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的呀。唉呦,对了,我明天搬家,今儿晚上得收拾东西,要不,都来我们家得了。” “也行,那我叫上他们俩,晚上见吧。” 站了两个多小时,下车的时候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腿直打弯儿。我凑合着在楼下的新疆馆子里吃了几个烤串儿和一盘炒片儿,又到旁边的小卖部里要了一箱啤酒,然后龇牙咧嘴地拽着箱子回到家里,一想到连夜就要把家里的东西全都收拾好装箱,以便明天准时搬家,不禁头大如斗,不寒而栗。/* 7 */ 不见不散(6) 当然,再头疼事儿也得办,放下啤酒,我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拾掇,仅仅一个小时,我就让整个房间彻底变了模样,我是说,乱到无以复加。我直了直又酸又麻的双腿,看着满屋乱七八糟的衣服、被褥、书和CD,深感一夜之间把它们全都整理归箱希望渺茫,心灰意冷之下,干脆停止了折腾,踢飞了一堆衣服,从下面找到啤酒箱子,揪出一瓶,咬开瓶盖儿,一口气喝下半瓶,顿觉全身乏力,向后一仰倒在了沙发里,结果被沙发上堆的一摞书硌得后腰生疼。 我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等我的朋友们,四下里一片寂静,只听见石英挂钟“嗒嗒”的走动声。我无聊地环视着这间住了三年多的小屋—窗前飘动的格子窗帘,洗手间门上挂着的毛绒小熊,床上被衣服盖着还顽强地露出了一角的漫画枕头……都是刚住进来的时候樊星拉着我的手在“阳光百货”一样一样置办的。一念至此,忧伤的情绪果然汹涌而至,让我难以自拔。 快10点了,我的哥们们一个还没驾到,叫我心急如焚。我盼着他们快推开我的房门,陪我喝酒,和我说话,带我马上摆脱这致命的忧伤,就像三年前,樊星推开这扇门,一下蹦到我的身前,顶着我的额头,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弄得我脸上那么痒痒,让我觉得这寂寞的小屋立刻变得温暖…… 7 毕业前的两个月里,我就没怎么去上过学,当然,也没闲着,天天泡在经贸学院和樊星起腻,深感大功告成指日可待。用我的哥们儿姚远的话说:“小谢,你丫怎么临了临了倒转学了,贸大该给你发奖状了吧,他们丫就没见过上学这么积极的学生。” 当时我们正聚在石光家里搓麻,我按着一手已经上了听的“素七”得意洋洋地告诉姚远:“你丫知道个屎,哥们儿现在正强烈上着‘听’呢,绝不能撤磅,死也不换张儿,你们丫就瞧好吧。” 姚远、石光和凌晨都是和我从小一块儿混大的铁磁,高中毕业后我们分别上了不同的大学,却一直联系不断,亲密如旧。我得说,哥们儿义气真是坑死人,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由于一礼拜得和朋友们见八回面儿,我别无选择,只能频频旷课赴约,眼见着学业荒废也只好不管不顾、置于脑后。当然,其他三人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大学四年,我们四人折过的考试累积起来数量多得叫人泄气,姚远直到毕业前夕还挂着两门主课,那段儿日子整天如热锅蚂蚁般焦灼不安,打牌一输就叫嚣着让我们拿赢的钱去给他买假毕业证儿。 和樊星熟了以后,我带着她和我的哥们们见了一面儿,酒足饭饱之余,三人纷纷对我的新欢品头论足: “小谢,操过了吗?” “小谢,还有这样的吗?发我一枚吧。” “小谢,让你丫吹得我还以为天仙下了凡呢,也就一般人吧。不过,我代表组织批准你:先收了玩玩儿再说。”姚远把我的大腿拍得“啪啪”作响。 —我没辜负组织对我的信任。 5月底的一天,我正在家昏昏欲睡地看着一盘片名恰好叫做《沉睡者》的VCD,手机响了,是樊星打来的。 “谢天,晚上有事儿吗?” “没事儿,我一向随叫随到,这你还不知道?” “一块儿吃饭吧。” “没问题,你定地儿吧。” “那就七点,‘恒基’门口。” “‘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你是不是化妆了?”我靠在“不见不散”松软的沙发座上一口一口地咂着冰啤。 “化了一点儿,好看吧?” “嗯,好看,嘴红得跟刚吃完人似的。” “就没听你说过好话,真是狗嘴里吐不出来象牙。” “吃人怎么了,吃人了不起呀。哎,你今天怎么主动约我了?我可有点儿受宠若惊。” “当然是有事儿找你。” “说吧。” “你先猜猜。” “这可让我如何猜起呀,完全不着边际。” 我们点的两盘热气腾腾的肉酱意粉儿上了桌,樊星用手中的刀叉轻轻地敲着盘子边,“你瞧,咱们头次见面儿的时候你就请我吃了两蛋挞,今儿我请客,还你一顿大餐,够意思吧?” 我警觉地直起腰,把啤酒杯放到了桌上:“你不是要告诉我今天这顿饭叫‘散伙儿饭’吧?” 樊星抿着嘴笑眯眯地看着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让我心里越发忐忑不安。 “说吧说吧,你瞧给我紧张的,还没吃就觉得有点儿消化不良了。” “我要说‘是’,你是不是觉得特高兴啊?” “恰恰相反,我会悲痛欲绝。” 樊星侧身拿过她的书包,低头翻了翻,找出了一张照片摆到我的面前:“给你看看我男朋友的照片儿,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参观嘛。” 我接过照片儿看了看—她男朋友个头儿不高,一脸的精明能干,倒是显得人模狗样的—然后又满腹狐疑地还到她手里:“干吗这是?有话你直说,我扛得住。”/* 8 */ 不见不散(7) “我们—已经彻底分手了。” 我愣愣地看着对面儿神情自若的樊星,有那么几秒钟的工夫脑袋发晕,心里充满一种奇特的感觉,混杂着兴奋和不安,半天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合适,最后傻得冒泡儿地冲出一句:“你的意思是…可算轮到我了吧?” “那—得看你对我怎么样了。”樊星朝我挤挤眼睛,做了一个鬼脸儿。 那天我们吃了一顿很长的饭,最后,我们都喝晕了,手拉手晃晃荡荡地沿着灯火闪亮的长安街一路走下去,一直走到东单,走上过街天桥,看着密密麻麻的车流从脚下穿过,一时间觉得一切都美好无比。我们不时傻笑着看对方一眼,然后,旁若无人地长时间接吻,亲完了再相互笑着对望,直到脸都笑得硬梆梆的。 “谢天,你得保证—以后要对我好。”我听见樊星这么对我说。 将近半夜,我才晕头转向地回到家里,进屋后一头栽在床上,瞬间就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早上才发现自己带着一脸口红印儿睡了一宿。 8 毕业那天,我一点儿也不兴奋,感觉不过是又履行完了一道程序而已。四年大学时光倏忽飘过,我和大多数同学像刚进校门时一样陌生。除了在学校里练过几枚姑娘,这所大学没给我留下丝毫良好印象,所幸的是,我终于可以和它名正言顺地分手了,并且,从此再无关联。 真正让我兴奋的是,我和家里约好,从毕业开始,我就可以搬出来单住了。我在世纪村附近租了一套一居室,离经贸学院不过两三站的距离,交完了房租,我兴冲冲地拉着樊星来到我们的新房,站在空空如也的卧室里,我向她大声宣布:“咱们当野鸳鸯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啦!” 事实上,我们的野鸳鸯生涯正是从那会儿才正式起步的。那一整个礼拜,樊星表现得像一个久经沙场的家庭主妇,拽着我不厌其烦地逛遍了亚运村一带每个稍具规模的超市和商场,用花里胡哨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把我们的小屋装饰得满满当当,直到最后一天,我们对坐在餐桌旁用全部崭新的锅碗瓢盆吃晚饭的时候,樊星带着得意的眼神儿环视完整个房间,笑容慢慢地爬上了脸颊:“嗯,差不多了。” “可算听到你说这句话了。” “这就坚持不住啦,以后怎么跟你过日子呀?