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恰在这时响起。敲门声响了五下,停顿,又响了五下。我和她屏息躺在床上,听着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把外套给我一下。”她说。她把外衣披好,坐在床上。我穿好鞋子,揉一下眼睛,走到门前。敲门声又响了一阵。我隔着门问:“是谁呀?大清早的,什么事啊?”“修水管的。”门外的人说。“不是说明天来修吗?”“明天临时有事。所以就移到今天了。你在就让我进去。”我把门打开,进来两个穿蓝布工作服外穿灰绿色皮茄克的人。脸色黝黑,穿着旅游鞋。前一个年纪稍长,后一个与我相仿。我靠在门旁,看着他们走进厨房。年长者伸手探一下水池。“这不通有几天了?”“没注意,”我说,“三四天吧。”年长者伸出手,接过少年递来的器具,朝水池通水口捅了几下,朝我:“听一下水管通不通。”我手足无措地走向水管。少年面无表情的轮番看我和年长者。“没声音。”我说。“好。”年长者挥了挥手,俨然19世纪末美国西部淘金者发现金矿的架势。“我们去外面看看下水道。”年长者和少年提着器具走到了门外,我跟着他们走出楼去,看到他们掀开下水道盖板,用器具不断捅着。我回头看了一眼洞开的大门和房门。她安静的坐在床上,看着我。门在寒风里晃荡着,一副刚经过洗劫的样子。我打了个寒噤。“那个,师傅,”我说,“对不起,天太冷,我先进房间去了。”“去吧去吧。”年长者说,不耐烦似的挥了挥手。我回进房间,她已穿戴整齐,坐在桌旁持着镜子梳头。从镜中看到我进来,她微微一笑。我看到自己的脸,似乎较以往憔悴一些。“有牙刷吗?”她问。“我只有一把牙刷。”我说。她拿了我的牙刷,取了一只纸杯,走进厨房。我跟出去,恰逢年长者钻进来,从我身旁擦过:“你这个下水管道有问题……小姐,先别放水,现在水池不通……你们搬到这里多久了?”“住了一个月。”我说。“元旦搬进来的。”“管道是一直有问题,一直没处理。现在挺麻烦。”年长者说。少年此时跟了进来,靠在门侧,看她。“您多费心。”我说。“要说你们年轻。年轻夫妻搬家,是不太注意。总是等出了事,才想法子补。”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正与我望去的目光相接。她的脸微微一红,转了过去。让我想到田纳西·威廉姆斯戏剧中的女主角。我咳嗽了一声。“那,是的。”我说,“结婚时忙着操办这个操办那个,以为租了房子就万事大吉了。这不,我太太也一直埋怨我笨。不过我想凡事总得有个过程。我也是第一次结婚嘛。你说是吗,太太?”“你这人……”她没将话说完,转身回房去,把门带上。我靠在门廊里,听着她的脚步声。年长者洞悉一切般的微笑:“年轻太太们是这个脾气……你看过了?通了没有?”后两句话是朝着少年问的。“通了。”少年说,注目于带上的房门。“那好。”年长者说,“走了。麻烦您啦。大早上的。”“那没什么,”我忙说,“要付您多少钱?”“物业那里会付我的。”年长者推开门,拉了一把少年。于是两个人的身影迈过了门槛,走入晨光中。冬日的清晨,清爽的寒风吹着楼外一排浅灰色的树。我将门关上,转身进房间。她坐在茶几上,看着我。“你就那么爱讨嘴上便宜。”她说。“让他们觉得我们是夫妻,总比我们俩没名没份好吧?否则他们该看不起我们了。”我说。“不跟你玩语言游戏。”她说,“我刷牙。”她站在水池边,弯下身,牙间如螃蟹吐泡沫一般白花花的一片。我抱着双臂站在一侧,看她。“那男孩子爱上你了。”我说。她抬起头来,喝一口水漱口,以询问的眼色看我。“那个修水管的,男孩子。”我说。她做出了然于心的表情,低头将水吐掉,继续刷牙。“你真是个迷人的女孩。”我说。“难道真的,所有见过你的人,都会被迷上?”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五十五她耸耸肩,又一次吐掉口中的水,说:“有洗脸的毛巾吗?”我站在门旁,看着她最后梳理一遍头发,提起包来挂在肩上,然后看一眼手表:“我该走了。”