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众百姓见此,更是激动莫名:“大将军,朝廷派大将军来救咱们了。”“朝廷派大将军去外边调兵来救咱们了!”“这下好了,再也不用怕贼人报复了。”“这下好了,咱们不用再逃难了!”杨班头和两名乡绅亦激动得浑身发抖,酝酿了好半天,才低声说道:“大将军一定是负了皇命,秘密前往外地调兵的。是小人等多事,才害得大将军身份暴露。死罪,死罪!”“不怪你们!是我自己主动拿鱼符给你们看的。”王洵摇摇头,笑着表态。他实在没脸说皇上自个跑路了,其实什么事情都没顾得上安排,只好将错就错。“况且此地已经距离长安很远了,不怕消息泄露。我不能耽搁太久,请三位迅速组织百姓撤离。官仓里的粮食和铜钱,都直接给大伙分掉。刚才参战的弟兄多分些,没参战的少给些。那些失去亲人的,也酌情给点儿抚恤。谁家城外有田庄,麻烦他们腾出一些房间来,安置无处可去者。就说是王某的命令,让他们腾房子给大伙住的。如果谁执行得好,王某日后定然会向朝廷替他请功。如果有人胆敢在这个节骨眼推三阻四,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话,等本将军回来之后,会怎么处置他,你们想必也清楚!”“大将军哪里话来?!都是乡里乡亲的,我等岂能做那种辱没祖宗的事情。您尽管放心走,这里包在我们三个身上。”“小老儿家里有三处田庄,其中一处靠近山谷,刚好用来藏人!”“小老儿家里还有几仓余粮,今天就当着大伙的面儿许出来,保证不让一个人在今年饿到!”杨班头和两位乡绅想巴结王洵还来不及,岂敢推三阻四?当即猛拍胸脯,大包大揽。王洵又布置了一些组织百姓撤离的细节,便跳上马背,疾驰而去。一直跑出十余里,还能听到来自背后的惜别之声。他身体被发生在醴泉县的灾难被烧得火热,赶路时便不再遮遮掩掩,每经过一地,便拿出大将军印信,通知地方官员兵祸将临,勒令地方官提前做好向城外疏散百姓的准备。此举虽然不符合大唐官场规矩,但兵荒马乱之时,猛然冒出个敢于做主的人,地方官员们自然乐不得听从。反正日后即便朝廷觉得大伙的处置不妥当,也有王洵这位大将军在前面顶缸,责任落不到任何地方官员头上。如是匆匆走了几日,终于又返回了华亭县,还没等靠近城门,远远地就看见沙千里带领几名将领迎了出来。“大人您可算平安回来了。再等下去,沙某非疯掉不可!老夫人和弟妹都接到了么?弟兄们三天前就到了,今后何去何从,就等着您回来替大伙拿主意呢!”一见面,顾不得多做寒暄,沙千里立刻直奔主题。“我的家人都接到了。小方他们几个的家人只接到了一部分!族中的长者故土难离,不愿意举族西迁。弟兄们都好么?士气如何?”王洵也不啰嗦,几句话概括完自己这边的近况,然后询问军队的详情。“不太好!”沙千里四下看了看,将嗓音压得极低。“所以您才得赶紧露面。弟兄们万里回援,结果现在听说长安丢了,皇上也跑路了。心中个个憋屈得要死。咱们自己的人勉强还能支撑下去,那些抱着捞好处前来帮忙的联军兵马,已经开始闹着要西返了。亏得宋武将军处事干练,先把闹得最凶几十人给揪出来砍了,才勉强镇压得住!”“我就知道他不会辜负我!”王洵点点头,对宋武的表现非常满意。“他呢?怎么没见他人?!留在军营里主持全局么?”“眼下是赵将军在主持全局。宋武将军今早听到哨探说你已经进了华亭地界,立刻就支持不住了。他那个人向来对朝廷忠心耿耿,这回,估计受到的打击比谁都狠!”“嗯!”王洵轻轻点头,表示同意。在他印象中,宋武眼里向来是充满阳光,对朋友非常信任,对大唐朝廷也非常信任。不像自己和宇文至,心中多多少少,都留了些黑暗影子。这当口,恐怕越是对朝廷信任有加的人,所承受的打击也就越大。宋武如此,那些曾经在安西前线为大唐浴血奋战多年,到头来却发现它轰然而倒的老兵们恐怕更是如此。将心比心,王洵知道大伙跟自己一样,会在失落和迷茫中挣扎好一阵子。但是不怕,经历了醴泉县一战之后,自己已经从阴影里爬出来,估计大伙也能顺利爬出来。边走边了解情况,与沙千里两个谈谈说说,不觉回到了县衙。先派人安置了云姨等人,然后亲自去探望宋武。一进门,就闻到股子刺鼻的酒气。低下头,看见宋武俯倒在矮几旁,早就瘫软成了一团泥。身边摆着十几个空酒坛子,手中还拎着半满的一个,正淅淅沥沥往外淌黄汤。“谁给他弄来的酒!”王洵登时又气又痛,快步上前扶起宋武,“都是死人么,赶紧取醒酒汤来!”“是,是宋将军自己到外边买来的。我等拦不住他。他也不准我等靠近!”宋武的亲兵挨了骂,哭丧着脸解释。“宋将军说,一醉解千愁。把弟兄们交给大将军您后,他的任务就完成了,这辈子再也没什么牵挂.......”“放屁!”王洵气得大声喝骂,想找个平坦地方把宋武放下去,却听见对方傻笑着说道:“好臭,好臭。王二哥,你还这么臭的脾气,谁受得了你?!别骂他们,是我自己要喝的,他们没胆子拦。”“你可是带兵的将军!心里头再难过,也不能视军规为儿戏!”王洵狠狠晃了晃宋武,低声抱怨。“吓,将军,我是谁家的将军?!大唐没了,大唐没了,我还需要守哪门子军规?”宋武嘻嘻一笑,低声反驳。随即,又放声大哭:“二哥,二哥,!皇上跑路了,长安没了啊。大唐没了,没了.....呜呜呜,呜呜呜”不光他一人哭得伤心,几个亲兵也转过脸去,冲着墙壁抹泪。王洵心里也宛若刀割,却强咬着牙抬起头,将宋武按在胡床上,大声回应:“放屁,你他娘的放屁。大唐又不止是长安一座城池。皇上跑了,再立一个皇上便是。你我又怎能算亡国臣虏?即便李氏一族的人死光了,大唐也没有亡。你忘记了,马宝玉他们曾经说过,这天下,从来都不是一家一姓的!”大食是所有大食人的大食,不属于伍麦叶一家一姓。这是当年宋武等人讥笑大食国乃阿拔斯家族伪帝窃国时,阿里本的反驳。此刻被王洵拿过来应急,却是严丝合缝。宋武被他说得一愣,浑浊的眼睛里,终于又燃起了一丝微光。趁着这个机会,王洵自己也喘了口气,继续开解道:“我经过方庄时,方家老爷子说,皇上可以跑,但他们不能跑。皇上一代一代的换,他们老方家的根,却就在长安附近。后来派人去许家、赵家和周家,答复都差不多。皇上跑得,他们跑不得。即便天塌下来,他们也得扛着!”“我们家也在长安边上!”宋武笑了笑,挣扎着坐直了身体。“我哥他肯定跟皇上一道跑路了,其他人不知道怎么样!”“我派人联系过,除了族中几个未成年的小辈外,其他人都不肯离开!”王洵点点头,低声回应。“所以,你我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倒下。