说实话,我觉得还缺好多东西呢,没办法,我已经没钱了。” 我从兜里摸出同样干瘪的钱包拍到桌上:“我也弹尽粮绝了。” “那你明天快去上班吧,告诉你,不赚到大钱别回来见我!”樊星用筷子一指我的脸,差点儿戳到我鼻子上。 和我在一起,樊星总时不时地摆出这么一副张牙舞爪的泼妇派头,让我觉得好玩儿,又让我不禁着迷。与此同时,她也不忘了向我展示另一项她更擅长的技能,我是说,她有满肚子的甜言蜜语供我独家享用,尽管很久之后我才明白,甜腻过后的副作用是让人心里泛酸。 平常我去带团,樊星放了学没事可干,就赖在床上没完没了地看影碟。常常是我回到家中,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电视屏幕闪着蓝幽幽的光亮,她早就斜靠在枕头上睡着了。我不太爱看电影,可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知道几乎每一部著名影片的出彩情节,这让我的朋友们叹为观止。其实,那些片子我一个也没看过,全都是樊星在我吃饭时、喝水时、走路时、甚至是睡觉时喋喋不休地灌输给我的。 有天晚上,她又一如既往地开始给我上课,抑扬顿挫、兴致勃勃,全然不顾我当时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只会机械地点头摇头。那天她给我讲的是一个刚看完的叫做《邮差》的电影,讲到最后,她忽然格格地笑起来,抓起我的手放在她柔软小巧的乳房上:“哎呀,不说了不说了,你说我怎么就这么爱你呢,你瞧,我的心都是你的了呀。” 事到如今,我也没太明白她当时怎么就从遥远的意大利邮差想到了我们自己,我只知道,那一瞬间,我融化了。 没什么可商量的,只要你一开口,我就会被你的情话融化,只是,你再也不愿意把它们对我说出来了。 9 喝到第三瓶啤酒的时候,我的哥们们才打打闹闹地破门而入,姚远首当其冲窜到我的身前:“孙子,怎么一人喝上了,真不仗义。” “你们丫怎么这时候才来?我都快等残废了。”我起身拿出啤酒,一人一瓶递到他们手里。 “喝我的喝我的。”石光拦着我,从大衣兜里掏出了两瓶“伏特加”,“我爸刚从俄罗斯带回来的。” “你们老爷子就给你带点儿酒呀,”凌晨也从兜里掏出一堆花生豆和牛肉干扔到桌上,“怎没给你丫带匹大洋马回来玩玩?” “去你妈的吧!” 伏特加怎么喝也比不上“小二”来劲儿,十分钟不到,我们就干掉了一瓶,窗外的风声忽大忽小,我们的眼神儿渐渐迷离。 “石光,你丫这说走就走了,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啊?” “没谱儿,看混得怎么样吧,混好了我就不回来了。”/* 9 */ 不见不散(8) “我操,我操,英国有什么好的啊,有他妈什么可呆的?听说那边顿顿吃土豆,你丫再混成个土豆脑袋。”姚远急赤白脸地说。 石光闷下一口酒,缓了一会儿,回了句:“本来我长得也像土豆。” “那汤雨呢,你丫和汤雨都商量好啦?”凌晨在一边问。 “我们……走着瞧吧。” 石光的语气显得支支吾吾。 我觉出了有点不对劲儿:“你们俩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没事儿,真没事儿,你丫盼我点儿好行吗?”石光有点儿神经质地站起身,“大麻呢?我给你们卷几根儿。” 我从抽屉里拿出大麻递给他—石光是我们公认的卷烟能手。看着他手脚麻利地切大麻、磕烟叶、碾过滤嘴,摆出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我们心里都清楚他和汤雨之间肯定出了问题,但谁也没法再追问下去。 “小谢,你丫这些天混什么呢?”姚远又贼上了我。 “丫还玩失恋呢,昨儿晚上我刚劝过他。”凌晨不等我张嘴就抢着说。 “唉…小谢,我跟你说,你丫就是不知道被姑娘蹬了是个什么滋味儿。这回尝一下吧,也好,谁不得迈这么道坎儿啊。” “这事儿我还真比不了你,姚远,你丫多深啊。” “孙子你丫还别拿这个挤兑我。哥们儿真想被姑娘甩一道,可咱是压根儿没被姑娘看上过啊,头一步就没迈出去。” 我嘴上和姚远斗着,心思却慢慢飘到了别处,飘到了那个没人能安慰的地方。我知道,他们说得都对:从小到大和姑娘们的交往中,我没受过什么挫折,那些故事千篇一律—我们眉目传情,我们甜言蜜语,我们疯狂纠缠,然后,我厌烦了,提出分手,或者,一走了之,总之,我只图自己心里痛快,一通瞎忙,很少顾及到对方的感受。这一次,事情调了个个儿,一下让我变得难以应对,无法释怀。虽然是因为我的原因,樊星离开了我,我却固执地认为她只不过是一时赌气罢了,完全没想到她会从此一去不回。有时候,我琢磨,我究竟是因为自己缺少不了她而痛苦,还是因为看到她没有我照样可以生活下去而痛苦?—我弄不清楚。 归根结底,我和樊星的确分手了,和所有的此路男女一样,我们不知所措,内心阵痛,眼中的世界似乎变得面目全非。然而,不言而喻的是,我们都必须得强打精神面对以后的生活,就算它一下子变得漫长无边,乏味难忍。在这点上,樊星比我坚强,比我更快地适应了如此恶劣局面,她找到了一个新的男友携伙去混日子,尽管这把我送向更艰难的境地,但我想,她没什么错。 所有的甜蜜都是脆弱假象,所有的激情终将走向虚无。感情从不牢靠,自己的感情随时都会改变,更别指望着依靠别人的情感来生活—这事儿我早就知道啊,怎么事到临头反倒晕菜了呢? 但是,无论如何,我的头脑里依然摆脱不了樊星的模样,她在哭,她在笑,她在高兴,还在生气……我知道,唯一的原因是我们依旧相爱,只有握着对方的手才能摆脱忧伤,内心平静;但是,我们都明白依赖情感其实幼稚可笑,毫不靠谱儿,我们都对这感情全无把握,看到它并不会为我们长久停留,而只是把我们变得软弱;但是,我们的内心还是渴望再回到原来;但是,…… 我的脑子越来越乱,我什么也想不明白,我盼着把自己灌晕。 10 大麻的香味儿弥漫在整个房间,我们把最后剩下的伏特加和啤酒掺在一起倒满了所有杯子,一齐干杯给石光送行。 “石光,一路顺风。” “别介啊,一顺风哥们儿的飞机可就辄下来了。” “那就—早点儿回国,不回来抽你丫的。” “干!” “干了!” 我一扬脖儿把酒喝光,然后一头扎向沙发,人事不知。我迷迷糊糊地感觉到石光拍着我的脸和我告别,一个人独自离去,姚远和凌晨又聊了一会儿,然后把我抬到床上,还和我约好明天来帮我搬家。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们走的时候忘了关灯,可我一点儿也动弹不了,只能就着模糊的光亮昏沉睡去,慢慢地,我的眼前终于变得一团漆黑。 在梦里,我来到了一片冰凉的海滩,刺眼夕阳照射在奔腾不息的海面上,把浑浊的海水映得血红。狭窄的沙滩上散落着无数零乱的贝壳,被海水冲击得支离破碎。 “谢天,站着别动,我给你照张相。对对,就这个姿势,这样儿你可真傻。” 我的身后是连绵不绝的石滩,黄色的、褐色的、灰色的鹅卵石浑圆厚重,踩在上面脚硌得生疼。我们手拉着手一直跑到石滩的尽头,气喘吁吁地靠在栏杆上,就着凄凉的海水声温柔地接吻。 “我爱你,每天都想跟你在一起。” “我也爱你。” 我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但我确定它是真实的。天快亮的时候,又接连做了数不清的怪梦之后,我突然惊醒—没错儿,那是99年初冬的大连。/* 10 */ 不见不散(9) 11 99年底,我接了一个去大连的会议团,为期一周。临走的时候,樊星一如既往地摆出一副依依不舍的可怜样儿:“又走一个礼拜呀,烦死你这个破差事了。” “那怎么办?