她说。“是。”我说。她走到门旁,看到我并没有让路的意思。她伸出手来,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让一让,帕里斯。”她说。“你还会来吗,海伦?”我问。“别问这么傻的问题。”她说。“今天我就回无锡了。”“我后天回去。”我说。“哦。”她似无兴趣。我将钥匙塞进口袋,把门关上。我和她并肩往路上走。冬季的早晨,早起的摊贩将双手笼在袖子里,戴着犹如小熊一样的皮帽,守着三轮车上的豆浆和油条。穿着皮大衣的人们坐在露天的小店门口喝热粥。阳光如锋利的剃刀片一般薄薄的穿透干枯的树枝阻隔,落在地面上。犹如亮银色箔片。“海伦。”“我不叫海伦。别这么叫我。”“海伦。”“……”“海伦,考虑一下,好吗?”“考虑什么?”“不要过那样庸碌的生活。做我的女朋友吧。真的。我想我爱上你了。”“过去了。忘了吧。”“可是我不会忘记的。海伦。你不属于那种生活。你不应该那样过日子。跟我在一起吧。好吗,海伦?我们一起,过自由的生活。”“我叫车。”她站在路边,伸手拦车。一辆红色出租车顺滑的来到身旁,犹如水族馆中的翻车鱼。我朝司机挥手,示意他离开。司机以怀疑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下。我拉住了她的手。司机将车开走。“你要干嘛?”她转头问我。“不想你走掉。”我说,“海伦,你真的,就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这是大酬宾大优惠打了折半卖半送,以后没这种优惠啦。”“我叫车。”“海伦,”我说,“我们都姓张,将来生下的儿子也姓张。这样我们的香火都能传下去啦。不好吗?”她抬起头来,凝神看着我。她的脸上全然没有笑意。那种眼神,恍惚间让我想起抱着受伤的猫去看兽医时后者打量猫的眼神。“我错了。”我说,“我承认这句话是从余华的小说里看来的。”“你这个傻瓜。”她轻叹了一声,伸手抚了一下我的颊。“我走了。”她转过身,继续挥手叫车。早晨的出租车密如江鲫。又一辆车停在她身旁。她低头和司机说方位,我抢先伸手拉车门。“小姐请进。”我说,伸手垫着车顶,她莞尔一笑,坐了进去,将车门关上。阳光落在出租车窗玻璃上,色彩变幻无方。她摇下车窗玻璃,朝我招了一下手。“什么事?”我弯下腰,看着她。“Iwannatobeyourgirlfriend。”她说。“什么?”我问。“没什么。”她慢慢将车窗玻璃摇上了。我与她隔着车窗玻璃彼此望了一会儿,她转过头去。汽车开始发动。许是因为冬季,发动得不顺利。我伸手敲窗。“怎么?”她再度摇下窗玻璃。“再见,海伦。”我说。“再见,帕里斯。”她说。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五十六8.南方高速公路充其量我们能做的,不过是为我们的爱情写一个结尾,给我们的儿子起名,叫做张牧云。……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时间,过去。时间:2005年3月6日私奔的最后一天A从窗口望出去,他看到了高大的杉树,新翠的绿翳生发而出,盘桓于挺拔的树干之侧。雨后温暖的晨光为空气缓慢加温,鸟叫声连成一片。“听见了吗?”他对手中的电话说,“鸟叫声。”“听不清楚呀,”电话那头传来慵懒的女孩声音,“我困死了。耳朵嗡嗡的。你是谁呀?”“是小悦吗?”他问道。“是。你是谁呀?”女孩的声音分贝略有提高。他抬起头来,婆娑的树影抚摸着他的脸。他抿了抿嘴唇。“是我呀。姓陈的那个。”“哪个?”“记得两周多前,晚上,我们一起唱歌吗?那个高个子,跟你一起在天台上聊天的那个。”“哪个?”他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老涅,侧过身去,眼望着街旁无精打采倚自行车卖塑料花的少年,声音放低。“那个和你接吻的。姓陈。”“噢,噢,噢!”