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6

第二章 初雪 ( 四 下)第二章 初雪 ( 四 下)“雕虫小技,当不起白行如此盛赞!”高适笑了笑,轻轻摇头。“某闲暇之时常以此为乐,此刻所凭的不过是个手熟。倘若把剑换成了琴,反而奏不出里面的韵味了!”说罢,举起酒盏,把头转向众人,“这杯酒,高某可能喝得?!”“喝得,喝得!”大伙一起抚掌,为高适的“琴艺”轰然喝彩。场中的气氛愈浓烈,饶是张巡这种四平八稳的性格,也被撩拨得热血沸腾。四下看了看,见在座之中没人准备起身接过高适的酒令,便放下酒盏,笑着问道:“明允,可否借一套笔墨来!”“如果探花郎能在壁上提几个字,临风楼上下肯定感激不尽!”王洵点点头,笑着吩咐伙计去拿笔墨。须臾,笔墨送到。张巡从中选了只大狼毫,在砚台里沾饱了墨,大步走到墙壁前,悬腕,屏吸,挥毫写下了“风起云动”四个字。字字都有两尺见方,皆为一丝不苟的汉隶。此时文人墨客之间最流行的是草书,取的是其自由奔放,无拘无束之境。但民间亦不乏擅长隶书的名家。张巡这几个字,若论潇洒磊落,变幻莫测,恐怕与草圣张旭差了不止一筹半筹。但其贵在端庄厚重,远远望去,一股凛然正气奔涌而出。“好!”在座都是识货之人,见了张巡写的字,立刻以掌击案。张巡笑着冲大伙拱了拱手,然后低声说道:“能喝上这盏酒,还多亏了高夫子刚才的剑曲。张某闻之,心中忽有所感。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了!”“探花郎莫要归功于我。”高适笑着摇头,“那股凛然之气就在你心中,高某的曲子,不过是恰巧与之感应到了而已。吾养吾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古人诚不欺我!”话音落下,四座又是一片喝彩之声。半是为了张巡的字,半时为了高适的点评。雷万春连续两轮没捞到喝酒,嗓子眼里早就馋得冒了烟。向墙壁上的题字看了几眼,心中忽然有灵光一闪。哈哈大笑了几声,长身而起。快步走到高适身侧,从他手里借过宝剑。然后提着宝剑来到张巡刚才题过字的墙壁前,身子猛然在半空中打了个滚,居然一边翻滚着,一边在墙上高于张巡所提四字数尺的偏左位置,用宝剑刻下了“虎啸龙吟”四个大字。最后一撇刻罢,身体已经接近地面。却是用另外一只手臂奋力一撑,九尺多高的身躯竟然如落叶般又轻飘飘立了起来,缓缓直立着落地站稳。这下,大伙连喝彩都忘记了。或端着酒盏,或抓着筷子,嘴巴微张,双目一眨不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奋力鼓起掌来。这四个字,却是狂草。书法上所表现出来的造诣与张巡刚才所写那四个字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但谁也不敢将雷万春的这一手小瞧了。要知道,一起一落不过是三两息之间,即便用狂草的笔法,四个字加在一起也有二十余笔。写下这四个字,就等于在三两息之间刺出了二十余剑,此等武艺,此等急智,恐怕放眼整个大唐,也找不出第二人选。“可以喝酒了吧?”雷万春忐忑不安,在掌声之中四下拱手。“可以,可以。雷兄当换大盏!”秦国模笑着回应。转头命令伙计,给雷万春换了最大的酒盏来,慢慢斟了一盏,双手奉于雷万春面前。“总算喝到了!”雷万春毫不客气,端起酒盏,一口灌了下去。灌完了,用手抹了抹嘴巴,回头再看自己的字,忍不住轻轻摇头,笑着说道:“跟探花郎的字比起来,我的字简直是蜘蛛在爬。不过,这意境么,倒也相符!”“岂止是相符,简直是珠联璧合!”岑参轻轻抚掌,起身说道,“看了二位的字,岑某这里也有了!”,说罢,从雷万春手里接过宝剑,边弹边吟,“汉将承恩西破戎,捷书先奏未央宫。天子预开麟阁待,只今谁数2师功。官军西出过楼兰,营幕傍临月窟寒。蒲海晓霜凝马尾,葱山夜扑旌竿。鸣笳叠鼓拥回军,破国平蕃昔未闻。丈夫鹊印摇边月,大将龙旗掣海云。日落辕门鼓角鸣,千群面缚出蕃城。洗兵鱼海云迎阵,秣马龙堆月照营。蕃军遥见汉家营,满谷连山遍哭声。万箭千刀一夜杀,平明流血浸空城。暮雨旌旗湿未干,胡烟白草日光寒。昨夜将军连晓战,蕃军只见马空鞍。”没有高适刚才所弹前半段曲子的半点轻柔绮丽,却把后半段曲子中的慷慨激昂滋味挥了个淋漓尽致。众人大声赞叹,纷纷向岑参敬酒。岑参举起酒盏,笑着喝干。接下来又是秦国模、秦国桢两兄弟,他二人家教甚好,文武双全。所以应景做了两小令,也能入得了大伙的眼。只是文采和意境,都照着岑诗略逊了几分。轮到王荃,自知没法在李白、高适、崔颢、岑参面前表现文采。便趋长避短,命伙计重新找了几个酒盏来,分别倒入不同高度的酒水。拿起象牙筷子,在酒盏上轻轻奏了一曲《升平乐》。叮叮当当,宫商角徵羽,诸多乐符,一个不落。也堪称神乎其技也!一曲终了,喝彩之声满座。白荇芷知道王洵并不擅长弄这些文雅的东西,趁大伙还沉浸在王荃所奏的乐曲声中的时候,悄悄向王洵提议道:“妾身想向大伙献上一支歌,二郎可否为我抚琴?”“求之不得!”见白荇芷如此体贴自己,王洵心里很是满意,点点头,低声答应。瑶琴是白荇芷自己带来的,刚才就摆在身边。待大伙的喧闹声又小了下去,便笑着交给了王洵。见两个少年男女含情脉脉,你我情浓,众人明知王洵涉嫌作弊,也笑着默许了。须臾,琴曲声起,王洵顺着刚刚宴会上的慷慨基调,弹了一破阵乐。这支歌,白荇芷平日几乎每天都唱得,所有曲调早已烂熟于心,当下站起身,柔声伴唱:“秋来四面足风沙,塞外征人暂别家,千里不辞性路远,时光早晚到天涯.........”,随即,曲调转急,歌声也渐渐由柔婉转向激越,“汉兵出顿金微,照日明光铁衣........”破阵乐乃大唐数一数二的宏大之曲,原本不适合一个人单独吟唱。但白荇芷唱起来,却能举重就轻,把每个细节都照顾到,并于音色中演绎出自己的感悟。一曲唱罢,余音绕梁。在金戈铁马之外,凭空又生出几许儿女温柔。让人仿佛看到一对少年男女持剑相伴,并肩行走天涯。