咱们没资格倒下,这酒,不妨留着日后再喝。来人,给我召集所有弟兄到城外的校场上,本都督有话要跟弟兄们说!”“诺!”王十三在门外答应一声,小跑着去传令。趁着大伙整理队伍赶赴校场的时候,王洵喝了几口清水,缓缓梳理自己的思路。如果未经醴泉一战,此刻他极有可能像宋武一样觉得前方一片灰暗。但那天,却有一场血与火的洗礼,将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一堆火焰给唤醒了,跳跃起来,慢慢照亮了他的眼睛。大宛都督府的兵马也堪称百战精锐,此刻虽然士气低落,却还能保持基本的秩序。很快,便在各级将领的带领下,在城外校场中央列好了队形。前来助战的药刹水各国联军先前本嚷嚷着要西返,此刻震慑于王洵的积威,也很不情愿地赶了过来,于大宛都督府兵马的身侧,东倒西歪站做了另外一堆。“弟兄们!”王洵以前很少做这种当众训话,也不太相信起效果。但今天,却不得不勉强一试,“王某刚从长安那边返回来。实不相瞒,长安没了,皇上逃了,朝中文武百官也跟着逃了!”“呜呜.......”队伍中立刻有人哽咽出声。大伙在安西前线拼死拼活,为的就是背后这个大唐。可如今,大唐没了,大伙继续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我很难过,非常难过。我在长安城了住了十七年,却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到了贼人之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家的院子被烧得浓烟滚滚。那天,我只敢埋头跑路。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跑,哪里才是栖身之所......””呜呜,呜呜!呜呜......”无数人都控制不住自己,像个孩子般大声嚎啕。即便当年被大食人俘虏,被卖做奴隶,心里也没这般悲痛。当年大伙还可以想想远处的长安,想想背后的大唐,大伙心里还能有一丝骄傲,一丝尊严。我来自世界最繁华国度,我守卫了万众瞩目的大唐沃土。而现在,这最后一丝骄傲也被无情剥夺,大伙心里,除了悲伤之外,还能剩下些什么?!王洵脸上也是热泪滚滚。此刻,他不敢,也不愿用假话空话来安抚军心,那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他所能讲述的,只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自己所见,所闻,所想。“王某逃到方将军的庄子,请他们一族人跟王某西迁,去大宛,躲避战火。逃得远远的饿,眼不见,心不烦。凭着咱们弟兄的实力,即便没有大唐的支援,照样能横扫药刹水两岸,打得大食人屁滚尿流。即便没有大唐的支援,照样能杀出一片安居之所。王某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王某相信自己能做得到!”人群中涌起了几丝骚动,除了哭声之外,多出了一些绝望的呐喊。“对,咱们回去,回大宛去。再不管这边的狗屁事情了。”“不管了,不管了。咱们回大宛去,在那边开枝散叶!”“咱们跟着将军,将军去哪,咱们去哪!”一众诸侯的队伍,也低声附和。他们不在乎已经衰落的大唐,他们却在乎王洵个人的好恶。如果表现得太绝情,说不定哪天王都督自己带兵找上门算账,届时看谁也有本事阻挡他!“但是,方老爷子却跟我说,他不能走,方家不能搬!”王洵将手臂向下压了压,将周围哭泣与喧嚣同时压低,“他说,方家祖祖辈辈住渭水边上。他说,朝廷可以跑,皇上可以跑,他们却不能背着自己的祖宗灵牌,跟着王某一道跑路!”当时王洵自己浑浑噩噩,过后想起来,却是脸上发烫。想必方老爷子是为了后代的安全着想,给自己这位大将军留了几分情面!否则,那些话,随便换个语气,就能让自己无地自容。想到这些,王洵心里就像憋着一团火,不吐出来就烧得难受。将方老爷子的话,赵老爷子的话,还有几位军官身后的家族给自己的答复,缓缓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他们不想走,他们情愿留下来,承受一切灾难。这场横祸是皇上惹起来的,是李林甫、杨国忠等一干贪官奸臣惹起来的,但惹祸的人全跑了,留下父老乡亲来承受叛军的怒火。这不公平,谁都知道这不公平。可老爷子们不想跑,他们说,他们的家在这里,皇上跑得,朝廷跑得,他们跑不得!”“然后我就昏昏沉沉继续向西,一路到了醴泉!”王洵的声音又突然低了下去,低沉得就像雷雨前的天空。他如实讲述了醴泉城发生的一切,自己如何因为失望而选择了逃避,地方官员如何因为失望而开城投降。安禄山麾下的众曳落河,却不顾守军已经投降的事实,冲入城内,杀人放火......那是一场耻辱。至今王洵还这么以为。麾下的大宛度都督府弟兄们听闻自家大将军被区区一百敌军赶了鸭子,也觉得耻辱异常。但除了屈辱之外,还有一点点其他东西,在他们心中慢慢被唤醒,一点点舒展开来,一点点跳动。如黑夜中的星星,如草原上野火。“因为王某一时糊涂,几百人,甚至上千人,就死于叛匪之后。半座醴泉城化为灰烬,虽然只是一座小县城,放到西域去,规模却抵得上一个国家。”王洵的声音又慢慢提高,高得他自家无法抑制,“那一刻,王某真的想去死。王某知道自己错了,大错而特错!的确,皇上跑了,可大唐还在。的确,朝廷跑了,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还在,我们父老乡亲还在。如果我们也跑了,就没人再为他们而战。他们就只能任人宰割,任人屠戮,像牲畜一样被人捅翻在地,还要踩上几脚,再朝脸上吐上几口吐沫!”“所以,王某不打算再逃了。也没法再逃了。否则王某这辈子,睡觉都无法合拢眼睛。这里是王某的家。王某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王某过去是为了她而战,现在,今后,同样也是为了她而战。王某守护的,从来就不是一家一姓的江山,王某守护的,是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妻儿,自己祖一辈,父一辈,流传下来,刻在血脉里的尊严!”最后几句,他几乎是吼着说出来,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做响。