小悦的声调变化使他感到振奋,“啊,你呀,初吻的男生?”老涅回过头来,吐了一口烟,看了他一眼,微笑。他转过头去,脸微微红了。“是我呀。”“怎么想起来打电话我了呢?”小悦说,“你就那么无情无义,这么长时间才联系我。”“前几天你一直关机不是吗?”“那倒是。哎呀,错怪你了。”“你是在朱家角镇是吗?”他问。“是,我在这里玩儿呢。划船吃虾喝酒呢。怎么了?”“我和老涅一会儿上车来朱家角镇。”他说。“好好,来了一起玩儿吧。你们什么时候到?”“八点上车吧。”“那差不多午饭前能到啦。等着你们。哎,你在上海找到新女朋友没有?”“没有呀。”“好好。那,我等着你们呀。挂了,我刷牙。”他关掉手机,看到老涅正在慢慢咀嚼最后一只糯米烧卖,间或喝一口温吞吞的豆浆。“联系上了吧?”“是。”他说。“我什么时候去呢?”“看你急得那个样子。”老涅笑了笑,喝了口豆浆。早晨的早点店,除了老板外惟有他们两个顾客。店堂空空如也,像关了门的水族馆。“对女孩子不能急的,你缺经验。”老涅说,“这丫头看上去疯疯癫癫的,难追得很。阿宝不也是在追她?追着了吗?追了这许多年了。不过,这丫头看来是喜欢无锡人。你看你是无锡人,她过去那个男朋友也是无锡人。挺好。你呀,别急。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还是逃不掉。知道吗?你得让她悬着,别迫不及待就跪地上了。女孩儿,再怎么样的女孩儿都这样。”“是。”他点头。“多喝点豆浆吧。坐长途车不能空肚子,可也不能饿了。豆浆温温胃是挺好的。还醇厚,不犯冲。到有一天你跟我一样坏了胃,也就只能喝豆浆了。别急,才七点。车还要一个小时。我们吃完了,消消停停散步过去,消化消化,完了你在车上睡一觉,容光焕发见你心上人去。不是挺好?”“好。”他说,端起豆浆碗,小心的吸了一口。干涩的咽喉猛的受了湿润,他咳嗽了几声。“好天气。”老涅说,“下一阵雨,暖一阵儿,再下一阵,就又暖和些。春天嘛。”他点点头,咬了一口烧卖,喝了一口豆浆。“你来上海的正事儿呢?”老涅问,“找那一对男孩女孩儿的事情,有头绪了?”“去那男孩的学校查过了,他没去上过课。几个可能知道的朋友也都查问过,没什么下落。几张报纸上也发了寻人启事。”“你亲眼见过他们俩没有?”“没有,看过照片,不过都是他们高中时的照片了。男孩在大学里有张档案照是高中时拍的,女孩子是阿修手绘的一张。”“怎么找个人都这么无厘头?”老涅问。“女孩的父母听说雇了人找,而且不想登报显得太没面子吧。不过估计也差不多急了。”“挺漂亮的一个丫头!”老涅赞叹道。他随之抬头,看到一男一女正站在街边。女子手抱一个木雕,间或抬手将长发挽一下。男子从卖花少年手中接过一朵玫瑰,递给他几枚硬币。“没看真。”他说,“漂亮?”“相当漂亮的一个丫头。”老涅说。B“钱都这么少了还浪费。”她手握着玫瑰花说,将玫瑰花枝在木雕的脖子上打了个结。我拉了一下她的衣袖,我们在交通灯前停住。高架桥横亘在天。“如果这世界上剩下最后一个金币,我会用它来换一朵献给你的玫瑰花。”我说。“贫吧你。”车流从我们面前横越而过,犹如大河。一扇扇车窗映过我们的脸。她神色静默,偶尔低下头,看一眼木雕。“知道吗?我第一次来上海时……”她说。“不知道。”我说。“你这人!”她用木雕敲了一下我的臂,“别打岔!我第一次来上海时,看见这高架桥,就吓着了。那时我想,这么多桥呀,遮天蔽日的。像小时候看的杂志里头,那些未来世界的建筑。这个城市跟一个堡垒一样,秩序森严的。那时我觉得,在这里就是时时刻刻被俯视着,永远钻不出去。”“你也可以俯视它。”我说。“不可能的。”她平心静气地说,“连平视都没有可能。我是这么觉得的。这个存在过于庞大,难以触摸。好象古代的雄关。”“那么低下头走就是了。”我说。“带着美丽的玫瑰花。”绿灯亮起,我拉过她的手。我们缓慢穿过街道。人流如海鱼一样从身旁游过。“似乎已不再香了。”她说,指了一下手里抱的植物盆。“一天没浇水至于如此吗?”我看了一眼碰碰香。“仙人掌科植物呀。”“可怜。”她说,将植物盆搁在花圃边。