在座当中年长者回忆起年少时光,纷纷微笑着品味,如秦氏兄弟和王荃这三个年青才俊,目光则渐渐变得有些痴迷了。众人喝彩已毕,场中没献艺佐酒者只剩下了崔颢和公孙大娘两个。不敢让女子顶在自己前面,崔颢笑了笑,随口吟了一古意。借了是乐府的调子,填的却是少年男女两情相悦的新词。把方才情景刻画得精细入微,让王洵和白荇芷二人幸福之余,不觉又羞了个大脸红。轮到公孙大娘,她笑着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冲着白荇芷说道:“我还是来弄老本行吧。不知妹妹能否替我抚琴?”“姐姐的剑舞惊神泣鬼,恐怕妹妹的琴音过于阴柔,难与姐姐舞姿相合。不若找高夫子?”白荇芷想了想,低声荐贤。“拿琴来!”高适当仁不让,命伙计从白荇芷处借来瑶琴。轻轻试了几个音,然后笑着说道:“奏哪支曲子,公孙大家请选!”“无妨,夫子信手而弹就是!”公孙大娘持剑为礼,言语中透着难以掩饰的自信。“那就水调歌吧!”高适笑着拨动琴弦,“倒也符合公孙大家的气度!”“高夫子可真会选!”公孙大娘笑了笑,顺着琴音起了个势子。水调歌也是一曲非常非常宏大的杂曲,从开始的战场景色奏起,一直到百战过后,凯旋归来,将士们与家中的妻儿重逢,共同举盏相庆。前后共有十一叠,每一叠的风格都各相迥异。或者慷慨激昂,或者恢宏大气,或者温柔婉转,或者缠绵低沉。把出征男子和闺中佳人两方的诸多情绪都写尽了,最是难以演绎。但上述这些复杂情况都难不住高适。更难不住已经享誉京师近二十载的公孙大娘。只见她轻移莲步,婉转身姿,借着曲调的节奏徐徐而舞。把前方征人的寂寞和后方佳人的相思表现了一个淋漓尽致。若论年龄,公孙大娘比白荇芷大了足足一倍有余。但其身姿之轻灵,却仍然宛若刚刚及笄。娉娉袅袅,柔弱无骨,把手中一双利刃衬托得愈冰冷如霜。随着曲调的转换,这个原本温柔孱弱的身姿,一点点刚强起来。就好像一个女子成年之后后,从父母的掌上明珠突然变成了别人家的长房媳妇。从无忧无虑的生活忽然转到必须使尽全身解数支撑一个家。以弱草之躯担负起丈夫出征后的千斤重担,令观者无不叹惋。随后,两军相争。女子的一缕芳魂借着月色飞往前线,化作一团剑光,与夫君并肩而战。敌军四面杀来,其势如潮。剑光与征夫在潮水般的敌军中苦苦坚持,却始终不离不弃。苦战之后,征夫受伤。剑光飞回中原的家中,虽然心中装满了对丈夫的担忧,却在婆婆、小姑面前装出一幅笑脸。转过头,两行清泪映着月色而落。征夫带伤出战,剑光再度相伴身旁。如闪电当空,如蛟龙翱翔,将胡人杀得纷纷溃退。征夫与剑光奋力向前,劈开潮水般的敌人,直取中军掠阵的单于。无数狼骑惊呼着前来护驾,征夫一声长啸,宝剑化作白虹,寒气凛然,令所有人不敢凝视。“呛喨”一声,曲调又转。征人建功立业,跨马归国,册勋十二转,到京师向朝廷报捷。剑光缓缓飞回,重新与佳人合二为一。对镜梳妆,拔去早生的白,默默等候.......十一叠曲子,每一叠所表现的都是一个不同的场景,每一叠中所包含的意境,都被公孙大娘丝毫不差地给表现了出来。忧伤处令人肠断,慷慨激扬时又令人热血沸腾。十一叠奏罢,杯中酒和矮几上的菜都已经冷了。站在两旁伺候客人的酒楼伙计们却忘记了自身职责,一个个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魂魄早已随着公孙大娘的舞姿飞走,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了!第二章 初雪 (五 上)第二章 初雪 (五 上)酒足饭饱,宾主尽欢而散。雷万春依旧记得自己上午时的承诺,赶在大伙互相道别的功夫,将李白与高适两个悄悄拉到一旁,低声把自己替两人答应各送给公孙大娘一诗的事情说了。李白与雷万春这个直爽的汉子甚为投缘,见对方脸上带着几分惭愧之色,故意皱了皱眉头,低声打趣道:“我还以为今天这顿酒水是白喝呢,原来最后还是要收钱。都醉成这个样子了,你让我如何写得了诗?”“本来想在席间提起的,但是在座诸位都是诗人,怕,怕是.......”雷万春脸色微红,挠着脑袋解释。“太白你就别难为人了!”高适看得好笑,忍不住上前推了李白一把,“青莲居士如果喝了酒就不会写诗,这“谪仙”之名早就归了旁人。老雷,你别听他的,尽管找笔墨来便是!”“我今天真是不能了!”李白收起促狭的笑容,轻轻摇头。“我现在,眼前一直晃的公孙大家的舞姿,纵使勉强凑出几句来,才不堪用以赠人。我觉得公孙大娘也不是个小气的人,所谓缠头之说,只是句玩笑话而已。你不如去跟她说,让她稍微宽限几天时间。待我心中有了诗兴时,再送她一更好的也不迟!”“应该如此。仓促拼凑之作,也的确对不起今天公孙大家这场剑舞!”高适点点头,笑着表示同意,“高某今天也偷个懒。不妨也等上数日,到时候跟太白一道交账!”雷万春无奈,只好讪讪地去找公孙大娘赔罪。却看到公孙大娘正站在墙壁前,对着自己和张巡的那几个字呆。“大家喜欢探花郎的墨宝么?不妨我去帮你要一份?”欠债心虚,雷万春主动示好。“探花郎的墨宝,自然是一等一的!”公孙大娘笑着点头,然后又轻轻摇头,“但我更奇怪的是,你怎么能在半空中用剑写出这么多字来。不过是三两息的功夫......”“这个说出来,其实不值行家一笑!”提起剑术,雷万春立刻又来了精神。从公孙大娘手里借了把剑,现场演示给对方看,“写字之前,先在心里把所有笔画过一遍,尽量连在一起。腾空之后,则把着力点尽量压在剑上,剑尖微微向下倾斜。如此,留在空中的时间一定会比无所凭依之时长,再加上点轻身之技,就可以成了!”公孙大娘闭上眼睛,把雷万春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嫣然而笑,“的确如此,多谢雷大侠指点。如果把这个方法溶入舞姿当中,凌波微步之态,就很容易模仿出来了!”“不用谢,举手之劳而!”雷万春连连摆手,紧接着把李白和高适二人的话复述了一遍。公孙大娘笑了笑,低声道:“我刚才还想着如何谢你呢。既然如此,这番指点之德,就算你本人的缠头吧!