“家?尊严?”众将士缓缓止住泪,抬头看向王洵。第一次,发现自家将军身上,居然有了跟当年封常清大帅同样的一种气质。一种可以让人将性命交托给他,跟着他一起,赴汤蹈火,百死而不旋踵的气质。“大唐没亡!”王洵缓了口气,嗓音有些嘶哑,“大唐永远不会亡。只要我等还活着,他就永远不会亡。皇上可以跑,朝廷可以跑,但我们不会再跑。即便长安城被叛军烧成了一片白地,即便整个天下都被叛军烧成了废墟。我等亦可以在废墟上,重建一个家园,重建一个大唐!弟兄们,你们愿意跟我王某么?!!”校场上先是一片寂静,忽然,就像像火山一样喷发,直冲斗牛:““愿意!”“愿意!”“愿意!”几乎不用思考,所有将士齐声回应。随即,又是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呐喊,“重建大唐,重建大唐,重建大唐......”几个联军王子以目互视,彼此点点头,走上前,冲着王洵躬身施礼:“我等愿意带领属下追随将军。刀山火海,绝不皱一下眉头!”大唐没有垮。有王洵这种人在的大唐,根本不可能垮。眼下急着跑回西域才是真傻,万一大唐真的浴火重生,曾经对不起她的人,肯定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铁锤王这厮极得军心,如果大伙现在就跑,被他带兵从背后追上,肯定连交战的勇气都没有,乖乖地被砍成碎片。与其如此,还不如赌一把,赌铁锤王能够成功,赌他成功后,还记得大伙曾经雪中送炭。“谢谢!”王洵没想到自己这么顺利就说服了大伙,冲着几位王子轻轻拱手,转过头,他又冲着所有人,长揖及地,“谢谢,谢谢大伙。”“重建大唐!”“重建大唐!”将士们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继续扯开嗓子狂喊。迷茫了这么多天,大伙终于又看到了一条道路,心中的激动,岂能轻易平息得下?!“重建大唐!”王洵抹了把脸上的泪,仰首向天。太阳即将落下,彩霞由西向东,布满了整个苍穹。像是火,又像是血。在火海血河中,他隐隐又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小子,有些责任呢与生俱来,你逃,是逃不掉的!”w-w-w.f-y-x-s.n-e-t第一章 长生殿 (一 上)第一章长生殿一三样蔬菜,一盘干肉,小半篮刚刚摘下来不知名的野果子。虽然比不皇宫里边精挑细琢出来的御宴,却也不失乡野之新鲜。只是大唐天子李隆基现在明显没什么胃口,每样东西只是随便点了点,便叹息着放下了筷子。“万岁还是再用些,这都是贵妃娘娘亲手做的!”负责伺候皇帝饮食的老太监朱全在旁边看得心疼,凑前,低声劝谏。“朕知道这是贵妃亲手做的!真难为她了!”李隆基勉强笑了笑,脸露出了几分凄楚。在今天之前,自己从没像民间那些凡夫俗子一样,享受过任何一名妻妾亲手烹制的饭食。这是平生第一次,却未品出多少幸福。老太监朱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只好默默地前收拾碗筷。这些活原本也轮不到他亲自来做,可出发时太匆忙,几个嫡传弟子都没来得及带。而外边那些粗手笨脚的家伙,用他们干活还不如不用。一旦不小心打坏了桌子这仅有的几样餐具,下一顿,陛下就只能和大臣们一样,用手捧着吃了。“你吃过了么?”看到朱全已经不再矫健的身子骨,李隆基心里愈发觉得仓惶。此人很多很多年以前,就已经跟着自己了。虽然不像高力士那样好用,但胜在忠诚。“没吃的话,就也凑合着吃一点儿。这样就倒掉,太可惜了!”“老奴不敢!”朱全吓了一哆嗦,赶紧出言谢绝。“陛下赐宴,老奴本不该辞。但老奴刚才已经在外边跟大伙一起吃过了,所以只好辜负圣恩,请陛下勿怪老奴失礼。”“怪什么怪!”李隆基大度的摆手,“那就撤下去赏给随行的军士。路还仰仗着他们出力,朕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老奴替将士们叩谢陛下厚恩!”朱全赶紧又跪下磕了个头,然后笑着解释:“弟兄们应该也都吃过了,老奴刚才到外边替陛下催茶时,正好看到他们在路边拿石块支灶台!”闻听此言,李隆基先是一喜,然后眉头紧皱,“支灶台?有粮食了?哪来的粮食?不是说,沿途的百姓都跑光了么?”“是陈仓县令带领民壮专程运来的粮食,好像有五十几大车。所以将士们的军粮暂时就不用愁了。老奴本以为高大将军已经向陛下报过喜讯了,所以刚才就没敢多嘴!”“哦?!”李隆基轻轻点头,并不以自己后知后觉而恼怒。联络中外的事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完全交给了高力士来负责。而朱全为人向来懂得进退,此刻不敢与高力士争功,也是应有之举,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只是自己刚刚离开长安八十余里,远在几百里外的陈仓县令却能及时送来粮食,就有些太先知先觉了。想到这儿,他忍不住低声询问:“陈仓县令是哪个?你打听过他的名字么?”“听说叫薛景仙,是个进士出身。早年还做过一任弘农县令。”朱全仔细想了想,斟酌着回应。李隆基闻听,眉头皱得更深,“薛景仙?他去年不是因为收受贿赂,被人弹劾了么。怎么这么快就起复了,居然还做了县的县令?”注1“好像是后来又有人提起他当年出使安西时,曾经立下的战功。然后功过相折了一下。但具体是怎么回事情,老奴就不太清楚了。”朱全果然很守本分,小心翼翼地将薛景仙出任陈仓县令的缘由解释一下。既没添油加醋,也没曲意遮掩。但李隆基还是从这几句简单的话中,听出了问题所在。“出使安西时立下的战功?他一介生,能立下什么战功?还不是有人替他从前线将士头挪过来的?谁这么大胆,连朕的国法都不放在眼里了么?”朱全不敢回应,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靴子尖儿。李隆基愤怒地在屋子里踱了几步,长长出了口气,低声道:“这事儿应该跟杨国忠没什么关系。恐怕,是太子保下的他!呵呵?朕的儿子,对手下人还真照顾!陈仓县令,陈仓县令!好几百里路,押着粮车,路少说也得走五天。原来五天之前,就有人猜到朕准备放弃长安了!好聪明,好聪明!未卜先知!这岐州刺史,好像也是太子保荐的,还有汾州、陇州,恐怕也出自太子的门下!”朱全吓得连尿都快流出来了,耷拉着脑袋,浑身是汗。今天这些话,随便传出一句去,都可能让他粉身碎骨。