那不再焕发生命活力的植物,与花圃中鲜活明亮的花朵,显然相形见绌。 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五十七“也许我们不适合养植物,”我说,“什么植物在我们身边,都难免一死。”“晦气的缘故。”她说。“沪朱线。”我喊道,一辆停着的客车旁,有人招手。“在这里。”我们上车,拣定了靠窗的位置并排坐下。我靠走廊,她靠窗。空空如也的车厢,只有售票员不动声色的走过来。我递过钱,他递过车票。司机在戴他的黑色手套。我掏出荧光绿色口香糖,给她一支,自己一支。她趴在车窗上看风景。“很少起这么早,所以看不到早晨的风景。原来是这么有意思的。”她说。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早起的人群与车流,贩卖早餐的店堂,打着呵欠的上班族,背着书包的学生,在车站像网球比赛的观众一样不断转头的待车者们。我微微一笑,伸手拂了一下她的耳朵。她侧过耳来。“别动弹。”她说,“男女授受不亲。”我拧了一下她的耳朵,她回拍了一下我的头,继续看窗外。我注视着售票员坐在前排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通俗故事杂志,开始阅读。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王老师的《全中文》杂志。“你看过那个人吗?”她拉我袖子,我转过头来,看到她指着窗外的一个人。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男子。目测过去,一米八五上下。穿着黑色NIKE外套长裤,褐色皮鞋,头发像短短的草一样立在头顶。嘴唇薄得几乎看不到。虽是冬天,衣服却穿得不厚。看得出身形魁伟,小腿细长。“像个运动员。”我说,“练短跑那种。看那腿。”“我觉得,”她咬着嘴唇,“他有些眼熟。”“我也觉得眼熟。”我说,“我想一下。”“对了,”少倾,我说,“刚才买花儿时,瞥一眼旁边,好象看到他在店里喝豆浆。”“没注意,”她说,“可是我觉得,更久以前我见过他,不知道在哪里见过。更为深远的回忆。记忆的深处。”“你故弄玄虚。”我说。“你故做镇静。”她回道。C他踏上沪朱线长途客车时,车里还只有几个人。司机右侧的座位上坐了一个中学生年纪的少年,不无兴趣地打量着仪表盘。售票员手握着一本通俗故事杂志阅读。靠车门的座位上,一对老年夫妇身穿整齐的灰色外套,正襟危坐。一个颇为肥胖的打着领带穿着银灰色大衣的胖男子将头靠在窗边睡着了。后排有一对少年男女安静的坐着。男的戴棒球帽,藏青色外套,戴着上有NIKE字样的棒球帽。女孩戴着金丝边眼镜,黑色长发遮住了半边脸,脖子上挂着一个金色坠子,穿着黑色丝织毛衣和浅灰色外套,手中握着一个木雕,木雕的脖子上缠绕着玫瑰花枝。他朝门外的老涅挥了挥手,看着老涅将烟踩灭,穿过马路离去。花圃边有麻雀在跳跃,鸣声连成一片。初生的花朵缀成一片锦色。阵雨的痕迹依然在路边闪现。水洼映射着阳光。他找了个座位坐下。太阳在侧面的车窗外越升越高。橘红色的光游离在他的手掌。麻雀的叫声水光一般柔和婉转。开始不断有人上车。空旷的车厢座位像练习簿的方格般被不断填充。售票员收起了杂志,奔走往来的收取车票钱。他看一眼手表,七点五十七分。司机戴上了手套,开始发动汽车。陈旧的汽车发出生病的大象般的低吼声。一个烫发穿尖头皮鞋双手各戴四个镯子的中年妇女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下。他将放在膝上的背包放在了脚旁。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五十八“这车子有年岁了。”他听到人说。回头一望,见到那个戴棒球帽的男子正嚼着口香糖,用手指逗弄着木雕脖子上的花儿。“半路别抛锚才是。”女孩则侧首看窗外,间或伸手碰一碰自己的右耳耳环。他将头转回,看了一会儿花圃。杉树的枝叶如云朵一般连绵不断,绿得触人眼目。