道:小徒伺候来迟,使居士黑夜独行,万勿见罪。少华慌忙答礼道:余因慌促之间,苦无投奔,深敬禅师知未来之事,必开方便之门。  英雄言讫谢殷勤,多感禅师预遣迎。长老含欢忙逊坐,唤徒扇火煮香茗。少华细述园中事,瞒却佳人私会情。长老闻言频点首,笑称居士哄贫僧。我猜来,前生夫妇今宵会。难道是,泄漏机关只一人。居士休来瞒隐我,论贫僧,也知过去未来情。看君家,悲欢离合须三载,岂独今宵这一巡。未到之机难泄漏,我无非,略加点化内中情。少华公子心惊骇,面带羞惭启口云。原有红颜来报信,已将画扇定婚姻。擅言闺阃非仁义,故此方才不告闻。哪晓禅师知法术,顿教凡眼睹光明。今宵已过园中难,他日如何又陷身?家父云南为总督,君贤臣乐太平春。既然家国皆安乐,哪有悲欢离合情。伏乞禅师明白示,也教人,避凶趋吉免灾星。清修长老微微笑,居士休谈后日情。言讫回呼诸弟子,闲书院里设铺陈。相邀居士归幽净,饥饿当排几点心。公子相辞言已饱,深宵惊动坐禅人。言完便入闲书院,只等天明好起身。且说刘家江进喜,事成急到小春庭。难怠慢,不消停,点着煤头遍处行。跳上窗台忙动手,这边着去那边腾。登时四下青烟起,满院连漫星斗昏。进喜复回方出外,假称公子已安身。大家坐下团团饮,我一杯来你一杯,已到初更将尽处,呼呼呼,火光直上小春庭。门公李福方才出,一见红光大吃惊。  啊唷,不好了!我家后花园起火了!众兄弟,快来观看。  一声大叫就当先,合席家人变了颜。乱乱哄哄朝外走。齐呼火起后花园。搬桌椅,掷杯盘,喊叫如雷跳上前。督府家人心大骇,魂灵直上九重天。喊声快救吾公子,挽袖撩衣跳入园。大众家人齐入内,抬头一望更茫然。好利害呀,小春庭内起红光,阵阵风声响四方。砖片乱飞烟滚滚,雕梁齐裂土茫茫。千层赤浪从空起,万丈金蛇到地扬。墙外青树俱着火,崩房折柱响叮当。刘家奴仆齐齐叫,督府家丁着了忙。扳大树,跳低墙,魄散魂飞叫上苍。  啊呀上天呀,坑杀我们了!  好好昆明去泛舟,偏逢天晚又相留。小春庭内红光起,公子之身一旦休。大叫众人休怠慢,报官兵,快些救火免忧愁。言完帮助刘家仆,井内惟将吊桶收。进喜明知逃出去,人前不敢讲情由。地方官役纷纷至,督府家人喊声稠。  咳!马上官儿听者:俺总督皇甫大人的公子现在庭中,尔等快救要紧!  一声喊叫震天庭,马上官儿冒了魂。顷刻八方走快马,登时四面响銮铃。呼衙役,叫兵丁,快快当先莫久停。总督大人公子在,一些伤损就加刑。言完催动人和马,官长亲身跳上庭。齐泼水,共寻绳。烈火之威渐渐平。两个家丁心大乱,冲烟直上叫连声。啊呀公子呀!官兵共救在花园,须快当先莫久延。如有一差和一错,小人们,两条性命怎能全。高声喊叫无人应,早料多应赴九泉。官役纷纷齐救火,三更时候始能安。堂堂烈焰虽然灭,滚滚飞烟尚满天。  话说大家救灭火光,看看天已三更时候。两个家人心慌意乱,翻寻公子。不惟活口无存,而且死尸难觅。急得暴跳如雷,乱喊乱叫道:公子呀,你到底哪里去了,死活也须留下明白,怎弄得无影无形!救火的官长说:如今事不宜迟,一面报与世子,一面报与督台,且待两边会合,再作计较便了。  商量停当便分排,督府家丁怎敢挨。就与刘门人一个,如飞赶路叫城开。且谈又报刘公子,进喜当先自领差。