可他偏偏不能掩住耳朵,也没胆子提醒皇帝陛下小心隔墙有耳。好在李隆基发作的时间并不长,没多会儿,便自己将情绪稳定了下来。抿了口枣树叶子熬的茶汤,叹息着道:“也不怪他。是朕,把本该交到他手的江山,硬生生给丢了一半儿。是朕,活得太长了,让太子等得好生辛苦。呵呵,朕如果在开元年间就突然死去,恐怕这大唐,这大唐就是另外一番光景,哈哈,哈哈......”“陛下,陛下千万不要这么说!”朱全普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眼下困境,不过是一时之厄。想当年,陛下对付韦后、太平公主等人之时,情况比这危急得多。可最后,还不是陛下大获全胜?!陛下只要安下心来,从容布置,早晚有重还长安的那一天!”“是么?”李隆基咧了下嘴,轻轻摇头。老太监朱全还是像早年一样,盲目信任着自己。可是自己,却不是当年那个李三郎了。当年自己每天只睡两个时辰,甚至不到一个时辰,依旧马抡刀。可现在,坐在御辇中,却怎么休息都缓不过精神来。“陛下不要妄自菲薄!”朱全从地抬起头,满脸是泪,“陛下亲手结束了大唐持续不断的内乱,重现了太平盛世。这份功业,任谁都无法抹杀。至于眼前困境,是奸臣李林甫弄权,贼子安禄山负恩所至,并非,并非陛下,陛下之过......!”“不是朕之过,还是谁之过?”李隆基摇头长叹,然后慢慢俯下身,亲手拉起朱全,“起来,你起来说话,朕今天不要你跪!咱们君臣这么多年,朕知道你的忠心。你说得对,咱们当年,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断然不会在这个小阴沟翻了船!”“陛下保重龙体!”朱全点点头,哽咽着站起。李隆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别哭,哭是没有用的。你且来给朕说说,于今之际,朕该怎么才能摆脱眼前的困局?!”“老奴不敢!”朱全快速擦干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地四下观看,“老奴不通政务。如果陛下需要找人商量,老奴这就去把高大将军叫进来。他刚才与陈玄礼大将军一道,去安抚士卒了。估计马就能折返回来!”“不必了。元一还有别的事情忙。”李隆基摆手制止,“朕叫你说,你就说。只要朕在这个位置一天,就没人敢治你干政之罪!”老太监朱全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躬下身子,以极低的声音提议:“陛下如果再往前走一段路的话,就进入山南西道了。老奴听人说,那边几个州郡刺史,都是论年头熬来的,与,与朝中,与朝中没多少联系。过了山南西路,便是剑南道地界,但是,但是.....”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点明剑南道下官吏皆为杨国忠一手提拔的事实。李隆基在旁边却已经听得明白,眉头不觉皱得更紧。京师附近能战之兵,都被哥舒翰葬送于潼关之外了。所以自己不得不仓促出巡。可避开了叛贼的锋芒,却不等于就可以高枕无忧。临近的几个郡县全是太子的嫡系,稍远的一些郡县是杨国忠的党羽。自己的干儿子安禄山可以造反,自己的亲生儿子李亨可以悄悄地在京师外围布局,谁又能保证杨国忠真的对大唐,对自己忠心耿耿?!他跟自己再亲,还能亲过太子李亨么?注2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又想起自己的另外一个义子王嗣业,当年自己听信李林甫的谗言,将其夺职下狱,朝野皆认为他冤枉。可他当年手握四镇节度使之印,麾下兵马高达三十余万,自己能不防患于未然么?如果王嗣业还活着,恐怕借给安禄山一百二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造反!如果自己当年真的敢赌一把,相信王嗣业的确忠心耿耿的话,恐怕......。如果,没有如果,谁也不能保证,王嗣业是不是另外一个安禄山!更何况,他跟太子李亨一直眉来眼去!人老了,思维就很难集中起来。想着陈年旧事,李隆基居然忘了自己正在跟亲信商量什么。直到老太监朱全小心翼翼地出言呼唤,才终于将飘荡在外的思绪找寻回来,叹了口气,低声道:“如果朕一直停在这里,是不是更安全些?左右龙武军还剩下多少人?最近一直赶来勤王的兵马到了什么位置?”“来瑱、鲁炅、高适都在往这边赶,但叛军已经迫近了长安,他们几个可能需要绕路。”对于援军的消息,朱全倒是记得清楚,听到李隆基询问,逐个背诵。“都是哥舒翰提拔起来的么?”李隆基不听则已,一听脸色大变。“谁调他们过来的?难道除了河西军之外,朕麾下就再没可战之兵了么?”注1:县。唐承隋制,县分、中、下三等。县县令级别为从六品下,算比较高的职位。注2:安禄山曾经拜杨玉环为干娘。所以按辈分,也算是李隆基的义子。第一章 长生殿 (一 下)第一章长生殿一下老太监朱全不敢回答,只好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靴子尖儿装傻。他虽然不像高力士那样智勇双全,但能在李隆基身边伺候这么多年,肯定跟“愚蠢”两个字搭不边儿。可眼下的困境却是,除了自己刚才提到了几路人马,大唐帝国,确实已经无兵可调了!两度讨伐南诏失利,基本将长江以南的可战之兵全赔了进去。而北方四大节镇,渔阳、朔方、安西、河西,第一个追随安禄山造了反;第二个乃是太子李亨的嫡系,皇帝陛下用着未必完全放心;第三个的因为两任主帅封常清和高仙芝被皇帝陛下传令斩杀于军前,分崩离析。如今能召来保护皇室的,也就剩下第四支,河西军的部分外围力量了,虽然其主帅哥舒翰已经投降了安禄山,并且受封为大司空!“荒唐!荒唐!”得不到心腹太监的回应,李隆基愈发心烦意乱。恨不得立刻将宰相杨国忠叫到面前,痛斥他的昏庸无能。然而在反复踱了几圈之后,他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皱着眉头说道:“如今看来,朕当时对高仙芝和封常清二人的处置,的确太仓促了些!但这也不能完全怪朕下手太狠,他们两个从虎牢关一路败到了潼关,丧师辱国,朕总不能继续由着他们?!否则,将置大唐国法与朝廷的威严于何地??只恨边令诚那厮无能,枉在疏勒待了那么多年,居然没本事凝聚全军!罢了,罢了,这些过去的是是非非,朕也不想再追究了。