至于李太白和高达夫,改日我再登门找他们要!”说罢,便拉了白荇芷准备离去。白荇芷心中一百二十个不愿意,眼巴巴地望着王洵,希望淘宝网女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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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ww.taobar8.com他能出言留下自己,待会儿一道同行。谁料王洵正急着跟秦家哥俩商量事情,看到公孙大娘和白荇芷向自己这边走来,立刻迎了几步,笑着叮嘱:“既然你跟公孙大家一起走,我就放心了。我今天还有点杂事需要安排,待一切都处理妥当了,改日再去寻你!”“二郎的事情很麻烦么?”白荇芷滚烫的心被泼了一瓢冷水,脸色立刻显得有些黯然。“子达遇到了点麻烦。几位兄长和我正一道想办法。”王洵也不多瞒她,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回应,“你先走吧。估计这两天,我都要扑在这事儿上面。具体情况如何,过后再跟你说!”“嗯!”白荇芷低下头,委委屈屈地跟着公孙大娘上了马车。马车都驶离了老远,还隔着薄纱窗子,不断地向临风楼那边张望。公孙大娘见此,忍不住笑了笑,低声劝道:“妹子,还是把眼睛收回来吧,他不会追来的。男人么,在他这个年龄的时候,朋友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真烦人,那姓宇文的一天到晚都惹麻烦!”白荇芷放下车帘,幽幽地抱怨。“没了姓宇文的,也有姓尉迟的!”作为过来人,公孙大娘看得非常透彻。“妹子你必须习惯这些,否则,恐怕有的眼泪掉呢!”“嗯!”白荇芷低低的回应,心里觉得很是失落。耷拉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扯了扯公孙大娘衣袖,低声询问,“姐姐,你说我,我在他心里能占多少分量?”“谁?”公孙大娘正在闭着眼睛假寐,听白荇芷问得幼稚,猛然把眼睛张开来,笑着打趣。“姐姐!”白荇芷羞的满脸通红,拉着公孙大娘的胳膊来回摇晃。“行了,行了,老胳膊老腿儿,快被你摇晃散了!”公孙大娘被逼不过,只好讨饶,“从他今天的表现上看呢,他心里肯定有你的。否则,也不会急匆匆地拉着你在朋友面前炫耀。男人呢,莽撞一点儿不可怕。怕的是那些心机深的,一边跟你海誓山盟,一边却不肯让你跟他的朋友见面。巴不得谁也不知道你的存在!”闻听此言,白荇芷心里多少舒服了一点儿,撇撇嘴,故作矜持地说道:“谁稀罕在他的朋友面前露脸了?我又不是一个物件,有什么好炫耀的!”“妮子,你就是个嘴硬!”公孙大娘捏了她的粉脸一下,笑着数落。“刚才是谁,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当我没看见是吧!”白荇芷羞得无地自容,把脑袋扎进公孙大娘怀里不肯探出来。公孙大娘爱怜地在她背上拍了拍,继续说道:“但是呢,有一点妮子你也得明白。他最近可能遇到了一件很棘手的事情。所以总是神不守舍的。在吃酒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但你这妮子有点粗心,居然丝毫没注意到!”“啊!”白荇芷把头抬起来,嘴巴张成了半圆。仔细回忆了一遍今天王洵的所有举动,才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懊恼地道,“看我这双眼睛,炼了多少年的,却......”“在你心里,他与别人不同。所以你才不会时时像观察客人那样对他察言观色!”公孙大娘摇摇头,继续开导。“这样也好,什么都不要刻意而为。否则,时间久了,终有装不下去的那一天!”白荇芷点头,叹气。楞了半晌,又低声问道:“姐姐知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麻烦?有没有人跟你提起过?”“我们跟他们都是初次碰面,当然不可能什么话都跟我说!”公孙大娘笑着摇头,“但他此时不肯跟你说,也就是说明在他心中,你只是个可以共欢乐,却不是可以一同分担烦恼的。这种感情未免浅了些,如何把握,你自己拿注意?”“啊?”白荇芷又是一愣,眼睛张得大大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了好一阵子呆,才终于缓过神来,有些着急地请教,“姐姐能不能教教我,具体该怎么办?”“你这妮子!这么着急就把自己嫁出去啊!”公孙大娘伸出手指,用力戳了她一指头。“我还指望你来传我衣钵呢,怎能着急把你往别人家里送?”“姐姐-----”白荇芷继续娇声撒赖,像个愁嫁的小女儿在依偎着自己老娘。公孙大娘无奈,只好叹了口气,低声道:“以你的天分,过上几年,接替我的位置轻而易举。可一旦你选择嫁入别人家中做妾,恐怕再难于人前展示你的歌喉了。仔细想想,岂不可惜?”见白荇芷神情坚决,笑了笑,继续说道:“既然你自己愿意余生所有歌都只为他一个人而唱,也没人能拦着你。你要向我问计,我只能说,想办法让他知道,你不仅仅是条缠着他的蔓藤,离了他也能自己活,风雨来时,也能跟他一道应对。只有这样,他才会不把你当个小猫小狗那样的宠物,而是从心眼里敬你,爱你。即便你嫁入王家做了小,只要跟他一同经历过风雨,将来在大妇面前,也始终能有一席之地。若是只懂得跟他分享欢乐,却不能跟他患难与共,那,将来年老色衰,恐怕有你哭的时候!”“嗯!”白荇芷慢慢点头,眼睛亮晶晶的,也不知道把公孙大娘的话听懂了多少。“你这孩子!”公孙大娘捋了捋她的头,爱怜地叹气。“你们都还是孩子!今后的路,恐怕还长着呢!”今后的路,还长着呢。每个男人心中会有一个女人,但越是有本事的男人,身外就越有一个广阔的世界。这辈子能陪着他走多远,在相拥的那一刻,永远都是未知。