骑马飞行临顾府,呼人通报不迟挨。小春庭内遭回禄,已有飞骑报督台。火灭烟消齐觅取,幸亏得,少华公子没尸骸。快邀世子回家去,只恐得,总督亲临礼不谐。一句言词传进内,刘夫人,大惊失色动疑猜。为何一夜家无主,就使花园起火灾。只恐督台亲察看,须差儿子早回来。夫人立命刘奎璧,速速回家候督台。只说少华自失火,免教其父犯疑猜。且言世子刘奎璧,虽则离家暗挂怀。只恐不能伤致命,一朝妙计又空裁。但祈回禄施神力,早把冤家一命埋。公子暗思心内急,无情无绪自疑猜。忽闻进喜前来报,不觉惊疑暗自裁。  啊唷奇哉!既然火光甚烈,为何倒没有了尸骸?  莫非火内已逃生,故此无尸不见真。如若果然逃出去,这番又是枉劳神。半惊半喜忙辞母,上马忙同进喜行。行至途中查细底,轻轻盘问夜间倩。进喜细言相托事,初更火起小春庭。大家同向花园看,不见何人出后门。烧到三更方救灭,拨开灰土找尸身。也不知,火光未起他先走;也不知,回禄之灭已化尘。公子半疑还半信,催骑已到自家门。  话说刘公子回到家中已是五更时候了,一直到花园观看。只见小春庭内尽是些烂木飞灰,还剩下砖墙半堵。  奎璧观瞧暗可怜,书庭一座化为烟。不因要致冤家死,怎肯轻将一火燃。假意嚷呼袍掩面,双靴乱跺故悲言。啊唷,皇甫贤兄呀!与君立世作英雄,论武谈兵两意同。只为泛舟天色晚,故而留你到家中。何期一旦遭奇祸,火内亡身没影踪。因我相留方起衅,咳,刘奎璧,无颜怎好见尊翁。言完不觉嚎陶哭,假意装成有泪容。一众家人齐劝住,刘公子,生嗔叱骂怒重重。为何只顾贪欢乐,不向花园去察风。皇甫少华公子死,叫他家,反疑我等暗行凶。一班僮仆无言语,奎璧抬身论曲衷。且勿搬移灰共土,等督台,亲临之后再从容。不言世子刘奎璧,且把家人穷一穷。  话说总督府的家人,一名曹胜,一名吴祥。二人当下同了刘宅的家丁俞二一齐叫开城门,一直竟投督府内。看衙前已是寅时牌候,只得敲开东角门而进。  守门人役问其缘,两个家丁告一番。非小可,急忙忙,立刻传梆报里边。见说事情多紧急,故而黑夜启台前。不言外面家人事,且把他,总督夫妻表一番。等至黄昏儿不至,就知留宿晚难还。方才上枕归罗帐,半夜惊闻传报言。总督心慌忙坐起,夫人急煞速披衫。下床唤婢开门户,竟出中堂问事端。  啊唷奇哉!夜半有何事故,如此着急!速唤曹胜、吴祥问语。  一声传唤更慌忙,二仆心惊入内堂。战战兢兢齐跪倒,总督爷,高呼曹胜与吴祥。有何大事传梆报,快快当前禀细详。两个家人心内怕,吁吁气喘泪痕斑。小春庭,初更失火从头说,叩首求饶跪在堂。总督夫妻闻此语,就犹如,雷惊天地倒山崩。夫人尹氏心将裂,两手如冰玉体凉。顷刻脸上变了色,登时眉锁远山长。啊唷,儿呀!因何不听亲娘话,去玩滇池未及还。要叫城门容易事,为甚么,宿于刘宅后花院。小春庭,既然失火该逃走,多应尔,醉后痴迷在梦间。啊唷,我的亲儿呀!尔必是中了人家的奸计了。夺袍时节尚含嗔,况复求亲又未成。奎璧日常多是假,冤家何故认为真。今朝留在花园内,奎璧乘间起此心。若不是,刘氏门中行毒计,却缘何,—宵就陷小春庭。虽然火内无尸首,多半娇儿不得生。啊唷,上天呀!蒙恩赐我产双胎,似玉如花两个孩。淑女多才真遂愿,佳儿有志可开怀。