你去把中舍人宋昱宣来,让他替朕拟一道圣旨。说朕感念高、封两人昔日为大唐戍边的功劳,特许他们将功抵罪。追封高仙芝为燕郡公、封常清为陇郡公,其他曾经在高、封两位卿家麾下效力的安西将士,也一并论功行赏。已经为国死节者,官爵皆追加一级,准许他们的子侄继承。还继续在军中效力者,交吏部和兵部升官一级,暂时不升爵位。准许他们按新职位自行扩充队伍,组织兵马前来勤王!”“诺!诺!老奴记下了,记下了!”饶是见多识广,老太监朱全也被李隆基一连串大气的封赏,惊得目瞪口呆。安西军虽然大部分已经被哥舒翰葬送在潼关之外,可留在地方及分拆到河东、山南等处的中、高级将领,加起来却仍有四、五十位。这一堆官帽子砸下去,少说也得砸出七、八名骠骑大将军来。李隆基的心思却不在如何“批发”官爵,略作沉吟,又迅速补充:“且慢,你再记一下。记不住就拿笔写。疏勒镇守使周啸风、龟兹镇守使李嗣业、焉耆镇守使段秀实、兵马使李元钦、别将荔非元礼、白孝德等六人,皆有大功于国。各晋爵一级,加食邑百户。安西采访使王洵,公忠体国,处事沉稳得当,加金紫光禄大夫,卫尉卿,增食邑两百户。”“诺!老奴记下了,这就交代宋中去拟旨!”朱全的汗把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弓着身子往后退。曾经有个和他资历差不多的老太监因为在朝政多事,被高力士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皇帝陛下连问一下都懒得问。今天他却很倒霉不经过高力士允许,替皇帝陛下传这么多口谕出去,岂不是自己拿脑袋往刀尖儿撞?!“先别忙着去。你可记得他们几个人现在在哪?朕这几天事情多,没顾得看各部送过来的奏折!”李隆基再度叫住朱全的脚步,沉声追问。帮皇帝批阅奏折,是高力士的权力,再借两个胆子,朱全也不敢染指。听到李隆基问得焦急,只好躬了下身,如实禀告:“老奴,老奴,请陛下恕罪,老奴没资格看奏折,只是从别人嘴里听到过一些只麟片爪的内容,实在不敢乱说,以免耽误了陛下的大事!”“哦,朕差点儿忘了这茬儿了!”李隆基皱了皱眉,满脸懊恼,“元一呢,他怎么还没回来!”“他去找陈玄礼将军了。具体做什么,老奴没敢过问!”朱全简直恨不得立刻就从皇帝身边逃开,擦着汗重复。“嗯!”李隆基轻轻点头。经对方一提醒,他倒想起自己今天中午自己曾经交代高力士对“出巡”蜀中的事情,提前做一些绸缪。想必眼下后者心中已经有了脉络,所以找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安排具体细节去了。没有高力士这个最顺手的人选在,李隆基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你把记得的部分说一说,朕需要知道几位将军的具体实力和位置!”“既然陛下有令,老奴就如实奏了!”朱全先小心翼翼地告了个罪,然后缓缓补充,“老奴记得,高仙芝和封常清两个被正军法之后,疏勒镇守使周啸风带头闹事,触犯军律,被贬往雷州了。龟兹镇守使李嗣业虽然没有参与闹事,但也消极怠命,被贬往朔方军中,做了偏将。同时被贬往朔方的还有焉耆镇守使段秀实。他麾下的兵马使李元钦倒是留在了安西军中,调归哥舒翰节制。但是于前几日于潼关血战中失踪,下落不明。别将荔非元礼、白孝德两个老奴不知道,想必不是被边令诚那厮弄到别的地方去了,就是已经为国捐躯了。具体情况如何,还得找有司查验一下方才能确定。”“碰!”话音未落,李隆基已经将桌子仅有的一只茶盏举起来,狠狠地丢了出去。“奸贼误国,奸贼误国,边令诚这厮,朕当初真的不该信任他!拟旨,把周啸风给朕调回来,官复原职!追赠李元钦为岐郡侯,光禄大夫,想办法找到他的儿子,承袭官爵。李嗣业和段秀实也官复原职,各自再追加一级爵位。还有将荔非元礼、白孝德两个,派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奴代他们叩谢陛下恩典!”朱全迅速跪下去,重重叩头,同时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提到最大,以便外面其他太监听到,能及时把皇帝陛下的一干命令传进高力士的耳朵。“还有王洵王明允呢,他在什么地方?朕记得几个月前,他已经带着大宛都督府的精锐和十数国联军往回赶了?怎么还没走到长安附近?!”李隆基却丝毫体会不到老太监朱全的辛苦,继续对安西军的余部刨根究底。也难怪他今天为了几个小人物纠缠不清,幽州军叛了,朔方军从到下都被太子的嫡系把持,河西军外围兵马因为哥舒翰的投敌而无法信任,眼下他能指望的,也就是这些安西军残部了。老太监朱全最不想回答的,就是关于大宛都督府的情况。偏偏又避无可避,低着头考虑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道:“那,那王洵王明允,据说是封常清的嫡传弟子。他麾下的将士,又多为在化外之地自行招募,未必能遵守大唐军规。所以,所以....”“所以什么?!”李隆基狠狠瞪了他一眼,目光如同刀子般锐利,“所以你等就不想让朕重用他,准备把这支生力军推给安禄山?!朕还奇怪呢,怎么他突然就没了消息,原来是你们几个在朕背后捣鬼!”“老奴不敢!”朱全膝盖一软,立刻跪了下去,“老奴只是私底下怀疑他的忠心,没敢跟任何人说。没敢跟任何人说啊!”“那他怎么走着走着,就突然失踪了?难道还有人敢在路截杀我大唐的采访使不成?”李隆基在此刻本来变得极其多疑,越琢磨,越觉得朱全没跟自己说实话。老太监朱全浑身下湿得如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一边叩头,一边低声解释:“陛下明鉴,老奴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老奴只是听人说.......”四下看了看,他迅速将声音压到最低,“老奴只是听人说,骠骑大将军曾经派人去迎接王采访使。但到底有没有接到,老奴就不清楚了!”“你个废物!”李隆基恨恨地跺脚,拿老太监朱全无可奈何。对方的能力和胆略他非常清楚,的确不是敢于背着自己乱来的人。可那样的话,高力士的一些行为,就非常可疑,非常令人恼怒了。派人去迎接,恐怕手里拿的未必是酒水和牛羊。而大宛都督府的将士也正如朱全所说,皆为王洵在葱岭之西招募,下皆以其一人马首是瞻.......