第二章 初雪 (五 下)第二章 初雪 (五 下)送走了一众宾客,王洵和秦氏兄弟等人再度转回刚才吃酒的二楼雅间。屋子里的残羹冷炙早已被酒楼伙计们撤走,整个房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南北两侧的窗子都被推开通风,靠近角落的香笼中则重新燃起了龙涎香,盈盈绕绕,飘飘荡荡。突如其来的静谧与刚才的热闹之间的对比是如此的鲜明,让人忍不住要揉几下眼睛,怀疑刚才的聚会是不是真的存在过。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墙壁上的墨迹尚未干透,一列端庄大气,另外一列龙飞凤舞。就连王洵这种平素对书法极不感兴趣的人,目光掠过的瞬间,心中都会涌起一股澎湃之意。“探花郎好笔力!老雷好身手!”“有了这两行字,日后恐怕临风楼二楼每天都会被排队预订,再也甭想闲下来!”伙计们还在6续向屋子里边送茶点水果,眼下肯定不是说正事的时候,所以秦国模和秦国用两个一人捧了一盏清茶,站在墙壁前慢慢品评。“两位兄弟就别拿我那两下子开涮了!”“是听了高达夫的剑琴,心中忽有所悟。若是放在平时,我也写不出这笔字来!”雷万春和张巡一前一后走回,笑呵呵地表示谦虚。张巡当年之所以能外放补了清河县令的缺,胡国公府在背后出力甚多。所以秦氏兄弟与张巡、雷万春两人也算交情颇深。此番重逢,话头非常能谈得拢。倒是王洵,突然就有点了傻,端着茶水站在一旁,眼皮半晌都不曾眨上一下。凭心而论,他以往并不喜欢跟文人聚会。在他心目中,这世上的文人墨客,十个里边有九个是眼高手低。仗着死记硬背过几本书,就自觉学富五车。看什么都不顺眼,什么事情都能挑出毛病来。而倘若真的让他们帮忙做点儿实事儿,则东一耙子,西一棒槌,帮了比不帮还乱。然而今天,席中诸人彻底推翻了他先前的成见。高适的豁达,岑参的才气,张巡的持重,还有王荃的灵活机变,都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其中最为心折的当属李白,虽然整个席间,这位被称为“谪仙”的诗人基本没说几句话,所写出的诗与后面岑参、崔颢的作品比起来,差别也不明显。但此人的一言一行,举手投足之间都给人一股出尘之意,仿佛本不该行走在这个俗世上的星宿,不小心喝醉了酒落入凡间,纵然身形被周围滚滚人流所吞没,从梢到脚尖却依旧纤尘不染。王洵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李白有这种奇怪的印象。却知道自己这辈子永远都不会与李白这种人较真儿。尽管此人特立独行,心高气傲,但自己却欣赏这种独特,喜欢这种骄傲,也许不能与之为友,却依旧能高兴地看着他在自己身边来去飘然。“喂,别想了,再想,口水快淌出来了!”无意间,秦国桢看到了王洵那种痴痴呆呆的模样,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笑着打趣。“啊!”王洵的魂魄猛然飘回躯壳,手一抖,小半碗茶水都泼在了衣服下摆上。“看,口水没淌,茶水先洒了吧!”秦国桢得理不饶人,一边取出手巾递给王洵,一边继续打趣,“你不是已经买好金屋了么?既然这么上心,早一点儿抬过去不就行了?一天到晚相看两不厌,何必像今日这般,她的人才离开,你的魂儿都跟着走了?”“什么啊?”王洵难得脸红了一次,一边自己擦身上的水渍,一边笑着辩解,“我是有点乏了而已。昨天为了子达的事情,一直熬到三更才睡。周围又是丝竹管弦之声不断,吵得人脑仁疼,直到天亮才勉强眯着了一会儿!”“我们哥俩昨天下午被禁足在家。子达的事情,的确多亏了有明允在张罗!”秦国模和弟弟在来临风楼之前,已经到过王家,从小厮王吉嘴里,约略听说了宇文至的麻烦,笑了笑,低声把话头引向正题。“我昨天也被打了个两眼懵,亏得身边有雷大哥和张大哥!”王洵不敢居功,把张巡和雷万春两个也给扯了进来。“王吉那小子估计没来得及向两位哥哥汇报吧,我跟张大哥,雷大哥,还找到了一个子达刻意留下的账本!”都是自家兄弟,他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看看此刻房间中已经没了外人在场,便比比划划将早晨探望宇文至时在衙门里的见闻,以及找到账本后自己和张巡、雷万春两人的初步打算,简略地跟秦氏兄弟两个描述了一遍。“也许你们几个想到的,是目前唯一可以救子达脱身的办法!”听完王洵的描述,秦国模轻皱眉头,低声分析,“我和国桢昨天刚回到家,就被父亲勒令不准再出门。直到今天早晨,家父去上朝,才寻了个机会,偷跑出来找你。先前压根儿不知道宇文小子已经出事儿,听你家的下人说了一嘴后,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四处托人想办法。但这个节骨眼儿上.........”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王洵说下去了。连自己的父亲都决定袖起手来旁观,兄弟俩转弯托的人情,谁还肯真正尽心?不过是碍着胡国公府的颜面,勉强对付两句罢了!真正肯出手相助的,恐怕不会有一个!好在王洵经历了一上午折腾,心里边已经把很多事情看明白了,对秦家不再向先前那般失望,反而笑了笑,低声安慰道:“你别着急,子达暂时不会有性命危险。大不大了是多花几个钱的事情。都到这时候了,你我两家会心疼那点儿钱么?”张巡在旁边听见,也笑了笑,低声说道:“据我了解,世伯那个人,向来是面冷心热。一旦他知道宇文子达的确是被人冤枉了,想必不会真的置之不理。我听人说这件事情背后牵扯甚多,也许世伯他们这些长辈需要一点儿时间弄明白幕后真相,才好出手把问题彻底解决掉。不会像咱们这些人,只管如没头苍蝇般乱撞!”见两位朋友如此体谅自己,秦国模心里更觉得过意不去了,苦笑了一下,叹息着说道,“长辈们不愿意此刻出面。的确是有一些不得己的苦衷。