缘何不肯成人美,把一粒,掌上明珠土里埋。姊弟恩情全拆散,爹娘关切竟分开。真可痛,实堪哀,何故该当丧火灾。尹氏夫人言到此,忽然间,—声悲唤倒尘埃。老爷一见心如刺,泪洒衣袍下座来。仆妇丫鬟齐抱住,连呼苏醒不迟挨。内堂顷刻人声乱,惊动了,长华小姐女英才。  话说长华小姐一闻中堂有啼哭之声,急命侍女出来打听。自己下得床来,早报了一声公子在刘府花园内烧死。  长华小姐听人言,缈缈香魂上九天。翠鬓含愁青浅浅,红腮映泪嫩鲜鲜。轻轻一跺金莲足,说道是,吾弟今朝落套圈。急取乌绫包翠髻,呼鬟秉烛到堂前。含悲一路穿芳径,剪剪风来玉体寒。早见那,清露微凝芳树外,曙光浅照绿窗前。行来已到中堂下,只听得,夫人痛哭叫儿男。长华一进珠帘内,掩面悲啼先请安。尹氏良贞心惨切,放悲声,上前抱住女婵娟。可怜生尔男和女,爱若明珠掌上悬。想当初,八月中秋曾得梦,送来玉女与星官。异香满室方见降,仙乐盈天月正圆。只道两人同得福,谁知一个已归泉。或因得病还犹可,无非是,天命该当不必言。今夜里,无影无形亡火内,令人怎不更凄然。如花爱女还在此,我的那,似玉娇儿到哪边?尹氏夫人心欲裂,泪珠点点落胸前。连催总督休迟慢,快往刘家走一番。见个分明生与死,也教人,或忧或喜免相牵。少华如在庭中死,我与刘门断不休。长华小姐知根底,略把蛾眉宽一宽。先劝母亲停了哭,方才拭泪启芳言。爹爹呀,吾家世代作忠良,贤弟何当火内亡?不见尸骸堪指望,多应是,神明预报避灾殃。我观世子刘奎璧,必用奸计暗主张。因甚忽然情义切,朝朝相约饮琼浆。乘间留到花园内,定托奸奴放火光。若不是,奎璧欺心行恶计,少华贤弟怎遭殃?爹爹速到刘家去,察看情形早裁量。如是果无尸骸在,遣人遍访问端详。若然且见真形迹,说不得,儿向刘家走一场。穷究一班奴仆等,看他们,放火供招怎起殃。若非暗有人施计,为甚事,诳骗家丁到外厢。火起定非天降祸,必然奎璧暗相伤。女儿未尽连枝义,胞弟之仇岂肯忘。奴只得,血本陈情呈御览,乞君王,立除奸贼正纲常。长华不报同胞恨,何得才名世上扬。小姐言完心惨切,泪垂粉面痛悲伤。老爷见说言称是,立刻衣冠慌更忙。梳洗完时重嘱咐,夫人且勿过悲伤。孩儿年少非常貌,未必能于火内亡。待我刘家查一遍,就知曲直与端详。夫人点首犹悲泣,小姐殷勤复劝娘。总督登时忙出外,红灯引动至前堂。咿呀几响中门放,伺候人员站两旁。总督大人登了轿,一声吆喝到街坊。纷纷人马排前导,浩浩罗旗列后行。一片晓云飘羽盖,几重曙色映金枪。威凛凛,军官拥护分街路;将沉沉,黎庶彷徨站两旁。朱棍拖来人急避,黑鞭扬处马奔忙。一乘金顶纱围轿,坐下了,总督疆臣一栋梁。出了衙门人皆骇,属官塞道问端详。大人今日何方去,示下遵依好共行。总督轿内心惨切,惟呼免礼速回堂。今固有件疑难事,要出城中看细详。未见真情难乱语,不须随往出城墙。一班官长齐声诺,催马公同送起行。总督一声呼起轿,悠悠喝道走慌忙。街前一霎诸官散,只等相迎听细详。再表督台皇甫敬,身登大轿八人扛。不知爱子如何了,可得逃生在别方。如是果然亡火内,吾家绝嗣又堪伤。老爷轿内长吁气,不觉英雄两泪行。早出高城行得快,报称刘府已将临。  