该死的高力士,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解决私人恩怨!他是封常清的弟子又怎么样?朕能给封常清平反,自然也能令他归心。况且他们王家还是开国元勋之后,世世代代受大唐皇恩,又岂会因为封常清一人的冤枉,就弃朕的知遇提拔于不顾?正气得火冒三丈间,院子内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高力士的身影出现在了房门口,“陛下可是找老奴?!老奴来迟,请陛下恕罪,恕罪!”第一章 长生殿 (二 上)第一章长生殿二“滚进来!”此刻的李隆基,连将高力士千刀万剐的心思都有,抬起头,冲着屋子外大声怒吼。他先前之所以又给高仙芝和封常清两人“平反”,又毫不吝啬地给所有活着的安西军将士加官进爵,目的便是将王洵麾下的那支万里回援兵马抓在手里。虽然那支兵马在人数只有数千,规模远不及左右龙武军和东宫六率。可数千百战余生的老兵所代表的战斗力,却绝非龙武军和东宫六率可比。况且那支军队也是目前与朝中各派势力瓜葛最少的有生力量,最可能只听天子的命令行事。而高力士在暗中的一些小动作,却让他刚才所有努力都变成了徒劳。没等王洵带兵到达京师,就先准备夺人家手中兵权,甚至摆明了想致人家于死地。那王洵再单纯,对皇家再忠心耿耿,也不可能明明看到陷阱还主动往里边跳啊!?想到这儿,李隆基越发觉得高力士面目可憎,连带着对站在自己身边的朱全,都厌恶了起来。恶狠狠地扫了二人一眼,冷笑着道:“骠骑大将军回来得倒是快,朕这边刚想处理点正事儿,你就急匆匆得跑回来了!怎么,怕朕累坏了身子骨儿?还是怕朕离了你的指点儿,下乱命误了国事?!”“老奴不敢!”高力士“扑通”一声跪倒,重重叩头,泪流满面。“老奴只是从外边探听到一些好消息,所以急着赶回来说给陛下听,好让陛下宽心。没想到打扰了陛下处理政务!如果陛下认为老奴已经不堪大用,请赏老奴一匹劣马,一副甲胄。老奴立刻返回长安去,与叛军一决生死,以报陛下多年来知遇之恩!”他本来生得就魁伟,一番慷慨激扬的话说出来,竟然露出了几分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大丈夫气概。李隆基瞧在眼里,心中登时觉得一热,皱了下眉头,大声怒斥道:“胡说!朕陛下又不是没有兵将了,哪里轮到你个老东西去阵前拼命?!况且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那点儿本事,除了一手射艺还勉强过得去外,其他哪样能拿得出手?还一决生死呢,依朕之见,你自己赶着去送死还差不多!”“老奴追随陛下五十余年,享尽人间富贵。为国捐躯,乃应有之义。总好过哪天被陛下厌了,到头来,到头来不得善终。那样,非但老奴自己,非但老奴自己觉得委屈,还累得陛下心中不快,更是百死难辞其咎!”高力士又重重地磕了个头,哽咽着解释。“你倒是想得美!朕才懒得为你生气!”李隆基撇着嘴,非常不屑地数落。脸的怒气却消失不见了,代之的是一抹无法掩饰的温情。“才说你几句你就要死要活,朕还真说不得你了?!况且你做事就是缺乏远见,只看到眼前那一点点私人恩怨,却看不到整个大局!”“老奴的确不堪大用,做事乱七八糟。但老奴,老奴对陛下的忠心,却可以剥出来,给所有人看!”高力士越说越委屈,越说越伤心,泪珠成串地往下掉。“那你就给朕剥出来看看?赶紧,别光说不干!”李隆基又撇了下嘴,笑着骂道。“如果下不去手的话,就立刻给朕滚起来,打水把脸洗干净了!朕懒得看你这幅哭哭啼啼的摸样!”“老奴领旨!”高力士委委屈屈地站起来,转身往外走去。脚还没买过门槛,肚子里却发出了几下“咕噜噜”的声音,将屋子里的悲伤气氛破坏得荡然无存。“你这蠢才!就这点儿出息!”李隆基顾不得治高力士的“君前失仪”之罪,笑着骂道,“还没吃饭!正好,朕这里有剩饭剩菜,倒掉可惜了。全赏了你这蠢材!”“臣谢陛下赐宴!”高力士立刻将身体转过来,带着满脸的尘土、泥浆和泪痕谢恩。看到他风尘仆仆的摸样,李隆基更是于心不忍。想了想,对朱全吩咐,“你去找人打些水来,让他在这里把脸洗了!反正咱们现在也是在逃命途中,无须太多讲究!”“臣不敢!臣陛下洪恩!”高力士连忙推辞,却拗不过李隆基的坚持,只好再度拜谢。然后在朱全等人的服侍下,整饬衣冠,清洗旅尘。待将自己重新收拾干净了,才又走到李隆基对面,一边施礼,一边笑着问道:“臣刚才不知道因为做错了什么事情,惹得陛下发那么大的火?请陛下给臣一个补救的机会,臣定然......!”“怎么补?”李隆基瞪了他一眼,无奈地摇头。“你也是追随朕多年的老人了,做事儿怎么一点儿也不看时机。那王洵王明允虽然不合你的心意,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怎好贸然动手对付他?一旦把他逼到安禄山那边去,里应外合,你我君臣还有重返长安的可能么?”“老奴,老奴.......”高力士用力揉了几下眼睛,低头认错,“老奴其实也没想拿他怎么样。只是觉得高仙芝和封常清刚刚被处斩,大宛都督府的军心未必安稳。所以就派了一个心腹去那边劳军,一来可以示陛下对他们的看重之义,二则,也相当于在那小家伙身边安插个眼线,免得他真的起了什么不臣之念!”“结果呢,结果如何?”“结果,结果老奴派去的人失踪了。王明允和他麾下那支兵马也突然没了消息!”高力士叹了口气,非常沮丧地坦白。“想必,想必是走岔了方向,彼此没有遇到!或者是兵部那边走得太急,没接到他们的最新奏报!”“你这老匹夫!真是气死朕了!”明知道高力士在胡搅蛮缠,李隆基却不想再继续深究。让朝廷派去的监军彻底消失,是王洵能拿出来的最佳应对之道。既能继续保证此人的军权,又能让朝廷说不出什么话来。换了自己与王洵易地而处,李隆基也会采用同样的手段。反正眼下兵荒马乱的,几个太监突然走丢了,实属再正常不过,谁都无法,也不敢往多余的地方想。“老奴莽撞了,请陛下治罪!”高力士早就将李隆基的脾气秉性摸了个通透,继续自请处分。“你先吃饭。如何惩罚你,朕需要好好想想!朱全,你先下去,把朕头前吩咐的那件事办好!”李隆基看了他一眼,气哼哼的吩咐。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再惩罚高力士也于事无补。况且眼下除了高力士等几个太监外,他实在也找不到更能令自己信任的人。太子羽翼已成,杨国忠尾大不掉,背后还有几十万叛军,随时都可能追杀过来。