我上午时已经探听过了,李相对杨国忠早有不满,只是这两年看在贵妃的面子上一直隐忍罢了。此番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恐怕就不会再留任何情面!”秦国桢平素虽然表现得大大咧咧,关键时刻,心思之细腻却丝毫不亚于其兄,看出王洵的笑容很勉强,想了想,低声补充道:“咱们这些晚辈身上都没实际官职,平素胡闹惯了,此刻继续胡闹也不会让人往歪里想。可长辈们如果现在出面,就等于亮明了身份站队。要么站在杨家一边,要么站在李相和王大夫的一边。而且队伍一旦选定,日后就再也无法更改!就在今天早上,工部、吏部和刑部,已经有几个郎中一级的人告了病假,出城避祸去了。永穆公主和常山公主的车队今天一早也去了城外的庄子上,说是与家人去打猎,估计没几个月不会再回来!”(注1)不像武后当朝之时,党争一起,动辄人头滚滚。此刻朝廷中的权力倾轧后果已经柔和了许多,但站队失误者,在秋后算账之时,也难免要往岭南走一遭。有着隔壁程家的活生生的例子在,再理解秦国桢的话,对于王洵就不是非常困难了。况且宇文子达跟秦家哥俩的交情是晚辈们的交情,与胡国公府干系不大。出了事儿,秦老爷子肯帮忙属于对晚辈的看顾,袖手旁观也是人之常情。想到这儿,他又笑了笑,低声道:“咱们自己惹下的事情,还是尽量自己解决得好。长辈们已经够辛苦了,没必要给他们再惹麻烦。什么时候咱们自己实在没办法了,再求长辈们帮忙,他们难道还会真的不管么?!两位哥哥这几天尽管呆在家中,少惹老爷子生气。子达这边,我先全力对付着便是!”“你也多小心些!”秦国桢笑了笑,顺手从怀里掏出一页叠得方方正正的纸,,“这是我从一个地方偷偷抄录来的。可能对你会有点儿用场。仔细收好了,除了张大哥和曹大哥之外,轻易别给第四个人看见!”见秦国桢说得郑重,王洵赶紧双手纸片接过来。目光匆匆在上面一扫,心中立刻感觉舒服了许多。秦家哥俩还是很仗义的,这张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纸,可以说是雪中送炭。纸片上面,细细密密写了很多人名。每个人名之间都用墨线连了。正是一张京师官场上各路神仙小鬼之间的关系图。如果一个新入京的官员得了这张图,就可以明白自己哪些人可以惹,哪些人必须跟紧,无形中相当于求到了一张“护官符”。而对于此刻的王洵等人来说,一直没弄明白的万年县衙门跟上层人物的关联,同样在纸上写了个清清楚楚!小心翼翼地收起纸片,王洵向秦家哥俩郑重施礼,“多谢两位哥哥。有了他,子达就更安全了几分!”“子达还不是我们的朋友么?”秦国模笑着反问。然后又想了想,低声叮嘱道:“杨国忠那个人,根本不能以常理推测。身为当朝重臣,却总是喜欢玩上不了台面的勾当。此番你替子达逼他,即便他不得已出手相救,恐怕日后子达也会成为杨家的眼中钉。所以,你千万别泄露了自己的行迹。另外,一旦子达出狱,立刻安排他离开京城!”“这一点,我已经想过了。其实若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我们也不敢招惹杨国忠!”王洵笑了笑,点头致谢。“还有,我跟国桢最近可能不方便外出。但咱们之间的联系千万不能断。有些消息,我会找机会不断送到你府上。你若是有急事,便去我家,只要跟门口的仆人说前来讨要忘在我家中的貂皮大氅,他们自然会明白你是什么意思!”“知道了。非常时期,两位哥哥也尽量小心。”王洵想了想,点头答应。“救出子达之后,如果有可能,我建议你也去渭河边的庄子躲上一阵儿。按照家父的分析,眼下李相的实力已经远远不比当年。纵使这回拉上了王大夫一道出手,此番斗法,恐怕没有三、五个月时间也分不出个胜负来!”秦国模年龄比他大很多,所以少不得要叮嘱得仔细了些。知道对方处于一片好心,王洵都笑着答应了下来。又仔细想了想,秦国模现基本上需要告诉王洵知道的话,自己已经都叮嘱完了。便笑了笑,建议大伙赶紧回家向长辈报平安。“那我们也回驿站了。回头,再登门向令尊问好!”看看天色又已经擦黑,张巡向雷万春使了个眼神儿,笑着拱手。“嗯,晚上还有几个朋友要见,我等就先告辞一步了!”雷万春心领神会,一道上前冲大伙拱手。五个人互相道了别,分头各自回家。走到半路上,秦国桢忽然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对着哥哥低声说道:“咱们这回,恐怕是让明允失望了!”“是啊。经历了这么一遭,恐怕明允再不是先前那个小孩子了!”秦国模也觉得非常无奈,叹了口气,闷闷地回应。“唉!”秦国桢又报以一声长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渐渐长大的王洵王明允,还会向先前那般,毫无心机地跟人交往么?过去的日子虽然任性胡闹了些,彼此之间,却是没掺杂一点市侩成分。当时不觉得如何,现在即将失去时,却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珍贵。可男人终归是要长大。抬起头来,他冲着天空轻轻吐气。忽然现今晚的月色很亮,半块白玉般的明月周围,大大的围着一个同样洁白的圆圈。那是即将变天的征兆,已是深秋,风会越来越冷。注1:王大夫,即京兆尹王鉷,因为他还身兼户部侍郎、御史大夫等多个要职。郎中:唐代六部各设尚书一人,直接对皇帝负责,尚书之下有左右侍郎(相当于副部长),郎中(相当于司长)。第二章 初雪 (六 上)第二章 初雪 (六 上)“要变天喽!”陈记珠宝行的供奉余老四捶了捶自己的腰,打着哈欠咏叹。外边的天空依旧是瓦蓝瓦蓝的,秋风约略有一点儿凉,但是远没到透骨的地步。可整个店铺里的伙计们却都对外边的万里晴空视而不见,纷纷点着头,附和余老四的说法,“是啊,是啊,最近货走得很慢呢!”“是啊,是啊,很多人家都去渭河边上忙秋收去了,货走得可不就慢了么?”“瞎折腾!”“没辙,谁让咱们住在天子脚下了呢!”