咱也不能在家躺着等天上掉钱吧。咱是穷人,没辙,必须奋斗呀。” “你就吹吧,德行,还奋斗呢。” “你等着,还别瞧不起人,我不把那帮西班牙孙子钱包扎出血来我对不起你。” 带会议团很清闲,白天把客人往会展中心一送,跟方方面面交待一下,就没事可干了。闲极无聊,我溜出去大街小巷地胡串,我是头一次来大连,对这个海滨城市印象良好—到处干干净净,不像北京那么乌烟瘴气,在人民广场上我甚至还能看见成群的鸽子,这要放在天安门,非让密密麻麻的人堆踩死不可。 那天下午,我正在商场里转悠着想给樊星买件帽衫,接到了她的电话。 “喂,干嘛呢你?” “工作呐,我挣钱一族能像你那么闲。” “你猜我在哪儿呢?” “猜不着。” “我在火车站呢,刚买了一张去大连的票,晚上咱们就能见面了!” “你疯了吧?说来就来呀,课不上了?” “旷了旷了,我想和你一块儿看大海。” “那、那就赶紧着吧。” “我问你:这几天想我没有?” “想了想了想了想了……” 晚上,我在火车站接到了樊星。我们在市中心吃了一顿当地著名的海鲜烧烤,然后搭上古里古气的有轨电车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那些欧洲风格的圆形广场上,我们照了差不多有一卷照片儿,拿回北京洗出来一看,大多模糊不清,只好扔掉了事。 直到半夜,我们才想起回酒店。冷冷清清的街道上路灯稀疏,我们穿行在还没掉光叶子的树木阴影下,感觉整个城市好像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明天咱们一块去海边儿吧。” “得等我下了班。” “那得几点了呀。我不管,我一人先去,在海边儿等你。” “你不怕让人拐跑了呀?你这智商的人家可一拐一准儿。” “不怕,拐到村儿里我还有花棉袄穿呢。” 樊星说到做到,第二天下班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果然一个人去了海边,只是在电话里换上了一副委委屈屈的腔调儿:“你快来吧,这破海边儿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冷死了。” 我飞速打车赶到,老远就看到寂静的海滩上只有樊星一人,她正缩头缩脑地来回踩着步子,毛衣领子紧紧围住了下巴,头发被海风吹得散乱不已。我跑到她身前,一把把她搂进怀里,她的一双小手冰凉。 “瞎折腾吧,瞧给你冻的。” “要不是为了等你,我早回去了。我还没和你在海边儿照过相呢。” 天边挂着晃眼的夕阳,阳光照射在奔腾不息的海面上,把浑浊的海水映得血红。狭窄的沙滩上散落着无数零乱的贝壳,被海水冲击得支离破碎。 “谢天,站着别动,我给你照张相。对对,就这个姿势,这样儿你可真傻。” 樊星执著地拉着我在原地停留,非要在海边留下一张合影再走。所幸的是,快被冻死之前,我们还真盼来了一个当地渔民,在我手把手地教会了他怎么按快门之后,樊星的小心愿总算得了逞。 “来,咱们暖和暖和。” 我拉起樊星跑向身后连绵不绝的石滩,黄色的、褐色的、灰色的鹅卵石浑圆厚重,踩在上面脚硌得生疼。我们手拉着手一直跑到石滩的尽头,气喘吁吁地靠在栏杆上,就着凄凉的海水声温柔地接吻。 “暖和点儿了吧?” “嗯。” “谢天…” “什么?” “我爱你,每天都想跟你在一起。” “我也爱你。” 12 上了大半年班,因为抄上了几个肥团,我小有积蓄。当时私人买车风气大涨,天天被层出不穷的各类汽车广告不住挑逗,我不由也动了心思。我从石光家抱回一摞《汽车之友》杂志,挑灯夜读,挑挑选选,加上四处打听,最后决定买一辆新款“捷达王”。 樊星和我的意见强烈不统一,在她看来,我脑子进水了。 “买什么不行呀,我最讨厌捷达了,难看死了,跟棺材板儿似的。” “你不懂,捷达好开,马力大,据说比我还有劲儿呢。” “你怎么那么流氓呀,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呢。