如果此刻连高力士、朱全等追随了自己多年的老人都不能依仗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指望谁?此时此刻,高力士却表现得比李隆基还要镇定。先是坐下吃了小半碗饭,然后又用饭碗喝了几口浓茶,才放下筷子,笑着说道:“旁人这辈子吃一次御宴,就足以光宗耀祖了。老奴却不知道吃了几百回,真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吃饱了就赶紧做事,别光想着说好听的话哄朕开心!朕现在心烦得很,没功夫听你啰嗦!”李隆基皱了下眉头,很不高兴地打断。“陛下因何事而烦恼?!”高力士笑了笑,明知故问。“长安都丢了,朕能不烦么?”李隆基恨得直咬牙。“你这老货,怎么就不知道什么叫愁?对了,你刚才说有好消息告诉朕,什么消息,赶紧说!”“郭子仪在撤军途中,设下埋伏,再度击败史思明父子。斩杀其麾下将士三万余人。震动河东河北,安禄山为了保住老巢,又从前线抽调兵马回援史氏父子。基本已经无力再长安以西推进了!”高力士拱了拱手,喜滋滋地汇报。叛军在短时间内无力继续西进,就意味着自己在逃命途中更安全了些!李隆基明白其中因果关系,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朕纵横半生,到老来,却要叛军自己没了力气,才得已苟延残喘。呵呵,呵呵......。安禄山不追赶朕,朕的车驾就能停在这里么?还不是一样得向西南躲?去剑南!去蜀中!朕其实躲到天边去,也未必能保证安全!”“第二个好消息便是,回纥人已经答应出兵勤王。其先锋五万由王长子也忽率领,日前已经过了临洮......”“几代忠臣良将携手,才将胡虏驱赶到大漠之西,朕却又将他们请了回来!”李隆基叹了口气,精神头依旧不觉得振奋。求回纥出兵,不是没有代价的。整个北庭都护府,如今已经划归了对方所有。眼下安西、河西两大都护府都成了空架子,回纥人沿途看清楚了大唐的虚实,恐怕转眼之间,就又要狮子大开口。“吐蕃派使节前来,愿意出兵十万,供陛下驱使......”“是供朕驱使,还是趁火打劫?当朕真的老糊涂了么?”李隆基揉着太阳穴,脸没有半点儿喜色,“也好,早也是来,晚也是来。既然来了,干脆就一并将麻烦解决掉!”高力士点点头,慢吞吞抛出最后一条,“御史大夫魏方进等人太子,弹劾杨钊误国。太子殿下已经命人接了奏折,准备找合适机会面呈给陛下......”话没说完,李隆基已经一跃而起。“你这老货,又背着朕胡闹!再这样下去,惹得百官联手弹劾,朕也保不住你!”“老奴愿意粉身碎骨,以报陛下知遇之恩!”高力士长揖及地,脸没有半点儿畏惧之色。回纥人和吐蕃人对大唐土地的窥探,都是远忧。杨国忠和太子两个的威胁,对此刻的李隆基来说,却是心腹之患。一旦车驾走到了益州郡,而地方兵马依旧归杨国忠掌握的话。所谓天子,不过是后者手中的一个傀儡。李隆基心中明白高力士是为了自己打算。放缓了语气,低声道:“朕让你未雨绸缪,并不是让你现在就去对付杨国忠。他毕竟,毕竟一直在尽心尽力为朕做事。况且文武百官,眼下也很推崇此人。魏方进贸然弹劾他,让朕,让朕......”“老奴已经吩咐底下人,掌握好分寸和火候。逼杨钊交出剑南节度使兵权即可,其他并不急于求成。”高力士将声音压得极低,缓缓向李隆基解释自己的安排。“太子那边如果提出了过分要求,魏方进等人也会联手遏制,终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乱了方寸.......”“也罢!国忠能力有限,的确不该兼管太多事情!”李隆基挥挥手,接受了高力士的解释。这就是后者的可贵之处,总能主动替天子分忧,而自己将骂名背下来。“贵妃那边,过后得给个交代。还有,让陈玄礼做好准备,以应不测之变。你我君臣现在面临的情况,未必比对付太平公主时简单多少,千万别掉以轻心!”不着痕迹地解除杨国忠的兵权,才是最急需做的事情。若是能让他跟太子李亨斗得两败俱伤,则是最之选。虽然对一个帝王来说,这样做实在有些凉薄,有些悲哀。可眼下形势便是如此,李隆基没有更好的选择。“老奴领旨!”高力士躬了下身,笑着回应。然后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老奴其实和大宛都督之间,也没什么过不去的私人恩怨。都是边令诚那厮从中挑拨,才闹了些小误会。陛下如果想调大宛都督府兵马到近前护驾,不妨再派人去路找找。怎么说也是万大军,不可能就凭空消失了。若是能......”话音未落,屋门忽然被人用力从外边推开。老太监朱全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满脸是汗,“陛下,陛下,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反了,反了,东宫六率、左右龙武军,都造反了!!.”第一章 长生殿 (二 下)第一章长生殿二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君臣二人双双抢出,从地揪起失魂落魄的老太监朱全,大声追问。已经不用朱全重复,院子外的喊杀声说明了一切。“清君侧!”“清君侧!”“诛杨贼!”“诛杨贼!”一浪高过一浪,震得头顶的飞檐瑟瑟土落。这是一间临时征借来的寺庙后院,虽然不像京师里的佛寺那般金碧辉煌,却也透着几分出尘之意。而现在,所有佛门净地的清幽与祥和都不见了,代之的是浓重血腥气,伴着那一浪浪喊杀声飘来,熏得人几欲作呕。“护驾!来人,护着陛下冲出去!”毕竟顶着骠骑大将军官衔,没吃过猪肉也见到过猪跑。高力士几乎在一瞬间,就判断出喊杀声正在向天子栖身的寺院逼来,扯开嗓子,大声命令。“护,护、护、护、护驾!”回应声有气无力。十几名太监,擎着临时找到的戒刀、禅杖,跌跌撞撞跑过来,在李隆基身前哆嗦着站了一排。这次第,甭说突围,就是固守待援,也绝无可能了。高力士急得眼前金星乱冒,扯开嗓子继续声嘶力竭地叫嚷:“程元振,程元振呢?他把飞龙禁卫都带哪里去了!你等谁见到过程元振,还有,还有张楚、杨方、都没见到,就是胡增顺也行啊!”没有人回答他的喝问。几个有权统领飞龙禁卫的心腹宦官统统不见踪影,只剩下眼下这些平素无权无势的小太监,一个个握着兵器,下牙齿咯咯咯咯撞个不停。倒是李隆基本人,危急关头,又显出了几分马天子本色,将小太监们拨在一旁,冷笑着道:“行了,冯元一,你不去做优伶,真是委屈了!不要再给朕演戏了!说,太子提了什么条件,朕全部答应就是!”