京师里的百姓,自打会说话时起,受到的就是同样的熏陶。因此对头顶上的风吹草动素来敏感的得多。此刻他们嘴里的变天,指的可不仅仅是真实的天气,而是朱雀大街正北,昭阳门里边的一举一动。(注1)也不能怪天子脚下的百姓们嘴贫。有道是龙王打架,鱼虾遭殃。每当朝廷里生一些重大的变化,最先受到冲击的,肯定是京城里的这些草民。且不提天后在位时,每隔三年五载就要杀得人头滚滚。就拿最近几年的时局变换来说吧,随便一次权力的重新划分,市井中都要萧条上好一阵子。往往神仙们还没分出胜负,底下的草民们家里却已经没米下锅了。最近的兆头又不是很好。那些公主、郡主、公爷,侯爷们成群结队地往渭河边上跑,说是去庄子里边查验秋收,可是把家里的箱笼都装在马车上了,看样子没个一年半载根本就不打算回来。紧跟着,那些平素招摇过市的勋贵子弟们也都销声匿迹,据说是被老一辈关在家中闭门思过,什么时候能再出来不得而知。这两类人,平素都是珠宝行的重要主顾。没了他们,整个铺子立刻变得门可罗雀。也难怪余大供奉又想起了他的老腰,整天捶捶打打,抱怨个不停。若是整条街面上的所有店铺都一样萧条,大伙心里边也许还会好受些。人不患贫,唯患不均。看到别人跟自己一样倒霉,自然就不会觉得老天爷处事不公。偏偏就在陈记珠宝行的斜对面,那家朱记南货铺门前始终停满了各式马车,就好像京师里边的风云变换与他家无关一般,每个从朱记出来的贵客,身后的家仆手里都拎着大包小裹。“人比人得气死,没办法!”余老四眯缝起眼睛,盯着斜对方的朱记,目光中充满了嫉妒,“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早晚有那么一天……”忽然,他停止了诅咒,眼睛瞬间张大。正在忍受余老四喋喋不休的伙计们耳边猛然失去了噪音,都是微微一愣,旋即,纷纷把脑袋扎到窗口,眼睛盯向了余老四所盯的同一个位置。那个人绝对不是去朱记南货行买东西的,光看他那身朴素得已经到了寒酸地步打扮,余老四就相信,对面朱记南货铺里边随便摆出一样东西来,此人都不可能买得起。可那个人身上,又带着股子说不出的骄傲与自信,仿佛朱记门口往来客人眼里那鄙夷的目光都不存在般,信步向里边走去。“有热闹看了!”凭借直觉,余老四幸灾乐祸地想到。京城里有一种混混,专门以敲诈商家为谋生手段。只要看中了谁,要么在商铺内叫嚷丢了装钱的荷包,要么说被地砖崴坏了脚脖子,总之,商家到最后不拿出点儿钱来免灾,此事儿永远不会完结。但是,近十年来,敢到朱记南货铺敲竹杠的,余老四今天还是第一次看见。京师里边,有谁不知道朱记南货铺的掌柜朱七爷,当年是跟着贵妃哥哥杨节度从小玩到老的好兄弟?所谓朱记,其实就是杨记。只不过顾忌着高祖当年达官显贵不准经商的遗训,门口挂了只“猪头”罢了。十多年前,杨国忠还没有凭着妹妹的关系当上节度使,就敢将几个不长眼睛到朱记讹诈的地痞打断了腿丢进曲江池去喂王八。如今杨家的地位在京师如日中天,居然还有人敢打朱记的主意,要么此人活腻歪了,要么此人是个外地来的乡巴佬,根本不懂得京师里边的水深水浅。朱记门口迎客的伙计估计也是这么想,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伸出胳膊,赶在不之客进门之前拦住了他,“干什么的?看看门口的招牌再进来!”“哦!”衣着朴素但非常整洁的客人后退几步,抬头看了看朱记的金字匾额,又以同样度走了回来,“这里不是朱记么?难道我走错地方了?”“没错,这里的确是朱记,京城里边独一号!”看门的伙计伸出脚尖,挡住客人的去路。手指按在自己的下颏和嘴角上,一边用食指于嘴角边来回轻挠,一边冷笑着说道:“听口音,兄弟是外地来的吧?咱们朱记专门卖广州港泊来的海上诸国物件,可是金贵得紧呢!”“哦!这个,我知道。来之前,我已经打听过了!“衣着朴素的客人点点头,丝毫不以伙计们的轻蔑眼神为意。“我也不是来买东西的,请把脚拿开。小心,别绊倒了自己!”说罢,继续慢慢向里走。两个守门的伙计气得鼻子都歪了,伸手便去推客人的肩膀,“不买东西,你干…….哎呀,啊……”也不知道客人使了个什么手段,两个伙计的手连对方的衣角都没碰到,人就滚地葫芦般摔了出去。偏偏摔得方向还很奇特,一个人向屋子内,一个人向屋子外,“扑通”“扑通”,像事先排演好了一般整齐。“什么人在此撒野!”刹那间,四名彪形大汉一道从柜台后冲了出来,伸出蒲扇般的大巴掌,同时去扯客人的手脚。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客人又是轻轻一转身,四名彪形大汉齐刷刷倒在了地上。每个人膝盖弯处都留下了一个带着泥土的脚印,就像事先印上去的一般清晰。“天哪。赶紧关门,下窗户!”余老四大喝一声,以某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敏捷扑向门口。“别看了,别看了,小心遭了池鱼之灾!”“啪啪啪啪!”半条街的店铺都在瞬间都采取了同样的动作。能在这条街上开铺面的,谁都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人绝对不是敲竹杠的地痞那么简单。而光天化日之下敢明目张胆找朱记麻烦的人,整个京师顶多只有两到三家。注1:昭阳门,唐代皇城的内门。第二章 初雪 (六 下)第二章 初雪 (六 下)“啊——”商铺里有很多女眷正在兴致勃勃地挑选货物,见到突然闯进一名男子将四个护院全部打倒,吓得尖叫一声,丢下手里的东西,便往自己的家丁身背后钻。那不之客也没想到商铺里居然会有这么多人,楞了一下,迅将双手往剑柄上一搭,笑着向四方拱手,“诸位不要惊慌,云某是给朱掌柜送信来的。看不不惯这几个护院的嚣张做派,才忍不住出手教训了他们。惊扰之处,还请诸位原谅则个!”说罢,又弯下腰往地上几名壮汉的后颈处拍了拍。伸手一一把对方拉了起来。四名彪形大汉稀里糊涂地倒下去,稀里糊涂地又被扯了起来,心中好不恼怒。可对方的身手实在比自己这些人高出太多了,又像老熟人般开口提到了朱掌柜,登时连骂街的勇气都鼓不起来,一个个捂着脖颈,手足无措。