咱们买富康吧,富康看着多顺眼啊。” “我觉得还是捷达好。” “富康好!” “捷达好!” 我们唧唧咕咕地掰扯了一夜,好几次言辞激烈,差点儿翻脸,最后由于严重缺乏汽车常识,樊星只得向我屈服,附加条件是车的颜色必须由她决定,我当即同意。 一大早,樊星去上学前掐着我的脸和我亲嘴儿:“什么都得听你的,讨厌死了。那我今天就回家去拿钱了啊。”/* 11 */ 不见不散(10) —由于资金不足,我们俩的父母都让我们先从家里拿一部分钱,省去分期付款的麻烦。我们商量好,一人先向家里借四万块钱,等以后尽快还清。 樊星家我去过一次,她父母请我吃了一顿便餐,席间气氛拘谨,我规规矩矩,有问必答,饭只吃了一小碗,下午自己出去又找补了一顿“肯德基”才觉得圆满。据樊星后来向我汇报,她父母对我印象不错—“他们说,一看你就是个老实孩子。” 说完这句话,我们躺倒在床上哈哈大笑,然后异口同声:“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新车到手那天,我和樊星依次去接上我的朋友们,五个人一起大呼小叫地去郊外兜风。那时候,石光还在中关村当着那个毫无前途的软件工程师;凌晨刚和好了四年的大学女友分道扬镳,情绪低落;姚远由于是五年学制,还没走出校门,终日游手好闲;只有我春风得意,姑娘在怀,房车到手,三人对我艳羡不已: “小谢,咱们中间可就你搂着大张儿了,还是你丫能混。” 我心里美得滋歪滋歪的。 樊星快毕业了,我开着新车带着她往返于不同的面试单位中间,4月底,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工作—去一家招牌唬人的演艺公司当部门助理,具体工作是负责联系西班牙和拉美的文化交流项目。 2000年春天,我和樊星相识了整整一年。我们床上圆满,床下和睦,感情稳固,工作称心,总之,我们的一切顺风顺水,不识“忧愁”二字。我比毕业时胖了十多斤,那段儿日子,樊星见我必称呼“猪头小队长”,然后捧过我的猪头一通亲吻,恩爱之情溢于言表。 13 没什么了不起的,真的,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 世界冰冷无色,遍布矛盾,不会因为你的欢乐变得更好,也不会因为你的痛苦变得更坏。我混迹其中,既不引人注目也不丢人现眼,和每个人一样行色匆匆,步履繁忙,随波逐流,不知所终。除了这么混,又能有什么别的法子呢?起码,我想不出来。 所有情感碰撞迸溅的火花,所有分别离散激荡的痛苦,所有心愿得逞带来的兴奋,所有挫折失意引起的消沉,不过是穿插在漫长无聊的生命角落里的一些标点符号,就像恰巧被扔进一潭死水中的几颗石子,除了在心里荡开几圈波纹,让你瞎激动一段儿,或者掉下几滴不值钱的眼泪,还能留下什么?—别想了,什么也没有。 但是,但是,那些欢乐和痛苦,笑容和泪水,那些甜言蜜语,那些伤人言辞,还是在我的心里不容商量地留下了鲜活的模糊的痕迹。在无边无际的空虚中,我可以把它们拿出来随意翻看,细细回味那些已经褪了色的香甜和苦涩,好像一下抓紧了片片虚无缥缈的过眼云烟,尽管我知道,它们是如此的不值一提,不可对人言说。 14 “谢天,把你那些不可告人的事儿跟我说说吧。” “我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儿啊—除了认识你。” “讨厌!你别打岔啊,说说,说说。”樊星不知何故突然来了兴致,一下坐到我的腿上,笑眯眯地看着我。 “真没有,不骗你,没有你不能让我编吧。” “不用编不用编,你的实力有目共睹呀。就说一段儿,好不好,我保证不生气。” “一共就那么几档子,我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吗,说来说去的你不烦呀?” “不烦不烦,每次你都能说出点儿新鲜东西来。” 