他想了一会儿小悦,伸手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惊觉自己没有刮胡子。“她大概不会在意的吧。”他想。身旁的女子掏出手机,手指错落有致的按键发送短信。隔着客车走廊,一个头顶秃得颇为稀疏的老人正仰着头,听着一个中年男子谆谆嘱咐。老人身旁一个穿滑雪衫的男子以毫不掩饰的厌恶感盯着那中年男子。“开车了,开车了,不相干的人下车了!”售票员双手按着门框喊道。作为注脚,司机按了下喇叭。站着的中年男子喊一声:“等等,我下车。”随即快步穿过走廊下车。途中响起两三声叫,显然是被踩到了脚。“都齐了是吧?那开车了!”售票员喊道,刷的一声将车门关上。车子再度发出轰隆隆的大象粗吼的声音。车厢里起伏着被踩了脚之后的埋怨之声。他抬起手腕看表:八点整。“这声音像大象吼叫一样。”他听到后排说。他回过头去,看到那个戴棒球帽的男子正轻松地张嘴嚼着荧光绿色口香糖。不知为何,他对这个男子产生了好感。也许只因为他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打一个赌。”我说。她将木雕搁在车子的窗台上,玫瑰花在朝阳的照耀下看上去妩媚有致。“打什么赌?”她问。“那个男孩爱上你了。”我说。“哪个?”“那个你说有些眼熟的人。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两次。如果说第一次是因为好奇,那么第二次就无法解释了。”“你怎么老希望别人爱上我呢?”“因为那样就会显得我眼光精准,而且丰姿迷人。”“歪理。”“最迷人的男人不是漂亮的男人,而是拥有过漂亮女孩的男人。”“谁说的?”“米兰·昆德拉。”太阳不断升起,车厢里温度渐升。我脱下藏青色外套,搁在膝盖上,将帽子反戴。她将头靠在我肩上,好一会儿。“什么时候到呢?”她问。“中午左右。”我说,“不太久。到了我就给他打电话,让他想法子让我们住下,还可以让他请我们吃一顿。我这个朋友是个仗义疏财的好汉,一听说我去,准得拉我到桥边,吃新鲜鱼虾。”“然后呢?”“想法子呗。能借住一段,但不能太长。我想试着问他借点钱,先过了这一阵子。等到稿费都到了,再继续一阵子。再以后,我们不要多想了。”“一切都会好的是吧?只要时间过去。”她说。“你也学会我的名言了吗?”我拉了一下她的耳环,她莞尔一笑。“要不要给你那个朋友先打个电话通报一下?”她问。“不敢开机,”我说,“我一开机,我爸我妈就会左一个短信又一个电话的来骚扰我,而且万一被他们知道我在什么地方,那就麻烦得很了。到了地方再打电话就是。没关系的。”客车左转右绕,周围人烟渐次依稀。车载DVD开始播放电影。是部香港娱乐片。字幕是粤语版。因坐得离屏幕远,听不真切望不仔细,我和她都没兴致。前排的乘客倒都抬头望着,津津有味。大概其中颇有可观之处。前排一个穿鹅黄色外套,洒浓郁DESIREBLUE香水青年女子的手机响了。她右手提起,左手按住耳朵:“喂?说大声点儿。说大声点儿。说大声点儿!我在车上,车上,刚出市区,现在去青浦。到地方……喂?”凝神观赏港片的乘客,无不对其高亢的嗓音面带嫌恶之色。本来已睡着的一个正襟危坐打着领带的胖男子霍的惊醒,东张西望。女子转过头来。枯黄的面色和未涂均匀的粉底相映成趣,几乎泛现紫色的唇膏令人惊悚。虽则看上去只有三十不到,然而青春早逝的姿态不可掩盖。“你刚才说,是几点到朱家角镇呀?”女子看着我问。“中午,十二点前后吧。”我战战兢兢地答道。女子似乎颇为满意地回过头去,继续大声道:“十二点左右。十二点左右!听到了?好,你到时候来接我,先帮我把吃午饭的地方准备好,我饿死了……知道啦,知道啦,拜拜。”“猛犸一样。”她凑着我的耳朵低声笑道,我轻拍了一下她的头。“做人要厚道些。”我说,“你老了也会这样的。”许是说得大声了一些,女子回过头来望了我们一眼。我们俩人不约而同地对女子微笑了一下。女子转过头去了。她对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车厢里闪过了一阵嗡嗡的埋怨声后,复归平静。