“刚才出手太重,得罪了几位了!”不之客又后退半步,笑着冲他们拱手。说来也怪,身上依旧穿的是那件洗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布袍,脚下依旧登的是那双边缘被磨毛了的快靴,不之客的脸上一绽放出笑容,整个人看着立刻清秀顺眼起来。再也觉不出半分寒酸,而是质朴中透出几分凡脱俗,令人忍不住就想多看上几眼。躲在家丁身后的女眷们早就忘了害怕,已经嫁为人妇者抿着嘴,微微而笑。还待字闺中者则两眼忽闪忽闪,盯着年青的不之客不舍得离开。大唐国力强大,民风古朴中透着几分豪放,未婚女子若是看中哪家少年郎,央求长辈派遣媒人到男方家中替自己求亲亦不算是惊世骇俗。当下,已经有女孩子悄悄地用手指在贴身婢女腰间掐,暗示对方上前跟不之客套话,问问此人的姓名和具体家庭门第情况。前厅中闹出这么大动静,早就惊动了里边当值的供奉。躲在珠帘后偷眼望了片刻,见衣着简朴的客人除了教训了几名护院打手外,没有再做任何过分动作。心中不觉对此人刚才的话相信了几分,咳嗽了一声,笑着从门帘后闪出身影,“这位云小哥请了!本人是朱记的供奉李戈,敢问云小哥,来找朱供奉何事?”“李供奉请了!”不之客把手搭在剑柄上,又冲着李供奉彬彬有礼的拱手,“在下今天来,是受朋友之托,将一件要紧物事带给朱掌柜。如果朱掌柜在后院的话,烦劳李供奉命人通禀一声!”“这个.......”供奉李戈的目光上下打量来客,有点儿拿不定主意。猛然间,他的目光落在了剑柄的一处花纹上,登时闪了闪,声音也紧跟着颤抖了起来,“敢,敢问小哥。可否将宝剑,借于李某,不,不,您自己拿着,让我凑近了看一眼就成!”“一把佩剑而已,李供奉感兴趣,尽管拿过去看好了!”客人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将手里的宝剑连剑鞘一同递了过去。就像捧着皇家钦赐的八宝琉璃盏一般,李供奉哆哆嗦嗦地把宝剑接了过来。不敢出鞘,手指在剑柄的花纹上来回抚摸,一边摸,一边颤抖着嘴唇出含糊不清的“呃,呃”之声。大唐国尚武成风,很多青年男子都会在腰间佩一把宝剑作为饰物。其中比较豪奢者,将整只剑鞘都用宝石镶嵌满了也不足为奇。而作为朱记南货铺的供奉,李戈这双老眼看尽了世间珍宝,今日却突然为一柄毫不起眼的佩剑失了态,如何不令人感到惊诧?当即,很多惊魂稍定的男性客人都围拢了上来,伸长脖颈想看看宝剑上有什么花样。那李供奉却不肯再给人看,像捧着连城玉璧般将宝剑双手举到眉间,郑重还给了年青的不之客。“您,您请收好。朱掌柜就在后边,小的这就给您去请。你们几个,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打开雅间,请贵客到里边奉茶!”“唉,唉!”突然挨了骂的伙计们晕头转向,赶紧把接待重要人物的雅间推开,恭恭敬敬地将不之客请了进去。也有人不长眼色,见李供奉抬脚就往后院走,悄悄跟过去,扯住对方的衣袖,低声提醒道:“七爷真正里边招待客人,您老看是不是等一会儿再去叫他?那年青人是什么来历,怎么看着就像个登门讹诈的乞丐一般。”“滚,你见过一个乞丐拿着巨阙宝剑上门讹钱的?”李供奉一个脖搂打过去,将提醒自己的小伙计拍了个趔趄。“啊,啊-----”挨了打的小伙计捂着腮帮子,站在原地傻。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巨阙”这两个字。朱记南货铺乃贵妃的哥哥杨国忠幕后出资所开,除了向长安城内的富贵人家供应广州港泊来的南洋诸国稀罕玩意儿之外,也会偷偷地从家道中落的豪门子弟手中压价收购各种珍奇异物。因此小伙计们都长了颗七窍玲珑心。不之客的身上的打扮与他的气质大相迥异,偏偏又拿了一把吴王阖闾当年用过的宝剑,单凭这几点,就可以推断此人肯定出身于富贵之家。只是家门不幸后来遭了横祸,才不得不安贫乐道,低调做人。可越是这种人家,偷偷拿出来卖的东西越是珍惜。你想想啊,经历过抄家之祸都不肯丢弃的,难道价值会低得了么?客人中有几个耳朵尖,依稀也听到了“巨阙”二字。目光登时亮了亮,借着挑选货物的由头,脚步再也不肯离开了。这年头,天下财富都汇集于长安,城里大户人家,珍珠玛瑙差不多要论斤买。公子王孙们配一把镶金嵌玉的宝剑出门都显不出特别。可若是从那个衣着朴素的年青人手里,或者通过朱记南货铺辗转把巨阙宝剑买到手,献给那些急需的人家。下半辈子还愁不飞黄腾达么?抱着各种各样的念头,大多数伙计和客人们都无心再讨价还价。眼巴巴地望着珠帘后,盼望李供奉能跑得快一些,早点儿把朱掌柜给找过来。李供奉的腿脚的确不慢,也就是五、六息时间,身影已经出现在后堂外。将脑袋向里边探了探,扯着嗓子低声喊道,“七爷,七爷,前头有个年青人人找你!”“谁,没看我这有贵客么?什么年青人,让他等着!”朱七爷的声音从后堂中传出,隐隐带着一丝愤怒。正跟他对坐着喝茶的是一个面如涂脂的年青后生,见朱七爷脸色不快,赶紧笑着替李供奉求情,“你今天若是有事儿,就去忙吧。咱家也出来好一会儿了,大将军下午还要伴驾出宫,咱家得早点儿回去伺候他!”“冯公公,您看,下人们不懂事。您老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虽然年龄比对方大了好几轮,朱七掌柜还是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向对方赔礼。“咱家怎会挑你的理呢!”面如涂脂的冯姓小太监笑了笑,轻轻挥动手帕,“咱家真的是出来太久了,急着回去。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咱家从侧门走了。对了,贵妃娘娘需要的东西,您老尽早给准备好。九九重阳,陛下还要看娘娘重新排演的霓裳羽衣舞呢。如是耽误了,咱们可谁都得吃不了兜着走!”闻听此言,朱掌柜不断点头哈腰,“明白,明白。