面对樊星,这种事儿躲是躲不过去的,好在我早就把自己的恋爱史整理出了一个简易版本:初中高中大学各交过女友一名,三人和我都是糊涂相识,平淡交往,最后不了了之地分手。总之,我的原则是,模棱两可,语焉不详,遇到关键细节一概推说年代久远记不清了,一笔带过。 我知道,樊星并不是非要把我的过去调查得点滴不漏,谁会傻到没事儿生给自己添点儿堵玩呀?毫无疑问,有些事儿说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还是让它们自生自灭吧。 每回听完我的忏悔,樊星总会捏捏我的鼻子,或者掐我一下,然后总结性地发言:“以前的事儿我管不了。反正你现在和我在一块儿了,你要再敢有什么偷鸡摸狗的,小子,你等着瞧!” 我不知道她要让我等着瞧什么,也没太在意,不就是偷偷摸摸操几个姑娘嘛,这事儿是我强项啊,我还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和樊星好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生活规律,心满意足,一直没和别的姑娘再有过什么来往,也没带着一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馋相儿去到处柳蜜。当然,话说回来,如果锅里真有什么好货,还要我强行管住自己,据我对自己的了解—没戏。 樊星上班没多久就开始频繁出差,不是去联系活动就是陪着各式各样的演出团体到外地巡演,成天摆出一副空中飞人的造型,精力旺盛,乐此不疲。我全身上下从围脖到袜子,连带兜里揣着的ZIPPO火机,都是她从各地给我带回来的战利品。加上我的工作也无非就是陪着各路游客全国乱转,我们常常一连几个月的时间离多聚少,好几次我们都只能在机场一起吃顿饭就匆匆分别,各自踏上征途,忙得不亦乐乎。/* 12 */ 不见不散(11) 只有到天冷下来的时候,整个旅游行业进入了淡季,我才能闲下来。导游工作有这么一个特性:忙能忙死,终日起早贪黑,机场景点穿梭不休;闲又能闲死,整个冬天恨不得接不上一个团,把人闲置在家,只差浑身长满绿毛。如此情形之下,我工作以后的每个冬天都只好寻欢作乐,游手好闲,昼伏夜出,醉生梦死。 那两年一到淡季,我通常都是下午起床,吃一顿樊星给我做好的凉透的早点,然后开上车满大街瞎转,要不就约上姚远去切台球,混完晚饭,再马上转战到几个同是做导游的狐朋狗友那里开始聚赌。我们玩的无非就是“老三样”—麻将、斗地主,或者“砸金花”,一上牌桌,气氛马上凝固,彼此勾心斗角,阴招此起彼伏,一夜下来,赢钱的强忍笑容,东倒西歪;输钱的面色青绿,摇摇欲坠,总之,和这么几个鸡贼混在一起,游戏变得激烈又让人厌烦,但转念想想,时间在牌局中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能被打发,总也聊胜于无。 我在牌桌上的运气一向不好,有次“砸金花”,我的“枪金”被敌人的“顺金”擒个正着,一举输掉了“三本儿”巨款,事后想起,悔意连绵,悲愤不已。当然,此种倒霉事我是不会和樊星提起的。 15 把范雪带上床是在2001年的新年头一天,由于日子特殊,我记得清清楚楚。 范雪是我的同事兼赌友方宇的大学同学。据她后来向我介绍,从一上大学,方宇就开始对她死缠烂打,大有非在这一棵树上吊死的架势,不巧的是,这棵树比较灵活,非但没让他吊住,反而把他钓得够呛,多年来一直没容他得了手。那天性交完毕,我靠在床上听着范雪在我身边的喋喋不休,深感扬眉吐气:谁让丫方宇老他妈赢我钱来着。 2000年年底,樊星陪一个杂技团去西班牙演出,这一趟要走一个多月。临走前一天,我亲自下厨给她做了顿饭,两冷两热,吃得她眼泪汪汪的:“到那边我想你怎么办呀?” “我打车过去找你。” “别讨厌了,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