说话皇甫公一路而行,早见奎璧出来迎接,打躬道:不知老伯大人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总督抬头心暗嗔,一声长叹泪沾衣。迟迟下轿呼贤侄,不幸吾儿命早倾。昨者不归心已虑,果然半夜报凶音。可怜他,生于皇甫家中室,死在刘侯府上门。意外之灾真诧异,令人心下不分明。请君引道前边走,待我花园看一巡。奎璧闻言心暗骇,假装哽咽就开声。侄因朋友恩情大,恨不朝朝得共亲。只为昆明风景好,故而邀去泛舟行。黄昏时候城难进,留宿花园又叙情。不意三生缘分浅,外家祖母忽归阴。凶音一到难留缓,只得相同家母行。舍妹女流无主意,不能料理外边情。小春庭内惟兄在,就里情由见不明。未识何人无检点,竟教一火到三更。官兵救灭方寻取,不见形骸未必真。请求大人亲察看,料来指望有三分。早知昨夜当如此,安敢留居不放行。奎璧言完前引导,扯袍掩面做悲声。督台冷笑相随走,一众家丁在后跟。到了小春庭一座,刘奎璧,相陪入内看分明。飞灰漠漠迷人目,烂木纷纷隔树荫。乱石丛中烟尚起,坍墀深处水犹存。老爷一见凄凉景,不觉悲呼两泪倾。  啊唷孩儿呀,你死得好苦!  少年何必逞英雄,尔为英雄丧火中。一体成空何所见,三魂入地竟无踪。爷儿尽在今宵别,母子都成梦里逢。皇甫门中真不幸,少华无复见音容。老爷说罢嚎啕哭,大放悲声泪满胸。奎璧在旁假痛哭,捶胸跌足叫贤兄。啊唷贤兄呀,君家因甚早升天,形迹全无火内燃。我本留居非歹意,天何见害降灾殃。少华被难悲千古,奎璧含冤恨万年。不得全交同世上,更何面目立人前。阴灵若有三分晓,为我申明不白冤。说到伤心全不假,刘公子,果然双泪落人前。督台止日长吁气,回唤家丁快上前。与我一齐搬土木,看明踪迹即时旋。督府人员齐答应,当先搬土不迟延。亭山坐在门前等,又遣亲随快快还。报上夫人和小姐,你言尚未见真缘。倘蒙天地神明佑,公子还能转回还。家丁应声忙出外,老爷含怒问情端。曹胜吴祥今何在,二人答应跪尘埃。总督含嗔启口云,尔等既然同伺候,是谁唤尔出门庭?身随公子该留意,怎得庭中有火焚?少刻回衙当重责,打尔伺候不留心。家人着急容颜变,只得分明禀上情。  话说二家人一齐禀道:小人们原在庭中伏侍,只因此间一个姓江的相邀出外,故而不在左右。言讫指着就道:是进喜这人。皇甫公见说又叫一声:江管家何在?  进喜闻呼心胆摇,慌忙跪下应声高。督台变色开言问,尔必从中知事苗。曹胜吴祥同出外,庭中惟有尔观瞧。吾家公子何时睡,回禄之灾哪刻烧?莫不是,非但火中亡性命,还于水内任漂摇?故而假作遭回禄,只说尸骸火下消?莫怪此时查问你,其问委实有蹊跷。府台言讫眉头皱,进喜其问魂魄消。战战兢兢忙叩首,大人在上听根苗。小的邀同他们去,即刻烹茶伴寂寥。伺候完时公子睡,初更忽见火光烧。虽然此事真奇异,小人们,岂敢欺心犯法条。自古人心非铁石,如何见死即操刀。进喜果然亲眼见,岂有个,不行—救避凶枭。大人万里犹明见,此事如何难处调。义士言中加指点,老爷无语皱眉梢。若听此仆言中意,竟是他,暗救吾儿去脱逃。细细思来真不错,抬头复又暗观瞧。果然相貌非凶恶,目朗眉稀品格高。凛凛身材真不俗,堂堂体态果无骄。少华必是他相救,绝代之忧可暂抛。总督沉吟犹未答,刘公子,上前欠体道根苗。  