戴领带的胖男子继续头靠在抖动的玻璃窗上,企图尽早睡去。我眼望着车子在道路上行驶,太阳始终保持着同一高度悬挂着,云流下缘的青灰色犹如午夜的天空。阳光一片一片的闪过她的脸儿。我轻轻拂一下她的头发。“好困。”她说。“我也是。”我说,“昨晚都没有睡觉嘛。”“我睡一会儿。”她说,“你不准动。”她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合上眼睛。我调整了一下坐姿,尽可能让自己的肩膀不至于过于疲劳。我觑一眼她的手表:车行了大约一个小时。我将头靠在后座上,闭上眼睛。有节奏颤动的车座,加深了那种疲惫感。绵绵的睡意像一只手一样蒙向我的脸。在确认她的身体进行的微微规律性颤抖之时,我也缓慢的坠入了睡眠。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五十九在梦中,我看到我和她一起回到了高中校园。我和她一起在草坪旁的走廊中坐着。“那,”我说,“这就是我和小胡曾经坐过的地方。我和她在这里把合欢树的叶子做成标本。”“啊。”她微笑着点头,站起身来,沿着草坪之边,像只小鸟一样跳跃着行走。我看见她回了回头,在阳光下,她的面部轮廓变成了小胡。“是你呀!”我跳起身来,追上去时,她又一次回头,样子依然故我,“怎么了。”“没怎么,”我说,“你的样子像小胡。”她冷笑了一声。倏然之间,她消失了。我看见一只猫站在草坪上,嘴里叼着一只苹果。猫看了我一会儿,快步从草坪的那一端逃走了。“喂!”我喊道,踏上草坪想去追索。传达室的老大爷此时却跳了出来,挥着拳头涨红着脸对我喝道:“不许践踏草坪,知道吗?”“是,知道。”“知道还踩?”那只猫消失了。我走回到回廊里,看到那里铺展着一个木雕,脖子上缠绕着一朵玫瑰花。逐渐从梦境中脱离时,我感到一阵头疼。后脑那颤抖不已的车座已经复归平静。我睁开眼睛,看到她的头还靠在我的肩上,兀自沉睡不已。车子已经停了下来。港片依然在播放。我看了一眼她的手表:我睡着了大约半个小时。我望了一眼车后,排成长龙的车流赫然在目。在树木映衬的大道上,前后车流望不到头。过了好一会儿,车子颤抖着向前滑行了数米,再次停下。司机关掉发动机,将胳膊肘压在了方向盘上。我的左肩酸痛欲裂。我将左肩略微侧过。不料这一举使她睁开了眼睛。“到哪儿了?”她以慵懒的声音发问,伸手揉眼睛。“半路上。”我说,“堵车了。”E他看了一眼自己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二十分钟内,车子只前进了不到十米。他沮丧地发现路旁的一棵白杨树,在二十分钟内的时间里,始终和他的肩膀保持水平。时光已近中午,车厢里开始响起代表怀疑的牢骚声。不断有过马路的行人从静止的车间走过。这一情景提示了堵车的半永久性。他感到有些不耐烦。若在以往,他是习惯于等待的。他可以在寒冷的雪天兀立街头等待一个朋友四个小时,可以在烈日之下的交通灯旁静等一个下午而不动声色。显然有一些什么改变了他原本坚不可摧的意志。他想到了他的小悦。在他想象中,她已经刷好了牙,披着她的长发,带着她明媚的笑容,在朱家角镇的车站等待他的到来。每一秒钟的消磨都意味着她耐心的流丧。他注视着手机屏幕的时间显示。九点五十四分。随即跳到五十五分。时间流逝得飞快。“这车还走不走了呀?”坐在他旁边的妇女提着嗓子喊道,在前排开始翻阅通俗故事杂志的售票员回头看了一眼,随即面无表情的回过头去。司机对此言显然充耳不闻。然而这一声喊叫似乎成为了一个开始。原本只在私下互相唠叨的人们,开始做起了目标不明确的抱怨。“这么堵下去堵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紫色嘴唇的女子尖利的嗓音此次并未遭受众人的白眼。“有别的路可以绕吗?”坐在后车门的老先生说道,随即招来另一番言论:“这可是被堵在中间,不能转车道的。”“那这么堵着什么时候能到朱家角啊?”