“老奴,老奴如果曾与太子殿下勾结,愿天打雷劈,生生世世坠入畜生道,永不超生!”听见天子称呼自己的原名,高力士回转头来,眼泪登时流了满脸。李隆基哪里肯信,看着他的眼睛冷笑。高力士脸的悲伤这回可不是装出来的了,跪下去,深深俯首:“老奴知道陛下不信。仓促之间,老奴也无法证明自己。可陛下想想,近四十年来,老奴仰仗着陛下恩宠,宫内宫外几乎说一不二,地位丝毫不亚于当朝宰职。如果投靠了太子殿下,他还能给老奴更大的好处么?”这句话,倒是说在了点子,李隆基无从反驳。黯淡的眼神忽然又亮了亮,迅速问道:“那你今天出去都找了哪些人,跟他们说了些什么?都给朕如实道来?别说假话,也别绕圈子,否则,咱们君臣将死无葬身之地!”“老奴,老奴受陛下,老奴担心陛下去了蜀中之后,朝政被杨氏一党所把持。便自己起了心思,想逼杨国忠主动请辞。所以,所以老奴今天就先去找了御史大夫魏方进等人,暗示陛下对杨国忠最近一段时间在叛匪问题进退失踞的表现很是不满。然后,然后又去知会了陈玄礼,告诉他见机行事。必要时刻,可以克扣龙武军的伙食,挑动,挑动.......”到了此刻,高力士还没忘记替天子分忧,主动把对付杨国忠的主意,全都揽到了自家头。李隆基只听了一半儿,就听出了问题所在,直气得两眼冒火。前一把揪住高力士的衣领,咬牙切齿:“你,你这老匹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高力士的身材远比李隆基魁伟,却没勇气挣扎,耷拉着脑袋,低声请罪:“老奴,老奴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老奴,老奴罪该万死!”“早知如此,朕真该杀你一万次!!”李隆基重重地丢下他,低声咆哮。把高力士的话和眼前情况相对照,真相已经昭然若揭。是太子李亨利用了高力士对付杨国忠时机,突然发难。而太子李亨之所以能将时机把握得如此准的原因只可能有两个,要么是高力士做事不密,被李亨提前得到了消息。要么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已经跟太子勾结在了一起。后一种的可能性远小于前一种。陈玄礼也是自己当太子时,便生死与共的心腹,应该没那么容易被儿子李亨拉走。凭借着直觉,李隆基迅速作出推断。“左右龙武军如今还剩下多少人?东宫六率的具体实力如何?杨国忠呢,他的节度使牙兵对东宫六率,能坚持多久?”帝位之下,自古没有亲情。当年太宗皇帝能杀兄逼父,则天大圣皇后能连诛两子,就连李隆基自己,也是杀了伯母韦后和嫡亲姑姑太平公主,才牢牢将帝位抓在了手中。所以此刻他也不敢奢求儿子李亨的矛头只针对杨国忠一个,立刻开始着手做最坏打算。注1涉及到具体数据,高力士倒是如数家珍。想了想,迅速回应:“左右龙武军还有一万人下,东宫六率在离开长安时,只带了五千人下。但后来陆续又有不少将领接了家眷赶来,目前应该也在一万左右。杨国忠的节度使牙兵曾经试图自成一军,结果被哥舒翰借机吞并,现在只剩下了五百人马。不对,老奴知道了。今天陈仓县令薛景仙,曾经带着一大票民壮前来送粮食,总人数至少在三千以....”一万三千对一万,又是攻其不备。怪不得太子敢于动手。比较出了各方实力,李隆基迅速作出决断:“你立刻想办法去给陈玄礼传旨,命令他不必与东宫兵马纠缠,立刻带领龙武军向朕这里靠拢!同时宣召宗室子弟,命他们各自带领家丁入寺院护驾!”“诺!”高力士答应一声,转身便走。还没等走到院子门口,外边突然又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声。紧跟着,两顶盔贯甲的太监,带领百余名飞龙禁卫,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陛下勿慌,老奴程元振前来护驾!”带头的太监中气十足,一嗓子吼出来,将院子中所有人震得面如土色。“老奴李静忠,奉太子之命,前来护驾!”另外一名太监也快步前,冲着李隆基肃立拱手。“你,你们干什么,还不快快退下。退下!”高力士一个箭步将大唐天子李隆基挡在了身后,厉声呵斥。没有人理睬他。无论是平素对他俯首帖耳的监门将军程元振,还是自认晚辈的李静忠,都将他当做空气一般完全忽略。“你们,你们......”高力士张开双臂,像护巢的母鸡一般,挡住所以试图向李隆基靠近的人。“陛下平素待尔等不薄,尔等居然敢勾结太子谋反,就不怕遗臭万年么?”“谋反?”程元振笑了笑,满脸鄙夷,“高大将军老糊涂了?太子乃陛下亲自立的储君,又怎会谋自己的反?至于陛下平素的相待之恩,我等岂敢轻易忘记。这不,剩余的飞龙禁卫,都赶过来护驾了么?陛下请放宽心,此刻莫说是叛贼,就是连个鸟雀,也无法飞近这个院子十步之内!”果然,他的话音刚落,院子外又是一阵整齐脚步声响。数百名身穿飞龙禁卫服色的军士鱼贯而入,贴着墙根儿,将整个院落挡了个严严实实。“你们,你们......”高力士又气又怕,浑身下直打哆嗦。飞龙禁卫是他亲手整训出来的,里边的大部分低级将佐都能叫出名姓。但今天这批穿着飞龙禁卫服色的人,却个个都是陌生面孔,显然早已被偷梁换柱。“元一,你退下!”李隆基毕竟是一手缔造了开元盛世的人,即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没有惊慌到六神无主的地步。轻轻叹了口气,推开高力士,笑着对程元振、李静忠二人说道:“二位将军免礼。朕正为外边的喧哗声而心焦呢,没想到你们两个能这么快就赶了过来!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中间谁能向朕分说一番?”程元振与李静忠互相看了看,脸露出了几分吃惊,更多的是惭愧。但很快,便把心一横,齐声回应道:“启禀陛下,奸相杨国忠与魏方进、宋昱等贼,勾结吐蕃人,试图谋反。已经被太子殿下带兵诛杀。如今东宫六率正在四下里搜索乱贼余党,怕其狗急跳墙惊扰了圣驾,所以太子特地吩咐我等过来护卫。”“哦?!”李隆基恍如大悟般点头,脸堆满了欣慰的笑容,“太子处事果断,甚阖朕意。来人啊,取朕的佩剑来,给太子殿下送去。命令他持此剑斩杀任何敢于替杨贼张目者,不必问朕的意思!”“诺!”高力士答应一声,抬脚便准备进屋去取天子佩剑。身子刚一移动,立刻被四名冲过来飞龙禁卫,紧紧围在了正中央。注1:则天大圣皇后,武则天的封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