您老尽管放心。也请大将军,贵妃娘娘放心。广州港那边已经送了信去,今年的新货一到,立刻从驿站用千里加急送过来!”“那我就等你消息了!”冯公公笑了笑,起身出门。“向大将军问好。小的准备了一份薄礼,都是些拿不出手的潘州小吃。我家主上知道大将军好这口,特地命人从南方快马加鞭运来的,烦劳冯公公给大将军带进宫里去!”朱掌柜追了几步,上前亲手替冯公公拉开屋门。“那咱家可就代大将军先谢谢你家主上了!”冯公公笑了笑,点点答应。他们口中的大将军,并非替大唐拱卫四方的几位节度使,而是赫赫有名的内廷总管高力士。因为深得皇帝陛下宠信,所以在天宝七年被加封为骠骑大将军。自古以来,以内侍之身 ,充任一国武将最高职位者,高力士堪称第一。此刻贵妃娘娘专宠于后宫,作为皇帝陛下的亲信,高力士与杨国忠两个也顺理成章地攀上了交情。彼此麾下的徒子徒孙们往来不断,都从这层关系中得到了不少好处。虽然被朱掌柜代为上宾,冯姓小公公因为平素受到高力士的言传身教,非常懂得体谅别人的难处。出了门,看到李供奉耷拉着脑袋在门口恭候,笑了笑,低声向朱掌柜说道,“老李刚才想必不知道咱家在,您就不必苛责他了。都是熟人,犯不着太较真儿!”“听到没?还不赶紧向冯公公道谢,没长眼睛的东西!”朱掌柜狠狠地白了李供奉一眼,大声命令。“小的刚才莽撞,不知道公公在里边。该死,该死!”李供奉无可奈何,狠狠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大声说道。“行了,行了。都说别较真儿了呢!”冯公公摇了摇头,慢慢向侧门走去。“等会在跟你算账!”朱掌柜丢下一句狠话,快步跟上。李供奉的身体猛然僵了一下,抬起眼,望着朱掌柜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丝阴冷的笑容。注1:高力士原籍广东潘州,所以杨国忠的人送他潘州美食为礼物。注2:出来一个帅哥,大伙猜猜是谁呢?本书中会有一仙,一儒,一侠,一宦。呵呵,大伙也可以凑猜猜是谁?第二章 初雪 (七 上)第二章 初雪 (七 上)客客气气送走了冯公公,转过头,朱掌柜就换了另外一幅嘴脸。点手叫过来李供奉,拉长了声音数落道:“我说老弟啊,你在咱们这干了有十来年了吧!怎么这蝎蝎螫螫的性子一点儿都没改啊!上个月节度使大人还问起我,说洛阳那边需要安排个大管事的过去,问我谁比较合适。我还郑重向节度使大人推荐了你。你说就你这性子,去了我能放心么?啊!”“谢谢,谢谢掌柜的提携!”李供奉连连点头哈腰,脸上的感激表情一点儿都不像是装出来的,“我今天也不是要故意来打扰掌柜的。的确,的确那人来头太大,所以想早点儿知会您一声。若是您能把此人手里的东西留下,找机会献给节度使大人,说不定他老人家一高兴,下任扬州别驾出了缺,就能内定了您老人家!”“去,去去,我一个当铺伙计出身,连书都没正经读过几本,做什么扬州别驾?”朱掌柜推了李供奉一把,根本不相信他的说法。但内心深处,却又隐隐涌起一股难以压抑的渴望。节度使大人对属下一直非常照顾,扬州是上州,别驾职位估计他不敢私相授予。但像循州,广州这些读书人视作配的地方,替属下谋一两个位置出来,应该难不住他老人家吧?想到这儿,朱掌柜的脸色又渐渐转暖,扫了一眼畏畏缩缩的李供奉,撇着嘴道:“说说,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大失方寸?要是真的是件宝贝,今天的过错就一笔勾销!”“是,是......”李供奉四下看了看,把嘴巴凑向朱掌柜的耳朵,“巨阙剑!当年在随着吴王后人失踪的那把。伙计们不知道此剑的来历,您老人家见多识广,肯定听说过!”“什么?”朱掌柜后退了半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阙剑是春秋时代吴王阖闾重金聘请欧冶子所造,后来吴国被越所灭,此剑也销声匿迹。上一次出现的时间为隋末,被绿林大豪杜伏威在一座为筹集军资而挖开的古墓中获得。武德初年,杜伏威归降,为了表示这辈子永不再言武事,将此剑作为礼物献给了高祖。因而,当年的文武百官才有机会目睹其真容,并由阎立本画了彩图留念。太宗当朝时,因为宠爱吴王恪,在其加冠的时候赐下了此剑,激励他努力习武,日后为大唐镇慑四夷。永徵年间,吴王恪被牵连进房遗爱谋反的案子含冤而死,其子流放岭南。巨阙剑就随着吴王一脉的衰落,再度消失于人们的视线当中。神龙年间,中宗为吴王平反。吴王的后人在岭南遇赦,6续返回长安。但巨阙剑却没随着吴王的子孙的归来而一同出现。倒是民间的珍宝商人嘴中,不时传出关于此剑的消息,忽而岭南,忽而塞北,神龙见不见尾。贵妃的哥哥杨国忠早年不喜读书,终日与地痞流氓们在市井当中厮混。如今做了剑南节度使,身兼太府卿等十七处要职,自然不愿意再让人觉得自己粗鄙,需要很多文雅之物装点门面。因此各种有历史的古物,字画,便成了朱记南货铺的重点关注对象。上次有个在京师流落多年的穷进士,偶然在鬼市里低价买到了一幅王右军的真迹,托人送到了节度使大人府中。没多久,他就被授了颖州刺史的职位。如果这回真的能把巨阙剑替节度使大人弄到手,朱掌柜家中恐怕就要飞出一只金麒麟了!有道是当一个人心里充满了**之时,神智必然不会太清醒。怀着满心的幻想,朱掌柜丢下李供奉,三步两步冲向了前厅。进入了雅间,目光往里面年青人的手臂间粗粗一搭,心脏立刻疯狂地跳动了起来。没错,那是巨阙剑,李供奉看得的确没错。朱掌柜在阎立本的画作摹本中,不止一次看到过此剑,没想到今生真的能这么近地遇到它。“云公子是吧?!”不待伙计帮忙引见,朱掌柜主动搭腔,“鄙人就是这家店铺的掌柜,姓朱,排行第七。云公子叫我一声朱七便可。不知道云公子受何人所托而来,所为又是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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