啊唷大人呀,何出此言?  小侄虽非大丈夫,交情岂肯更生疏。与他一世无仇恨,难道欺心起别图。况我晚间全不在,令谁放火作凶徒。大人言语分明责,此段冤情怎奈何。总督见言微冷笑,抬身立刻就传呼。  话说皇甫敬立起身来,传谕外边备轿。心下暗思道:不如把江进喜带到衙中,以便问个的实。  总督抬身启口云,今朝此事有深情。待吾带往衙中去,好问其间假与真。言讫呼人同进喜,一齐随轿返衙门。霎时总督前边走,上轿如飞出府门。奎璧慌忙相送出,容颜失色暗担惊。难处治,怎调停,进喜同行必受刑。他若招成吾遣彼,这样羞愧怎生禁。霎时奎璧心慌乱,坐不安来立不宁。只得派人齐打扫,小春庭内已成灰。乳娘暗暗心惊骇,带去孩儿是怎生。总督不知他搭救,必然反要动严刑。少华公子何方去,因甚犹无转府门。这次火灾非进喜,安能逃出小春庭?他如带累儿遭打,使我心中恨不平。乳母暗思心懊恼,多娇郡主也担惊。督台带去江妈子,一定行刑问实情。知我花园相会事,必然耻笑自联姻。还防兄长冤仇重,皇甫郎君不认亲。他若无情忘此约,空留画扇也非真。佳人暗暗心烦恼,一段芳怀不得申。住表闺中刘燕玉,慢谈总督返衙门。表一表,少华公子居禅院,安歇书房睡未成。却共禅师窗下奕,一盘未结听人声。乱呼快到刘侯府,火势滔天定不轻。队队马蹄随地滚,嘈嘈人语震天闻。少华公子心方信,不觉惊疑叫一声。  啊唷奇呀!不意刘奎璧为人如此。  慌忙立起叫禅师,刘府花园正近之。只恐火光燃到此,纵然走避亦为迟。清修长老微微笑,摇首连称君未知。此火并非天所降,安能有害佛宫时。且来还着这棋局,莫听街头人马驰。公子见言心始定,三更时候又闻知。喧呼火灭人无影,不识因何难觅尸。公子敲棋深赞叹,禅师何故预先知。刘家从此心灰矣,哪有奸谋再用之。清修长老抬身起,收拾棋盘就告辞。公子方才归帐睡,一宵安寝却无词。醒来不觉天明亮,晓日当窗映竹枝。  话说皇甫少华一见晓日当窗,不觉大惊道:不好了,必然父母得知凶信了。立刻起身梳洗,拜别了禅师,雇了一辆轻车,直向城中而来。  不言公子坐轻车,且表亭山总督回。一到衙中升了坐,传呼进喜入庭中。叱退旗牌官役等,好言讯问不施威。当时进喜难隐瞒,只得从头禀一回。因梦泄机存善念,入庭订约救英才。从头至尾分明说,皇甫亭山喜上眉。  啊唷,果然如此么?我家公子哪方去了?  若非强语假遮瞒,已把我儿丧九泉。侯府千金身价重,岂能深夜到花园?督台座上心难信,进喜阶前叩前言。如若大人疑假语,少停公子自然还。从头问问过来事,还是虚言是实言?总督传呼权押下,候其公子返衙门。若然无事回家内,重赏金银放尔还。进喜叩头忙退下,亭山始入后堂中。夫人正在心烦恼,绕走中堂凤履穿。小姐一观严父进,慌忙立起问根端。老爷坐下长吁气,说道是,不出孩儿所料言。就把刘家园内事,从头至尾细相谈。夫人小姐闻其事,不觉心中惊更欢。尹氏良贞犹未答,忽听得,传梆飞报到堂前。  启老爷夫人得知:喜从天降,俺公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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