穿银灰色衣服戴领带的胖男子又一次醒来,痛苦地按着耳朵,对车厢里喧嚷的人群扫了一眼,又闭上了眼睛。经过了一轮喧闹,疲惫不堪的人们闭上嘴来,开始不断打量窗外的车流。他盯着白杨树看。车子颤抖着行进了一点,停顿,又一次行进,又一次停顿。像富有节律的诗歌。他抿着嘴唇,拨电话。“喂?”小悦说。“是我呀。”他说。“噢,怎么啦?”“可能要迟到一会儿,车堵在半路了。”“是青浦那一带是吗?”“不大知道。”他说。“我听说了,一个养猪场运猪的卡车翻了,满大街是猪,正在收拾呢。”“是吗?”他想象着满大街是猪崽的样子。呜噜呜噜。小猪的声音。“给你省点手机费吧。我先去玩儿。你到了打个电话告诉我声儿。”“好的。”他说。“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一个声音喊道。他回过头,看到是紫嘴唇的女子,握着手机发出叫声。“怎么了?”乘客们群相耸动,后门的老先生都站了起来,伸长脖子。紫嘴唇女子握着手机,拿着腔调读道:“青浦附近发生重大车祸,两辆客车相撞,已有十位乘客当场死亡。现在路况依然复杂不明,交警正在处理现场。”“喔哟!”车右的老太太叫道,伸手拍胸,“还好还好,撞的不是我们的车。危险死了。”“一般出这样的状况,”前排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子深谋远虑地说,“清障车来处理,再加上现场扫清,至少要一个半小时。”“我们堵了好半天了呀。”后门的老先生喃喃地说,“一个半小时?”“这么着,我也得问问。”穿尖头皮鞋戴四个镯子的女子掏出手机,开始拨电话。“没信号!”她嘟囔了一句,重新开始拨。“不对不对。”头上秃得颇为稀疏的老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并举起手机。“我儿子说,是前头一座桥桥梁钢架断了,压住了一辆卡车,所以才堵车的呀!”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六十情况显然发生了分流,车厢里的嗡嗡声甚嚣尘上。两种可能性交织起来。紫色嘴唇女子开始了对老人的置疑,两种可能性被不断的分析,是否有共存的可能,该排除掉哪一种。金边眼镜的男子紧抿嘴唇,显然在计算着桥梁和堵车之间的必然关系。穿银灰色衣服的胖男子将头靠在窗上,睡得极为踏实。他张了张嘴,想宣告他所知道的那种可能。他想象着断裂的桥梁和相撞的卡车,在此之上,小猪们活泼欢跃的形象,似乎使一切愈加杂乱。他不再开口。车子又向前移动了十米。这一次移动期间,乘客们屏息凝神,仿佛害怕自己的揣测会伤害移动的长度。然而移动停止了。乘客们又开始肆无忌惮的谈论起来。他决定不再说话。“真乱。”他听到一个声音带着戏噱的口吻说道,他回过头去,看到后排那个戴棒球帽的男子,正微笑着看着窗外。“其实大家都不知道吧,”戴棒球帽的男子补充道,“其实是架小型飞机在路上坠毁了,所以才导致的堵车。F“你添什么乱呀?”她说,嗔怪似的拍了一下我的腿。我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手中木雕的鼻子,又摸了一下她的鼻子,伸手正了下棒球帽。“没添乱。”我说,“只是想添点乐罢了。这么好玩的场景,我一辈子都没遇到过第二次。”“别动不动就一辈子。你才多大呀?”她问。“有些人一生荣耀,然而寿命短暂,譬如海上的流星。有些人一生庸碌,然而寿命奇长,譬如沙滩上的睡龟。是选择涅斯托耳还是阿喀琉斯的生活,这显然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她侧了侧脸,阳光在她的脸上留下了金沙般的痕迹。经过切割的阴影。无限精微的尺度。我伸出手来,抚了一下她的脸。“刚才你说是小型飞机坠毁?”一个乘客将头伸到我面前,“哪个飞机场起飞的?”“这个,”我摆正面容,从容地道,“我还没有来得及确认。我会随时跟前方的朋友用短信确认的。”“我姑妈今天在浦东机场乘飞机去青岛!”乘客说,“可别出事了!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开玩笑?”“他逗你玩儿呢!”后排的一个翻动着金融学报纸的男子声色不动地说,“飞机坠毁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朋友给我发短信说?”“是啊!”前排一个手戴四只镯子的女子叫了起来。坐在其身旁的,身形修长仿佛运动员的男子侧目看了那女子一眼。“什么飞机坠毁呀!吓死人咧。真要飞机掉下来,说不定又是一个‘9·11’啦!我告诉你们啦!”——暗示所有人的耳朵竖起来聆听的语气——“一辆大客车失去控制装栏啦,警察一查,发现这个大客车超载啦!正在查呢!”“是大客车是吧?是汽车撞一起了吧?”紫嘴唇女子的声音飘了过来。四镯妇女以蔑视状扫她一眼。“撞栏嘛。”她一字一句地说,“不是追尾。拎清楚一点。”“是不是装了栏所有桥的梁架断了呢?”秃头老人说。“栏是高速公路的栏吧。这警察查案子怎么就不管我们这些走路的人呢?”前排的人抱怨。司机完全停下了马达。汽车的颤抖停止。我望见司机将胳膊肘压在方向盘上。熙熙攘攘的人声了无止歇。无数种可能性还在依次被陈列、拼凑和组合。银灰色衣服的胖男子扯着嗓子问司机:“不走了是啵?”喊话重复了三遍,司机懒洋洋地回说:“走不了了。”“走不了了。”我看着她,她对我微笑一下,举起木雕来摇了一摇。一片玫瑰花瓣掉了下来,落在她膝上。我拈了起来,打开车窗,顺手一扬。花瓣越过横列在旁的车流,直向远处的天空飞去。我站起身来,将笔记本电脑的包背在身上。她抱着木雕随我站起来。我们穿过客车的走廊,从一条条横架在走廊的腿上迈过。“借光借光。”我说。一条条大腿有礼貌的让了开去,我走到司机身旁。“哎。”我说。司机抬起头来,漠然地望了我一眼,似乎连“什么事”都懒得说。“是好一会儿不能走了是吧?”我问。“是。”他说。“开下车门吧,我们想下去走走。”看样子他是不大乐意,但似乎又懒得争辩。做了几秒钟思想斗争,他按了一下键,前车门打开。司机做了个手势,意思大约是“请便”。我和她举步走下了车,碎纸屑般堆砌的声音倏然间消失不见。初春的风与树叶潮声般的鸣响取代了这一切。再见帕里斯 /张佳玮六十一我们踏上路边交通岛的草坪,坐了下来。我们静观着首尾均难以窥见的车流,这犹如冰河时代陈迹的漫长阻塞,现代文明的不朽产物。有那么一会儿,汽车尾气与烟尘不断向我们扑来,使我们皱眉。然而,随着汽车们偃旗息鼓的关掉马达,这些庞然大物犹如死去的猛犸,趴伏在大地上。春天的中午,阳光若明亮的蜡笔画就的金色氛围,令我不由眯起眼睛。暴起的春暖使昨夜雨水的记忆悉数流失。鸟儿受不住温暖般鸣叫不已,连成一片。不再发出声音的汽车们像活动的城堡。车窗中的乘客惶惶不安的左顾右盼。“像看电影。”我对她说。我们所坐的客车门口,又下来一个人。她抬头看了一眼,指了一下。“又是他。”她说。“为什么要说又呢?”我说,“你说他眼熟,你想起来他是谁了吗?”“没有。”她说。那个男子身形挺拔,短得犹如春草的头发显示出旺盛的生机。他看了我们一眼,然后信步走近。“他过来了。”我说。“电影一样。”“真无聊你。”她说。G“天气不错呀。”他对戴棒球帽的男子说。后者对他报以微笑。男子身边的女孩儿把玩着木雕,对他笑笑。“江南的天气是这样的。下一阵雨暖一阵。”戴棒球帽的男子说,“不成文的惯例。”女孩儿从口袋里抽出荧光绿色的口香糖递过来:“吃口香糖?”“不了。”他说。他看了女孩儿一会儿。戴棒球帽的男子微笑着,凑在女孩儿耳边说了句什么。两个人轻轻笑开了。他于是感到有些尴尬。“对不起。”他说,“只是觉得你,”他指了下女孩儿,“有些面熟。”“看吧!”戴棒球帽的男子对女孩儿说,女孩儿笑了一笑。“其实我也觉得你挺面熟的。”女孩儿说,“哪里见过似的。”“我也觉得你面熟。”戴棒球帽的男子微笑着说。戴棒球帽男子的话使他感到微窘。他挠了挠耳朵。“没有别的意思呀。真是觉得面熟。没别的意思。”“介绍一下。”戴棒球帽的男子伸出手来,“我叫帕里斯,她叫海伦。”